《夕照》 第一章:风筝 5月10日,早晨9点23分。 一间临着路边的连锁包子店已经度过了食客早高峰,店里仅有两三桌客人,但几乎每张桌子都杯盘狼藉。系红围裙的服务员大妈忙着收拾一桌桌的杯盘碗盏,另一个年轻些的女服务员站在收银台里面,拿着遥控器对着高挂墙上的电视机换台。 叮啷一声,店门上挂着的铃铛响了,走进来一个穿深灰短袖黑色休闲裤的男人,他找了个靠玻璃墙的位置坐下,目光透过玻璃幕墙,看着街对面的广场。广场周边围着一圈绿化带,看不到内里,但可看到从广场深处升起的数根细如蛛丝的风筝线,以及飘在晴天白云下的一只只风筝——聿城的旧传统,每年的五月开头,春暖花开万物复苏之时,市民自发举行为期大概一周的风筝节。 “扫码点餐,码在桌上。” 年轻的服务员见刚进来的男人迟迟不点餐,便高声喊了一句。喊完继续换台。 男人拿出手机,扫码随便点了一笼包子。服务员终于换到了自己满意的频道,把声音加到满格,娱乐新闻节目女主持人略显夸张做作的播音腔顿时响彻整间店铺,“近日,演员虞娇遭遇绑架,绑匪要求虞娇家属用一颗蓝钻作为赎回虞娇的赎金。据本台记者了解,这颗蓝钻名叫‘天使之心’,是虞娇的丈夫洪晔于一个月前花费近千万元拍得的顶级钻石。”女主持人慢慢踱步,加上了肢体演绎,侃侃而谈,“其实虞娇被绑架并不是没有预兆,就在几天前,虞娇和隆盛集团少东家洪晔的儿子洪逸柏失踪,到现在都下落不明,很多网友都怀疑洪逸柏也遭遇了绑架,和绑架虞娇的是同一个人。不过这一猜测没有得到警方的确认,警方面对媒体记者对虞娇的绑架案和洪逸柏的失踪案闭口不谈,目前还没有取得突破性的进展——” 主持人说到这里,她身后的led屏开始播放一段采访画面:一群记者举着话筒对准了一个便衣男警察。男警察大概四十多岁,脸色灰暗,神情疲惫,在人群中用力往前挤,紧闭着嘴一言不发。 男人把掉在颈窝里的耳麦塞进耳朵,道:“老卓,你挺上镜。” 耳麦出传出一个男人苦哈哈的声音:“韩队,我那天真是被那群记者给骗了,他们一张嘴就问虞娇和洪逸柏的案子是不是同一个人干的,我被缠的没办法才随便说了两句。我是真不知道市局还在封锁消息。” 韩飞鹭:“我夸你上镜,你慌什么慌?小赵,让我和指挥车通话。” 女警小赵:“已将指挥车加入公频,韩队您可以直接说话。” 韩飞鹭便道:“梁局,我刚才巡视完所有哨点,目前一切正常。建议再往南边地铁站加派人手,地铁不受交通情况影响、人流量大、发散点多、四通八达。不能排除绑匪拿走赎金后乘坐地铁离开的可能性。” 粱白岩:“所有流动哨归你管,你自己安排。” 韩飞鹭:“是。布控边界线南边的所有流动哨上再往外扩散三十米,把地铁站也圈进咱们的布控范围。行动队二队协助他们。” 频道里响起警察们有序的响应:“张强收到,正在移动。” “三组明白。” “我是陈庆凡,地铁站右边的非机动车停车区正在施工,工人没有穿统一服装,我是否可以融入他们隐藏身份。” 韩飞鹭:“同意。地铁进站口是重中之重,一定要盯紧。” “明白。” 服务员端上一笼包子,还有一碗赠送的蛋花汤。韩飞鹭道声谢谢,等服务员走远,又道:“梁局,我找朋友给绑匪做了剖绘,其中有一点我认为对我们这次的围捕行动有帮助:绑匪大概率会开一辆深色系的越野车,本地车牌,从租车公司租来的可能性极大。这辆车会停在建安路中心路口,如果绑匪够聪明,还会把车停在停车场边缘位置。” 粱白岩的反应很冷淡:“我没让市局的顾问团队给绑匪做过剖绘。” 韩飞鹭:“不是市局的顾问团队,是我一个朋友。我这朋友给出的线索全是干货,不是分析绑匪的童年和家庭关系。我认为有一定价值” 粱白岩思衬片刻,道:“老刘,带两组人去找找这辆车。” 派出所刘副所长:“是。” 粱白岩不太信得过学术性过强的犯罪剖绘,此时采纳韩飞鹭的提议,只是对他个人的信任。韩飞鹭要了个塑料袋把一笼包子打包,提着包子走出早餐店,站在阳光下面朝息壤的行人和流水般的车辆长吁一口气。 刚才电视里女主持人的播报句句属实,昔日大明星虞娇的确被绑架,但女主持不知道的是绑匪和警方第一次交锋就在今天;今天是绑匪和虞娇家属约定拿取赎金的日子,绑匪把地点定在这片老城区的三鼎大厦,三鼎大厦是老城区地标性的建筑,三鼎大厦及周边几公里之内都是警方的布控范围。这次围捕行动共调用民警百余名,是聿城近十年来规模最大的围捕行动。在朗日乾坤之下,城市一派祥和繁忙的表象深处,一张天罗地网已在暗处悄然铺开...... 上源区分院局局长粱白岩询问各小组的情况,警察们紧张有序的应答声在耳麦中起伏彼此。韩飞鹭又把耳麦摘掉,提着包子沿着人行道往前走了约二十米,坐在路边树荫下的一张长椅上,道:“有件事儿我一直没想明白。” 长椅上还坐着一个便衣刑警,是他的下属顾海。顾海正在翻一份报纸,问:“什么事儿?” 韩飞鹭拿出两个包子,分了一个给他,“洪逸柏究竟是不是被绑架?” 方才电视台里的女主持人问出一个问题:虞娇的儿子洪逸柏究竟是不是被绑架?若是,带走洪逸柏的人和绑架虞娇的人是不是同一个人?——这也是韩飞鹭一直问自己的问题。 顾海接住包子,拿在手里没吃:“你昨天不是找到证据证明洪逸柏是被一个叫方亚庆的人带走的吗?可方亚庆不是绑匪。” 韩飞鹭:“没人说绑匪不能有帮手。” 顾海:“如果洪逸柏也被绑架,绑匪为什么不用洪逸柏和虞娇两个人质来威胁洪家人?绑匪从始至终只用虞娇这一个人质进行勒索。既然他绑了洪逸柏,为什么只字不提?手上握着两个人质,他的筹码会更大,他没有理由不亮出筹码。” 包子是荠菜猪肉馅儿的,韩飞鹭吃不惯这股野菜味儿,只吃了一个填填肚子,拿起一瓶矿泉水喝了两口水,道:“你说的在理,但是你忽视了一种情况。”他把水瓶放下,将耳麦塞进耳朵,“绑匪绑架洪逸柏却只字不提的原因只有一个:洪逸柏已经死了,一个死掉的人质没有任何价值。” 原本嘈杂的公频突然间陷入死水般的平静,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十几秒钟,才响起粱白岩严厉的嗓音:“就你小子长了张狗嘴,其他人都是哑巴。” 韩飞鹭对着空气苦笑一声:“头儿,我这是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女警小赵突然喊:“洪晔进入布控范围!指挥车,洪晔进入布控范围!” 粱白岩:“所有人都醒醒!行动队跟上!” “发现洪晔,刘培宇跟进。” “蒋雯配合刘培宇,请第三小组保持距离。” “三组明白,放弃跟进。” “梁局,指挥车已经偏离一号制高点,请往回撤!” “刘畅刘畅,洪晔向你的位置去了!” 粱白岩:“洪晔探头探脑在找谁?刘畅你还不赶紧避开!你们到底有没有给洪晔讲过注意事项!” 韩飞鹭听着耳麦里的鸡飞狗跳,把一整袋子包子都留给顾海,起身横穿斑马线去了马路对面。隔着广场边的一座花坛,他看到了虞娇的丈夫、此次负责和绑匪直接进行交易的洪晔。洪晔白白胖胖,皮肤油润白亮,他一脸惊慌地四处张望,表情是富家公子打小从金银窝蜜罐子里泡出来的无知和单纯。韩飞鹭心里搓火,没料到洪晔这么不经事,千叮咛万嘱咐他不要表现出紧张的样子,更不要在布控现场找警察,他竟一个字也没听进心里。 粱白岩:“韩飞鹭!我让你当流动哨没让你胡逛!你想和洪晔碰头吗?你给我滚远点!” 韩飞鹭被粱白岩吼了一嗓子,只能掉头往外撤,和洪晔拉开了距离。 小赵:“洪晔手机响了,是绑匪打来的!” 粱白岩:“赶紧定位!” 小赵:“信号加密,无法锁定位置。现在接入频道!” 韩飞鹭止步,猛地回头,目光穿过行行缕缕的行人,看着洪晔夹在人群中的侧影。 所有人都屏声静气,频道里只有洪晔和绑匪的对话。 洪晔:“带来了,石头在我的裤子口袋里。” 绑匪的声音经过变声,过分粗重:“哪边口袋?” 洪晔支支吾吾:“右,右边。” 绑匪:“站着别动,拿出来给我看......啧,不用举这么高。” 韩飞鹭向高处环视一周,道:“绑匪能看到洪晔身体右侧,视角在12点方向到4点钟方向之间,三号制高点,那是你们的观测范围,注意侦查。” “三号制高点收到。” 绑匪又说话了:“你他妈不会带个赝品吧?” 洪晔直冒冷汗:“真的啊,我老婆孩子在你手上,我不敢给你假的。” 绑匪:“老婆孩子?” 洪晔:“我老婆快生了啊,就这几天。” 韩飞鹭听到这两句对话,察觉出绑匪对‘孩子’一词过于敏感。 绑匪:“只要你配合我,今天晚上你老婆孩子就会平安回家。现在听我指挥,看到那片放风筝的广场了吗?走过去。” 绑匪指挥洪晔走进广场,洪晔像是提线木偶般浑身僵硬,绑匪道:“继续走......停,往左拐,可以了,直行。” 洪晔按照绑匪的指令走进宽阔的广场,紧贴着边缘处的台矶。 绑匪:“站住,看到灌木丛了吗?里面放了一只风筝,把风筝拿出来” 洪晔从灌木丛里拿出一只大蜈蚣形状的风筝:“拿,拿出来了。” 绑匪:“风筝下面有个布袋,把石头放进去。然后把风筝放飞。” 洪晔:“啊?可是我,可是——” 绑匪:“可是你妈|逼!不按我说的做,等着你给老婆收尸!” 洪晔连忙从小盒子里拿出蓝钻,放进拳头大小的布袋里,把袋口系紧,又笨手笨脚呼哧带喘地把风筝放了起来,一只硕大的蜈蚣翩然升起,融入漫天的风筝之中。 粱白岩:“把广场堵住,许进不许出,目标出现立即掐死!” 韩飞鹭:“别,梁局,绑匪一直在暗中操控,他一定有同伙,不能让兄弟们这么快暴露。” 粱白岩:“那就封堵整条街,构建从广场到东西路口的缓冲带,动作快!” 粱白岩一声令下,所有隐藏在人群的便衣悄然行动。韩飞鹭看着天上飞舞的风筝群,那只五彩斑斓的蜈蚣混在各型各色的风筝当中,泯然于众。他在想绑匪会用什么方法拿走那颗飞在天上的蓝钻。 此时绑匪似乎不考虑如何得手,反而兴致勃勃地指挥洪晔放风筝,“再放高一点,哈哈哈哈!把线全都放出去。你往回拽一拽啊蠢货!” 蜈蚣突然被风吹斜,缠住了旁边一只雄鹰的风筝线,两只风筝转眼间缠绕在一起,摇摇摆摆越飞越低。绑匪勃然大怒:“你他妈想干什么!” 洪晔惊慌失策:“啊?我我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绑匪:“你耍花样是吗?信不信我弄死你!” 洪晔:“不不不,我没有耍花样!” 听到对话的便衣们都在心里捏把冷汗,担心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激怒绑匪,更担心洪晔扛不住压力而自爆,那这次的行动将会惨烈失败。两只风筝摔了下来,绑匪怒吼:“狗日的!赶紧看石头!” 洪晔连忙捡起风筝,摸了摸系在下面的布袋:“石头还在,还在。” 一起摔下来的还有一只雄鹰,雄鹰风筝的主人是个穿一身丝绸唐装,六十多岁的的老大爷,大爷扯住洪晔,要他赔偿,和洪晔近身撕扯。洪晔连忙用几百块钱打发了大爷。绑匪让洪晔再把风筝放出去,不一会儿,那只蜈蚣再次飞上天空。 韩飞鹭一直盯着那个大爷,看到大爷坐在台子上修理自己的风筝,他那只雄鹰的翅膀折了一支,骨架断了,大爷修了一会儿,修不好,就把风筝扔进垃圾箱,掂起自己的马札离开了广场。 韩飞鹭:“广场南边是谁盯?高璐吗?赶快跟上刚才那老人。” 高璐:“收到。” 虽然目前看来老人只是意外和洪晔发生了接触,但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韩飞鹭还是抽出警力跟踪老人。耳麦里不过安静几秒钟,绑匪很快又发布了新的指令,“把风筝钱拴在你身后的柱子上。” 洪晔:“那石头怎么办?” 绑匪:“妈的我让你干嘛你就干嘛!” 洪晔不敢多问,把线往柱子上缠了几圈,还打了结。绑匪又道:“现在你去河边走走。” 广场东侧临着从东郊双龙桥大坝引来的河流,河边建起观水台和一圈护栏,市民三三两两在河边垂柳下散步。洪晔听从指令,离开广场朝河边走去。 粱白岩:“三组四组跟着洪晔,其余人给我盯死那只风筝!韩飞鹭,你这野狗逛哪儿去了?石头要是在你眼皮子底下被拿走,你给我以死谢罪!” 韩飞鹭没有说话,只抬头看着天上那只蜿蜒飘飞的蜈蚣;直到现在他都没想出绑匪要用什么方式拿走钻石。绑匪执意让钻石飞上天,似乎只能给自己拿到钻石增加难度。还有,绑匪至今没有亲眼看到钻石,他就那么笃定洪晔不会拿来赝品?就算他拿到钻石,销赃又是一桩难题。他为什么不直接索要现金?要钻石却不要现金,难道只是为了逃走的时候给自己减负? 他正沉思,忽见一个戴帽子的瘦高男人走近缠着风筝线的柱子,探头探脑地往左右张望一圈,随后竟动手解风筝线。他把耳麦用力往耳廊里一塞,慢步走向那男人:“目标出现,各组原地待命,注意侦查四周。” 男人解开风筝线把风筝收回来,一把拽下布袋揣进兜里,弯腰低头快步往路边走去。 “目标拿走了石头,指挥车,是否进行干预?” “他朝我走过来了,我能把他按住,能否行动?” “梁局!他想去地铁站!” “指挥车,请求行动!” “地铁站人太多,他可能会劫持新的人质!” “指挥车——” 粱白岩:“行动!贴过去掐死他!” 顾海:“抓住了!现在检查石头......怎么会?梁局,钻石被换了!该死,是刚才那个老头!他调换了钻石!” 粱白岩:“高璐,汇报你的位置!赶快封锁街道!” “我们刚经过工商银行,他一直在我监视中,石头在还他身上!” “行动队?请求行动队支援!” “韩队在哪儿?” “二组就位!” “那老东西手里有家伙,兄弟们小心!” “一组三组就位,我们已经把他包围了,随时可以动手,指挥车!” 粱白岩:“按住他!” 警察们的声音像被拉响的一声声警报,在耳边变成一把把尖刀,割的人头疼欲裂。韩飞鹭猛地摘下耳麦,回过头,遥遥望见洪晔一个人彷徨地走在河边。 一个人? 韩飞鹭突然想明白了什么,他逆着警察们的方向,独自走向洪晔。手机在兜里震动,他飞快扫了眼来电显示,备注为‘周颂’的号码打来的电话。他接通电话,双眼仍盯着洪晔,“喂?” “我找到洪逸柏了,人还活着。犯人的确是方亚庆,但是方亚庆和虞娇的绑架案无关。方亚庆不是共犯。” 这是韩飞鹭一直想要的好消息,但是此时他却更加不安:“洪逸柏为什么一个人去双龙桥?” 得到答案后,韩飞鹭心中的不安陡然消失了,取而代之是寒风蚀骨的冷意。他猛地把耳麦塞进耳朵,拔腿向河边飞奔:“河边不要撤控!绑匪的目的不是钻石,是洪晔!他想杀了洪晔!” 没错,绑匪的目的不是求财,而是杀人,准确来说,他想为虞娇报仇——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钻石被转移,几乎所有警察都去围堵那个移花接木的老人和那个倒霉背锅的年轻人时,就在警察们以为发生在洪晔身上的故事已经结束时,真正的绑匪还藏在高处某个地方,将自己的枪口对准了洪晔。 韩飞鹭紧盯着洪晔的身影,在人群中冲撞飞奔,大喊:“洪晔!快躲起来!” 人声嘈杂,洪晔隐约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停下步子转过身,看向韩飞鹭。可在下一秒,一颗子弹从无数人头顶飞过,无声地射进他的身体。他的身体像是被鞭子抽打了一下,向后踉跄几步,惊恐的目光穿越人群望着韩飞鹭,徐徐倒下。 洪晔中枪的一瞬间,尽管绑匪装了消音器,但韩飞鹭还是听到了一声枪响。他突然勒停步子站在原地,双脚像是陷在淤泥里。恍惚间,四周惊慌尖叫的人群消失了,他面前出现一颗高大的香柏树,巨大的伞盖下站着一个穿绿裙的女人,她是洪晔的妻子,也是这次围捕行动解救的人质——虞娇。 虞娇还是那么美丽、哀伤、忧愁。她高高地挺着怀胎十月的孕肚,颤抖着向韩飞鹭伸出手,流着泪说:“帮帮我。” 韩飞鹭看着她,在心里说:抱歉,我也想帮你,但是太迟了。 是的,太迟了,他第一天见到这颗香柏树时就该想到,那天虞娇望着这棵树流泪,其实是在向他求救。 第二章:头条 一天前—— 5月9日,天气很好,清晨橘黄色的阳光穿过绿化带一棵高大的香柏树,被那繁密油绿的枝叶筛成条条缕缕的形状,在青砖地落下破碎的光斑。几个孩子欢笑着从树下跑过,身后跟着送他们上学的家长或保姆。 透过面前的落地窗,韩飞鹭看着小区甬道边的那棵气势撼人的香柏树,这座小区他半年前来过一次,当时还不见这棵树,才半年而已,香柏树已经亭亭如盖遮天蔽日。想来是从别处移栽过来的。移栽这样一棵树,一定费时费力又费钱,很符合这座小区富贵的气质。他突然开始想:移栽大树最好选在大树休眠期的早春,掘树根时要提前修掉枝叶...... “我老婆被绑架了!她还怀着孕,预产期就在这几天,你们等着一尸两命吗!” 男人的怒吼把韩飞鹭跑神儿的思绪拉了回来,他用力闭了闭酸涩的双眼,继续看手中这封勒索信,勒索信是保姆张阿姨早晨去菜市场买菜时带回来的,一张白纸团成一个纸球,躺在她的菜篮子里,上面盖着一把青菜和一捆香蕉。拆开纸球,里面包着一根假指甲和一撮乌黑的头发。张阿姨读过信,得知大事不好,连忙把还未起床的龙晟集团董事长洪新耀叫起来,告诉他儿媳被绑的噩耗。 洪新耀立刻叫回了彻夜未归的儿子,洪晔整晚泡在夜总会,被司机接回来时酒还未醒,被老爹洪新耀扇了一巴掌,酒也就醒了大半。他得知妊娠期将至的妻子被绑架,立刻就要报警,但被洪新耀阻止,为了保证儿媳及他未出生孙儿的平安,洪新耀想破财免灾,用绑匪要求的蓝钻换回儿媳,毕竟一颗石头和洪家资产比起来只是九牛一毛。 但是洪晔却坏了事,他躲进卫生间偷偷报警,接到警情的公安局立刻出警,不到十分钟,刑警队长韩飞鹭就领着人敲响了洪家的门。 “你们赶快去救人!还赖在我家里干什么?要小费吗?来来来我给你!”洪晔的酒意盖住脸,扯住女警穆雪橙大吵大嚷,手伸到西装裤兜里摸现金,没摸着,又道,“老关,你去去去把支票本拿来!” 司机老关垂着双手板板正正站在一旁,不理他也不看他。 韩飞鹭被吵得头疼,皱着眉看了眼端坐窗边的洪新耀,洪新耀面无表情地板着脸,接收到韩飞鹭眼神,四平八稳道:“老关,带少爷去醒醒酒。” 老关应声“是”,半拖半拽地把洪晔带进浴室,随之响起水流声和洪晔的鬼哭狼嚎。 穆雪橙揉着被拽红的手腕走到韩飞鹭身边,低声道:“韩队,保姆张阿姨在菜市场里转了有一个小时,从菜市场出来又去了超市,和她接触过的人太多,从这些人中排查出把勒索信放进她菜篮里的人不现实。” 韩飞鹭也知道这条排查思路很异想天开,但他本意不是要找到送勒索信的人,而是排查张阿姨本人,“再去问问她,问仔细点。” 穆雪橙欣点点头,又去了张阿姨的房间。 手机响了两声,下属顾海发来一条消息:主干道及小区所有出入口监控录像已拿到。 韩飞鹭回了条语音:“你和小郑回单位查录像。” 发完消息,他把手机揣兜里,在洪新耀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正要说话却被洪新耀抢先:“韩警官,你们只管找我的孙子,这件事你们就不要插手了。” 洪家祸不单行,三天前,洪新耀的孙子洪逸柏在双龙桥公园走失,下落不明生死未知。现在,儿媳虞娇又被绑架,同样下落不明生死未知。虞娇是个温婉美丽的女人,在嫁给洪晔之前,她是国内大红的演员。但她选择在事业蒸蒸日上时息影隐退,和洪晔成婚生子。洪逸柏的失踪案也由韩飞鹭接手,几天前他来洪家走访,当时虞娇就坐在洪新耀坐的沙发上——虞娇穿着一件墨绿色对襟旗袍,肩上披着白色羊绒披肩,坐在沙发上望着窗外那棵香柏树流泪,哀伤像一层柔光笼罩着她,她两腮上的泪珠闪耀晶莹,微微更咽着对韩飞鹭说“那棵香柏树,是孩子爷爷特意移栽过来,送给逸柏的生日礼物。” 却不曾想,虞娇也很快遭遇绑架。5月8日,虞娇独自出门,傍晚六点多保姆张阿姨收到一条来自虞娇的消息,虞娇让张阿姨转告丈夫和公公,她回娘家住两天。但是张阿姨隔天早起去菜市场采购,就带回了一封勒索信。警方第一时间联系虞娇娘家人,她父母说女儿并未回来。那条发给张阿姨的消息或许就是绑匪发的,绑匪在5月8日傍晚6点劫走了虞娇,第二天才把勒索信送到,中间有充足的时间转移人质,把人质送出城都够了。 洪家三代单传,洪新耀老来得的儿子又是个只知花天酒地的废物,他很宝贝孙儿,也很宝贝虞娇肚子里的孩子。在韩飞鹭看来,洪新耀不愿警方插手这起绑架案,宁愿破财免灾以保证儿媳母子平安,很在情理之中。理解归理解,韩飞鹭不能同意他的提议,“抱歉,你儿子已经报警了,现在这件案子已经上报到市局,考虑到您的社会地位和社会影响,专案组应该很快就会成立。我们警方是不会置之不理的。” 洪新耀的担忧写在脸上,这个在商界掣肘风云半辈子的老人从未如此忧惶:“我恳请你们退出,让我自己解决这件事。” 手机进来一通电话,是陌生号码打来的,韩飞鹭看了眼来电显示就按了拒接,道:“洪老先生,绑匪让你明天早上10点在三鼎大厦赎人。现在距离交赎金的时间还有不到24个小时。我们警方的时间很宝贵,如果你想让虞娇平安回来,就不要再浪费时间和警方做无谓的谈判。”他敲了敲左腕的手表,“只剩下23个小时了。” 洪新耀无奈,只能妥协:“我吧,我配合你们。你们一定把要人救回来。” 韩飞鹭:“这是我们的职责。好了,从现在开始,我问你什么你说什么,不要隐瞒不要回避,这关系到虞娇和她肚子里孩子的生命安全,你明白吗?” 洪新耀:“嗯。” 韩飞鹭:“你的孙子失踪,虞娇被绑架。这两起案子发生的时间太近,我怀疑这是精心策划的连环案,可能有人在暗中报复你。你在生活和工作中都得罪过哪些人?”他把纸笔推到洪新耀面前,“把名字写下来,给我一份名单。” 洪新耀走到今天,拥有如此卓越的成就,必定一路树敌。他拿起笔,奋笔疾书。在洪新耀列名单时,韩飞鹭的手机又响了,还是刚才的陌生号码打来,他又按了拒接,找出顾海的电话拨出去,言简意赅道:“再调两组人,一组从虞娇昨天出门开始查,摸清楚她都去了什么地方。一组去三鼎大厦踩点儿。” 顾海:“我明白。韩队,梁局让我们一定要在市局之前拿出布控预案。” 韩飞鹭:“所以我让你赶快去踩点儿,让老卓带队,告诉他这件事儿要是办漂亮了,我替他向梁局求情,把副队的衔儿还给他。否则的话我队里也养不起这号饭桶,让他去守档案室,和那些废纸壳子烂在一块儿。” 他挂断电话,把手机放在桌上,道:“借用下卫生间。”说完起身朝卫生间走去,站在盥洗台前洗脸,冷水浸入皮肤,彻夜未眠的疲惫顿时一扫而空。他抬起头看镜子里自己的脸,发现衬衫衣领洗湿了一大片,于是扯开一颗纽扣,用袖子擦着脸上的水往外走。 卫生间旁边就是保姆间,房门突然打开,穆雪橙走出来,看着韩飞鹭摇摇头,表示没有在保姆身上发现可疑的地方。韩飞鹭回到洪新耀对面坐下,面前多了一份名单,他把名单折了两下放进兜里,道:“按我以往办案的经验,绑匪为了确保人质家属收到勒索信,大多会打电话来确认,再说一堆不许报警的废话。从现在开始你和你儿子就在家里等绑匪的电话,我会留两个人陪你们一起等,如果绑匪联系你们,你们一定要立刻告诉警方。还有,把钻石准备好。” 他留下两个人等绑匪的电话,和穆雪橙离开洪家别墅,走出大门,恰好吹来一阵风,香柏树硕大的伞盖哗哗而动,几片绿叶翻飞着飘了下来。两个人沿着甬道往停车的地方走,穆雪橙快步跟在他身边,道:“老大,我觉得洪逸柏凶多吉少。” 韩飞鹭拿着手机给名单拍照,拍完照发给了顾海,“哦?愿闻其详。” 穆雪橙:“你还记得一个月前在双龙桥淹死的那个男孩儿吗?” 韩飞鹭早有准备:“乔宇?” 穆雪橙:“对对对,就是他。你不是一直觉得他淹死的很蹊跷吗?你想啊,乔宇今年11岁,是在双龙桥出事的。洪逸柏今年10岁,也是在双龙桥失踪。乔宇和洪逸柏都是10岁左右的男孩儿,会不会和十几年前一起受害者全是小男孩儿的连环凶杀案有关联?” 韩飞鹭:“那依你高见?” 穆雪橙:“我们应该调查十几年前的男童凶杀案呀队长!” 韩飞鹭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右手握拳往左手掌心一捶:“是啊,你说的很有道理,乔宇失足溺亡有可能不是意外,是被人追赶不小心掉进水里。洪逸柏也不是失踪,而是被人掳走了。这两起案子的凶手其实是同一个人,就是逃了十几年还未伏法的连环杀手。” 穆雪橙:“对对对对。” 韩飞鹭:“那你还等什么?赶紧拉几个侦查组并案调查,找到真凶。你就是咱们警队实现三级跳的第一人。” 穆雪橙终于听出他在阴阳怪气,陪着小心问:“韩队,我说错了吗?” 韩飞鹭瞬间变了脸,瞪她一眼:“小嘴叭叭叭说得热闹,有个屁用。十几年前的案子要是还有有价值的线索,还会搁置到现在?就算洪逸柏的案子真是十几年前的凶手干的,当务之急不还是查清楚洪逸柏到底为什么失踪?查案要脚踏实地,牵条狗闻着味儿一寸寸的搜地皮,都比你在这儿说天书有用。” 穆雪橙小声嘟囔:“明明你自己也这么怀疑,我帮你说出来,你还骂我。” 韩飞鹭耳朵尖,听见了,故意虎着脸:“我是有这层怀疑,可我转移侦查方向了吗?我放着眼下的排查工作不管,掉过腚去查十年前的无头案了吗?”他摇摇头,拿出手机,“穆大小姐心高气盛,我韩某人用不起,我这就给你干爹打电话,把你退回原单位。” 他把手机放在耳边,道:“喂?梁局,跟您老汇报个事儿,您这干闺女能力太强了,我领导不了她,还是让她领导我吧——” 穆雪橙连忙跳起来去夺他的手机:“啊啊啊!不是啊,干爹你听我说,我没想领导我们队长啊!喂?干爹?” 她把手机放下来,看到韩飞鹭用自家猫主子设置的手机桌面,压根就没拨出电话。韩飞鹭在旁边掐着腰直乐。 穆雪橙气得小脸通红,举着拳头要锤他。韩飞鹭眼睛一瞪,指着她鼻子:“干什么干什么?打我?我可是你的直属上级,你不想混了?” 穆雪橙连忙把手藏到身后。韩飞鹭又道:“想打我也行,除非你官儿比我大,但是现在我官儿比你大,所以只能我打你,你不能打我。过来,让领导给你个教训。” 话音刚落,他飞快地弹了穆雪橙一个脑瓜崩,弹完扭头就跑。 穆雪橙连被着他耍两次,气得跺脚:“你老是这样!” 回到停车的地方,穆雪橙隔着老远就看到韩飞鹭站在车门前看手机,眉毛皱着,神情很严肃。他大多数时都潇洒又明朗,但凡他严肃起来,身上就会蓬发出一种叫做气场的东西,那气场极有压迫性,让人不敢靠近。穆雪橙看出他心情欠佳,想绕开他,从另一边上车。韩飞鹭盯着手机,突然把车门拽开,又用力把门摔上,呼通一声吓了她一跳。她惴惴地问:“咋,咋了韩队?” 韩飞鹭不说话,咬着牙拨出顾海的号码,电话一通就骂:“谁放出去的消息?媒体怎么会知道?都他妈上热搜了你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老卓又是怎么回事?我让他去踩点儿他怎么跑去接受采访了?别跟我说甩不掉记者,你告诉他,我不管他说了什么,让他把说出来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全都咽回去,咽不回去我把屎给他打出来!现在市局还严防死守,你们倒好,争着抢着上头条,当自己是汪峰吗?你们是不想干了还是不想让我干了!” 这边韩飞鹭气急败坏地骂人,那边穆雪橙大气不敢喘,偷偷拿出手机看究竟,才发现昔日大明星虞娇被绑架一事已经被发布到各大平台,登上头版头条。许多许多的营销号都转发了这一还未得到官方认证的新闻,在网络上掀起千层浪花。此事曝光无论对虞娇家属还是对警方而言,都绝对是一桩坏事,有了媒体的跟进,警方的工作会遇到重重阻力,社会舆论将会变成无数的明枪冷箭,直指一线干警。 第三章:声色 韩飞鹭没有浪费许多时间问责下属,很快掐断电话上了车,穆雪橙连忙也上车,预感到韩飞鹭要开快车,立刻系上了安全带。越野车原地掉头,一开出小区就立马提速。韩飞鹭驱车往单位赶,隔着几条街都能听到此时此刻粱白岩正坐在办公室里骂人,虽然他不在场,但粱白岩每一句骂的都是他。情况紧急,他得赶紧回去指挥工作。 他搁在驾驶台上的手机又响了,穆雪橙拿起来手机看了看,道:“韩队,是海哥。” 韩飞鹭双眼盯着前方的路况,目光如箭,“你接。” 穆雪橙:“喂?海哥,韩队在开车呢。嗯嗯,你说。好的好的,我知道了,我马上告诉他。” 她挂断电话,立刻向韩飞鹭汇报:“海哥说他们把虞娇昨天的行踪查清楚了。昨天早上10点多,虞娇在小区门口打了一辆出租,乘出租车去了汇嘉时代商场大楼,买了一些衣物,她可能在商场里碰到了熟人,地下车库监控拍到她上了一个女人的车。那个人把她送到了华光妇科医院大门口,然后就开车离开了。中午一点左右,虞娇一个人进入医院。然后就从公路主干道监控范围里消失了。” 韩飞鹭闻言,立刻改变方向,开向医院,“虞娇搭的是谁的车?” 穆雪橙翻动自己的手机,调出顾海刚才发来的消息:“黄雅丽,她是宏远律师事务所的一名律师。海哥和她通过电话,正在去找她的路上。韩队,咱们现在去医院吗?” 韩飞鹭:“废话,虞娇最后出现的地方就是医院,不去医院还能去哪儿?” 穆雪橙不敢多嘴,正要把韩飞鹭的手机放下,又进来一通电话,便道:“韩队,‘中介刘’给你打电话。” 韩飞鹭一把拿过手机,满脸火气:“小刘,你到底把我的手机号给了几个同行?从今早到现在一直有人给我打电话,都他妈快把我的手机打成热线了。” 小刘:“啊?没啊韩哥,我没把你号码给别人啊。你是我的客户,我怎么会给别人呢。对了韩哥,我新找了几套房子,两室一厅能养猫。地段好价钱低,你什么时候有空咱去看看房?” 韩飞鹭没听他说完就挂了电话,把手机扔下。今早有一个陌生号码给他打过几次电话,他以为是房屋中介,每次都拒接。但若不是中介,会是谁打来的电话? 医院很快到了,韩飞鹭停好车,和穆雪橙走进医院综合大楼,他让穆雪橙去保安室拿监控,自己一个人去12楼妇产科找虞娇的产检医生。他拦住一名小护士点名要找朱琳医生,小护士就领他去朱琳医生的办公室。去找朱琳的路上,韩飞鹭拿着手机找到早上给他打了两次电话的号码,拨出去,却无人接听,正要再拨,朱琳的办公室到了。他暂且收起手机,向朱琳问起虞娇的情况。 网络信息传播速度非常迅速,朱琳也知道了虞娇或遭绑架,正和同事八卦,警察就来了。她很配合地一一回答韩飞鹭的问题,“虞娇是一个人来的,以前?以前都是他们家保姆陪她,我没见过她丈夫。她昨天大概是一点多来的吧,她当时状态挺差的,脸色不怎么好。我问她儿子找到没有,她还哭了一会儿。她做完检查就走了,时间应该是两点十分左右。我没见她做检查期间和什么人有联系。哦哦对了,我问她怎么来的,要不要帮她叫车,她说已经让司机来接她了。” 韩飞鹭:“她说司机来接她?” 朱琳:“是的,她当时是这么说的。” 这话不属实,司机老关昨天并没有接到虞娇的电话。虞娇在说谎吗?还是有打算给老关打电话,却提前遭遇了意外?韩飞鹭暂且按下这一疑点,拨出穆雪橙的电话,“虞娇两点十分离开朱医生办公室,调出12楼走廊监控。” 穆雪橙:“好的,正在调。有了有了,虞娇从办公室出来就搭电梯下楼了,等一下,我切到一楼......找到了,她从电梯里出来了。咿?她怎么不从正门出来,走侧门干什么?” 韩飞鹭觉出异样,跑到电梯间想搭电梯,但是电梯前站着一群人。于是他果断放弃电梯,走楼梯下楼,“继续说,她去哪儿了?” 穆雪橙:“她从侧门离开了综合大楼,侧门出来是一片小花园,花园里没有监控。稍等啊韩队,我找找其他角度的摄像头,看有没有拍到虞娇。” 韩飞鹭拿着手机快速跑下楼梯,把僻静的楼梯间踩的回音阵阵。下到一楼,他找到接诊大堂后两条幽闭的走廊,穿过走廊推开一扇玻璃门,外面通往一片小小的花园。想必就是穆雪橙刚才说的那片花园。他走进花园环视周围,没有找到露天的摄像头,沿着一条鹅卵石小道穿过花园,花园角落里竖着一扇铁门,是医院家属楼的一个小而隐秘的入口,铁门虽然已经锈迹斑斑,但仍需要用门禁卡才能打开。 穆雪橙朝他跑过来,手里摇着一把钥匙:“韩队,我借到钥匙——” 话没说完,她看到韩飞鹭助跑两步,往上一蹿,双手扒住墙头,下一秒人已经翻过去了。 穆雪橙多多少少有点无语,用借来的门禁卡打开铁门,走进去,看到韩飞鹭站在墙下正掸裤子上蹭到的灰尘。她晃晃手里的钥匙:“我向保安大叔借了一把钥匙。” 韩飞鹭把头发往后一捋,潇洒地迈开步往前走了:“听见了,我想练练身手。” 医院家属楼很有些年头,里面全都是一栋栋六层小楼,小区内部道路挺宽,路边栽满了柳树。正对着铁门的是一条水泥路,路边停了几辆车。他想在小区主干道找摄像头,倒是找到两个,但是一个坏了,一个怼着地面拍,只能拍到蚂蚁搬家。他又很快注意到斜对着小门的单元楼一楼是一间商店,商店门檐上悬着一只摄像头。 韩飞鹭走进商店,先拿了包烟到收银台结账,扫码付了钱才问:“老板,门口的摄像头开着吗?” 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正拿着手机看一部韩剧,闻言抬起头看了看韩飞鹭,道:“开着呀,没关过。” 韩飞鹭出示自己的警官证,道:“我是警察,正在办案,需要查看你门口的监控。请你配合。” 老板连忙让出自己的位置,掀开蒙着电脑屏幕的一块花布,“你自己看吧,都在这里面。” 韩飞鹭坐下来调录像,边看边问:“你整天都在商店吗?” 老板:“是。” 韩飞鹭:“昨天中午两点多,有没有看到一个孕妇从路对面的侧门进来?” 老板:“孕妇?没注意。” 摄像头主要摄取的画面集中在商店门口,旁侧也能拍到,但是角度很低,只到人的腰部。他把时间拉到昨天中午两点十分,一秒秒往前拉,还真看到一个穿着天绿色长裙的女人,虽然没有拍到脸,但她身上那条裙子就是虞娇昨天穿的那条。虞娇从侧门进来后往前走了几步,站在路边,不到半分钟,一辆半旧的白色轿车开了过来,在她身前站住,等轿车开走,虞娇的身影也就消失了。轿车开过去的瞬间,韩飞鹭按下暂停,拿出手机对着屏幕拍了张照片,照片里有轿车尾部还算清晰的车牌号。 穆雪橙等在商店门口,屏住呼吸看着韩飞鹭查商店监控,看到韩飞鹭走出来,她紧张又忐忑地问:“有线索吗?” 韩飞鹭把照片給她看,她念出车牌号:“67x2。呜呼!我这就查车牌!” 她兴高采烈的掏出手机联系技术队的同事查车牌。韩飞鹭走远了几步,站在路边看着对面,虞娇昨天就站在他对面的位置,他似乎还能看到虞娇身穿一袭绿色长裙,戴着遮阳帽,神色忧戚,也在看着他......虞娇永远都是哀伤的,她美丽苍白的脸上挂着几滴晶莹的泪珠,她把手搭在自己高高隆起的孕肚上,对他说:帮帮我。 帮帮我——这是虞娇的儿子洪逸柏失踪后,他去虞娇家中走访,虞娇拉住他的手,对他的恳求。当时他以为虞娇在祈求帮忙找回儿子,但是现在,他却怀疑虞娇本意就是‘帮帮我’。难道她不是为了洪逸柏向他祈求帮助,而是为了自己?可是她为什么会来医院家属小区?她有什么目的?或是为了见什么人?她是自愿上那辆车的吗?还是被迷晕了带上车? 手机又响了,进来一条短信,他拿出手机,点开短信。 穆雪橙跑过来,叽叽呱呱地说:“韩队,车牌信息查出来了,车主以前当过侦察兵,退伍后做水果贩子。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和虞娇是高中同学,而且狗仔曝光过虞娇和他谈过恋爱,他是虞娇的前男友!对了对了,他的名字是——” 韩飞鹭:“金涛。” 穆雪橙瞪眼:“你怎么知道他叫金涛?” 韩飞鹭不语,看着自己的手机,刚才进来的短信很简洁,只有短短一行字:白色丰田、67x2、金涛、虞娇旧情人。 这条短信来自早晨给他打了两次电话的陌生号码。韩飞鹭想拨出这通号码,对方却提前打了过来,他拿着手机走远几步,接通电话:“喂?” 手机里传出一个年轻男人清澈柔软的嗓音:“韩飞鹭警官?” 韩飞鹭:“我是。你是哪位?” 男人:“收到我的短信了吗?” 韩飞鹭:“收到了,我想和你见一面,现在方便——” 男人:“嘘——先听我说。” 韩飞鹭:“好,你说。” 手机背景音嘈杂的像是蹦迪现场,男人似乎找了个安静的地方,杂音顿时消减了很多,“我有问题想问你。” 韩飞鹭看看手表,现在是中午12点,距离解救虞娇还有不到20个小时,“你问。” 男人便问:“乔宇是怎么死的?” 韩飞鹭脸色猛地一沉:“你说什么?” 男人:“第二个问题,洪逸柏为什么一个人去双龙桥?” 韩飞鹭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攒住,心中涌出前所未有的压迫感:“我想先听你的答案。” 男人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道:“想知道答案的话,到天上人间找我。” 通话断了,韩飞鹭静站片刻,对穆雪橙说:“你自己搭车回单位,让大海深挖这条线索,最好把他的生辰八字都挖出来。” 穆雪橙:“好的,您去哪儿?” 韩飞鹭没有回答,沿原路返回医院停车场,驱车直奔天上人间。纵然他身为一名人名警察,夜生活受到严重的把控,他也听闻过‘天上人间娱乐会所’的大名,那是本市最负盛名的声色场所。 第四章:阳伞 ‘天上人间’白天不营业,一楼舞池亮着一圈五颜六色的射灯,舞池当中搭了几条散射状的玻璃栈道,玻璃栈道上有序站满了年轻漂亮的女人,她们踩着高跟鞋排练晚上要演出的舞蹈,一楼舞池和二楼卡座中间伸出一条通道,染着白发的dj站在通道里给她们放音乐。 一个穿着度假风花衬衫的男人从舞台前走过,台上一个女人见了他,连忙朝他喊:“潘少,潘少!” 潘少杰听见女人的声音,步子一转朝她走了过去。玻璃栈道很高,女人必须跪下把腰往下弯,几乎趴在地上才能让自己的处于比潘少杰更低的位置。她是很漂亮的,脸上敷满厚厚的粉也可看出秀丽的骨相,但是和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相比却是上了年纪。她一双笑起来不再潋滟的眼睛,和她眼角挤出的细纹都使她漂亮脸蛋显现出沧桑和空洞。这不是衰老带给她的沧桑和空洞,而是她陷入风尘之中无法挣脱的归宿。 女人笑道:“潘少,前两天我求您的事儿,您就答应我吧。” 非工作时,她穿的很普通,一件白色t恤加一条牛仔短裤。t恤的小圆领随着她沉腰下爬的姿势往下坠,一条银色链子从她脖子里掉出来,在光下轻轻摇晃。潘少杰伸出左手食指,把她的短袖领子往下压,露出她纹在左乳的一只拇指大小的蝴蝶和她粉色的胸罩。他把手伸进去抚摸蝴蝶的翅膀,挑着一侧唇角,“敏敏,你知道我最烦别人向我借钱。借钱和诈骗有什么区别?我对你这么好,难道你想骗我?” 蔡敏敏非凡不躲,还凑上前,笑道:“潘少,我怎么会骗你呢。我知道你对我好,过两天我发了工资就立刻还你。” 潘少杰:“你的工资条我看了,你这两个月天天请假,连底额任务都没完成,你拿什么还我?” 蔡敏敏扭着肩膀撒娇:“潘少,帮帮我嘛,我知道你最好了。” 潘少杰手扶着玻璃栈道,贴到她耳边:“想让我借钱给你也行,前提是你答应我一件事。” 蔡敏敏:“什么事?” 潘少杰:“把你的小妹妹带过来,陪我喝杯酒,” 蔡敏敏脸色僵了僵,强撑着笑容:“您在说什么啊?我家里几口人您最清楚了,我只有一个混吃等死天天等我给他还赌债的哥哥,哪有妹妹啊。” 潘少杰突然搂住她脖子把她往下拽,蔡敏敏险些被她拽倒。潘少杰道:“上周我亲眼看到你和一个穿绿裙子的小女孩儿逛街,她叫你姐姐,你还给她买奶茶。你怎么非但不承认,还骗我呢?” 蔡敏敏的脖子被他夹在肘弯里,像是被绳索缠住,勒得她呼吸困难,但她还是笑:“那是我邻居家的小女孩儿,不是我妹妹。” 潘少杰:“她和你长得很像哦。行了,话我就说到这儿,你自己好好考虑。” 他松开蔡敏敏,大步走向舞池边的一张黑色长沙发,沙发上坐着一个穿西装的男人。男人见他走来了,便微笑着站起身。潘少杰张开双臂走向他,热情地给了他一个拥抱,“邵总!贵客啊贵客。” 邵旸笑道:“潘少客气了。” 潘少杰:“坐坐坐。” 两人坐下,潘少杰问:“邵总,我托你办的事,办妥了吗?” 邵旸道:“我已经接触了三位股东,有卖地意向的只有姓刘的独立投资人。” 潘少杰抬抬手,立在一旁的服务员倒了两杯酒,他端起一杯抿了一口,“刘淞?他只有百分之二的股份,是个鸡肋。” 邵旸:“所以我还是建议争取廖云涛。您和他的股份加起来有百分之五十三,就可以和我们公司签署卖地协议了。” 潘少杰微微侧头,朝舞台上正在排舞的蔡敏敏瞥了一眼,道:“我正在想办法,但不知道能不能成。在我搞定廖云涛之前,还得劳烦邵总帮我动员其他股东。”他突然按住邵旸的手背,目光狡黠,“切记,不要暴露我。如果被我们家老头子知道我想卖掉三鼎大厦,那咱们的生意就做不成了。” 邵旸笑道:“潘少放心。三鼎大厦那块地在旧城区,已经萧条很多年了,我们公司的确有把地买下来重新开发的计划。我去接触其他股东,打的是我们公司的名号。” 潘少杰笑道:“真不愧是我兄弟介绍给我的精英,办事儿就是面面俱到。我兄弟人呢?” 邵旸:“您是说周少?他刚才听说您新买了一副画,去看画了。” 潘少杰:“我把他叫回来,咱们一起喝两杯。” 那幅新买来的油画就挂在舞池东边的白板墙上,油画很大,等人高,宽近两米。画上是十几个异国的裸|女,姿态各异、体态丰腴。 画下站着一男一女,都仰头看着画上的裸|女。女人摇摇头,叹道:“我真是看不懂了,这幅画是谁画的?又想表达什么呢?” 男人神情专注,沉静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狎昵。那一墙没穿衣服的女人在他眼里仿佛变成了一朵朵鲜花,没有男人对女人身体的凝视,只有对艺术的欣赏。 男人道:“这幅画的名字是‘仙女’,作者是十九世纪法国学院派画家威廉·阿道夫·布格罗。目前真迹被收藏在斯托克顿·哈金博物馆。我们看到的这一幅应该是一个德国人的高仿临摹。至于这幅画想表达什么——”他勾起唇角淡淡一笑,“或许只是‘美’而已。” “周颂!”潘少杰走过去,一把搂住他的肩膀,“躲在这儿钓我的美女秘书?还是偷看光屁股的女人?” 周颂把他的胳膊拨开,道:“你这厮俗不可耐,天使垂恩下界,你却只能看到臀部。”他向刚才和他一起看画的女人伸出手,露出微笑,“你好,还没来得及介绍自己,我叫周颂。” 女人握住他的手,受宠若惊:“你好你好,我叫李燃,是潘少的秘书。很高兴认识你。” 李燃和潘少杰往届的秘书一样,也是美女,不同的是她打扮的不妖艳,白色丝绸衬衫和米色高腰裤衬得她清新又干练。她向潘少杰汇报完工作就离开了,临走前向周颂偷瞄了一眼。潘少杰看着她婷婷袅袅的背影,道:“你知道我为什么雇她吗?” 不远处坐在沙发上的邵旸向这边招手,周颂抬了抬手以示回应,迈开步子慢悠悠地向他走过去,“我一点都不想知道。” 他的嗓音很柔软,但语气冷淡,像是高不可攀飘飘天上,每说一个字都显得勉为其难。 潘少杰道:“因为她真他妈漂亮。” 周颂:“这是你祖传的招聘条件,已经不新鲜了。” 潘少杰:“她不仅漂亮,她还假清高,我每次给她暗示她都无动于衷。他妈的到现在她都没正眼瞅过我。可是她刚才在朝你抛媚眼!” 周颂:“这很正常,我也没正眼瞧过你,你有一种特别的天赋,你能让所有人的目光像跨越障碍物一样绕开你。” 潘少杰咬牙笑道:“操!你他妈骂人不带脏字儿!” 周颂蹙了蹙眉:“你的粗口浓度过高。友情提醒你,嘴巴是用来进食的,不是用来喷脏的。” 潘少杰不恼反笑,被他骂得通体舒畅,抚掌笑道:“好好好!这句好,我要用在别人身上。” 两个人在邵旸旁边坐下,周颂和他俩拉开距离,坐在近过道的地方。潘少杰和邵旸又谈起卖地的事,周颂在一旁静静地看手机。潘少杰用膝盖去撞他的腿,“我的哥,你倒是说两句,我组这个局主要就是为了谢你。” 周颂把腿一翘,优雅地交叠起双腿,眼睛盯着手机没移开:“邵旸是我的老同学,我当然是相信他的能力才会介绍给你。你卖地他买地,生意是你们两个的,与我何干?你用不着谢我,真想谢我就别再拿着这点破事儿来烦我。” 他的手机响了,他接通电话把手机放在耳边,未语先笑:“你到了?好,我让人去接你。” 潘少杰:“你叫了人来?是哪个漂亮妹妹?我见过吗?” 周颂道:“很漂亮的妹妹,就在门口,你去接人吧。” 夜总会白天不营业,大门紧闭,除非有专人引带,否则进不来。潘少杰以为来了个大美女,没想到带回来一个男人。他和韩飞鹭一前一后回来,一屁股坐在周颂身边,道:“你又忽悠我,迟早有一天我会被你忽悠瘸。” 韩飞鹭看着沙发上坐着的三个男人,不知为什么,一眼就认出刚才和他通话的是坐在边缘处留着一头中长卷发的男人,他看着周颂问:“是你?” 周颂点头微笑:“是我。”他瞥了一眼潘少杰,清场之意很明显。 潘少杰很有眼色,向邵旸一招手,两个人就走了。潘少杰走远几步故意笑着喊了声:“周少钓凯子喽!” 周颂指了指身边的位置,道:“请坐。” 韩飞鹭坐下,和他隔了一米多远。他看着周颂,很意外自己此行会见到这样一个相貌俊美、气质风流的男人。“长话短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 周颂从裤子口袋里拿出烟盒和打火机,不紧不慢地抽出一根烟咬在嘴里,打着火,低头去够那簇火苗,蓄到颈窝的长发往前掉,把他的脸遮住了。他把头发挽到耳后,火光在他眼底闪现一瞬,又很快熄灭。他点着烟,抬起头看着韩飞鹭,乌黑的瞳孔里似乎存了两片金色的光纹,使他一双桃花眼更加眼波欲流、水色悠漪。 周颂:“为了金涛?还是虞娇?或是乔宇和洪逸柏?” 韩飞鹭:“从你开始,你是谁?” 周颂:“我姓周。” 韩飞鹭:“周先生,你为什么知道是金涛绑架了虞娇?” 周颂:“我看到了。” 韩飞鹭:“看到了?” 周颂把烟盒递给他,笑问:“要吗?”看到韩飞鹭摆手,他又把烟盒放下,继续说,“大约一周前,我在一间咖啡厅见过虞娇,她自己一个人坐在那里,应该是在等人。很快,我就看到金涛走进来,显然他们约好了。”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欲言又止。 韩飞鹭盯着他的脸:“接着说。” 周颂:“然后虞娇上了那辆车牌号是67x2的白色丰田,和金涛一起离开了。” 韩飞鹭:“你隐瞒了一部分,我看得出来。” 周颂:“那部分不重要。” 韩飞鹭:“所以你就确定是金涛绑架了虞娇?” 周颂:“我只是怀疑,现在看来我怀疑的没错。” 韩飞鹭:“乔宇和洪逸柏又是怎么回事?” 周颂反问:“你们警方还有多少时间?” 韩飞鹭看看手表:“现在是中午两点,绑匪让虞娇的丈夫明天早上十点带着一颗蓝钻去三鼎大厦赎人。我们还有不到20个小时解救虞娇。” 周颂突然笑了笑,韩飞鹭被他笑得很不舒服:“你笑什么?” 周颂道:“抱歉,我只是觉得你的重点找错了。” 韩飞鹭:“难道解救人质不是重点?” 周颂:“当然是重点,但是仅限于一般的绑架案,你不觉得虞娇的案子很古怪吗?” 从虞娇案发到现在,韩飞鹭当然觉出多处古怪,没想到当着他的面点破这层隐秘的竟是眼前初次见面的男人。韩飞鹭突然很有兴趣听他继续说下去:“哪里古怪?” 周颂眉梢微吊:“你在考我?” 韩飞鹭笑道:“是讨教。” 周颂:“好吧,姑且信你。” 韩飞鹭:“你还没说哪里古怪。” 周颂稍一思索,道:“4月3号,11岁的乔宇在双龙桥公园溺亡,一个月后,10岁的洪逸柏在双龙桥公园失踪,不古怪吗?洪逸柏失踪仅三天,虞娇遭遇绑架,绑架她的人还是和她余情未了的旧情人,不古怪吗?” 韩飞鹭:“你怎么知道虞娇和金涛余情未了?” 周颂:“我说了,我看到了。” 韩飞鹭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所以你认为从乔宇到洪逸柏再到虞娇,这三起看似毫不相关的案子其实有关联?甚至,是一起连环案?” 周颂不答,又提出一个新的问题:“洪逸柏为什么自己一个人去双龙桥?” 韩飞鹭道:“双龙桥公园是一个引水大坝,那里有人工瀑布,还是本市护城河的水源地。到了夏天,很多市民会去那里避暑。虞娇带着洪逸柏去过多次,三天前,洪逸柏谎称去同学家做功课,骗过了虞娇和司机,私自去了双龙桥。” 周颂:“问题是,洪逸柏为什么瞒着父母和司机去双龙桥?” 韩飞鹭被他声声反问,心生不爽,拧眉道:“我不知道,难道你知道?” 周颂耸耸肩:“我也不知道,但我觉得这很重要。洪逸柏去双龙桥的原因,或许直接关系到虞娇被绑架。” 韩飞鹭:“那和乔宇又有什么关系?” 周颂:“太巧了,巧到让人很难相信这是巧合。” 韩飞鹭和他所想一样,也认为乔宇与洪逸柏乃至虞娇之间很有可能存在一层不为人知的隐秘关联。他又看表,时间往前推进半个钟头,但是他除了和眼前这姓周的美男子探讨了案情,此外无甚进展。韩飞鹭静坐须臾,心生一个计划,道:“周先生,麻烦你跟我走一趟。” 周颂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烟雾,才道:“我作为热心市民,好心给你们警方提供线索。你却想把我请进公安局喝茶,那我不是太冤了吗?” 韩飞鹭道:“你误会了,我不是要带你回警局问话,我是想带你去双龙桥,那里即是乔宇溺亡的地方,也是洪逸柏失踪的地方。有兴趣和我去看看吗?” 周颂摊开手,道:“我看起来像是有兴趣的样子吗?” 韩飞鹭翘起唇角,露出一丝讥诮的微笑:“如果你没兴趣,你就不会给我打那么多电话,更不会给我发那条短信。” 周颂静静地和他对视片刻,豁然一笑:“你说的对,我的确很感兴趣。” 他们走出大楼,步入阳光下的街道。韩飞鹭不经意朝周颂一扭头,吓了一跳;刚才在室内,灯光暗,他还不觉得周颂皮肤有多白,现在见了天光,周颂的脸在阳光下直反光,而且他头发乌黑,云卷云堆披散下来,衬得他皮肤更加雪白。他穿着一件银灰色真丝长袖衬衫,版型宽松质如流水,浑身飘散出绶带轻盈衣袂飘风的仙气。 周颂微低着头看手机,余光瞥见韩飞鹭一直看着他,便把手机往胸口一按,转头对上韩飞鹭的目光,道:“有事?” 韩飞鹭很莫名其妙地觉得他这张脸有点眼熟,道:“你长得像一个人,不,应该说是一个神。” 周颂挑眉:“神?什么神?” 韩飞鹭:“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神,我去国外旅游在教|堂壁画上见过。”说着问自己,“哪个国家来着?是个什么鸟神?算了,我想不起来。” 周颂慢悠悠扬起唇角:“没关系,等你想起来再告诉我。” 周颂没开车,坐上韩飞鹭的车,两人直奔双龙桥。沿着城市内河道向东十几公里,就是双龙桥公园。大中午,又是不是节假日,公园停车位空着一大半,韩飞鹭随便捡了个位置停车,下车前突然问周颂:“你要不要撑把伞?我车里有。” 周颂:“伞?” 韩飞鹭:“阳伞,挡太阳。”说完,他顿觉自己说了句奇蠢无比的话,这位周先生再怎么秀气也是个大男人,并不是雪捏的人,太阳并不会晒化了他。他四肢健全能跑会跳,晒会儿太阳也能活。 周颂倒是不介意打阳伞,但是他很懒,懒到捏着绣花针都嫌沉,“不了,谢谢。” 两人下车,步行百米,站在观景台上,眼前就是横截干渠的大水坝,泻下一道十米多长的瀑布,瀑布的两边分列的两条石雕龙口里喷出水柱,下面是巨大的回字水潭,潭内波光粼粼。从这里开始修建河道,直通十多公里外的市中心公园。 第五章:恩人 这里地势非常开阔,人烟稀少,虽然路灯上零散零散装着摄像头,但到处都是监控盲区。观景台再往外几百米有一间小小的商店,现在商店锁着门,挂上了转让的牌子。 韩飞鹭指着那间商店,道:“那间商店是乔宇的父母开的,乔宇每天放学都跟着父母过来。爸妈做生意,他就坐在亭子里做功课。案发当天,乔宇的父母关了店,发现乔宇不在亭子里,四处寻找,才在水潭里发现他的尸体。我带你去亭子里看看。” 不等周颂表态,韩飞鹭先行领路,领着周颂走进林带里一间遂古的小亭子。亭子里有一张圆形大理石桌,旁边一圈石凳。就是乔宇出事前每天写作业的地方。 周颂环视四周:“乔宇落水的地方在哪儿?” 韩飞鹭把他领到掩印在几颗柳树后的栈道,站在栈道尽头,面前就是粼粼的潭水。不过这里的水很浅,只有一米多深,倘若乔宇落水后能站起来,水面只能没过他的脖子。但是他却沉入水底,窒息而亡。 水里有一只石墩,那石墩只比水面高几厘米,到了晚上石墩会发出变幻的彩光。韩飞鹭蹲下身,指了指石墩,“看见水里那石墩子没有?” 周颂时时刻刻都在管理自己的仪态,不会像他一样不顾形象蹲下来,只低头往水里看:“看见了。” 韩飞鹭:“我们给乔宇做了尸检,他的确是落水后溺亡,但是他后脑勺有一处磕伤,就是磕在那个石墩上。” 周颂若有所思:“后脑勺?那就是仰面落水?” 韩飞鹭:“没错,我也怀疑乔宇落水时是后背先入水,所以才会撞到后脑勺。或许也是因为撞到后脑勺,导致他短暂的晕眩,而短暂的晕眩足够他丧失意识没有求救,所以才会溺亡。” 周颂:“如果乔宇仰面落水,那就很奇怪了。” 韩飞鹭站起身,道:“他被人追赶,跑到这里,面对那个人步步后退,却意外踩空,然后落水。” 噗通——一个孩子掉进水中,但是无人知晓,因为四周游人稀疏,水声轰隆。乔宇落水的声音和瀑布水流的声音相比,渺小的像一只微小的气泡。 周颂:“如果乔宇的确被人追赶才导致他落水溺亡,那么这个追赶他的人的目的是什么?如果乔宇没有失足落水,他的下场会和洪逸柏一样,失踪至今吗?” 周颂说出了韩飞鹭心里所想,韩飞鹭继续说:“我们一直在排查洪逸柏失踪当晚的录像,监控拍到洪逸柏到坝上的八角亭里转了一圈,然后沿着河道往回市区的地方走,走了大概一公里,沿着一条小路走进河道边的树林里。树林另一边就是知春路,案发时间点知春路驶过无数辆车,而且缺少目击证人和监控录像,我们的排查工作目前还没有进展。” 周颂:“排查是哪辆车带走了洪逸柏?” 韩飞鹭:“对,洪逸柏不会人间蒸发,犯人如果想把他带走,只能把他藏进车里。河道边的监控拍到洪逸柏走进树林,而且再也没有返回。按理说,洪逸柏只能是穿过树林,被犯人塞进车里带走了。” 周颂突然向韩飞鹭走近了两步,道:“有没有可能,洪逸柏是走水路离开的呢?” 韩飞鹭皱眉:“走水路?犯人怎么可能带着他走水路?两个人游回市区吗?” 周颂笑了笑,问了个看似和案情毫不相关的问题:“韩警官,你有多久没来这里逛过了?” 韩飞鹭道:“除了来出现场,我上次来是去年十一月。” 周颂:“十一月,还是冬天。那你肯定不知道从开春起,市中心公园新增了一项游乐项目。” 韩飞鹭:“什么游乐项目?” 周颂抬起胳膊,从大坝瀑布指到河道远处,“坐快艇游览河道,往返一趟一百块。” 韩飞鹭闻言,灵光乍现:“洪逸柏是坐快艇离开的?他会是自愿的吗?不对,如果洪逸柏自愿做快艇离开,开快艇的人和快艇上的游客一定对他有印象,但是却没有一个目击者站出来。那就只有一种解释,开快艇的人把他藏了起来。所以我们至今都没有找到涉案嫌疑车辆!” 周颂没想到韩飞鹭的头脑运转如此灵敏,不由得对警察这一职业高看了一眼。 韩飞鹭转眼又面露苦恼:“也不对,如果开快艇的人把洪逸柏藏在快艇上,就必须把快艇靠岸,为自己制造作案时间,这样才有可能成功。这项游乐项目是不会靠岸浪费时间的,到达终点顶多在水面上停一会儿就会返回。而且如果快艇私自靠岸,开船的人跑下去逮一个孩子,船上其他人不可能没察觉。” 周颂听完他的分析,笑道:“你把该说的都说完了,让我说什么好。” 韩飞鹭目光尖锐,一眼看出他笑得很有乾坤,“你想说什么都可以,我很愿意听听你的见解。” 周颂道:“我没什么见解,只有几张照片能证明洪逸柏出事当晚的确是坐快艇离开。”说着,他拿出手机点了几下,递给了韩飞鹭。 韩飞鹭接过去,手机停在周颂的朋友圈页面里,屏幕正中是一个叫备注为‘兰岚’的微|信号在三天前晚上11点21分发布的动态,写的是:深夜逛双龙桥,呜呼,飞一样的感觉。下面附有几张照片。点开,其中有一张照片是几个年轻男女站在正在飞驰的快艇上 的合照,还有一张是他们在一架玻璃管道里的合照,管道内部缠满五彩的灯,其实那不是管道,而是一座桥,那座桥近在眼前,就在百米外,横跨河道,衔接左右河岸。市民们给了它个诨名,叫‘彩虹桥’。 照片没有用处,只是几个男女的合照,充其量说明他们在案发当晚坐过快艇,是潜在的目击证人。但是每张照片右下角都有拍摄这些照片的手机的型号和拍摄时间,是某品牌手机默认自带的功能。韩飞鹭把合照放大,右下角的时间是5月5日21点5分,通过照片里一座石雕可分辨,这张照片拍摄于快艇刚从公园内腹出发时。他又看那张在彩虹桥里的合照,拍摄时间是5月5日21点20分。 韩飞鹭:“时间不对。” 周颂:“是的,时间不对,我昨天亲自坐了一趟快艇,从这里到中心公园河道总长12公里,做快艇往返需要15分钟左右,每趟的时速都是固定的,不会太快也不会太慢。但是那两张照片相隔15分钟,本应该回到起始点了,他们却还在桥上拍照。说明他们因为某种原因在这里滞留了至少10分钟。” 韩飞鹭把手机翻转,对着周颂的脸,肃然道:“这个人是谁?我要她的联系方式。” 周颂把手机拿回去,调出一个号码,又把手机递给韩飞鹭:“她是我的高中同学,叫兰岚。你最好用自己的手机给她打电话。” 韩飞鹭依言用自己的手机拨出这通电话,面朝水面等了一会儿,电话很快接通,一个女人问:“谁啊?” 韩飞鹭:“兰岚女士?” 兰岚:“啊?我是啊,你谁?” 韩飞鹭:“我是支队的刑警,我姓韩。你5月5号晚上是不是坐快艇去过双龙桥?” 兰岚懵了一会儿,才道:“是啊,我和朋友一起去的。” 韩飞鹭:“你听好,你和你和朋友和一起失踪案有关,你必须配合我们警方的调查,如实回答我的问题。” 兰岚:“好好好,我配合。” 韩飞鹭:“我看到你在5号晚上发的朋友圈,你们9点5分出发,本应在15分钟之内返回到上快艇的地方,但是你们9点20分还在大坝附近的彩虹桥上拍照。说明你们离开快艇上岸,并且停留了至少10分钟,这是为什么?” 兰岚:“因为船板漏水啊,快艇师傅让我们下去随便走走,他把船板修好再走。所以我们就四处逛了逛。” 韩飞鹭眼褶一颤,目露寒光:“你们下船逛了多久?” 兰岚:“也就,就十几分钟吧。” 韩飞鹭:“知不知道开艇的师傅叫什么名字?” 兰岚:“这我不知道啊。” 虽然没有问出开艇师傅的姓名,但是掌握眼下的信息已经足够。韩飞鹭挂了电话,把手机还给周颂,道:“谢谢你周先生,你帮了我大忙。” 周颂把手机揣兜里,手搭凉棚挡在额前遮住阳光,道:“可以回到车里吹着空调向我道谢吗?太阳要把人晒死了。” 他说完就往回走。韩飞鹭盯着他的背影,突然快走几步,猛地擒住他的手腕往回拽,一股强大的力量迫使周颂扭回身,下一秒韩飞鹭把他的手反折到他背后,横起右臂抵在他胸前,三两步把他推到一颗树干上,注视着他的眼睛,问:“你到底是谁?” 周颂多多少少会点拳脚,但在韩飞鹭面前毫无还手之力,他略显无奈地笑道:“韩警官,你才刚谢过我,现在又对我动粗。你可真是心口不一。” 韩飞鹭:“你为什么这么关注这三件案子?别告诉我你只是碰巧看到了虞娇和金涛见面,又碰巧看到了兰岚发的朋友圈。这些东西别人一样能看到,但是他们不会像你一样放在心上,还追本溯源调查案子。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周颂:“我的目的?我的目的只是想帮你。” 韩飞鹭自然不信:“这就奇怪了,你我素不相识,你为什么想帮我?” 韩飞鹭的目光极具穿透性,周颂能清楚看到韩飞鹭眼睛里迸射而出的根根如刺的寒芒。他和韩飞鹭对视良久,像是气馁般低低叹了声气,道:“我是周颂。” 周颂? 韩飞鹭觉得这名字很熟悉,稍一回想,霎时愣住。 周颂的嘴角缓慢溢出一丝笑意,那笑容虽浅,但比任何时候都显得真诚,“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恩人。” 韩飞鹭终于想起来了,他之所以会觉得周颂似曾相识,不是因为周颂长得有多像他在国外教堂壁画上见过的不知名野神,而是因为他和周颂十几年前就曾见过一面。 第六章:重逢 “我好像在电视上见过你,你是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迟辰光?是吗?你是迟辰光的儿子吗?” 有人在耳边说话,声音模糊听不真切。周颂用力掀开眼皮看了看蹲在自己面前的少年,他大约十四五岁,身高和年龄已然高出自己一截。少年神色轻松,生龙活虎,仿佛不是被绑架囚禁在这间破旧废弃的仓库,而是偶然路过,便跑进来探险。 少年的双手缠着好几圈绳子,本在拴在另一个墙角,绳子另一端系在一根生了锈的墙钉上。但是他拽掉了松动的墙钉,用尚能活动的手指解开捆住双脚的绳子, 猫着腰悄悄走到周颂面前,喋喋不休地说话,很快就把即将昏睡过去的周颂吵醒了。 “但是你的名字我记不清了,我叫韩飞鹭,你叫什么?你看起来好像很难受,绳子绑的太紧了吗?我帮你松松。” 他想解开周颂手腕上的绳子,但是周颂躲开他的手,有气无力道:“别碰我。” 他们被关在阴暗的旧仓库,只有东边墙上近两米高的地方开了一扇窗,窗外|阴云密布风雨交加,黯淡的天光透过窗口洒进来,他们的脸陷在灰暗昏沉的空气里,朦朦胧胧模模糊糊,但是韩飞鹭脸上一双漆黑的眼睛格外明亮,像两块嵌进去的金刚石,坚硬又透亮。 他一点都不介意周颂恶劣的态度,摸了摸周颂的额头,“你发烧了,烧得好烫啊。你烧多久了?” 周颂心烦气躁,索性闭上眼不理他,眼不见为净。 韩飞鹭:“喂喂喂,醒醒,别睡着,我们赶快逃出去。” 周颂:“......逃?” 韩飞鹭示意他往上看,“看到那个窗户了吗?你踩着我肩膀就能翻出去。” 窗户很高,但若踩着一个人,的确能翻出去,但是窗口狭窄,体型稍大些的人一定会被卡住。周颂瞥他一眼,道:“你翻不出去。” 韩飞鹭:“我知道啊,我让你翻出去。快快快,趁外面那些人还没发现。” 他站起来扶着墙弯下腰,却看到周颂无动于衷,急道:“快呀。” 周颂很平静地看着他:“我不想出去。” 韩飞鹭:“为什么?你想烧成傻子吗?我告诉你,发烧会把你脑子烧坏。而且你烧得这么严重,没准儿会烧死的。” 周颂唇角抖动了一下,似乎是想笑,但是身体太虚弱笑不出来:“那太好了。” 门突然开了,走进来一个带着头罩的男人。他左手拿着一把砍刀,右手掂着沉甸甸的铁链,上面还挂着锁。他浑身淌着雨水,脚上的厚底军靴在水泥地面上踩出一个个湿漉漉的脚印,他走到韩飞鹭面前,问:“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你爸是警察。” 和他相比,韩飞鹭很单薄,但是丝毫不惧,像一头小兽般龇出两行白牙:“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我爸是警察?” 话音没落地,韩飞鹭被当胸一脚踹到墙上,后背肩胛骨差点撞碎,前胸后背一块儿疼。 男人道:“这次生意要是被你搅黄了,我把你剁碎。” 他们这次绑架的目标只有周颂一个人,只因新加入的同伙儿干活不麻利,在巷子里绑人的时候拖泥带水,闹出响动,恰好韩飞鹭路过,不由分说便见义勇为。他们只能把韩飞鹭敲晕了,顺手带走。 韩飞鹭疼得龇牙咧嘴,西施一样捧着心,腰都直不起来,斯哈斯哈喘着气:“那小孩儿发烧了,要烧死了。” 周颂浑身无力瘫坐在墙角,面白如纸,目光涣散,额头渗出一层凉腻的汗水。 韩飞鹭又道:“你最好赶快送他去看医生,他要是烧死了,你们不仅一分钱都拿不到,还得罪加一等。我爸说了,绑架只是坐牢,杀人就得枪毙。喂喂喂,你还在犹豫什么?我还在这儿啊,反正你们有俩人质,放一个一样能拿到钱。” 不知道他哪句话说服了绑匪,周颂脚上的绳子被割断,又被套了一件肥大的雨衣, 然后被绑匪带出仓库。 走出仓库,大雨未歇,周颂回过头,看到韩飞鹭捂着肚子蜷缩在地上,有气没力地咧出笑脸:“回见。” 仓库大门被关上,周颂坐上一辆面包车,不知道自己要被带去哪里。但是他已经不再害怕了,因为他刚才在韩飞鹭身上学到了从未有人教过他的‘勇敢’和‘希望’。韩飞鹭说的对,他当时高烧不退,若不及时接受治疗,凶多吉少。他被带进一间小小的私人诊所,吃了药打了针,躺在潮湿又略带腻垢味的病床上沉沉睡去。再次醒来,人已经在医院里。 通过大人之间的交谈,他才知道他在诊所睡着没多久,警方就已经暗中包围了那间仓库。三名绑匪全都被捕,韩飞鹭也被解救,但是有一名警察受了严重的枪伤。他还知道,受伤的警察是韩飞鹭的父亲。他出院时路过手术室,远远就看到韩飞鹭和他的爷爷奶奶以及母亲站在手术室门前,一家人依偎在一起,互相牵着手。似乎有一种力量把他们和里面正在做手术的人紧紧拴在一起,连死亡都无法把他们分开。 周颂很想去和韩飞鹭说点什么,比如说声谢谢。但是他身边围满了保镖,老管家苍叔把手搭在他肩上,推着他往前走。他和韩飞鹭擦肩而过,像是不同世界的人。几天后,他得知韩飞鹭的父亲被抢救回来了,保住了性命,但是左腿落下永久性残疾。后来,他再也没有见过韩飞鹭。聿城很大,世界很大,他们各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毫无交集。 直到十五年后,一起卷土重来的绑架案让他们在茫茫人海中再次不期而遇。至于他为什么如此关注洪逸柏的案子,或许是因为他当年遭遇绑架的时候和洪逸柏一般年纪,不过10岁而已。他是幸运的,无论是韩飞鹭还是警方,都全力以赴地帮助他,他只是希望洪逸柏和自己一样幸运。 在这份幸运传递下去之前,眼前最重要的是赶快把这间休息室的窗户打开通风散味,否则残留的泡面味道真是熏得他鼻根发痒,胃里直泛恶心。 周颂把几扇窗户全部打开,从打印机上随便拿起一份文件扇动面前的空气。气味还未散净,房门被推开,然后韩飞鹭端着一桶泡面走了进来。周颂见状,立马皱眉,用文件盖住鼻子。 韩飞鹭见他这样,立在原地顿时不知自己该进还是该退,“这是你的午饭。” 周颂:“我不吃,谢谢。” 韩飞鹭继续往里走,但是周颂连连往后退,他看出周颂在躲他手里的泡面,于是掂起一把椅子放在门口,远远地坐在门口吃起这桶泡面。“我们单位食堂过了饭点儿就没饭了,你不想吃泡面就自己点个外卖。” 周颂也掂了张椅子坐在窗边,他和韩飞鹭虽然在同一间房间里,但是都尽量和彼此保持最远的距离。“不用了,我不饿。” 韩飞鹭偏过头瞧了瞧他,从兜里掏出手机打开了美|团,往下划了两页,问:“猪肚面和鸡杂面,你吃哪个?” 周颂:“我不吃内脏和下水。” 韩飞鹭:“麻辣烫?” 周颂:“你不觉得麻辣烫看起来就像厨余垃圾泡在泔水里吗?” 韩飞鹭又瞧他一眼,找到一间寿司店:“米饭总能吃吧?” 周颂:“炒饭和隔夜饭除外。” 韩飞鹭这辈子头一次这么无语,但还是耐下心给他买了两盒寿司,然后很多此一举地备注不要隔夜饭。点完餐,他把手机揣起来,继续吃泡面。一个小时前,他把周颂带回来扔进这间休息室就去开会了,并没有安排人来向周颂问话,现在他自己来了,还是没有拟好腹稿。此时他和周颂之间的氛围有点奇怪,他们即算是陌生人,又算是久别重逢,15年前的那起绑架案似乎不得不聊,但是又不知从何聊起。 还是周颂打破了眼下无话可说的沉默:“那晚开快艇的人是谁?” 韩飞鹭:“一个叫方亚庆的人。他是市中心公园的一名保安,开快艇是他的兼职,他不值晚班就会去开。5月5号洪逸柏失踪当晚的快艇驾驶员只有他一个,如果带走洪逸柏的人走的确是水路,嫌疑人只能是他。” 周颂:“找到方亚庆了吗?” 韩飞鹭捞光了面,把半桶汤搁在地上,从兜里拿出一张纸巾擦着手说:“洪逸柏出事到现在,他一直没去上班,现在处于失联状态。我们正在寻找他的下落。” 周颂:“他的亲戚和朋友不知道他的行踪?” 韩飞鹭向他扭过身,翘着腿,说:“你知道什么是失联吗?失联就是他没有联系爹妈,没有联系朋友,也没有联系三姑二舅和邻居大妈。这叫失联。” 周颂被他呛白,换做别人就恼了,此时却能笑出来,“那他总有交通工具吧,比如一辆车?否则他怎么带走洪逸柏呢?” 韩飞鹭:“他有一辆皮卡,案发当天开着去上班。十分钟前,我的人在他家里找到了这辆皮卡。那小区又破又小,管理很差,停着大量非本小区住户的车。摄像头也是十个老九个坏,还有一个碎了镜头盖。啧,你笑什么?” 周颂歪在椅子里,托着下颚看着他:“你说话真有意思。” 韩飞鹭自豪地捋把头发,也笑了:“我练过单口相声,大学每年元旦晚会,我的节目都是攒底。” 手机响了,是送餐的骑手。韩飞鹭让骑手在公安局门口等着,然后给穆雪橙发消息,让穆雪橙把外卖拿进来。不一会儿,穆雪橙提着外卖过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女警。三个人站在门口,穆雪橙把外卖递给韩飞鹭,道:“老大,你怎么想起来吃寿司了?上次我给你买的你不是都蘸着老干妈吃么,老干妈可没有了哈。” 她嘴里嘚吧嘚吧说话,眼睛直往房间里瞟,每一眼瞟的都是周颂。 女警赵蕾蕾把手里的文件交给韩飞鹭:“韩队,这是金涛的资料。” 女警张妍也把文件交给韩飞鹭:“这是方亚庆的资料。” 三个人干完了活儿,都站在门口没走,眼神儿频频往里飘。 韩飞鹭看看她们,又看看周颂,突然问:“谁能告诉我,卫玠是怎么死的?” 穆雪橙:“啊?卫玠?据说他因为长得太美,被活活看死了。” 韩飞鹭点点头,指着周颂,问:“你们看他长得像不像卫玠?” 三个女孩儿一听这话,立马就走了。她们刚走,顾海又来了。顾海刚走到门口,韩飞鹭就说:“你也来看卫玠?看吧,看一眼少一眼。” 顾海不明所以,木讷耿直。他看了看韩飞鹭,又看了看里面坐着的周颂,问:“卫玠是谁?” 周颂抬了抬手,笑道:“可能是我。” 顾海还是木头桩子似的,一板一眼道:“你好。” 韩飞鹭站起来,问顾海:“有情况?” 顾海点点头。 韩飞鹭迈步往外走:“去我办公室说。那个谁,卫玠,过来吃你的饭团。” 周颂起身跟在韩飞鹭身后,看到韩飞鹭把小小的外卖袋甩到肩上扛着,韩飞鹭明明腰杆笔直、身姿挺拔,却走出了黑社会前去斗殴火拼的气质。如果以前他在大街上遇见韩飞鹭,是一定会绕着韩飞鹭走的。韩飞鹭若是莽起来,极有可能把路灯当垂杨柳拔了,再把路过的狗扇两巴掌。他很怀疑韩飞鹭每年在警校元旦晚会上攒底表演的节目并不是讲单口相声,而是表演‘一个打十个’。 韩飞鹭的办公室在六楼,沿着楼道走到尽头,斜对着楼梯间。办公室布置的很简单,一只文件柜,一张还算气派的办公桌,桌子后面一张大皮椅。窗前摆着两张短沙发,当中一张矮桌。墙角竖着饮水机。唯一值得一看的是墙上一张国外某摇滚乐的大海报。周颂没料到这么严肃的执法机关办公室里也能贴海报,所以格外多看了两眼。 韩飞鹭把装在袋子里的寿司放在窗边的矮桌上,说:“吃去吧。” 周颂很不爽他这口气,听起来像是在喂狗。他坐在沙发上吃寿司,韩飞鹭和顾海在一旁聊工作。韩飞鹭坐在皮椅里,顾海坐在他办公桌对面。顾海率先开口:“我和老卓兵分两路,我去找金涛,他去找方亚庆。金涛那辆车牌号67x2的白色丰田从医院家属楼出来就直奔出城的方向,过收费站上高速,走聿北高速,在第三匝道下高速。之后就从监控录像里消失了。我去勘察过路线,出城往前十几公里外有几座工厂,建有配套的住宅楼,也有大片的自建房。金涛把虞娇藏在那里的概率比较大。” 韩飞鹭:“摸排的怎么样?” 顾海:“我留了两组人,不敢大张旗鼓,只能慢慢摸排。万一被金涛察觉,又把人质转移,那就麻烦了。” 韩飞鹭:“你的顾虑是对的,的确不能着急。现在基本框定人质的位置,到了明天交赎金的时候,金涛一定会离开虞娇,到那时候再采取行动也不迟。老卓那边呢?” 顾海摇摇头:“还是没方向,方亚庆住的地方太乱了,每天上百辆外来车进进出出,方亚庆随便弄一辆车用来转移洪逸柏,都够我们好找几天。” 韩飞鹭若有所思地盯着桌面沉默了一会儿,道:“找到方亚庆一方面,找出方亚庆掳走洪逸柏的原因,是另一方面。方亚庆和金涛会是同伙吗?” 顾海:“我查了方亚庆和金涛半年来所有的行动迹象,没有查到他们有交叉的社会关系。他们互为同伙,绑架洪逸柏和虞娇的概率不大。” 韩飞鹭翻开方亚庆的资料,逐字逐字地看,“乔宇出事那天,方亚庆人在哪儿?” 顾海:“我正要告诉你,4月3号方亚庆请了一天假,直到傍晚才出门。晚上6点23分搭成了开往双龙桥公园的公交车。7点14分在双龙桥站台下车。” 韩飞鹭:“也就是说,乔宇出事当晚,他在现场?” 顾海:“应该是这样。韩队,如果乔宇的溺亡是意外,会是方亚庆干的吗?” 方亚庆的资料里记录了15年前10月中旬他曾去派出所报案,穆雪橙尽责地调出了当年的报案记录。这则案情记录引起了韩飞鹭的注意,他细细看完,面色凝重:“把07年的128重案的案卷找出来。” 他突然要看07年的旧案,顾海不明所以,但什么都不问,起身就去档案室调资料。 周颂慢慢朝韩飞鹭走去,“128重案......是那起受害者全都是男童的连环杀人案吗?” 韩飞鹭:“你怎么知道?” 周颂不请自来,在顾海坐过的椅子上坐下,道:“网上看见过。这件案子至今没破,网络上的讨论度一直不低。” 桌上摊着方亚庆的资料,就停在刚才韩飞鹭看的那一页。周颂看了眼桌上的文件,问道:“可以吗?” 看到韩飞鹭首肯,周颂才把文件转向自己,没有随意翻动,只看了看那段报案记录。看完,他双眉微扬,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韩飞鹭:“你看到了什么?” 周颂手指抵住文件边缘,把文件往里推,看起来不想和那份文件扯上关系,“方亚庆的儿子方磊在15年前走失,下落不明,至今没有找到。儿子失踪次年,他的老婆和他离婚,他成了孤家寡人。” 韩飞鹭:“所以呢?” 周颂:“如果我记得没错,128男童谋杀案第一个死者出现的时间是07年3月。很巧,时间合得上。” 韩飞鹭:“你怀疑方亚庆和这件连环杀人案有关?” 周颂:“这是你的怀疑,否则你为什么让你的下属去调案卷?” 韩飞鹭发现周颂和他有种很不讲理的默契,他们明明相处时间不多,更谈不上了解。但是周颂似乎总能和他的思考保持同步,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就像是.....知己。 看在周颂如此聪明敏锐的份儿上,韩飞鹭不介意和他多说几句:“那你觉得方亚庆是凶手吗?” 周颂:“或者你应该这样问,方亚庆是不是你们警方在找的凶手?首先,你要知道你在找谁。” 韩飞鹭:“你说的是凶手的形貌特征?” 周颂眉毛扬了扬,笑道:“你比我想象中要容易沟通。” 这不是好话,韩飞鹭听得出来,周颂的意思是:我以为你很笨,可你没那么笨。你听得懂人话,我不是在对牛弹琴。阿弥陀佛。 韩飞鹭尽量无视他高高在上的嘴脸,问道:“难道你懂侧写?” 周颂很不以为然,仿佛在说自己擅长拿手拧瓶盖儿:“如果你说的是利用统计和归纳的方法,抑或通过犯罪现场再现的形式对犯罪人员进行心理分析和行为分析的行为。是的,我懂,我翻过几本书,看过一些资料,对被你们称为‘犯罪心理’的领域略有研究。” 韩飞鹭:“你研究这些干什么?” 周颂看了眼墙上的乐队海报:“和你喜欢听摇滚一样,这是我的兴趣。” 韩飞鹭:“那你说说看,我们警方在找的凶手是谁?” 周颂露出事不关己的凉薄微笑:“我不说。” 韩飞鹭:“为什么?” 周颂:“心理画像只是辅助警方侦查的一种手段,而且存在偏差。万一我哪句话说错了,给你们指了一个错误的方向,那我岂不是麻烦了?再说了,你们有自己专业的顾问团队,你想听的话,打通电话过去,不到半个小时你能得到好几份各有千秋不相上下的侧写剖绘。供君甄选。” 韩飞鹭拧着眉毛看着他笑:“听你说话心里真刺挠,你到底是在夸我们的顾问,还是在骂我们的顾问?” 周颂道:“我用不着夸他们,也犯不着骂他们。我只是知道自己的斤两,懂得在高人面前藏拙。” 韩飞鹭:“虽然咱俩见面时间不长,但是我看你一直很顺眼,尽管你矫情高傲又难伺候。我看得出来你绝不是谦虚的人,谦虚这俩字儿用在你身上,仓颉真真要臊死。”他拿出烟盒,抽出一根,烟盒推到周颂面前,“我知道你为什么推托,你不想背责任,也不想引起我们内部的关注。我可以向你保证,你在我办公室说的话,出了这间办公室我就当你从没说过。我想听你对凶手的分析,是我对你有种......很滑稽很没由来的信任。所以你随意地说,我担待着听,行吗?” 周颂看着他,目光微动:“你信任我?” 韩飞鹭敲敲腕上的手表:“现在是下午5点半,半个小时后,我得去市局开会,敲定明天的布控方案。我只有半个小时休息时间,我要是不信任你,我会坐在这儿欣赏你的脸?我看会儿资料、睡一会儿、哪怕打把游戏不香吗?” 周颂又笑了:“你说话虽然啰嗦,但是很有趣。” 韩飞鹭:“谢谢,明年我就去参加欢乐喜剧人。”他又敲敲表盖,“只剩二十五分钟了。” 周颂静下来稍一沉思,道:“我了解过128连环杀人案,死者全都是9到12岁之间的男童。迄今为止一共发现6名受害者。第一个死者出现的时间是07年3月份,最后一个被警方发现的死者在3年前。这些孩子都被勒颈致死,身上没有虐杀的痕迹,也没有遭受侵犯。凶手的作案手法相对稳定,没有折磨过那些孩子,从发现尸体时死者的状态来看,他们还受到了比较好的照顾。这件案子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地方。” 韩飞鹭:“哪里与众不同?” 周颂:“凶手绝大概率是男性,这即是统计学的结论,也是因为女人天生拥有母性,她们不会去杀孩子。凶手是男性,受害者也是男性,没有遭到性侵。可见凶手不是性掠夺型杀手,既然凶手的目的不是为了得到性满足,那就是为了得到其他心理上的满足。简单来说,128连环案的凶手和其他同性相残的案件真凶不同,你们要找的凶手不是同性恋或者是恋童癖。” 韩飞鹭抬手打断他:“受害者没有受到侵犯,可能是因为凶手没有这种功能,他用其他方式代替了性侵犯。” 周颂:“绝不可能。” 韩飞鹭:“为什么你这么笃定?” 周颂:“每具尸体被发现的时候都衣着完整,摆放平坦,甚至他们的手都放在胸前。凶手这样做,是想保留死者的尊严。如果凶手只想通过变态的方式从他们身上得到性满足,他绝对不会如此善待受害者的尸体,他会不遗余力地虐待他们、侮辱他们、只有这种方式才能代替直接的性侵犯,让凶手得到快感。” 韩飞鹭很快就被他说服了:“你继续说。” 周颂双手交叠,放在胸前,问道:“这种姿势代表什么?” 这种姿势让韩飞鹭想到了躺在棺材里的尸体:双目紧闭,神态安详、双手交叠放在胸前。 韩飞鹭道:“安息。” 周颂:“对,凶手想让死者安息。更具象地说,他爱死者。” 韩飞鹭皱眉:“爱?” 周颂:“他把某种爱嫁接到了死者身上。我猜他在受害者死后独自为受害者举行过葬礼,甚至他杀人的原因也是为了给那些孩子一个葬礼,让他们得到安息。而这种行为,似乎是为了弥补。因为以前做不到,所以现在制造条件也要做到。” 韩飞鹭:“弥补谁?” 周颂微笑道:“其实你已经有答案了。” 韩飞鹭低头看着方亚庆的资料,沉声道:“06年,他的儿子方磊走失,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方亚庆想弥补自己的儿子?可是他怎么确定自己的儿子死了?” 周颂:“丢了一年还没找到,九死一生。他儿子是生还是死,对他来说都是死了,因为他的儿子离开了他。” 韩飞鹭:“那乔宇又是怎么回事。” 周颂稍稍仰起头,目光投向高处,眼底笼罩着一片无可奈何的悲悯:“只是意外。” 凶手想抓住乔宇,乔宇逃跑,失足落水——只是意外。 6点钟,韩飞鹭准时出发去市局,他把周颂送到公安局大门口,道:“我们已经联系到了方亚庆的前妻,她明天就回聿城。跟着我跑了半天,辛苦你了。” 周颂道:“的确很辛苦,所以我就不谢你请我吃寿司了。” 顾海把车开出来,停在路边。韩飞鹭朝车看了一眼,又看着周颂,“你的第二个问题,你现在有答案吗?” 周颂:“洪逸柏为什么一个人去双龙桥?” 韩飞鹭:“对,这很重要。金涛和虞娇关系不一般,如果真如你所说,金涛还喜欢虞娇,为什么会挑在虞娇即将临盆时绑架虞娇?这样折腾一个孕妇,难道他不在乎虞娇和孩子的死活?” 起风了,周颂的头发被风吹乱,他把头发往后捋,抬起头看着天空中流散的白云,“他挑在虞娇即将生产的时候出手,倒更像是......想要孩子。” 韩飞鹭没有多意外,他早已猜到和金涛关系不一般,“虞娇肚子里的孩子是金涛的?他想要笔钱,和虞娇远走高飞?” 天上的云不停地变幻形状,偶尔交融,又转瞬分离。周颂低念了声‘远走高飞’,又道:“如果虞娇想和金涛远走高飞,当年为什么选择嫁给洪晔?她有很多机会一走了之,但是她没有。” 韩飞鹭:“那你认为?” 周颂把视线从遥远的天边收回,但目光仍然悠长:“虞娇和金涛虽然步调一致,但并没有达成一致。虞娇或许是自愿和金涛离开,但她绝不会和金涛远走高飞。” 第七章:灵均 餐桌上摆好了一盘红烧排骨、一盘豌豆虾仁、还有一锅什锦芙蓉汤。蔡姐仍然在厨房里忙碌,掂着剁骨刀剁一条牛前腿,把流离台震得哐哐直响。 房门响了一声,蔡姐往门口看了看,大声道:“周先生,你回来了。” 周颂换了拖鞋走进客厅,看到她在剁肉,便问:“今天包饺子吗?” 蔡姐道:“不是。这牛肉可好了,我专门托开肉店的邻居给我留的。今天晚上腌一宿,明天给你煮酱牛肉。” 大厨房是开放式的,和客厅隔了一条两米多长的流离台。周颂解开衬衫领子走过去,隔着流离台向那大块大块的红肉看了看,道:“太多了,腌一半就行。剩下的你带回家。” 蔡姐:“那怎么行,这一条腿可贵了。” 周颂摆了下手,示意她不用推辞,然后去了浴室洗澡。 蔡姐欢欢喜喜道:“谢谢你啊,周先生。” 周颂洗完澡出来,换了套睡衣,披散着潮湿的头发。蔡姐已经把肉腌好了,正在擦洗厨台,“周先生,你赶快吃饭吧,一会儿菜要凉了。吃完了把碗放桌上,明天早上我过来收拾。” 蔡姐算是他雇的保姆,已经做了两个多月。每天早晚各来一趟,早上打扫卫生,晚上过来做一顿晚饭,工资比住家的保姆还要高。蔡姐得了如此优渥的薪水,工作起来尤为尽心。周颂也对她很满意,两人相处地很愉快。 周颂在餐厅坐下来,看到桌上的两菜一汤,他自己一个人绝对吃不完,于是便邀蔡姐一起吃。蔡姐道:“不了不了,我还得赶快回家做饭。” 她提着一袋剃净的牛骨从厨房走出来,喜滋滋道:“我闺女正在考研,这几天都瘦了,正好炖骨头汤给她补补。” 周颂:“肉也带回去一些。” 蔡姐:“不用不用,她喜欢喝汤。对了,客卫的灯坏了,明天早上我找人过来修修。” 周颂闻言,不由自主地看向客卫,客卫的门没关紧,黑黢黢的空气沿着门缝钻了出来。“钱你先垫付,我晚上回来给你报销。” 蔡姐走了,偌大的房子里只剩周颂一个人。他坐在餐厅吃饭,但目光总是飘向那间客卫,他很介意那扇没关紧的门。似乎门里关着一头名叫黑暗的野兽,野兽的利爪悄悄从门缝里伸了出来...... 他放下筷子,起身朝客卫走过去,走到门前突然停下。他想把门关紧,但是却迈不动双脚,似乎从地板上钻出两条藤蔓,把他的脚踝死死缠住。 落地窗没关,夜晚的风吹了进来,客卫虚掩的房门被风吹开,露出藏在门后的黑洞。门开的一瞬间,周颂想逃,但是双脚生根般扎进地板中,只能任由心中的恐惧将自己淹没——门后在着火,层层火焰像是被卷起的浪花,舔着地板和墙壁打出一个个涡旋。一片熊熊烈火中现出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人很矮小,像是个孩子,被烈火吞噬身体已经烧得焦黑,他跌跌撞撞地走向周颂,伸出手,但不是向周颂求救,而是要把他也拖进烈火中...... 放在餐桌的手机响了,铃声忽近忽远,忽强忽弱。周颂终于挣开缠住脚腕的藤蔓,呼通一声用力关上了客卫房门,他回到餐厅拿起手机,想接电话,但手上的冷汗导致皮肤湿滑,按了好几下才接通:“喂?” 他气息不稳,呼吸急促。潘少杰听出来了,也想歪了:“你知道我以前最讨厌你那一点吗?我最讨厌你总是像个刚被圣水洗礼过的教徒,一副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但是现在我不讨厌你了,因为你也是食色性也的凡夫俗子,哈哈哈哈哈哈哈!” 周颂想喝水,但手腕直颤,打翻了水杯,他慌忙想把水杯扶起来,忘记水壶还在手上,一松手,玻璃壶掉在地上,摔碎了。水溅出来打湿他的裤脚,他低头看着满地的水壶残骸和自己湿淋淋的拖鞋及裤腿,突然感到无比的烦躁:“赶快说什么事。” 潘少杰:“哇哇哇,急不可耐了?你不是托我帮你打听洪晔么,我打听到一桩秘闻八卦,想不想听?” 潘少杰家里做房地产生意,洪晔的老爹是做机床起家,这两家人没什么生意往来,但同是上流社会的有钱人,都在四通八达的人脉网上游走,自然不会是陌生人。洪晔是‘天上人间’的常客,和潘少杰是酒肉朋友。洪晔在天上人间干过的荒唐事都逃不过潘少杰的耳朵。 周颂拉开餐厅抽屉,拿出一只乳黄色药瓶,倒出两片药用水吞服。他现在心慌、焦躁、手脚发颤、若不尽快服药这种症状会越来越严重,他会越来越暴躁,会伤害自己也会伤害旁人,直到完全失去理智,然后陷入神经性昏厥。 周颂:“快说。” 潘少杰不再卖关子:“有个妞儿,跟着他挺久了。刚才她对我说,洪晔从来不戴套。你知道咱们这些人都很谨慎,万一弄出个孩子岂不麻烦?这妞儿自己挺小心,事后都吃药,但是有一回洪晔喝多了,对她说不用吃药,他俩不戴套不吃药也弄不出孩子。你说这是啥意思?挑明了说自己不行呗!哈哈哈哈,要是洪晔不育,他老婆怎么给他生出的孩子?肯定找人代劳啊。他明知道孩子不是自己的,还替他老婆和情人养孩子,这不是绿帽瘾,这是绿帽侠啊!” 周颂挂了电话,心里有些意外;洪晔不育?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不仅虞娇现在肚里这一胎是金涛的孩子,连洪逸柏都是金涛的孩子?洪晔知情吗?如果他真的不育,那他一定知道两个孩子都不是自己的。但是他为什么心甘情愿为金涛养孩子?还愿意用钻石换回虞娇?难道是因为他爱虞娇? 不,他不相信爱,更不相信洪晔这等花|花公子对虞娇的爱会如此伟大。如果要为洪晔的种种行为找一个理由,他更愿意相信洪晔不愿曝光虞娇出轨生子的原因是不想暴露自己无法生育。毕竟这种事对一个男人来说,是比妻子出轨更严重的羞辱。这是男人的尊严。 药效起了作用,周颂的情绪逐渐平和下来。他回到卧室,推门的瞬间,床头的台灯自动亮起。他打开香薰灯,滴上几滴镇静安神的薰衣草精油,上了床靠在床头打开笔记本查看邮箱。邮箱里有几封未读邮件,有他在国外留学的同校同学发来的,也有教授发来的。他已经休学将近三个月,理由是精神状态不稳定。他休学不是自己的决定,是学校管理层做出的处罚,如果他想回去完成学业,需要通过心理评估。他们要确定他的精神疾病得到了有效控制,不会再对学校其他师生造成安全威胁。而导致这一切发生的前因,是他没能及时服药,最终情绪失衡,打断了一个同学的鼻梁骨。对方做了伤情鉴定,是能够将他量刑的程度。但他没有坐牢,因为周家用钱摆平了一切,和对方达成庭下和解。 周颂不得已暂停学业半年,被勒令回国,一个人住在周家为他准备的大房子里,终日游逛,无所事事。他并不关心自己能不能顺利拿到毕业证书,登录邮箱只回复了几个朋友的邮件,忽略了教授发来的课题资料。 他正回复邮件,手机响了,是‘粱桭’打来的。他腾出手接电话:“阿桭哥。” 粱桭笑道:“打扰你休息了吗?” 周颂:“没有,有事吗?” 粱桭:“我昨天跟你说的事,你考虑的怎么样?” 周颂闻言,把笔记本合上,问:“去公司上班?” 粱桭:“既然你人已经回来了,不如借此机会进公司历练一下,反正你毕业以后也是要回来工作的。” 周颂:“是周灵均的主意吗?” 粱桭还在笑着,但语气已经有些严肃了:“对,是你大哥的主意。” 周灵均是他大舅的儿子,也是周氏集团现任总经理,周家企业一大半都握在他手上,不出意外的话,他就是最终的接班人。从他回国到现在,他这位大哥一面未露,只让秘书粱桭送来了一些家用的东西。粱桭即是周灵均的秘书,也不仅仅是他的秘书,粱桭还是他最忠心最得力的助手,如果周灵均是东宫太子,粱桭就是他的贴身护卫。 粱桭的身世颇具戏剧性,他在福利院长大,是周灵均资助他读书,一路读的都是国内最好的名校。粱桭很有天资,连连跳级,20岁就完成了大学学业。大学毕业后,他顺理成章进入万恒集团,为周灵均工作,迄今已经快十年了。 不知道是不是周灵均授意,周颂去国外留学的两年里,粱桭经常给他打电话,关心他的生活和学业。还偶尔给他寄一些国外中超也能买到的中国特产。所以比起 周灵均,周颂和粱桭更加熟络,也更加尊敬粱桭。 周颂笑道:“阿桭哥,你知道我学的是美术,不是你们给我安排的商管。我去公司能做什么?” 粱桭:“什么都不会可以从头学起。你不来公司上班,难道整天和潘少杰那伙人厮混?” 周颂的确是这么打算的,但是不能这么说,只能另寻借口,一时半会儿又想不出来,于是蓄意拖延,“让我想想,过两天给你回复。” 粱桭:“好吧,再给你两天时间。” 他没听出这是粱桭代替周灵均给他下的最后通牒,道声再见就挂了电话。正要放下手机,屏幕弹出一条未接,是韩飞鹭在他和粱桭通话的时候打来的。他回拨,第一遍没人接,第二遍自动挂断前才接通。 韩飞鹭:“周颂是吧?” 可能是精油起了作用,周颂陡然感觉浑身内外都舒缓放松,靠在床头先吁出一口气,才道:“你找谁?我可以选择是或不是。” 韩飞鹭笑了:“找的就是你。我刚开完会,你在哪儿?请你吃宵夜。” 周颂:“省了请客吃饭的步骤吧,有话直说,你我都不累。” 韩飞鹭:“行,那我直说。明天想请你帮个忙。” 周颂:“什么忙?” 韩飞鹭:“帮忙找找洪逸柏。明天我们有行动,详细情况就不告诉你了,保密。明天的行动会把我们分院局的警力抽空,但是我不想耽误洪逸柏的案子。你又知道很多内情,所以想请你帮帮忙。” 周颂心思一转,开始拿乔做致:“我一个人去找?那我可不干。我出师无名又没凭没据,怎么能代替警方查案呢。” 韩飞鹭:“不会让你单独行动,我会派一个人跟着你。给你跑跑腿儿,出事儿亮亮证件。你就说答不答应吧,不成我就想其他办法。” 好话没说两句,这厮又急了。周颂故意磨他,一个“嗯”字卡在鼻子里,拖着尾音嗯了半晌,才又很干脆地“嗯”了一声。 韩飞鹭松了口气,由衷道:“谢谢,我让她明早给你打电话。就这样,不打扰你了,再见。” 周颂放下手机伸个懒腰,身子往下一滑躺在床上,在柔和的灯光和薰衣草精油香味的笼罩中渐渐睡着了。 第八章:目击 不到7点钟,周颂的手机就响了,他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仅靠手感接通了电话。 “喂?是周颂先生吗?你好,我是韩队的同事,咱们昨天在休息室见过。韩队让我今早联系你。你住哪儿?我去接你......喂?周先生?你听得到我说话吗?咿?怎么没声儿?” 周颂:“新海世纪,等我二十分钟。” 他挂断电话,又躺了几分钟,才揭掉眼罩坐起来。他的卧室窗帘紧闭,把阳光遮挡的严严实实,但床头的壁灯和香薰灯亮了一整夜。此时他意识朦胧,有瞬间的恍惚,以为自己还停在昨夜。 自从回国之后,他每天都睡到自然醒,今天破天荒起了个大早。早起的代价是他起床气严重,拉开窗帘的瞬间,阳光撒了他满身,也觉得阳光讨厌。洗漱完,他从衣柜里挑了一套衣服,对着穿衣镜仔细穿戴完毕,细细整理过头发,又往颈侧喷了两下男士香水,确认自己无懈可击完美无缺才迤迤然出门了。 走出小区大门,他在路边看到一辆白色越野车。越野车像是也看到了他,亮了下双闪。周颂走过去,车窗随即降下来,穆雪橙对他招手:“哈喽,早上好啊。” 周颂想起自己曾在公安局见过这女孩儿,于是上了车坐在副驾驶,道:“早。” 他早起一贯没精神,加上现在还没完全睡醒,系上安全带就不再说话,抱着胳膊靠进椅子里,闭着眼假寐。穆雪橙不知道他此时不爱搭理人是起床气作祟,以为他性格就是如此冷漠,也就不再和他搭话。 开过一条街,周颂掀开眼皮往街边看了看,突然说:“前面停一下。” 穆雪橙靠路边停车,见周颂解开安全带要下车,刚要问他去哪儿,周颂已经甩上车门走了。她立刻给韩飞鹭打电话:“老大,你这朋友怎么和昨天判若两人啊?” 那边韩飞鹭正开车前往布控现场:“怎么说?” 穆雪橙:“昨天他见人还笑呵呵的,现在一直冷着脸,一句话都不说。我怀疑他看我不顺眼。” 韩飞鹭想了想,道:“他可能有起床气,你去给他买点吃的,他吃了早饭就正常了。” 穆雪橙往路边一看,周颂提着一只袋子回来了,袋子里装着两杯豆浆和几只新鲜出炉的面包。穆雪橙小声道:“他自己去买早餐了,看来你说的没错,他心情不好只是因为肚子饿。” 周颂回到车上,把早餐放在中间,道:“请你。” 穆雪橙:“谢谢,我待会儿吃。” 周颂瞥见她在打电话,就问:“韩飞鹭吗?” 穆雪橙点点头,周颂便把手伸过去,穆雪橙把手机递给他,但是此时韩飞鹭仍在说话:“周颂这人有点矫情、有点高傲、有点刻薄、还有点喜怒无常,像个大爷一样难伺候。他要是说了难听话,你就当他在放屁。” 这些话一字不落全都进了周颂的耳朵,周颂听完,翘起嘴角似笑非笑:“韩警官对我的评价堪称精准绝伦,想不到你我认识时间不长,你竟能看透我人性的本质。不知我积攒了几辈子福分,才能结识你这位知己。” 韩飞鹭噎了半晌:“......总之周颂是个好人,他盘靓条顺人聪明,善良无私心中有大爱。等案子破了,我一定向局里给他申请一面锦旗。” 周颂冷哼一声:“废话少说,我打算先去方亚庆家里看看,请问韩警官有什么指示?” 韩飞鹭笑道:“没有指示,周少您随意。穆雪橙今天归你使唤,不要客气。” 周颂:“另外告诉你一件事。” 韩飞鹭:“您说。” 周颂:“洪逸柏也不是洪晔的种。”他说完就挂了电话,把手机还给穆雪橙,“穆雪橙警官?” 穆雪橙:“对对对,我叫穆雪橙。” 周颂:“麻烦你带我去方亚庆住的地方看看。” 方亚庆住在旧城区一座位置偏僻的小区,这座小区遗留着上世纪的历史风貌,无论是居民楼斑驳的墙壁还是无人值守的大门,处处都透露着这片建筑的古朽和陈旧。小区疏于管理,出入的人口和车辆十分繁杂,穆雪橙来之前向街道社区了解过这座小区的情况,这里私自租赁的现象严重,甚至有业主把房子当成办公室租给一些皮包公司和个体户。这些公司为了方便客户找到自己的办公地点,还把办公地点位置印成卡片,贴在小区一条主干道路灯上。周颂留意数过,仅仅是他看到的,就有两间测绘公司,一间服装造型室,还有一间手机维修店。可见每日进出这座小区的人员构成有多复杂,警方的侦查难度有多大。 小区里还游走着身穿某楼盘的工作人员,他们穿着统一的制服,在四处分发传单。周颂怕晒,接了两张传单,挡在头顶遮太阳。穆雪橙走得飞快,但走几步就不得不停下来等周颂,因为周颂一路躲着太阳,拣凉阴地下脚,步子永远迈地不慌不忙、不紧不慢。 穆雪橙不知第几次停下来等他,等他走近了,忍不住提醒道:“周先生,咱们走快点吧。我们的时间很紧张。” 周颂讨厌出汗,因此能走多慢走多慢,面对穆雪橙的提议,他礼貌笑了笑,然后信手拈来编瞎话:“我患有哮喘,走快了会加快心率,心率过高会发病。请穆警官见谅。” 穆雪橙立马心软了,只能慢下来陪他散步,突然想起红楼梦里的林黛玉,那也是个纸糊的美人,风一吹就倒。 周颂四处闲看,不知不觉走到一栋六层高的单元楼前,单元楼入口的门敞着,露出一条漆黑的楼道,门外站着几辆半旧不新的自行车。穆雪橙指着这栋楼,道:“方亚庆就住在这栋,401号。这是他和他老婆结婚时买的房子。” 周颂挡着阳光,抬起头往四楼窗户看了看:“方磊以前也住在这里?” 穆雪橙:“对,方磊失踪前,他们一家三口都住在这里。” 单元楼对过是一面小区围墙,墙边停着几辆车。穆雪橙又道:“方亚庆在5月5号开过的那辆皮卡就停在墙下,昨天已经拉回单位了。方亚庆的房子已经空置了好几天,他对面的邻居早就搬走了,楼上楼下都不知道他具体在哪一天出门后就再也没回来。你要上去看看吗?” 周颂摇摇头,继续往前走:“也就是说,方亚庆转移洪逸柏的时间未知,用来转移洪逸柏的车辆未知。” 穆雪橙:“是的,他没开那辆皮卡,但他名下除了那辆二手皮卡再没别的车,他可能用了一些手段弄到了别的车。这就是我们侦查工作中遇到的难题。” 周颂:“他没有卖掉皮卡,也没有以物换物用自己的车换别人的车。那就只剩下一种情况,他偷了一辆。” 穆雪橙:“韩队也这么说过,可是我去这片辖区的派出所问过,近期没有发生车辆盗窃案。如果谁的车被偷了,怎么会不报警?” 周颂:“没错,车被偷了,失主一定会报警。除非失主有不能报警的理由。” 穆雪橙听不明白:“失主不能报警?” 走着走着,周颂停下了,看着路边的两辆车。那两辆车停站在一片荒废的小花园里,地面被碾出一道道车辙印。周颂走近了,低头细看,车辙印杂乱,这片小花园开进开出的车辆不在少数。 他往里走,一直走到车辙稀少的地方,道:“你看这道印记,看轮胎宽度,像是面包车。痕迹已经有些模糊,是两三天前留下的。” 穆雪橙蹲下看仔细查看,又和旁边一道车辙做对比:“的确比其他轮胎印宽一点。” 周颂抬手环指周围:“看空地的大小,应该能同时容下七八辆车。靠近路边的地方有很多轮胎印,但是没有这道教宽的轮胎印。说明这里几天前停着一辆面包车,开出去之后就没有再回来。” 穆雪橙:“那我们应该找找这辆面包车,但是这里住户这么多,怎么找呢?” 周颂转过身,看着路对面一栋单元楼,道:“三号楼二单元601室是一间测绘公司。他们经常需要跑施工现场,应该会需要一辆既能载人又能拉设备的交通工具,比如面包车。又因为本市行政法明确规定,住宅区不可做商业用途,如果他们丢了车,报警引来警察,那就是自投罗网了。所以他们就算丢了车也不会报警” 穆雪橙:“对对对,我想起来了,刚才咱们一路走来,路灯上贴着测绘公司的小广告。” 6楼在单元楼顶层,601装着防盗门,穆雪橙敲了敲门,里面的房门被拉开,一个年轻男人站在门口,很有礼貌地问:“两位有什么事?” 周颂拿出刚才从路灯上揭下来的小广告,举给他看:“蓝天测绘公司?” 男人很快打开防盗门:“是的,你们先进来。” 进了门,里面是两室一厅,客厅摆着三张办公桌,一男一女正在忙碌,墙边堆放着测绘工具,俨然是个小型办公场所。周颂道:“是天利建筑的闻总介绍我来的,我手上有个市政扩建办公楼的项目,想和你们谈谈。” 他不认识天利建筑的闻总,甚至这个公司都是他瞎编的。但是接待他的男人不会暴露自己也不认识天利建筑的闻总,热情道:“原来是闻总的朋友,二位请坐。我姓汪,您叫我小汪,您贵姓?” 周颂很擅长睁着眼睛说瞎话,很快和小汪相谈甚欢。他觉得时机成熟了,让小汪现在就带上团队和器材去施工现场,小汪当然答应,拿出手机不知给谁打了通电话,要对方赶紧把车开回来。 周颂听到这里,和穆雪橙对视一眼,穆雪橙笑道:“汪总,您公司不配车吗?平时跑工地多不方便。” 小汪道:“有车有车,我们配了两辆车,但是前几天丢了一辆,另一辆又被开走了。” 穆雪橙:“丢的那辆车是面包车吗?” 小汪:“是啊,你怎么知道?” 穆雪橙收起笑脸,拿出警官证举到他面前:“警方办案,仔细说说那辆丢失的面包车。” 小汪和另外两个人登时惊慌变色。 穆雪橙道:“今天不查你们违法经营,只查你们丢的那辆面包车。你们好好配合我们查案,这两天不找你们麻烦,给你们时间搬走。” 面包车是一辆银色金杯,车牌号‘j6021’,测绘公司最后一次使用那辆车是5月6号晚上8点,把车停在荒废的花园里。第二天他们一上班就发现车不见了,但是不敢报警。那辆车已经趋于报废,再被转手只能卖废铁,若被警察发现他们违法经营,那面临的就是高额处罚以及调销执照的风险。 好在小区门前路边的摄像头正常工作,车辆进出都会被摄像头拍到,穆雪橙立即把电话打给留守在单位的技术队小吴,让小吴从监控里筛查5月6号晚上8点往后驶出小区的一辆车牌号是j6021的银色金杯面包车。 小吴:“找到了,这辆面包车驶出小区的时间是7号凌晨1点,他离开小区后沿着芳草路往城北方向去了,监控一直追踪到他走到兴隆商场大楼,商场大楼东边有一片正在施工的工地,这辆面包车离开主路驶入工地,目前还没找到他从哪个出口离开工地——” 周颂和穆雪橙回到车上,穆雪橙把免提打开了,和周颂一起听电话,周颂听着警察的话,已经在脑袋中构建一幅地图,听到警察说面包车驶入工地无法追踪其之后的踪迹,自言自语低声道:“长宁小学。” 穆雪橙:“长宁小学?” 周颂:“方磊失踪前在长宁小学读书。长宁小学在城北老街路,距离兴隆商场只有几分钟车程。”他拿着一张纸巾擦拭车窗上一层浮灰,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胳膊搭在擦净的窗框上,“方亚庆不会随便把洪逸柏带去一个地方藏起来,他和其他作案凶手一样,会挑选自己的心理安全区域。他要确保自己可以掌控这个地方、对这个地方熟悉、不会制造潜在的目击者、若突发意外可以及时逃离、甚至对他来说有意义的地方。长宁两年前就把小学部和中学部合并,城北的长宁小学现在是一栋废弃的建筑,还是方磊失踪前待过的最后一个地方。不如意外的话,方亚庆和洪逸柏此时就在长宁小学。” 为了不打草惊蛇,穆雪橙把车停在较远的地方,和周颂步行约半公里,到了被绿网围住的长宁小学,长宁小学要拆除重建,据说要建成图书馆,但是迟迟不动工,只把校门拆除了,挂上了某监理公司的招牌。两人没有走正门,找了个围墙坍塌的地方翻进去,周颂落地时裤子蹭到了土,摇摇头,又是停下来好一阵拍打。 穆雪橙急得两眼冒光,又不好催他,怕催急了害他犯病,无法向韩飞鹭交代。周颂磨磨蹭蹭地整理完衣服,才迈步走向七八层高的综合教学楼,问道:“穆警官,方磊失踪前读几年级?” 穆雪橙注意观察四周,不敢高声大气,低声道:“4年级3班。” 4年3班? 周颂突然又停下,回过头看着穆雪橙:“3班?” 穆雪橙:“嗯嗯,3班。赶快走啊。” 周颂继续往教学楼走,但心里存了一块石头。 教学楼废弃多时,玻璃大门碎了一半,地面积着厚厚的灰尘污渍。穆雪橙突然拦住周颂,盯着地面低声道:“有脚印,是新鲜的。” 周颂:“看来我们找对地方了。” 穆雪橙:“我没在外面看到车,他可能把车藏起来了也可能暂时出去了。” 她从腰上的枪套里拔出手|枪,递给周颂一个眼色,让他跟在自己身后,然后双手端枪,无声无息地迈上楼梯。她从单位出来前,韩飞鹭特意交给她一张批准单,让她去枪库领枪。韩飞鹭很不放心她和周颂的组合,认为周颂是个长着金枝玉叶的花架子,穆雪橙的力量和速度和穷凶极恶的男性犯罪相比又不占优势,为了安全起见,所以给穆雪橙发了枪。 周颂还是第一次近距离看到真枪,眼睛微微一睁:“枪?” 穆雪橙回头挑了挑眉:“酷吧。” 周颂觉得她的行事作风有点像韩飞鹭,很开朗、很勇敢,又很贫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跟着韩飞鹭时间过长,被那厮潜移默化的同化了。 两人上楼的动静微之又微,神不知鬼不觉地上到四楼,正对着楼梯口的是一间办公室,办公室西边就是4年纪3班。穆雪橙向周颂打个手势,让周颂站在原地,自己一个人沿着走廊边缘,和墙壁保持半米距离,小心翼翼走进教室门口。门是虚掩着的,她先听门内的动静,门内悄无声息,然后用肘子一下撞开房门,人闪至门口,端着枪迅速扫视屋内。 周颂站在楼梯口看着她,做好了随时过去帮忙的准备,看到穆雪橙朝他点头,便猫着腰快步移过去。两人进了教室,穆雪橙把门关了一半,站在门边往外面楼道张望,低声道:“你找人,我把风。” 教室里的课桌全都堆放在后墙角,但堆放的零零散散,像是被人扒开,又重新汇拢起来。不仅如此,地上放着一箱桶装泡面,一张破旧的床垫,几只吃完的泡面桶,还有几瓶矿泉水,很显然有人在这里长时间停留过。 周颂朝墙边的那堆桌椅板凳走过去,把桌椅一张张搬开,果然看到角落里躺着一条棉被,棉被里鼓鼓囊囊,像是裹着什么东西。他想把棉被掀开,里面的人突然往后缩了一下,似乎受到了惊吓。他低声道:“别害怕,我们是来救你的。” 里面的人果然不躲了,周颂掀开棉被,露出一张他在照片上见过的脸,正是失踪的洪逸柏。洪逸柏的嘴被胶布缠住,双手和双脚也缠着胶布,双眼惊恐地看着周颂。 周颂:“穆警官,孩子找到了。” 穆雪橙紧盯着外面:“你们快出去。” 话音未落,穆雪橙突然拉开门跑了出去,大喊:“站住!” 周颂连忙跟出去,看到穆雪橙追着一个男人跑到楼道尽头,沿着尽头的楼梯下楼了。他立刻走原路跑下楼,刚到三楼,就见一个戴针线帽穿一身黑的男人从楼道里飞奔而来,穆雪橙紧追其后,“再跑我就开枪了!” 周颂看到了那男人从口罩和帽子中间露出的眼睛,两人的目光电光火石般相擦而过,周颂冲过去拦他,但是被他一把推开,身体摔到墙上。 砰! 男人的脚步被枪声拦停,身体猛地陷入僵滞,站立不动。 穆雪橙端着枪跑到他身后:“双手抱头,趴下!” 男人不动,穆雪橙朝他腿弯狠踹一脚,“趴下!” 男人面朝下趴在地上,穆雪橙单膝抵住他的背,取下手铐铐住他的双手。 周颂走到男人面前,掀掉他的帽子摘掉他的口罩,露出一张干瘦黢黑的脸,道:“是他。”他扔下帽子,又往楼上去,“你看着他,我去接孩子。” 他回到教室时,洪逸柏正在自己撕扯脚上的胶布,见他回来,又情不自禁流下眼泪。周颂把他脚上的胶布解开,双手按住他肩膀,微笑道:“你很坚强。” 洪逸柏:“我妈妈在哪儿?” 周颂:“她在家等你。”他仍抓着洪逸柏的肩膀,看着他哭得通红的眼睛,“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如实回答我好吗?” 洪逸柏点点头。 周颂:“那天放学后,你为什么自己一个人去双龙桥?” 洪逸柏从兜里拿出一只手镯,更咽道:“我去找这个,妈妈说丢在大坝上的亭子里了。” 那是一只卡地亚手镯,玫瑰金镶着碎钻。钻石锋利的切割面射出凛冽的光,周颂被那光刺了眼,皱了皱眉,又问:“什么时候丢的?” 洪逸柏:“上个月妈妈带我去双龙桥玩的时候,好像是四月......四月......” 周颂:“4月3号?” 洪逸柏:“应该是,我记不清了。” 看到这只手镯,周颂全都明白了:纵使洪晔无法生育,但是他身为一个男人的自尊心不会放任自己老婆和其他男人偷情,也不会抚养妻子和其他男人生下的孩子,更不会忍气吞声将孩子养大。可他无视妻子有外遇,还抚养不是自己的孩子,选择默默容忍这一桩桩丑事,而他掩护这些丑事不外露的原因是为了隐藏另一桩更加耸人听闻的丑事。 原来如此......但是,虞娇怎能如此狠毒? 他牵着洪逸柏的手下楼,拿出手机给韩飞鹭打电话,道:“我找到洪逸柏了,人还活着。犯人的确是方亚庆,但是方亚庆和虞娇的绑架案无关。方亚庆不是共犯。” 韩飞鹭问他,洪逸柏为什么一个人去双龙桥? 他和洪逸柏走到一楼,戴着手铐的方亚庆蹲在一楼大堂墙边。方亚庆听到他们下楼,转过头看着他们。周颂又看到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神像是被生锈发钝的机器,浑浊、衰老、沧桑。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周颂,周颂却能感觉到他在说话,但是他又很快低下头,像是待戮的罪人。 周颂道:“他去找虞娇在4月3号落在双龙桥的手镯。”他盯着方亚庆,心中涌出难以言喻的伤感,“4月3号,乔宇死的那天晚上,虞娇看到了凶手。” 第九章:羞耻 建安路中心路口的确停着一辆黑色越野,本地车牌,车门上贴着某租车公司的广告。两名警察藏在一辆白色轿车一侧,于暗中盯着那辆黑色越野。 不多时,一个背着大提琴包的男人从远处跑来,跨过绿化带,直奔停车场。两个警察对视一眼,弯腰绕过白车,走到越野副驾驶一侧,一人守车头一人守车尾。男人即将跑到车前时突然停住,发现一条拖在地上的人影。在他犹豫的片刻功夫,两名警察当机立断,从车后冲出来想把他按住。但是男人已有防备,把抗在肩上的提琴包往外一甩,正中一名警察的头部,那警察当即被砸的头破血流。 男人砸晕一个警察,转身想跑,另一名警察大喊着‘站住’,甩开警棍就朝他后背抽去。他似乎后脑勺长眼,停步转身,左手叼住警察挥棍的手腕,右手直下而上,一记重拳捣在警察下颚。卡啦一声,警察的下半张脸几乎被捣碎,摔在地上意识模糊。 “金涛!” 金涛转眼放倒两个警察,正要开车走人,就听有人在背后叫他。他回过身,看到气喘吁吁的韩飞鹭。韩飞鹭双眼如箭,紧盯着他,“建安路停车场,赶紧过来!” 说完,韩飞鹭把耳麦摘掉扔到地上,紧握双拳走向金涛。他气势撼人,金涛不自觉往后退,两步退到车前,韩飞鹭已然逼上前来,挥拳就揍他面门!他连忙伸手格挡,旋步转身,灵敏地从韩飞鹭和车子的围困之间脱身。 韩飞鹭来势汹汹,拳又重又快,金涛忙于防守,一步步被他追着打,身上挨了好几下,半条胳膊险些被他拧碎。眼看着自己即将被韩飞鹭逼入绝境,金涛发了狂,怒吼一声抱住韩飞鹭的腰,右脚去勾他脚腕,想把他背摔。但是韩飞鹭动作更快,双手卡住金涛的腋窝,右腿猛地往上顶,第一下顶在他小腹,第二下顶在他肋部。金涛被撞折了两根肋骨,下盘直哆嗦。韩飞鹭猛地把他掀开,他像只破麻袋一样被扔到地上,强忍着剧痛想爬起来,但是韩飞鹭骑在他身上,紧接着两边脸各挨了一记重拳。 韩飞鹭:“你他妈很能打吗!” 金涛牙床被打松了,喉咙里更着一口血,他偏过头把血吐出来,里面夹带着两颗牙。他咧嘴一笑,嘴里全是血:“没你能打。” 粱白岩亲自率队赶到,顾海等人将金涛上了铐子,粱白岩走到金涛面前,看一看金涛鼻青脸肿的惨样,然后用眼神向韩飞鹭骂了一句‘不知轻重’。 “虞娇在那里?”粱白岩问。 金涛笑道:“她自由了,你们休想找到她。” 粱白岩皱了皱眉,回头向韩飞鹭示意一眼,然后往外走了两步。 韩飞鹭像被解除项圈的疯狗,大步上前,掐住金涛的脖子把他往后推,呼通一声把他按在车门上,低头看着他的脸,“你以为你在帮她吗?” 金涛:“我当然是在帮她。” 韩飞鹭:“她给了你什么承诺?逃出洪家就和你远走高飞?” 金涛勃然怒道:“洪新耀和洪晔都是畜生!” 没错,他们的确都是畜生,虞娇可以恨他们,但是不能恨自己的孩子,因为孩子是无辜的。也仅仅只有孩子是无辜的。 韩飞鹭把手臂横在他胸前按住他,弯腰靠近他耳边,低声道:“我知道洪家父子都是畜生,但是孩子是无辜的,虞娇不能迁怒自己的孩子。” 金涛面露疑惑:“你在说什么?” 韩飞鹭:“虞娇想杀死自己的两个孩子,她跟你走,不是想和你私奔,是为了脱离洪家的控制,确保自己生下孩子后能顺利把孩子弄死。” 虞娇被金涛安置在城外彩钢厂家属楼内的一间出租屋内,在附近蹲点的警察们得到这一消息,不过十分钟就找到这间出租屋,破开屋门,客厅地板上淌着一片血迹,屋里胀发着浓重的血腥味。卧室方向传来微弱的婴儿啼哭,警察循声找去,推开卧室房门,眼前这一幕另他们毕生难忘——虞娇披散着凌乱的长发,爬在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上,身下的被褥和身上的睡裙沾满血迹,她的下半身还留在床上,上半身却掉在床外,她手里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小婴儿,婴儿肚子上还拖着脐带。她把婴儿放进地上一只盛满水的水盆里,欲将自己刚出生的女儿活活淹死。 警察推开房门时,她吃力地抬起头,露出一张凄厉怨毒的脸,像是从地狱中爬出来的女鬼。 她的计划即将成功,但是功亏一篑。警察把孩子从她手中抢走,她拼命挣扎,声嘶力竭地怒吼:“淹死她!她是孽种!快把她弄死!” 虞娇和孩子都被送到医院,虞娇产后失血严重,人到医院时已经昏迷不醒,被推进手术室之前突然恢复一丝清醒,抓住母亲的手,用仅剩不多地力气对母亲说:“不能留下她,不能留。” 孩子终究还是留了下来,洪家又得了个孙女儿,虞娇被救回,洪逸柏也安全回来。虞娇的公公洪新耀大喜过望,为每个照看孩子的护士发了大红包。至于洪晔,那颗子弹有惊无险削进他左肩,几乎和虞娇同时被送进手术室。警方的这场行动似乎很圆满,人质和两个孩子全都得救,但是却没有人真正得救。 韩飞鹭也去病房看望虞娇新出生的女儿,在病房里见到了洪新耀。洪新耀无比慈爱地抱着小婴儿,看起来和其他喜得孙儿的老人并无差别。看到韩飞鹭进来,洪新耀把孩子交给护士,握住韩飞鹭的手用力摇了两下,诚心向他道谢:“韩警官,真是太感谢你了。你不仅救了我的儿媳,还救了逸柏,你就是我们洪家的大恩人!感谢感谢!” 他似乎还不知道虞娇是自愿跟金涛离开,虞娇策划这一切的目是为了杀死自己的孩子。不,他都知道,他如此精明,恐怕早已料到这起绑架案是虞娇自导自演。但是他选择不拆穿,继续维持现有的假象。因为这假象是他精心建立起来的完美的家庭,里面只囚困了虞娇一个人。 韩飞鹭本拟好了腹稿审问他,却在看到洪新耀之后无比气馁,因为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他永远无法打败一个人形兽心的怪物。洪新耀会承认吗?承认又能如何?法律能制裁他吗?虞娇都默允了,警察又能拿他怎么办? 他很无奈地发现,在这一莊莊惨案中,洪新耀是唯一的胜利者。 韩飞鹭看着洪新耀的脸,似乎透过虞娇的眼睛看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洪新耀,即像洪晔,又不像洪晔,更像另外一个陌生人。虞娇日日面对洪新耀,大概就像面对一个个完全陌生的男人。她每晚都和陌生男人同床,这究竟是什么感受?她会对自己的身份认知产生偏差吗?或者说,她已经彻底放弃了自己? “我刚才去看了洪逸柏。”韩飞鹭苦笑一声,“他长得和你很像,比照片上还像。” 说完,他没有再去看洪新耀的脸,转身离开了病房。 原来如此,原来洪逸柏一天比一天长得像自己的生身父亲,终有一天会被所有人发现,虞娇羞耻的丑事会被像病毒一样肆虐传播,没有什么会比一个昔日女星的伦理丑闻更引人津津乐道。到那时流言蜚语会变成无数只吸血的蚂蟥叮在虞娇身上,吸干她体内每一滴血,啃掉她身上每一块肉,再把她的尸骨扔进万劫不复的地狱。 所以,为了保护自己不下地狱,虞娇不惜杀光自己的孩子。 第十章:房东 连轴转了两天,方亚庆的口供终于录取完整。韩飞鹭于方亚庆归案的第三天晚上7点多下班了,他刚把车开出支队,中介小刘的电话就到了。“韩哥,我是小刘啊,你下班没有?锦里路那套房子你中不中意?” 韩飞鹭想起中午的时候小刘给他发了几张照片,他当时正忙,粗略扫了几眼,只记得像是新装修。他腾出手掀开木糖醇盖子往嘴里倒了几颗薄荷味的木糖醇给自己提神,“锦里路的房子?房租多少?超预算了吧。” 小刘:“没超预算啊,那套房子的房东压根就没想靠租房挣钱,就想找个放心的人替自己看房子。我跟他说你是警察,他对你特别满意,说警察不会祸祸他的房子。所以他特意交代我带你去看看房。” 有这等好事? 韩飞鹭看一看手表,道:“那咱们在小区见,我十几分钟就到了。” 他租房子确实挺着急,上套房子租期到期后已经在顾海家借住了一个多星期,要命的是顾海猫毛过敏,虽然不是很严重,但是身上总不舒服,所以他想带着猫赶紧搬出来。小刘骑着电瓶车火急火燎赶到了小区大门口,和韩飞鹭一进小区就着急夸赞起这座小区的位置和环境。 韩飞鹭四处打量,这里确实不错,去年前落成的新小区,内部环境和周边设置都很配套,和闹市相隔两条街,较比别处安静得多,距离他的单位只需要五六分钟车程。 韩飞鹭问:“房东是干什么的?” 小刘道:“是个年轻人,好像在国外上学,近期才回国,所以想趁着自己在国内,把房子租出去。” 韩飞鹭直言道:“我的预算你也清楚,你要是掂量着这房我租不起,咱就不用上去看了。我请你吃顿饭,就当谢谢你这几天帮我找房,以后找到合适的再联系我。” 小刘像是怕他跑了,连忙把他胳膊拽住:“哥啊,来都来了就上去看看吧,房东真的很好说话,你满不满意先看了房子再说。” 韩飞鹭:“看看就看看,你别拽我,我刚才差点条件反射把你胳膊扭到后面给你上铐子。帮自己一个忙,快点松手。” 俩人进了一栋高层,乘电梯上21楼,小刘把他领到2101室,输入密码推开房门,先拿出脚套双人穿戴好了才进屋。小刘站在客厅笑道:“咋样韩哥,弟弟没骗你吧!” 小刘这次找的房子确实靠谱,他一进门儿就相中了;房子是新装修,家具齐全、户型周正、南北通透。暖色的地板雪白的墙,除了沙发是深蓝色,其他柜体和门窗全是雪灿灿的白,透亮的能照出人影。纵然他不懂装修,也能看出这房子装成这样是花了大价钱的。 小刘领他看卧室,他看过卧室更满意了,再回到客厅就已经想好了把猫窝和猫爬架摆在落地窗边儿。他在沙发上坐下,问:“房东知道我养猫吗?” 小刘:“我跟他说了,他不介意。哥,这套房子你满意不?水电都是通的,网费也交了满三年,你现在打开电视就能看。” 韩飞鹭:“你先告诉我租金多少。” 小刘报了个数字,韩飞鹭心里生疑,笑道:“小刘,你知道我是干嘛的,你可别想不开了给我设套儿。” 小刘道:“你想哪儿去了哥,我刚说了,房东不为挣钱,就为找人看房子。因为你是警察他才想把房子租给你的,他信得过人民警察。” 韩飞鹭想了想,这话有几分可信度,又问:“房东能亲自过来签合同吗?” 小刘:“可以呀,我已经把合同拟好了,你要是想租,我把房东叫来,咱们现在就能签。” 韩飞鹭朝周围环视一圈,下了决心:“把房东叫来吧,咱们签合同。” 小刘跑到阳台给房东打电话,很快又跑回来:“韩哥,房东现在有点事儿,一个小时后到。他说你要是着急住,可以先把行李搬过来。” 韩飞鹭租了不少房,换了不少房东,这么知冷知热会疼人的房东还是头一次遇见。他还没见到房东,就已经在心里把房东美化成煽着大翅膀的天使。他也不假客气,让小刘留下,自己立刻回顾海家搬行李。顾海自己住在一套他父母给他付了首付,他自己还月供的两室一厅里。韩飞鹭风风火火进门时,他正穿着长袖戴着口罩,全副武装给猫开罐头,两只猫围着他喵喵叫。 顾海蹲在地上仔细地把罐头分进两个盆儿里:“韩队,只剩一个罐头了,我给宝玉多分点儿,老虎太胖了,得减肥。” 韩飞鹭让他别喂猫了,赶紧帮自己收拾东西,他找到一个好房子,趁着大怨种房东反悔之前,他得赶紧把行李搬过去再把合同签了。他和顾海各开一辆车,拉上所有家当和两只猫,逃难似的拎着满手的行李回到那套房子里,发现房东已经到了,正站在阳台打电话,只露个背影。 小刘:“这么多东西啊,来给我给我。韩哥,那位是房东周先生。” 韩飞鹭不说话,只看着阳台上的房东,心情很复杂。 房东讲完电话,回身走进客厅,站在韩飞鹭面前微微一笑:“晚上好,韩警官。” 韩飞鹭:“......是你?” 周颂:“是我。” 韩飞鹭:“你在干嘛?” 周颂:“我是房东,来签合同。” 韩飞鹭这才明白,原来不是自己走了大运捡了大便宜,而是着了周颂的套。“你一早就知道是我?” 周颂:“可以这么说。” 韩飞鹭卸掉身上的大包小包,掐着腰很无奈地看着周颂,心里有点气,又有点想笑,“这玩笑开大了,我是认真租房。” 周颂:“我也是认真想把房子租给你。” 韩飞鹭:“为什么?” 周颂:“小刘已经告诉你原因了,我很快就出国读书,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帮我照看这套房子。” 韩飞鹭:“我跟你非亲非故,你凭什么信得过我?” 周颂:“非亲不非故。你都信得过我,我为什么信不过你?” 韩飞鹭还是怀疑他另有居心,周颂现在在他眼里就是拿着鱼竿钓鱼的姜太公,钓的是自愿上钩的蠢鱼。很遗憾,这条蠢鱼长得很像他。 俩人看着彼此长久无话,久到小刘担心这门儿生意做不成,小心翼翼凑过去,道:“周先生,韩哥。你们要是商量好了,咱们就把合同签了吧。” 周颂挑唇一笑,像极了挑衅:“我没问题,韩警官意下如何?” 韩飞鹭心一横,一把抢过小刘手里的合同往餐厅走去:“签,谁不签谁是王|八|蛋。” 明知道周颂居心叵测,但他还是愿者上钩了。 签完合同,小刘功德圆满地退场了。顾海留下帮忙收拾,里里外外走一圈,发现这套房子哪里都光洁如新,用不着打扫卫生,于是翻出床单被褥去卧室铺床,贤惠的像个老妈子。 韩飞鹭在窗边给两只猫搭起了猫爬架。“你也看到了,我拖家带口,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厨房和餐厅都靠窗,周颂坐在餐厅一张椅子上,拿着一根逗猫棒来回晃,一只肥润圆胖的橘猫追着逗猫棒来回转悠,“我不介意,我也喜欢猫。” 韩飞鹭不再管他,和顾海两个人忙里忙外摆放生活物品。周颂丝毫没有帮忙的打算,很悠闲地坐在餐厅逗猫,偶尔去阳台打通电话,回来接着逗猫。两个多小时过去,他和猫混熟了,橘猫盘在他脚边啃他的裤脚,白猫安静地躺在猫窝里。 夜深了,韩飞鹭带来的所有东西终于都去了该去的地方,顾海深藏功与名,一句话都没留,摆摆手就走了。韩飞鹭忙出一身汗,送走顾海就去浴室洗澡,洗完澡只在腰上系了一条浴巾就出来了。 周颂抱着橘猫换了位置,坐在客厅沙发上,正对着浴室。浴室门一开,他抬头看过去,就见韩飞鹭半|裸着走了出来。周颂目光一亮,挑眉笑道:“哇哦。” 韩飞鹭身材很好,身高腿长宽肩窄腰,胸肌腹肌肱二头肌哪个都不缺,脱了衣服比穿着衣服更有看头。尤其他现在湿着头发,胸前滚满水珠,浑身皮肤飘散出氤氲的热气,随便拍一张就可以入选“全球十大性|感先生”。 “可以拍照吗?”周颂边问边拿起手机对准了他。 韩飞鹭没躲,大大方方地站着让他拍,只把浴巾系得更紧了:“你怎么还没走?” 周颂拍了两张,低头检查照片:“你还没给我转房租,我当然不能走。这张不好,都拍糊了。你别动,我重新拍。” 韩飞鹭:“再拍我就收费了。”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没阻止周颂。拿了自己的手机坐在周颂对面,道:“把你卡号发给我。” 周颂给他发了卡号,他转了半年房租。周颂收到房租还是没走,歪在沙发里划手机,橘猫卧在他腿上,伸着瓜子够他的头发,一人一猫相处的很融洽。 韩飞鹭看看时间,现在九点多了,他还没吃晚饭,于是打开美团准备点外卖,又问周颂:“你吃晚饭了吗?” 周颂:“没有。” 韩飞鹭:“那我帮你点,你吃什么?” 周颂:“随便。” 韩飞鹭条件反射般心口一麻,没想到还能从不是自己女朋友的人嘴里听到这两个字。他不禁抬头去看周颂,周颂根本没留意自己刚才说了什么,正和橘猫脸贴着脸玩手机。韩飞鹭只能自己掂量着点了几个菜,然后放下手机看着周颂。 周颂只顾着抱着猫玩手机,一缕头发掉下来,被猫用瓜子扑来扑去。他头顶是客厅的吊灯,一束雪亮的白光打在他脸上,他的脸比那光更加灼眼。他的皮肤虽然很白,但不是苍白的类型,他双眉乌黑、唇色殷红,唇红齿白俊逸出尘用在他身上一点不错。在灯下光彩照人,像一块浸润尘俗的美玉。 “这只猫叫什么名字?”周颂问。 韩飞鹭正走神儿,顿了顿,方道:“老虎。” 周颂:“好奇怪的名字,为什么叫老虎?” 韩飞鹭:“它黄底儿棕条纹,毛色像老虎。” 周颂笑了起来:“那只不爱搭理人的白猫呢?” 韩飞鹭:“它叫宝玉。它的两只眼睛是蓝色的,像蓝宝石。” 周颂:“你取名字倒是有理有据。” 他把橘猫举起来,笑吟吟地叫它老虎,橘猫也喵喵叫。韩飞鹭看了他一会儿,道:“别玩了,我认真问你,为什么把房子便宜租给我?” 周颂把猫放下,歪着脑袋想了想,“听过白蛇传的故事吗?” 韩飞鹭:“这么冷门的神话传说,多亏我学识渊博,恰好听过。” 周颂:“你就当我效仿白素贞下凡报恩吧。” 他想报的恩,无非是十五年前那起绑架案。 韩飞鹭笑道:“白素贞报恩是以身相许,你就租我一房子?” 周颂眼皮子一挑,看了看他,笑道:“只要恩人你想要,我在所不辞。” 韩飞鹭觉得自己不是他对手,略显仓皇地回了卧室,磨磨蹭蹭换了一身短袖长裤出来。配送员恰好把餐送到,他就招呼周颂到餐厅吃饭。为了照顾周颂挑剔的口味,他没点重油重辣的菜,点的都是清淡的虾仁和豆腐,味道最重的是一条糖醋鱼。他帮周颂倒了一杯水,道:“前两天你帮忙找洪逸柏,我还没谢你,今天正好有机会,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周颂看着他喝了半杯水,道:“谢我就请我吃这些?你不要以为我很好打发。” 韩飞鹭:“明天再请,你挑地方。” 周颂夹起一个虾仁:“我想不明白,人又不是饭桶,人嘴也不是社交场所,为什么现在的人动辄就是请客吃饭?这难道不是一种文化现象的倒退吗?” 韩飞鹭已经习惯了他刻薄犀利,说话带刺儿的语言风格,不仅不反感,还挺乐意看他使这些小劲儿,“那你想干什么?” 周颂吃了几个虾仁,道:“还没想好,想好了再告诉你。” 饭没吃几口,叫老虎的橘猫跳上餐桌,喵喵叫着讨食。周颂就把虾仁在水杯里涮掉油和盐,喂给它吃。韩飞鹭平常家教严格,是不会允许猫上餐桌的,但是他此时没有阻拦周颂喂猫,找了个合适的时机问道:“你还在上学?” 周颂:“嗯,在英国学美术。” 韩飞鹭:“你今年有二十五?学了几年了?” 周颂:“还没过二十五岁生日,学了不到两年。” 韩飞鹭:“什么时候回学校?” 什么时候回学校,他是无所谓的。学校应当也不太欢迎他回去。周颂停了一会儿方道:“冬天吧。” 韩飞鹭敏锐地察觉到周颂的心情不似刚才那么好了,似乎是被他问起学业的原因。所以他不再问,安静吃饭。周颂给老虎涮了很多虾仁,装在自己的盘子里喂它。他单手托着下巴看着老虎吃东西,看着看着突然问:“方亚庆是凶手吗?” 这个话题很具有跳跃性,韩飞鹭反应还算迅速,“他承认了,带走洪逸柏的人是他,害乔宇溺亡的人也是他。但是他不记得4月3号在双龙桥见过虞娇。” 周颂摸了摸老虎一翘一翘的胡须:“如果他记得虞娇,就不会对洪逸柏出手了。虞娇怎么说?她指认了方亚庆吗?” 韩飞鹭神色变得有些凝重,吃了几口菜才说:“虞娇没有承认,她否认自己看到了乔宇溺水,也不承认洪逸柏去双龙桥为她找手镯是受到她暗示。” 周颂笑了笑:“她是个聪明人,当然不会在你们警察面前承认她蓄意想害死自己的儿子。恰好她的心机能用巧合一词遮盖,她就更不会承认了。” 韩飞鹭:“其实就算虞娇故意把手镯丢在双龙桥,暗示洪逸柏去找。她也不能确保洪逸柏会成为方亚庆的目标。” 周颂:“至少概率很大,她猜到了方亚庆失手后会再去双龙桥寻找下一个猎物,就把自己的儿子骗过去,送入虎口。一次不成还有下次,她总能找到机会除掉自己的儿子。至于一蹴而就一举成功,是她运气好。” 韩飞鹭放下筷子,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又道:“方亚庆不仅承认了是他害死乔宇,绑架洪逸柏,也认了十几年前的男童谋杀案。” 周颂侧过头看着韩飞鹭,眼神透亮又深邃:“是他?” 韩飞鹭点点头:“他交代的所有细节都对的上,而且全都是只有当年办案的重案组才知道的内部资料。至于他作案原因......和你分析的差不多,自从方磊失踪后,他的精神就出现问题,老是梦见方磊变成孤魂野鬼,尸骨丢在荒郊野外没人收殓。他想给方磊死后一个归宿,但是来不及了,所以只能从其他孩子身上弥补。” 周颂想起在教学楼里见到方亚庆的那一幕,他看着方亚庆的眼睛,从方亚庆的眼睛里只看到平静和沧桑,没有偏执也没有疯狂。一个杀死数名男童的凶手竟然不疯狂,他觉得很奇怪。还是说,方亚庆眼中的平静是疯狂过后的平静? 吃完饭,韩飞鹭收拾好餐桌,看一看时间,快十一点了,然而周颂还没有告辞的打算,又跑去逗已经睡着的宝玉,一下下轻捏宝玉的耳朵,宝玉每次煽动耳朵,他都露出得逞般的微笑。他正思考如何委婉的送客,就见周颂如梦初醒般看着窗外的夜色,道:“这么晚了?” 韩飞鹭:“......不晚,还早。” 周颂站起身,掸掸粘在衬衫上的猫毛,朝窗外浓重的夜幕看了看,又转头看着韩飞鹭,笑道:“送我回家吧。” 韩飞鹭:“啊?” 周颂很理所当然:“天这么黑了,我又没开车,你当然要送我回家。” 韩飞鹭拿出手机:“我帮你叫车。” 周颂嫌恶地皱皱鼻子:“我不坐出租车,味道很难闻。” 韩飞鹭:“滴滴打车。” 周颂:“和出租车有差别吗?” 韩飞鹭难得早下班,本打算好好睡一觉,今晚又是搬家又是收拾房子现在已经很累了。他很疲惫地看着周颂,道:“少爷,你别折腾我了,我给你飞猪送回去行吗?” 周颂叹出一声气,一脸失望地朝门口走去:“不用了,我自己走回去。” 他刚出门,韩飞鹭就追了出来,手里拿着车钥匙直奔电梯间,着急忙慌道:“抓紧时间,半个小时赶个来回,我还能睡十个小时。” 两人进了电梯,周颂翘起唇角,笑得很得意:“为什么良心发现了?” 韩飞鹭抱着胳膊倚着轿壁,没滋没味地哼笑一声:“你是房东,怎么敢得罪你。” 他开到一座本市的高档住宅区,把车停在小区大门口,道:“快下车。” 小区大门灯光璀璨,但是背后依然是一望无际的深夜。周颂抓住车门把手,犹豫片刻,道:“我住c区,离大门很远,难道你忍心让我一个人走回去?” 韩飞鹭很忍心,换做别人胆敢提这种无理的要求,会被他一脚踹下去,但是他看着周颂这张故作可怜的脸,终究还是拒绝不了。他把车开进小区,在宽阔的甬道里行驶,板着脸说:“要不是看在你便宜租我房子的份上,我保证我会把你踹下车。” 周颂装作没听到,指着前面地下停车场入口:“开到车库,我直接乘电梯上楼。” 韩飞鹭把车开进地下车库,距离电梯只有几米距离,他下了车拉开副驾驶车门,恭恭敬敬地朝电梯伸出手:“您可以起驾回宫了,少爷。” 周颂从车里下来,摆了下手算是道别,才朝电梯走了两三步,一个人影突然从暗处跑了出来。他吓了一跳,立刻往后退。那人停在他面前,气喘吁吁地问:“你是不是周颂?” 韩飞鹭很惊讶地看着她:“刘倩?” 这是个年近五十,衰老干瘦的女人,是方亚庆的前妻,叫刘倩。她昨天从外省回到聿城配合警方调查方亚庆的案子,她说会坐今早的飞机折返,韩飞鹭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 刘倩不理韩飞鹭,直直地走向周颂:“你是周颂吧,我是方磊的妈妈,你还记得我吗?” 周颂皱眉,又往后退,道:“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 刘倩陡然激动,想抓住他的胳膊:“就是你啊!我是方磊的妈妈,你怎么不记得我了!” 她情绪激动,韩飞鹭挡在周颂身前,拦住了刘倩,道:“你先冷静,有话慢慢说。” 刘倩伸出手想抓住周颂,干枯消瘦的手掌像鹰爪一样锋利,“你不记得我没关系,你一定记得方磊!他是你的同班同学,还是你的好朋友啊!你好好想想,想想那天放学他究竟去哪儿了!” 韩飞鹭听到这里,拧着眉回头看周颂,“你认识方磊?” 周颂面无表情道:“她认错人了,我从不认识什么方磊。” 说完,他迈步走向电梯,无视身后女人的哭喊,乘电梯上楼了。 第十一章:大哥 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遥望—— 夜色深沉,黑雾浓浓,从磅礴的雾气中传出一个孩子清亮的童音,在背一首古诗。隔着重重迷雾,周颂看到了那个孩子,那是个男孩儿,远远地站在他对面,身体被巨蛇般的雾气缠绕。他想走近些,看清楚他的脸,但是却无法穿过磅礴的黑雾。只能听到他在一遍遍背着那首诗。 遥望......遥望什么?他还在背,但是周颂却听不清楚了,男孩儿的身影逐渐被巨蛇吞噬,天地间只剩下茫茫深雾。 他睁开眼睛,才发现那场雾和那个男孩儿都只是一场梦。但是心悸的感觉以及他背后透湿睡衣的冷汗却是如此真实。他慢慢坐起来,静下心缓了一会儿,才听到卧室外有人在说话,不止蔡姐一个人,还有一个男人的声音。他下了床,推开卧室房门走出去,看到蔡姐和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坐在餐厅里说话。两个人有说有笑,相谈甚欢。 粱桭见周颂从卧室里出来,便笑道:“早啊。” 周颂看到他手里拿着一套装在布袋里的西装,就已经猜到粱桭的来意。他一言不发地穿过客厅,去浴室洗澡。粱桭拿着西装跟过去,扣了扣浴室磨砂玻璃门,道:“我把衣服挂在门外了,你记得换上。” 周颂洗完澡,吹干头发,穿好衣服从浴室里走了出来。他只穿上了西装裤和白衬衫,领带和西装外套都被他拎在手里。蔡姐正在摆早餐,笑道:“哎呀,周先生这么一打扮,又精神又漂亮。” 周颂在餐厅坐下,随手把领带和外套扔到椅子上,看着面前一碗加了坚果的白粥发了一会儿懵,才拿起勺子喝粥。粱桭拿起领带走到他身后,先把他的领子竖起来,把领带掖进去,然后弯下腰仔仔细细地帮他系领带,“第一天上班,要给同事一个好印象。” 系好领带,粱桭又帮他整理好衣领,然后坐在他旁边在他脸上看了看,道:“你脸色不太好,这几天睡得很晚吗?” 周颂闻言,咬着勺子停住了,看着落地窗外的景色发怔。他睡得晚吗?不,他每天晚上都会在十二点之前睡着,非常准时,无一天例外。他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可能是他长久以来练就的生物钟?而且他睡得非常沉,经常一夜无梦到天亮,醒来后都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但是这些事,他从不对别人说,便道:“有一点。” 吃完饭,他跟着粱桭下楼,坐进粱桭的车。粱桭把车开出小区,道:“趁着在国内,我给你报个驾校培训班?下了班去练练车,两三个月就能拿证。” 周颂望着窗外,道:“我不想学开车。” 粱桭看他一眼,道:“那就不学了,我给你配个司机。” 周颂还是很冷淡地拒绝:“不用,打车很方便。” 粱桭不再多说,默默地开过一半车程,才道:“小颂,大哥安排你去公司上班,只是希望你能积极的生活。他担心你每天和潘少杰那伙人在一起不学好。” 粱桭说的这番话,周颂一个字都不认同,甚至还有些反感。在他心里,周灵均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周灵均以‘大哥’身份自居,是周家所有孩子的领袖,周灵均没有像周家其他人一样把他当成空气,只是想发挥自己作为领袖的威严——周灵均只想让他做他的臣民,并不真正在乎他的死活。 周颂心里厌烦,但脸上恭恭谨谨地笑道:“我知道大哥是为我好。” 粱桭道:“我正在给你物色心理医生,我知道你有很多话不会跟我说。只要你愿意,你可以随时和心理医生聊聊。” 去他们的吧,他宁愿见鬼都不会再去见心理医生。周颂笑道:“好,那就辛苦阿桭哥了。” 紫荆花写字楼广场,万恒集团的大楼是其中最有气势的一栋。周颂跟着粱桭穿过大堂走进电梯,进来的每个人都向粱桭打招呼。“梁秘书早。” 粱桭一一笑着回应:“早。” 电梯上升途中,粱桭道:“先跟我上去见见大哥?” 周颂:“听你安排。” 粱桭手机响了,他拿出手机看了看,道:“他正在开会,我们先不上去了。我带你去市场部。” 周灵均见不见他,他大无所谓,跟着粱桭去了12楼市场部,见到了市场部女经理黛西。黛西四十多岁,穿着干练的职业套装,描得乌黑的细眉和涂的猩红的嘴唇看起来杀气腾腾。粱桭把他交给黛西就走了,黛西并没有对他多加关照,眼皮子一抬就把他分到市场部二组,让助理领他去办入职。 同事们似乎并不知道他的身份,但是粱桭亲自把他领到黛西办公室的消息已经传开了,所以每个人看他的眼神都很莫测。他办好入职,脖子里多了一个员工牌,和其他人一样坐在属于自己的工位上,看着桌上的大屏电脑发怔,觉得很不真实。 “嗨!哈喽?哈喽哈喽?嗯.....周颂?” 周颂在恍恍惚惚地走神儿,听到隔壁叫他名字,就转头看过去,“嗯?” 坐在他右手边的是一个甜静清秀的女孩儿,女孩儿指着他胸前的员工牌,“你叫周颂吧?” 周颂点点头:“你好。” 女孩儿把自己的员工牌举给他看,笑道:“我叫田馨。桑卓姐让我带你,待会儿咱们二组开提案会,我们先把会议要用的资料准备一下吧。” 既来之则安之,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周颂很快就适应了自己市场部新人的身份,跟着田馨开始了琐碎的布置会场的工作。他复印文件、分发资料、打扫会议室、按照每人的口味去茶水间泡茶倒咖啡、坐在会议室角落里坐会议记录。他第一次做这些工作,但很快熟练起来,也算忙而不乱,井井有条。 只是会议室里太闷,翻来覆去敲不定用几套方案中的哪一个,与会人员大篇大篇的口水话不需要记录,但每个人都说个不停。周颂本就耐性不好,心里愈加烦闷,但他除了呆坐着就只能一下下按动圆珠笔的开关。 田馨看出他不耐烦了,就让他去茶水间给每个人续咖啡续茶。周颂一出会议室就把领带扯松,走进茶水间把门关上,长吁一口气。他从兜里拿出手机,从半个小时前他的手机就开始震动,到现在一共五通未接,一通是潘少杰打的,其余全都来自韩飞鹭。他无视那几通未接来电,开始捣鼓他刚学会用的咖啡机。不一会儿,手机又开始震动,还是韩飞鹭打来的。周颂稍一迟疑,接通了,手机放在耳边没说话。 那边韩飞鹭似乎没想到这次能打通,冲别人喊了两句话才发现电话通了,忙道:“是我。” 周颂:“嗯。” 韩飞鹭:“还是昨天那件事,我得弄清楚。你真的不认识方磊?” 周颂:“我说了很多次,我对这个人没有一丁点印象。” 韩飞鹭:“但是我查了你的档案,你的确在长宁小学上过学,和方磊是同班同学,我还问过你当年的班主任,她说你和方磊关系不错,经常一起上下学。” 听到他调查自己,周颂猛地攥紧了手中的纸杯,面若寒冰:“那你还查到什么了?” 韩飞鹭:“你什么意思?” 周颂冷笑:“既然你都查到我小学的事了,那你应该查到就在方磊失踪后第二天晚上,南郊千鸟湖一栋湖边别墅起火,烧死了两个人。不如你去查一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放的火?被烧死的是谁?有生还者吗?” 韩飞鹭:“周颂,我没有——” 周颂:“调查清楚了记得告诉我。” 周颂挂断电话,满心愤懑地静站片刻,把手里揉烂的纸杯用力砸进垃圾桶,端起几杯咖啡走出了茶水间。他很愤怒,而且很久没这么愤怒过了,大概是因为韩飞鹭调查他的过去,挖出了他最不愿被人知道也不愿被人提起的一段往事。不对,他不是愤怒,他是恐惧,他害怕十五年前的事旧事重提,害怕他艰难隐藏的那段记忆被唤醒,更害怕从他心里掘出这段故事的人是韩飞鹭。他不愿意让韩飞鹭知道,因为他害怕韩飞鹭和其他人一样,对他心生猜疑。这种猜疑只是一个戒备的眼神、一个闪躲的动作、一个回避的转身;它们杀人不见血,是最能诛心的凶器。 路过办公区,靠近过道的位置坐着一个扎马尾的女孩儿,脖子上挂着部门实习生的牌子。女孩儿很焦急地看着电脑里一份纯英文的文件,红着眼睛泪光朦胧。周颂瞥她一眼,本打算视而不见,从她身边走过,还是折了回去,问:“怎么了?” 女孩儿道:“组长让我翻译这封邮件,可是,可是我——” 可是她英文水平不够,翻译不出。周颂:“你帮我把咖啡送到三号会议室,我帮你翻译,可以吗?” “那太好了,你坐你坐。我帮你送进去。” 女孩儿把位置让给他,千恩万谢一番,端着咖啡走了。周颂坐下来翻译邮件,没翻译几行,瞥见桌上的手机亮了屏,是刚才那女孩儿的。手机停在一个微|信群聊页面,不停地弹出新消息。周颂没有偷窥别人消息的爱好,只无意扫了一眼,但是却看到了自己的名字。这是个很小的群,不是正规的工作群,群里只有十几个人。应该是关系好的同事建的群,与工作无关,只是闲聊。此时他们闲聊的对象就是新来的职员。 “我刚才去打听了一番,可算被我打听出来了,这个周颂是万恒长公主周晗的儿子,周晗你们知道吧?就是咱们总经理周灵均的姑姑,周颂是周灵均的堂弟。” “十几年前被火烧死的那个周晗?天呐,我想起来了,她是不是还有一个儿子?” “是啊,也被烧死了。” “卧槽,周颂不会就是周晗和迟辰光的儿子吧?” “不是他还是谁?” “天天天!我见到传说中的人物了!” “你们在说什么啊?我怎么听不明白,迟辰光又是谁啊?” “哎,十几年前的事儿了,怪不得你们年轻人不清楚。只有我们这些老家伙才记得这段历史。” “迟辰光这名字好熟悉,我好像前几天才在重案纪录片里听到过这个人。” “就是他!臭名昭著的杀人凶手!啧啧啧,周晗真是招赘了个好丈夫啊。” “别这么说,周晗和迟辰光结婚的时候也不知道迟辰光的真面目,她也被骗了。” “是啊,她很可怜的,老公被抓的时候孩子都九岁了。顶着一身骂名,自杀了好几次。” “你们说,周晗到底是怎么死的?突然被火烧死也太奇怪了吧!” “嘿嘿,要我说,一家三口被困在别墅,只烧死两个人,剩下的那个就是——” 隔着几步远,周颂看到那女孩儿回来了,便悄然拿起一份文件盖住手机,继续翻译邮件。翻译完邮件,他问卫生间怎么走,得到指路后离开了大办公室,但没去卫生间,而是去了楼梯间。楼梯间只有他一个人,他疲惫地倚墙站着,刚才看到的消息一条条在他眼前划过,他似乎能听到那些议论的声音。他拿出烟盒和打火机,刚把烟点着,手机又响了,是潘少杰打来的。 周颂:“什么事。” 潘少杰:“我晚上开趴,地址发你微|信了,一定到啊。” 周颂:“我没时间。” 他说完就想挂电话,潘少杰嚷道:“卧槽,我他妈过寿你都不来?是不是哥们儿?” 周颂烦躁地捏了捏眉心:“那就不是。” 他挂断电话,抽完一根烟就回去了办公室。 晚上六点钟,员工们陆陆续续下班,周颂按照田馨的嘱咐把当天会议纪要整理出来后也随众人一起下班了。他走出写字楼,站在铺天盖地的淡金色的夕阳下,突然有些迷茫,不知道该去哪里。一辆黑色宾利徐徐开过来,停在他面前两米多远的地方,车窗落下来,粱桭坐在驾驶座,道:“小颂,上车。” 周颂条件反射般露出微笑,但站着没动。 粱桭下了车,走到他身边,笑道:“大哥在车里,他定好了餐厅,慰劳你上班第一天。” 周颂像是没理解他的话,有些疑惑地皱起眉。 后座的车窗也落了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男人坐在车里,他向周颂稍稍侧过头,露出线条凌厉的侧脸。他皮肤苍白,戴着一副无框眼睛,一双狭长的凤眼掩在薄薄的镜片后,像是度了一层冰。 “怎么不上车?”他的声音很冷,气质也很冷,整个人苍白俊美,让人联想到只存在欧美传说中苍白、冰冷、又美丽的吸血鬼。 周颂本来不打算赴潘少杰的生日宴,此时却改了主意,“我朋友过生日,邀请我参加他的生日会。” 周灵均的表情毫无变化,车窗缓缓升起,把他的脸掩在墨色玻璃后。 粱桭像是有些失望,道:“为了今晚和你一起吃饭,他特意推了一个很重要的应酬。前些天他一直不见你,是因为你在学校闹事还被休学,他很生气。”他把手搭在周颂肩上,语重心长道,“要不是他松口,你以为你能在英国学美术吗?” 粱桭点到即止,说完就开车走了。他的话给了周颂一点触动,但也仅是一点点,那点动摇很快被浇筑泥石,又把他的心筑得坚硬。他朝周灵均的车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走到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去参加潘少杰的生日宴。 第十二章:鬼魂 潘少杰把宴会地点定在了‘天上人间’,所以天上人间今晚暂停营业。正门没开,开着运货用的侧门。周颂一步都不想多走,让出租车司机把车开到侧门边上,一下车就和几个同样来参加宴会的女孩儿撞了个正着。这些女孩儿都裹着长外套,露出一双修长的腿,戴着帽子,由一个戴着黑框眼镜,走路像是走猫步的男人领着。周颂拎着西装外套跟在他们后面,进场时被两个保安拦住,保安抱着一只箱子,要女孩儿们把手机放进箱子里寄存,宴会散场时会还给她们。 女孩儿们都不愿意,保安解释这场宴会不允许任何拍摄行为,以防日后有视频流出。这是潘少杰特意的交代,若不遵从,可以离开。走猫步的男人说服了女孩儿们,做表率上交自己的手机,女孩儿们才陆陆续续交了手机进去了。 轮到周颂,保安让他交手机,他拿出手机给潘少杰打电话:“你搞什么?参加你的聚会还要验明正身?你应该早告诉我,免得我白跑一趟。” 挂了电话没一会儿,潘少杰就亲自出来接人了。周颂耷眼瞧他,这厮今天打扮的花枝招展,用三斤啫喱水梳了个坚不可摧的大背头,穿着一套酒红色西装,搭一件墨绿色暗花衬衫,把‘放浪形骸’四个字写在了脸上。 “你说不来,我刚哭了一场你又来了,欺骗我感情。”他走到周颂面前,看到周颂穿着寡味又正式的西装,嫌恶道,“你卖保险去了?穿成这鬼样。” 周颂不言语,扯掉自己的领带搭在潘少杰肩上,然后把他戴在胸前的黄豆那么粗的白金项链拽下来系到自己脖子里,又把衬衣扣子解到第三颗,露出若隐若现的胸沟,顿时换了一身风流韵致。 周颂:“我要是卖保险,第一个给你推销人身意外险。”他绕开潘少杰往里走,“领带送你了,生日礼物。” 潘少杰要求参加宴会的人上交手机有因可循。他请来的大都是有头有脸,出点花边新闻就能上热搜的人物,除了这些客人外,他还邀来了许多时下正火的网红,甚至还有一整队的女团。当然还有必不可少的职业外围。加上天上人间原有的女孩儿,今晚场子里处处香衣魅影,满眼皆是美人。监控自然也是关掉了,这栋楼暂时与世隔绝,独成一个纸醉金迷声色犬马的世界。 舞池大厅正在被dj舞曲轰炸,男男女女贴身热舞,身影几乎黏连在一起,难分彼此。周颂找了个远离音响的沙发坐下,潘少杰搂着他,从人群挑拣出某某名人、某某公子、某某政界新秀等等,一一指给他看。 周颂爱睬不睬地听着,偶尔抬起眼皮看看那些大人物。觉得他们形同一人,大差不差,要么搂着女孩儿喝酒,要么搂着女孩儿跳舞,要么搂着女孩儿亲嘴儿,都是一个熊样。他从潘少杰胸前口袋里拿出烟盒和打火机,点着烟,道:“我坐一会儿就走,别把他们往我面前领。” 潘少杰:“不行,看完节目再走,保证你没看过。” 周颂瞥了眼舞台上正在进行的钢管舞表演,讪笑:“你亲自跳脱衣舞给我看?” 潘少杰:“只要你不怕长针眼,我脱光了扭给你看。” 周颂打量他一番:“我对你光着腚扭来扭曲没兴趣,还不如看蚯蚓打架有意思。” 潘少杰用力揉他的肩膀:“哈哈哈哈,我知道你眼光高,你等着吧,赶明儿我挑几个好的给你送家去!” 又进来几个人,潘少杰看到其中一个人,立刻精神高涨:“他妈的,这老东西终于肯露面了。” 周颂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那男人稍有些发福,但胖的很均匀,没有凸出的啤酒肚,头发也还浓密,戴着眼镜斯斯文文,整体还算顺眼。周颂问:“谁?” 潘少杰:“廖云涛,三鼎大厦的大股东。”他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今天晚上我一定要让他把卖地合同给签了!” 他吹了声口哨,几个女孩儿从人群中挤出来,顿时把一张长沙发坐满了。潘少杰道:“这是周少,我发小,你们把他陪好了,我重重有赏!” 嘱咐完几个女孩儿,潘少杰迎向廖云涛,略一寒暄,两人上楼了。 周颂被几个女孩儿包围,他不想和任何人近身接触,但是对女性又不好推搡拉扯,只好被迫左拥右抱。先开始挡了几杯酒,后来渐渐挡不住,索性就放开了喝。玩到兴处还和女孩儿们挨个交杯。他是早已习惯了这种场合的,不至于沉迷,也不抵触,和女孩儿们一样,一半愿耽于此,一半逢场作戏。无论前一晚有多放纵,第二天一概忘得干干净净。 他酒量很好,但逐渐觉得无趣,就借故去卫生间。卫生间长廊的隔音效果不错,像是把震耳欲聋的音浪和人声都闷在一只铁桶里,虽然依旧嘈杂,余音阵阵,但是忽视起来也很容易,耳边也能落得清净。他喝了不少,脑袋有点晕,扶着墙壁沿着长廊往前走,不知不觉走到卫生间门口,听到里面有人说话。 “廖云涛明天就去菲律宾出差了,下次回来至少两个月后,潘少您得想想办法,让他今天晚上就把合同签了。” “办法我倒是有,只是有点冒险。万一泄露出去,那可就不好看了。” “潘少,你知我知,廖云涛知,谁会泄露?” 潘少杰似乎在犹豫,那人又劝:“今天晚上没有人带手机进来,摄像头也全都关了,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周颂只听出了潘少杰的声音,另一个男人终压着嗓门说话,他又头晕目眩,分辨不出是谁。卫生间里似乎达成了共识,脚步声先后逼近门口。周颂闪入储物间,听到脚步声逐渐远去,悄然往外看,只看到两道人影迅速转过走廊,不见了。 他从储物间出来,走进卫生间站在洗手台前洗了把脸,冷水刺激皮肤的瞬间清醒了不少。他想起方才自己听到的对话,看来潘少杰今夜有所行动,无非是些私相授受的勾当。这些勾当在暗处疯狂滋生,早已不新鲜。他没有兴趣打探究竟,和以往一样眼不见为净就好。 他洗了脸,抬起手腕看时间,看罢时间一抬头,却看到镜子里多了一个人;一个带着鸭舌帽的年轻男人站在他身后,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似乎已经站在那里很久了。 周颂扯掉几张纸擦拭脸上的水珠,然后转过身倚着洗手台,问:“找我吗?” 男人掀掉鸭舌帽,露出一张瘦削清俊的脸,是他的老朋友,刘勤。刘勤道:“对。在这里聊吗?还是另找地方?” 周颂擦掉滚到下颚的水珠,把纸巾扔进垃圾桶里:“你开车了吗?” 刘勤:“开了。” 周颂:“送我回家吧,路上说。” 一辆喷着某驾校名字的桑塔纳开到路边,周颂从侧门出来,一路捡着有路灯的地方走,快步走到路边坐进车里。 刘勤驱车上路,问:“你还是怕黑?” 周颂:“老毛病,改不了。夜总会有人把守,你是怎么进去的?” 刘勤:“我进去的时候没有人守着。” 这辆车很旧,座椅又硬又不舒服,车里还有异味。周颂把车窗放下来,迎着晚风把头发往后捋了捋,“找我什么事?” 刘勤:“你知道的。” 周颂撑着额头,闭上眼睛轻叹一声气:“刘勤,你缠了我这么多年,如果你认定是我做的,那就杀了我报仇。你这样一次次找我,一次次问我,是没有结果的。” 刘勤道:“你一定会偿命,但是不会死在我手上。让你去死是法律应该做的事,不是我。” 周颂苦笑:“你可以直说,你是不想脏了自己的手。” 刘勤打开车屉,拿出一只扁平的盒子,递给他,“打开看看。” 周颂打开盒子,里面摆着三只一模一样的钢笔,一盒共10只,此时缺了7只。看到这些钢笔,周颂的思绪瞬间被拉回十年前,他从那女人手中接过这只钢笔的那一天。 刘勤道:“这是我妈当年买的钢笔,一共十只,她自己用了一只,发出去7支,但是现在还有3只。这3只里有一只的墨水管里有墨水渍,说明是用过的。也就是说,她当年发出钢笔后又收回来一只。” 周颂:“......从哪里找到的?” 刘勤:“上个星期,我收拾房子在我妈床底下发现的。”他看了周颂一眼,“既然你不承认是你做的,那你把你的那只钢笔拿出来。” 周颂把盒子放下,道:“丢了。” 刘勤冷笑:“当年你还拿得出,现在却拿不出来了。是担心我看出你的那只钢笔其实是我妈的吗?” 周颂:“当年你看不出,现在就能看得出?” 刘勤:“当年我太不冷静,忘记了我妈用的那只钢笔笔帽砸出了一个圆坑。如果你再拿出来,我一定能认得出。” 周颂扬起唇角,笑容漠然:“可惜你没有机会了。你无法用一只钢笔定我的罪。” 深夜,车流骤减,公路上空空荡荡,车厢里很安静。刘勤无声无息地往前开了一段路程,突然问:“你为什么怕黑?” 周颂反问:“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刘勤:“有句老生常谈的话,你一定知道。” 周颂:“什么话?” 刘勤转过头看他,装满仇恨的双眼分外|阴鸷:“只有做了亏心事的人,才会怕黑。” 周颂不语,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被缀满路灯的公路。 刘勤又问:“你不承认你杀了我妈,那你敢说你从未杀过人吗?” 周颂不说话。 刘勤:“你爸是杀人犯,你身上流着杀人犯的血、携带杀人犯的基因。你真的知道自己是谁吗?” 周颂还是不说话,但是下颚绷得很紧。 刘勤:“我不相信杀人犯的后代会是好人,你就不是好人,否则你为什么怕黑?难道不是怕鬼?鬼都是人变的,你怕死人,对吗?” 周颂眼皮微霎,胸膛起伏不定,呼吸渐促。 刘勤:“告诉我,周颂,你怕鬼吗?” 你怕鬼吗? 这四个字像是四把钢刀,一把把插进周颂的胸膛,在他的身体里搅动,把五脏六腑绞得烂碎。他呼吸困难,捂住胸口急喘几口气,抬起头时却透过后视镜看到后座坐着一个浑身裹满火焰的孩子...... 周颂:“停车。” 刘勤不停,继续往前开。 周颂:“停车!” 车靠近路边,还未停稳,周颂推开车门跌了下来,狼狈地摔在路边。 刘勤坐在车里看着他,道:“去看看医生吧,你病得很重。” 桑塔纳加速开走了,整条街寂寂无声,只有周颂一个人。他爬起来,双脚像是上了一对千斤重的枷锁,他吃力地拖动枷锁一步步走到路灯下,筋疲力竭地背靠着路灯坐在地上。他拿出手机茫然地划动电话簿,想找一个人寻求帮助。划了好几页才翻到粱桭的号码,打出去,却没人接。他不敢往四周看,周围凡是路灯没有照亮的地方全都烧着熊熊烈火,而且那火焰正在逐步向他逼近,一点点将他包围...... 又拨出粱桭的号码,还是没人接,此时手机也快没电了,电量表里只剩一条细细的红线,似乎下一秒就关机了。几近绝望之中,周颂又拨出一个号码。 电话打通了,韩飞鹭道:“喂?” 周颂像是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心中涌现一丝绝处逢生的希望,“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第十三章:阿桭 暴雨已经昼夜不停下了两天,路面被积水覆盖,行人和车辆的声音在磅礴的雨声中显得分外渺小无助。缀满阴云的天空不时闪过一道细痩的闪电,这场暴雨似乎有始无终,永远不会停下。 距离医院不远的一片露天停车场角落里蹲着一个八九岁男孩儿,他蜷缩在一片灌木丛旁,身上的灰色连帽衫已经被雨打得湿透。他冻得嘴唇发紫,瘦弱的身子瑟瑟发抖,两只眼睛却犹如捕猎的幼兽般熠熠生光,他逐一看过停车场的每一辆车,像是在寻找自己的猎物。最终,他锁定一辆黑色凯雷德,他不知道这车叫什么名字,只认得车头上的车标,知道是辆很昂贵的车。 就是它了。他弯着腰抱着肚子,低着头快步穿过停车场,走到那辆凯雷德旁,从外套掏出一块大石头,警惕地张望四周,四周行人稀少,仅有那么几个也仓皇赶路,没有人注意到他。于是他双手举起石头,砸向车子后窗玻璃。 第一下没砸碎,又砸第二下,车窗哐啷一声被砸了个粉碎。他丢掉石头,踩住车轮胎熟练地从车窗钻进车里,从车座上拿起一只黑色手提包,又从车窗爬出来。得手后,他立刻就跑,但是选错了方向,闷头没跑几步,就和一个穿黑西装的男人迎头相撞,他撞在那男人身上,男人抓住他的肩膀,不由分说扇了他一个耳光,然后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包,将他狠摔在地。 他抹掉脸上的雨水往前看,面前站着几个穿西装的男人,刚才扇了他一巴掌的男人戴着耳机,身材壮硕,像是他在电视剧里看见过的保镖。被这几个男人围在中间的人非常年轻,还是少年模样。他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色风衣,风衣里露出医院病人才会穿的雪白的病服。一个中年男人站在他身边帮他撑伞,他站在伞下,形销骨立。 撑伞的中年男人道:“包里少了东西没有?” 保镖拉开皮包看了看,道:“没有。苍叔,怎么处理这孩子?” 被唤作苍叔的男人十分漠然地打量了那孩子两眼,道:“联系他父母。” 男孩摔到时磕破了手肘,他捂着胳膊坐在瓢泼大雨中,道:“你们找不到我爸妈,他们已经死了。” 站在伞下的少年很没有血色,脸像是白泥捏出来的一样苍白。他嘴唇微动,想说点什么,但是蓄了蓄气力才能出声:“你从哪儿来的?” 男孩儿抬头看他,觉得他很好看,但是又虚弱又苍白,像个病秧子,“蓝天福利院,我偷跑出来的。” 少年问他:“叫什么名字?” 男孩儿道:“你先说你叫什么名字。” 他轻笑一声,紧接着好一阵咳嗽,道:“我叫周灵均,你呢?” 男孩儿道:“我跟着院长姓梁,没名字。” 苍叔怕他着凉,催他快点回到车里。一行人从男孩儿身旁走过,很快又因周灵均的止步而停下了。周灵均回过头,看到那男孩儿还坐在雨中,龇牙咧嘴地揉着自己摔伤的胳膊。 “你淋湿了,跟我回家换身衣服吧。” 在粱桭的记忆里,周灵均把他捡回家只用了一句话,但是周灵均却说他十分倔强,不肯上车,他劝了许久,他才上车。当年究竟是什么情况,粱桭已经记不清了,但是他愿意相信周灵均的话更准确,因为如果让他重新选择,他必定还是会跟周灵均走的。后来他才知道,那天是周灵均做完手术出院的日子。 据周灵均自己说,他刚从手术台上捡回一条命,着急积攒功德,否则也不会把个小流浪狗捡回家,至于此狗天资聪明,教什么都会,学什么都快,是意外之喜。周灵均很快决定把粱桭从福利院接出来,带在身边抚养,粱桭没有让他失望,同龄人还在备战高考,他就已经完成了大学的课程。毕业后回到万恒为周灵均工作,这一切都很是顺理成章。 早高峰道路拥堵,一辆黑色宾利夹在车流中走走停停,行进速度非常缓慢。粱桭有些不耐烦地观望周围的路况,左手食指一下下敲着方向盘。他透过后视镜往后看,见周灵均坐在后座正翻一份文件,便道:“在车里就不要看了,一会儿你又头晕。” 周灵均十分纳谏,把文件搁下,摘掉眼镜往窗外看,发现还堵在这条路,“今天周几?” 粱桭:“周四,怎么了?” 周灵均静思片刻,道:“这周六把他叫回家里吃饭,你来安排。” 粱桭:“周六不行,周天吧。周六你要和徐医生见面。” 周灵均:“又是会诊?” 路终于通了,粱桭驾车驶过路口,车子行进的平稳至极,“对,外省几个专家过来开座谈会,正好组织一次会诊。你得到场。” 周灵均把眼镜戴回去,淡淡一笑,笑容无奈又清冷:“x光片我拍了没有上千也有几百张了,病历资料也全都齐全,为什么非要我到场?除非我躺在手术台上被剖开肚子一一展示自己的五脏六腑,否则他们见我没有任何意义。” 粱桭很不满他这死生无惧随波逐流的口吻,皱起眉道:“这种话你能不能少说几句?最好一句都不说。除了你自己,没有人听着会心里舒服。” 周灵均默然不语地往窗外看,车子在最后距离公司最后两百米的地方再度停下。他叹一声气:“怎么又堵了?” 车子恰好邻着路边,周灵均推开车门下了车,道:“我走过去,你慢慢开。” 他随人群走进写字楼,在一楼大堂遇见了周颂。周颂站在一台闸机旁,一手拿着一杯咖啡,一手在自己身上乱摸,看样子是找不见了员工卡。没有员工卡,他过不了闸机,身边陆陆续续经过的人他又一个都不认得,被拦在外面好一会儿了。 周灵均在他身后两三步远的地方捡起一只员工牌,走过去道:“掉了都没发现?” 周颂看见他,在‘总经理’和‘大哥’这两个称谓之间犹豫须臾,很快选择前者:“总经理” 周灵均用他的员工牌打开闸机,自己先通过,然后把牌子扔给他,往前走了。周颂也过了通道,落后两步跟在周灵均身后。三架电梯需要排队,周灵均找了个人最少的电梯,余光瞥见周颂跟来了,便问:“昨天怎么没来上班?” 周颂:“我有点事,请假了。” 周灵均抬起手腕看看时间,语气淡漠无温:“打鱼的都先干三天,再晒两天网。你倒好,上班第二天就旷工。希望你做事认真负责是我对你要求太高,学会做事之前先学会怎么打鱼吧。” 周颂没有辩解,也懒得辩解,微低下头做受教状。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骚乱,周颂回过头,看到一老一年轻两个男人和保安推搡撕吧,嘴里高声喊叫着什么。他还没听清,就见年轻的男人指着这边,大喊:“他在那!” 男人敏捷地跳过闸机,直冲着这边走过来:“我堵了你好几天,你终于露面了!” 周颂看出他的目标是周灵均,不假思索便挡在周灵均身前,“你找谁?” 男人:“我找你们老板!姓周的,你们害死我表弟这事儿没完!别以为几个臭钱就能打发我们,告诉你,你要是不再赔偿我们五十万,老子去告你!” 这男人呜呜喳喳想越过周颂,周颂寸步不让地堵着他,把手挡在他胸前,喝道:“往后退!保安!” 两个保安被那老爷子抱住大腿,都脱不了身。 男人用力往周颂肩上推了一下,周颂往后跌了几步,手里的咖啡掉在地上。男人骂道:“滚蛋!没你事儿!” 周颂被溅出来的咖啡烫了手,他把手上的咖啡用力一甩,朝着那人的腮帮子就揍了一拳!他不完全是个花秧子,因为童年遭遇过绑架,家里人逼他学防身术,他学得虽不用心,但好歹是被全国散打冠军教出来的,身上这点功夫对付一两个街头混混是足够的。 男人挨了一拳,怒不可遏,扑上来就和周颂扭打,周颂没让他近身,一边闪躲一边防守,下手留着分寸。可那男人非常难缠,身材比周颂胖出好几圈,也有点压制不住的力量,很快就把自己吃得亏找回来一点,朝周颂脸上甩了一巴掌。周颂挨了一下,眼睛里直冒火,再顾不得留余地,当胸一脚把男人踹到,追过去骑在他身上又补了两拳。 两个保安终于摆脱大爷赶来了,随之赶来的还有粱桭。粱桭停个车的功夫,大堂里就已经爆发事故,他飞快跑来,把周颂拉开,让保安把那男人轰出去。 周颂嘴角被打破,脸也肿了。周灵均一看他这凄惨的样子,当即拿出手机亲自报警,把两人移送警察处理。周灵均还有晨会要开,叮嘱粱桭带周颂去医院,就乘电梯上楼了。 周颂不想去医院,也觉得自己挨了一巴掌就去医院未免太小题大做。于是粱桭把他带到市场部楼上的露台,这里是员工们午间休闲的地方,也常有人在这里吃午餐。粱桭找来一只医药箱,给他破开的唇角消毒,笑道;“我都快忘了你还会点功夫。” 周颂皮肤白,脸上的红肿尤其明显,他把头发挽到耳后,拿着一只冻成冰的水瓶给自己的脸消肿,“刚那人是谁?” 粱桭:“一个员工的家属。” 周颂:“那个员工死了?” 粱桭抬眼看了看他,拿出一枚创可贴和一只剪刀,仔细地修剪创可贴:“对,半年前市场部的一个员工在工作中猝死。公司赔了六十万,大哥又私人赔了二十万。但是这家人贪得无厌,索求无度,像今天的事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这次我们不会再让步,如果他们再敢闹事,那就法庭见。我不仅让他们再也得不到一分钱,还要让他们把以前拿到的钱吐出来。” 贪得无厌、索求无度,这就是粱桭对死者家属的评价。周颂陡然感到粱桭有些陌生,和以前留给自己的印象已经有些不一样了。粱桭以前是个很善良的人,最懂得站在弱势群体的角度上换位思考。现在不至于说粱桭不善良,他只是更像一个杀伐果断的商人。但是周颂细细一想,也理解他,想必只有这样的手段才能协助周灵均治理一个庞大的企业帝国。 周颂问:“那人叫什么名字?” 粱桭专心修剪创可贴,很不以为然:“问这些干什么?” 周颂:“我想知道。” 粱桭把透明的创可贴修剪成细细一条贴在周颂嘴角,接过周颂手里的水瓶子转了一面帮他敷脸,道:“他叫陆屹然。刚才闹事的是他表哥和老爹。”他看看周颂若有所思的脸,笑道,“别说这些了,这些事都和你没关系。对了,前天晚上给我打电话干什么?我当时在洗澡,没接到。” 周颂很适宜地露出微笑:“误拨的,手机在我口袋里,不小心划到了吧。” 粱桭看出他有所保留不想多说,也就不再追问,“那你昨天干嘛去了?为什么请假?” 周颂默了片刻,才道:“有点不舒服,在家休息。” 这句不是谎话,昨天他的确很不舒服,一大早起来就浑身乏力,吃什么吐什么,喝水都会吐。他大概能猜到原因,无非是前一晚喝的酒不干净,被加了东西。而他常年吃|精神类药物导致对一些禁药产生抵抗力,副作用就是头晕乏力呕吐不止。他醉酒严重,不知道这症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只知道第二天自己一睁眼就躺在卧室床上,连昨夜是怎么回来的都不记得。 昨天早上他醒后渴得厉害,双腿酸软摇摇晃晃地走出卧室,看到蔡姐在收拾客厅。蔡姐见他醒了,就让他把桌上一杯柠檬水喝了,能醒酒。他坐下来喝水,喝到一半觉得不对,问蔡姐怎么知道他喝酒了。 蔡姐道:“姓韩的小伙子告诉我的呀,叮嘱我泡杯柠檬水给你解酒。” 周颂还没全醒,脑袋里装的都是浆糊,咬着玻璃杯沿懵了好一会儿,道:“姓韩的?韩飞鹭?” 蔡姐:“不知道啊,他没说自己叫啥,就说姓韩,我跟他聊了一会儿,这小伙子人不错。” 周颂在客厅里乱看:“他人呢?” 蔡姐:“走了,刚走。你昨晚闹酒,人家照顾你一宿。我来了他才走。” 周颂全然不记得韩飞鹭当真去接他,更不记得韩飞鹭照顾自己一宿。他想给韩飞鹭打电话问问情况,电话打出去又挂断,改发微|信:你昨天晚上真去接我了? 很快,韩飞鹭回复了,只有文字,但周颂能从字里行间看到他咬牙切齿的样子。 韩飞鹭:我没去接你,你他妈梦游回的家? 周颂无视他的粗话,又问:你一晚上没走? 韩飞鹭估计是生气了,直接拨了电话过来,劈头盖脸道:“少爷,我也不想赖在你家不走,但是你平均一小时醒一次,每次吐半个钟头,吐完就要水喝,喝完倒头就睡,睡一会儿醒来接着吐。我怎么走?我走了你呛死怎么办?你抱着马桶又喝又吐循环利用怎么办?” 这话说的逐渐恶心,周颂皱起眉毛,小声辩解:“我才不会。” 韩飞鹭:“总而言之,你家沙发很舒服,草民我感恩戴德。” 周颂干咳一声:“谢谢你。” 韩飞鹭:“不用谢,警察是人民公仆。人民公仆有句逆耳忠言,你姑且听之。” 周颂:“什么?” 韩飞鹭:“酒这东西,不能喝就少喝,自知之明很重要。更何况你酒品这么差。” 他说完就挂了电话,周颂被他呛白,心生不爽,扔下手机抱着胳膊生闷气。宿醉的后遗症很快袭来,他自作主张给自己放了一天假,第二天才来上班。 粱桭很忙,在露台的片刻功夫就已经来了四五通电话。他拿出手机走远了接电话,还没讲两句话,周灵均的女助理找来了,推开玻璃门道:“梁秘书,猎头公司的的人来了,他们要见周总。” 粱桭:“你先接待,我马上过去。” 他草草挂断电话,回到周颂面前,正欲说话被周颂抢先:“我没事了,你去忙吧。” 粱桭点点头:“那我上去了,有事给我打电话。”他走到门前,回头又道,“今天老老实实上班,不许旷工不许早退。否则我扣你工资。” 离开露台,粱桭去搭电梯,途中手机又响了,是备注‘吴启平’打来的。他目光黯黯地看了看手机,走进电梯才接通:“喂?” 吴启平:“刚才陆屹然家里人来找我了。” 粱桭:“找你干什么?” 吴启平:“问我陆屹然的手术细节,还有......陆屹然真正的死因。” 粱桭:“你怎么说?” 吴启平:“我能怎么说?脑溢血死的,切开头颅时血已经溢满颅腔,救不回来。”他压低嗓音,语气焦急,“问题是他们怎么会突然问起手术细节?” 粱桭嗓音微沉,冷声道:“手术是你做的,你问我?”他冷静地思考片刻,又道,“查查当时所有参与这台手术的人,可能有人走漏了风声。” 吴启平:“这怎么查?没查到人,我们先暴露怎么办?” 电梯门开了,粱桭走出去。路过的一个女员工向他问好:“梁秘书。” 粱桭微笑点头,和女员工擦身而过,脸色顿时又变得阴冷:“你慌什么?只要你咬紧了手术没有问题,陆屹然的尸体都已经化成骨灰,死无对证的事,谁还能翻案?我让你查你身边的人,是为了以后做事方便。” 吴启平:“......好吧,我试试。” 粱桭挂断电话,快步走进总经理办公室,推开门道:“大哥。” 周灵均坐在偌大的办公桌后批阅文件,手持钢笔唰唰签字:“猎头的人在会议室,给你三十分钟打发他们。十一点跟我去参加新品会。” 粱桭:“你要去新品会?那我立刻安排。” 周灵均没抬头,手往外一挥,示意粱桭出去。粱桭关上门往会议室走,女助理拿着一份资料跟上他,“梁秘书,这是猎头推荐的人才名单。” 粱桭接过资料,步履不停:“周总临时决定参加新品会,你赶快联系会场。” 助理:“好的,我明白。” 粱桭转眼换上一张彬彬有礼的笑脸,大步走进会议室:“刘总、徐总、不好意思,让二位久等了。” 第十四章:敏敏 一个城市的建设不可能面面俱到,总有些地方落后于时代的脚步,在高度现代化的大都市中保持沧桑古朴的旧模样。聿城桦龙区的白杨沟城中村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这里人口混杂,住宅楼林立,楼与楼的间隔不足两米,是名副其实的‘握手楼’,十一二层高的住宅楼却没有电梯也是常态,可因租金便宜,还是吸引大量刚毕业的学生和外来务工人员。这里地势复杂,除了土生土长的原住民之外,只有送外卖送快递的才能找到准确找到某栋某号。 中午三点多钟,一辆贴着某快递公司的电动三轮车驶入这片乱地,钻了几条深巷后把车停在一栋古旧的筒子楼前。快递员踩着铁架楼梯爬到六楼顶层,熟门熟路地找到604号房。房门外面没挂锁,他敲了敲门,大声道:“你好,快递。” 没人应门,他拿出手机按照收件人号码拨出去,片刻后听到门内响起手机铃声,却一直没人开门。他挂了电话继续敲门:“蔡敏敏女士,你有快递。” 还是无人应,他想把快递放在门口,弯腰刚把盒子放下,他身后吹来了一股风,吱呀一声吹开了房门。他抬头往里看,屋里光线很暗,黑黢黢的,狭小的客厅摆了一张简易衣架,架子上挂满了女人的衣服。他试探性地道了声:“你好?” 敞开的屋门和窗户形成对流风,吹起衣架上一条蓝色碎花裙,像是被人掀开了帘子,露出躺在沙发上的女人的身影。快递员经常来这片收发快递,和不少人混了个脸熟,所以他一眼认出沙发上的女人就是这间屋子的主人。女人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那条绿裙在幽暗的空气中轻轻飘扬,看起来莫名有几分诡异。 他往里走了两步,又叫:“蔡敏敏女士?” 走近了,他闻到一股异味,有酒精的味道,也有轻微的臭味,像是肉质转腐的味道。他壮着胆子继续往前走,掀开面前的裙子,眼前的一幕让他汗毛直立,愣在原地。 女人死了,仰面躺在沙发上,头往右外,面色灰白,嘴角流出血丝。她穿着一条红色低胸吊带裙,两根细带被扒到肩下,露出了完整的左乳,以及她纹在胸前那只黑色蝴蝶...... 白杨沟死了人,辖区派出所立即上报,不出片刻功夫,韩飞鹭率法医组和勘察组赶到。民警将居民楼围住,封锁了现场,里里外外拉了三层警戒线。最外层警戒线外挤满了闻讯赶来看热闹的左邻右舍。 第一个出警的是派出所一位年长的探长,姓郑。韩飞鹭领着人呼呼通通上到六楼,隔着几步远就向他伸出手,“郑师傅。” 郑师傅和他握了下手,道:“现场保存完好,你们进去看吧。” 韩飞鹭往屋里指了指:“法医组先进。” 两名法医走进屋里,顾海和穆雪橙及几名刑警站在门外穿戴脚套。郑师傅身边站着一个穿快递公司制服的年轻人,韩飞鹭走近了打量他两眼,问:“你报的警?” 快递员是个循规蹈矩的年轻人,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到死人,也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同时见到这么多警察。眼前这领头的警察又挺有气场,所以他不免有些紧张:“是是是,我报的警。” 韩飞鹭:“身份证给我。” 快递员交出自己的身份证,韩飞鹭看过姓名,又抬眼看看他:“刘科,才二十?” 刘科:“下个月就二十一了。” 韩飞鹭把身份证还给他:“说说你发现死者发经过。” 刘科:“我刚才来送快递,敲门敲不开,打电话听到里面有手机响。进去一看就看到......看到她死了。” 韩飞鹭目光轻飘飘地盯着他:“谁死了?说名字。” 刘科:“收件人蔡敏敏死了。” 韩飞鹭:“没人开门你就自己进去?门没锁?” 刘科:“没锁啊,我本来没打算进去,我准备走的时候门自己开了,是被风吹开的。” 韩飞鹭:“擅动屋里的东西了吗?” 刘科:“没有没有没有,我立刻就出来打电话报警了,在警察来之前我一直站在外面。” 韩飞鹭:“把你手机给我。” 刘科老老老实实交了手机,才问:“干嘛呀?” 韩飞鹭打开他的手机,找到蔡敏敏的订单,物流信息显示他送的快递今早11点多开始配送,这个时间过来送快递很合理。又翻出他的通话记录,查看他一共给蔡敏敏打过多少通电话。 刘科见他不停翻自己手机,又问:“你干嘛呀?” 韩飞鹭:“帮你撇清嫌疑,我还能干嘛?”说完,他把手机还给刘科,转身进屋了。 刘科一愣一愣的:“我还有嫌疑?” 郑师傅解释道:“上个星期刚发生一起外卖骑手入室强|奸的案子,挑的女熟客下手。他看你手机是弄清楚你有没有骚扰过死者,有没有作案嫌疑。” 刘科背后直冒冷汗,磕磕绊绊道:“不是,不是我啊,手机给你,你仔细看!” 郑师傅看他脸色,这才相信他只是个无辜的目击者。 屋内法医查看过尸体,勘察组才进去勘察现场。韩飞鹭走进去,先看死者,看到一个年轻美丽但已经死去的女人。穆雪橙从沙发的包里翻出她的身份证,道:“死者叫蔡敏敏,不是本地人。” 韩飞鹭:“她的手机在哪儿?” 穆雪橙又翻了翻,找到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了。” 韩飞鹭:“找充电器充电。” 他走近沙发,弯腰看着蔡敏敏的脸,发现她嘴角有血,除此外裸|露的皮肤上没有任何伤痕。他戴上一双手套,轻轻掰开死者的嘴,看到她舌尖被咬破,嘴角的血丝由此而来,而且还闻到一股尿骚味。他看向死者的下体,红色裙子上留着干涸的疑似尿渍的液体。 “死了多久了?”韩飞鹭问。 法医道:“尸僵已经过了僵直期,尸体完全解除尸僵状态,腹部出现大面积的腐败绿斑。目前预估死者死亡时间是5月15号早上六点到九点之间。” 现在是5月17号中午四点多,距离受害者的死亡时间已经超过了四十八小时。 穆雪橙:“老大,看这儿。”她蹲在垃圾桶边,手里拿着一只注射器。 韩飞鹭看了眼她手里的注射器,又抬起死者的胳膊,在她手肘、大臂外侧、手腕处都找到了细细的针眼,针眼旁的皮肤显出不自然的青黑。他松开死者的胳膊,道:“死者咬破自己的舌头、失禁、衣衫不整,看起来像是注射毒品过量引发的一系列症状。不出意外的话,这又是一个吸毒的。” 他蹲下身检查茶几,拉开每一只抽屉,在最下面的抽屉里发现一只铁盒。这只铁盒本是用来装一种日本进口的饼干,此时里面装着四五只一次性注射器,约有十几克纯度尚可的白色晶体,以及几粒粉红色的黄豆粒大小的药丸。虽然还没有经过检测,但是韩飞鹭对这东西太熟悉,仅凭目测和手感就在心里确定这是冰毒和一种致幻类药物。 他把盒子递给一名部下,道:“装起来。” 穆雪橙一共在垃圾桶里找到七八只注射器,压在最下面的注射器被装在一只外卖袋里,袋子上还贴着点餐单,点餐的时间是上周一。她把这些注射器一一装进物证袋里,感叹道:“这也太频繁了,不要命了吗?” 顾海搜完了屋子,道:“韩队,就一间卧室。死者应该是独居,没有发现男人的物品。” 韩飞鹭:“联系房东。” 隔壁的邻居提供了房东的联系方式,韩飞鹭把电话打过去,询问他把屋子租给了几个人,房东说只租给蔡敏敏一个人,如若蔡敏敏与人合租,他就不会租。问完房东,他又问左右的邻居,邻居都说蔡敏敏自己一个人住,从未见过有男人留宿。 韩飞鹭问:“你最后一次见到死者是什么时候?” 被他问话的邻居是个老大爷,“前天晚上,凌晨一两点,她喝的醉醺醺的被一个男的送回来了。” 韩飞鹭:“什么男人?” 大爷:“我问他了,他说是那女孩儿同事。” 韩飞鹭:“他什么时候走的?” 大爷:“我担心这小姑娘出事儿,就一直站在楼道里等着,那男的在她房里待了十几分钟就出来了。然后就走了。” 韩飞鹭:“他走后你见过死者吗?” 大爷:“当天晚上我没再见着她,但是第二天一早我看见她出来了,好像挺不舒服的。她想出门儿,摇摇晃晃走了两步又回去了,可能是酒还没醒。” 韩飞鹭:“什么时间?” 大爷:“前天早上七点多吧,那时候我也刚起,准备下去买早饭。” 韩飞鹭:“你确定5月15号早上七点多的时候死者还活着,并且亲眼见到她了?” 大爷:“我确定啊。” 韩飞鹭:“从15号早上到今天,有其他人来找过她吗?” 大爷:“没有,我就住她隔壁,要是有人来找她会从我眼前儿过。从15号到现在就那个送快递的小伙子来了。” 顾海拿着开机成功的手机出来了,递给韩飞鹭:“已经打开了。” 韩飞鹭:“没有屏锁?” 顾海一板一眼道:“有,用死者的食指打开的。” 好在没有应用锁,韩飞鹭打开微|信,在死者和一个叫年哥的聊天记录里捕捉到了‘15号晚上11点’‘天上人间’等关键词。他退出微|信调出通讯记录,最近一次通话是15号晚上9点34分,对方仍是‘年哥’。他拨出年哥的号码,电话很快接通,一个嗓音粗狂的男人道:“你还知道给我打电话?昨天你又没来上班啊大姐,以前你旷工好歹知会我一声,现在你干脆玩失踪!你这月工资又不想要了?” 韩飞鹭等他说完,才道:“年哥?” 男人顿了顿:“你谁啊?” 韩飞鹭:“你别管我是谁,你认不认识蔡敏敏?” 年哥:“认识啊。” 穆雪橙提着证物袋从屋里出来,嘴里叽叽呱呱说着话,韩飞鹭朝她嘘了一声,又对着手机说:“认识就好,她欠我钱,让我问你要。你在哪儿?咱们碰个头。” 年哥顿时光火:“怎么着啊?我凭什么替她还钱,他妈的她还欠我钱呢!你让这婊子接电话!” 韩飞鹭:“她跑了,是不是你把她藏起来了?” 年哥:“她又没让我睡,我藏她干嘛?我至于的吗?” 韩飞鹭:“你究竟是她什么人?” 年哥:“我是她经理!” 韩飞鹭:“她在什么地方上班?” 年哥:“天上人间夜总会,她是我们这儿一小姐。” 套出有用的信息,韩飞鹭挂断电话,把手机交给穆雪橙:“带回去好好查,大海跟我走。” 穆雪橙性子野,和坐镇办公室比起来她更想跑外勤,连忙跟上韩飞鹭:“我跟你去呗,让海哥回单位查物证。” 韩飞鹭快步下楼:“我不跟你搭伙儿,你话太密,吵得我头疼。” 穆雪橙在心里怼他‘你话更多’,“话多还不好啊,在车上跟你解闷儿。海哥太闷了,嘴上装了消音器一样,你跟他出去会很无聊的。” 韩飞鹭:“你这妞儿不地道,仗着大海脾气好,当着面就敢拉踩他。” 穆雪橙:“海哥不介意,海哥脾气可好了。海哥哦?” 顾海跟在他们身后勤勤恳恳地走路,两耳不听窗外事,仿佛他们谈论的不是自己。穆雪橙对他挤眉弄眼,他只木木地“嗯”了一声。 穆雪橙撵着韩飞鹭回到停车的地方,韩飞鹭竖起食指抵住她肩膀把她往后推:“保持距离,男女授受不亲。你站好了,我问你,你粘我粘得这么紧,是不是想泡我?” 穆雪橙朝天翻白眼:“想得真美,我才不泡你。” 韩飞鹭让顾海去开车,拿出手机边看消息边问:“你看不上我哪一点?展开说说。” 穆雪橙认认真真打量他:“你长得是挺帅的,身材很棒,气质也不错。但是你太野了,我拿捏不住。” 顾海把车开过来,闪了下转向灯。韩飞鹭把手机揣兜里,朝穆雪橙脑门用力点了一下,抬腿走了:“拿捏不住就对了,爷们儿我英俊潇洒倜傥风流,岂能被你这小耗子拿捏住。” 穆雪橙:“臭美!自恋!普信男!” 韩飞鹭从车窗里伸出手挥了挥,车子转眼走远了。 顾海开着车,问:“去找年哥?” 韩飞鹭:“废话。” 顾海:“你不是怀疑蔡敏敏的死因是注射毒品过量吗?而且刚才那老伯说蔡敏敏5月15号早上七点还活着,从那时到现在没有人来找过她。” 顾海说的没错,按照目前已得的信息推论,蔡敏敏是死于注射毒品过量,属于意外死亡,不是被人谋杀。本来韩飞鹭也认为真相就是他们看到的这样,直到从蔡敏敏微|信中看到‘天上人间’,以及年哥亲口承认她在天上人间夜总会上班。这一讯息导致韩飞鹭对此案又生出一层怀疑,或许是天上人间近来频繁出现在他视野中的原因,他的直觉告诉他不应该如此果断的将蔡敏敏案定为意外死亡案件。 韩飞鹭沉吟片刻,意味深长道:“天上人间......不是个好地方。” 第十五章:兰岚 到了天上人间,这里白天依旧不营业,偌大的大厅只有几个服务生在打扫卫生。一个服务生看到韩飞鹭和顾海,迎上去道:“抱歉先生,我们晚上九点钟才营业。” 韩飞鹭道:“我找你们年哥。” 服务生:“原来找年哥啊,二位稍等。” 服务生跑到后面叫人,韩飞鹭扫视周围,看到舞池上几条玻璃栈道时,目光突然定住。到现在他才想起来,其实他和蔡敏敏早在几天前就见过一面,那天他来这里找周颂,几个女孩儿在舞池里排舞,其中一个穿着白t短裤身材丰满的女孩儿站在最前面,他从舞池前经过,和她短暂地对视了一眼。当时不知道她的名字,直到今天见到她的尸体,才知道她叫蔡敏敏。 年哥是个四十多岁身材壮硕的东北男人,但说话没有东北味,口音无限接近聿城本地人。不等韩飞鹭自我介绍,他猜出了来人是谁:“你是刚才给我打电话那人吧?呵,你还真找来了。” 他长相凶悍,但说话带笑,还主动朝韩飞鹭伸出手。 韩飞鹭没和他握手,拿出警官证放在他面前:“是我给你打的电话。不过我不是蔡敏敏的债主,我是警察。”他瞥了眼旁边的沙发,“坐下聊两句?” 年哥大名叫冯达年,不等警察询问,就把自己身家背景报了个干干净净,还让服务员摆上了一个豪华果盘还有一壶好茶。“二位警官想必是开车来的,那就尝尝咱们的茶。请请请,不要客气。” 韩飞鹭觉得自己像进了山寨,被山大王热情招待。他接过年哥递过来的茶杯,意思性地抿了一口,道:“我们来找你是想了解一些蔡敏敏的事。” 年哥:“哦哦,这婊.....这姑奶奶借高利贷了?” 这茶的确不错,韩飞鹭吹散表面的茶叶又喝了一口,“她死了,就在前天你把她送回家不久之后。” 当啷一声,年哥失手打翻了杯子,茶水顺着桌沿往下淌。 韩飞鹭看他一眼,扶正水杯,侧过头递给顾海一个眼神。 顾海会意,问:“方便借用卫生间吗?” 年哥叫来服务员领他去卫生间,粗手粗脚地擦干桌子,“这他妈......怎么回事儿啊?” 韩飞鹭略过了蔡敏敏的死因,问他蔡敏敏14日当天的行踪。年哥道:“她就正常来上班啊?” 韩飞鹭:“我看过她和你的聊天记录,你让她晚上11点参加什么宴会?” 年哥:“对对对,是我们老板的生日宴。那可是好事儿啊,只要她来了敬杯酒,我们老板就大把大把地发红包。本来没她的份儿,但是她最近缺钱用,求我让她参加。我就答应她了。” 韩飞鹭:“她在宴会上都见到了什么人?有人骚扰她吗?” 年哥抓着头皮回想好半晌:“这我真记不清了,那天晚上人太多,我一直在后面忙活。没留意她都跟什么人打交道。” 韩飞鹭:“是你把她送回家的?” 年哥:“是啊,她喝多了,我就把她送回去了。” 韩飞鹭仰头环视四周:“监控开着吗?” 年哥:“现在开着,但是14号那天关了。” 韩飞鹭眼睛往下一睨,猛地盯紧了他:“为什么关监控?” 年哥被他盯得有点心虚:“是我们老板的吩咐,那天晚上他请来很多人,里面有明星也有身份比较敏感的人。这些人担心有视频流传出去,对自己影响不好。所以当天监控就没开,而且参加宴会的人都不允许带手机进来。” 韩飞鹭琢磨片刻,暂时接受这一缘由,又问:“里里外外的监控都关了?” 年哥:“对,我们这栋楼的监控全关了。” 韩飞鹭搁下茶杯,站起身环视周围,来回走了几步,蓦然站住脚步,垂眼看着年哥:“你知道蔡敏敏吸毒吗?” 年哥像是被什么噎住,好一会儿没说话,慢慢露出心痛的表情:“我知道。” 韩飞鹭眼神微寒:“你知道?” 年哥:“有一次她在店里毒瘾发了,当着我的面吸那玩意儿。我问她,她就承认了。还说已经吸了好一阵儿,戒不掉了。” 韩飞鹭:“那你知不知道她的毒品是从哪儿来的?” 年哥忙道:“这我不知道啊。警察同志你是不是误会了?我们店里可不兴这个!我们不黄不赌不毒,绝对遵纪守法!” 韩飞鹭没等他说完就走开了,在吧台前来回转悠。年哥紧张兮兮地跟在他,韩飞鹭每看过一个地方,他都再看一遍。韩飞鹭走着走着停下了,在一张吧凳上坐下。年哥以为他想喝点儿,便大声吼道:“李文杰!” 一个穿白衬衫黑马甲的男人掀开两道帘子走进吧台,他很面嫩,像个刚出校园的高中生,用手捋着乱糟糟的头发,低着头怯弱道:“年哥。” 韩飞鹭定眼瞧他,发现他左脸颧骨肿起来一片,右眼眼眶泛着乌青,肩膀上沾了污渍,像是刚在地上滚过,又被揍了几拳。 年哥骂道:“看你那鬼样,一个大小伙子整天哭哭哭,赶紧把脸上马尿擦干净调杯酒。” 李文杰用袖子擦了把脸,向韩飞鹭问道:“这位大哥想喝什么?” 韩飞鹭道:“我不喝。你是调酒师?” 不等李文杰答话,年哥便赶人:“大哥不喝你就滚吧,下次再让我看见你哭,我把你眼珠子抠出来!” 李文杰大气不敢出,避猫的耗子似的又溜走了。 他走后,年哥恨铁不成钢道:“这小子没尿性,被蚊子叮一口就哭半天。” 韩飞鹭意有所指道:“他脸上那些伤可不像是被蚊子叮的。” 年哥装糊涂,嘿嘿笑,不接话。 韩飞鹭又把话题拐回蔡敏敏身上:“你刚才说蔡敏敏缺钱?” 年哥:“对,她不缺钱也不会来我们这儿上班。” 韩飞鹭:“她借谁的钱了吗?” 年哥:“她借了网贷,其他我就不知道了。” 顾海回来了,走到韩飞鹭身边,和韩飞鹭碰了下眼神。韩飞鹭又向年哥问道:“当天参加宴会的人,你列个名单给我。” 年哥叫苦:“哎呦,人来人往杂七杂八的,我真记不全——” 他没说完,韩飞鹭的目光朝他斜刺过去,他当即把嘴一闭,禁声了。 韩飞鹭道:“你记得几个说几个,一个都不说可不行。” 年哥便道:“有那个,那个那个最近很火的女团、榕下集团的公子冯洋、万恒集团的二少爷周颂、一个叫咪咪的网红、还有——” 韩飞鹭冷不丁地打断他:“你刚说谁?周颂?” 年哥:“是是,全场就他一个带手机进来的,我记得倍儿清楚。” 韩飞鹭立即想起14号深夜他接到周颂的电话,周颂什么都没说,只让他去广林路接他。他到时周颂已经倒在路边不省人事,后来他把周颂送回家,照料周颂一整晚。他知道周颂喝多了,但不知周颂是在什么场子喝的酒。现在通过年哥之口,才知道周颂又和一件命案扯上了关系。 从夜总会出来,已经傍晚了,太阳正在下沉。韩飞鹭看了眼坠到大楼腰线的太阳,道:“让雪橙调出14号当天这条街所有的监控。传天上人间的老板去局里做笔录,我要知道当晚都有什么人参加过他的生日会。” 顾海一一记下,道:“我刚才去卫生间搜了一遍,没有从垃圾桶和犄角旮旯里找到吸食毒品、服用违禁药的痕迹。” 韩飞鹭意味不明地冷笑一声:“可能是他们做的够干净。或者知道我们会过来,所以提前打扫过。” 他们走得是侧门,也是当天参加聚会的客人进入夜总会的通道。韩飞鹭问:“除了正门和侧门,还有其他出口吗?” 顾海:“刚才我检查了一圈,还有一个后门,在配餐室和厨房后面。” 他们绕夜总会走了半圈,找到了朝向一条暗巷的厨房后门,这条巷子摆满了垃圾桶,夜总会后门就在一排垃圾桶之间。两人走进巷子,看到几个男人把刚才那个名叫李文杰的年轻调酒师挤在墙边儿,像是在向他逼问什么。 “仓库钥匙在你身上,你说你不知道?” “芝华士少了整整一箱,你小子胆子够肥啊。” “前天晚上你鬼鬼祟祟,在后门进进出出好几趟,以为我没看到?” “不想在这儿干了就直说,用不着上赶着找死。” 李文杰小声说了句什么,几个男人哈哈大笑,一个花臂男人左右开弓扇了他两巴掌,把他扇得晕头转向跌倒在地。 韩飞鹭呵道:“你们在干什么!” 花臂男人认出韩飞鹭和顾海是刚才冯达年招待的警察,向另外几人说了句话,几个男人扭头就进了后门。 顾海走过去把李文杰扶起来,见他伤得不轻,问他需不需要去医院,李文杰捂着脸直摇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韩飞鹭问:“他们为什么打你?” 李文杰抹把眼泪,什么都不说。 韩飞鹭觉得他太软弱,道:“下次再挨打,你可以还手,这叫正当防卫。” 李文杰还是什么都不说,蔫头耷脑地进了后门。 离开巷子,两人回到停车的路边,顾海问:“现在去哪里?调查蔡敏敏的毒品来源吗?” 韩飞鹭:“把现场的毒品样品送到禁毒支队,他们可能知道这批货的来源。” 顾海:“好。” 韩飞鹭看看手表:“你回队里安排,我再去找个人。” 傍晚六点多,身穿职业装的男男女女们从写字楼中鱼贯而出。周颂和几名同事走出大楼,同事们要去某日料店聚餐,田馨邀他一起,他以和朋友有约在先婉拒。 和同事们互道再见,周颂转过身的瞬间已经卸掉了脸上的微笑,有些疲惫地解开了西装扣子。突然听到一声口哨,他抬头一看,在人行道边上看到了韩飞鹭。他解着西装扣走过去,“你还真来了?” 夕阳刺眼,韩飞鹭戴上了墨镜,本来脸上没什么表情,近距离看到周颂的脸时,他翘起了唇角:“脸怎么回事?” 周颂早上才挨了打,脸还没完全消肿,他皮肤过于白皙剔透,被蚊子叮一下都分外明显,更别说一整个巴掌印了。他知道韩飞鹭不是在关心他,多半是想看他笑话。他脱掉西装外套,用手指勾住衣领,把外套甩到背后抗在肩上,慢悠悠地往前踱步:“不是你打的?” 韩飞鹭走在他身边:“我什么时候打你了?我这两天都没见你。” 周颂:“不是这两天,是你送我回家那天,第二天我一起床就看到脸肿了,我还以为是你打的呢。” 韩飞鹭边笑边磨后槽牙:“我好心好意送你回家,累死累活照顾你一晚上,你不感谢我就算了,还冤枉我打你。碰瓷儿碰到警察身上来了?” 周颂虽然疲惫,但很乐于和他抬杠:“我碰瓷?碰瓷的另一层含义是讹诈。我讹诈你什么了?亏你还是警察,没凭没据说我讹诈你,你这种行为叫诽谤、叫诬告、懂吗你?” 韩飞鹭被他气笑了:“好好好,我不懂,你懂,你最懂。咱这是去哪儿?” 他们一边说一边走,不知不觉走到了人流如织的步行街。周颂往周围略看了看,很快挑中路边一间火锅店,抬脚就过去了,“大晚上当然是要吃饭了。” 韩飞鹭站在人行道上朝他喊:“我有正事儿找你,没工夫陪你吃饭。” 周颂没回头,迆迆然往里走:“才不管你呢,反正我要吃饭。” 韩飞鹭没办法,只能跟进去,周颂捡了张靠窗的位置,点了番茄鸳鸯锅,划拉着菜单说:“想吃什么自己点,我请客。” 韩飞鹭:“你请?” 周颂:“就当报答你送我回家,还留下照顾我。” 韩飞鹭笑道:“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我真没时间陪你吃饭。问你几句话我就走。” 服务员很快端来锅底和菜品,除了一盘豆腐和一盘宽粉,其余七八盘子全是鲜切的牛肉。周颂一股脑下了两盘牛肉,涮着肉说:“你随意,我也没奢望韩大警官能力排要务、拨冗而出陪我吃顿饭。” 韩飞鹭道:“你少阴阳怪气,你压根儿就不缺我这一个饭友。” 周颂没滋没味地笑了一下,道:“是么。” 韩飞鹭从手机里调出蔡敏敏的照片:“你看看这个女孩儿,那天晚上你有没有见过他?” 周颂瞅了一眼:“哪天晚上?” 韩飞鹭:“14号晚上,天上人间夜总会。” 周颂:“那天晚上人太多了,我只记得陪我喝酒的那几个女孩儿,其余人一概没印象。” 韩飞鹭稍稍正色:“你认真想想,这女孩儿今天被发现死在家里,我得查明白她的死因。” 周颂无言夹出来几筷子牛肉,又往盘子里倒了点麻酱,才说:“我真没见过她,我除了和女孩子们喝酒就只去了一趟卫生间,从卫生间出来我就走了。不过我倒记得一件别的事,但是和她应该没什么关系。” 韩飞鹭:“你说说看。” 周颂便道:“潘少杰,也就是天上人间的老板,他想卖掉他家里一块地,这些天一直在争取一个大股东。14号晚上,大股东也被邀请参加宴会。我去卫生间的时候听到潘少杰和人在里面说话,内容大概就是想办法让大股东在合同上签字,无论用什么手段。” 韩飞鹭:“手段?他们用了什么手段?” 周颂翘起唇角,脸色讪讪的:“一个寻欢作乐的场合,几个掂权弄贵的人,什么手段不能有?” 他把话说到这份儿上,韩飞鹭自然也明白了,“蔡敏敏参与了?” 周颂神色冷淡许多:“不知道,别问我,至少我没参与。”他脸上写着明晃晃‘我不高兴了’五个大字。 韩飞鹭看他一阵子,道:“你可真是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周颂停下筷子,抬起眼皮子看着他:“我还敏感多疑小心眼儿,管得着吗你?” 韩飞鹭点点头,表示对他自我评价的认可,“还很矫情。” 周颂瞪他,瞪着瞪着突然忍俊不禁笑了出来:“怎样?看不惯我就直说,我保证再不搭理你。” 韩飞鹭假惺惺笑道:“不敢不敢。你都长成这样了,怎么会有人看不惯。”说着,他拿起筷子把锅里煮熟的牛肉一股脑全捞出来,“你刚才说听到潘少杰和别人说话,这个人是谁?” 火锅店里冷气不足,锅底又直冒热气。周颂散着头发,颈窝里全是汗,他把头发抓起来,拿手在颈窝里扇风,“不知道。” 韩飞鹭以为他还在闹脾气,便道:“我说实话,你这张脸,绝大多数人看了都嫌丑,看不惯你。但是我打小就眼瞎,审美尤其差,所以我看着很过得去。我看你比看王祖贤都顺眼。” 周颂先笑,笑够了才说:“我真的不知道。当时我喝多了,没听清楚,不知道和他说话的人是谁。” 韩飞鹭:“大股东是谁?” 周颂:“好像叫廖云涛。你自己去问潘少杰吧,我不想夹在你们中间搅和。也别和他提起我,就说你从别的地方知道他正在卖地。” 韩飞鹭:“你跟潘少杰认识?” 周颂:“我们认识很多年了,算是发小。” 韩飞鹭终究没能吃完这顿饭,接到顾海的电话就走了。 周颂透过窗户往外看,外面天色渐暗,路灯已经亮起来了。他一个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拿出手机拨出一个号码,但是没人接,再打,就被挂断了。 周颂放下手机又往窗外看,眼看着天就要黑了,他似乎不能在天黑之前回到家。既然如此,索性再耽搁一会儿。他结了账,走出火锅店,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说出一个小区的地址。到了小区门口,他让司机往里开,直到停在一栋单元楼前才下车。 他站在单元楼前,拿出手机核对自己收到的消息,确定是这栋楼没错,然后穿过公区大堂,乘电梯上楼了。电梯在23楼停下,这是个一梯三户的楼形,最东边的2301就是他的目的地。他走过去准备按门铃,却发现房门没关紧,从门缝漏出一条光拖在地上。他轻轻推开门,客厅里没人,他叫了声:“兰岚。” 没人应他,但是屋里的灯全都亮着,卧室的门也开着。周颂又往里走,高声道:“兰岚,我是周颂。” 客厅里还是很安静,卧室方向却突然响了一声。他慢慢走过去,将半掩的卧室门推开,一个人突然冲出来,狠狠撞在门框上。周颂忙后退一步,惊讶地看着那人:“刘勤?” 这人是刘勤,前两天去天上人间找过他。此时刘勤满身鲜血,胸前插着一把美工刀,双手无力地抱着门框,身子一点点往下滑:“救救我,救我——” 他摔到地上,用力睁大双眼看着周颂,但气息微弱,失血过多,如果不尽快送医院,他很快就会失血而死。 周颂忙拿出手机拨出120,但是等待电话接通的短短几秒钟内他的心惊很快褪去,恢复了冷静......突然,他挂断电话,低头看着地上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刘勤,眼睛里是诡异的冷静。 刘勤快死了,是谁干的?兰岚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快死了。看着即将死去的刘勤,周颂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直希望刘勤消失。此时此刻,刘勤即将死在他面前,他要阻止自己的愿望成真吗? 不,他不应该阻止刘勤去死,他非但不应该阻止,更应让刘勤快点去死,比如把刘勤胸前那把刀狠狠往下一按,插进他的心脏。 第十六章:抱歉 一个女人慌慌张张跑出小区大门,横冲直撞冲上马路,左右行车紧急避让才没有从她身上碾过,一辆白色轿车停下来向她大骂:“找死啊你!” 兰岚没有没有回头,沿着人行道一直往前跑,似乎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她。直到跑进街边一个小公园里,她藏在停车场黑黢黢的林带中,哆哆嗦嗦地拿出手机,手机屏光照亮她沾满鲜血的双手。她拨出一个号码,焦急地等待电话接通,“是我,刘勤,刘勤刚才去找我了!” 男人的声音很冷静:“别急,慢慢说。” 兰岚用力搓动拇指干涸的血迹,更咽道:“他发现了我们的事,逼问我,我......我想把他赶走,但是.......但是我不小心捅了他。” 男人沉默须臾:“你在哪儿?” 兰岚:“我家前面的公园。” 男人:“别动,我去接你。” 兰岚挂断电话,钻到林带深处,像一只躲避猎人追捕的小鹿。她紧张地盯着停车场,每一次有车进来,她都充满期待。终于,她等的那辆车如约开进停车场,一个穿西装的男人从车里走了下来。 兰岚大喜,想站起来喊他,却看到男人从西装口袋中拿出一把小小的蝴蝶刀,将刀藏进袖口,压着步子慢慢朝林带走了过来。她登时愣住,瞬间明白了一件事:他不是来救她的,而是来灭口的。 她知道他不可信任,但是她愿意豁出性命赌一把,却不料输地这么彻底。 男人越来越近,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的男士香水味,她用力捂住自己的嘴巴,才能压住自己粗重的呼吸声。突然,她的手机响了,她慌忙挂断来电,但是手机铃声已然暴露了她的位置,一切都已经太迟了。野兽循着气味一路嗅到林边,听到那短暂的铃声,它猛地转过头,一双暗绿色的眼睛像黑夜中烧起的两团磷火...... 刘勤死了,死于失血过多,被送到医院时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院方报了警,刘勤的尸体被警方带回公安局,随行的还有周颂。 周颂跟着救护车一同去了医院,他知道自己出现在案发现场,一定免不了被警察盘问,索性自己送上门去,省得半夜三更被警方传唤。他去的还是上源区刑侦支队,见到的还是那几个熟人,但是没有见到韩飞鹭。穆雪橙和顾海等人对他很脸熟,知道他是韩飞鹭的朋友,还曾协助警方找到了潜逃十几年的凶手、救回了洪逸柏、破了一桩大案。因此虽然他背着嫌疑,但警察们还是以礼相待,把他带进问询室做笔录。 给他做笔录的人是顾海,顾海按照流程逐一细问,周颂也很配合地一一作答。顾海问他认不认识刘勤,他说同刘勤以前认识,但早没了联系。被问和兰岚是什么关系,又为什么大晚上去找她,他回答兰岚欠了自己一笔钱,此次前去是去讨要那笔钱。至于没见到兰岚,反而看到倒在血泊中的刘勤,他同感意外,不知为何。 笔录做完,顾海给韩飞鹭打了一通电话汇报局里的情况,韩飞鹭让他留住周颂,等他回来再细问。于是顾海把周颂转移到留置室,还给他倒了杯水,以核查他的笔录为由让他稍待。 周颂表面上很配合,但等顾海离开留置室,他就立刻给粱桭打电话。他预感到自己被拽入一件凶杀案,不会很爽利的脱身,尤其是目前兰岚失踪,他又是第一个发现刘勤尸体的人,按照警方的侦查程序,他甚至比兰岚拥有更高的杀人嫌疑。于是他果断选择向粱桭求助,否则他一个人难以对抗公安机关。 粱桭接到他的电话就立即动身,在凌晨一点多赶到警局。留置室关了多时的门被推开,周颂看到粱桭快步走了进来,韩飞鹭不知什么时候也回来了,正站在门口。 粱桭看到周颂衬衫上沾了血,紧张地问:“你受伤了?” 周颂道:“没有,这不是我的血。” 韩飞鹭站在门外听他们说了几句话,才敲了敲门板,道:“二位,请移步到我办公室说话。” 上楼途中,周颂发现粱桭是一个人来的,他本以为粱桭会和律师同来。粱桭一眼看穿了他的疑虑,低声解释道:“若有需要,律师可以立即到位。我先看看情况,以免节外生枝。” 到了韩飞鹭办公室门外,韩飞鹭让粱桭在外面等,他要单独向周颂问话。粱桭笑道:“这是应该的。”他拍拍周颂的肩膀,“那你自己进去吧,我去给大哥打个电话,他很担心你。” 进了韩飞鹭办公室,周颂自作主张坐在窗边的沙发上,先发制人道:“人不是我杀的。” 韩飞鹭才把门关上,就听到他这一锤定音的陈词。他慢慢悠悠地倒了杯热茶,拿上两份文件,走过去坐在周颂对面。 周颂看着他,又重复一遍:“人不是我杀的。” 韩飞鹭翻开他的笔录,边看边说:“慢慢来,还没到这一步。” 周颂:“你们查过录像,采集凶器上的指纹了吗?” 韩飞鹭皱起眉头,脸上冒出火气:“这些事还用你教我?要不然你亲自去查?” 周颂不吃他这一套,冷冷一笑:“你少拿这些派头压我,该解释的问题我全都已经解释清楚了,如果你们还想从我身上做文章,那我只有叫律师了。” 韩飞鹭:“你叫,就算你把全城律师都叫来,除非我松口放人,否则你连我办公室都走不出去!” 周颂拿出手机:“我就不信了。” 韩飞鹭一把夺过他的手机,把他手机关机然后塞到自己口袋里,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周颂愣了愣,一下站起来:“你干嘛!” 韩飞鹭指着他,厉声道:“坐回去!” 周颂站着不动,伸着脖子昂着下巴,斗鸡一样瞪着他。 韩飞鹭跟他互瞪了一会儿,率先败下阵来,唉声叹气道:“你消停一会儿,让我安安静静把这份资料看完行不行?” 周颂并非油盐不进,他吃软不吃硬。韩飞鹭软了声气,他也就后退一步,坐回沙发上抱着胳膊悻悻地看向窗外。 韩飞鹭看的是顾海给周颂做的笔录,看完了,在心里总结为四个字:一堆屁话。 顾海推门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案卷和几张从监控录像中截取打印出来的图片。他把那些东西交给韩飞鹭,然后弯腰附在韩飞鹭耳边说了几句话。韩飞鹭听后,道:“出去吧。” 顾海走后,韩飞鹭把案卷翻开粗略看了一遍,然后啪地一声把文件扔在桌上,道:“说说你和刘勤的关系。” 周颂:“我和他没有关系,我只是一直被他纠缠。至于兰岚,我们是高中同学。” 韩飞鹭:“我查了你的档案,你只在师大附属中学读到高二,高三就转学了。” 周颂:“对。” 韩飞鹭:“为什么?” 周颂:“家里人的安排,我也不清楚。” 韩飞鹭把案卷调转方向正对着他,手指敲了敲发黄半旧的封皮:“不是因为这件事?” 封皮上用蓝色钢笔写了案卷的概要名称:2011-09-15,中学教师魏春红案。 周颂冷笑:“我就知道你会把这件陈年旧案翻出来做文章。接下来你想问什么?魏春红是不是我杀的?” 韩飞鹭肃然道:“如果我怀疑你,我就会把你带进审讯室。现在你还坐在我的办公室,这就是我的态度。如果你不把自己的态度摆正,我们可以换个地方谈。” 周颂分不出韩飞鹭的哪句话拿捏住了他的七寸,他的气焰被搓掉大半,只好屈就一步,但依旧没有好声气:“不用了,这里挺好。” 韩飞鹭:“从现在开始,我说你听,我问你答,清楚了吗?” 周颂不语,冷着脸往窗外看,只留给他一道侧脸。 韩飞鹭:“我刚才看了魏春红案的资料,她是你的班主任,刘勤是她的儿子。刘勤没有就读魏春红执教的学校。你和兰岚是同班同学,对吗?” 周颂:“嗯。” 韩飞鹭:“12年9月15号,魏春红的尸体在枫林路工地被发现。死因是头部遭到重击,死后尸体被埋进当时正在施工的工地。当年警方在魏春红的尸体周围发现一颗纽扣。经过调查,那颗纽扣是附中校服上衣的纽扣,而且纽扣上还有你右手拇指的指纹。警方找到你的校服,你的校服恰好缺少一颗纽扣。所以警方怀疑这颗纽扣是你的,这些事你都记得?” 周颂:“当然记得。” 韩飞鹭:“那你有什么想说的?” 周颂:“十年前我就解释过,我不知道那颗扣子上为什么有我的指纹,也不知道扣子是不是我的。我只知道我的校服丢了一颗扣子,仅此而已。” 韩飞鹭:“还有呢?” 周颂:“还有什么?” 韩飞鹭:“你不是还说过是兰岚偷了你的扣子吗?” 周颂默住,被勾起了很多回忆,记忆的碎片走马灯般一一在眼前闪过。“我是说过,但是你们不相信。” 韩飞鹭:“不是我,是当年办案的人不相信。案卷上关于这件事的记录不完整,我想听你再讲一次。” 说自己已经说过很多次的话,周颂很厌烦也很疲惫,并且不期望会被人相信。但是看着韩飞鹭那双严肃又沉静的眼睛,他又生出一丝‘或许他会相信’的希翼。 他酝酿片刻,道:“那天下午上体育课,体育老师搞八百米体能测评,每个人都要参加。但是兰岚说她脚崴了,跑不了,自己一个人留在班里。我是第一个测完的,然后就回班了。我进教室的时候看到兰岚从我的座位后走了过去,脸色不太对,而且她走很快,脚并没有崴。我当时没有在意,以为她只是想逃过跑步。下午警察就来学校找我,从我的抽屉里拿出我的校服,我才发现我的校服外套缺了个扣子。” 韩飞鹭:“你不知道扣子是什么时候丢的?” 周颂:“不知道。我的外套一直在抽屉里,不怎么穿。” 韩飞鹭:“所以你只是怀疑兰岚偷了你的扣子,并没有证据。也不知道扣子到底是什么时候丢的。” 再次被人质疑,周颂已经没有了当年的激进愤怒,他平静地接纳了韩飞鹭对他的质疑,“是,我没有证据。” 韩飞鹭:“这件事你还对谁说过?” 周颂:“刘勤。他一直认为是我杀了魏春红。我把这件事告诉他,但是他和你们一样,不相信。” 在自己的角色当中,韩飞鹭纵然心里愿意相信他,但审问起他依旧丝毫不酌情,“刘勤有理由不相信你。在魏春红出事之前,你因为逃课被她赶到楼道罚站,事后你对你的同学说你很讨厌魏春红,如果魏春红明天出车祸死了就好了。当天放学后,你偷偷剪断了魏春红自行车的刹车线,魏春红回家途中真的险些发生车祸。第二天,魏春红把你的家长叫到学校谈话,学校给了你处分,还在广播中对你通报批评。你有前科在先,所以刘勤才会怀疑是你出于报复杀死魏春红。” 周颂觉得有点口渴,起身去接水,他想接冷水,但鬼使神差接了热水。他喝了两口,并没有觉得水很烫,或许是他的心太过麻木冰冷的原因。他拿着水杯回到沙发上坐好,垂眸静默半晌,突然笑了一声,笑声死气沉沉,像是一滩烂泥摔在冰冷的墙上发出的声响,短促又无力:“你真的以为刘勤怀疑我杀人,是因为我剪了魏春红的刹车线吗?不是的,是因为我是迟辰光的儿子,我身上有很多传说。学校里所有人都知道我是迟辰光的儿子,发生的每一件坏事,他们都认为是我做的,因为我是迟辰光的儿子,这是我的原罪。刘勤也好,警察也好,就算他们没有查到那颗纽扣,不知道我剪过魏春红的刹车线,他们依然会怀疑我。因为我是迟辰光的儿子。” 韩飞鹭看着他,他的眼睛很冷,也很亮,里面翻涌着一种莫名的情绪, 那情绪太复杂了,或许连周颂自己都很难清楚陈述自己的心情。起初,他以为周颂在为自己申诉,但他很快发现,周颂不是在申诉,而是在倾诉......这些话憋在他心里太久,他也委屈了太久,但他从来没有说给别人听,因为他知道说了也没用,反而有胡搅蛮缠摇尾乞怜之嫌。他不会允许自己显得软弱可怜,所以他从未都不说,他一直以来都在用这种蹩脚的方式保护自己。 周颂又道:“你会怀疑我,也是因为我是迟辰光的儿子。” 韩飞鹭想否认,但是他知道自己否认的声音太单薄,便默然不语。 周颂拿起一张图片,那是从监控录像里截取的画面,图片里一辆车停在路边,他打开车门上门的瞬间:那是14号晚上,刘勤去天上人间找他,他搭乘刘勤的车离开的画面。 周颂道:“没错,14号晚上刘勤去找过我,和以前一样逼问我是不是杀死魏春红的凶手。我给你打电话让我去接我的时候,我刚从刘勤车上下来。今天,哦不,应该是昨天了。昨天晚上我去找兰岚,也是想找她问清楚,当年究竟是不是她偷了我的扣子。剩下的事你都知道了,我在兰岚家里发现了刘勤,当时他还没死,胸口插了一把刀。我打了120,刘勤失血过多没救回来。然后我就被你们带到这里,直到现在。” 说完,周颂抬头一笑:“还有问题吗?” 韩飞鹭把周颂和粱桭送到一楼大堂,目送他们走向大堂玻璃门。顾海站在他身边,问:“就这样放他走吗?” 韩飞鹭:“凶器上没有发现他的指纹,楼道监控显示他是在兰岚跑出家门十分钟后进去的。刘勤没有追着兰岚从兰岚家跑出来,说明他当时已经行动不便,或许就是因为他胸口插着一把刀。周颂应该没有说谎,他误打误撞闯入案发现场,被当成嫌疑人。现在当务之急是赶快找到兰岚,如果她是清白的,她根本就不会逃走。” 顾海:“是。” 韩飞鹭看看时间,现在是凌晨两点多:“下班吧,明天早点来。” 把加班的警察都放回家,韩飞鹭最后走出办公楼,开车驶出警局大院,走在车流稀少的公路上。凌晨的夜寂静深沉,车也很少,是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候。不过他脑子里并不安静,周颂说的话一遍遍在他脑中回放。乃至手机响起来的时候,他都以为是脑子里的幻音。 是周颂打来的电话,他接通了打开免提:“喂?” 他很清楚地听到周颂悠长又缓慢地叹了一声气,嗓音柔软又平静:“希望魏春红去死的话是我说的,刹车线也是我剪的。但是我看到她骑车离开学校的时候我就后悔了,我拼命地追她,想告诉她刹车线断了,是我剪的,我很抱歉。但是我追不上她......如果我还能再见到她,我想对她说一句对不起。” 第十七章:失踪 潘少杰被传唤到警局问话,和他同行的是一位有名的刑辩律师。他在楼道里见到韩飞鹭,很是热情地和韩飞鹭握了握手,笑道:“是你呀!我记得你,那天咱们在我店里见过。” 韩飞鹭敷衍一笑:“你记性挺好。” 潘少杰:“哈哈哈,周颂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俩是发小。” 韩飞鹭不着痕迹地打量潘少杰几眼,在潘少杰身上看到了比周颂更甚的骄纵和轻狂。他朝问询室指了指,道:“里面说话。” 律师被拦在门外,潘少杰一落座便问:“贵姓?” 韩飞鹭:“姓韩。” 潘少杰:“韩警官,幸会幸会。早知道您是周颂的朋友,我就——” 韩飞鹭抬手打断他,道:“今天不聊周颂,只聊蔡敏敏。” 潘少杰道:“对对对,改天我做东,咱哥几个好好认识认识。今天就——” 他的废话实在太多,韩飞鹭再次打断他:“你我都忙,我就直说了,我需要5月14号参加你生日聚会的详细人员名单。” 潘少杰看似有些摸不着头脑:“您要名单干什么?” 韩飞鹭:“当然是为了查案。” 潘少杰:“查谁的案?蔡敏敏?这妞儿不是自己嗑药嗑死的吗?而且她又不是在我的场子里嗑的药,和我办的聚会有什么关系?” 韩飞鹭瞄他一眼,道:“你准备的很充足。” 潘少杰的确准备充足,他大咧咧地翘起腿,笑道:“没办法,毕竟闹出了人命,死的还是我的员工。不提前做准备,我可不敢登你的门。” 韩飞鹭:“不是登我的门,是执法机关的门。” 潘少杰:“啊是是是,总之这妞儿死在自己家里,和我没关系。” 韩飞鹭此时的确使了点人情,念及潘少杰和周颂是所谓的发小,所以对潘少杰比旁人多了一点耐心,更是好言相待。可惜潘少杰张狂惯了,把他的礼待当做退让,一张嘴就任事实不韪,推却的一干二净,摆明了打算蒙混过关。 看透他的心思,韩飞鹭撂下手里的笔,身子往后一仰靠进椅背,耷着眼皮把潘少杰盯了一会儿,道:“你知道蔡敏敏是怎么死的吗?” 潘少杰:“知道,她嗑药。” 韩飞鹭:“准确来说,是注射过量的冰毒引发急性中毒。我们在她家里搜到了7克冰毒和几只注射器。但是还没查到她的毒品来源。” 潘少杰耸了耸肩:“所以呢?” 韩飞鹭两眼暗沉沉地看着他,嘴角渗出一丝狡黠笑意:“你可能还没搞清楚这件案子的性质,蔡敏敏死于毒品注射过量。无论她是意外死亡还是别有内情,追查她的毒品来源都是我们工作中的重中之重。而她死在参加你的聚会之后,我很有理由怀疑她完成毒品交易的场所就是你的夜总会。简单来说,这件案子升级了,升为涉毒刑事案件。你的夜总会涉嫌聚众吸食、交易毒品。而你本人涉嫌容留他人吸毒、包庇毒品交易。你还认为你可以摘得一干二净独善其身吗?” 说着,他身体猛然往前倾,胳膊搭在桌上靠近潘少杰,这个姿势很具有侵略性,潘少杰下意识往后躲了躲。韩飞鹭微微笑道:“所以,把你公子哥的傲慢给我收起来,把律师给你的狗屁建议也忘掉,不要玩一问摇头三不知这一套。否则我只要打几通电话,你的夜总会至少关门三个月。” 潘少杰冷笑着想回击,但被韩飞鹭轻飘飘地打断:“我知道你有背景,但是你不如我有手段。你扪心自问,你的夜总会经得住工商、消防、税务甚至是缉毒支队的检查吗?我给你十秒钟时间仔细考虑,十秒钟后告诉我,你究竟是要在我面前装大爷,还是几天后去其他地方装孙子。” 说罢,他抬起手腕看着手表:“现在开始想吧。” 潘少杰脸色骤变,屁股底下逐渐坐不安稳,没等韩飞鹭倒计时结束,就问:“你想知道什么?” 韩飞鹭冷冷瞥他一眼,把一个记事本扔到他面前:“写下那天参加烟宴会的人员名单。我会挨个询问你写下的每个人,以及你店里所有员工,如果被我查出你刻意遗漏隐瞒,我刚才说的那些针对你的指控,你可就真就摘不干净了。我这么说,你明白?” 潘少杰没答话,拿起笔埋头写名字。一颗汗珠从他的额头滚到鼻梁。 韩飞鹭拧开茶杯喝了口水,转头看着窗外辽阔无云的天空,道:“再给你提个醒,虽然你店里的监控关了,但是我们拿到了整条街道的监控,我们迟早会查出参加宴会的都有哪些人,现在让你写名单只是想抄个近路。” 潘少杰抬起头恨恨地看他一眼,用力握着笔使劲儿写,差一点把纸划破。 他写完了,丢给韩飞鹭。韩飞鹭拿起来,从里面找到了‘廖云涛’三个字,先问了其他三个名字都是谁,才问:“廖云涛是谁?” 潘少杰出了不少汗,扯了几张纸巾擦拭额头:“一个生意上的朋友。” 韩飞鹭用余光盯着他,看着名单问:“什么生意?” 这个问题似乎不在潘少杰的准备当中,他默不作声地把穿在外面的外套脱掉,抖搂两下搭在椅子扶手上,才道:“我在准备卖地,他是那块地的大股东。” 韩飞鹭:“生意做成了?” 潘少杰拧住眉,看起来很不想谈论这个话题:“还没有。” 韩飞鹭问他当晚有没有见过蔡敏敏,他说宴会刚开始蔡敏敏给他敬过酒,他发了蔡敏敏一个大红包,然后就再没见过她。至于她什么时候从夜总会离开,他更是全然不知。问话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潘少杰走出问询室时,来时的张扬已经被磋磨的干干净净。 韩飞鹭目送他下楼,扶着楼道护栏笑道:“潘先生,这几天不要离市,手机保持畅通,我们会随时找你。” 潘少杰在台阶上站住,回头阴沉沉地看了看韩飞鹭,一言不发地和律师离开了警局。 顾海走了过来,道:“监控切割好了。和天上人间隔了一条公路的服装店门口有个摄像头,对着夜总会后门。但是当晚路边停了一辆房车,房车把摄像头的视野挡住了,无法看到直接进出夜总会的人。” 韩飞鹭弯腰撑着护栏,双眼跑神儿若有所思地看着对面的白墙,“刚才我提到廖云涛,潘少杰很紧张。” 没错,潘少杰很紧张。虽然他竭力掩饰,但是韩飞鹭还是捕捉到了他说起廖云涛时微张的鼻翼,略显僵硬的动作,和他一直躲避自己的眼神。顾海问:“廖云涛是你昨天说的三鼎大厦的股东吗?” 韩飞鹭:“对,联系到他没有?” 顾海:“联系到了,他目前不在国内。5月15号早上9点,他去了菲律宾出差,计划要在菲律宾留一到两个月。我查过他们公司的人事安排,他出差的计划在上个月就敲定了。” 韩飞鹭沉吟道:“5月15号......那就是蔡敏敏死后第二天,” 他如此执着蔡敏敏一案,顾海有些不能理解:“你认为蔡敏敏的死和潘少杰要卖地的事有关系吗?” 这两件事有没有牵扯,目前看来应该是没有,但是韩飞鹭很介怀刚才潘少杰可疑的表现;潘少杰在说起廖云涛和卖地一事时表现出的僵硬和闪躲不是他的错觉。他现在没有证据,但是有很强烈的直觉,直觉告诉他蔡敏敏绝不是死于意外这么简单。 他把潘少杰写下的名单交给顾海,“这是潘少杰列的参加宴会的人员名单,拿去和你们查到的名单做对比,看他有没有刻意遗漏。” 顾海拿着名单去了,韩飞鹭下楼进来办公区,里面坐着二十几个身穿便衣的警察,他刚露面,穆雪橙就朝他招手:“韩队,快来!” 韩飞鹭走过去,手扶着她的椅背弯下腰看着她的电脑屏幕:“找到兰岚了?” 穆雪橙:“差不多,你看,这是小区门口的监控。兰岚昨晚9点21分从大门跑出来。沿着步行街到了这片小公园,钻进公园后就不见了。本来我以为她找了个避开监控的地方从公园偷偷离开了,可是查遍周边监控都没有发现。刚才我灵光一闪,想到有可能她可能借助了交通工具离开公园,所以才会彻底消失在监控里。然后我就按照这条思路——” 韩飞鹭反应极快:“有车进去过?” 穆雪橙笑脸一垮,很气馁:“你让我说完行不行啊,总是打击人家的积极性。” 她桌上总是摆着很多零食,韩飞鹭顺手拿起一袋薯片,撕开袋子直接往嘴里倒,“是你脑子太慢,这点儿东西早应该想到。快说有没有车在兰岚之后去过公园。” 穆雪橙:“有啊,还不少呢,从9点40到凌晨,公园停车场进进出出二十几辆车。我打算挨个查车牌,兰岚有可能搭乘其中的某一辆车离开。” 韩飞鹭往她嘴里塞了一片薯片以资鼓励:“干得漂亮,下午给我结果。” 他环顾一圈,扬声问:“谁在调查兰岚?” 女警小陶举起手:“这里,我我我。” 韩飞鹭转过身背对着穆雪橙,趁她不注意把她桌上两盒酸奶抄起来塞到自己外套里,大摇大摆招摇过市地朝小陶走了过去,掏出酸奶分了一盒给小陶,小声说:“别告诉她是我拿的,让她干着急去吧。” 小陶笑嘻嘻地把酸奶藏到抽屉里,道:“兰岚的社会关系比较简单。她是聿城本地人,大学毕业后就在天和地产做销售。她和被害人刘勤没有交叉的社会关系。在案发之前,刘勤从没有联系过兰岚,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突然去兰岚家里。而且还是撬开锁偷偷溜了进去。” 韩飞鹭:“刘勤偷偷遛进兰岚家里?” 小陶:“是的,我们查了当晚楼道的录像。录像显示晚上8点03分,刘勤打开兰岚家门锁进去了,当时兰岚家没有人,兰岚回到家的时间是8点33分。两个人在屋里共处了40分钟左右,兰岚满手是血从家里出来的时间是9点15分。9点26分,周颂来到兰岚家,他拨打120的时间是9点28分,应该是看到刘勤后就立即拨打120。我核对过周颂的笔录,实际情况和他说的一致。” 刘勤为什么偷偷溜进兰岚家里?倘若他的目的和周颂一样,是想找兰岚问当年‘丢扣子’一事,他为什么不选择正大光明的方式?趁主人不在偷偷潜入他人房屋的行为让韩飞鹭联想到‘偷盗’和‘潜伏’。刘勤属于哪一种?如果他是为了‘潜伏’,难道兰岚杀死刘勤是出于防卫? 这些疑问现在都没有答案,只能暂时按下。韩飞鹭问:“她在本地都有哪些亲戚朋友?她能藏到现在,肯定有人帮她。” 小陶:“我问了她的同事。她为人比较开朗,在公司里人缘很好,有许多聊得来的朋友。不过其中有一个人和她关系尤为亲密,两个人是多年的好友。” 韩飞鹭:“是谁?” 小陶:“稍等,我看看.....找到了,是一个叫李燃的女孩儿。李燃是她的邻居,她俩打小就认识。” 李燃?韩飞鹭觉得这名字很熟悉,似乎才在哪里看见过,“把她资料打出来。” 很快,他拿到了李燃的资料,详细到家庭住址和联系方式。他拿到资料就要走,但被小陶叫住:“等一下周队,我还没说完。” 他拐回去:“说。” 小陶:“兰岚的母亲在十年前失踪了,直到现在都没消息。兰岚父亲的报案时间是9月12号晚上,当时兰岚的母亲已经失踪了一整天。” 韩飞鹭:“也就是11号?” 小陶点点头:“是的,刘勤的母亲魏春红的死亡时间也是11号,您看......” 有意思,兰岚母亲的失踪时间和魏春的死亡时间竟然一致。 韩飞鹭道:“调出兰岚母亲失踪案的详细资料。” 小陶:“是。” 韩飞鹭拿着李燃的资料边看边往外走,在门外碰见了顾海,他把顾海拦下:“你来得正好,我刚才给你的名单里是不是有一个叫李燃的?” 顾海:“对,她是潘少杰的秘书。我正要告诉你,她在三天前辞职了。” 韩飞鹭:“辞职?” 顾海:“5月13号,蔡敏敏出事前一天,她从潘少杰的公司里离职。离职得很仓促,上午办离职下午就走了。” 韩飞鹭把李燃的照片指给他看:“是她?” 顾海:“就是她。” 韩飞鹭把资料对折两下放进胸前衬衫口袋里,抬脚走下楼梯,“走,去会会这个李燃。” 第十八章:贱人 “李燃是单亲家庭,她的父亲在十年前胃癌去世,她一直和妈妈还有妹妹生活在一起。她妈在三年前又确诊了尿毒症,就把房子卖了给她妈治病,现在她们住的是租的房子。”顾海说着,抬手指了指前面一栋居民楼,“就是前面那栋,二楼。” 单元楼前面是一片绿化带,草坪里载着几颗粗壮的柳树,还建有石亭。老人在亭子里纳凉,孩子们里面玩闹。几颗柳树之间系着绳子,上面晾着被褥和衣物。一个身穿灰色棉麻裙的年轻女人正在用夹子固定绳子上晾晒的一张薄毯,和一个抱着婴儿的老妇人说说笑笑。 仅看到她的侧脸,韩飞鹭就认出了她是李燃,因为漂亮的女人很有辨识度。他沿着草坪里一条石板路走过去,道:“李燃?” 李燃正逗弄老妇人怀里的孩子,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便循声转过头,看着韩飞鹭的脸愣了愣:“你是?” 她刚洗过澡,浑身散发出沐浴液的香味,头发湿漉漉的披在肩上,转头的瞬间甩出细碎的水滴,在阳光下像一个个闪光的气泡。 韩飞鹭不禁先看了她片刻,才从口袋里拿出警官证,道:“我是警察,有件案子需要你配合调查。” 李燃领着两位不请自来的警察回了家,推开门道:“请进。” 这是套很小的两居室,但收拾的整洁干净,温馨明亮,只不过家具都是上了年头的旧款式,尤其是窗边那台老旧的电冰箱,工作起来嗡嗡直响,比空调外机还吵人。 韩飞鹭和顾海在沙发上坐下,李燃倒茶端水果,很殷勤地招待他们,还问他们吃不吃冰棍。韩飞鹭婉拒:“不用麻烦了,我们很快就走。” 李燃像只灵巧的燕子,翩然飞进了小小的厨房:“吃一个吧,今天天气好热,是我自己做的草莓西瓜冰棍儿。” 厨房里还有一台窄窄的冰箱,她从冷冻层拿出制作冰棍儿的模具,里面整齐摆放着颜色鲜红的冰棍儿。韩飞鹭拿了两根,道声谢谢,分了一根给顾海。 李燃在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下,问:“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呢?” 韩飞鹭碰了下顾海的胳膊,然后叼着冰棍儿起身朝窗边走了过去。李燃的目光不自觉地跟着他,直到被顾海叫了一声:“李燃女士。” 李燃忙回头看着顾海,很仓促地调整出笑容。 顾海三两口吃完冰棍儿,简单把兰岚已经成为在逃的杀人嫌犯一事解释了一遍,然后问道:“这两天兰岚和你有过联系吗?” 李燃听闻自己的好姐妹竟然变成了嫌疑人,感到非常的难以置信,惊讶地愣住好一会儿,被顾海不厌其烦催问了好几遍,才道:“啊?没有啊,她没有联系我。” 顾海:“你和她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李燃稍一回忆:“应该是......应该是半个月前了。近来我工作忙,她也很忙,所以见面比较少。那个,警官,你刚才说兰岚逃跑了?” 顾海:“对,她目前下落不明,我们怀疑有人帮助她藏了起来。” 李燃慌忙摆手:“不不不,不是我,我绝对不会做这种事。” 顾海不言不语地审度她片刻,才道:“我们知道你是兰岚最好的朋友,如果她联系你,你一定要告诉我们。” 李燃道:“您放心,虽然我和兰岚关系好,但是人命关天,谁是谁非我拎得清的。” 韩飞鹭在窗边站了一会儿,一直看着封闭式阳台上的那台冰柜。因为冰柜噪音实在太响,像是开了小马力的电钻,便问:“冰柜坏了吗?” 李燃笑道:“年头太久了,难免出点小问题。我已经叫人来修了。” 韩飞鹭离开阳台,穿过客厅慢慢走到两间相邻的卧室门前,问:“你住哪一间?” 李燃站起来想走过去,才抬脚,韩飞鹭就向她压了下手掌,道:“你坐,我随便看看。” 李燃只好坐回去,道:“我住左边那间,我妈住右边那间。” 韩飞鹭:“你妈妈不是住院了吗?” 李燃:“啊,是,之前她住那间。” 韩飞鹭:“我可以看看吗?” 李燃:“可以,但是我妹妹在睡午觉,请你小声一点。” 推开右边的卧室房门,韩飞鹭看到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面朝窗侧躺在床上,正在睡觉。又推开另一间卧室房门,这间卧室较大一些,墙上挂着一张李燃的照片,应是李燃自己的房间。房间里衣柜里没有拉紧,从里露出一只皮红色的行李箱。看过两间卧室,韩飞鹭合上房门,又往阳台走,途中和顾海碰了下眼神。 顾海接着往下问:“你在天上人间夜总会上班?” 李燃道:“其实也不是。我们老板叫潘少杰,您应该知道他。他不仅管理夜总会,他还管理一间公司,是潘氏企业的子公司。我是潘总的秘书,平常也管理夜总会的一些账目。所以我偶尔会去夜总会转转。” 顾海:“可你前几天辞职了。” 李燃有些意外自己被调查的如此之透明,不禁有些紧张:“是的,我辞职了,因为我想换一个更有晋升机会的工作。我马上三十岁了,总不能一直给老总做秘书。这样学不到许多东西。” 她回答的面面俱到,顾海挑不出差错,从手机里调出蔡敏敏的照片 :“这个女人,你有印象吗?” 李燃一眼认出:“她是蔡敏敏,在夜总会工作。我见过她几次。” 顾海:“5月14号晚上,你见过她吗?” 李燃秀眉微蹙:“14号晚上?不就是潘总办聚会那天?” 顾海闻言,向韩飞鹭侧目。韩飞鹭站在窗边,手扶着嗡嗡作响的电冰柜,正在啃最后一点冰棍儿,但他的目光时时刻刻都盯着李燃。 顾海:“见过她?” 李燃:“我记得那天是潘总的生日,他在夜总会搞了个聚会。蔡敏敏也参加聚会了吗?” 顾海脸上没有多余的情绪,只有一贯的严肃:“我在问你。” 李燃面露难色:“这我怎么知道啊,按理说她是员工,应该会露面,但是我没有宴会上看到她。” 顾海:“你也参加了?” 李燃:“潘总让我给他送一份文件,我就去了一趟,很快就出来了。记不得也认不清都有什么人。” 韩飞鹭插了一嘴:“送什么文件?” 李燃:“是一份卖地协议,潘总想卖掉三鼎大厦的土地使用权。当晚好像和一个大股东谈妥了吧,让我赶紧把合同送过去。” 韩飞鹭:“你都见到了谁?看到了什么?” 李燃仔细回忆:“我一进去就被年哥,哦,就是一个叫冯达年的大堂经理领到三楼一间房间,里面只有潘总和一个姓廖的股东。我放下合同就走了,前前后后待了不到十分钟。” 韩飞鹭将信将疑:“没看到点别的?” 李燃面露疑惑:“还有什么吗?” 卧室门突然开了,方才在床上睡觉的女孩儿走了出来,她十三四岁,身材苗条玲珑,长得清秀甜美,眉眼有几分像李燃。她看到家里有两个陌生男人,惺忪的目光突然定住了,脸上逐渐涌现惧怕的神色。 韩飞鹭看着她,发现她竟然手脚发颤,脸上褪去血色,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惊吓。 李燃连忙朝她走过去,把她搂在怀里,道:“这是我妹妹,叫李珂。她有点胆小。” 李珂抱着姐姐,两条细细的胳膊不停打颤,露出手腕处一道不自然的红淤。李燃把她送回房间,关上房门,回到客厅还未开口说话,韩飞鹭便问:“你|妹妹受伤了?” 李燃猛然站住脚步,盯着韩飞鹭僵滞了片刻:“你说什么?” 韩飞鹭指了指自己的手腕:“她手腕上有伤。” 李燃:“哦,她,她被烫伤了。” 她的情绪陡然间低沉了许多,说自己要去医院照料母亲,委婉的送客。 韩飞鹭此行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便不多留,同顾海向她告辞。李燃把他们送到门口,韩飞鹭突然又止步,回头对她说:“冰柜噪音大可能是因为冰柜没有放稳,而且冰柜上面堆着太多东西,会产生共振。” 李燃怔了怔,勉强笑道:“谢谢,我知道了。” 送走两位警察,她把房门关上,反锁。迅速走到窗前,看到韩飞鹭和顾海逐一从单元楼前走过。她终于松了一口气,浑身虚脱般无力。 歇息了片刻,她把目光移向那台冰柜。冰柜上的确放着很多东西,有两只鞋盒子、半箱罐装啤酒、吹风机和一把衣架。她走过去,先晃了晃冰柜,冰柜站得很稳,不是发出噪音的原因。她又把鞋盒、啤酒、吹风机等物一一拿到地上,但是冰柜依然在响,这声响有些怪异,像是低低的哀哭...... 手机响了,是潘少杰,她接通电话:“喂?” 潘少杰先冷笑,才说:“警察刚才去找你了?” 她一手拿着手机,一手在冰柜门上轻轻抚摸:“嗯。” 潘少杰蓦然发狠:“贱人,你敢说出去一个字,我让你坐牢。伪造发票、合同造假、想知道你会被判多少年吗?” 李燃翘起唇角,笑容阴狠:“你以为我只做了那些事?” 潘少杰:“你他妈说什么?” 李燃挂断电话,弯下腰把耳朵贴在发烫的柜门上,只听到了冰柜内部的噪音。嗡嗡的震动通过她的皮肤直达她的心脏,在她心中产生惊悚的震颤感。 第十九章:灵魂 粱桭发来微|信:到总经理办公室来一趟。 周颂看完,放下手机,继续盯着电脑屏幕换桌面,他一整个上午都无所事事,玩了会儿电脑自带的纸牌游戏,就开始更换桌面。从汽车换到萌宠,再换到现下正红的女演员,像是播放幻灯片一样颠来倒去。其实他有事做,自从他暴露了自己的英文能力,就被动包揽了所有翻译英文资料和回复英文邮件的工作,而且本来属于他的那些杂活也一样不能落下。他之所以消极怠工,不是因为他真如周灵均所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勤勤恳恳干了几天就生出逆反心理。而是因为他的状态不佳,今早一睁眼,心情就沉郁烦躁。 他很了解自己,很明白自己情绪如此消沉是因为他的大脑中一个叫做扣带回的区域存在脑功能缺陷。这种缺陷会时不时地使他情绪急躁、消沉、甚至产生暴力倾向。所以每当察觉自己的精神出现异常,他都尽量减少和人接触,也尽量减少作为,避免一切会引起他情绪波动的源头。他清楚在这关头,他做什么事都没有效率,还容易出差错。今早就是最近的例子,他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穿着睡衣,而他却以为自己是穿着家居服睡觉的。他连自己睡前换了身衣服都忘记了 所以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工位一个上午,除了去了一趟卫生间,开了一次小组会,在会议上不合群的表现惹恼了小组长之外,他就没离开过屁股底下的椅子。 隔壁的田馨发现他在消极怠工,委婉提醒他两次,他脸上笑吟吟地答应,但一扭回头还是继续换壁纸。田馨顾忌他的身份,不好催的太紧,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没回复粱桭的消息,粱桭很快又发来微|信:快点上来,还等我下去请你? 周颂眼见自己躲不过去了,便问田馨:“总经理办公室在几楼?” 得到答案后,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只扁扁的药盒,倒出两枚药片用水吞服,然后去搭乘电梯,乘电梯直上26楼,电梯门一开,就见粱桭在电梯间站着。“阿桭哥。” 粱桭道:“正准备下去逮你。” 他跟着粱桭穿过一片办公区,来到总经理办公室门前,粱桭敲了下门就直接把门推开,道:“进去吧。” 周颂走进去,在背对着落地窗的沙发上看见了周灵均。总经理办公室很气派,分为办公区和会客区,会客区摆着三张品字形的白色沙发。周灵均坐在当中那张长沙发上,正在看一份文件。 周颂走近几步,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身前,规规矩矩叫了声:“大哥。” 周灵均没抬头,把手微微往外一扬,指向旁边的沙发,示意他坐下。 周颂没坐,他不打算久留,所以还是站着比较好。 粱桭倒了杯水走了过来,把周颂按到沙发上:“站着干嘛,坐下。”他把水杯搁在周颂面前,很自然地绕过当中的茶几,在周灵均左手边坐下了。 离得近了,周颂才看到周灵均正在看的那份文件是他前天做的策划案,文件封皮上还印着‘市场部二组—周颂’一行字。周颂顿时有点紧张,感觉像是被家长抽查作业。 周灵均看起来对他做的策划案很不满意,一双乌黑的眉微蹙着,表情也冷怠极了。终于,周灵均翻完了文件,不轻不重地扔到茶几上,点评道:“一塌糊涂。” 粱桭把文件整理好又放下,笑道:“刚才还说这份方案做的条理清晰,可操作性强。现在当着小颂的面又改口了,我刚上班时做的第一份方案可不如他。” 周灵均:“你和他没有可比性,他只是写了一份新品发布的现场流程。你当年做的第一件案子就是融资并购。”他瞥了周颂一眼,端起水杯抿了一口水,“入职一个多星期了,感觉怎么样?” 周颂正襟端坐着,恭恭谨谨道:“同事们教了我很多,我还有许多地方要向他们学习。” 周灵均轻轻摇头:“我看你什么都没学会,只学会了说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 周颂很知道怎么应对周灵均的批评,只需要保持沉默做聆听受教状就可以了。这件事他做的熟练至极。 周灵均又问:“昨晚是怎么回事?你又惹了什么麻烦?” 昨晚,指的应该是他被带进警局问话,半夜求救粱桭,所以不可避免惊动了周灵均。 周颂道:“我向阿桭哥解释过了,我只是去找一个以前的同学,误打误撞被扯进一件命案里。” 周灵均:“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去找的同学是兰岚,那晚出事的人是刘勤?” 周颂垂眸下视,默然不语。 周灵均轻轻叹声气,道:“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已经发生的事谁都无法改变。你怎么就不明白生活需要向前看,而不是一昧地和过去纠缠。” 周颂早料到周灵均找他只是为了批评教诲他,因此很是习以为常,只等着周灵均演完这场兄慈弟恭的好戏,放自己回去继续摸鱼。 他长久不接话,气氛越来越僵硬,粱桭便笑道:“大哥的意思是你要懂得保护自己,比如昨天晚上,你就不应该擅自进入兰岚家里。察觉到异常应该及时避开,不能冒进。像你这样身份的人,万一出点负面新闻会很麻烦,对你只有坏处。” 周颂:“我知道了,谢谢阿桭哥。” 周灵均端起水杯,起身朝办公桌走去:“我知道,我说话你是向来听不进心里去的,只有阿桭的话你才会听一两句。也难怪,你们都是年轻人,你和他比和我谈得来。他应该对你说过了,我让你进公司上班是把你当成接班人培养的,我的身体越来越不行,最多坚持三五年,今后家里的生意需要你——” 他突然站住,手中的水杯啪嚓一声摔得粉碎,扶着桌沿,身形不稳。 粱桭两三步冲过去:“大哥!” 周灵均脸上血色尽失,嘴唇在瞬间变得苍白,双眉紧皱呼吸困难。很快丧失所有意识,陷入昏厥。 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周颂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粱桭大喊:“快叫救护车!” 救护车来之前,粱桭一直在给周灵均做心肺复苏,然后跟着救护车一起去了医院。周颂跟到大楼外,看着迅速远去的救护车发了一会儿怔,猛地回过神拦住一辆出租车,也去了医院。 他迟了几分钟,在急救室门前找到了粱桭,周灵均正在手术室抢救。粱桭焦灼难安,在楼道里走走停停。看到周颂跟过来,也没心思理会。 周颂看着门上亮起的‘手术中’的灯牌,一种莫名的恐惧感像蜘蛛丝一样逐渐从他心里伸展出来,编成一张天罗地网把他圈禁在内。在此之前,他只听说周灵均的身体一日比一日不好,昏厥过几次,进过几次手术室,都有惊无险保住了性命。今天他还是头一次亲临周灵均的命悬一线。 这种等待被宣判生死的感觉似曾相识,就像多年以前听闻迟辰光在看守所被人用削尖的牙刷柄插进脖子里,送进医院生死未卜。他记得当年自己是在卧室里听到这一消息,楼下母亲接到电话就匆匆出门了。他很懵懂,隐约知道母亲是去确认迟辰光是否还活着,但他还理解不了生死的含义,只是很害怕。现在重温当年的情绪,突然间记起了许多已经遗忘的事,比如在母亲走后,有个人走进他的卧室安慰他,还把他揽在怀里。当时他心不在焉,只顾得害怕,没留意身边多了一个人。 此时此刻,当年的一幕重演,他才想起那个人就是周灵均。 手术进行的第三十一分钟,手术门突然打开,一个护士走出来,道:“周灵均家属,病人已经脱离危险了。” 粱桭喜出望外,双手紧紧合十,像是在告拜某个神灵。周颂浑身一轻,后退两步靠在墙上。 粱桭走过去抱了他一下,脸上洋溢着劫后重生的喜悦:“没事了没事了,他挺过来了。” 周颂什么都没做,但却很疲累。他垂头看着地面静站了一会儿,问:“大哥怎么回事?” 粱桭的手机从刚才就一直在响,现在才有心情拿出手机看消息,道:“他的身体出现了排异反应,还有还有一些术后并发症。”正说话,手机又响了,他拿着手机走远两步接电话。 周颂听了几句,就听出和他通话的人是周灵均的父亲,也就是他的舅舅。他猜到周家人很快就会来医院探望周灵均,而他显然不适合在场,碰巧他也不想见到他们。所以他趁粱桭没注意,搭电梯下楼了。 走出综合大楼,前面是一片小花园,有不少病人在花园里纳凉散步。他也走进去,挑了张椅子坐下,不由得想起周灵均在办公室里那番没说完的话;周灵均说自己身体越来越坏,支撑不了许久,之所以让他进公司,是想把他培养成自己的接班人。 他深感意外,没想到周灵均竟有此意,还是只是缝场做戏?就算周灵均真有让他接管企业的打算,周家两个老人也绝对不会同意。周灵均为什么这么做?难道是为了给他今后的人生谋一条出路?这一猜测并未得到证实,但是周颂却忍不住心摇意撼,想起周灵均适才从鬼门关捡了条命回来,竟一阵阵的心酸、心疼。 本来打算绝不和周家老人见面,但是他悄然改变主意,想回去看过周灵均再走。沿着花园小径往前走,走到一半,在路边的亭子里看到一个熟人,是虞娇。他和虞娇在酒会上见过,光彩照人艳压四方的虞娇给他留下了不浅的印象,所以之前他才会在咖啡厅一眼认出她。 虞娇已经生产半个多月,但至今没出院,身穿白色病服坐在亭子里,望着一片芍药花出神。她瘦了许多,脸颊凹得显出老相,浑身笼罩着幽怨凄冷的气质。 周颂走进亭子里,道:“洪太太,你好。还记得我吗?” 虞娇那双像是已经死去的眼睛微微动了动,看了周颂一眼,道:“不记得。” 周颂:“但我记得你。半个月前,在蓝岛咖啡厅,我还见过你。” 虞娇转动眼珠看着他,目光阴沉。 周颂又道:“是我告诉警察,你和金涛在蓝岛咖啡见过面。” 虞娇的僵木般的脸上终于有所变化,眼睛里现出怨毒的冷光。 周颂:“也是我帮助警察找到了你的儿子,洪逸柏。”他微微一笑,“幸好我去的及时,才能从方亚庆手中救下他。” 虞娇眼中突然闪现泪光,匆忙起身想离开。 周颂:“究竟是不是方亚庆?” 虞娇背对着周颂,停步回望,眼睛里的泪水转眼已经干涸。 周颂看着她,问:“那天晚上在双龙桥,杀死乔宇的凶手究竟是不是方亚庆?” 虞娇沉默。 周颂道:“我知道你看到了凶手。” 虞娇缓缓吐出一口气,道:“这不是你们想要的结果吗?” 周颂皱眉:“什么结果?” 虞娇道:“我恨你们。你们毁了我,总有一天,我会死在你们手上。” 虞娇走了,她那句‘我恨你们’似乎就是对周颂的答案。 她恨他们,所以她永远不会告诉他们真相,她将把那晚发生的事全都锁进心里某个角落,和她的灵魂一样,再无重见天光之日。 第二十章:记忆 周颂又回去医院大楼,一路上魂不守舍,走到刚才周灵均做手术的手术室门外,才想起自己不知道周灵均被转到哪间病房。他拿出手机给粱桭打电话,想问周灵均的房间号,电话拨出去,粱桭用某段钢琴曲设置的手机铃声在不远处的楼梯间响起,响了两声就停了,于此同时,手机里响起用户正忙的提示音。粱桭挂了他的电话。 他猜测粱桭不便讲电话,但又不得不问周灵均的病房号,于是便朝楼梯间走过去。走近楼梯间,他逐渐听到里面传出两个男人说话的声音,其中一人是粱桭,另一人不知是谁。 粱桭道:“我给了你半年时间,结果呢!你他妈无能透顶!” 周颂听到这话,猛地刹住步子,在心里暗暗诧异;粱桭一向好脾气,对谁都是有说有笑,他认识粱桭这么久,从未听过粱桭高声说话,更不要说勃然大怒骂粗话了。 被他叱骂的男人倒像是比较好脾气,“你小声一点,我也在想办法啊。你知道这个项目有多难,不是三天两日就会有结果的。” 粱桭:“你是医生,你最清楚他的身体状况。我也不想着急,我也想给你时间,但是我没时间了你懂吗!” “我懂我懂,但这不是你骂我两句就能解决的事,我得和教授谈谈。” “安排我和这位教授见面,我要亲自和他谈。” “兄弟你别添乱了,教授肯定不会见你,如果你想让项目继续进行,就不要节外生枝。” 周颂听到这里,快步走过去,问道:“什么项目?” 粱桭见了他,脸色一变:“小颂?你在这儿干什么?” 原来方才和粱桭说话的人是一名男医生,他三十左右,戴着眼镜,白白净净,长得很周正。 周颂:“我刚才听到你们在说什么项目,和大哥有关吗?” 他昏昏然然,不明内里,显然听墙角没有听完整。粱桭稍稍放下心:“对,我和吴医生在讨论一项德国刚临床试验成功的手术。这位就是吴医生。” 周颂向吴医生伸出手,道:“你好,我是周灵均的堂弟。”说着话,他扫了一眼吴医生胸前的姓名牌,他叫吴启平。 吴启平微笑道:“你好。” 周颂:“刚才你们说的手术,可以详细说说吗?” 吴启平很不自然地微笑着,瞥了眼粱桭。 粱桭道:“简单来说就是移植人工心脏,目前在国内还很不成熟。小颂,不要耽误吴医生工作,我们上去看看大哥,他刚才醒了。” 吴启平走了,他们走楼梯上楼,周颂又问起那项手术,但是被粱桭三言两语敷衍过去。他心里有些奇怪,但无暇多想,很快就到了周灵均的病房门外,隔着房门,他能听到里面已经进去了许多人,周家长辈几乎已经到齐了。 他顿时又打退堂鼓,粱桭让他进去,他犹豫再三,道:“阿桭哥,里面人太多,我就先不进去了。过会儿我再来。” 粱桭理解他不想和周家长辈碰面,道:“那你回家休息吧,晚上再过来。” 粱桭进去了,又把病房门关上。周颂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往里看,想看看周灵均,但是只看到病床前站着一圈人,连周灵均的影子都看不到。他再次走出大楼,这次没有停留,直接拦了辆车回家了。 短短半天时间里发生了许多事,还有一件惊心动魄的大事。周颂倍感疲乏,坐上车就闭眼养神,一边想着虞娇一边想着周灵均,还想着粱桭可疑的隐瞒,这三桩事在他脑子里打架,片刻安宁不了。 手机又响了,他无精打采地接通电话:“喂?” “你好,是周颂先生吗?我是快递公司的,您的快递到了。麻烦开一下单元楼大门。” 周颂莫名其妙:“哪家快递公司?” 对方报出某网络购物上平台配套的快递公司名称,周颂更加纳闷,他一向很少网络购物,自回国到现在更是一次没有在网上买过东西。“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我没有在网上没东西。” 快递员:“你是周颂吧?我打的也是你的手机号啊,收货地址是长滨路新海世纪小区c栋二单元1901.” 说话间,出租车开进了小区,周颂道:“你稍等一下,我马上到楼下了。” 出租车停在单元楼前,周颂一下车就看到身穿某快递公司制服的快递员,以及他身边的三只大箱子。他仔细看了收获地址和收件人信息,确实送到他家里无误,于是搬起一个箱子和快递员一起上楼。快递员把东西搬进玄关,拿出签收单让他签字,周颂签了字就走了。 周颂把三个箱子推到客厅,打开箱子一看,里面是一些画笔和颜料,还有尚未组合起来的画架。看到这些东西,他心里生出说不出的怪异,他的确想过买些画画的东西摆在家里,偶尔画几笔当做消遣,但是只是想想而已,没有时间去买。今天这些东西却自动被邮寄上门。 他拨出粱桭的号码,电话一通便问:“阿桭哥,你帮我在网上买东西了吗?” 粱桭:“网上?什么东西?” 周颂:“一些颜料什么的。” 粱桭:“没有,我从来不在网上买东西。你收到恶作剧快递了吗?现在有很多无聊的人,直接扔掉就行了。” 是恶作剧快递吗?显然不是,被寄来的是他真正需要的东西。 周颂挂了电话,坐在地板上看着三只箱子若有所思了片刻,突然又拿起手机打开某购物网站app,去看自己的订单记录,却看到一条昨晚的交易记录,买的就是颜料、画笔、画板、画纸。详细的下单时间是昨晚凌晨2点31分。 他觉得自己像是拿错了别人的手机,昨晚他十一点多就睡觉了,一夜无梦到天亮,如果他半夜起来买东西,怎么会不记得?再者,他的手机整夜都放在床头柜上,若要在网上买东西需要指纹解屏锁和应用锁,以及输入支付密码,这些都是除了他之外任何人都不知道的信息,所以不可能存在被人偷偷拿去下单的可能性。 但是订单不会造假,他确实在凌晨2点31分上网买了一些东西。他又调出微|信的支付记录,果然凭空多出一条交易信息,时间是凌晨3点05分,他在小区附近的便利店里消费了53元。 周颂心里渗出一股股凉意,又拨出了一楼保安处的座机电话。他和保安小石很熟悉,搬来第一天小石就忙上忙下帮他搬东西,他也特意买过礼物送到保安室谢他。保安室就在公区大堂旁的一间屋子,出入单元楼必定会经过公区大堂。 电话通了,周颂谎称丢了东西,让小石帮忙调查昨晚2点半到3点之间有没有陌生人进入单元楼。小石查过录像,道:“没有啊,周先生,昨天晚上就你出去过一趟。” 周颂:“我出去了?” 小石:“是啊,我还问你出去干嘛,你说睡不着出去走走。” 周颂:“......什么时间?” 小石:“2点43分。” 2点43分,是在网上下单之后。 周颂心直往下沉,不敢相信在自己身上发生了如此离奇的事。突然,他看见洗浴间的门虚掩着,露出墙边装待洗衣物的框子。保姆蔡姐今天请假了,所以昨天他换下来的衣服还没洗。 他起身朝洗浴间走过去,问:“昨天晚上我穿的什么衣服?” 小石:“等等,我看下监控录像,找到了,你昨晚出门穿的是白色t恤和灰色裤子。” 周颂推开门,看到摆在地上的框子,不由得怔住。 框子里放着几件衣服,最上面的两件就是他在家常穿的白色短袖和灰色休闲裤。可他分明记得昨天这两件衣服还挂在衣柜里,此时却出现在框子里。 第二十一章:线人 缉毒支队大门外停着一辆黑色越野,顾海坐着车里翻看报纸。这辆车是韩飞鹭的,报纸自然也是韩飞鹭买来的。韩飞鹭有看报纸的习惯,无论当下网络多么四通八达,各种新闻门户在手机上的推送多么频繁,他还是喜欢报纸稍有些粗粝的手感,喜欢把新闻拿捏在手中的感觉。所以只要路过报亭,他都会停车买一份报纸,看完了也忘记清理,所以在车里积攒了厚厚一摞,最早的一份是半年前的。 顾海在车里等了多时,闲来无事干就翻看报纸,从中拣出一份上个月3号的聿城本地报,直接略过经济模块看‘今日要闻’。报纸上刊登了上个月3号发生的一件耸人听闻的刑事案件:两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儿在某小旅馆吸|毒,吸到意识不清精神错乱,便与对方大打出手,用各自携带的一把小小的水果刀刺伤了对方的肩膀和胳膊等部位。她们从旅馆房间打到旅馆大堂,旅馆老板看到她们癫狂失控的模样,立即选择报警。警察将两人带去派出所做毒检,两人的检测结果都呈阳性。新闻到此就结束了,编撰新闻的人以民警为两人开展积极的禁毒教育并且呼吁大众远离毒品为结尾。 社会新闻一贯撰写的头重脚轻,这件案子看起来以两个女孩儿接受禁毒教育为结尾,就这样草草结束了。其实不然,后续是缉毒支队接手了这起案件,对两个女孩儿审讯调查,一层层往上追查毒品源头——这件案子正是顾海随韩飞鹭来禁毒支队的原因。 他把报纸来回翻了两三遍,韩飞鹭终于从办公楼里出来了。他看到韩飞鹭和一个身材高壮的男人穿过大院朝门口走来,两个人还在紧锣密鼓地商谈着什么。那个男人是中队长吴俊峰,和韩飞鹭是同期,两人有点不对付,但是表面上绝对看不出来。 中队长把韩飞鹭送到门口,韩飞鹭和他握手互道再见,便径直上了车。暑气炎热,他一上车就打开冷气,扯了两下衬衣领口,讪笑道:“老吴挺有意思,把人压在看守所不让我见,问他什么也遮三掩四。心眼儿比针鼻还小,怪不得一直不上不下地悬着。这人的出息也就这么大了。” 顾海把自己翻乱的报纸一张张理整齐:“他什么都没说?” 韩飞鹭:“给了一个上线的外号,叫大熊。我他妈还叮当猫呢。” 吴俊峰有多小家子气,顾海也早有领会,韩飞鹭从他嘴里撬出一个外号已经着实不易。韩飞鹭把车掉头,开上公路:“大熊是他们抓捕行动的漏网之鱼,已经躲起来了,估计都已经逃出城了。他估摸着咱们也找不到,所以才松口。” 他们从蔡敏敏家中找到的毒品样本与外号为大熊的‘经销商’贩卖货物检测一致。韩飞鹭怀疑蔡敏敏也是大雄的客户,想查清楚蔡敏敏家中毒品的来源,所以当务之急是找到此熊。吴俊峰从两女吸毒案挖出一些虾米,根据这些虾米交代,大熊常在西城黄古岭一带活动。这是韩飞鹭此行探听到的唯一线索。 韩飞鹭开车驶向黄古岭,在路口停下等红灯时发了几条微|信,绿灯一亮,他就改发语音:“你准备一下,我们马上就到。” 顾海听见了,不知道他在和联系,但一个字都不问。韩飞鹭有许多捕获信息的暗门,说官方点是情报人员,说通俗点就是线人,这是许多一线干警必须掌握的‘资源’。这些来自灰色地带的情报对警方的侦查很有帮助,因为线人的行动不受任何约束,往往可以达到正规的侦查手段无法获取的成果。 韩飞鹭一刻都不歇,放下手机就向顾海问起关于兰岚母亲失踪一案。 顾海早有准备,方才在车上等待时已经把穆雪橙发来的资料记得混瓜烂熟:“兰岚的母亲名叫宋彩云,失踪时间是12年9月11号。据宋彩云的父亲兰兆林说,11号当天他和兰岚陪同宋彩云去医院做透析,从医院出来后,他和兰岚要去自家开的修鞋店工作,宋彩云就一个人回家休息。但是当晚他回到家发现宋彩云并没有回家,他以为宋彩云去了父母亲戚家,逐一打电话确认,但亲戚们都说宋彩云没有去过。兰兆林找遍了每一个宋彩云会去的地方,但都没找到人,于是在第二天晚上报警。” 韩飞鹭:“透析?宋彩云生病了?” 顾海:“她得了胃癌。” 韩飞鹭沉思须臾:“她失踪和她生病会不会有关系?” 顾海:“我也这么怀疑,宋彩云从生病到失踪已经花费了六万多医药费,这些钱全都是他们从亲戚朋友手里借的。兰兆林说,宋彩云数次说过不想再治病,要把钱留下给兰岚上学和还债用。宋彩云不辞而别,可能是为了给家里减轻负担。” 十年前的六万,对开一间修鞋铺的兰兆林一家来说俨然是天文数字。虽说夫妻本是丛林鸟,但是大难临头时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的也不在少数。这些年有许多失踪人口都是身患绝症的病人,他们为了不成为家人的拖累,选择离家出走。平凡而不幸的宋彩云或许只是其中的一员。 见多了人清冷暖,一个宋彩云已经不能引起韩飞鹭的唏嘘,他只是冷静地问了句:“既然这样,宋彩云或许只是碰巧在魏春红死亡那天选择了离家出走。” 顾海:“目前看来应该是这样,还要继续深挖吗?” 韩飞鹭:“不用了,最重要的还是找到兰岚。出入公园的车辆排查出结果了吗?” 顾海:“嫌疑车辆从25辆缩减到了5辆,雪橙正在逐一和车主取得联络。” 手机一直响起微|信提示音,韩飞鹭回复几条消息,又道:“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假设刘勤真的是兰岚杀的,兰岚杀人的动机是什么?” 顾海思索片刻,道:“我认为刘勤应该是和兰岚有过肢体冲突,兰岚或许是一时激动,或许是为了自保,所以捅了刘勤一刀。” 韩飞鹭:“他们发生肢体冲突的原因是什么?” 顾海:“周颂曾说,他怀疑兰岚偷了他的扣子,而那颗扣子最终出现在魏春红的尸体周围。所以周颂才会怀疑为杀死魏春红的凶手。或许刘勤是想找兰岚对峙,验证周颂的话究竟是不是真的。” 韩飞鹭:“还是有矛盾。魏春红已经死了十年,这十年里刘勤找过周颂很多次,但一次没有找过兰岚,直到前几天他才去找兰岚。说明刘勤一直以来都不相信周颂指认兰岚偷扣子,他相信了兰岚十年,为什么突然扭过头怀疑兰岚?” 顾海:“他怀疑兰岚?” 韩飞鹭:“既然他去找兰岚,为的只能是周颂十年前指认她这一件事。他选择向兰岚求证,难道不是因为他信了周颂的话? 顾海:“也对。那你认为呢?” 韩飞鹭:“14号晚上,刘勤去找周颂。两天后,他就去找了兰岚......还得找周颂,这小子对我们有隐瞒。” 顾海看他一眼,谨慎道:“那我把他再叫到局里问话?” 韩飞鹭左思右想一番,道:“不用,我私下问他。” 此行的目的地是黄古岭一条僻静的街道,这是条商业街,但是每一间商铺都上了年岁,家家户户生意都不怎么好,大太阳底下只有几对情侣在压马路。路边一排店铺的楼上是一排出租屋,快炒店和炸鸡店中间有一条楼梯可通楼上,幽暗狭窄的楼道里满是垃圾和尿骚味。 两人快步上到二楼,顾海跟着韩飞鹭走到尽头一间屋门前,韩飞鹭拿出手机不知给谁发了条微|信,很快收到一条回复:进来吧,门开着。 韩飞鹭轻轻把门推开,屋内顿时流出钢琴曲。两人进了屋,入眼是一间小小的起居室,只容两三人的沙发上丢满了女人的衣物,一张茶几上摆满了各种杂物,钢琴曲是从一只蓝牙音响里传出来的。起居室东边是一间卧室,卧室门没关紧,男人和女人的笑声在琴声的掩盖下隐隐约约飘窜出来。 茶几上放着一只披萨盒,盒子里还剩下两块披萨,韩飞鹭把披萨盒子拿开,然后朝桌上指了指,示意顾海拍照取证。桌上摆着两三只拇指大小的分装袋,袋子里是白色粉末,还有一只被火烧糊了底部的汤匙,以及两只已经打空的注射器。顾海拿出手机,先录了像,然后拍了几张照。 卧室里突然响起女人风骚又高亢的笑声。韩飞鹭走过去,透过虚掩的房门,看到里面一张大床上躺着一男一女,裹在被子里翻滚。他把门推开,然后用力敲了两下。 里面的人听到动静,一个男人探出头往外看,看到门外站着人,登时吓了一跳,僵在床上。 韩飞鹭:“穿上衣服,出来。”说完,他转身回到起居室。 床上的女人披着一条被单下了床,看到男人还躺在床上挺尸,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她伸出光溜溜的长腿一脚把男人踹下床,笑道:“瞧你这熊样,刚才还说要弄死我呢。赶快起来吧,我老公捉奸来了。他脾气可不好,你再磨蹭一会儿,他把你三条腿都打断!” 女人披着被单从屋里走出来,露出雪白的胸脯和两条长腿,看见顾海在起居室站着,眼前一亮笑吟吟地朝顾海走过去:“呦,这小兄弟是谁?长得真俊。站着干嘛呀?来来来,坐下。” 她抱着顾海的胳膊把顾海拽到沙发上坐下,由于她被单里面一丝不挂,顾海不敢和她拉扯,担心碰着不该碰的,害她被单脱落。他很僵硬地坐在沙发上,尽量夹缩肩膀,恨不得把两只胳膊缩回腔子里以减少和她的身体接触面积,“不要动手动脚,我也是警察。” 女人趴在他肩上,哈哈笑道:“你真可爱,是个好警察。不像那个坏家伙,他可不是个好警察。” 顾海不擅长开玩笑,认认真真一板一眼道:“你别乱说,他是我们队长。” 坏家伙韩飞鹭熟门熟路地从冰箱里拿出两罐冰可乐,扔了一罐给顾海,道:“别逗他了,他不是你的对手。” 女人道:“我偏爱和不是我对手的男人逗闷子,这样才有意思。不像你,你太是我的对手。” 韩飞鹭扣开拉环喝了一口可乐,向桌上那堆东西扬扬下巴:“你碰了?” 女人道:“为了帮你做点事,我把自己豁出去?得了吧,我还没那么傻。” 韩飞鹭从沙发上拿起一件外套扔到她身上:“我让你拖住他,可没让你把他拖到床上。” 女人哼笑:“说的轻巧,我不用点手段,怎么拖住他?怎么套出话?” 顾海的肩膀一直被她枕着,半边身子都麻了,逐渐半身不遂:“女士,麻烦你把头移开可以吗?” 女人笑道:“干嘛这么见外,我叫夏丽,叫我丽姐。” 卧室门又开了,刚那男人穿好衣服走出来,搓着手诚惶诚恐地看了看韩飞鹭,又看了看顾海,一时拿捏不准这仨人的关系,战战兢兢道:“大哥是哪位?” 夏丽套上外套,甩了甩头发笑得风情万种,翘起食指指了指韩飞鹭:“他是我老公。”又抱住顾海的胳膊,“他是我情夫。”又抬起腿拿脚指了指男人,“他是熊亮的好哥们儿。” 韩飞鹭朝他伸出手:“身份证。” 男人弓背弯腰把身份证给他:“大哥,我跟嫂子是第一次,我我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保证以后再不和嫂子来往。” 韩飞鹭看了眼身份证,又瞥他一眼:“刘亚军?” 刘亚军连连点头:“是是是,是我。” 韩飞鹭把他的身份证揣兜里:“熊亮是谁?” 刘亚军装傻:“谁?我不认识啊。” 夏丽冷笑一声:“刚才你亲口说你认识一个搞毒的,道上人都叫他熊哥,没几个人知道他真名真姓,但是你和他光屁股一起长大,你俩是好哥们儿,只有你知道他真名是熊亮。怎么着?自己说过的话,穿上裤子就不认了?男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韩飞鹭有滋有味地听她把话说完,丝毫不介意自己也被她捎带着骂了,问刘亚军:“听见了?” 刘亚军觉出不对劲儿:“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韩飞鹭走近他,下了狠劲儿的一巴掌拍在他肩上,冷笑道:“我是你大哥,你刚才不都叫了好几声了吗?” 刘亚军差点被他一巴掌拍趴下,双腿直打晃儿,“你你你你叫什么?” 韩飞鹭:“我姓韩,黑白两道挂了名,如果你今天能自己走出这个门儿,记得打听打听你韩爷是哪路神仙。行了屁话少说,接下来我说的每个字你都支棱着耳朵听清楚了,我不会再重复第二遍。我要找熊亮,如果你帮我找到他,今天你睡我女人的事儿我不追究。但是你如果敢跟我装糊涂,一问摇头三不知,我不管你怎么分配,两只脚切四根指头给我。” 刘亚军急吼吼地要求绕,韩飞鹭摇摇手指:“我刚说了,你只有说一句话的机会,所以想好了再开口。” 他演得太像,气势太强,活脱脱一个狠厉疯魔的玩命之徒。为了烘托气氛,顾海掂起水果刀呼通一声扎到木桌上。 韩飞鹭见状,鼓了两下掌,笑道:“我这弟弟刀法不错,你想试试?” 刘亚军腿一软差点跪下,生无可恋道:“老街路东四巷,胡家煎饼楼上。” 韩飞鹭又拍拍他肩膀,这次温柔许多,“你还算听话。” 顾海麻利地给刘亚军上了铐子。刘亚军受惊过度,已经虚脱了,晕头转向道:“干嘛呀大哥?你不是说只要我听话,我睡你女人的事儿你就不追究了吗?” 韩飞鹭这才亮出自己的警官证:“很遗憾,我已经不做大哥很多年了。刚才这位夏丽女士报警,说你教唆她吸毒,现在人证物证俱全,我顺路把你捎去派出所,不用谢。” 他说话算话,顺路把刘亚军捎到派出所,还送去了物证。然后驱车直奔老街路四巷,费了许多力气才在深街老巷找到胡家烧饼的招牌,和夏丽住的出租屋是一样的布局,一楼是门面,二楼住人,房门都朝着马路。两人上楼,找到胡家烧饼楼上的屋子,屋门没上锁,里面还传出电视里的声响。韩飞鹭哐哐拍门,喊道:“喂!里面有人没有?你家太吵了!” 顾海贴墙站着,手里掂着刚才在路上拣的木棍。俩人都没想到今天能如此顺利找到大熊,所以都没有去枪库领枪,赤手空拳就来了。 里面没人应声,但电视声音更大了,韩飞鹭又捶了两下门:“他妈的吵死了!” 还是没人应门,韩飞鹭察觉不对,退后一步一脚把门踹开,房门破开的瞬间,他看到一个男人从翻过窗户跳了下去。 “开车去路口堵!”他边说着,人已经跑进屋子,跟着熊亮从窗口跳下。幸好是两层楼的高度,他身手又矫健,一落地就去追赶熊亮。熊亮人如其名,背影像头熊一样高大壮硕,但他沉重的身子是奔跑的负累,没一会儿就慢下速度。 韩飞鹭紧盯着他,逐渐拉近和他的距离:“站住!” 他这么一喊,熊亮咆哮一声,跑得更快,还拽倒巷子里停的几辆自行车,一路为韩飞鹭制造障碍。韩飞鹭躲开地上的障碍物浪费了时间,以至于又被熊亮跑远。韩飞鹭心生火气,加速狂奔,吼道:“再跑开枪了!” 前面突然迎面走来一个拄拐的老人,韩飞鹭心道不好,大喊:“快让开!” 但是已经晚了,熊亮一把将老人拽倒,老人摔在地上痛苦地连声哎呦。韩飞鹭只能停下来查看老人伤势,见老人无大碍,便让老人不要乱动在原地等待。然后掂起老人的拐杖又去追熊亮。 但是短短十几秒时间已经足够熊亮跑远,有可能已经出了巷子,巷子外就是四通八达的大路,再想堵他就难了。韩飞鹭心里已经没了希望,但仍不放弃,毫不减速。 突然,前方传来一声急刹车,韩飞鹭一转弯就看到巷口站着一辆车,是他的越野。顾海直接开车进来把巷子堵住了。顾海从车上下来,和韩飞鹭一前一后将熊亮包围,熊亮急得原地打转。 韩飞鹭大松一口气,扛着拐杖朝熊亮走过去,气喘吁吁道:“跑啊,不能很能跑吗?你比苏炳添还牛逼,接着跑!” 熊亮走投无路想翻|墙,助跑两步跳起来扒住墙头。韩飞鹭见状,跑过去抄起拐杖朝他屁股狠狠打了一棍。 “啊!” 熊亮惨叫着摔了下来,韩飞鹭把他踹翻,又朝他屁股上打了一棍,“妈的一个老人你也敢下手!” 顾海连忙把他拦住,然后给熊亮戴上手铐,又把他拽起来让他靠墙坐着。 韩飞鹭蹲下身,看着他圆胖的大红脸,道:“我问你,你的下线都有谁?” 熊亮挨了两棍子,好生屈辱,很有骨气地昂起脑袋:“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韩飞鹭逼近他的脸:“你的下线,你的买家,那些从你手里拿货的客户,够他妈的清楚了吗!” 熊亮:“不清楚。” 韩飞鹭狞笑:“好,你嘴硬,我看你骨头够不够硬。”他对顾海招招手,“大海把车开过来,先碾折他一条腿。” 顾海闻言,开步就走了,跳上车发动了车子。 熊亮大惊:“喂!你可是警察!” 韩飞鹭后退几步,摊开手:“你跑,我追,追得太紧一不小心压折你一条腿,合情合理。” 顾海发动车子,越野车快速前行,转眼逼近熊亮,但丝毫没有降速的趋势。熊亮惊恐大叫:“啊啊啊啊啊!我说我说我说!快停下!” 车轮胎在距离他的腿不足半米的停下。 韩飞鹭又蹲在他面前,道:“说吧。” 熊亮的脸褪去血色,粗喘几口气:“我的几个下线,都已经被你们抓走了。” 韩飞鹭从手机里调出蔡敏敏的照片:“见没见过她?” 熊亮摇头:“没见过。” 韩飞鹭:“你不老实。她拿的是你的货,你敢说没见过?” 熊亮都快哭了:“我确实没见过啊,我的固定分销商就那么几个,至于他们又给了谁,我怎么知道啊。” 韩飞鹭换了个方式问:“5月14号前后,你都给谁送过货?” 熊亮:“那几天我喝酒喝到胃出血,身上不舒服,只在14号晚上送了一趟货。” 韩飞鹭:“给谁送?” 熊亮眼神飘忽,不说话了。 韩飞鹭冷笑:“你想再玩一次?没问题,我陪你。大海去开车。” 熊亮:“我说我说,我给年哥送货!” 韩飞鹭:“说清楚!” 熊亮:“他叫年哥,大名冯达年,是天上人间夜总会的大堂领班!” 第二十二章:变态 粱桭物色了几位心理医生,其中一位姓姜的最为出色,姜医生就职于清风心理咨询中心。 周颂按照约定时间来到咨询中心,在诊疗室见到了这位姜医生。姜医生是个斯文瘦小的四十多岁的男人,他和周颂以往见过的那些医生一样,让周颂摆了一次沙盘,填了几张表格。周颂看到那些表格和沙盘就在心里暗暗发笑,笑自己不应该对这次会见医生抱有任何期待。他已经久病成医,熟悉所有流程,他甚至知道所有心理测试题的答案,只要他可以,他可以利用那些沙盘和表格变成任何一个人。医生们试图通过测试来诊断他的人格,剖析他的心理,对他已经派不上用场了。 尽然如此,他还是给予配合。 姜医生像一名拿到学生试卷的教师,细细看过周颂的答卷,一双暗藏精光的眼睛微微闪动着看了看周颂,脸上露出了然于胸的神色。 接下来,周颂和他聊了聊近况,他引导下说出了心中的郁结烦闷之处。其实他察觉到了姜医生一直在试图引导他,他本打算随便聊聊就走,并不想对姜医生费许多口舌,所以有意回避姜医生的引导。渐渐的,姜医生似乎感受到了某种压力,用钢笔屡屡去眼推鼻梁上的眼镜。他觉得有趣,想继续看姜医生的反应,于是装作着套,说了一些姜医生想从他口中听到的话。 果然如他料想的一样,姜医生如释重负,眼睛里又闪露出自信的光芒,以为病人终究还是被他降拿。周颂并不打破他美好的幻想,只是面带微笑看着他,始终一副从容淡定、举重若轻的模样。 就在和周颂四目相对的瞬间,姜医生突然明白了什么,一张脸被气得发红,尽显恼羞成怒:“周先生,你在耍我吗?” 周颂笑道:“请别误会,我只是不忍心看到您失望。” 姜医生道:“看来你我不投缘,请你另寻名医。” 周颂站起身,微微颔首:“好的,打扰了。” 他信步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姜医生又叫住他:“周先生。” 周颂停步回望:“嗯?” 姜医生从他刚才坐的那张单人沙发上拿出一只扁扁的透明药盒,他把药盒送到周颂面前,脸上露出不加掩饰的讥讽的笑意:“恕我直言,你需要的不是心理医生,而是精神医生。” 和姜医生刚才的对弈中,周颂以绝对的优势取胜,他很得意,并且从中得到了乐趣。他本能骄傲的退场,前提是没有落下随身携带的药盒。当这只药盒被他的手下败将递到自己面前时,他瞬间从一个战胜的将军变成一个滥吃药物、以此为生的‘瘾|君子’,一个疾病缠身、肮脏混乱的人。 他接住药盒紧紧攥在手里,快步离开了咨询室。 他难堪极了,走在阳光猛烈的街道上,头脑被羞耻的怒火蒙蔽。他此时正陷水深火热之中,人来人往的街道对他来说如同地狱,急切的想要逃离。他埋头走路,走得飞快,魂不守舍。没有听到身后一直有人在叫他。 “周颂,周颂!喂喂喂!” 韩飞鹭快跑几步,一把拽住他手腕:“怎么不理人啊你!” 周颂被迫转过身,韩飞鹭看到他的脸,顿时一愣:“你怎么了?” 周颂用力甩掉他的手,又走了。 韩飞鹭撵上他,勾着头看他的脸:“你脸色真差,掉了魂儿一样。发生什么事了?” 周颂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有多狼狈,所以被韩飞鹭看一眼都感到无比羞耻,他恨不得把脸藏起来:“不要你管,别跟着我。” 韩飞鹭:“不是说好了在这儿碰面吗?现在又不让我跟着你,你怎么说变就变?喂喂喂,别走了行不行!” 他又拽住周颂的手腕,阻止周颂像只慌脚鸡一样往前冲,周颂怒道:“松手!” 他把周颂拦住不是没有原因,前面开过来一辆电动车,车上骑着一个送外卖的配送员。他把周颂拉到路边,朝骑手喊了声:“机动车不能走人行道!” 骑手没理他,早走远了。人行道当中躺着一只薄薄的盒子,在阳光下反着光,那是周颂刚才站的位置。韩飞鹭走过去把盒子捡起来,发现这只是药盒,里面装着三种颜色的药片。他好奇地晃了晃药盒,问道:“这是你掉的?里面装的是药吗?你生病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盒子递给周颂,一抬眼看到周颂的脸,发现周颂的脸色更难看了,正用一双想杀人的眼睛瞪着他。 周颂一把抢过药盒:“我吃不吃药生没生病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知不知道你贫嘴贱舌的样子很讨人厌!” 韩飞鹭拧眉:“我就随便问问,你今天火气也太大了。” 周颂:“问什么问!要你多嘴?要你多事?” 韩飞鹭脸色不悦:“你差不多行了,无缘无故冲我发火干什么?” 周颂:“我现在要回家,别跟着我!” 他要过马路,但是韩飞鹭又拦住他,道:“你这样横冲直撞的会出事,我送你回去。” 说完,韩飞鹭拖着他的胳膊走向自己停在路边的车。 周颂现在只想尽快摆脱他,但是两次三番被他缠磨,愈加控制不住自己偏激暴躁的情绪。他被韩飞鹭拽着胳膊往前走,用力挣扎想甩掉韩飞鹭的手,但是拼蛮力根本不是韩飞鹭的对手。 “你少管我!你以为你是谁?我叫你几声恩人你就真以为你是我的恩人?真是可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自以为是的人!你放手!松开我!我让你松手,松手啊!” 极限撕扯之中,他扇了韩飞鹭一巴掌,他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动的手,听到响亮的耳光声才恢复清醒,愣在原地呆呆地看着韩飞鹭。 韩飞鹭头向一边歪着,额前的头发甩到眼角,因为肤色深所以巴掌印不明显,但嘴角已经破了。他也没想到周颂会动手,挨了打后有点恍惚,短暂的恍惚过后便是愤怒。他拧过脖子看着周颂,捏着拳头,搭着几缕头发的眼角流出一丝湿冷的戾气。 周颂还是第一次见他发怒,这感觉就像被一只恶狼盯住,浑身僵硬动都不敢动。 韩飞鹭看着他,后槽牙咬了又咬,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还打吗?” 周颂摇摇头。 韩飞鹭左右看了看,见街对面有片小广场,便抬脚走了过去:“过来。” 周颂的邪火全都变成耳光打出去了,当下老老实实地跟上他,穿过马路去了街心的小广场。跟在韩飞鹭身后走进一条绿荫下的石板小路,韩飞鹭走着走着突然停下,立定转身。他一回身,周颂以为他要把那巴掌还回来,连忙拿手挡住脑袋。 韩飞鹭:“......你干嘛?” 周颂把手放下,露出眼睛看着他:“你不是要打回来吗?” 韩飞鹭气得想笑:“你觉得我会打你?” 周颂心虚地垂下眼睛,磕磕绊绊道:“我刚才,不小心......那个,是误伤。对,对不起。” 韩飞鹭这下有火也难发,他坐在路边一张长椅上,拍拍旁边的位置:“坐。” 周颂尽量和他拉开距离,坐在椅子另一头,做错事的孩子们低着头扭自己的手指。 韩飞鹭盯着他的侧脸看了一会儿,最后一丁点儿火气化成一声长叹:“你知道我有多少年没被人打过耳光了吗?” 周颂偷瞄他一眼:“不知道。” 韩飞鹭:“十年,整整十年,十年前我和我女朋友提分手,她打了我一巴掌。当时我就在心里发誓,我这辈子绝对不要再被女人打耳光。”说着,他又看了周颂一眼,自嘲一笑,“誓还没破,今天打我耳光的是个男人。” 周颂:“对不起。” 韩飞鹭拿出烟盒抽出一根烟:“你一说对不起,我脑子里全是十年前我和我女朋友分手的画面,当时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挨打的也是我,因为是我提的分手我活该,挨打也不冤枉。但是今天说对不起的人是你,挨打的却是我,所以这一巴掌我挨的很冤枉。” 周颂一知半解:“你的意思是,应该说对不起的人是你?” 听到他这企业级理解,韩飞鹭打着火忘了点烟,转过头很无语地看着他:“你还想让我对你说对不起?” 周颂:“是你说,挨打的是你,说对不起的也是你,你挨打才不冤枉。所以......”话说一半,他突然顿悟了,“是我理解错了吗?” 韩飞鹭点点头:“简直是欺人太甚。” 周颂自知说错了话,连忙移到他身边坐下,拿过他手里的打火机,重新打着火给他点烟。 韩飞鹭点着火,吐出一口悠长的白烟:“得亏我心胸够宽,换做别人早被你气死了。” 周颂从他的烟盒里拿出一根烟,给自己也点着了,只抽烟,不接话。 韩飞鹭:“你刚才叽哩哇啦说了一大车话,说的又快又密我都没听清。我得好好想想你都说了什么,你要是敢趁乱骂我,我还得跟你算账。” 他把周颂刚才说的话一句句捋清楚,一句句又重新过了一遍脑子,想起其中某句话,很小心眼儿的又生气了。“你刚说的话是认真的?” 周颂隐约能猜到他问的是哪句话,“都是气话,你别当真。” 韩飞鹭:“干嘛发这么大脾气?冲我来的?” 周颂:“不是你,是你运气不好,撞我枪口上了。”他想移开话题,“你在电话里也不说清楚,找我什么事?” 韩飞鹭:“你慢着,这事儿没这么好翻篇儿,你不解释清楚你哪来的邪火,我立马就走。” 周颂面露为难:“一定要问吗?” 韩飞鹭:“你说不说?” 周颂陷入纠结之中,低着头捏着烟搓来搓去,烟灰扑簌簌落了一地。 韩飞鹭等得心火又起:“你以为我闲的蛋|疼有时间在这儿审讯你?要不是看你刚才太反常,家里户口本全死光了都没你那模样凄惨,我担心你这样下去会出事,所以才想问出原因开导你。你不想说算了,我也不想管你的破事儿,你一个人在这儿演琼瑶苦情剧吧,我走了。” 他起身作势要走,周颂连忙拉住他:“我说我说。” 韩飞鹭横眉竖眼地坐回去,把腿踩在椅子上转身盯着他,像个向小孩儿要糖吃的恶霸:“说。” 周颂像以往一样散着头发,但是今天很热,刚才又和韩飞鹭撕吧了半天,出了汗就更热了。他慢吞吞地从兜里拿出一根皮筋儿,把头发捋了几下不高不低地扎在脑后,只留几缕贴着脸的鬓发。他扎好头发,又轻轻呼出一口气,才说:“我刚才去见心理医生了,和心理医生聊得不愉快。” 他瞥了韩飞鹭一眼,又道:“我患有双相情感障碍,简单来说就是偶尔抑郁、偶尔狂躁的一种精神疾病。你刚才捡到的药盒,是我常年吃的药。不吃那些药,我会很容易犯病。”说着说着,他心里轻松不少,像是卸掉了一块大石头。他本打算点到即止,但是一开口却停不下来了,“双相情感障碍是我十七岁的时候心理医生做出的诊断,我二十岁时又被诊断为边缘性变态人格。你没听错,是变态,一开始我很不能理解,也很不能接受,但是现在我慢慢理解了,这种人格其实——” 韩飞鹭突然打断他:“我知道。” 周颂很意外:“你知道?” 韩飞鹭回忆起了什么,脸色变得凝重:“市局以前有个顾问,是犯罪心理学博士,留过学度过金,个人能力很强,任职期间破过不少重案。经他手的一件案子的犯人钻了法律的空子被无罪释放,这个人明明犯了罪,但是有专业的律师背书,所以法律不能给他任何处罚。这是个强奸|幼女的烂人,他一旦走出拘留所就是放虎归山。他被无罪释放的第十天,有人在城南垃圾场发现了他,他喝多了,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去的垃圾场,但觉得身上不舒服。去医院做检查脱了裤子才发现他被阉了。” 周颂:“是那顾问干的吗?” 韩飞鹭:“所有人都怀疑他,但是所有人都拿不出证据,就连这人自己都说不出到底是谁干的。那件事之后,顾问就从市局离职了。现在他转行做律师,做的风风火火,他尽职尽责,就算为罪人辩护也倾尽全力。所以不少有罪之人在他的帮助下减轻了刑法,甚至被他辩成无罪。去年我在法庭上见到他了,他为一位金融诈欺犯做辩护,他打赢了警方,推翻警方辛苦搜寻的所有证据。那个害得十几万人家破人亡的诈欺犯被当庭释放。”他苦笑一声,叹了声气,“这是个复杂的世界,人是最复杂的动物。” 周颂听得一知半解:“你是想说我和他一样复杂?” 韩飞鹭伸开双臂搭在椅背上,仰头望着坠得很低很低的云彩:“那天从法院出来,他请我喝酒,跟我叙旧。他坐在路边烧烤摊上对我说他不是正常人,他是边缘形心理变态。他缺少情感触角,从来没有共情能力,他自私又冷漠,但分得清正邪。他会用法律约束自己,也在一直挑战法律的底线。他很喜欢犯罪顾问的工作,犯罪和流血让他亢奋,他以战胜那些罪犯为乐。他从市局辞职不是因为当时流言四起,而是他突然觉得暴力可以轻易战胜法律。法律不再是他战胜罪犯的唯一途径,所以他想寻找强大的力量。” 周颂突然对这位素未谋面的病友产生了兴趣:“他像我,也不像。” 韩飞鹭目光悠长地看他一眼:“我也觉得你和他有相似的地方,你对犯罪行为有着远超常人的敏感嗅觉。你帮我找洪逸柏,不是你想报恩,而是你对绑架他的犯人感兴趣,你想亲手抓住他,你能从追捕罪犯的过程中获得乐趣。” 周颂转过头看着他,目光沉寂幽深:“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韩飞鹭:“知道你和普通人不一样?带你去双龙桥那天,我就看出来了。” 周颂还以为他在韩飞鹭面前掩藏地很好,竟不知早已被他看得一清二楚。他有些庆幸,庆幸韩飞鹭明明看透了他,却还没有疏远他。“你是想说,我和那个顾问一样,终有一天会走上助纣为虐,擅用私刑的不法道路吗?” 韩飞鹭:“我还没说完,你和他有相似的地方,也有不一样的地方。” 周颂:“哪里不一样?” 韩飞鹭:“你知道怎么正确发泄自己的情绪。” 周颂不理解:“比如呢?” 韩飞鹭指了指自己的脸,讪笑:“比如你刚才扇了我一巴掌。” 周颂被噎住,不说话了。 韩飞鹭又道:“佛洛依德说过,每个人都有一个侵犯......侵犯什么来着?” 周颂看他一眼,抿唇微笑:“是侵犯能量储存器。这种能量是恒定的,需要通过某种方式释放,从而减弱自己的侵犯性驱力。”他脸上的微笑一点点被风抚平,神情看起来有些茫然,“简单来说,就是把自己犯罪的欲望转化为其他欲望。但是对我们这些人来说,这是一件很难做到的事。” 第二十三章:同伙 “是不是因为刘勤的事,我们警方要求你配合调查,让你有了压力?” 韩飞鹭并不是说说而已,他的确很关心周颂,开始替他分析原因。 周颂心里的确有压力,但不是因为刘勤,而是因为那箱寄到家里的水彩画笔等物。他担心自己在自己全然不知情的情况下已经悄然分裂成两个人。在见到心理医生之前,他一直在为这件事忧虑,见到心理医生后,还不如不见。不过此时韩飞鹭似乎替代了心理医生的作用,虽然言语粗糙,也不怎么有耐心,但是他贵在真诚,所以和他谈心的感觉还不赖。 周颂笑道:“如果我说是,你会不再因为刘勤的事来烦我吗?” 韩飞鹭实话实话:“不会。这案子结束之前,我会一直烦你。” 广场里人不多,满眼都是绿树浓阴,还有微风吹来,凉爽怡人。周颂道:“我们走走吧。” 两人慢慢走在草坪夹道里,周颂问:“所以你这次找我还是为了刘勤的案子?” 韩飞鹭一抬手折下一根柳条,拿在手里把玩:“为刘勤,也为潘少杰。” 周颂:“潘少杰怎么了?” 韩飞鹭:“我怀疑他和蔡敏敏的死脱不了干系,他手下有个叫冯达年的人,你认不认识?” 周颂:“我虽和他走得比较近,但是他的朋友我一概不认识。” 韩飞鹭:“不是他的朋友,是夜总会大堂经理。蔡敏敏死那天,是他送蔡敏敏回家,虽然当时蔡敏敏活着,但是第二天就死了。我们在蔡敏敏家里发现几克冰毒,蔡敏敏又死于毒品注射过量,所以当时我们认为蔡敏敏的死是个意外。直到昨天我查到毒品来源,蔡敏敏家里那几克冰毒是一个叫熊亮的贩子手里的货,熊亮招认他在5月14号晚上11点左右去天上人间后门给冯达年送了一次货。但是第二天,那批货就出现在蔡敏敏家里。” 周颂:“你现在怀疑蔡敏敏死于一个陷阱?是冯达年有意教唆蔡敏敏吸毒,导致她中毒死亡?”说着摇了摇头,“这个计划操作性不强。就算冯达年真有此意以此计划杀死蔡敏敏,他怎能保证蔡敏敏会自愿注射过量的冰毒呢?你刚才说了,蔡敏敏是在第二天死的,当时家里只有她一个人,难道冯达年有办法远程操控她的行动?” 韩飞鹭把柳条一圈圈往手上缠:“这正是疑点。昨晚我们去找冯达年,他已经失踪了,他的失踪恰好能证明他身上有嫌疑。我怀疑杀死蔡敏敏的凶手就是他,但是不知道他到底用了什么方法。就算蔡敏敏有毒瘾,也不太可能会在早上一起床,还是前一晚宿醉的情况下给自己注射冰毒。而且她应该很清楚自己能承受多大的剂量,没有理由会失误到杀死自己的地步。难道冯达年就是在等她自己失误?那这个计划的不确定性也太大了。” 周颂蹙眉不展,若有所思,拨开肩头的柳条又走了一会儿,才道:“你一直说蔡敏敏死于注射过量毒品,她不是吸服,是用针管注射对吗?” 韩飞鹭:“对。” 周颂:“你发现尸体时,现场有多少针管?” 韩飞鹭:“十几只吧,七八只已经用过的,还有几只没拆封的。” 从小路走出来,到了一片扇形的广场,当中立着一座雕塑,边上摆着一只自动贩售机。周颂道:“在这儿等我一下。”说完朝贩售机走过去,扫码买了两瓶冰凉的青梅绿茶。他拿着饮料往回走,看到韩飞鹭正望着广场中央的雕塑;那是一座由几个椭圆圆环嵌套在一起的不规则形状的雕塑,每只圆环都涂着不一样颜色的漆料。但是年头已久,风侵雨蚀,油漆脱落严重,露出它们灰褐色的本来面目。 他把一瓶饮料递给韩飞鹭,笑道:“这是赔礼。” 韩飞鹭有些刻意地转动身子背对那座雕像,接住饮料:“你给我喝云南白药才能弥补我心里的创伤。” 周颂的目光从那座雕像上轻描淡写地掠过,喝了口水,又问:“你们给蔡敏敏做尸检了吗?” 韩飞鹭:“昨天才开始。因为现场没有发现刑事犯罪痕迹,蔡敏敏的父母不同意做尸检。昨天揪出了熊亮,蔡敏敏家人才同意尸检。但是耽误了好几天功夫。” 周颂:“查过她的病例和就诊记录吗?” 韩飞鹭:“查过,她来聿城一年,只在三个月前因为急性肠炎住了两天院。其他小病小痛可能自己买药或者去私人诊所解决了。” 这种情况很常见,许多来大城市务工的外地人员为了省钱能够常年不进医院,若有病痛要么自己拿药,要么去比较便宜的小诊所。因此很难查到他们的就诊记录。 周颂后退几步,站在凉阴下。韩飞鹭跟过去,道:“你问这么详细,是想帮我分析分析?” 周颂把水瓶子放在脖子里,以此给自己降温:“我倒是有一个不成熟的猜想,但是没有任何证据佐证。” 韩飞鹭:“说说吧,你猜错了我也不会怪你。” 周颂便道:“我的想法和你一样,我也觉得蔡敏敏自己失误的可能性不大,冯达年等蔡敏敏失误的可能性更小。如果冯达年真的是凶手,那他一定有一个完备的计划可以确保蔡敏敏能死在自己手中。” 韩飞鹭:“什么计划?” 周颂:“毒品是蔡敏敏自己注射的,这毫无争议。但是有没有可能存在这样一种情况,蔡敏敏不知道针管里装的是毒品,而是把它当认作种某种......药品?” 韩飞鹭脑子灵光,非常擅长举一反三:“你是说,蔡敏敏可能患有某种病,这种病需要她定时定量注射某种药物。案发当天早上她像以前一样给自己注射药物,但是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注射了毒品。” 周颂点点头:“这个计划很好施行,只需要提前把她准备好的药换成毒品,如果她有提前把药物打入注射器的习惯的话,那就只需要更换注射器。有许多疾病需要长期注射药物,比如妇科炎症或者是糖尿病之类的。考虑你们还没有出具尸检报告,且查不到她的详细病例,建议你查查她的消费记录,还有问问她身边的朋友,她可能自己购买过某种药品,或是拜托朋友帮她购买过某种药品。” 韩飞鹭脸上写着‘大恩不言谢’五个字,用力拍了下他的肩膀,走远几步去打电话。他安排完工作往回走,发现周颂已经不在树荫下,正站在广场中央的雕塑边。 他走到周颂身边,也看着这座雕塑,道:“我也是看到这座雕塑才想起来这里就是当年魏春红被埋尸的地方。” 十年前,这片广场还是工地,也是魏春红案的案发现场。这座雕塑朝西1.3米,就是当年警方掘出魏春红尸体的地方。 周颂摸了摸雕塑,表面奓开的漆皮扑簌簌往下掉。他拍掉掌心的灰渍,绕着雕塑慢慢踱步:“这是什么时候建的?” 韩飞鹭站在原地没有动:“具体时间我记不太清楚,应该是12年9月20号左右。” 12年9月20号,在魏春红的尸体被发现的5天后,这座雕塑便被搭建,矗立至今。 周颂绕着雕塑走完一圈,回到韩飞鹭面前:“你刚才说即是为了潘少杰找我,也是为了刘勤找我。已经聊完了潘少杰,现在聊聊刘勤。” 韩飞鹭:“还是旧话重提,14号晚上刘勤找过你,他都跟你说了什么?” 周颂:“很重要吗?” 韩飞鹭:“当然重要。他很多年没联系过兰岚,但是和你见过面就去找了兰岚,还是偷偷摸摸溜进兰岚家里。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经他一问,周颂也觉得奇怪,仔细回想一番,道:“那天晚上他带着一盒钢笔来找我。” 韩飞鹭:“什么钢笔?” 周颂朝公路方向看了看:“你开车了?” 韩飞鹭:“停在路口。” 周颂道:“我们去兰岚家里看看吧,运气好的话,还能找到那盒钢笔。” 在路上,周颂详细解释了那盒钢笔的渊源:“魏春红是我们班的班主任,她教英语,除了我们班,她还教五班和十三班。有一天她买了一盒钢笔拿到班里,说是奖励给下月月考英语成绩能考到90分以上的学生。那盒钢笔一共有10支,她自己用1支,还剩下9支。发完为止。月考结束,三个班共有7名学生的成绩过了90分,其中就包括我和兰岚。除去她自己用的那支,盒子里应该只剩下2支。但是刘勤前几天无意间在家里找到了那盒钢笔,拿着钢笔过来找我,盒子里却还有3支。” 周颂说的这些,韩飞鹭都没有在案卷里看到:“其中有1支是魏春红的?” 周颂摇摇头:“不,魏春红习惯把钢笔随身带在包里,但是当年警方和魏春红的家属核对包里的遗物时却没有发现那支钢笔。当时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件小事,魏春红可能不小心把钢笔丢了,可能放在办公室或者家里的某个地方。直到10年后,刘勤找到那盒钢笔,发现里面还有3支,其中一支是用过的,装的是蓝墨水。如果魏春红自己使用,她会用红墨水。我常去她办公室,她只用红色墨水。” 韩飞鹭:“一支用过的钢笔,难道是她发给学生,又收了回来?” 周颂:“这个解释最有说服力。但是——” 他欲言又止,脸色凝重。韩飞鹭看他一眼:“但是什么?” 周颂:“当年刘勤发现魏春红的钢笔失踪后,怀疑我是凶手,自然也怀疑是我拿走了钢笔。他在警局搜我的书包,搜出了我和魏春红同款的钢笔,他以为他抓到了凶手,不知道那支钢笔是我得到的奖品,除了我之外还有6个人也有。他不相信,我就带他回学校,把拿到钢笔的人全叫来,当着他的面拿出自己得到的钢笔,他才罢休。但是当年每个人都拿出了钢笔,他却在钢笔盒里找到一支用过的钢笔,而且还是魏春红发出去又收回的钢笔。说明——” 他突然觉得车里冷气太足,皮肤寒涔涔的,于是去调整控制冷气的按钮。 韩飞鹭续上了他没说完的话:“说明当年你们几个人拿出的钢笔中确实有一支是魏春红的。凶手就在当年几个学生当中。” 或许是因为周颂不熟悉韩飞鹭的车,拧了半天,车里的冷气只增不减,他的脸像是被冷空气冻住了,白得像结了一层冰霜。韩飞鹭把他的手拨开,拧了两下旋扭,关上了呼呼直冒的冷气。 周颂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道:“刘勤也是因为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来找我,想让我拿出我的那支钢笔让他辨认,究竟是不是魏春红的那支。” 韩飞鹭:“你拿给他看了吗?” 虽然很清楚韩飞鹭不是针对他个人,只是在秉公执法范围性调查。但是周颂还是很排斥被他以审讯的语气质问。“没有,早就不知道被我丢到了哪里。” 韩飞鹭照顾他情绪,不再追问:“找过你之后,他就去找了兰岚。可能他是想确认兰岚的钢笔究竟是不是魏春红丢失的那支。” 到了兰岚家楼下,韩飞鹭把车停在甬道边,和周颂上楼。兰岚家门口贴着封条拦着警戒线还放着两个路障,韩飞鹭一一把障碍解除,推开门率先走了进去。周颂紧随其后,走到卧室,门框上及门口地板上还留着大滩的血迹,他似乎又看到刘勤扶着门框一点点滑到地上,对他说‘救救我’。随后,他又看到了自己,一个想要见死不救,甚至对刘勤即将死亡一事感到兴奋的人,一个像毒蛇一样冷酷无情的人。 此时审度彼时,他为自己竟然产生如此冷酷狠毒的想法而心惊。 韩飞鹭见他脸色不太自然,以为他看不惯惨烈的命案现场,便道:“你去客厅等。”说完把卧室房门关上了。 周颂往客厅走了几步,能听到韩飞鹭在卧室里翻找东西。 韩飞鹭高声问:“那只盒子是什么样的?” 周颂:“一只绿色的饼干盒,上面印着日文。” 卧室里呼呼通通响了一会儿,卧室门突然被拉开,韩飞鹭拿着一只绿色铁皮盒走出来,问:“是这只?” 周颂把盒子接过去,打开盖子,里面还只剩下两支钢笔:“缺了一支。” 韩飞鹭把两只钢笔筒都卸下来,装墨水的管子干干净净,可见是全新的,道:“缺的是那支用过的。” 周颂:“是被兰岚带走了吗?” 韩飞鹭合上盖子,把盒子夹在腋下,搂着周颂的肩膀往外走:“目前看来只能是她。我们赶快出去吧,这种地方你少待,待久了容易变成地缚灵。” 周颂问他什么是地缚灵,但是韩飞鹭却不解释,只是吓唬他:“这玩意儿和小鬼儿一样难缠,你再多念叨几句,它今天晚上就去找你。” 周颂把白眼翻到了天边:“幼稚。” 他又被韩飞鹭带回警局,因为他帮助警方找到了被警方遗漏的物证。韩飞鹭为了把证据链做到环环相扣,所以需要他再作一份笔录。周颂跟着他上了楼,经过办公区时引起不小的骚动,不仅是因为他几次三番登门,给警察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是因为他这张脸过于卓越,所以走到哪儿都有人多看两眼。 韩飞鹭像个打家劫舍归来的山大王,搂着周颂像是在炫耀自己的战利品:“给在座的单身女性一个机会,谁想给周少做笔录?” 他是开玩笑开惯了的,在座的女警只是笑,均不搭腔。只有穆雪橙傻乎乎地把手举起来:“我我我!” 韩飞鹭:“好,机会给你,可别不中用。”说着把周颂往前推了一把,“去吧。” 要不是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周颂很想往韩飞鹭身上捶两拳,他回头暗暗瞪了韩飞鹭一眼,随后调整出优雅得体的微笑,朝穆雪橙走了过去。 韩飞鹭去找顾海,拉开顾海的办公位旁边一张椅子坐下:“蔡敏敏生了什么病?现吃什么药?” 在广场里他就给顾海打电话,让顾海调查蔡敏敏有无购买处方药。 顾海道:“我刚才联系到了蔡敏敏一个老乡,她在药房工作。据她所说,蔡敏敏患有1型糖尿病,经常找她代买胰岛素。因为她可以用成本价买进,所以蔡敏敏一直都提前把钱转给她,她直接购买。这也是我们一直查不到她购买胰岛素记录的原因。” 韩飞鹭不禁朝周颂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意:“这位少爷金口玉言,蒙的全中说的全对。” 顾海又问:“我也按你说的,仔细查验了从蔡敏敏家垃圾桶里发现的针筒。其中一支装的不是毒品残留液体,而是胰岛素。” 韩飞鹭坐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行了,案件升级没跑了,准备下发各派出所的协查通报。全城范围内搜捕冯达年。” 顾海:“是。” 周颂慢慢走过来,站在韩飞鹭面前,看到韩飞鹭满脸带笑看着自己,便道:“你干嘛笑得这么抽筋?” 韩飞鹭心情大好,捞起他的手握住,还用力摇了摇:“你真是我的福星。” 周颂把手抽出来,道:“借一步说话。” 韩飞鹭:“只要不出国,借多少步都行。” 两人走到窗边,周颂道:“我帮了你的忙对吗?” 韩飞鹭:“对。” 周颂:“那你能不能也帮我一个忙。” 韩飞鹭:“什么忙。” 周颂:“我想看魏春红案的案卷。” 韩飞鹭一口回绝:“不行,我们内部资料不能外泄。” 周颂本就没抱多少希望,所以并不坚持,只是面露失望。 韩飞鹭看着他琢磨了一会儿,道:“但你是那件案子的涉案人员,若有疑点,我可以询问你。” 周颂听不明白:“所以呢?” 韩飞鹭:“所以我现在再看一遍案卷,你在这儿站着别动,我随时有问题要问你。” 他找了个折中的办法,让顾海翻出魏春红案的案卷,根据案卷记载一一和周颂核对细节,效果和周颂直接看到案卷差不多。过到现场侦查记录,贴满了现场的照片,韩飞鹭无法把照片描述出来,只好自己看。 他埋头看现场照片,周颂也没闲着,粱桭查他的岗查到他又请了半天假,问他在哪里。他在手机上回复粱桭的消息,又问起周灵均的情况。 他正和粱桭来来往往互发消息,右手突然被韩飞鹭拽走,他怔了怔:“怎么了?” 韩飞鹭把他的手腕扭正,从他袖口里捏出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绿色漆皮。“这是雕塑上掉下来的?” 刚才在广场,周颂摸过那座雕塑,一块剥落的漆皮掉进他的袖口,此时才被发现。周颂道:“应该是,到底怎么了?” 韩飞鹭把案卷中黏贴的一张照片撕下来:“你自己看。” 那是一张朝土坑拍摄的照片,土坑里本埋着魏春红的尸体,魏春红的尸体被挖出,土坑里空空如也,只有人曾经躺过的痕迹。周颂不明所以,正要问他这张照片有什么玄机,目光突然定住:“底部有块绿色的东西。” 坑底部有块绿色的薄薄的不知名物体,像是铁片也像是塑料,材质不重要,因为仅从照片上无法判断材质,重点是它的颜色和形状都和周颂袖口那片绿色漆皮极度相似。 周颂迅速捕捉到重点:“那座雕塑是什么建的?” 韩飞鹭:“我刚看了资料,雕塑12年9月13号中午被拉到工地,9月20号组建成功。在组建之前,它是一堆零件,就摆在距离魏春红尸坑一百多米的地方。” 周颂:“9月13号......魏春红的死亡时间是9月11号,凶手在杀死魏春红后就把尸体埋进工地,雕塑13号才拉到工地。尸坑里怎么会出现雕塑零件上剥落的漆皮?” 韩飞鹭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你看到兰岚偷你扣子那天是几号?” 周颂稍一回忆,顿时悚然:“13号早晨。” 韩飞鹭:“如果我没猜错,凶手应该在掩埋尸体之后又把尸坑挖开,把你的扣子放了进去,想嫁祸给你。但是不小心掉进去一个不该掉进去的东西。” 隐藏了十年的真相终于被解开,还是周颂一直都在找寻的真相,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周颂脑中有些飘忽,倚着窗台沉默良久,道:“难道兰岚真的是凶手?” 韩飞鹭道:“不过还有疑点。” 周颂:“什么疑点?” 韩飞鹭:“杀人,埋尸,当年只有15岁的兰岚可以做到吗?魏春红是被重物击打后脑勺致死,死前还和凶手有过肢体接触,身上有防卫伤。如果兰岚和魏春红产生对抗,我不认为兰岚会是魏春红的对手。” 周颂回忆起当年兰岚的模样,兰岚因为身材矮小瘦弱,常年坐在教室前三排,为人也是内向怯弱。“你说的对,兰岚不是魏春红的对手,但是发生在她身上的疑点怎么解释?” 韩飞鹭转向窗户,撑着窗外往外看,眼睛里的神光逐渐变得幽暗:“矛盾。” 周颂没听清楚:“什么?” 韩飞鹭:“魏春红死在11号傍晚,兰岚的母亲也是11号失踪。11号当天,兰岚和父亲陪母亲宋彩云从医院做完透析出来,时间是傍晚六点多。宋彩云的失踪案里详细记录,兰岚的父亲兰兆林说他和兰岚去了修鞋店,宋彩云一个人回家。如果兰兆林说的是实话,兰岚应该一直和他在一起才对,怎么会和魏春红的死亡案扯上关系?” 周颂也听闻过兰岚的母亲失踪一事,疑道:“难道兰岚和兰兆林都在说谎?” 韩飞鹭:“现在我们找到的线索指向兰岚和魏春红案有直接关系,11号傍晚,兰岚所在的地点或许是案发工地附近,而不是和父亲兰兆林待在修鞋店里。但是兰岚和兰兆林当年都对警察说他们同在店里。换一种思路想,他们是在为对方做不在场证明。如果他们的目的真的是为对方做不在场证明,那么兰兆林应该和兰岚一样,不在店里,而在案发工地。” 周颂听完,缓缓吸入一口凉气,然后面朝窗外,在刺目耀眼的阳光中看到一条幽深的小巷,魏春红骑着自行车从小巷里驶过...... “你说的对,兰岚一个人无法做到杀人、埋尸。她一定有帮手,或者说是同伙,她的同伙就是她的父亲兰兆林。” 第二十四章:悼念 街口站了几辆早餐车,香气飘出二里地,早起的学生和上班族将几个早餐车围了好几圈,队伍排出两三米那么长。 一辆黑色越野停在路边,韩飞鹭从车里下来,耳朵上别着蓝牙耳机,在三辆早餐车中挑了人最少的一辆排队,“车牌号多少?” 蓝牙耳机里传出穆雪橙的声音:“是套牌车,车牌是外地的,车牌号是9023x。” 韩飞鹭:“查到车牌登记信息没有?” 穆雪橙:“查到了,这是失窃车牌,车牌主人早就出国不在国内了。韩队,我觉得我们可以放弃追查车牌来源,非法交易车牌的现象很严重,再查下去任务即重又不出活。我们还是排查这辆套牌车的行迹吧。” 针对出入公园车辆的排查有了结果,穆雪橙筛选出一辆车牌号为外地的套牌车。这辆车从于10点21分驶入公园,11点13分驶出。沿着东园路去东城老城区,在城区盘桓一圈,最终消失在一条监控缺失的道路。 韩飞鹭排队的餐车卖的是煎饼和粥类,轮到他,他要了两个煎饼和两碗黑米粥,才道:“还是从兰岚的亲戚朋友着手,陌生人不会无缘无故帮她。查到冯达年的下落了吗?” 穆雪橙叹气:“这个人在你去找过他之后就失踪了,没人知道他在哪里。听说他挺孝顺的,不会丢下老娘自己逃跑,所以他现在应该还在聿城。海哥打算去找找他老娘,看能不能查到蛛丝马迹吧。” 卖煎饼的老板问他要不要加辣椒,他说一个加辣一个不加辣。穆雪橙听见他在买东西,便道:“老大,你在帮我们买早餐呀?我要加辣哦,栓q栓q 。” 韩飞鹭:“你要是能在我规定的时间内找到那辆带走兰岚的套牌车,我就给你买,但是你没有完成任务,所以你需要自己买。让大海赶快去找冯达年的老娘,这阴人不会在聿城坐以待毙,他迟早要跑,在他跑路之前逮住他。” 穆雪橙:“哦哦,那你帮我带份早餐吧,我给你发红包——” 没等她说完,韩飞鹭挂断电话,扫码付了钱,提着两份煎饼和两碗黑米粥回到车上,开车驶入公路,又拨出一个号码:“你起床了没有?赶紧起赶紧起,我马上到了。” 十几分钟后,他把车停在楼下,乘电梯上楼,到了门口按门铃,按了好几下都没人应门,他只好又拨出电话:“少爷,我都到门口了,劳您大驾开个门行吗?” 周颂还没睡醒:“密码5370,你自己开。” 他输入密码推开门,自己找了双拖鞋换上,提着早餐往里走,发现卧室门紧闭。他哐哐拍了两下门,然后去了餐厅。 卧室门开了,周颂穿一身睡衣,头发凌乱睡眼惺忪地走出来,揉着头发朝韩飞鹭看了看,没有理会他,慢慢悠悠地穿过客厅去了卫生间。 韩飞鹭拿出两只碗把粥倒进里面,和煎饼一起摆上餐桌,然后又从冰箱里翻出一盒五香花生和一盒腌萝卜。各倒出两碟子当做配粥的小咸菜。 他在餐厅里忙活,周颂在卫生间洗漱,俩人都没察觉房门又开了。韩飞鹭不经意一扭头,才发现门口站着一个穿西装的男人,俩人干瞪了一会儿眼,男人才走进来,关上门,问:“你是?” 韩飞鹭一向厚脸皮,此时却有点尴尬:“我是那个,咳,周颂的朋友。咱们前两天在警局见过。” 粱桭很快想起来了,走过去和他握手:“你好你好,韩队长是吗?” 韩飞鹭:“不用客气,你姓梁?” 粱桭笑道:“对,我叫粱桭。您这次来有什么事?还是为了上次那件案子吗?” 韩飞鹭:“不不,我是来——”他看了看桌上的摆好的早餐,双手尴尬地虚晃了一圈,然后干巴巴地笑了笑,没声了。 幸好这时候周颂从卫生间出来了,戴着一只洗脸用的发箍箍着头发,还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阿桭哥?你什么时候来的?” 粱桭微笑道:“我刚到。” 周颂走到餐厅,为这两个人互相引见:“他是韩飞鹭,你上次在警局见过。这位是我大哥的秘书,姓梁。” 两人在周颂的见证下再次握手,仿佛刚才的寒暄没有发生过。 粱桭:“韩警官。” 韩飞鹭:“梁秘书。” 周颂没等他们互相介绍完就率先在餐厅落座:“阿桭哥,你吃早饭了吗?” 粱桭实话实说:“还没有。有我一份吗?” 周颂:“一起吃吧,他买的多。” 韩飞鹭坐在周颂身边,粱桭坐在他们对面。周颂把自己碗里的粥拨了一半给粱桭,又端起韩飞鹭那碗往自己碗里倒了大半碗。韩飞鹭没说什么,暗暗瞥了周颂一眼,想看他怎么分配那两只煎饼。周颂直接把自己那份给了粱桭,倒不是因为他良心发现,而是因为他不喜欢煎饼里的生菜。他分完煎饼,发现自己能吃的只有一碗粥,大概率吃不饱,于是用胳膊碰了碰韩飞鹭,道:“你喝不喝粥?不喝给我吧,冰箱里还有牛奶。” 韩飞鹭:...... 他把自己的半碗粥也给了周颂,于是只有韩飞鹭受伤的世界诞生了。 周颂很心安理得地瓜分了韩飞鹭的早饭,一边喝粥一边问粱桭大清早过来有什么事。 粱桭道:“你连着两天请假,问你原因你又不说,大哥不放心你,让我来看看。” 周颂拿筷子指了下韩飞鹭:“我这两天配合他查案,所以请了事假。待会儿我给大哥打电话,向他解释。” 听他这话,竟然愿意主动联系周灵均,粱桭深感意外也深感欣慰,于是把盛着五香花生的小碟子往周颂面前推了推。 周颂问起周灵均的病情,粱桭道:“情况不太理想,医生建议他再住院观察一周。这也是我今天来找你的另一个原因。” 周颂停下筷子,抬起头认真地听他讲。 粱桭道:“大哥住院期间,他的工作安排想让你接手。” 周颂讶然:“我?” 粱桭笑道:“别紧张,只是让你见见客户和合作方,学习怎么和他们打交道。” 周颂想都不想就拒绝:“我没有经验,一定做不好。你们再找其他人吧。” 粱桭语重心长道:“你现在应该懂得他的用心。他想培养的人是你,不是其他人。小颂,别让大哥太失望行吗?” 周颂还是犹豫,但没有方才那么抵触,因为粱桭说的对,他现在明白了周灵均用心良苦,周灵均不止是在培养自己的接班人,更是为了给他谋划一条后路。 韩飞鹭做非礼勿听状,一边看手机一边吃煎饼,但一直默默听着周颂和粱桭的对话。他瞥见周颂犹犹豫豫心存顾虑的模样,忍不住插嘴:“你自己家的生意,你不做难道给外人做?能不能做成,先试试再说。” 粱桭闻言看了他一眼,笑道:“对,韩警官说的在理。小颂,有我在旁帮你,出谋划策由我来,你目前只负责见习,可以吗?” 周颂被他们一来二去拱了几句,终于点头答应。 粱桭很高兴,三两口喝完碗里的粥就准备走人:“今天给你放假,明天准时去公司上班。到公司就去楼上找我,我先带你熟悉项目资料。” 他说完就风风火火地走了,吃个早饭的功夫耽误了他不少事儿。 粱桭一走,韩飞鹭就问:“他是你们家的秘书?” 周颂:“我大哥的秘书。” 韩飞鹭:“更像你亲哥。” 周颂刚接下了重任,还没开始干活儿就已经累了,瘫在椅子里叹声气:“他从小看着我长大,和我亲哥差不多。” 韩飞鹭:“他看起来很年轻,也就比你大四五岁吧?” 周颂掰着指头算粱桭的年纪:“他今年应该二十九了,比我大四岁。” 韩飞鹭:“我年纪比他还大两岁岁,你怎么不管我叫哥?” 周颂斜眼瞅他:“你是认真的?” 韩飞鹭大言不惭道:“难道我担待不起你一声哥?” 周颂很挑剔地打量他片刻,道:“倒是担待得起,但是我不会叫你哥。” 韩飞鹭:“为什么?” 周颂:“太肉麻了。”说完,他起身离座,回房间换衣服。 周颂很麻烦,把自己收拾到无懈可击才肯出门。韩飞鹭着急出发,在客厅喊:“你已经很帅了,你英俊潇洒玉树临风,比地球十六亿人加起来都美!再打扮就把全城的蝴蝶引过来了!” 周颂耐不住他鬼吼鬼叫,扎着头发从卧室走出来:“喊这么大声,想让整栋楼的狗跟你一起叫吗?” 韩飞鹭扯住他就往外走:“快点吧,你不知道我有多忙。” 周颂坐上他的车,两人驱车前往城南方向。周颂从车里翻出一枚小小的u盘:“这就是你昨晚跟我说的视频?” 韩飞鹭:“对,皇天不负苦心人,还真被我找到了。” 周颂:“你怎么会想到查那天的天气?这个想法很天才。” 韩飞鹭:“不是我,是顾海,他三舅在12年出了车祸,那天刮了一场十年罕见的大风,他三舅车翻了,被轧断一条腿。所以他家里人都印象深刻,昨晚上我和顾海研究案卷,他突然想起这件事,就去找当年的报道,在新闻网上找到了这段视频。” 周颂把u盘装进口袋里:“你撞了大运,但是不能作为直接证据,” 韩飞鹭:“我知道,所以叫上你,咱俩加起来或许弄得过他。” 此行的目的地是一间酒店,这间酒店规模不小,主要用作举办婚宴的场地。韩飞鹭把车停在酒店对面路边的停车场,和周颂穿过马路走向酒店大门,道:“就是这里,喜缘大酒店。” 周颂观赏装修的富丽堂皇的门脸:“从修鞋匠到酒店老板,兰兆林算是事业有成了。” 韩飞鹭:“是飞黄腾达,他在市内一共有三间酒店,还正在郊外建度假村。” 周颂赞道:“了不起。” 几个员工正在门前摆放花篮,花篮上挂满红绸带,上面印着恭贺某某先生和某某女士喜结良缘。一个年近四十,身材胖大,一副领导派头的女人指挥两个员工铺红地毯。 韩飞鹭不小心踩了上去,女人高声嚷道:“干嘛呢!快闪开!” 韩飞鹭:“不好意思,没注意。” 他走到女人面前,还没开口,女人不耐烦道:“音响在后台,12点之前必须修好。” 她把他们当成了来修音响的,韩飞鹭不急也不恼,正要拿出警官证。女人粗鲁地推搡他:“快走快走,别在这碍事儿。” 韩飞鹭脸色冷了,一把挥开她的手,道:“你力气再大点就是袭警了。” 女人愣住。韩飞鹭把警官证举到她脸跟前:“看清楚,我是警察,来找你们老板,麻烦你带路。” 酒店大堂空空荡荡,只有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坐在一张圆桌前算账,计算器不停的播报数字,他拿着笔在本子上写写画画。算着算着,听到脚步声逼近,他抬头一看,见大堂经理领着两个陌生男人走来了。 女人道:“老板,他们是警察。” 韩飞鹭问:“你是兰兆林?” 兰兆林把搁在桌子上的眼镜戴好,站起身来斯斯文文彬彬有礼道:“我是。二位是?” 韩飞鹭:“我是警察,有事找你。” 兰兆林:“好的,两位请坐。小汪,快去倒水。” 周颂随韩飞鹭坐在他对面,暗暗打量他,他身材清瘦气质儒雅,说话慢声细语,即不像修鞋匠也不像商人,倒像是教书先生。 韩飞鹭道:“你应该能猜到我为什么来找你。” 兰兆林道:“我知道,我女儿给你们添了麻烦,我很愧疚。” 韩飞鹭:“虽然我的同事已经问过你了,但是我需要再问一遍,兰岚失踪至今联系过你吗?” 兰兆林的眼神十分诚恳:“没有,如果我知道她在哪里,我一定会告诉你们。” 周颂忍不住插了一句:“为什么?你不想保护自己的女儿吗?” 兰兆林道:“世界上没有不想保护女儿的父亲,但是我的女儿现在染上了命案,还背着嫌疑,她不可能永远逃下去,她每潜逃一天,罪责就加重一些。我帮助她潜逃才是害她。而且我相信她本性善良,这里面一定有误会,我想让警方帮忙解开她身上的误会。” 这番话说得很有水平,先不论兰兆林真心或假意,至少是韩飞鹭想看到的嫌疑人家属的态度。 韩飞鹭微微笑道:“你说的很好,希望你说到做到。” 兰兆林:“这是一定。” 韩飞鹭问起兰岚潜逃后可能会去的地方,可能投靠的人,兰兆林一一回答了。周颂又很突然地插了一嘴:“兰岚交男朋友了吗?” 兰兆林道:“我知道她两年前交了一个男朋友,不过交往几个月就分手了。她现在有没有交男朋友,我不太清楚。” 周颂:“她和你说过自己的感情生活吗?” 兰兆林:“女孩子长大了,总会和父亲疏远,我又不是她妈,她有很多话都不会跟我说。” 韩飞鹭逮住话茬,打蛇随棍上:“你的妻子一直没有消息吗?” 提起失踪的妻子,兰兆林显得很哀伤:“没有,已经十年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韩飞鹭和周颂碰了下眼神,韩飞鹭又问:“宋彩云是在12年9月11号失踪的是吗?” 兰兆林:“是,我找了一天没找到,隔天就报警了。” 韩飞鹭:“麻烦你把当年的情况重述一遍。” 他突然问起宋彩云失踪一事,兰兆林虽不理解,但充分配合:“9月11号,我和兰岚陪着彩云去医院做透析。从医院出来已经是中午3点多了,彩云身体不舒服我就让她先回家休息,我骑自行车和兰岚去了店里。” 韩飞鹭:“你到店大概是什么时间?” 兰兆林:“应该是六点左右。” 韩飞鹭:“11号晚上六点左右,你和你女儿都在店里是吗?” 兰兆林:“是的。” 韩飞鹭看似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你还记不记得那天的天气如何?” 兰兆林终于察觉到不对劲,神色疑惑:“天气?为什么突然问我这个问题?” 韩飞鹭笑道:“你别多心,我恰好对十年前的那天也有印象,因为天气太恶劣,我朋友家里有人出了车祸。”说着,语气稍重,“都是那场大风害的。” 兰兆林这才想起来:“对对对,我想起来了,那天刮大风,咱们聿城很多年都没刮过那么大的风了。我还嘱咐彩云打出租回家。” 终于把蛇引到洞口,韩飞鹭笑问:“你这里有笔记本电脑吗?” 兰兆林让大堂经理拿来一台笔记本电脑,韩飞鹭打开电脑,插进自己携带的u盘,从u盘里调出一段视频,道:“兰先生,你看看这段视频。” 他把电脑转到兰兆林面前,兰兆林推了推眼镜,认真地看着屏幕。 这是一段十年前的新闻录像,一个拿着话筒的男记者站在街边,背景是灰霭的天空,以及漫天的黄土飞沙。狂风的呼啸声此起彼伏,真如鬼哭狼嚎。男记者在狂风中连眼睛都睁不开,还在兢兢业业地播报新闻:“各位观众朋友们大家好,现在是9月11号晚上6点18分,我所在的位置是广林路新街口,受恶劣的天气影响,这里刚才发生的一起连环追尾事故,已经造成三人受伤。目前伤员已经送到医院。交警正在紧急做后续处理。这是一场罕见的六级大风,大家请看,路边的招牌都被风吹掉了,自行车也是倒了一大片。在如此极端的恶劣天气之下,建议大家不要出门,安全待在家里。以上是本台记者为您发来的现场报道。” 视频播完了,韩飞鹭问:“看到了吗?” 兰兆林面露疑惑:“看到什么?这是当年的新闻报道吗?” 韩飞鹭:“看到你和你女儿了吗?” 兰兆林皱起眉,一副全然不知他在说什么的样子:“警官,有话请直说。” 自兰兆林开始看视频,周颂就一直默默盯着他,此时他很确定兰兆林在做戏,他看到了韩飞鹭想让他看到的东西,但他佯装不知。所以他此时是在狡辩,但是他比他们料想中要沉着得多,也聪明得多。他知道录像不是铁证,更不会做出自乱阵脚的蠢事。 韩飞鹭道:“第2分21秒,一个骑着自行车带着一个女孩儿的男人从记者身后过去了,你没看到?” 兰兆林斩钉截铁道:“没有。” 韩飞鹭把视频定格在2分21秒,记者身后不足十米的地方就是十字路口,一个男人骑着自行车,自行车上还坐着一个女孩儿,男人弯着腰吃力地蹬动车轮,自行车只在镜头中出现了短短三秒钟。天色黯淡,尘土弥漫,男人和女孩儿被风沙笼罩,没有清晰的露出脸,但从身体和脸部轮廓可看出那个骑自行车的男人是兰兆林,女孩儿自然就是十年前还是少女的兰岚。 韩飞鹭移到他身边坐下,指着视频里的两个人:“这是你,这是你女儿兰岚。你不是戴着眼镜吗?怎么看不出来?” 兰兆林纹丝不乱,镇定自若道:“警官在说笑吗?” 韩飞鹭:“我说笑?我看是你在说笑。这段视频是现场报道,实时直播。9月11号晚上6点18分,你和兰岚没有在你的修鞋店里,而是在广林路。兰先生,你跟我们开了个大玩笑。” 兰兆林摇摇头,道:“警官,希望你不要罔顾事实指鹿为马。我和兰岚当时在店里,没有去过——” 韩飞鹭不让他把话说完,很强硬地打断他:“知道广林路向西五百米是什么地方吗?” 兰兆林神情僵硬,不答话。 韩飞鹭冷笑道:“你一定知道,那是一片正在施工的工地,也是兰岚的班主任魏春红被谋杀被埋尸的地方。” 兰兆林闻言,眼角抽搐了几下,随后深呼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来,才道:“警官,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回答你任何问题,你可以把我传唤到警局问话,前提是我的律师也在场。” 韩飞鹭笑道:“干嘛这么紧张?我是想帮你找到宋彩云,所以向你核实当年的一些细节。” 周颂默不作声,一直在观察兰兆林,发现兰兆林在听到宋彩云的名字时脸色更加不自然,呼吸也稍显急促,突然用右手抓住左手,遮住了左手无名指的一枚戒指。 周颂问:“那是你和宋彩云的结婚戒指吗?” 兰兆林浑身僵了僵,才道:“对,这是我们的结婚戒指。” 周颂淡淡笑道:“这么多年了,你一直戴着?” 兰兆林低下头,缓缓摩挲着手上的戒指:“她是我的妻子,我很想念她。” 周颂见状,在心里暗道:奇怪。 韩飞鹭道:“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承认视频里的人是你和兰岚,因为你存有侥幸心理,你觉得那两个人没有露出正脸,所以你可以狡辩。但是我告诉你,我们正在用一切能用的侦查手段找当年的高清录像,证实你和兰岚说谎只是时间早晚的事。” 兰兆林扯动唇角,露出轻蔑的笑容:“那你先找到高清录像再说吧。” 韩飞鹭许久没有碰到对手了,兰兆林聪明稳重到出乎他意料。兰兆林的临危不乱和从容淡定在杀人嫌疑的渲染下质变成叫做‘冷酷’的气质。是的,兰兆林很冷酷,他的冷酷藏在温暖的外表下,几乎不露锋芒,但是会在不经意间从眼睛里跑出一丝寒光。 没有明确的证据,加上嫌疑人太狡猾,他们铩羽而归。离开酒店走到路边,周颂突然回过头,看到兰兆林站在酒店大门口,似乎在目送他们这两个败军之将。 “你查过兰兆林的发家史吗?”周颂问。 韩飞鹭把车停在路对面,此时他们站在路口等绿灯:“宋彩云失踪第二年,宋彩云的寡母也因病去世,死后留给她一笔遗产,因为她失踪了,所以留给了兰岚。兰兆林把这笔钱用作启动资金开了第一间饭馆儿,后来越做越大。” 等到了绿灯,两人相继穿过公路,周颂走到人行道上,再次停步回望,隔着行人和车流,看到兰兆林还站在酒店大门前,右手握着左手,仰着头,眺望东南方向,目光忧伤。 周颂也向东南方向看去,视线被一栋灰色的写字楼挡住,而在那栋写字楼后面几公里之外就是那座小广场,曾经埋葬着魏春红尸体的地方。 突然间,周颂觉得自己的身体里剥离出一种东西,它变成了一只鸟,高高飞上天空,把城市和人群尽收眼底。这只鸟煽动着双翅,飞越那栋灰色的写字楼,在钢铁丛林之间穿梭,越过时间的距离,飞到一片天色阴霾狂风怒吼的天空,顶着风蹬动自行车的男人停了下来,他仰起头望着那只狂风中的飞鸟,向它投去缅怀又哀伤的目光。 周颂终于明白为什么刚才兰兆林思念妻子时的模样即真挚又古怪,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既然兰兆林会思念妻子,那么兰岚会思念母亲吗?还有宋彩云,如果她地下有知,她会释怀,还是会怨恨? 周颂长久静默,韩飞鹭察觉出异样,问道:“怎么了?” 周颂道:“兰兆林在说谎。” 韩飞鹭:“他说什么了?” 周颂抬起头望进无垠的天空,道:“他不是在思念宋彩云,而是在悼念。” 兰兆林知道宋彩云已经死了,他一直都知道。 第二十五章:邱芸 周颂料到了接替周灵均的工作会很艰难,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心想大不了就藏在粱桭身后做个哑巴,他不在乎被人看成蠢材或人才,。他接下这个任务不存在任何私心,只是为了周灵均能安心在医院里养病。他做好了应对高强度工作的准备,特意换上一套新西装,为了让自己显得更加成熟稳重,还戴上一副无框眼镜。他从未打扮地这么精明干练,站在镜子前险些认不出自己。 粱桭也险些认不出他,周颂从小区出来向他走来时,他还以为自己看见了周灵均。这对堂兄弟身上都有一种自幼在高门富贵之家陶养出来的风度习气。 “还行吗?”周颂问。 粱桭帮他调了下领带,笑道:“现在完美了。”他拉开车门,“上车吧。” 周颂上了车,发现粱桭走的这条路不是去公司的路,便问:“我们去哪儿?” 粱桭反问:“会打高尔夫吗?” 周颂:“不会。” 粱桭道:“没关系,你很快就学会了。” 他被粱桭拉到郊外的高尔夫会所,换上粱桭准备好的polo衫和运动裤,戴上墨镜和帽子,就被粱桭赶鸭子上架了。踏上球场草坪时,周颂觉得自己像是没有经过排练就被拉上舞台表演的小学生。 和他们一起打高尔夫的是一位腆胸迭肚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粱桭叫他汪总,介绍他为城建集团的副总。然后向他介绍周颂:“这是小周总,我老板的堂弟,刚从国外回来,以后就是我们集团的中流砥柱。” 周颂和汪总握了握手,又和汪总身后的女人握了握手。女人姓邱,是汪总带来的财务总监,她保养非常得当,但眉眼神韵显示她已经并不十分年轻了。 偌大的球场只有他们四个人,还有两名女球童。周颂刚才和汪总握手的瞬间就察觉到对方瞧不上自己,打球时只是和粱桭说说笑笑,还以哥哥弟弟相称,一副油滑的江湖做派。他不搭理自己,周颂乐得清净,一个人安静地站在后面,往耳朵里塞了一只蓝牙耳机,放歌听。 但是粱桭可不是带他来散心的,粱桭让球童拿来7号杆,简单给他讲了技术要领,就让他登场表演了。周颂打了两杆,只看到球飞出去,也不知道自己打到了哪里,更听不懂球童报码数。但是粱桭让他打他就打,丝毫不怕打不好跌了面子。反正是粱桭让他打的,丢人也不是丢他自己的人,粱桭更不会坐视他丢人。 他连着打了十几杆,越打越差劲,还削掉了一块草皮。汪总哈哈大笑:“小周总再打几杆,这片草地就可以养地鼠了。” 粱桭终于放过他,让他喝口水休息休息再继续。周颂把球杆交给球童,一避开汪总和邱总监的视线就把唇角翘起来了。粱桭瞧见了,借着帮他整理衣领的动作靠近他,低声道:“你故意的是吧?回去给我等着。” 周颂道:“我很认真,但是我没天赋。这可不能怪我。” 粱桭无奈道:“行了行了,想干嘛干嘛去。” 周颂立马就走开了,悠闲惬意地在球场上散步。这里环境很好,草坪幽绿,天蓝气清,高矮不一的缓坡一直绵延到远处的树林。他走了一会儿,兜里的手机响了,是潘少杰打来的。自从蔡敏敏出事后,估计潘少杰也是麻烦缠身,这些天很消停,没有再联系狐朋狗友们,今天突然把电话打过来,周颂有点意外。 他接通电话,潘少杰依旧生龙活虎:“哈喽啊,在哪儿呢?” 周颂:“在高尔夫球场打球。” 潘少杰:“哈哈哈,跟一帮老头子打的吧?” 周颂:“和一群美女,你来吗?” 潘少杰:“我不信你,上次你说给我领一个漂亮妹妹。结果呢,你引狼入室啊。” 周颂停步,暗自挑了挑眉。潘少杰如此僵硬的把话题引到韩飞鹭身上,似乎是来兴师问罪来的。“我引狼入室?这话怎么说。” 潘少杰哼笑一声:“那姓韩的警察盯上我了,不停地给我添堵。他不是你的朋友么。” 周颂:“熟人,算不得朋友。再说了,你问心无愧,怕他做什么?” 电话里安静了一会儿,潘少杰的声音阴沉许多:“兄弟,我没得罪你吧?” 周颂:“何出此言?” 潘少杰:“那我问你个事儿。” 周颂:“嗯。” 潘少杰:“我卖地这事儿,是不是你说出去的?” 周颂心道果然是这个问题,他不打算承认,于是冷笑一声:“潘少这是在查内贼?” 潘少杰:“你就说是不是你。” 周颂道:“这件事若你不提,我都已经忘了。一件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也值得我挂心?你这些天真是忙昏了头,才会查到我身上。” 潘少杰信了他,唉声叹气道:“哎,是是是,我昏了头了。对不住啊兄弟,改天我向你赔罪。” 挂了电话,周颂心里暗笑潘少杰竟然如此单纯,不仅轻易相信了他,还暴露了一个秘密:卖地一事果然和蔡敏敏的案子存在关联,卖地甚至有可能是导火索。5月14号晚上,一定发生了一些事。 他想把这个消息告诉韩飞鹭,但是韩飞鹭估计正忙,打了两次电话都没人接。他揣起手机慢慢往回走,虽然粱桭放他自由活动,但是这次出来毕竟是应酬,所以他不敢走太远,完全置身度外。 几辆球车停在场边,不远处摆了几张椅子,姓邱的财务总监正坐在椅子上打电话。周颂也想过去坐一会儿,走近了,他听到邱总监的一些电话内容。邱总监正在询问自己离婚官司的进度,催促开庭时间,看来她正和丈夫闹离婚,而且闹得颇不体面,打上了法庭。 这通电话内容比较私密,周颂非礼勿听,正要离开,就听邱总监道:“可是廖云涛坚决不签字,他不肯和我离婚。我知道证据很重要,但是他近来很谨慎,我录了好几次音,什么都没录到。” 听到廖云涛的名字,周颂立马想起来廖云涛是三鼎大厦的股东,也是潘少杰争取的卖地伙伴。5月14号晚上,廖云涛更是参加了潘少杰的生日聚会。 和她通话的应该是律师,邱总监情绪逐渐激动:“我已经带着佳佳搬出来了,早就没有和他纠缠不清。你告诉他,就说是我说的,我念在夫妻一场的情分上才没有撕破脸皮,如果他还继续打我婚前财产的主意,我就让他坐牢!他清楚自己做了什么恶心事,我就不信他夜里睡得安稳!” 邱总监挂了电话,把手机扔到桌上。周颂站在她身后不远处,隐约能看到她的手机桌面是她和一个十三四岁女孩儿的合照,那女孩儿应是她的女儿。 周颂走过去,笑问:“我可以坐吗?” 邱总监本一脸烦躁,见到他便迅速收敛情绪,微笑道:“当然了,小周总请坐。” 周颂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坐下,道:“邱总监怎么不去打球?” 邱总监道:“公司里有事找我,一时半会儿走不开。” 她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名片,双手递给周颂:“这是我的名片。” 她叫邱芸。周颂看后,收进口袋,歉然笑道:“抱歉,我今天没有带名片在身上。” 其实他压根儿就没有名片。 邱芸笑道:“真正的大人物不需要名片。” 周颂和她闲聊了没一会儿,粱桭过来了,笑道:“邱总监在给我们小周总开班教学吗?” 邱芸笑道:“我打得还没你好,开班教学岂不是误人子弟?” 这俩人很商业性的互相恭维了几句,邱芸去陪汪总打球,粱桭在她腾出的椅子上坐下,拿起备在桌上的一条温热的毛巾擦了擦脸和脖子,道:“我带你来压场子,你却躲得远远的。” 周颂道:“你跟他聊的新村改建项目我又听不懂,我胡乱说话也是丢你的人,既然如此还不如藏拙。” 粱桭道:“不是新村改建,是老洋区改建。这是咱们公司下半年的重点项目,也是最复杂难度最大的。你若能从头到尾跟下来,能学不少东西。” 周颂潦草应下,向他打听:“阿桭哥,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廖云涛的?” 粱桭拧开水瓶子喝了口水,道:“华城电子的廖云涛?” 周颂:“应该是吧,他和刚才那位邱总监是不是夫妻?” 粱桭斜他一眼,好笑道:“你打听这些干什么?” 周颂道:“我刚才听到邱总监打电话,他们好像正在打离婚官司。” 粱桭点点头:“这件事我也听说过,这夫妻两人都有头有脸,离婚还闹得头破血流,传得挺广。” 周颂:“他们为什么离婚?” 粱桭:“这我怎么知道。你操心人家两口子的事儿干什么?有这闲工夫多练练打球,以后这种应酬的场合免不了。你刚才打的真是什么都不是。” 周颂过滤掉了他的说教:“你和廖云涛打过交道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粱桭:“他是公司老总,我只是一个秘书,我和他不熟。把手擦一擦,刚才你用的球杆不太干净。”他把毛巾扔给了周颂。 周颂接住毛巾边擦手边说:“梁总,你在我面前就不要扮猪吃老虎了,谁不知道你和大哥一体同心,你手上拿着尚方宝剑可以代他做任何决策。只要你愿意,你随时可以把公司做空卷钱走人,否则的话那位汪总为什么看见你比见着亲兄弟还亲。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他想策反你吗?” 粱桭笑道:“糟糕,竟然被你看出来了,既然如此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拉你入伙干掉周灵均,再推你上位。以后周企就是你我的天下。” 第二十六章:佳佳 周颂按耐住翻白眼的冲动:“你知道你说这话的语气就像逗孩子吗?” 粱桭:“这你也听得出来?” 周颂:“向你打听一个人而已,你爱说不说,少拿我取乐。” 粱桭笑道:“瞧你这肚量,说不了两句就急。不就廖云涛吗?又不是什么大人物,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我。” 周颂:“我想知道他老婆为什么和他离婚。” 粱桭:“这我真不知道,但我知道点别的。” 周颂:“什么?” 粱桭故意停下来喝水,吊足了他的胃口才说:“邱芸是他的第三任妻子,他之前已经结过两次婚,但是都过不长久,我认为问题出在他自己身上。他有个儿子,离婚后被判给第一任妻子,后来再没生过孩子。” 周颂:“邱芸不是有一个女儿吗?” 粱桭:“那是邱芸和前夫的孩子,不是和廖云涛生的。最近我听说邱芸的女儿情况不大好,好像是确诊了抑郁症。” 周颂:“什么时候确诊的?” 粱桭:“两三个月了吧,具体时间不太清楚。” 周颂:“她女儿年纪多大?” 粱桭:“十三四岁?应该是。行了,家长里短到此为止,跟我回去再打一会儿,然后一起吃个饭就放你下班。” 粱桭食言了,这场球一直打到中午,安排在中午的饭局只能推迟到晚上。他们返回市区时天已经黑了,又去预定好的餐厅吃饭,四个人占了一个十几人的大包厢。 周颂对自己的下班时间受到压榨一事感到非常不满,在饭桌上频频向粱桭递眼色,让粱桭随便帮他找个退场的借口。但是粱桭每次都装作看不见,和汪总又谈起老洋区改建的工程。周颂一个人闷闷地吃东西,偶一抬头看到对面邱芸的位置空了,左右找了找,在阳台上看到了邱芸。邱芸在打电话,已经打了好一会儿。 他正犹豫要不要也去阳台躲会儿清净,邱芸挂了电话回到包厢,面露急色:“汪总,梁秘书,真是抱歉,我家里出了点急事,我得赶紧回去。” 粱桭:“出什么事了?” 邱芸迅速收拾自己的包,道:“刚才保姆给我打电话,我女儿趁她不注意从家里偷偷跑出去了。” 汪总已经喝的五迷三道,醉醺醺道:“孩子丢了?那是得,得找。” 周颂听她要去找女儿,觉得是个获取信息的机会,便道:“邱总监你刚才喝酒了,不能开车,我送你吧。” 事出紧急,邱芸也不推辞:“那就麻烦小周总了。” 粱桭道:“小颂,你去送邱总监,我留下照顾汪总。路上开车慢点。” 周颂应下,拿起西装外套和车钥匙,与邱芸离开了饭店。 邱芸在车上给保姆打电话,让保姆留在家里等着哪里都不要去。然后又给父母打电话,询问女儿有没有去找他们,但都得到了否定的答复。 周颂道:“你别急,你女儿出门一定有想去的地方,好好想想她会去什么地方,平时跟你提过哪里。” 邱芸被他点醒了:“白杨沟!佳佳跟我说过她一个朋友住在白杨沟!” 周颂不熟悉路,导了个航,路上问佳佳去白杨沟找谁。 邱芸焦急道:“我也不知道,是她在医院认识的一个女孩儿,也确诊了抑郁症。两人互相留了联系方式,经常在手机上联系。” 周颂:“佳佳有手机?你打过她的电话吗?” 邱芸:“打了好几次,手机一直关机。” 白杨沟是一片面积庞大的城中村,周颂把车开到最接近腹地的一条街,再往里走无法容车辆通行,逼仄的小路只能步行。周颂和邱芸下了车,邱芸不知该往哪里找,正没注意,周颂指着东边有路灯的方向,“她一个小女孩儿应该不敢走没灯的路,咱们先去有路灯的地方找找。” 这里道路复杂,走进去像是闯入了迷宫,好在周颂方向感极好,在住宅楼的包围中还能分清东南西北。两人从东边一直找到南边,终于在一户人家亮着灯光的后窗下看到一个蹲在地上的女孩儿。 邱芸:“佳佳!”她跑过去,一把抱住女孩儿,“你急死我了,怎么能一个人跑这么远!” 周颂走过去,看到一个披散着长发,穿一身黑,长相清秀但是神色阴沉的女孩儿。他蹲下身,问:“你是佳佳吗?” 女孩儿点头。 周颂:“我和你妈妈找了你很久,你一个人来这里干什么?” 佳佳道:“我来找我的朋友。” 周颂:“这里路难走,怎么不给电话让你朋友来接你?” 佳佳道:“我联系不到她,她失踪了。” 邱芸道:“别乱想,好端端的人怎么会失踪,她应该是没时间上网和你聊天。来,先跟妈妈回去。” 她想把佳佳拉起来,但是佳佳挣脱她的手,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语气怨怒:“你每次都这么说,你每次都不相信我说的话。她不是没有时间上网,她失踪了,她绝对出事了!” 周颂觉出出事或许有内情,便问:“你朋友是男生还是女生?住在哪里?有他的电话吗?” 佳佳:“她是女生,年纪和我一样大,就住在这里,但我不知道门牌号。” 周颂:“她叫什么名字?我帮你找到她。” 佳佳充满希望地看着他:“真的吗?” 周颂笑道:“当然,我有个朋友是警察,找人对他来说是件轻而易举的小事。我先把你和妈妈送回家,然后就帮你找人,找到了立刻告诉你,行吗?” 佳佳:“她叫蔡雯,和她妈妈住在一起。叔叔,她已经失踪好几天了,你一定要帮我找到他。” 他们往回走,邱芸和佳佳走在前面,周颂一个人走在后面护送她们,脑子里不停地想那个或许真的已经失踪的蔡雯。蔡雯?这名字很熟悉,还有这片城中村,也很熟悉。难道是巧合吗? 他的手机响了,是韩飞鹭打来的电话,他接通了:“大忙人,你终于有时间联系我了。我要告诉你一件要紧事,关于廖云涛——” 韩飞鹭打断了他:“今天中午潘少杰给你打过电话?” 听出韩飞鹭的语气很严肃,周颂道:“打过,怎么?” 韩飞鹭:“他都跟你说了什么?” 周颂心比马蜂窝多一窍,当然不肯如此草率地亮出底牌:“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突然问我这些。” 韩飞鹭沉默须臾,道:“潘少杰死了。” 周颂猛地站住,愕然道:“什么?” 韩飞鹭:“他死了,是谋杀。” 第二十七章:文杰 聿城郊外有片小有名气的风景区,名叫芳草湖。潘少杰在芳草湖开了一家度假酒店,面朝湖水,背靠青山,四周花田环绕,地理位置得天独厚,是避暑胜地。不过5月中旬不是酷暑节气,又是旅行淡季,所以酒店的生意也正处于淡季。 8012号房门大敞,几名勘察员正在起居室里拍照勘察,搜寻物证。韩飞鹭站在卧室门口,看到卧室地毯上趴着一具面朝下的尸体,他的后脑勺被砸烂,石膏像碎片散落周围,脑袋枕在血泊里。他是酒店老板潘少杰,一个小时前被发现死在这间8012号套房,死因是被石膏像砸破脑后枕骨。 此时潘少杰的尸体旁围着两名法医,几名勘察员正在房间里拍照取证,搜寻物痕。韩飞鹭抬起手腕看时间,现在是晚上8点03分,潘少杰的尸体被发现于7点12分。刑侦队接到警情就出警,从市区赶到酒店耗费了1个小时左右的车程。 “今天几号?”他向正在忙碌的警察们问了一声。 女警小赵正在揭门把手上的指纹膜,非常迅速地回答:“21号。” 潘少杰死于5月21号,距离蔡敏敏的案发时间才过去短短7天,很难不让人怀疑这两起命案之间有所牵扯。 韩飞鹭向一名警察要了手套和脚套,穿戴好了走进卧室,站在潘少杰尸体旁,问:“死了多久?” 法医道:“尸体肛温34度,尸斑处于坠积期,颜色恢复时间是27秒,下颌出现尸僵。死后时间是3到4个小时,死亡时间在中午4点到5点之间。” 韩飞鹭捏起一块石膏碎片,然后抬头看向竖在玄关边的一张置物架,上面摆满了各种摆件,有玻璃制品、陶瓷制品、以及石膏制品。除了右边第四排的窗格上空着,其他窗格上都摆着摆件。 韩飞鹭走到置物架前,摸了摸那只空着的窗格,手套上沾了几粒石膏碎沫,看来这里就是凶器之前摆放的地方。难道说凶手并没有事先准备凶器,而是就地取材?那么凶手如何确定会在房间里找到重量和硬度都附和要求的凶器?如果凶手果真是就地取材杀人,那么他一定要很熟悉房间内部陈设才行。 起居室朝南是一扇落地窗,落地窗外是一片阳台。韩飞鹭走过去站在窗前往外看,借着灯光,看到远处静谧的湖水。他想去阳台,但是两扇落地窗上了锁,需要钥匙才能打开。他又回到卧室,卧室朝南同样打了一扇落地窗,但是落地窗外没有延伸出去的阳台,而且是封死的。卫生间同样如此,窗户封死,无法打开。整间套房只有客厅的窗户才能打开,前提是没有上锁的话。 看过8012房间的布局,韩飞鹭走出房间站在楼道里,发现这层楼只有三个房间,从东到西分别是8011、8012、8013。整条楼道呈“l”形,8012号和8013号并排,两扇房门之间相隔四五米距离。而8011号房则位于正东方向,需要拐过楼道东边的直角才能看到8013室。 韩飞鹭沿着楼道往前走,走到拐角处,抬起头,在头顶看到一只摄像头。这只摄像头安装在曲面墙上,楼道左侧的墙壁设计成一道流畅的弧形曲线,和一般的垂直拐角相比少去了墙壁遮挡,增加监控视野,估计正是因为这一点,酒店方才把摄像头安装在这里。摄像头下方的红灯亮着,显示这只摄像头一直处于工作状态。 8013号房门虚掩,韩飞鹭把门推开走进去,看到起居室里停了一辆清洁车,地上还丢着从床上扯下的床单被罩。玄关边同样竖着一张置物架,上面摆满了各色摆件,每个窗格摆放的摆件都和8012号房相同,唯一不同的地方是右侧第四行的窗格里多了一尊石膏像,8012号房里的石膏像已经染上了鲜血碎成几瓣,变成了杀人的凶器。他往里走,检查起居室的落地窗,落地窗同样上锁,卧室和卫生间的窗户同样封死,房间布局以及陈列和8012号房一模一样。 他从8012号房出来往回走,停在8013号房门前,试着推门,但房门紧锁。手机响了,顾海打来电话:“韩队,一楼大堂。” 韩飞鹭挂断通话,乘电梯下楼,电梯门在一楼打开。他从电梯里出来,看到一楼大堂零零散散坐着四五十号人,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坐在西边,客人们坐在东边。顾海及两名便衣像一道屏障般站在两拨人中间。 短短几步路,韩飞鹭的目光逐一扫过所有人。顾海把一份名单交给他:“这是今天所有的客人名单,包括已经退房的五个人。” 韩飞鹭:“8012和8013住人没有?” 顾海:“8013这两天没有人入住,8012有人住,4个小时前退房了。就是他。” 他指着一个‘李文杰’的名字,韩飞鹭看到这名字,觉得有点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但又绝对没有见过这个人。“把这个李文杰的身份信息调出来。” 他把名单递给顾海,又问:“负责人是谁?” 顾海向那群工作人员招了招手,一个穿制服的中年女人走了过来。顾海道:“她是经理,叫刘雅芝。平常都是她负责和潘少杰直接联系。” 大堂有许多空沙发,韩飞鹭拣了最近一张沙发坐下,道:“请坐。” 刘雅芝坐在他对面,神色紧张。韩飞鹭开门见山地问:“潘少杰过来是不是由你接待?” 刘雅芝:“是的,潘总过来的话会提前让秘书通知我,我会把账目准备好。” 韩飞鹭:“这次潘少杰是什么时候来的?” 刘雅芝:“昨天就来了,今天是他住在酒店的第二天。” 韩飞鹭:“他自己?” 刘雅芝:“是。他说这次过来只是想散散心,没带会计来查账也没组织我们开会。” 韩飞鹭:“昨天他什么时候来的?这两天他都见了什么人?干了什么事儿?全都仔仔细细清清楚楚说出来。” 刘雅芝不敢怠慢,挺直腰背深呼一口气,道:“昨天中午12点多潘总就到了,本来说要来查账,我都把资料全都准备好了,潘总到了又说不查了。然后潘总就让我把8012号房收拾出来,他自己在房间里待了一上午,我亲自给他送了一回饭。下午他出来到泳池游了一会儿泳,然后去湖边转了转就回来了,回房间后一直到第二天都没出门。” 韩飞鹭:“你先停一停,潘少杰自己决定住8012号房?” 刘雅芝:“是的,因为那间套房观景最好,而且安静,潘总每次过来都住8012。所以除非是订房旺季,一般我都会把8012空着,留给潘总随时过来住。” 韩飞鹭:“我刚才去8012号房看了看,落地窗怎么是锁的?” 刘雅芝:“哦,那是因为上个星期有一对父母带孩子入住,小孩拉开落地窗跑去阳台,差点从阳台摔下来。孩子父母投诉我们,说我们的阳台护栏太宽,孩子能钻出去,所以这几天我们把落地窗统一上锁,把阳台护栏全都换掉再打开。” 韩飞鹭:“酒店所有房间的落地窗都锁了?” 刘雅芝:“是的。” 韩飞鹭:“钥匙谁保管?” 刘雅芝:“只要客房领班有钥匙,其他人都没有。” 如此一说,8012除了正门之外没有其他出入口,相当于一个密室。 韩飞鹭:“你继续说。” 刘雅芝:“刚才说到潘总每次过来都住8012是吧?第二天潘总叫来两个房地产公司的人,还有一个好像是什么老总的女秘书。潘总招待他们在宴会厅吃了顿饭,又打了会儿网球,那几个人就走了。然后老板就回到房间没有再出来过。直到.....直到我上去给他送甜点,按了半天门铃没人开门,我觉得不对劲,就让领班拿房卡过来把门打开了,然后就看到潘总他——” 说到这里。刘雅芝打了个寒颤,心有余悸地抱住了自己的胳膊。 韩飞鹭:“他叫来的都是谁?” 刘雅芝:“我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其中一个高高帅帅的男人姓邵,那个女秘书姓张,还有一个不记得姓什么了。” 虽然这三个人身份目前不明朗,但是韩飞鹭已经猜到了潘少杰约他们前来的用意:多半还是为了卖掉三鼎大厦那块地。 韩飞鹭:“他们在潘少杰回房之前就离开了?” 刘雅芝:“有一个不是,就是那个姓邵的。他陪潘总打了会儿网球,身上出了汗,潘总把他带回房间让他洗澡,他洗完澡就走了。” 韩飞鹭:“你确定他走的时候潘少杰还活着吗?” 刘雅芝:“我确定。” 韩飞鹭:“你为什么确定?难道当时你也在潘少杰房里?” 刘雅芝指了指顾海,道:“是这位警官说的啊。” 韩飞鹭扭头看着顾海:“怎么回事?” 顾海道:“监控拍到了。”说着打出一通电话,“雪橙,把电脑抱过来。” 穆雪橙一直待在保安室拷贝监控录像,接到顾海的电话就直奔大堂,一屁股坐在韩飞鹭身边,把电脑搁在桌上,道:“老大,我把昨天和今天潘少杰被摄像头拍到的镜头全都剪辑好了。第一天他除了游泳散步什么都没干,第二天叫来三个人,和他们吃饭打球,在酒店里乱逛,我已经把那三个人的照片发给茜茜了,很快就能查到他们的信息。” 这妮子有点虎,只把电脑摆在自己面前,还往前探着身子,脑袋把屏幕遮住大半,韩飞鹭什么都看不着。他把穆雪橙的脑袋推开,把电脑转向自己,道:“8楼走廊,直接快进到四个小时前。” 穆雪橙:“好嘞,在这里,你看。” 8楼走廊只有那只悬在曲面墙上的摄像头,它可以完整拍到8012和8013号。而摄像头因为朝西偏斜,所以8011号房只有上半扇门入镜。 中午14点13分,摄像头拍到潘少杰和一个高个子男人从电梯里出来,两人一前一后进入8012室。10分钟后,潘少杰从房间里出来,乘电梯去了5楼,又是十分钟后,潘少杰乘电梯回来8楼,再次出现在8楼走廊监控时,手里多了一只黑色手提袋。他用门卡开门进入8012,14点43分,房门再次被打开,刚才和潘少杰进入房间的男人湿着头发走了出来,像是刚洗过澡。他和潘少杰握了握手,然后就乘电梯下楼。潘少杰没有出门,只是站在玄关和男人握手,加上摄像头不是正对8012门口,受角度限制,所以此时潘少杰只有一条胳膊和半边肩膀被摄像头拍到。 韩飞鹭按下暂停键,若有所思地盯着录像,眼睛里暗藏幽火。 顾海看出了他的疑虑,道:“这个没露面的人的确是潘少杰,你看他的手背,上面有一个黑色雪花形状的纹身,和潘少杰手背上的纹身一致。” 潘少杰右手手背上的确有一个雪花形状的纹身,韩飞鹭第一次在公安局见到潘少杰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刚才在案发现场也看到了潘少杰右手手背上的纹身。 解开这一疑虑,韩飞鹭继续往下看,时间走到15点13分,8011号房门突然打开,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走进监控范围,站在8012号房门前向周围略一张望,然后敲了敲房门,试着转动门把手,房门没锁,门开了,他迅速走进8012。 15点15分,房门再次打开,刚才那男人提着一只黑色手提包出来,小跑进了电梯。韩飞鹭再次按下暂停,指着那只黑色手提包:“这是不是刚才潘少杰拿进房间里的手提包?” 顾海道:“颜色和款式一样,现在8012号房里没有这只包,他拿走的应该就是潘少杰刚才拿进房间的那只。” 韩飞鹭把女经理刘雅芝叫到身边:“这只包是潘少杰来酒店时自己带过来的?” 刘雅芝道:“包是潘总自己带来的,但里面的钱——” 她察觉自己说错了话,突然没了声,脸上露出躲躲藏藏的神气。 韩飞鹭又从头开始看录像,听她言辞含糊,便盯了她一眼,道:“给你机会重说一次,再说不清楚,跟我回警局慢慢说。” 刘雅芝:“潘总让他给他三十万现金,就放进那个包里。本来我没敢同意,生怕后面查账的时候出纰漏,但是潘总着急要,我就和会计商量,先挪了三十万给他。” 韩飞鹭敏锐地捕捉到一个出现频率过度频繁的词:“你为什么老是提查账?难道你害怕查账?” 刘雅芝忙道:“不是啊,前几天我们酒店总部出事了,会计用造假的合同和发票私自往一个皮包公司基本户里打入三百多万,然后卷钱跑路了。这件事发生后,所有店都开始内部自查,按照财务制度补充手续、查现金流水等等。在这节骨眼上,我怎么敢擅自给潘总挪钱用啊。” 这件事,韩飞鹭还是第一次听说,他抬眼看了看顾海,顾海摇头,表示自己也刚知道。 韩飞鹭又问:“你们总部的会计卷钱跑路了?” 刘雅芝:“是的,现在还没找到呢。” 韩飞鹭:“没报警?” 刘雅芝:“应该报了吧。” 韩飞鹭:“报个屁,潘少杰要是报警,我能不知道?那会计叫什么名字?” 刘雅芝:“姓窦,我们都叫他窦会计。不知道他全名叫什么。” 韩飞鹭向顾海叮嘱道:“一会儿回去查查这姓窦的。” 顾海:“是。” 韩飞鹭又看了一遍录像,指着从潘少杰房里提着包走出来的男人:“他就是李文杰?” 穆雪橙:“8011号房是在app上被预定的,预留的身份信息是一个叫李文杰的人。我把他的资料调出来了,经过和录像里的人像侧脸对比,基本可以确定是李文杰本人。” 屏幕里出现李文杰的详细信息,右上角是一张清楚的证件照。韩飞鹭看到这人的正面照时,立刻记起曾在什么地方见过此人,惊道:“是他?” 怪不得他刚才看到李文杰的名字时觉得眼熟,5月17号发现蔡敏敏尸体那天,他和顾海去天上人间走访,那天不仅见到了后来的嫌疑人冯达年,他还对一个软弱的调酒师留有印象,那年轻的调酒师就是李文杰! 现在看来,案情很透明,李文杰是最后一个进入潘少杰房间的人,而且从潘少杰房中拿走一个装有三十万现金的包,现有的嫌疑全都指向他,他就是杀死潘少杰的唯一的嫌疑人。 韩飞鹭:“停车场有监控吗?” 穆雪橙:“有的,但是停车场的摄像头坏了好几个,盲区多,只有出口的录像拍到了李文杰的车。他开一辆本地车牌号8721的黑色瑞虎,15点20分从酒店离开,酒店大门的摄像头拍到他上了省道。” 韩飞鹭:“省道?他应该是想出城。赶紧排查沿路监控,找到这辆车。今天中午和潘少杰见面的那三个人的信息查到没有?” 穆雪橙:“查到了,这三个人分别是荣和地产的职员邵旸、卢思伟、还有华城电子副总廖云涛的秘书苏美云。” 又是地产公司和廖云涛,看到潘少杰找这三人前来果真还是为了卖掉三鼎大厦那块地。韩飞鹭道:“把他们三个人全都叫回单位问话。大海,你上去看看,现场看得差不多就把尸体抬走收队。” 顾海带着两个人上了楼,韩飞鹭带着女经理刘雅芝和穆雪橙去了停车场。停车场在负一楼,车位大部分都空着。韩飞鹭沿着墙边在空荡荡的停车场走了一圈,在堆放着拖把水桶等物的东南角看到一个楼梯间,楼梯间已经许久不曾有人走过的样子,最下一层台阶上摆放着杂物,一旁挂在墙角的摄像头也坏了多时,像是修到一半不修了,镜头盖被撬开,几根电线跑了出来。 韩飞鹭问:“摄像头是坏的?” 刘雅芝道:“是的,修不好了,想换新的,但是新的一直没换。” 韩飞鹭见了很多营业场所不及时维修摄像头的事,现在又因为负责人不重视导致一件命案的监控缺失。韩飞鹭苦口婆心道:“你们这么大的酒店,连摄像头都换不起?看看现在误了我们多少事。” 刘雅芝连声诺诺:“马上就换,马上就换。” 穆雪橙端着电脑转来转去,像一只信号不好的雷达。韩飞鹭一把将她拽住:“你吃陀螺了?” 穆雪橙:“我在找之前李文杰停车的地方,那里那里,在那儿!” 走到停车场另一边,韩飞鹭才发现有两个楼梯间,西边楼梯间正对的停车位就是李文杰停车的地方。此时车位已经空了,韩飞鹭站在停车位上向左右看,只在东边的楼梯间旁看到那只坏了的摄像头,只有那只摄像头可以拍到停靠在靠里的车位,但是摄像头早已经坏了。 韩飞鹭问:“没有摄像头拍到,你怎么知道李文杰的车停在这儿?” 穆雪橙一直抱着电脑,她把刚才拷贝的停车场监控录像调出来,道:“虽然没有摄像头直接拍到李文杰的车,但是这个停车位对面靠进停车场出口的摄像头拍到了李文杰的车是直接从车位往前开,开到监控范围内往左拐然后开出停车场。说明李文杰的车离出口很近,从车位开出来一拐弯就能开出停车场,那他就只能把车停在这里。” 韩飞鹭想了想,是这么个理儿。他站在李文杰之前停车的地方往地面看了一圈,在结构柱前发现一串车钥匙。他把车钥匙捡起来,看到奥迪车标,他按了下开锁,站在两个停车位之外的一辆黑色奥迪闪了闪后视灯。韩飞鹭走过去站在车尾旁,道:“这是潘少杰的车?” 刘雅芝道:“是,这是潘总的车。” 潘少杰的车钥匙为什么会出现在李文杰的停车位上? 穆雪橙凑过来,道:“会不会是李文杰不小心从潘少杰房里带出来的?” 韩飞鹭把车门打开,检查车辆内部有无可疑物品。在他检查车子的时候,穆雪橙道:“韩队,我刚才拷录像的发现5月20号中午两点到四点半之间,8楼走廊的监控被关闭了。” 韩飞鹭正检查后座,闻言从车里出来,咣当一声关上车门,向刘雅芝问:“怎么回事?” 刘雅芝吞吞吐吐道:“是潘总让关的。” 见她还遮三掩四,韩飞鹭瞬间光火:“我问你怎么回事!” 刘雅芝不敢再隐瞒,一鼓作气:“潘总每次过来都叫张领班去陪他,事先让保安关掉楼道监控,以防有视频流出。” 韩飞鹭:“哪个张领班?” 刘雅芝:“客房领班张丽薇。” 韩飞鹭难掩火气地对穆雪橙道:“你去找张丽薇。”又看向张雅芝,“我发现像你这种人不在少数,自作聪明隐瞒一些不光彩的事,你觉得你是在帮潘少杰还是帮张丽薇?如果最后查出来张丽薇和潘少杰的死有关系,你也继续帮她瞒?朋友义气和人命官司面前孰轻孰重你一个成年人分不清?如果我的人刚才没有及时发现,你的故意隐瞒拖慢了我们的侦查进度,或是误导了我们的侦查方向,你需要负刑事责任知道吗!” 刘雅芝脸色通红,不敢出声。 韩飞鹭不再搭理她,怒气冲冲地从停车场出来,在夜色中走到酒店大门口。几辆警车已经亮起车灯,顾海等人正把潘少杰的尸体装进侦查车,法医和便衣警察们陆陆续续从酒店撤出。 穆雪橙带着一个身材高挑年轻漂亮的女人走出来,道:“老大,她就是张丽薇。” 韩飞鹭在指挥一辆警车掉头,没正眼看她:“带回去。” 张丽薇急道:“警官,你听我解释,我——” 穆雪橙很有眼色地把她拉走了,“你还是跟我们回公安局吧,他刚才被你们经理惹恼了,现在你说什么他都不想听。” 第二十八章:开心 韩飞鹭养的两只猫有点像主人,性格又虎又开朗,非但不怕人,还是自来熟。周颂第二次登门,那只叫老虎的狸花猫就已经摆出了欢迎主人回家的礼仪。 周颂弯腰把它抱起来往里走:“重死了,你一晚上没吃饭还这么沉。” 宝玉趴在地板上,看着他摇尾巴。他蹲下身摸摸宝玉的的脑袋,笑道:“宝玉,你怎么不欢迎我?” 昨晚上韩飞鹭一宿没回来,两只猫独守空房一天一夜,无人投喂。韩飞鹭今早给他打了电话,请他来帮忙喂猫。之所以找他帮忙,是因为他住的小区离这里不远,只隔了一条街,步行十分钟左右,开车就更方便了。于是周颂一大早就过来了,还特意绕去宠物店买了一些给猫吃的零食。 他把老虎放下,拿出手机翻出韩飞鹭今早发来的语音,对两只猫说:“稍等一下,我听听你们那管生不管养的爹把你们的口粮放在哪儿了。” 韩飞鹭在语音里详细介绍了猫粮存放的位置,他按照韩飞鹭的指引在厨房底部的橱柜里找到了猫粮和罐头,他没有养猫的经验,按照韩飞鹭嘱咐的,给每只猫倒了一碗粮,各挤进去半管子营养膏,然后再盖上一层鱼肉罐头。他把两份套餐端去给猫,两只猫很捧场,低头猛吃。 周颂摸摸老虎一波三折横肉堆叠的脊背,得意道:“看来我厨艺不错。” 两只猫吃饭的时候,他趴在地板上仔细观察宝玉的眼睛。韩飞鹭在微|信里说宝玉的左眼前两天发炎了,要是眼睛里淤血还没散,需要继续涂药膏。 宝玉左眼上眼睑还是有些红肿,周颂便从茶几抽屉里找到韩飞鹭说的那管药膏,坐在地板上候着宝玉吃完饭,等着给它上药。宝玉虽然长得秀气,但吃相很不斯文,风卷残云吃完了饭,添了几口水,然后就躺在窗前消食儿。 周颂拽着它的一条胳膊把它拖到自己跟前儿,它也一点不挣扎。周颂把它抱到自己怀里,让它正面朝上,小心翼翼扒开它的眼皮,“别挠我啊,我还没打疫苗。” 宝玉温顺的不像话,被扒开眼皮上药只是象征性地蹬了两下腿,然后就安安静静地躺在周颂怀里,甚至发出了呼噜呼噜的鼾声。周颂往它眼睛里挤了点药膏,又在它眼皮上揉了几下把药膏揉开,然后把它的猫头整个捂住,等药膏充分吸收。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周颂把手松开,发现宝玉已经龇着两颗牙睡着了。他玩了会儿宝玉的耳朵,也觉得发困,于是伸个懒腰在地板上躺下了。清晨的阳光很温暖,周颂躺了没一会儿就有了睡意。他即将睡着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他接通电话,说话前先打了个哈欠:“干嘛?” 韩飞鹭:“你在哪儿?” 周颂:“还没走。” 韩飞鹭没声了,周颂道:“有话直说。” 韩飞鹭:“你上午忙不忙?” 周颂闭着眼睛撸着猫说:“你管我忙不忙,你又不帮我干活儿。” 韩飞鹭:“你要是不着急上班,能不能来我们单位给我送件衣服?我身上的短袖都馊了,都不好意思往人跟前站。” 周颂悠悠掀开眼皮,一时没回复。韩飞鹭又道:“你要是忙就算了,我中午找个时间回去——” 周颂:“哪一件?” 韩飞鹭忙道:“哪件都行。你到门口给我打电话,我让人出去拿。” 他火烧屁股般讲完就挂了电话。周颂抱着宝玉去了卧室,打开衣柜,看到一片灰暗的颜色,顿时心生嫌弃。韩飞鹭穿衣服的品位实在不是很高,衣柜里的衣服大都是以舒适整洁为主,纵使有那么两件颇具设计感,却缺少搭配。周颂看了一圈,一件能入自己眼的衣服都挑不出,于是又把衣柜合上,出门去寻服装店。小区出来往右拐就是配套的商业街,周颂挑了一间意大利男装品牌店,凭借自己不俗的眼光买了两件适合韩飞鹭气质的衬衣和裤子,临走时看见有一根皮带很适合新买的裤子,于是顺手把皮带也买了。 他拎着大包小包搭出租车到了公安局门口,给韩飞鹭发了个消息,韩飞鹭很快遣穆雪橙下来,穆雪橙伸手就要接他手里的东西:“这是韩队的衣服吧?给我就行了。” 周颂没给她,笑道:“正好我有事找他,我自己拿进去。” 于是穆雪橙把他领进警察办公区,在自己的工位旁给他搬了张椅子让他坐下等,道:“韩队还在工作,你稍等一会儿。吃早饭了吗?” 周颂道:“吃过了,你忙吧,不用招待我。” 或许是潘少杰死后引起了连锁反应,这栋执法机关办公楼内部非常忙碌,每个人都在接打电话或者翻找资料,仅有几个稳稳坐在椅子上的女警,还都是在盯着电脑一秒一秒的查看录像。 透过玻璃墙,周颂能看到外面楼道里走来走去的警察们,以及对面一间贴着‘问询室’牌子的房间。他等了有十几分钟,看到问询室房门打开了,三个男人陆续走出来,其中两人他都认识,分别是韩飞鹭和邵旸。看到邵旸,周颂起身走了出去。 韩飞鹭手里拿着一份刚做好的笔录,对邵旸说:“情况我都了解了,你先回去照顾你爸,手机要保持畅通,不能再像昨天晚上关机一宿,我们会随时找你。” 邵旸歉然道:“很抱歉,我爸突然摔伤,我太着急了,忘记给手机充电,一直在医院守着他。” “邵旸。”周颂走过去,问,“你怎么在这儿。” 邵旸看见他,脸上露出看到朋友才会放松的神色:“潘少杰出事了,我来配合调查。” 周颂看了眼韩飞鹭,没理他。又问邵旸:“你配合调查?” 邵旸道:“昨天中午潘少杰说要签合同,就把我和廖总的秘书叫去了。不过我签完合同就走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的事。”他看了看手表,“我爸还在医院,我得回去照顾他。有时间再聊。” 邵旸一下楼,韩飞鹭就问:“我刚听他说,是你把他介绍给潘少杰的?” 周颂道:“对,潘少杰要卖地,让我介绍个靠谱的人。我和邵旸关系不错,就把这笔生意介绍给他了。” 韩飞鹭往楼上走:“去我办公室。” 周颂先回大办公室拿上东西,才去楼上找韩飞鹭。韩飞鹭的办公室敞着门,他进去直接把门关上,道:“我想了解一下潘少杰的案子。” 韩飞鹭把他手里的服装袋拿走,打开往里看:“让我缓缓行不行?从昨晚到现在我的脑子就没停转过。这是我的衣服?” 周颂熟门熟路地坐在窗边沙发上,道:“我买的,送你。” 韩飞鹭满脑袋问号:“你闲着没事儿给我买衣服干嘛?我衣柜里那么多你随便挑两件带过来就行了。” 周颂好没气地拿眼斜他:“注意你的措辞,我好心帮你喂猫又给你送衣服,我还有错了?你爱穿不穿,不穿就光着。” 今天周颂确实帮了他不少忙,韩飞鹭一句不敢驳。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防水包,里面是他备在办公室里的一套洗洁用品。他拿着包和服装袋往外走,周颂见状,问道:“你去哪儿?” “换衣服。”话音未落,韩飞鹭甩上门出去了。 周颂在办公室坐了好一会儿,韩飞鹭才姗姗归来,换上干净衣服刷了牙洗了脸,还刮了胡子,整个人焕然一新。周颂见了他的新造型,忍不住在心里暗暗点头,心道自己眼光真好,可以改行当服装造型师了。 他给韩飞鹭买的是一件浅灰色棉麻质地的休闲衬衣,和一条黑色商务休闲裤,设计感具有慵懒又精致的英伦风,穿在韩飞鹭身上透出一股雅痞的气质。 韩飞鹭洗脸的时候洗湿了衣襟,因此把扣子系得很低,额前的头发也湿漉漉的。他把头发往后捋了几下,走到周颂对面坐下,道:“我今天英俊得可以直接去结婚了。” 周颂:“想得真美,你有女朋友?” 韩飞鹭把烟盒和打火机扔到桌上,从烟盒里磕出一根烟夹在指间,隔空朝周颂脸上划了一圈,道:“你的脸虽然漂亮,但是五官比例不协调。” 周颂从小到大都活在‘美男’的标签下,他不敢相信韩飞鹭竟能从他的长相中挑出不是,“胡说八道,我哪里不协调?” 韩飞鹭:“脸上多了张嘴。你说你好好一个人,为什么长了张嘴?你要是不长嘴,你这张脸就完美了。” 周颂被他一本正经的模样逗乐了:“前几天你还说我比王祖贤还顺眼,现在又说我的脸不完美。我觉得问题不在我,在你。你需要好好想想,你是不是看王祖贤也不顺眼。” 韩飞鹭把烟点着,打火机扔到桌上,吐出一口白烟,才道:“那你应该是听错了,我说的不是王祖贤,是王祖蓝。我就喜欢你这样奇形怪状的,比看王祖蓝还顺眼。” 周颂笑倒在沙发上,边笑边说:“你入错行了,你应该站在大街上明码标价给人当出气筒,一毛钱揍一拳。像你这么欠揍的,一天就能发财。” 韩飞鹭:“那我不成了站街的?” 周颂想象他去站街的盛况,趴在沙发扶手上又是好一阵闷笑。 韩飞鹭没管他,拿出手机回复几条消息,在烟灰缸里按掉几截烟灰,一抬眼看到周颂还趴在沙发上笑,便翘起唇角,问:“这么开心?” 周颂偏过脸枕着自己的胳膊看着他,眉梢眼角沾满笑意:“你能让我好开心。” 第二十九章:宽容 韩飞鹭:“那你慢慢开心。买衣服花了多少钱?我给你转账。” 周颂:“这是赔礼,怎么能收你的钱。” 韩飞鹭:“什么赔礼?” 周颂看他一眼,然后转头往窗外看,脸上笑意更深。 韩飞鹭明白了,讪笑道:“打一巴掌赔一套衣服,我的脸还挺金贵。” 房门被敲响,韩飞鹭扬声道:“进来。” 穆雪橙推门走进来:“老大,这是张丽薇的笔录,已经核实无误让她签字了。是不是该放人——哎呦,你换风格啦?” 韩飞鹭拿过她手中的文件:“都做完笔录了怎么能放人,留着他们吃午饭。” 穆雪橙双眼放光看着他:“你穿这样的衣服特别帅嗳,你应该经常这样穿嘛,就当给我们女同志的福利。” 韩飞鹭直接赶人:“帮我关门,谢谢。” 穆雪橙往外走:“那我把从酒店带回来的几个人都放了哈。” 等门关了,周颂便问:“张丽薇是谁?” 韩飞鹭翻开笔录边看边说:“酒店的客房领班,和潘少杰关系不一般。” 周颂:“我想了解一下潘少杰的案子。” 韩飞鹭把笔录合上放在一旁,道:“你问吧,我挑能说的说。” 周颂问起潘少杰案发的始末。 韩飞鹭把目前掌握的信息串联成完整的时间线,简单讲述了案发经过:“5月20号早上11点多,潘少杰一个人来到芳草湖度假酒店。据酒店负责人叙述,中午1点多,他把客房主管叫到房间里陪他,就是这个叫张丽薇的人。为此还特意关闭了楼道监控。张丽薇从他房间出来中午4点半,监控恢复时间是4点53分。到了晚上,潘少杰从房间里出来,去游泳馆游泳,又去湖边走了一会儿,然后就回来房间睡觉了。第二天,21号,潘少杰叫了三个人到酒店,这三个人分别是荣和地产的职员邵旸、卢思伟、还有华城电子副总廖云涛的秘书苏美云。他们在酒店签了一份卖地协议。卢思伟和苏美云签完合同就走了,邵旸被潘少杰留下来打了会儿网球,还谈了些卖地后续的流程。中午2点10分,邵旸跟着潘少杰回到潘少杰的房间洗澡,洗完澡离开的时间是2点43分。邵旸在潘少杰房里洗澡期间,潘少杰下楼拿了一趟东西,是一个装有三十万现金的手提包。邵旸走后,3点10分,潘少杰隔壁的房间走出来一个男人,那人溜进潘少杰的房间,2分钟后提着那个装有三十万现金的手提包出来,乘电梯到负一楼停车场,开车跑了。晚上7点多,酒店员工发现潘少杰的尸体,然后报警。” 周颂:“听起来,这个从潘少杰房里拿走手提包的人很有嫌疑。查到他的身份了吗?” 韩飞鹭:“查到了,他是天上人间的调酒师,叫李文杰。从酒店出来后就上了省道,应该是想出城。我已经派人去追他了。你和潘少杰是朋友,也常去他的夜总会,你认不认这个叫李文杰的调酒师?” 周颂仔细回忆:“夜总会有一共三名调酒师,每个我都见过,但不知道哪个是李文杰。” 韩飞鹭从手机里找出李文杰的照片:“就是他。” 周颂看过照片,瞬间认了出来:“我记得他,14号潘少杰在夜总会开生日会,他就是当晚的调酒师。” 韩飞鹭眼神一亮:“当晚他在场?” 周颂:“对。而且他是工作人员,不可以提前离开,所以他应该待到了最后。”说着面露疑虑,“你刚才说他带走了一只装有三十万现金的手提包,这笔钱又是潘少杰提前准备好的。或许潘少杰准备这笔钱是为了给他,这很像是一种......勒索?” 韩飞鹭:“如果是勒索,那李文杰一定知道一些对潘少杰不利的事。他又参加了14号的宴会,我猜他应该是在那天晚上看到了一些事,抓住了潘少杰的把柄,以此勒索潘少杰。” 周颂:“说来说去,还是绕不开三鼎大厦那块地。那天晚上潘少杰为了卖地叫去了廖云涛,当晚一定发生了一些事,这些事是一系列案件的导火索。” 韩飞鹭浑身无力往后一倒,瘫在沙发里:“潘少杰和廖云涛......这俩人到底搞了什么鬼?廖云涛现在人在国外,给他打电话都是助理接,一句话都问不了。” 周颂道:“说起廖云涛,我昨天见到了他的妻子,你只知道他们夫妻两个正在闹离婚吗?” 韩飞鹭:“不知道。和案子有关系?” 周颂正色道:“可能还真有。廖云涛已经离过两次婚,现任妻子邱芸也正和他离婚。邱芸有一个女儿,是和前夫生的,她女儿今天十三岁,两个月前确诊了抑郁症。昨天晚上她从家里偷跑出去,去找一个朋友,她那朋友也确诊了抑郁症。两个人平常在手机上联系,但是她这朋友已经好几天没有联系她,她怀疑朋友出事了,所以偷偷跑去找她。” 韩飞鹭有点糊涂:“重点在哪里?” 周颂道:“重点是邱芸女儿的朋友住在白杨沟,名叫蔡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蔡敏敏也住在白杨沟,蔡敏敏和蔡雯......这两个人会有什么关系吗?” 韩飞鹭觉得蔡雯这名字很耳熟,从文件柜里拿出一份资料又回到周颂面前坐下,道:“蔡雯?我绝对听过她的名字。前两天我调查蔡敏敏的家庭关系,她有个堂妹好像就叫蔡雯,是她大舅的女儿。” 他动作十分迅速,在蔡敏敏的亲属中找到了蔡雯的名字,但是只有一个名字和出生年月,没有具体的详细资料。他立刻拨出蔡敏敏父母的电话,但是没有人接。直接给蔡雯的父母打电话,也是打不通。 他略一思索,问:“你刚才说蔡雯患有抑郁症?” 周颂:“对,她和邱芸的女儿是在医院认识的。” 韩飞鹭拿起车钥匙就往外走:“去医院看看。” 周颂理所应当和他一起去,在车上给邱芸打电话,询问佳佳就诊的医院和主治医生。邱芸说自己正陪佳佳在医院复诊,周颂闻言连忙让她在医院稍待,然后挂了电话,道:“邱芸和她女儿在神外医院13楼精神科。” 韩飞鹭提了速,十几分钟后赶到了医院,和周颂到了13楼精神科。周颂在护士台前的等待区中看到了邱芸,便和韩飞鹭走了过去,微笑道:“又见面了,邱总监。” 佳佳已经做完了复诊,病情加重,医生加大了用药剂量。因此邱芸情绪不高,看着韩飞鹭问:“这位是?” 周颂道:“他是警察,来帮忙找蔡雯。” 韩飞鹭道:“你好。” 邱芸:“你好。” 韩飞鹭看着被她搂在怀中的少女,问:“这是你女儿?” 邱芸道:“是的,这是我女儿佳佳。” 佳佳趴在母亲怀里,穿着一件黑色长袖卫衣,戴着卫衣自带的帽子,低垂着眼睛,神情呆滞。 韩飞鹭:“蔡雯和佳佳是同一位主治医生吗?” 邱芸:“嗯,都是胡琳医生。” 韩飞鹭让她在这里坐一会儿,待会儿他回来还有话要问她,然后就和周颂去精神科办公室找这位胡琳医生。胡琳医生三十多岁,留着利落的短发,被警察找上门时正在办公室里吃盒饭。 韩飞鹭先表明身份,然后问她是不是有一个叫蔡雯的病人。 胡医生对蔡雯颇有印象,问道:“是那个跟着她妈妈姓的小姑娘吗?” 韩飞鹭:“你说的是蔡敏敏?” 胡医生:“我只知道她妈妈也姓蔡,不知道她是不是叫蔡敏敏。” 韩飞鹭从手机里找出蔡敏敏的照片给她看:“是她吗?” 胡医生:“对对对,是她。因为这位母亲非常年轻,所以我印象比较深。” 韩飞鹭道:“据我们调查,蔡敏敏不是蔡雯的母亲,是蔡雯的堂姐。你为什么说蔡敏敏是蔡雯的母亲?” 胡医生:“啊?这我不清楚,是蔡敏敏自己说的,蔡雯是她高中辍学生下的女儿。” 韩飞鹭暂且按下这个问题,问她蔡雯的情况。胡医生道:“蔡雯第一次过来是在2月份,当时她的精神状况就很不好,蔡敏敏说她在老家就已经确诊抑郁症了,但是家里人不重视,不给她治病,所以她才把蔡雯从老家接出来,把她留在聿城治病。” 韩飞鹭:“蔡雯最后一次过来是什么时候?” 胡医生:“上个月1号,她来复诊。她应该每个月来一次,但是这个月还没来,我正打算给她妈妈打电话问一问。” 周颂问:“蔡雯的抑郁症严重吗?” 胡医生:“挺严重的,她在老家学校遭遇了长期的校园霸凌,左手小拇指都被打断了,从去年起就变得不爱说话不肯出门。蔡敏敏说她几乎一个月才出门一次,就是来医院复诊的那天。” 周颂:“你知道蔡雯住在哪里吗?” 胡医生:“蔡敏敏说过,他们在白杨沟城中村租房子住。” 离开胡医生的办公室,周颂和韩飞鹭站在寂静无人的楼道里,周颂问:“你怎么想?” 韩飞鹭道:“如果蔡雯真的是蔡敏敏的女儿,那蔡雯应该是被过继到了蔡敏敏的舅舅家里。蔡敏敏今年29岁,生蔡雯那年才16岁,她不仅没有抚养孩子的能力,16岁就辍学生子对她的前途也有影响。这种情况下把孩子过继给亲戚抚养,是她唯一的选择。” 周颂道:“如果蔡雯和蔡敏敏一起住,你们怎么没有发现?” 韩飞鹭道:“你刚才也听到了,蔡雯不愿意出门,一个月才出门一次来过复诊。估计她平日整天就待在蔡敏敏租的房子里。我给蔡敏敏的房东打过电话,房东不愿意蔡敏敏找室友,或许蔡敏敏为了不被房东赶走所以瞒着左邻右舍把蔡雯藏在家里。”他长叹一声气,“藏来藏去,藏到蔡雯失踪了都没人知道。” 周颂:“你确定蔡雯失踪了?” 韩飞鹭:“我去蔡敏敏家里出过现场,家里除了蔡敏敏的尸体连鬼影都没有。” 说着话,他已经拨出穆雪橙的电话,让穆雪橙立刻全力搜寻蔡雯的下落。讲完电话,他收起手机,看到周颂抱着胳膊靠在雪白的墙上,微低着头,若有所思,浓密黑长的睫毛往下扑落,落下淡淡的阴影。 他很熟悉周颂这幅表情,只是一种对世间所有悲伤全都等闲视之的淡漠和无奈。 韩飞鹭问:“你在想什么?” 周颂抬起头,脸色毫无变化,但眼底的阴影已经消失了:“你应该问问邱芸,她为什么要和廖云涛离婚。” 邱芸被问起和廖云涛离婚的原因,脸上本和善的脸色登时冻结成冰,牵着女儿就去乘电梯。韩飞鹭追到电梯间,好言劝说她配合警方工作。邱芸勃然大怒,红着眼睛向韩飞鹭吼道:“我离婚关你们警察什么事!你要是再骚扰我,我就举报你!” 电梯门开了,她牵着佳佳走进电梯,立即关上电梯门,下楼了。 周颂打开旁边另一架电梯门,和韩飞鹭走进去,按下一楼,道:“她的反应这么不同寻常,看来我们找到症结了。” 走出医院大楼,韩飞鹭又追上了的邱芸,道:“邱女士,我知道我的问题有些唐突,但是你的丈夫廖云涛和蔡雯的失踪有关,你需要配合我们的调查。” 邱芸紧紧抱着佳佳,手捂着佳佳的耳朵,还是毫不松口:“廖云涛的事和我无关,你有问题直接去问他。不要再跟着我们了!” 韩飞鹭看一眼被她护在怀里的佳佳,决定下一剂猛药:“难道和你女儿的病有关系吗?” 邱芸猛地站住,回过身,用恨不得将韩飞鹭杀死的眼神看着他:“警官,不要激怒一个母亲,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她什么事都做的出来!” 韩飞鹭被她的愤怒所震慑,站在原地看着邱芸和佳佳快步走到停车场。邱芸上了车把车倒出停车位,佳佳站在一旁等着,此时旁边的车里走下来一个中年男人,佳佳站在两个停车位中间,男人下车后不可避免从她身旁走过,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胳膊。 佳佳转头看到他,突然放声尖叫,紧紧抱着自己的胳膊往后闪躲。邱芸连忙下车,把佳佳护在怀中送上车,然后开车离开了医院。 看到这一幕,韩飞鹭瞬间明白了什么。他回头去看周颂,周颂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又露出了刚才那副了然于胸又无可奈何的表情,漆黑的眼睛里笼罩着淡淡的阴影,像是居高临下的审视。 某个瞬间,韩飞鹭突然觉得周颂很不真实,甚至不像活人,因为没有人能够像他一样,对世间所有罪恶都表现出等闲视之的包容,和坐视旁观的冷漠。似乎在他眼中,无论善恶都合情合理。 周颂慢慢向韩飞鹭走过去,目光水波不兴:“你的手机响了。” 韩飞鹭的手机已经响了两三遍,直到被周颂提醒他才发现。他拿出手机,稍稍背过身接通了电话:“喂?” 顾海道:“我们找到李文杰了,但是他出了车祸,人已经死了。” 韩飞鹭闻言,条件反射般闭了闭眼睛,叹了一声气。 顾海又道:“不过他车上还有一个人,正在医院抢救。” 韩飞鹭:“谁?” 顾海:“我们去找过的潘少杰的秘书,李燃。” 第三十章:周旋 李文杰驾驶的黑色瑞虎在省道317发生车祸,车辆滚落路旁斜坡,车身剧烈翻转后卡在深沟中。李文杰的头部遭受重击,破碎的挡风玻璃插入他的咽喉,导致他当场死亡。而驾驶座的李燃逃过一劫,发生车祸的十几个小时后,路过的车辆发现这辆滚落坡下的车,随即将李燃送往医院。 彼时顾海正在沿途追踪李文杰的路上,接到当地警方打来的电话才知道李文杰已经出车祸死亡,车祸现场就在离他几十公里外的地方。顾海委托当地派出所民警看管好在医院的李燃,决定先去车祸现场一探究竟。 车祸现场已有交警在处理,顾海向交警出示过证件,才和同事齐天磊进入被封锁的现场。那辆在监控录像中见过的黑色瑞虎此时已经成了一堆废铜烂铁,车身挤压变形,被地上的尖锐的碎石割出数道划痕。 齐天磊咂舌道:“这是喝大了吧?怎么能把车开成这鬼样。” 顾海道:“你从路边往这儿开始找,看有没有从车里掉出来东西。” 齐天磊应了一声,爬上斜坡,从车辆滚轮的路边一寸寸往下搜索。 车卡在石头和深沟之间,副驾驶车门几乎被压在地上,车身与地面几近垂直。顾海让交警帮忙,两人合力把车翻正。随后顾海拽开后座车门,在车座下找到了那只从潘少杰房间里消失的手提包,打开一看,里面是鲜红的钞票。 交警大惊:“兄弟,这司机是个什么人?” 顾海道:“一起命案的嫌疑人。” 他把包扔到地上,绕着车慢慢走了一圈,在车头前稍一停步,然后快步走到副驾驶,拉开车门往里看,发现副驾驶前的挡风玻璃从内部粘了很多条透明胶带,所以挡风玻璃碎裂后没有四处飞溅,大部都黏在胶带上,连同胶带一起从前窗脱落。他拿出手机对着前窗拍了几张照,然后弯腰钻进车里,从驾驶座车厢顶部搜出一只小卡包,卡包里有李文杰的身份证和驾驶证等物。 齐天磊搜完地面,戴着手套捏着一只药瓶回来了,道:“海哥,你看这个。” 本来圆柱形的瓶子此时已经变形了,但上面的字迹还可辨认,顾海念道:“倍氯米松,这是治哮喘的药。是李文杰的东西?” 齐天磊道:“我在路边捡到的,瓶子很新,应该是车里掉出来的。” 顾海:“带回去查查指纹。” 看过车祸现场,两人直奔医院。 李燃伤到了头部和左臂,失血严重加上脑震荡再加上脱水,人虽然没有性命之忧,但是一直昏迷不醒。顾海向韩飞鹭汇报李燃的情况,韩飞鹭简单粗暴下了命令:“找辆救护车,立刻把人带回来。” 当地警方协助顾海向医院借调了救护车,把昏迷中的李燃抬上车,医生护士随行,顾海和齐天磊开车断后,一队人马于当天中午3点多抵达聿城,李燃被转至聿城中心医院。 顾海和齐天磊彻夜奔波,米水未进,只在车上啃了两个干面包。把李燃安全送进病房后,顾海拿出在医院门口小摊上顺手买的两只煎饼,和齐天磊两人坐在走廊边的长椅上狼吞虎咽。两人吃完煎饼,在病房外守了半个多钟头,韩飞鹭才出现,随行的还有周颂。 周颂手里拿了张传单,折了两下不停扇风,对老熟人顾海淡淡一笑,算是打了招呼。 韩飞鹭走过去,一句废话都没有,直接问:“人呢?” 顾海道:“在里面。她伤得不清,现在还没醒。” 韩飞鹭:“看过车祸现场没有?” 顾海:“看过了。现场有两个疑点。” 他把副驾驶面前的挡风玻璃粘着胶布和发现一罐喷雾剂的事告诉韩飞鹭,韩飞鹭听完,立即给穆雪橙拨了通电话,让穆雪橙调查李文杰有无哮喘病,然后挂了电话又问顾海:“他们俩的手机找到没有?” 顾海拿出两只装在物证袋里的手机,道:“李燃的手机还能开机,李文杰的手机已经全碎了。” 韩飞鹭拿走李燃的手机,道:“把李文杰的手机送回单位做数据恢复,然后你们俩去潘少杰的公司查查那个姓窦的会计。” 顾海:“哪个窦会计?” 韩飞鹭:“刘雅芝说总部的会计卷了几百万跑路,但是潘少杰却没有报案,用自己的钱补上了窟窿还不许员工们走露风声。这件事很蹊跷,我要知道他不报案的原因。 派完任务,韩飞鹭才瞧见两名下属全都疲惫的挂相,又道,“给你们两个小时回家洗澡换身衣服。” 顾海和齐天磊走了。周颂在椅子上坐下来,用手中的传单折纸扇:“我怎么没听说潘少杰的会计卷钱跑了?” 韩飞鹭坐在他旁边,隔着物证袋摆弄李燃的手机:“因为我没告诉你。潘少杰下令手下的人不准说出去,要不是芳草湖的酒店负责人无意间说出来,我现在也不知道。” 周颂折着纸说:“据我对潘少杰的了解,他锱铢必较,如果有人敢偷他的钱,他绝对不会轻饶了对方。可是他的会计卷走他两百万,他却不报警,这里面一定有隐情。” 手机成功开机,但是设了屏锁。韩飞鹭把手机揣兜里,问:“你刚才听到了吗?” 周颂:“什么?” 韩飞鹭:“李文杰被挡风玻璃碎片扎进脖子里,失血致死。但是李燃坐的副驾驶前面的挡风玻璃贴满胶布,所以她才逃过一劫。” 周颂:“在玻璃上贴上胶布,玻璃碎裂的瞬间会被胶布黏住,且降低碎片飞溅的惯力。”纸扇折好了,他摇着扇子道,“这是李燃保命的手段?还是她单纯撞了大运呢?” 两名护士朝这边走来,一前一后进入病房,原来是李燃醒了,按了呼叫铃。护士给李燃更换了吊瓶,把她床头升起来就出去了,病房里只留下周颂和韩飞鹭。 韩飞鹭站在床边看着她:“感觉怎么样?” 他上次见到李燃,李燃站在楼下草坪里晾衣服,穿着一件居家的棉布裙子,披散着刚洗过的头发,身上散发出沐浴露的花香,整个人明媚阳光,充满了活力。这次再见李燃,她从车祸现场捡了条命回来,额头被撞伤,左臂骨折,脸上有好几道被玻璃碎片割出的伤痕。 她虚弱的靠在床头,双眼朦胧无神,道:“谢谢,我还好,李文杰呢?” 韩飞鹭想看她反应,所以砌词很直白:“他已经死了。” 她怔了怔,随后脸上露出悲伤的神色。 周颂自己搬了张椅子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微笑着问:“李燃小姐,你怎么会在李文杰车上?” 李燃用自己缠满纱布的手抹掉眼角的泪渍,更咽道:“我不是自愿的,我是被他绑到车上的。” 周颂闻言,饶有兴味地和韩飞鹭对视一眼。韩飞鹭料到这场问话会很曲折,于是也搬了张椅子坐下,道:“你是说,他限制了你的人身自由,强制把你带上他的车,又强行带你离开聿城?” 李燃点点头:“是的。” 韩飞鹭:“展开说说。” 李燃道:“昨天晚上他去我家里找我,趁我不注意在我杯子里下药,我一醒来就发现自己被绑住手脚,躺在他的后备箱里。他说他马上就会有钱,让我和他一起走,带我离开聿城回他的老家生活。我当然不同意,但是他又把我迷晕,我不知道他都带我去了什么地方,我再次醒来还是躺在后备箱里,已经是第二天了。我当时很害怕,我害怕他真的把我带到老家关起来,我就故意弄出声响逼他停车,然后我假装同意跟他走,让他解开我身上的绳子,让我坐在副驾驶。我只能这么做,否则我会一直被他关在后备箱。然后他很兴奋地告诉我,他有好几十万,可以和我过好日子,我一边拖住他一边想办法。后来我趁他在车里找药,一下子拉起手刹。”说到这里,她眼泪朦胧,“我发誓,我真的只是想让车停下来,不知道会发生车祸,车子滚到坡下后我也晕过去了,再一睁眼就看到李文杰浑身是血。我想从车里逃出来,但是车门被卡住,我根本推不开,我的手机也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无法报警。” 韩飞鹭:“李文杰在车里找什么药?” 李燃:“他患有哮喘病,随身会带哮喘喷剂。” 周颂问出了这一故事的关键成因:“他为什么非要带你走?” 李燃道:“他说他喜欢我,之前也约过我很多次,但是我对他的感觉只是普通朋友,就很明确地拒绝他。但是他不死心,还是一次次找我。” 周颂:“那你知道他的钱是怎么来的吗?” 李燃疑惑道:“什么钱?” 韩飞鹭:“他不是告诉你,他有好几十万。” 李燃道:“他是说了,但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他说是潘少杰给他的封口费。” 韩飞鹭:“封什么口?” 李燃缓缓摇头:“他没告诉我。”她若有所思,仿佛想起了什么事。 韩飞鹭的眼睛里暗藏幽火:“你想起了什么?” 李燃道:“我记得他说起钱的时候整个人有些不对劲,像是很害怕,还一直往后看,不停地说有人在追他。” 的确有人在追他,追他的人是警察。 韩飞鹭:“也就是说你被李文杰迷晕了,被他绑起来关在后备箱。不知道自己被他带去了什么地方,恢复意识的时候就已经在出城的路上。是吗?” 李燃:“是的。” 韩飞鹭:“李燃女士,我很不幸的通知你,潘少杰死了,李文杰很有可能就是凶手。而你是他畏罪潜逃的伙伴,你需要拿出证据证明你的确如你所说,对他的所作所为全不知情,也是被他强制带离出城。否则的话,你也具有杀人嫌疑。” 李燃慌了:“你们可以去查呀,昨天晚上8点多李文杰去我家里找我,当时我的邻居也看到了。而且我家里还有一只被他下了药的杯子,我听说那种药不容易代谢,你们现在给我做检查应该还能检查的出。” 周颂叠着腿,手肘撑在椅子扶手上,手托着下颚看着她,微笑道:“你很聪明,立刻就想到自证清白的方法。” 李燃:“我这是迫不得已。” 韩飞鹭把她的手机递给她,道:“开锁。” 李燃配合地开了锁,又把手机还给他。韩飞鹭接手机时留意看了看她的手,她两只手全都做了美甲,指甲上涂了至少四五层指甲油,贴着碎锆石。手机开了锁,韩飞鹭调出她的通讯记录,果然看到昨晚7点多她和李文杰通了几次电话。看过通讯记录,他又退出去翻找短信。 在韩飞鹭检查她的手机时,周颂目光淡淡地看着李燃,道:“你刚才说不想致李文杰于死地,只是想把车停下来。可副驾驶的车窗沾满胶布,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很阴险,乍一听令人莫名其妙,不知其意。但对提前准备好答案的人来说,这是一个很透明的问题。如果李燃撒谎,其实车祸是她蓄意车祸,那么胶布就是她提前准备,这个问题当然也就不难理解。 周颂看出她现在急于自证清白,而人在急躁中往往会失误,所以他轻描淡写地丢出一个陷阱,引李燃下套。然而他失望了,李燃一脸疑惑地问:“什么胶布?” 周颂:“......你没发现副驾驶前的挡风玻璃上粘着胶布?” 李燃皱着眉回忆片刻:“哦,我想起来了。李文杰把我从后备箱放出来,让我坐在副驾驶,我的确看到前面挡风玻璃上粘着胶布。当时李文杰还解释了,说刚才前面的车扔出一只可乐罐,把玻璃砸裂了,所以他才用胶布把玻璃粘住。” 她的解释趋近完美,但是周颂还不是不肯放过她:“你们在路上走了多久?” 李燃:“我醒之前他就在开车,我也不知道他开了多久。” 周颂:“你怎么会不知道?醒来没看时间吗?” 李燃:“没有,我的手机被他拿走了。” 周颂:“没戴手表?” 李燃:“没有,我被他绑走之前在家,没戴手表。” 周颂:“那你也应该知道大概时间才对,比如顺嘴问一句,或者看看太阳。” 李燃被他翻来覆去地问,逐渐变得焦躁:“可我真的不知道时间,也不知道他开了多久。” 周颂步步紧赶着她问:“那我们来猜一猜,当时是傍晚还是中午?” 李燃扶着额头,疲于应付:“应该是中午,还没到傍晚。” 周颂:“中午一两点?那你们的速度挺慢。” 李燃:“好像吧,我不清楚。” 周颂:“速度快慢你也不清楚,我怎么觉得你一直在回避。” 李燃:“我没有回避,我是真的不清楚。” 周颂:“慢慢回忆你就清楚了,你拉手刹的时候大概几点?是傍晚吗?” 李燃:“应该是,当时太阳移到西边了。” 周颂:“太阳移到西边是几点?落日可是要持续好几个小时呢。” 李燃脸色愈加虚白:“大概是四五点的样子。” 周颂:“据我所知李文杰至少在路上走了四五个小时,也就是说你们中午12点才出发?” 李燃:“既然你都查出来了,那就是吧。” 周颂:“可是不对啊,李文杰中午3点多才离开酒店,你们怎么会12点就出发?” 李燃:“可能是我记错了,我们3点多才从——”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李燃像是大梦初醒,发现自己掉入周颂设置的时间怪圈,她只顾着和周颂辩论时间,却忽视了周颂在混乱中抛出的位置陷阱。周颂很狡猾,他在分散她的注意力,搅乱她的思绪,试图打破她口述环节中的任意一环,只要一环被打破,她的连环套将被彻底粉碎。 李燃低着头,但能看到此时周颂和韩飞鹭都在盯着自己,像空中的鹰盯着地面躲藏的白兔。她把脸抹了抹,抬起头,像是白兔一样无辜:“你把我绕糊涂了,你在说什么酒店?” 韩飞鹭旁听至此,感觉刚才听了一场精彩之极的辩论,即使对方辩手防守的固若金汤导致我方惜败,他还是在心里暗暗地敬佩对手。 两人离开李燃的病房。周颂刚才落败,心情不爽,把传单折成的纸扇摇的呼呼直响。 韩飞鹭拿着手机给下属发消息,笑道:“这只是第一回合,知己知彼才能屡战屡胜,你输在轻敌。” 他们乘电梯下楼,周颂瞥见韩飞鹭的手机停在微博页面,便道:“你还有心思上网?” 韩飞鹭:“我刚才看到李燃的微|博登录了这个账号,但账号里什么都没有,内容全都已经删光了。” 周颂:“有问题?” 韩飞鹭:“目前看来没问题,但是非常时期需要处处谨慎,就算看起来没问题也要保持疑心。我已经让人调查这个账号,先查到已经被删除的内容再说。” 从医院出来,周颂要回公司,韩飞鹭要回单位,俩人的方向正好相反。韩飞鹭念及他跟着自己奔波半日,便道:“我送你?” 周颂瞥他一眼,道:“省省吧,你要是想送我,就不会多余问我。” 韩飞鹭笑道:“你知道这案子有多棘手,我有多忙,你打车走吧,我待会儿给你发红包,给你报销车费。” 周颂没搭腔,摆了摆手就走了。 他旷工半日,粱桭给他发了很多消息,他现在才有时间把手机拿出来看粱桭教训他。没看几条消息,他和一个穿黑衣带黑帽的壮汉擦身而过,他当即勒停脚步,转身回望,盯着人流中那个高大的背影,拨出韩飞鹭的电话。 韩飞鹭:“这么快就想我了?” 周颂:“你们在找冯达年?” 韩飞鹭:“对,怎么?” 周颂唇角一弯,笑了:“他正向你走过去,戴黑色鸭舌帽的那个。” 韩飞鹭的车才开出去几十米远,恰好要转弯,把车开到右转车道路口处就看到路口斑马线外站着一群等绿灯的行人,冯达年一身黑衣的高大身形很是显眼。 韩飞鹭:“我看到他了。” 周颂挂了电话,站在路边往前看,看到韩飞鹭的越野靠边停车,然后韩飞鹭从车上下来,走到冯达年身后一巴掌拍在冯达年肩上。冯达年回头的瞬间,韩飞鹭挥出一记重拳把他揍翻。 周颂看到这里,拦下一辆出租车,深藏功与名地退场了。 第三十一章:妹妹 3月13日14点28分—— 我爱他,我本以为他也爱我,但是我对他的爱只是一厢情愿,他并不爱我,他只是把我当成一个宠物。一只猫?或是一只狗?总之他不爱我。其实我能原谅他不爱我,如果他仅仅是不爱我,那么我绝不会离开他,但是近来我在他身边时感到了危险。和他躺在一张床上,我不敢睡觉,我知道他在我的身后看着我,他的手指轻轻抚摸我的后脖颈,像是要把我的皮肤切开。我知道他在思考要不要杀死我,他之所以一直没有行动,是因为我手上有他想要的东西,那东西对他来说太重要,对我来说也很重要,它是我的保命符,所以我不能交给他,一旦他拿到那东西后,可能会杀了我。 他生气了,他把我家砸了个粉碎,把刀抵在我的脖子上逼我拿出来,但是他终究没有动手,可能他对我也是有一点点感情的吧。 4月9日21点45分—— 今天他又把我家翻了一遍,好险,我藏在衣柜后的盒子差点被他发现。我不能再把保命符留在身边了,这样太危险,我要把它交给我的朋友为我保管。 5月2日23点03分—— 他竟然跟踪我、窃听我、在我房间安装摄像头。他已经知道我把东西交给了我的朋友,我好害怕,我随时会消失,但我那么爱他,为他死了也没什么,我怕的是连累朋友。但是已经晚了,做出的事覆水难收,我现在只能祈祷。 账号内已经删除的博文恢复成功,穆雪橙从中拣出几篇含有信息量的博文打印出来交给韩飞鹭手上。韩飞鹭搬了张椅子坐在她的工位旁边,她把双脚踩在椅子上,撕开一包薯片,慎重其事道:“韩队,你说写这些微|博的女人是不是被pua了?这男的这么变态,她还不肯离开他。这女的已经不是恋爱脑了,是恋爱脑癌。” 韩飞鹭从她手中的袋子里掏出一大把薯片:“那这脑癌患者是谁?” 穆雪橙:“微|博账号是4年前用邮箱号注册的,我查到这个邮箱号一直是兰岚在使用。但不能证明微博账号就是兰岚的,我微博账号就是用我妈手机号注册的。而且现在弄个账号可太容易了,网上泛滥成灾的水军号几毛钱就可以买一个。” 韩飞鹭:“不是兰岚就是李燃,账号是在李燃的手机上登录的,她和兰岚又是好朋友。而且李燃还把微博删光,这里面肯定有鬼。查查这俩姐妹花近期和谁谈恋爱,暧昧对象和关系好的男性也不能放过。把这个pua男找出来。” 他看完文件,起身要走,穆雪橙又把他叫住:“留步留步,你不是让我调查蔡雯的下落嘛,我找到她了。” 韩飞鹭立马又坐回去:“人在哪儿?” 穆雪橙:“我刚才和她家里人取得联系,她上个月就回老家了,现在待在家里养病呢。” 韩飞鹭皱眉:“她在老家?” 穆雪橙噼噼啪啪地敲电脑:“是啊,上个月6号,蔡雯坐一个同乡的车从聿城回老家,但是精神状态一直不好,所以没去上学,在家里静养。我刚才和蔡雯家人通了视频,还录了一段儿,你看。” 她播放视频,电脑里出现一对中年夫妻,以及一个坐在餐桌前正在吃饭的女孩儿。女孩儿低着头披散着头发,一张瘦削的小脸没什么光彩,但眉眼之间很是清秀。 韩飞鹭问:“这是蔡雯?” 穆雪橙:“比照片上瘦了一些,但是可以看出是一个人。” 韩飞鹭:“送她回老家的人是谁?” 穆雪橙:“是蔡敏敏一个同乡的朋友,叫徐林,是个水果贩子。刚才我联系到他,他说是蔡敏敏拜托他去南边收水果的时候顺路把蔡雯带回去。蔡敏敏不放心蔡雯一个人坐火车坐飞机,又没时间送她,所以才找他帮忙。” 韩飞鹭还是贯彻谨慎到底的作风:“联系当地派出所,尽快给这家人安排一次走访。” 穆雪橙叹气:“好的吧。” 韩飞鹭一把抢过她手里的薯片:“好的吧?把‘吧’字咽回去。你干活不多,牢骚不少。” 他拿着薯片往外走,穆雪橙在他背后瞪他:“吃我的,还骂我。恶霸!” 韩飞鹭仿佛后脑勺长眼,扭回头似笑非笑道:“看不惯我就干掉我,干不掉我就老实干活。” 从大办公室出来,韩飞鹭懒得上楼回自己办公室,于是坐在楼梯间台阶上,背靠着墙吃薯片,长吁一口气。 刚才他把冯达年带回局里扔到审讯室。冯达年的嘴抹了强力胶,怎么撬都撬不开口,咬死了自己不知道蔡敏敏出租屋里的毒品来源,更不承认是他设计害死了蔡敏敏。然而韩飞鹭更想从他嘴里问出的是蔡雯的下落,在得知蔡雯早在上个月就回到老家之前,他怀疑蔡雯也被卷入由潘少杰卖地一事引起的连环案中。但是刚才穆雪橙查到蔡雯此时安然无恙待在老家,并没有被卷入这场风波。他想从蔡雯入手解开连环套的计划自然也落空了。 楼道里人来人往,大家都看到韩飞鹭坐在台阶上吃薯片,但都见怪不怪,安安静静地从他身边走过去。韩飞鹭没有一点官架子不说,还经常做出一些和他身份职位不匹配的幼稚行为,和他共事的人都已经司空见惯。 一袋薯片吃完了,韩飞鹭把袋子揉了两下扔到旁边的垃圾桶里,顺手截住路过的女警小赵,道:“给我倒杯水。” 小赵给他端来一杯水,问他:“我有饼干你吃不吃?” 韩飞鹭误了午饭饭点,又厌恶了吃泡面,懒得等外卖,只好找些零食充饥,对小赵的投喂康概笑纳,“把你吃不下的边角余料全都给我拿来吧。” 小赵给他拿来一包饼干一袋面包,还有一盒酸酸乳,像喂狗一样全给他放到地上。他拆开一包饼干,没吃几块儿,看到齐天磊跑着上来了。 韩飞鹭问:“顾海呢?” 齐天磊道:“海哥去接熊亮了,我们在潘少杰的公司有发现,海哥让我先回来向你汇报。” 韩飞鹭:“什么发现?” 齐天磊蹲在他身边,从口袋里拿出一份折成正方块的文件,道:“这是卷钱跑路的窦会计伪造的合同,你看看。” 这是一份销售合同,韩飞鹭在企业上班的经验为零,所以财务知识和合同法相关知识很欠缺,“我看不明白,你直接说。” 齐天磊:“老大你看,这份合同上的财务章和核对人员的私章一个不缺,还有潘少杰的亲笔签名。除了这笔销售业务之外,章子和签名全是真的。说明是有人在潘少杰不知业务真假的情况下拿着这份合同去让潘少杰签字。” 韩飞鹭立即想到一个人选:“李燃?” 齐天磊:“咱俩想一块儿去了,我仔细盘问过潘少杰公司的人,李燃是潘少杰的秘书,需要潘少杰签字的文件都由她拿给潘少杰。只有她才有机会在几份文件中混入一份假合同让潘少杰签字。有没有可能是李燃和窦会计合伙坑了潘少杰一笔?” 若是如此,那么李燃突然辞职一事也有了全新的解释。她心虚,她害怕,她担心潘少杰迟早会将她揪出来,所以才匆忙辞职。 韩飞鹭眼前浮现出李燃的脸,那张楚楚可怜柔弱无辜的脸。起初,他有些愤怒,因为李燃一直在对他说谎,但是这股怒气很快就烟消云散,因为他察觉到李燃虽然对他撒谎,但他上当是因为自己不够警惕,从他第一次见到李燃时,对这个女人莫名其妙的好感使他轻率地信任她,所以他才会被蒙蔽这么久。 韩飞鹭有所感慨地笑了笑:“漂亮女人不可信。” 齐天磊:“老大,怎么办?” 韩飞鹭:“李燃还在医院,去把她带回来。” 齐天磊马不停蹄地出发了,他走了没几分钟,顾海押着戴着手铐的熊亮沿着楼梯上来了。 熊亮被韩飞鹭揍出了ptsd,看到韩飞鹭像尊佛似的高高坐在台阶上吃饼干,那天被韩飞鹭用拐杖痛击臀部的恐惧感瞬间支配身体,钉在原地挪不动步,很想扭头就跑。 韩飞鹭见他脸色躲闪,双腿打晃,一副胆小怕事的样子,和那日奋勇拘捕的勇悍模样判若两人,便问顾海:“他怎么这幅熊样?你们吓唬他了?” 顾海有一说一:“没有。刚才他在车上还好好的,一看见你就这样了。” 韩飞鹭没有丝毫自知之明,不认为是自己把熊亮吓成了熊样。他捏出一块饼干,然后朝熊亮勾了勾手指。熊亮杵着不敢动,顾海就拽着他走,走到韩飞鹭面前又把熊亮拽下来蹲着。 韩飞鹭道:“熊哥,你有个客户叫冯达年,你在5月14号晚上给他送过货,还记得吗?” 熊亮点头。 韩飞鹭:“我把他逮来了,但是他过河拆桥,不承认受你照顾。这你能忍吗?搁我忍不了。所以待会儿见到他,你知道该怎么做?” 熊亮又点头。 韩飞鹭很满意:“熊哥是聪明人,我就爱和聪明人打交道。来来来,吃饼干,两天没见你瘦了不少。” 熊亮不敢吃他的饼干,但是韩飞鹭亲自送到他嘴边,他只能张嘴咬住。韩飞鹭用几块饼干和熊亮达成交易,把熊亮领到审讯室,推开门道:“进去看看。” 冯达年被拷在审讯椅上,面前长桌后坐着两个警察。冯达年摇唇鼓舌编三造四,断不承认自己非法持有毒品,叫嚷着让警方拿出证据。警方确实没有从他的住处搜出毒品,所以对他的审讯已经僵滞多时。然而这一情况在熊亮露面后出现转机。 熊亮亲自指认冯达年从自己手中购买毒品,冯达年面露惊慌,但仍负隅顽抗:“我不认识他,这人我从没见过!你们警察竟敢叫人做假证,草菅人命啊!” 韩飞鹭四平八稳地看着冯达年撒泼,对熊亮说:“听见了?他说你做假证。” 熊亮道:“我有证据。他找我拿过很多次货,有几次是在我家里,我用手机录了视频,手机藏在我家沙发垫里。” 韩飞鹭立即叫了个下属去熊亮家里找那只手机。 被熊亮揭了老底儿,冯达年登时瘫软在椅子上,面如死灰。韩飞鹭走到他面前,道:“证明你藏毒买毒只是时间问题,证明蔡敏敏注射的毒品是你从熊亮手里买的,也只是时间问题,就算你抵死不认,我们拿不到你的口供,但是凭借我们确凿的人证物证也能将你法办。所以你有必要认清自己的状况,不是你胡言狡辩就能平安无事,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主动交代,争取宽大处理。” 看到冯达年面色松动,韩飞鹭又道:“想想你的家人,难道你想下半辈子都在牢里过,再也见不到他们吗?” 不知他那句话触动了冯达年,冯达年的态度终于软化,道:“你想知道什么?我全都交代。” 韩飞鹭搬张椅子坐在对面,道:“从5月14号开始,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冯达年低着头,稍稍迟疑片刻,道:“那天人太多,前堂后厨都需要照应,我一整晚几乎都没离开过后台。他们大老板之间的事儿,我是真的不清楚。” 韩飞鹭冷笑:“我只问你5月14号发生了什么,又没问发生在谁身上的事。你就猜到我问的是潘少杰和廖云涛,你挺聪明。” 冯达年:“因为你问过我那天晚上潘总在楼上干了什么,所以我有印象。” 韩飞鹭:“那蔡敏敏是怎么回事?” 冯达年脸色愈加难看,嘴唇颤抖了几番,像是蓄足了胆子,但一抬头看到韩飞鹭的脸,那点子胆气顷刻间就散了,“是潘少杰让我做的。” 韩飞鹭:“说清楚,潘少杰让你做了什么?” 冯达年:“潘少杰说蔡敏敏坏了他的事,不能留。让我想办法把她处理掉。” 韩飞鹭眼睛微微一眯,眼角流出湛湛冷光:“她坏了什么事?你又是怎么把她处理掉的?” 冯达年:“我不知道她和潘少杰之间发生了什么,潘少杰也没有告诉我,只说要让蔡敏敏永远闭嘴。” 韩飞鹭:“所以你就让蔡敏敏闭嘴了?” 冯达年面露惧色,表情神神鬼鬼:“我......我也没有办法,我有前科,除了潘少杰没人肯用我,但是我还有老娘和孩子要养。我不能丢掉这份工作。” 韩飞鹭:“说的好,感人肺腑催人泪下。再说说你是怎么让蔡敏敏闭嘴的。” 冯达年:“就是......就是你们查到的那样,我知道蔡敏敏有糖尿病,好几次看到她在休息室自己打针,我就想出伪造成她注射毒品过量死亡的假象。” 韩飞鹭:“听不懂,再说清楚点。” 冯达年:“那天晚上蔡敏敏喝多了,我把她送回家,趁她不清醒,把她的胰岛素换成毒|品。” 韩飞鹭不知不觉悄然捏紧了自己的右手食指:“见到蔡敏敏的女儿了吗?” 冯达年闻言,先默默提了一口气,才道:“谁?” 韩飞鹭:“蔡敏敏有个女儿和她住在一起,你送她回家,就没见到她女儿?” 冯达年:“她家里没人啊,我不知道她有个女儿。” 手机震动两声,穆雪橙发来一条消息:当地派出所去蔡雯家中走访,经过询问,那女孩儿承认自己是蔡雯本人。 除了穆雪橙,周颂在两分钟前也发来一条信息,问:情况如何? 他略过穆雪橙的消息,回复周颂:冯达年藏头掩尾。 周颂立刻回复:廖云涛喜幼女,问他是否知情。 廖云涛喜幼女,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答案,早在医院目睹佳佳对中年男性避之如虎时,他们都已经在心里得出了佳佳的精神状况出现异常的原因——对一个少女来说,没有什么遭遇会比受到非生身父亲猥亵更能留下无法消磨的阴影。 刚才韩飞鹭调查了廖云涛的前两任妻子,他之前的两任妻子都是离异后带着女儿与他结婚,那两个女孩儿一个10岁,一个12岁。廖云涛和她们结婚似乎不是为了得到一个妻子,而是为了得到一个‘女儿’。 韩飞鹭紧紧攥着手机沉默片刻,而后笑道:“年哥,咱们也算老相识。你可不能把我当傻子哄。” 冯达年忙道:“韩警官,我不敢骗你,我要是骗你我天打雷劈。” 韩飞鹭勃然怒道:“你活该天打雷劈!” 冯达年浑身一颤,愣住了。 韩飞鹭:“就因为不想丢了工作,你就帮潘少杰杀人?这么天真可爱的理由,你一个蹲过大牢的老男人怎么说的出口?” 冯达年:“可是我我——” 韩飞鹭:“你刚才说的故事不够写实,听听我的版本。5月14号晚上,潘少杰想说服廖云涛签卖地合同,你为了讨好潘少杰,也是为了帮助潘少杰讨好廖云涛。你和潘少杰密谋了一件事,你们想性贿赂廖云涛,用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儿性贿赂廖云涛。不巧,这件事被蔡敏敏发现,所以你们想杀人灭口。为什么一定要杀人灭口?因为被你们用来贿赂廖云涛的女孩儿发生了意外。” 他身体往前倾,目光如炬盯着冯达年:“那女孩儿是谁?她在哪儿?” 冯达年面如土色,颤动的双手拽动手铐,啷啷响个不停。 韩飞鹭“她是谁!” 冯达年:“......我要上厕所,让我撒泡尿我就告诉你。” 冯达年被顾海带出审讯室,去向卫生间。韩飞鹭也从审讯室出来,站在楼道里看着冯达年向卫生间走去的身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刚才冯达年松口了,承认潘少杰性贿赂廖云涛。他即将得到那女孩儿的名字,这件案子终于迎来转机,但他心里却依然阴云密布。 忽然,一个女人沿着楼梯上来了,还牵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儿。是李燃和她的妹妹李珂。李燃一上楼,就和冯达年迎面相遇,两人看到对方,不约而同停下脚步。而李珂却惊恐地躲在了李燃身后。 冯达年用力盯着李燃,鼓胀的眼球上横着几条血丝,他猛地抬手指向李燃,大喊:“就是她!蔡敏敏是为她妹妹死的!是她害死了蔡敏敏!” 第三十二章:愤怒 “李珂,班主任让你去办公室。” 教室里,女孩儿趴在课桌上休息,一个男生风似的跑进教室,大喊道。 李珂扬起脸,神色迷蒙地怔了一会儿,然后走出教室来到办公室门前,敲了敲门,道:“报告。” 班主任道:“进来。” 她走进去,看到班主任拿着座机的话筒,道:“李珂,你姐姐给你打电话。” 她接过话筒,片刻后,她把话筒搁下,道:“老师,我姐姐受伤住院了,我能去看看她吗?” 班主任给她放了假,她收拾书包离开学校,搭公交到了医院。在楼道里,她看到姐姐和一个陌生男人迎面走来。姐姐小跑过来把她搂在怀中,对那男人说:“这是我妹妹,可以让她和我一起去吗?” 男人同意了,然后她们坐进一辆车里,被带到公安局。第一次来公安局,她很紧张,牵着姐姐的手不敢松开,也不敢四处乱看。走进大楼,她越来越不安,身边每经过一个人,她都战战兢兢。 她的不安似乎不是空穴来风,因为她又见到了那个男人。她吓了一跳,立即躲在姐姐身后,恐怖的回忆立刻涌入脑海,她又回到了那间布满红色灯光的房间,她的眼睛被一条黑色蕾丝蒙住,透过眼前一层薄薄的黑雾,她看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屋里的灯光是红色的,那粘腻又鬼魅的红像是神怪小说中妖怪的洞府,那几个在她周围晃动的人影就是深居洞府的怪物...... “李珂,李珂?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李珂像是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坐在一间办公室里,面前是两名身穿便衣的年轻女警察。 穆雪橙温声问道:“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李珂摇摇头,突然感觉手腕疼,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正在用力揉|搓左手手腕,已经把一块皮肤搓揉地红肿破皮。 穆雪橙见状,轻轻地去拉她的手,把她的双手上下翻转,发现她两只手腕都留着一圈已经淡去的红淤。穆雪橙问:“这是怎么回事?” 李珂的脸色逐渐变得苍白,又像是被噩梦魇住,眼神僵滞,双手发颤。 穆雪橙温温柔柔道:“一些人伤害过你对吗?你别害怕,我们已经把他们抓住了。” 李珂目光微微一动:“你们......抓住他们了?” 穆雪橙道:“对,你刚才在楼道里看到的那个男人,他已经被抓了。你见过他对吗?他对你做过什么?” 李珂又沉默。 穆雪橙耐心开导她:“我们是警察,我们只会帮助你,不会伤害你。我们需要弄清楚那个男人对你做了什么,这样才能把他定罪。你不需要感到羞耻,受到伤害的女孩儿永远是受害者,该羞耻的是那些做坏事的人。我们不会因为你受过伤害就对你另眼相看,我也是女孩儿,我懂你的感受,我会帮助你的。” 李珂眼眶发红,轻轻点头。 穆雪橙摸了摸她手腕上的淤痕,笑道:“那你准备好把所有事情告诉我了吗?当你准备好了,你可以随时开始。” 桌上摆着一杯水,此时已经凉透了。李珂端起杯子喝了几口水,然后把杯子紧紧握在手心,道:“那天晚上放学,我刚出校门,一辆车停在我面前,车里的人就是刚才我在楼道里见过的那个男人。他知道我的名字,说我姐姐出车祸了,正在医院做手术,要带我去医院。我当时很着急,就上车了,到了车上,他突然用一只手帕捂住我的鼻子,我挣扎了几下就晕过去了。一醒来就躺在一个房间的大床上,他们把我的眼睛蒙住,把我的手和脚绑在床头。” 穆雪橙:“他们是谁?” 李珂低下头,一滴眼泪掉进水杯里:“我不知道他们是谁,我看不清楚他们的脸。” 穆雪橙:“你继续说。” 李珂:“一个胖些的男人掀开我的裙子和上衣看了看,说他对我很满意。另一个男人就说要和他谈谈合同,然后他们就出去了。”说到这里,李珂脸上的表情不再那么凄恍,变得笃定了一些,“过了一会儿,我姐姐和她的朋友来了。她们把我身上的绳子解开,要带我离开,但是姐姐的朋友说她不能走,待会儿那些人回来后看到我不见了,他们还会找我。然后姐姐的朋友穿上我的校服留在那里,只有我和姐姐走了。” 穆雪橙:“你姐姐的朋友是谁?” 李珂:“我之前没有见过她,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我听到我姐叫她敏敏。” 穆雪橙从一文件夹中拣出蔡敏敏的照片让她辨认:“你看看,是她吗?” 李珂道:“那天晚上光太暗了,我看不太清楚她的脸,不过和这张照片有点像。” 穆雪橙:“她有什么特征?” 李珂回忆道:“她的头发不太长,个子有点矮,穿我的校服挺合身的。” 穆雪橙:“你把校服脱给她,离开时没穿衣服吗?” 李珂:“我的书包里有一套运动衣,是当天上体育课拿到学校里换的。我脱掉校服穿的是运动衣。” 穆雪橙:“你和你姐姐是怎么离开的夜总会?” 李珂:“夜总会?” 穆雪橙:“那天晚上你被带到的地方是夜总会,你不知道吗?” 李珂摇摇头:“我不知道,我问过我姐那是什么地方,但是我姐不告诉我,也不准我提,让我尽快把那件事忘掉。” 穆雪橙:“你们是怎么离开的?” 李珂:“我们走楼梯,从厨房后门离开的。我姐的车就停在门外。” 穆雪橙:“回到家是什么时间?” 李珂:“我记不太清楚,应该很晚了。” 穆雪橙:“你好好回忆,出现在房间里的一共有几个男人?” 李珂蹙眉回忆一会儿:“两个,我只见到两个。” 穆雪橙找出潘少杰和廖云涛的照片,虽知无济于事,也还是给她辨认:“是他们吗?” 果然,李珂摇头:“我没看到他们的脸。” 穆雪橙:“那你形容一下他们的体貌特征,就是高矮胖瘦。” 李珂:“我听他们声音,一个人年纪很大,和我们学校体育老师差不多,我们体育老师孩子只比我小一岁。另一个人的声音听起来比较年轻。年长的那个男人比年轻的男人个子矮,还比他胖很多。年轻的男人喷了香水,头发是往后梳的。我只记得这些。” 虽然她形容的很笼统,但是据此特征足以判断出年轻的男人是潘少杰,年长的男人是廖云涛。穆雪橙把她的笔录稍作整理,让女警小赵留下陪着她,拿着她的笔录离开了会议室。 她走到楼下,在楼道里碰见了顾海,便把文件递给顾海:“目前只能问出这些。” 顾海点点头,转身往回走,进了审讯室,径直走向坐在长桌后的韩飞鹭,把文件交给韩飞鹭,道:“李珂的笔录。” 韩飞鹭翻开细看,没看两行,瞥见坐在审讯椅上的李燃也盯着他手里的笔录,便道:“怎么?担心你|妹妹的口供和你不一致?” 李燃道:“我妹妹年纪小,那件事已经是她心里的阴影,我不希望我妹妹受到二次伤害。” 韩飞鹭看过笔录,把文件扔到桌上,问:“窦玮在哪里?” 李燃:“我刚才说过了,自我离职后我就没有和她联系过。我不知道她人在哪里。” 韩飞鹭:“那我换个问题,那三百万,你们怎么分配?” 李燃低下头,像是羞愧:“我们一人一半。” 韩飞鹭:“潘少杰什么时候知道你和窦玮合伙从公司转走了这三百万?” 李燃:“窦玮消失第二天,财务部查合同,查到那份造假合同,潘少杰也就知道了。” 韩飞鹭:“他没找过你?” 李燃:“找过,他说——”她捏住自己的手指,咬了咬牙,“他说让我把妹妹送到夜总会,否则他就报警。” 韩飞鹭:“你被他抓住了把柄,所以才把李珂交给他?” 李燃陡然激动:“我没有把珂珂交给他!是他偷偷派冯达年去学校里接珂珂,我不知情!” 韩飞鹭岿然不动地看着她:“后来你不是知情吗?还跑去救人。” 李燃:“是潘少杰告诉我的。那天珂珂迟迟没有回家,我觉得不对劲,就给潘少杰打电话,潘少杰说珂珂在他手上,威胁我不要报警,他有我合同诈骗的证据,会让我坐牢。” 韩飞鹭:“所以你就没有报警?” 李燃面露愧色:“潘少杰说的没错,他手里的证据的确会让我坐牢,如果我坐牢,谁来照顾我妈和珂珂。” 韩飞鹭:“然后?” 李燃:“然后我就想起了蔡敏敏,我每次去夜总会都会和她聊天,和她有点交情,我求她帮我救珂珂。她答应了,” 韩飞鹭:“她怎么帮你的?” 李燃:“她偷偷打开后门放我进去,把我带到楼上一个隐蔽的房间,珂珂就在那里。”说到这里,李燃狠拧手指,神色愤恨,“那些禽兽,他们把她绑在床上,他们把我妹妹绑在床上!” 韩飞鹭尽量不去想象这一幕:“往下说。” 李燃赤红着眼眶,深呼几口气,情绪才平稳一些:“我想带珂珂离开,但是蔡敏敏说潘少杰他们马上就会回来,如果很快就会发现珂珂不见了,他们还是不会放过我们。我们要想办法拖延时间,拖到我把珂珂藏到安全的地方。” 韩飞鹭已在心中预料了惨剧:“你们用了什么办法?” 李燃掩面哭泣:“蔡敏敏换上了珂珂的校服,我把她绑在床上。就像......就像他们绑珂珂那样。” 韩飞鹭:“蔡敏敏的身材的确比较和李珂相似,但她们的长相可千差万别,难道潘少杰会分辨不出来?” 李燃忙道:“不是这样的。他们把珂珂的眼睛蒙住,是不敢让珂珂看到他们,这样的话就算我后来去报警,珂珂也辨认不出是谁侵犯了她,所以他们一定不敢把蒙住珂珂眼睛的布解开。蔡敏敏蒙着眼睛,他们也不会把她眼睛上的布解开,房间里的灯光又暗,蔡敏敏穿上珂珂的校服,蒙住眼睛,和珂珂非常相象。” 韩飞鹭:“就算是这样,难道蔡敏敏心甘情愿替代你|妹妹?她在夜场做了那么久,她不知道留在那里会发生什么吗?” 李燃脸上愧色更深:“她知道,她说她无所谓,陪一个男人还是陪好几个男人,对她而言不会有什么改变。但是珂珂不一样,珂珂才十四岁,如果留下的人是珂珂,珂珂的人生就被毁了。” 韩飞鹭心情很复杂,说不清楚是对蔡敏敏的同情更多,还是对她们视警察为无物的行为的气愤更多。他几次三番想斥责李燃,话到嘴边又觉得分外疲惫,只低低叹声气:“蔡敏敏出事后,你为什么不站出来?” 李燃的眼泪流的更汹涌,美丽的面孔被泪水染湿:“我不能啊,我知道敏敏死的蹊跷,但是潘少杰手上还有我合同造假的证据,他威胁我如果敢乱说话,他就让我全家不得好死。我怕坐牢,也怕他再对我妹妹下手,我只能当做那天晚上的事没有发生过。” 韩飞鹭:“潘少杰到底为什么要杀死蔡敏敏?就算他发现是蔡敏敏假扮成李珂,也不是潘少杰非要杀死蔡敏敏的理由。” 李燃趴在桌上不停抽泣:“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到现在也想不通为什么敏敏会出事。” 既然李燃不知情,那么答案还在冯达年身上。 韩飞鹭让人把冯达年带来,冯达年一见李燃就迫不及待地往李燃身上推卸责任:“她是害死蔡敏敏的元凶!那天晚上如果她没有把李珂带走,蔡敏敏就不会假扮成李珂,蔡敏敏也不会因此丧命!” 韩飞鹭起身离座,慢慢向他走去:“你是说,潘少杰杀死蔡敏敏,只是因为蔡敏敏假扮成李珂?” 冯达年:“对!就是这婊子害的!本来可以不用死人!谁都不用死!” 韩飞鹭站在冯达年面前,下颚绷了又绷才忍住朝他脸上甩一耳光的冲动,“潘少杰想杀人只是因为他发现蔡敏敏扮成李珂,潘少杰无缘无故就让你做掉蔡敏敏灭口?你说的是人话?” 冯达年突然以一种很古怪的眼神看着韩飞鹭,似乎在向韩飞鹭报以哀凉的嘲弄:“无缘无故?我刚才说的那么清楚,你竟然说潘少杰无缘无故?难道你觉得蔡敏敏放走李珂,惹怒廖云涛,导致卖地合同签不成,潘少杰会放过蔡敏敏吗?” 刚才他想打冯达年一耳光,但没打出去,此时这一耳光却被冯达年打了回来,把韩飞鹭打的头脑中轰鸣一声,如雷贯耳。 冯达年说的没错,是他眼光狭隘,是他以管窥豹,是他面对狼群却晓之以情,是他与兽同行却不自量力,是他站在滔滔洪流中试图以螳臂挡住滚滚恶意...... 难道蔡敏敏搞砸了潘少杰的生意之后,潘少杰会放过蔡敏敏吗?不会的,蔡敏敏对潘少杰而言只是一只小小的蚂蚁,潘少杰想踩死一只蚂蚁只需要掂起脚后跟,不费吹灰之力——杀死蔡敏敏的凶手,是潘少杰的愤怒。 第四十四章:End 晚上8点24分,邵旸的车开进南淮路中医院后门停车场。警方循迹赶至,在一排车辆中发现了邵旸的车,但邵旸本人不知所踪。停车场很大,但疏于管理,因为这片停车场本只是一块空地,因地形空旷平坦,附近居民和进出中医院的人员便自发将这片空地用作停放车辆。 这片停车场本就没有纳入任何一方管理范围内,所以没有安装监控设置,加上周围栽满高大的杨树,视线受阻,无形中成为了一个犯罪行为兹长的温床。 发现邵旸的车,韩飞鹭立刻判断出邵旸换车潜逃,多半是暴力制服了某位车主,抢了对方的车。之所以不是偷车,是因为偷车后,车主有很大概率报警,届时报警引来警察,无疑是为警方提供了侦查线索。所以邵旸多半是抢了一辆车,将车主藏进后备箱一同带走,这样才能确保车主不报警。 几名警察在停车场散开搜索,韩飞鹭给留在单位的穆雪橙打电话,让她调查中医院后门主干道夏特路的监控录像,找出晚上8点24分到9点钟之间从中医院后门后门离开的所有车辆。 穆雪橙:“韩队,在这时间段内,路边摄录台一共拍到7辆车离开。” 韩飞鹭:“挨个联系司机,这七名司机里有一个是邵旸。” 排查司机需要时间,韩飞鹭挂断电话,叫回了四散搜查的警察们,一行人往停车的路边折返。他拉开车门正要上车,兜里的手机响了,本以为是穆雪橙打来的,却是一串陌生号码。 韩飞鹭:“喂?” 邵旸的声音细腻柔软,很好辨认:“韩警官,是我。你好像很忙,我打扰你了吗?” 三辆警车停靠在路边,跟随韩飞鹭行动的警察们也纷纷在警车前止步,等待韩飞鹭随时改变部署。只有齐天磊大喊了一声:“韩队,咋了?” 韩飞鹭打了个手势,示意众人上车,然后坐进驾驶座用力拽上了车门:“别说废话,周颂在你手里?” 邵旸:“不止是周颂,冯达年的老婆孩子也在我手里。还有一个被我抢了车的可怜虫。” 韩飞鹭:“你打电话想干嘛?谈判?” 邵旸笑道:“对,谈判。手里握着这么多人,对我来说是个拖累。我只需要一个人质,其余的人我会全放掉。” 听到这里,韩飞鹭已经猜到了邵旸打这通电话的用意。 邵旸:“现在开始谈判吧,冯达年的老婆孩子还有周颂,这三个人里我要留一个做人质,你想让我留哪一个?” 他看着街边的行人,双眼在人群中搜索,似乎邵旸就在他们其中:“邵旸,你气数已经尽了。睁眼看看街上有多少警车和便衣,全城的警力搜捕你一个人,除非你飞天遁地,否则你逃不出聿城。识相一点就把人质全放了,然后自首,我算你——” 邵旸打断了他:“我让你做选择,没让你劝降。给你一分钟,一分钟内你不给我一个名字,我先弄死那个可怜虫。” 韩飞鹭:“你以为我们找不到你吗?我们已经查到你开车去了鼓楼街三巷交叉口,在那里躲开监控找了一辆新车,查到车牌号只是时间问题!” 手机里突然没了声音,短暂的寂静过后,响起一个男人的哀嚎声。 邵旸:“听到了吗?你还有十秒钟做选择,否则我就杀了他。10、9、8、7、6、5、4——” 听他数到三,韩飞鹭终于做出选择:“周颂!你把周颂留下,放了其他人!” 他听到邵旸在和另外一个人说话,便道:“你在和谁说话?周颂在你旁边吗?让他说句话,我要知道他没事!” 手机飘出一阵窸窸窣窣的杂音,然后周颂轻轻地说了声:“挂了吧。” 通话断了,穆雪橙的电话紧接着打了进来:“韩队,车牌号是x3452的黑色别克的车主暂时无法联系到,他的手机处于关机状态” 韩飞鹭立刻驱车上路:“这辆车去哪了?” 穆雪橙:“他离开中医院沿着南淮路一直往西,开到华阳北路百富城大商场附近。” 韩飞鹭放下车窗,伸出手向跟在后面的车打了下手势。顾海的车追上来和他并驾,韩飞鹭喊道:“打开警灯到前面开道,去华阳路百富城!” 顾海点下了头,将车提速冲在前面,亮起的警灯像一条在深夜潜行的闪电,劈开了拥堵的车流。 韩飞鹭在疾行中问:“百富城南边是不是有片烂尾楼?” 穆雪橙:“稍等,我查下地图。是的是的,去年停止施工的丽景花园小区。” 韩飞鹭稍一深思,道:“邵旸很有可能在那片烂尾楼有过短暂的停留,并且再次换车。你立刻调出能拍到这片烂尾楼进出口的所有监控录像,排查可疑车辆。” 刚才他和邵旸通话时,听到了一个男人的惨叫,那人应该就是此时他们追踪的黑色别克的车主。既然邵旸主动将他暴露,说明邵旸不惧警方会查到他换乘车辆,而那辆黑色别克也会成为邵旸的弃子,邵旸一定还有备用计划,比如再次更换一辆不会引起警方怀疑的车。如果这辆车真的存在,邵旸必须事先把它藏在烂尾楼中,这样才能彻底逃过警方的耳目。 穆雪橙:“好的,给我一点时间......咿?韩队,华阳路派出所也参与这次的围堵行动了吗?” 韩飞鹭:“没有抽调他们的警力,怎么?” 穆雪橙:“我看到一辆警车从南一道街开过去了,再往前开就是包围圈卡点,不在华阳区派出所管辖范围内。稍等下,我打电话问问这辆车是不是出警。” 警车? 韩飞鹭恍然大悟,怪不得刚才邵旸如此嚣张,似乎很确定自己能冲出警方的包围圈。原来他竟有本事弄来一辆以假乱真的警车! 韩飞鹭:“不用问了,你马上追查这辆警车的去向。”他挂断电话,拿起步话机,“大海,你带着二组去丽景花园烂尾楼找冯达年的老婆孩子。剩下的人全都跟我去南一道街!” 追踪目标由一辆社会车辆变成一辆警车,各拦截卡点都接收到了‘拦截一辆车牌号为56x2的警车’这一指令,刚发布指令不久,一名交警就从前沿战线发来最新消息:刚才疑似目标嫌疑人驾驶这辆警车经过双子楼十字路口,去往规划路北方向。 十分钟后,韩飞鹭率人赶至规划北路,在寂静的路边发现了这辆警车,但是车尾和地面的鲜血让所有人心里一沉,后备箱车盖上还拓着两只鲜红的血手印。 看到那些血,韩飞鹭突然不敢继续往前走,他见了许多命案现场,比这惨烈十倍的都见过,此时却被一滩血迹拦停了脚步。他指了下后备箱,齐天磊和一名警察上前将后箱盖掀开,他能看到里面躺着一个人,浑身鲜血淋漓。 “是不是周颂?”韩飞鹭问。 齐天磊翻到了他身上的证件:“是三里桥派出所的民警。头儿!他还有气!” 民警刘鹏失血严重已经昏迷,但一息尚存,韩飞鹭立即分派人手送他去医院。 线索断在了这辆染了血的警车上,排查街道录像需要时间。等待录像分析结果时,韩飞鹭把民警们分散出去寻找邵旸有可能逃离此地的路径,自己穿过路边绿化带,一路往前寻找可能存在的目击者。不知不觉走到了一间超市后门,后门亮着灯,门口摞着高高的货物,几个穿超市员工制服的工作人员正把货物往仓库里搬。 看到这一幕,韩飞鹭立即走过去,逮住其中一个员工,问他这些货是什么时候拉来的,员工回答说大约在十几分钟前。 韩飞鹭:“送货的司机在哪?” 员工:“送完货就走了。” 韩飞鹭:“他开的是货车?” 员工:“多新鲜,他不开货车怎么给我们送货?” 要到了司机的联系方式,韩飞鹭拨出司机的电话,得知司机把车开到了城南批发市场,随后立即整队赶往。 那辆货车还停在仓库门外,齐天磊跳上车搜了一圈,没找到人,但在几只箱子后面发现一枚戒指,他把戒指交给韩飞鹭,韩飞鹭一眼认出这是周颂的戒指。周颂很喜欢戴些手链、项链、戒指之类的华而不实的装饰品,白天他还在周颂右手中指上见过这枚戒指。 确定自己找对了方向,韩飞鹭稍稍安心,随后更加不安。菜市场很大,且监控盲区众多,邵旸随便找个地方躲起来都能让他们好找。但是周颂的安危成迷,就算此时此刻周颂还安全,谁都不能保证随着警察越来越逼近,邵旸不会做出过激的行为。 他迟迟不下搜查的命令,齐天磊等得急了:“头儿,叫支援吧,邵旸肯定就藏在这儿。” 韩飞鹭把戒指紧紧攥在手里,道:“邵旸的确走不远,但是他手上有人质。他身上已经背了好几条人命,刚才还想杀警察,如果我们把他逼急了,人质的安全谁能保证?”他四下环顾,突然想起了什么,“这是城西批发市场?” 齐天磊:“是啊。” 他猛地回头,眺望远处的无边夜色,仿佛看到了伫立在夜幕下的一列废弃的库房。就在那一瞬间,陈年的回忆飞跃时间的距离,无比清晰的跃然于眼前:最靠南的那一间库房被火烧黑了墙壁,库房门上挂着一只生锈的铁锁,推开门走进去,还能闻到未散净的难闻的异味——那里就是十五年前,他和周颂被绑匪囚困的地方。 一行人在夜色下向那间库房飞奔而去,韩飞鹭跑在最前面,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甚至是恐惧。他知道周颂一定在那间库房里,也知道此时此刻正在发生一些事,而这些事或许是他无法干预也无法阻止的,所以他即绝望又恐慌。 撞开仓库铁门,几只手电筒照进仓库内部,警察们端着手枪接连冲了进去。 “不许动!警察!” “趴下!” “快快快救人!” “双手抱头蹲下!” “快把链子解开!” 韩飞鹭站在门口,已经听不见下属们的呼喊,眼睛里只有站在库房正中央的周颂,以及被铁链拴住脖子掉在房梁下的邵旸......周颂站在几束手电筒的光芒中,他慢慢转过身,和韩飞鹭四目相对相互凝视,脸上的表情平静又冷漠,漆黑的眼睛就像两滩又湿又冷的墨水,笼罩在无边无际的夜色中。 他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周颂正在杀人。 第一章:我是方磊 民警刘鹏挨的那一刀有惊无险的避开了颈部大动脉,加上送医还算及时,所以保住了性命,在彻夜抢救后于第二天午时苏醒。 韩飞鹭带上果篮和鲜花来医院看望刘鹏,刘鹏脖子里缠满纱布,暂时无法开口说话,但两只眼睛依然明亮有神,听韩飞鹭说已经抓住了嫌疑人,脸上露出淳朴又欣悦的的笑容。 病人需要休息,韩飞鹭没有过多逗留,再一次和刘鹏家属握手并表达谢意后就离开了病房。穆雪橙站在病房外等候,见韩飞鹭出来了,便道:“老大,刚才磊哥给我打电话,邵旸也醒了。” 邵旸也在医院,就在刘鹏楼上。邵旸被送到医院时伤情比刘鹏严重的多,他头部连续遭受重创,半张脸血肉模糊,医生让他们做好心理准备,就算病人能保住性命,也已导致脑干损伤,最严重的后果是变成植物生存状态。 不过邵旸似乎运气不错,昏迷十几个小时后逐渐恢复了意识,现已从重症监护病房送到普通病房。齐天磊和另一个警察守在病房外,俩人守了一夜没阖眼,坐在椅子上直打哈欠。 韩飞鹭给他们捎来了能量饮料和罐装咖啡,道:“再坚持两个小时,我找人替你们。” 齐天磊拿出一罐红牛,和罐子上的牛大眼瞪小眼:“这玩意儿我喝了一千罐了,一点鸟用都没有。” 韩飞鹭:“那就喝一千零一罐。” 他走进病房,看到护士正在帮邵旸调整床头高度。邵旸其状凄惨,浑身无骨般靠在床头,浑身多处骨折,脑袋缠满纱布,只露出了鼻子眼睛和嘴巴,左眼也被蒙住,像一具刚出土的木乃伊。 护士出去了,病房里只剩下邵旸和韩飞鹭两个人。韩飞鹭搬了张椅子坐在床边,看着邵旸那只布满血丝的眼睛,勾起唇角道:“医生说你面瘫了,左脸还是右脸?” 邵旸不在意被他嘲弄了,用打着石膏的手指了指自己的左脸。 韩飞鹭:“周颂打的?” 邵旸左半边嘴唇僵硬不能动,说话有些模糊:“明知故问。” 韩飞鹭:“幸亏我去的及时,再晚十分钟,你这会儿已经躺在太平间了。”说着笑了笑,“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留下周颂做人质了吗?” 邵旸听得出来,韩飞鹭很恨他,因为他逼迫韩飞鹭做了个两头不讨好的选择题。韩飞鹭无可奈何选了周颂,所以就更恨他了。 邵旸问:“你知道周颂会杀了我?” 韩飞鹭道:“我知道他有办法对付你。” 邵旸:“可他想杀我。” 韩飞鹭嘴角的笑意迅速凝固:“但你还活着。他是正当防卫。” 邵旸肩膀耸了耸,似乎在笑:“你们两个真奇怪。” 韩飞鹭:“哪里奇怪?” 邵旸:“一只猫,竟然想保护老鼠。” 韩飞鹭:“周颂不是老鼠。” 邵旸讥诮一笑:“我可没说你是猫。” 韩飞鹭不得不承认,邵旸确实是一个聪明又强劲的对手,他虽然已经落网,但是他和警方的较量还没有结束,他总有方法让自己占据上风。 韩飞鹭:“那你是猫,还是老鼠?” 邵旸:“在你们眼中,我是老鼠。但是依我拙见,相对而言,我是猫。” 韩飞鹭:“相对于谁?” 邵旸:“魏春红、兰岚、蔡雯、等等。” 韩飞鹭:“你承认是你杀了她们?” 邵旸笑了起来,但只有半边嘴唇在笑,所以看起来有些诡异:“为什么不承认?你们已经抓到了冯达年和李燃,已经找到了所谓的罪证,既然如此,我还有必要继续隐瞒吗?” 他如此爽快认罪,韩飞鹭却心生恶气:“我现在很惋惜你为什么没有直接变成植物人,如果你变成植物人,你的嘴脸会比现在顺眼一百倍。” 邵旸毫不在意被他恶语相向,只淡淡一笑:“你在我这里找不到执法者的优越感,所以你愤怒了是吗?” 韩飞鹭:“第一,执法者不需要什么狗屁优越感。第二,就算我想找优越感,我也不会在你身上找,因为你是一滩垃圾,在垃圾堆上找优越感,那我也太可怜了。” 邵旸:“随你怎么说,事实就是我赢了,而你输了。” 韩飞鹭气极反笑:“你赢了?照照镜子看你现在是什么鬼样,一个半身不遂的残废,即将被送上法庭的杀人犯。你赢在哪里?” 邵旸悠然笑道:“宋彩云。” 韩飞鹭哑然。 邵旸:“我知道你挖出了宋彩云的尸体,可你没有找到任何能锁定凶手的证据。而我是唯一的人证。” 韩飞鹭:“你会指认凶手吗?” 毫无意外,邵旸道:“不会。” 看到韩飞鹭愤怒的眼神,邵旸分外愉悦:“你是完美主义者,从魏春红到蔡雯,这些女人就像一个个串联起来的连环套。就算你抓到我又能怎么样?只要其中一环解不开,你还是输。你知道杀死宋彩云的凶手是谁,我也知道,凶手的名字你我心知肚明,但是我永远不会说出口。” 连环套......他指的是谁?宋彩云吗? 他们此时谈论的是宋彩云,但是韩飞鹭却怀疑邵旸口中的人不是宋彩云,或者说,不仅仅是宋彩云。 韩飞鹭:“今天早上李燃交出了兰岚托她保管的东西,是一支钢笔和一卷录音带。钢笔是谁的?” 邵旸:“......魏春红的。” 韩飞鹭:“那卷磁带呢?” 邵旸那只泛着血丝的眼睛更红了,红得往外渗血:“是我的。” 直到此时,韩飞鹭作为胜利方,才找到一点占据上风的感觉:“我听过那卷录音带,是你母亲秦思雨的录音。” 邵旸的母亲秦思雨在二十年前的一场车祸中死亡;一天深夜,秦思雨单独驾车去往省外,途中车辆侧翻坠落路旁深沟,油箱爆炸车身起火,秦思雨被发现时,尸体已经被烧得焦黑。 邵旸不做声,累了似的闭上眼睛靠在床头。 韩飞鹭继续说:“秦思雨给你录了一些道别的话,据我所知,她出车祸的时间是2002年7月13号。那卷带子是在02年7月13号之前录的吗?” 邵旸悠悠睁开眼,仿佛陷入了温暖的回忆,连嗓音都柔和许多:“是7月12号。” 7月12号......秦思雨12号给他留下录音,13号动身去外省,却在路上车祸身亡。这件当年看来毋庸置疑的车祸案,似乎在今时今日萌发出了新的端倪。 邵旸侧过头看着韩飞鹭,突然笑出了声来,声音粗哑又低沉,怪异的像是某种动物憋在喉咙里的低吼:“看你的表情,我知道你在怀疑什么,我也知道答案,但是我不会告诉你,这样一来你就输定了!哈哈哈哈哈——咳咳咳咳!” 他突然剧烈咳嗽,脖子上浮现出一条条青筋。他咳出一口带血的痰,旋即笑得更加癫狂,倒在床头几乎断了气。 韩飞鹭按下呼叫铃,护士很快推门进来,把面罩扣在邵旸脸上让邵旸吸氧,称病人需要休息,让韩飞鹭离开。 韩飞鹭离开医院,开车返回单位,邻近公安局门口,看到一辆黑色迈巴赫从警局开了出来。迈巴赫从他旁边的车道逆向驶来时,透过棕褐色的玻璃窗,他看到周颂坐在后座。周颂似乎没有看到他,两车相遇的瞬间,周颂直视前方,面无所动。 反倒是粱桭认出了韩飞鹭的车,回头往后看了看,问:“刚那人是不是韩飞鹭?” 周颂“嗯”了一声,然后靠在椅背里往窗外看。 粱桭正在开车,向坐在副驾驶的律师问道:“蒋律师,刑侦队长韩飞鹭在办案过程中危害到了我家二少爷的生命安全,他亲口说出让凶徒留下二少当人质这句话。这算不算是他的失职?” 蒋律师道:“梁秘书,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这种情况很难构成警务人员的失职渎职。那位刑侦队长是在嫌疑人的逼迫和引导下不得已做出的行为,这在紧迫的执法过程中是可以被理解的。按照《人民警察法》规定,警察在严重违纪,或不作为——” 蒋律师正滔滔不绝,音响突然被打开,响起起一首重金属摇滚乐。是周颂把手机连上了蓝牙,在用手机放歌。 粱桭的脸色登时就变了,暗暗回头看了周颂一眼,但当着外人的面又不好说什么,只能向蒋律师歉然一笑。蒋律师很尴尬,随便找了个理由半途下车了。 蒋律师一走,粱桭立刻把音响关掉,转回身问他:“怎么了?突然发哪门子脾气?” 周颂放下车窗,面无表情地往外看:“你帮我收拾烂摊子,我感恩戴德还来不及,怎么敢发脾气。快点走吧,这里不让停车,交警马上就来了。” 粱桭没计较他的阴阳怪气:“蒋律师好歹帮了咱们这么大忙,你连句谢谢都没有,刚才还没礼貌的打断他说话,你自己觉得合不合适?” 周颂看着驾驶座车门外的后视镜,从镜子里能看到跟在他们后面的一列车辆:“他收钱办事,又不是在做慈善。难道我还得对他三拜九叩地跪谢?” 粱桭:“从我昨天晚上去警局接你开始你就气儿不顺,一直冷着张脸,逮着机会就跟我吵。刚才蒋律师都说了你这情况不算防卫过当,录完笔录就没事儿了,你要是为了这事儿糟心可不值当。” 周颂从后视镜里看到一辆跟在两辆车后面的白色瑞途,这辆车有点眼熟,似乎在蒋律师下车的地方见过。“防卫过当又怎么了?我倒想让那帮人给我按个防卫过当的罪名,体验一下和警察对簿公堂是什么感觉。” 粱桭严厉道:“越说越离谱,你以为民和警打官司是好玩的?” 这条路堵车严重,他们的车徐徐停下,前面排了不见头的车队。周颂盯着后视镜里的那辆白色瑞途,刚才瑞途变道,走在中间的直行道,可见到他们的车停下后,又加塞别车,回到了右转道。 看到这一幕,周颂确定了那辆车在跟踪他们。他猛然推开车门,大步走向那辆瑞途,一把拉开车门,拽住司机的衣领把人拖出来按在车上:“你是谁?为什么跟着我?” 司机是个皮肤偏黑浓眉俊眼的年轻男人,剃着一头钢茬似的短寸,额头有一道拇指长短的疤。他还没来得及说话,粱桭也下车跑了过来:“小颂,你这是干什么!” 周颂:“他跟了我们一路,从警局出来就一直跟着我们。”说着问粱桭,“认识他吗?” 粱桭:“没见过。” 周颂冷冷一笑,对男人道:“那你可就有麻烦了。”他抓住男人的头发用力撞在车门上,“为什么跟着我?是谁指使你!” 男人痛呼:“周颂,别,别这样。” 粱桭从车里搜到驾驶证,看完后又递给周颂。周颂暂且松开他,接过驾驶证看了眼姓名,又抬头看他的脸:“秦骁,你叫秦骁?” 秦骁点点头。 周颂把驾驶证摔到他胸前,他没接住,驾驶证又掉在地上。周颂又问:“是谁让你跟着我?” 秦骁弯腰把驾驶证捡起来,掸掸封皮上的灰尘,道:“没人指使我,是我自己跟着你的。” 周颂:“你想干什么?” 秦骁把驾驶证装进裤子口袋里,看着周颂的脸,缓缓露出腼腆又明朗的笑容:“你认不出我了吗?”他指了指自己额头上的伤疤,“我是方磊。” 第二章:大力水手 迟辰光被捕的第十八天,周颂回到学校念书。其实他很不愿回学校,但是他已经落下了多天的功课,母亲执意让司机把他送到学校,司机盯着他进入教室才离开。 迟辰光是连环杀手的消息早已满城皆知,在聿城掀起滔天巨浪,而他的身份也有了改变,从一个富家少爷变成杀人犯的孽种。同学们对他的孤立和排挤是他预料之中的,他本就性格孤僻,独来独往,如此一来,四周更是荒草不生。学校里的人都避他如蛇虫鼠蚁,只有一个人是这群人中的特例,那就是他的同班同学方磊。 入学第一天,周颂就对方磊印象深刻,因为方磊的身材比同龄人健壮许多,比高年级的孩子还高出一头,总是坐在最后一排,身边的位置也总是空着。因为他太过调皮,上课总说话,所以老师没有给他安排同桌。方磊似乎从小就是‘与众不同’的,他个子高,身材健壮,爱玩爱闹,爱说爱笑,不过他成绩尤其差,反应迟钝。 一次经过教室办公室,周颂亲耳听到班主任对其他老师说方磊有智力缺陷,是个‘智障’。或许‘智障’一词不够准确,但是以风速在学校中传播,方磊被其他人以‘智障’相称,他却一点都不恼,还是没心没肺地和骂他的人玩闹。他偶尔也会生气,生起气就用双手捂着脑袋蹲在地上发出一声小兽般的咆哮。别人见了他这模样都哈哈大笑,他见别人笑了,自己也笑,转眼就把刚才的不愉快忘到了九霄云外。 他喜欢和所有人交朋友,周颂也在他的交友范围之内,周颂偶尔搭理他,他就乐得欢天喜地。周颂以杀人犯之子的身份回到学校后,只有方磊不躲着他,像只吵人的蜜蜂般嗡嗡嗡地围着他打转;方磊会帮他找回被同学藏起来的书本、捡回被扔到操场上的椅子、擦干净被写脏的桌子、等等。方磊变成了他在学校里的保镖,无论他走到哪儿,总能在他身边找到方磊的影子。 一天下午放学,周颂离校晚了,学校里的师生几乎已经走光。他走到校门口时被一只飞来的石头砸中了脑袋,随之有更多的石头朝他飞来。几个高年级的男孩儿站在不远处朝他扔石头,一边扔一边笑一边骂。 周颂正无措,方磊呼呼通通大吼大叫地冲了过来,二话不说捡起地上的石头一一扔了回去。两军酣战,方磊被乱石击中脑门,登时割出一条口子,血沿着他的额头流了下来。 几个男孩儿头一次见这么多血,吓得一哄而散。门卫大爷闻声赶来,连忙将方磊送到医院,周颂也跟去了,亲眼看到方磊打破伤风时哭地地动山摇,后来缝针,他倒是一整不吭。那天在医院里,周颂第一次见到方磊的母亲刘倩,当时刘倩还很年轻,但却早早的衰老。她独自在医院里奔波,干枯瘦小的背影显得憔悴又疲惫。 第二天,方磊的父亲方亚庆跑到学校闹事,拽着方磊向学校领导展示方磊额头缝合的伤口,要求校方领到严惩那几个高年级的孩子。周颂也在场,他闻到了方亚庆身上的酒味,方亚庆似乎还处于宿醉中,或是刚喝了酒。方亚庆又教训方磊,严词勒令他不准和坏孩子一起玩,至于谁是坏孩子,他用周颂举例子,一把拽住周颂的胳膊把周颂拖过去,逼着方磊承诺再不和周颂来往。 方磊满脸通红,直掉眼泪,一副又气愤又伤心的模样。看到父亲粗鲁地拉扯周颂,他突然愤怒地喊了一声,像头小小的公牛般一头扎在父亲怀里,把父亲顶翻了。 后来周颂听说方亚庆是无可救药的赌棍和酒鬼,还时常家暴妻儿。方磊本是个正常的孩子,几年前方亚庆喝醉了酒,朝方磊脸上甩了几巴掌,方磊摔倒时撞到了头。方磊头部受伤,导致他智力发育迟缓,与同龄人相比笨了许多,已经留了两级。 这些事,周颂本已经忘了,他的记忆一直在更新迭代,总是忘记一些从前的事和人。但是再次看到秦骁额头上那条疤痕,这些逝去的回忆犹如流水般回溯,全都回来了。 方磊说他现在不叫方磊,叫秦骁,是他南方的爸妈给他取的名字。十几年前,他被一伙人塞进一辆面包车带离了聿城,几经转折去了南方的一个小县城,被带进一户人家,那户人家的主人就成了他的父母。当时他并不明白自己遭遇了什么,很多年后才知道自己被拐卖了。 初到新家庭,起初他很不适应,也哭过闹过,但是环境对一个九岁孩子的影响是巨大的。他逐渐接受了自己的新父母,逐渐忘记了在聿城生活的一切,也忘记了亲生父母的姓名和模样,但关于周颂的记忆从未被抹去。时隔十几年再次见到周颂,他也没想到自己竟能认出周颂。 咖啡店里很安静,上座率不足两成,可秦骁有说话时还是有意压低了声音,像是怕吵到其他人。因为他天生嗓音比较洪亮,正常说话的音量经常被嫌聒噪,所以在人多的公共场合,他习惯性地压低自己的嗓门。 周颂和粱桭一人点了杯咖啡,但秦骁喝不惯咖啡,自己要了杯牛奶。他把牛奶杯子握在手里,像是说起别人的故事般把自己童年遭遇的拐卖云淡风轻地讲了出来。 粱桭听完他的故事,莫名觉得有些怪异:“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你被拐卖的?” 秦骁道:“十二三岁的时候。” 粱桭:“没报警?” 秦骁摇摇头:“我没想过要报警,其实我对以前的父母和家庭都有印象,但是我不想回去以前的家庭。” 周颂问:“为什么?” 从进入这间咖啡店到现在,他们已经坐下来谈了半个多小时。这半个多小时里,周颂一言未发,只是以事不关己状旁听。不过他的目光没有从秦骁身上移开过,他一直在观察秦骁。除了秦骁额头上的那道疤之外,他在秦骁身上看不到丝毫方磊的影子,十几年过去了,如今的秦骁身材高大健硕,比1米84的粱桭还要高出几公分,皮肤被晒成了健康的古铜色,像是常年爱好户外运动的运动员。秦骁乌眉凤眼,鼻梁高嘴唇薄,脸部线条很立体,酷似某位香港影星的长相与他记忆的方磊天差地别,可是秦骁左脸的酒窝和右眼眼角处的黑痣又在提示周颂,他就是方磊。 听到周颂同自己说话,秦骁的黑黝黝的眼睛立刻就亮了,裂开嘴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露出憨厚又腼腆的笑容:“在我的印象里,我爸总是喝酒打人,我妈也总是说后悔把我生下来。可能对我来说有机会选择一个新的家庭,是一桩幸运。我的养父母对我很好,他们虽然穷,但是从不打骂我。我从未想过去报警,就算后来知道我是被拐卖,我也一点都不恨他们,他们给了我在以前的家庭中从未有过的生活。” 秦骁的笑容很有感染力,周颂见过很多的人也见过很多张笑脸,从未有人像秦骁一样笑得这么简单、单纯、又快乐。 粱桭还是很有疑虑:“既然你都忘了你的父母,那你是怎么找回来的?” 秦骁脸上的笑容悠悠淡去,眼睛里的光也黯然许多:“两年前,我爸车祸去世了,去年我妈也查出了肝癌,她觉得自己活不长了,就把我的身世告诉了我。我刚到他们家的时候能清楚说出父母的名字和家庭住址,她全记下来了,她告诉我,我的生父叫方亚庆,母亲叫刘倩,家住在聿城南湖道三巷大风服装厂旧家属楼5号楼1单元401.我还有个经常提起的朋友叫周颂。” 听到这里,周颂心里终于有一丝触动,但他的反应只是稍稍低下眼睛,然后喝了一口咖啡。 粱桭:“所以你回来找你的亲生父母?” 秦骁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是,也不是。我的确回以前的家看过,但是那里已经没人了。我听邻居说,方亚庆,也就是我生父,他被抓了,因为杀人。至于我的生母,她早就嫁到了别的城市。” 粱桭:“你回来还有别的理由?” 秦骁笑笑:“我觉得,我不是‘回来’,我只是‘来了’。” 他话说得很不清楚,但是周颂却听懂了:“你打算在聿城定居?” 秦骁道:“对,我已经找好了工作,我要赚钱给我妈治病。医生说她身体里的癌细胞还没有大面积扩散,还有希望。” 粱桭问他年纪和学历,他很羞涩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我今年二十七岁,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 粱桭:“之前做过什么工作?” 秦骁:“干过很多。进过厂、当过学徒、端过盘子、送过外卖。” 粱桭:“没想过提升自己的学历吗?” 秦骁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笑容里多了些无奈:“我脑子不太灵,念书念不好。别人背一篇课文只要几个小时,我要用好几天,还总是忘记。老师教的内容我今天听明白了,明天就全忘了,就像从没听过。” 他说的这种情况或许是一种认识障碍,是一种先天或后天形成的生理疾病。像秦骁这种自幼生活在社会底层,没有显赫的家世背景,也没有优越的学历和个人能力的年轻人,所能选择的工作也很有限 粱桭递给他一张自己的名片:“我不知道你对自己有什么规划,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帮到你什么。如果你想长期留在这个城市,我应该可以给你提供建议和方向,今后遇到困难需要找人帮忙的话,可以找我试试。” 秦骁双手接过他的名片,笑道:“谢谢。” 粱桭拿出手机看了看,有两通未接来电,全是周灵均打来的。他叫来服务员结了账,对秦骁笑道:“我还有点事,要不今天就先到这里?以后我们常联络。” 秦骁忙道:“好好好,你们忙。我也得回店里了。” 走出咖啡厅,粱桭和秦骁握手道了别,往前走了两步发现周颂没跟上来,便回头道:“小颂?” 周颂道:“你走吧,我自己回去。” 粱桭看了眼站在他身后的秦骁,当下不便多说,只道:“如果韩飞鹭再找你,一定要告诉我。” 粱桭走后,周颂和秦骁站在咖啡厅门外,秦骁腼腆地笑着,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前言不搭后语道:“今天天气真热,你要回家吗?” 周颂把手搭在额迹挡阳光,点了下头。 秦骁:“你怎么走?去搭地铁吗?” 周颂:“打车。” 秦骁眼睛一亮:“我送你吧,正好你省一笔打车钱。” 周颂看了眼那辆停在路边的白色瑞途,似乎找不到理由回绝他,便道:“那就麻烦你了。” 上了车,周颂坐在副驾驶,看了看摆在驾驶台上一尊玉佛,问:“这车是你的?” 秦骁道:“不不不,是我老板的车,我开出来帮他加油。” 他似乎很高兴,笑出左脸深深的酒窝和一颗虎牙,显露出与他高大的身材不相符的纯朴和稚气。周颂不能理解他为什么总是一副面朝阳光万物生长的生机勃勃的模样,但却是能被他的情绪感染几分。 自打和秦骁重逢到现在,他一共和秦骁说了不到两句话,此时坐在车里,他觉得自己有必要主动挑起一些话题,否则会显得太过高傲冷漠。 周颂问道:“你刚才说找到工作了是吗?” 秦骁道:“是啊,我白天在洗车行上班,晚上在夜店看场子。” 周颂:“租房子住吗?” 秦骁:“对,和几个朋友合租。哎呀,光顾着说话了,我还不知道你住哪儿呢。” 周颂说出地址,秦骁初来乍到不熟悉路,所以打开了导航。周颂又问:“你来聿城多久了?” 秦骁:“一个多星期了吧。” 周颂思虑片刻,道:“如果你想找到刘倩,我可以帮忙。” 秦骁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口中的刘倩是自己的生母,迟疑道:“我......我暂时还没准备好,我打算先安顿下来再去找她。” 周颂选择不把自己参与侦破方亚庆杀人案一事告诉他,也不告诉他方亚庆杀人背后的动机。因为自从秦骁被拐离聿城开始,他就变成了一个局外人,虽说方亚庆作案由他而起,但是他却很无辜。就算他知道了真相,除了增添自己的心理压力,背负不属于自己的责任之外,什么用处都没有。 秦骁偏过头看了看周颂,嘿嘿笑道:“你留长头发了,和照片上不太像,我差点没认出来。” 周颂:“你见过我照片?” 秦骁:“网上有很多啊,不过我上次搜你的照片是半年前了,刚才在车里看到你,我都没敢认。” 周颂面朝窗外,稍稍弯起唇角:“不敢认,但是敢尾随。” 秦骁以为他在怪罪,忙道:“我我我是想确认是不是你,你别生气,我不是想跟踪你。” 周颂浅浅一笑:“我没生气,我在开玩笑。” 秦骁很捧场地笑了起来:“啊,开玩笑啊,好笑好笑。” 他把周颂送到楼底下,周颂解开安全带下了车,和他道了再见,然后站在路边礼貌地等他先走。 秦骁抓着后脑勺犹豫再三:“那个,周颂,能不能留个电话?” 周颂这才想起他们还没留电话,拿出手机道:“你号码多少?” 秦骁说出一串手机号,周颂拨出去,他的手机立刻就响了。周颂挂了电话,也把他的号码保存,道:“你知道我的号码,也知道我住在哪里,有事的话随时找我。” 秦骁乐颠颠地保存了他的手机号:“好嘞,你上去吧,我走了啊。” 周颂目送他的车开出甬道,逐渐消失,心里这才涌起一二分旧友重逢的况味。 回到家,他先去卫生间洗了把脸,驱散一些身上的暑气,然后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冰凉的果啤。放在流离台上的手机响了,是备注‘秦骁’打来的电话。他拿起手机转过身倚着流离台,喝了一口果啤然后接通了电话。 秦骁:“是我啊。” 周颂:“嗯,我知道。” 秦骁憨憨地笑了几声:“就是想问问你,你的微|信号绑的是你这个手机号吗?” 周颂:“嗯。” 秦骁:“昵称是一串英文,头像是蓝猫的就是你吧?” 周颂被他逗笑了:“那不是蓝猫,是汤姆猫。” 秦骁:“啊对对对对,是猫和老鼠里的汤姆。那我加你了哈。” 周颂挂了电话,打开微|信,果然收到一条好友验证。秦骁的微|信昵称是‘不吃菠菜’,头像是卡通人物大力水手。周颂通过了消息验证,正在改备注,秦骁的消息就发过来了,是一个张嘴大笑的表情包。 周颂回了个微笑的表情,秦骁又发来消息:明天晚上有没有时间?我想请你吃饭。 周颂想了想,很快回复:有。 秦骁:太好了,我这就找地方,明天把地址发你。你休息吧,刚才在车上我见你很没精神,赶紧睡一觉吧。 秦骁说的对,他的确需要补觉。他拿着手机往卧室走,退出和秦骁的聊天页面,这才发现韩飞鹭又发来了几条未读消息,点进去,满屏都是韩飞鹭发来的语音方阵,从今天凌晨发到现在,一共二十多条,他一条都没听,每一条语音后面都是小红点。 进了卧室躺在床上,周颂随便点开一条,语音开始播放:我还欠你一顿饭呢,你挑地方,明天晚上我请你—— 不等语音放完,周颂很不耐烦地按停了语音,回复三个字:没时间。 消息刚发出去,韩飞鹭立刻秒回。但是周颂看都没看,把手机关机扔到床头柜上,阖眼睡了。 第三章:要最艳的红色 次日早晨,周颂一醒来就感到头晕脑胀,掀开沉重的眼皮往窗外看,发现昨晚窗户没关紧,风透进来吹动窗帘,带着湿润潮湿的水汽,昨夜下了一场大雨。 他赤脚下了床,把窗户拉开走到阳台上,阳台地板湿漉漉的。他撑着栏杆往天边看,太阳正起升,掩印在云层后散射出万道光芒,空气中还沉积着水汽分子和悬停的微风。今天天气很好,但是他却病了。 昨夜下雨了,他没关好窗户,被风吹了一宿,所以今天又发烧了。还有一层原因是他上次发烧就没好利索,病症没有痊愈只是潜伏,今天彻底爆发了,双脚沾地的瞬间天旋地转,险些一头栽倒。 他走出卧室,看到餐厅桌上摆着早餐,得知刚才蔡姐来过。上次蔡姐给他买的退烧药不知放在哪里,找了一圈没找到,头反而更加疼了,于是放弃寻找,喝了半杯热水回到卧室继续睡觉。迷迷糊糊睡到晌午,梦里一直找水喝,最后口干舌燥的醒来。他伸手摸到床头柜上的杯子喝了半杯水,丢开杯子打算继续睡,但隐约听到门铃声,躺在床上集中精神听了一会儿,门铃声越来越清晰。 有人来了,但是周颂丝毫不愿离开床铺,想耗到对方离开。但是门铃一直响个不停,吵得他无法入睡。他恼火地掀开被子,光脚踩在地板上冲去开门,一把拽开房门结果看到了韩飞鹭的脸。 韩飞鹭一手撑着门框一手掐着腰,板着脸恶人先告状:“我按了半个小时门铃你没听见?耳朵退化了?” 周颂气不打一处来,想骂人,但嗓子又干又涩又疼,狠狠瞪他一眼就要关门。 韩飞鹭手疾眼快把门挡住,身子一斜钻了进去,像个登堂入室的土匪:“干嘛把门锁密码换了?担心我闯你的空门?” 周颂呼通一声把门摔上,径直走到厨房去倒水。 韩飞鹭跟过去,弯下腰看他的脸,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你怎么了?脸儿咋这么白?” 周颂本来就皮肤白,发了烧,脸颊和耳朵浮现烟蒙蒙的淡红色,眼睛里水蒸雾霭。整个人犹如微风揉皱的春水,飘升起掺了金色阳光的水蒸气,像个玻璃制的人,仿佛多看几眼就碎了。 周颂喝了半杯水,把水杯丢在流离台上:“生病了,发烧了,身体不舒服,不够明显吗?” 水杯没搁稳,骨碌碌往外滚,韩飞鹭把杯子扶正,勾着头仔细看他的脸:“发烧了?脸色是不太对,烧多少度?” 他想摸周颂的额头,但被周颂一把推开:“不想看到我病死就赶紧走,别打扰我休息。” 他丢下韩飞鹭回到卧室,躺在床上,耳朵留意听外面客厅里的动静。韩飞鹭似乎没走,因为他一直没听到关门声,但客厅里又很安静。外面安静了有十分钟左右,房门突然响了一声,想来是韩飞鹭离开的关门声。 周颂稍稍叹气,一口气还没叹完,卧室门突然被推开了。他翘起头去看,就见韩飞鹭提着一只印着某药店的袋子走了进来。他愣了愣:“你没走?” 韩飞鹭道:“我在外面等闪送。” 他在网购平台买了些药品,叫了同城闪送,闪送的确挺快,十分钟就送到了。他走进卧室坐在床边,从袋子里找出一只温度计:“量过体温没有?” 周颂有气没力地瞪着他,不说话。 韩飞鹭看见他这样子,不禁失笑:“看你这样就没量,来,张嘴。”他还端进来一只水杯,把温度计伸到杯子里涮了几下,然后就放进了周颂嘴里,“压在舌头下面,不要含着。” 等测温的时候,韩飞鹭从药盒里拿出说明书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看完说明书,测温时间也到了。他拿出温度计一看:“39度,差一点算高烧。对什么成分药过敏?” 看到周颂摇头,他扣出两粒药片,和水杯一起递了过去:“先吃两片,一个小时后如果不退烧我带你去医院。” 周颂从枕头上翘起头,含了两粒药片,正要接杯子,韩飞鹭把水杯递到他嘴边。他瞟了韩飞鹭一眼,就着韩飞鹭的手喝了几口水把药吞下去,然后一头摔回枕头上。 韩飞鹭唠唠叨叨:“你慢着点,这样摔来摔去的能不头晕么?” 周颂翻过身背对着他,把被子拉高遮到鼻根只露出一双眼睛,嘟囔了一声:“吵死了。” 卧室里一时间安静了下来,好像除了他之外没有第二个人。周颂悄悄回头,看到韩飞鹭还在床边坐着,拿着手机像是在回复消息。 周颂:“你走吧,我要睡觉。” 韩飞鹭盯着手机打字,眼皮子不抬手也没停:“你睡你的,我又没吵你。” 周颂:“你不上班?” 韩飞鹭:“案子破了,我给自己放了一天假。” 周颂只好不管他,闭上眼睛酝酿睡意。过了会儿,他将要睡着时,韩飞鹭突然问了声:“睡着了?” 周颂:“.....差一点。” 韩飞鹭却又没音了,他耐心等着,等了好一会儿韩飞鹭才出声。 “邵旸那件事儿,我一直想找机会跟你聊聊,哎,我先给你道歉吧。对不起。” 周颂浅浅地睁开眼睛,一言不发地沉默着。 韩飞鹭又道:“我不是在狡辩,当时我真的没得选,不是你,就是冯达年的老婆孩子,我怎么选都不对,但是我必须得选一个,不然一条人命就没了。” 周颂还是不说话。 韩飞鹭接着说:“你要是生我的气,我能理解,毕竟当时你也面临危险——” 周颂声音低低地打断他:“还有呢?” 韩飞鹭:“什么?” 周颂:“除了这件事,你没别的话跟我说?” 韩飞鹭又没声了,貌似在思考,最后说:“没有。” 周颂不信,韩飞鹭一定想问那天晚上他是不是想杀了邵旸,他已经准备好了。如果韩飞鹭问,他就承认,因为他的确对邵旸起了杀心。若不是韩飞鹭去的及时,邵旸已经被他吊死。他知道自己的行为涉嫌防卫过当,有可能会吃官司,但是他丝毫不后悔,如果重来一次,他一定会在警察赶到之前亲手将邵旸绞死。他想杀死邵旸的动机很简单,也很缥缈——邵旸试图毁了他唯一相信的一点东西。 周颂道:“我想杀了邵旸。” 韩飞鹭又是沉默许久:“我知道。”他顿了顿,又道,“以后不要这样。” 他等着韩飞鹭给他警告,但是却只等来一句宽容的劝解。韩飞鹭就像在教育自己养的两只不听话的猫,猫犯了错,韩飞鹭说:以后不要这样。 周颂感到不敢置信,但是韩飞鹭确确实实就是这样做的。他听到韩飞鹭在往外走,忙问:“你去哪儿?” 韩飞鹭回过头,笑道:“去客厅打电话。” 卧室房门一开一合,只剩下周颂一个人。他躺在床上出神,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 再一醒来,脑袋里沉甸甸的晕眩感消失了,浑身清爽不少。往窗外看,发现此时正缝落日,阳光透过高楼的豁隙撒到阳台上来,像是铺了一层金色的细沙。他以前从未静下心来看过落日,今天稍加留心,才发现以往自己总是对美丽视而不见。 卧室门开了,韩飞鹭走了进来:“睡醒了?我正要叫醒你。” 周颂坐起来,把散乱的头发往后捋:“几点了?” 韩飞鹭:“5点半,身上还难不难受了?再量一次体温。” 周颂含着体温计转头看着窗外,很慵懒地歪着脑袋,眼睛转来转去,像一滩流动的水。 韩飞鹭看着他,觉得他这幅样子很乖巧、也很稚气、很不像周颂,或者说,他才是周颂。 36.7度,烧退了。韩飞鹭夸赞自己:“我可真是妙手神医。” 周颂掀开被子要下床,韩飞鹭把他拦住,问:“你拖鞋呢?” 周颂把双脚悬着,没能落地:“在鞋柜里。” 韩飞鹭:“你这是什么毛病,在家光脚不穿鞋?” 周颂:“不穿鞋舒服。” 韩飞鹭把他的拖鞋拿进来扔到他脚下:“脚上穴位最多,脚一旦受凉,浑身都不舒服。我可算知道你为什么会发烧了。” 周颂把脚钻进拖鞋里,把头发往后一甩仰脸看着韩飞鹭,问:“你到底多大年纪?” 韩飞鹭:“往前就三十二了,怎么了?” 周颂盯他两眼,道:“你刚才那几句话,没有五六十年生活阅历的人说不出来。” 韩飞鹭没计较他的不知好歹,笑道:“我就当你夸我了。” 周颂绕过他去了衣帽间,很快换了一身出衣服出来,然后站在穿衣镜前扎头发。 韩飞鹭问:“要出门?” 周颂:“闷死了,出去走走。”说着从镜子里瞟他一眼,“你去吗?” 周颂说的出去走走就真的只是出去走走,慢悠悠地在街上散步,左拐还是右拐随心所欲,走到哪儿算哪儿,一点计划都没有。韩飞鹭则在路边找饭馆,他和周颂都没吃午饭,不知周颂饿不饿,他是早饿了。 念及周颂刚病愈,最好吃点清淡的,他走了两条街才挑中一家主打粥类的店,也没问周颂的意见,拉着周颂就进去了。 他把菜单递给周颂,让周颂点菜,周颂翻了两页,嫌弃地直皱眉头:“我不想喝粥。” 韩飞鹭自顾自地掂起水壶倒茶:“喝粥养颜美容,延年益寿。你点什么就给我点什么,我去趟卫生间。” 他离座穿过大堂去了趟卫生间,统共不到五分钟,回来一看,周颂已经没影了。他出去找人,在隔壁面包里看到周颂拿着餐盘站在阵列柜前挑面包。他很无奈地跟了进去,周颂见他找来了,就把餐盘递到他手里:“帮我拿着。” 面包店里摆了几张桌子,客人几乎都是外带,所以桌子全都空着。周颂捡了个光线最好的位置,和韩飞鹭坐下来吃面包。他买了许多口味不同的面包,琳琅满目摆满了一桌,还有两杯果汁。 韩飞鹭不喜欢甜食,挑挑拣拣拿起一块裹着香肠的:“吃这么多甜的,你不腻?” 周颂的回答很反人类:“我吃甜的不会腻,吃咸的才腻。” 韩飞鹭:“真是奇能异赋。吃了这些面包,你晚饭还吃不吃了?” 提起晚饭,周颂突然想起一件事,放下面包擦了擦手,拿起手机拨出秦骁的电话。秦骁昨天邀他一起吃晚饭,他答应了,不过今晚得毁约了。电话通了,他向秦骁解释自己今天生了病,身体不太舒服,晚饭可能要改天。 秦骁很担心他,问他严不严重,还要过来看他。 周颂笑道:“我没事,就是有点发烧,现在烧已经退了。你晚上不是还要上班吗,不用过来了。” 秦骁叮嘱他记得吃药,好好休息,随后就挂了电话。 韩飞鹭一直听着周颂讲电话,等周颂把手机放下就问:“谁?” 周颂觉得应当把秦骁的事告诉韩飞鹭,但是免不了许多解释,他现在又懒又乏,一个字都不想多说,便道:“一个朋友。” 韩飞鹭看出他不想多说,也就不继续问。 面包剩下许多,韩飞鹭端着餐盘去打包,提着袋子走出面包店,看到周颂站在路边朝街对面看,他走过去,问:“看什么呢?” 周颂答非所问:“我要剪头发。” 话音刚落,人已经穿过人行道去了街对面,像条鱼似的钻进了一间理发店。 韩飞鹭又无奈又心累地跟了过去,在理发店等待区的一张沙发上找到了周颂,一屁股坐在周颂身边,道:“你可真是撒手没,我应该找根绳子栓你手腕上。” 周颂没理他,低着头翻看一本发型图册。韩飞鹭凑过去看了看:“你要剪板寸?那跟我走吧,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国贸大楼里的十元快剪店,三分钟就剪好了,老板用吸尘器吸你脸上的头发茬,特别刺激,你肯定没体验过。” 他拽住周颂的手腕就要走,但是周颂用力把他拉回来:“我才不要让别人用吸尘器吸我的脸。” 韩飞鹭只好坐回去,看看这家店的装潢,心道这是个宰客的天堂,又看看周颂,心道这是只上了天堂的绵羊,即将被人耗羊毛。但是他无法阻止绵羊上天堂,也无法阻止绵羊被薅羊毛,薅秃了他都管不着。他闲着没事,也翻开一本图册,上面贴满染成各种颜色的假发。其中一缕大红色的假发引起他的注意,他拦住路过的一名店员,问:“这色儿有人染?” 店员笑道:“有的啊,还很受欢迎呢。帅哥你想试试吗?” 韩飞鹭指了指自己一头坚硬的短发,道:“你觉得我这发型染成红色像不像一只变异的海胆?” 店员被逗笑了:“您喜欢哪种颜色?要不我推荐几种?” 韩飞鹭:“我就喜欢这红的,但我发型不合适,等我头发长到脚后跟再来染。” 店员走了,周颂凑过来看那缕红色假发:“你喜欢这颜色?” 韩飞鹭:“我膈应死了,我最不喜欢的颜色就是红色,看见红色就跟看见命案现场似的,我有红色ptsd。” 红色ptsd当然是瞎扯,不过周颂听出来了,韩飞鹭讨厌红色是真的。他眼珠稍稍一转,计上心头:“如果你见到染着红发的人,会不舒服吗?” 韩飞鹭皱着脸,恨不得把‘厌恶’俩字写脸上:“我会抽过去。” 周颂眨眨眼:“抽过去?你还想打人?” 韩飞鹭非常无语:“我说的是抽搐、昏迷。看到火龙果成精我就大嘴巴抽人家,我是想改行了还是发癫了?你在国外待了几年,中国话都听不懂了,赶紧买本新华字典补补课。” 周颂把他说的话当相声听,笑个不停。 韩飞鹭的手机响了,拿出手机一看,神色立马严肃起来:“单位有点事,我得回去一趟。”说着问周颂,“那我走了?” 周颂轰狗似的摆了下手。 韩飞鹭走了没多久,周颂排到了号儿,托尼老师问他想剪什么发型。 周颂坐在椅子上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手捻起一缕头发,笑道:“不剪,给我染成红色,要最艳的红色。” 第四章:乔琪 清晨是咖啡店生意最好的时候,来此光顾的大都是附近商圈上班的上班族。尽管田馨从地铁站出来就火急火燎冲进咖啡店,点餐台前还是排了两米多长的队伍。 她站在队伍里排队,拿起手机看时间,现在距离逾时打卡不到二十分钟,可轮到她点单至少还需要十分钟,点了单还要等待,拿到咖啡还要赶去公司,二十分钟一定不够用。她打算放弃买咖啡,退出队伍正要离开,手机收到一条消息:你要买什么?我帮你点。 田馨扭回头,看到一个留着短发的女孩儿正朝她挥手微笑,是策划部的乔琪。她连忙回复:我要六杯冰美式,谢谢啦。 乔琪排在第二位,很快轮到她,她点了单就站在等单区等单。田馨坐在大厅里等她,闲来无事左看右看,突然注意到乔琪和以往的不同之处。她在市场部,乔琪在策划部,两人见面不多,只算是熟人,所以没有立即看出乔琪身上的改变:乔琪把头发剪了,以前她留着及腰的长发,发质油亮黑顺,可以做洗发水代言人,如今她剪了个轻薄日系短发,不仅头发短了,似乎连发质也不如从前了。而且她消瘦许多,她本来就苗条,如今清减了一圈,身体像是附着在果核上的一层薄薄的肉衣,单薄又羸弱。乔琪提着咖啡向她走来时,她又发现了乔琪下眼睑的黑眼圈,和乔琪脸上过厚的妆感也遮不住的憔悴感。 乔琪笑道:“买好了,我们走吧。” 她提着咖啡和乔琪去公司,路上两人闲聊,她问起乔琪怎么突然换了发型,乔琪笑道:“天气太热了,剪短了凉快。” 这似乎并不是她剪头发的真正原因,但田馨没有追问下去。 到了公司,乔琪把咖啡分给关系好的几位同事,留下两杯走到自己的工位,把其中一杯搁在周颂的桌子上,笑道:“请你呀。” 周颂向她笑了笑:“谢谢。” 田馨在自己的工位上坐下,觉得隔壁打眼的很,扭过头去看周颂,顿时惊讶地瞪大眼,愣住了。 周颂把吸管插进咖啡杯里,喝了两口才发觉田馨一直盯着自己。他转头对上田馨的目光,道:“怎么了?” 田馨指了指他的脑袋,多此一举地问:“你染头发了?” 周颂的发型没变,还是一头英伦中长发,但是换了个颜色,发色如焰似火,非常惹眼。周颂拨了下头发,笑问:“很奇怪吗?” 换做别人顶着这头烈焰红发或许会奇怪,但是周颂染了红发却一点都不奇怪,还很出挑。他皮肤白,五官立体如琢如磨,本就有些混血的美感,现在染了红发,那绝艳的发色搭配他绝俊的脸产生一种巨大的视觉冲击力,能给人以强烈的震撼感。 田馨:“啊?不不不,你这样......很好看。” 周颂道:“谢谢。” 然后田馨悄悄告诉他,朱莉被调去了策划部,待遇不错,刚进去就跟了一个重要的案子。周颂大无所谓,若不是田馨提起,他都忘记了朱莉此人。当下淡淡一笑,敷衍过去。 田馨消息灵通,又道:“我听说上次那件事后,梁秘书把黛西骂了一通。现在又提拔朱莉,估计是梁秘书想借此安抚黛西。” 周颂对职场中的明争暗斗一点兴趣都没有,也不想听田馨继续说下去,便把话题岔开:“我把改好的方案发你邮箱了。” 田馨:“哦哦,你动作真快,我这就看。” 他和田馨相处的不错,田馨或许是受粱桭嘱托才对他事事关照,但是他不在意这一点,他并不想和公司里任何人交朋友,大家表面上和谐就好,他无所谓别人对他是真情还是假意。 午休时间,周颂又见到了朱莉,他和田馨以及另外两个女职员在茶水间里闲坐,大约十几名男女整齐俨然地从楼道里走了过去,其中就包括朱莉。朱莉抱着厚厚一叠文件走在队伍最末位,噘着嘴一脸不高兴。 她发现周颂和田馨等人在茶水间里坐着,目光尖锐地盯着他们。田馨礼貌地向她打招呼,她理也不理,把眼睛一翻就走过去了。一行人有序进入茶水间对面的会议室,透过玻璃门,可以看到里面的情形。 女职员小宋低声道:“她一进策划部就跟了创美的案子,怎么还是一脸不爽啊?” 田馨道:“你这就不懂了吧,她待在咱们部门可以傍着黛西呼风唤雨,可是调到别的部门,谁拿她当回事儿?别看她跟了创美的案子,其实干的是琐碎的累活,她心里当然有怨气。” 另一女职员道:“那她也是活该,谁让她那么目中无人。话说刚才那个穿蓝色西装的男的是创美的创意总监吗?” 田馨:“对,他就是石海城。不过他现在是创意总监兼ceo。” 小宋:“创美的执行总裁不是他老婆佟月吗?” 田馨瞪大眼睛:“你不知道?” 小宋稀里糊涂:“知道什么?” 田馨:“佟月卸任了呀,把公司丢给它老公管了。” 小宋更糊涂:“为什么?那可是佟月啊,白手起家的女强人,她事业心那么重。怎么突然把公司交给她老公?” 田馨摇摇头:“看来你是真不知情。” 小宋好奇得要命:“到底怎么回事啊?” 田馨往会议室方向瞄了一眼,压低声音道:“佟月的女儿死了,她受刺激太大,精神出现问题了。” 小宋大惊,掩唇低呼:“天呐。” 周颂对业内闻名的创美广告公司以及它的创始人佟月都没兴趣,田馨等人聊天时,他只旁听,一边吃着小宋买来的甜甜圈一边看手机,听到田馨说出一件命案,他才被吸引注意力,抬起眼皮子瞅着田馨,问:“谁死了?” 田馨道:“佟月的女儿啊,都上热搜了,你们都不知道?” 周颂当真没听说过,他挑起一边眉毛,淡淡地问:“是被谋杀?” 田馨愣了愣,敏锐地捕捉到周颂的眼神悄然发生了变化:“不不,是意外。” 事发于半个月前,创美广告公司的女总裁佟月在应酬客户后于中午回到家,当时她醉了酒,回到家里倒头便睡,忘记了关闭房门。她四岁的女儿石薇在她睡觉时跑出家门,直到一个多小时后婆婆买菜回来才发现石薇不在家。婆婆将她叫醒,两人在小区里寻找石薇,结果在小区内部的广场中发现了石薇的尸体。石薇仰躺在秋千架下,血流满地。 小宋神色痛惜:“天呐,那女孩儿没救回来吗?” 田馨道:“人当时就没气了。佟月报警,警察查过现场,她的女儿是从秋千上摔下来的,从顶骨到枕骨全碎了,血溢满头腔,被发现的时候血都快流干了。” 周颂拖着下巴,把这桩惨剧当故事听:“你刚才说佟月精神错乱,这是怎么回事?” 田馨:“佟月觉得是自己没关好门,所以孩子才会跑出去,愧疚懊悔的要命,特别怨恨自己。孩子出事没几天,她精神恍惚,从二楼摔了下来,摔断一条腿又伤到了头,连话都说不了。” 小宋:“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不会说话了?” 田馨摇摇头:“具体什么情况我记不清楚了,但是她的确说不了话,和哑巴差不多。” 周颂撑着下颚垂着眼睛,捏着勺子徐徐搅动杯子里的咖啡,道:“这叫做失语症,有可能是脑干损伤,语言中枢功能区被破坏导致的失语,也可能是精神异常导致的语言功能障碍。” 田馨:“对对对,我一个做医生的朋友也是这么说的。” 小宋很同情这位可怜的母亲:“也不是她自己的责任吧,难道家里除了她就没有其他大人了吗?她老公和婆婆呢?” 田馨道:“石海城在公司工作,婆婆出去买菜。家里就她和孩子两个人。” 小宋:“她婆婆把孩子自己放在家?” 田馨:“婆婆是乡下人,觉得养孩子不需要过分小心,在孩子出事之前就把孩子单独留在家里过。谁知道后来会出事呢。” 悲剧的延伸似乎到此为止了,后续不过是佟月无法继续管理公司,于是她的丈夫从她手中接过了公司的管理权。 周颂对佟月的丈夫生出几分好奇,他稍稍探着脑袋看向斜对面的会议室,刚才田馨说穿蓝色西装的男人就是石海城。此时那个穿蓝色西装的男人恰好坐在面朝会议室玻璃外墙的位置上,从周颂的角度看过去,可以清楚看到石海城的脸。石海城是干净斯文的长相,但是头发抹了过多的发胶,黑亮的背头和他白色的面皮形成反差,他白净的脸略显得浮肿,像是在酒罐子和蜜罐子里泡胀的,连嘴角的微笑都挂罥着一丝甜蜜。他看起来很平易近人,毫无身居高位的架子,长得也算英俊,但是他的面相却很复杂,把他脸上的每个部位分开细看,能看到好几种截然不同的气质。 周颂正给石海城相面,一个女孩儿突然闯入他的视野,走进茶水间里来了。 乔琪笑道:“你们在这儿干嘛呢?”她看见坐在几个女职员中的周颂,不由得一怔,“这是谁?” 田馨热情地介绍道:“这是我们部门的新人,叫周颂。”说着又向周颂介绍她,“她叫乔琪,是策划部的。” 周颂向她微笑:“你好。” 乔琪和他握了下手,笑道:“我只听田馨说过市场部来了个帅哥,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呢。” 田馨撞了下周颂的肩膀,得意道:“百闻不如一见吧?真人是不是超靓?” 乔琪嗔她一眼:“花痴。” 她取出几只一次性杯子,一杯杯地接咖啡。 田馨道:“你都是负责创美项目的组长了,怎么亲自做这些粗活?” 乔琪笑道:“粗活也需要人干呀。再说我已经退出创美的项目,也不是组长了。” 小宋疑道:“你不是都负责这个项目很久了吗?怎么这时候退出?” 田馨知道点内情,先拦住小宋,又问乔琪:“是不是创美的石总要求换掉你?我听说项目组的老人全都被他踢出去了,不知道是为什么。” 乔琪接了几杯咖啡,又拿出茶包泡茶,只微笑,不答话。 小宋又问:“石总为什么要把老人全换掉?他不知道这样做很得罪人吗?” 田馨耸耸肩:“谁知道呢。他不仅换咱们的人,自己公司的中层管理层也全都换掉了。闹出好大一场动静。” 小宋低声道:“是不是他老婆孩子接连出事,他也受刺激了?” 田馨不这么觉得:“男人大都比女人要狠心,佟月就是最好的例子,佟月都成半个精神病人了,石海城还好端端的来咱们公司开会。” 小宋:“哎,佟月真是可怜,我以前还把她当成偶像呢。” 两人又聊起了佟月,一聊起来就没完没了。 在她们聊天时,周颂留意去看乔琪,因为他发现乔琪有些心神不宁,杯子里已经接满了热水,但是她没有把杯子移开,只是睁着眼睛出神。 周颂把手伸过去关上了饮水机开关,道:“当心烫到手” 乔琪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拿起抹布擦拭流到地板上的水。她穿的是宽松的西装裤,蹲下时一只小小的药瓶从她裤子口袋里掉了出来,滚了几圈磕到周颂的皮鞋,停住了。 周颂弯腰捡起药瓶,迅速看了眼瓶身的文字,然后把药瓶递给了她。 “谢谢。”乔琪接过瓶子装回口袋,然后用托盘端着几杯咖啡和几杯绿茶出去了。 田馨看看她的背影,纳闷儿道:“她看起来好没精神,是不是太累了?” 周颂却很清楚乔琪不是因为太累了,而是生病了。刚才他捡起的药瓶是某种抗抑郁症的药,一盒药已经见底,只剩下了了几片,显然乔琪服用这种药物有段时间了。而且刚才乔琪伸手接药瓶时他看到乔琪手腕上藏在衬衫袖口下的一圈纱布。如果他猜的没错,纱布下盖住的是一道缝合后的伤痕,伤痕还很新鲜,渗出血丝染红了纱布——乔琪得了抑郁症,很严重的抑郁症,严重到她想要割腕自杀,结束自己的生命。 第五章:这是假发套? 临下班,周颂才把电脑关机,韩飞鹭的电话就掐着点儿到了。他接通电话往外走:“我下班了,你在哪儿?刘姐大排档?这是个地名吗?我怎么知道刘姐大排档在哪,劳烦你把地址精确到几路几巷几号,或者直接发个定位可以吗?真服了你了,微|信定位啊,你去找一找吧老年人。” 现在是下班时间,也是电梯使用最频繁的时间段之一。三架电梯前全都围着这栋楼里的职工。周颂略一观望,在心里估摸出轮到自己进电梯至少需要等五六分钟,他往东边看,楼道靠东邻着楼梯间的地方也有一架电梯,那里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是这架电梯是约定成俗的领导层专用的电梯。 周颂见那边无人排队,稍一犹豫就走了过去。对他来说,只要这几架电梯的功能没有区别,那搭乘电梯的人群就没有区别,除非是天梯搭乘不得,其他电梯均能搭。坐个升降梯都能区分出上下级阶层的人才是真正有毛病。 他抱着胳膊等电梯,无视旁边员工看过来的目光。电梯门很快开了,他抬脚往里走,才走了一步就紧急刹车,原地转身走开了。刚才电梯打开的瞬间,他看到粱桭和周灵均站在里面,粱桭拿着手机放在自己和周灵均中间,两个人不知道在看什么,应该没有发现刚才想进电梯的人是他。 然而他低估了粱桭的眼力,没走几步就听到粱桭在他身后喊:“站住!” 周颂站住,千不甘万不愿回过身,笑道:“阿桭哥。” 粱桭用手挡住电梯门,探出身子看着他:“跑什么?回来。” 周颂只能拐回去,走进电梯,老老实实贴着轿壁站着,没敢看周灵均的脸:“大哥。” 他一进来,周灵均就盯着他一脑袋红发,眉头皱得像是打了个死结:“头发怎么回事?” 周颂染完发就预知了被周灵均看到的后果,所以今天一天在公司都避免往楼上去,蓄意躲着周灵均,不曾想阴沟里翻船,自己撞到了周灵均面前。他低着头小声说:“我......染了。” 周灵均神情很严厉:“我知道你染了,难不成还是你天生的?为什么染成这么轻浮的颜色?” 粱桭袖手旁观,露出一脸坏笑在旁看热闹。 周颂瞥见他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嘴脸,灵机一动:“我和阿桭哥打赌打输了,愿赌服输。” 周灵均更为气愤,转头看着粱桭:“是你让他染的?” 火突然烧到粱桭身上,粱桭立马意识到周颂想拉他垫背,但他不敢拆穿周颂的诡计,因为他怕招来周颂日后报复。他有前车之鉴,以前周颂闯了祸甩锅给他,他又把锅甩回去,结果周颂记恨上了他,连续一个月找他的麻烦,让他战战兢兢地过了一个月的不安生日子。现在周颂长大了,手段只会比以前更恶劣,更不宜招惹。 为了铲除后患,粱桭只能做一回冤大头:“我,他,这,我和他闹着玩儿,谁知道他真的去染了。” 周灵均向来不过多叱责粱桭,当着周颂的面更是给粱桭保留威|信,再怎么不悦也只能抹去七八分怒气,道:“这次打赌输了你让他染红发,下次让他剃成光头吗?明天带他去染回来。” 粱桭道声“好”,然后看着周颂磨了磨牙。 周颂扭过脸不看他,得意地挑起一侧唇角。 看到他奸笑,粱桭气不过,于是蓄意找他麻烦:“把衣服穿好,看你的扣子都开到肚脐眼了。” 为了贪凉,周颂的西装外套敞着,没有打领带,衬衫扣子解到第三颗,虽然看起来有些不庄重,但是距离露肚脐眼还有十万八千里。 周颂:“你管我呢,我凉快。” 周灵均闻言,把眉头一皱,怒气蹭蹭蹭回升:“你这是什么态度?难道阿桭说的不对?整栋楼里能找出第二个像你一样衣衫不整的职工吗?看看你现在的样子,面容不整衣着也不整,前些天还把同事的手机扔水里,上班这么久一点规矩都没学会,越来越自由散漫,尽学了些刁钻乖戾的坏脾气。” 周颂一声不敢吭,低着头默默把扣子系好。 电梯门开了,周灵均大步走出去,周颂和粱桭紧随其后。周灵均道:“现在看来让你自己一个人住是养蛊,没人看着你,你就放飞自我没了边际。晚上回去收拾收拾东西,明天搬去和我一起住。” 周颂一听这话,好似五雷轰顶,愣在原地好几秒。随后快跑几步一把扯住粱桭,和周灵均拉开距离,低声问:“怎么办?” 粱桭也有点慌,但气定神闲地瞥他一眼:“什么怎么办?” 周颂急道:“我不和你们——” 周灵均走得快,已经从一楼大堂玻璃门出去了,但是周围不停过人,人多眼杂。粱桭不等他喊完就捂住他的嘴:“你喊得再大声一点,我今晚就帮你搬家。” 两人走出写字楼,周颂道:“你敢帮我搬家我就敢住,我就不信你会比我好过。” 粱桭道:“放心吧,我来想办法。”说完就朝停车场方向去了。 周颂拿出手机,韩飞鹭发来一条定位,他走到路边打了辆出租,把地址告诉司机,出租车立即风驰电掣地开走了。司机是个老司机,路怒症很严重,一边开车一边骂周围的车,路上不停急刹车,饶是周颂这很少晕车的,也在车上白了脸。 好不容易挨到下车,他站在路边深呼几口气才在马路两边的店铺里找‘刘姐大排档’,突然听到街对面响起一声口哨,他循声望去,看到韩飞鹭站在路边朝他招手,把胳膊挥的像个雨刷器。 他穿过马路走过去,韩飞鹭咬着一根牙签眯着眼睛看着他,直到他走到跟前儿了,才把牙签拿掉,指了指他的脑袋,问:“这是假发套?” 周颂很自信地甩了甩头发,昂起下巴:“真的。” 韩飞鹭:“......什么时候染的?” 周颂:“那天在理发店,你刚走我就染了。” 韩飞鹭还是不信,于是伸手去摸,撩起周颂一缕头发仔细看了看,才相信周颂真的染了一头红发。他看着周颂的脸发了一会儿愣,才憋出一句:“我|操。” 第六章:怀疑你死了 周颂不在意他说了句脏话,反倒很满意他的反应,笑问:“好看吗?专门为你染的。” 韩飞鹭盯着他看了半晌,直到一辆要停车接客的出租车打了下喇叭,他才转过身往街里走。周颂跟在他身边,缠着他问满不满意自己的新发型。 韩飞鹭被他问得紧了,又转过头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看着看着突然笑了笑:“很辣。” 周颂没料到他会是这么个反应,他本是为了膈应韩飞鹭,想看到韩飞鹭跳脚骂人,可韩飞鹭非但不膈应,反倒很快接受了。事态完全没有朝周颂预设的方向发展,周颂反而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刘姐大排档位于夜市一条街,这条街到了晚上是最热闹最具烟火气的地方,马路两边摆满露天的桌椅,天色才擦黑,客流如瀑而至。 挤挤攘攘的食客当中,两张桌子拼成一张,桌边坐着八九个穿便衣的警察,穆雪橙换上热裤和背心,化了淡妆,和女警小赵叽叽呱呱地聊天,但是她俩中间隔着一个顾海,顾海两只耳朵都在遭受音浪攻击,像是老僧入定,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其实他好几次想换个位置,刚抬起屁股就被穆雪橙抱住胳膊拽回去,穆雪橙故意捏扁了嗓子嗲声嗲气道:“海哥别走啊,和我们聊聊天嘛。” 顾海点点头,然后长叹一声气,继续一脸麻木地听穆雪橙说话。 齐天磊即同情顾海又羡慕顾海:“小穆,你把大海放了,有什么话冲哥哥说。哥哥不嫌你吵。” 穆雪橙把顾海的胳膊抱得更紧:“去你大爷的,我才不吵呢,我比鹌鹑还斯文。海哥你说是不是?海哥哦?” 顾海抬起袖子擦了擦汗,“是。” 穆雪橙乐颠颠地和他碰了下杯,吨吨吨喝下去一大杯啤酒,一错眼看见韩飞鹭回来了,撂下杯子就喊:“老大,我要的苹果汁呐?咿?你旁边是谁?哇哇哇是周颂吗?!天呐天呐!啊啊啊啊啊啊啊!” 顾海眼睛往上一翻,很想晕死过去。 桌子几乎坐满了,只有两张相邻的椅子空着,韩飞鹭先把比较干净的塑料椅子往后拉了一下,然后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道:“这条街没商店,我去哪儿给你买苹果汁。” 周颂走过去坐在韩飞鹭身边,向警察们笑了笑:“你们好。” 警察们大都对周颂很眼熟,热情地向他打了招呼。 穆雪橙激动地张牙舞爪:“你头发是真的吗?也太漂亮了吧!你现在特像cg动画里的假人!我能和你拍张照吗?拜托拜托!” 周颂笑着点头:“可以。” 周颂成了合照景点,两个女孩子把韩飞鹭挤到一边,兴高采烈地和周颂拍了几张照片。几个男性生物也跑来凑热闹,都上手搂着周颂的肩膀,摆出哥俩好的姿势。周颂很不习惯亲热的肢体接触,但考虑到他们都是韩飞鹭的同事,所以都予以配合。 在这些人乱哄哄拍照的时候,韩飞鹭进店里端出来几盘凉菜,开了一提啤酒。他们闹完了,烤串儿们也都上来了。韩飞鹭点菜很大手笔,各种荤素搭配的烤串摆满了一桌,但还是被两盘子油亮橙红的小龙虾抢了风头。 菜上满了,韩飞鹭先提了一杯,庆祝大案告破,也犒劳辛苦的下属。碰杯之前,他往周颂手里也塞了一只酒杯:“你也功不可没,我也得敬你。” 周颂和众人的酒杯铃铛当啷碰在一起,喝的时候才发现韩飞鹭给他倒的不是啤酒,是一杯酷似啤酒的凉茶。他喝了两口茶,目光沿着杯口溜过去偷瞄韩飞鹭,见他拿着的是一整瓶。齐天磊等人嗷嗷叫着起哄。 韩飞鹭一口气干了一瓶,把瓶子撂下,道:“今天谁也别灌谁,想喝就喝不想喝拉倒,开吃。” 周颂发现这些警察们没有特别严明的上下级区分,至少在今晚的饭桌上没有。那些令人厌恶的酒桌文化在这张酒桌上寻不见影子,酒变成了他们的下饭菜,而不是主角。这样的氛围很难得。 韩飞鹭给他拿了一把肉串:“这家牛板筋烤的好,你尝尝。” 周颂拣不出哪一串是牛板筋,随便拿了一串,咬下来一块肉:“有点辣。” 韩飞鹭瞅他一眼,笑道:“比你还辣?” 周颂不言不语地吃了一串肉,把签子放下,抽出一张纸巾擦着手说:“看来你对我的新造型很满意。” 韩飞鹭:“我知道你存心想膈应我,看在你这么用心的份儿上,我可不能膈应你。把外套脱了吧,不热吗?” 的确很热,尤其是人多的地方,更热。 周颂把西装外套脱掉顺手搭在椅背上,又解开一颗衬衣扣子,伸出油哄哄的手就去拿小龙虾:“这东西怎么剥?” 韩飞鹭:“没吃过小龙虾?” 周颂:“我吃过它的肉,第一次见它的壳。” 他把周颂手里的小龙虾拿走,亲手示范了一遍剥龙虾壳。周颂说了声简单,自己上手没剥两只就被小龙虾钳子刺到了手指,幸好戴着一次性手套,皮肤才没有被刺破。他皱了皱眉,立马把龙虾丢下,道:“麻烦,不吃了。” 穆雪橙是自来熟加人来疯,明明和周颂的关系没有好到可以畅所欲言,但是非要和周颂聊天,自己一个人闲天扯地,并没有留给周颂说话的机会。她说话极其具有发散性,话题拐着拐着拐到岗落网的邵旸身上。 穆雪橙:“邵旸这人太坏了,人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是临死也要咬人一口,这哪是人呐,分明是毒蛇!” 顾海一直默默吃东西,听到这里才插了一句:“其实没有证据证明宋彩云是兰兆林杀的。” 穆雪橙:“要是有证据咱们不早就拿人了嘛。” 顾海:“我是说,咱们不能有罪推论。没有找到确凿的客观性证据之前,任何人都有可能是清白的。” 穆雪橙:“可是咱老大说人是兰兆林杀的,我相信老大的判断。” 一时间,所有的都看着韩飞鹭,像是在等他说点什么。 韩飞鹭默不作声地剥了一会儿小龙虾,龙虾壳渐渐摞了两堆儿,才道:“你们要是想加班,待会儿我送你们回单位,明天的早饭我也包了。” 众人嘻嘻哈哈地岔开话题,撂开此事不再提。 周颂拿了几串烤的土豆和茄子,把茄子和土豆一片片拨进盘子里:“你对兰兆林有什么判断?” 韩飞鹭道:“我对你都没判断,对他能有什么判断?” 周颂斜他一眼:“你拿我和他做类比,还不如拿我和邵旸做类比。” 韩飞鹭很没滋味地笑了笑:“我打小数学就不好,类比推理全都忘光了。” 拨到盘子里的土豆和茄子烤的油亮,刷着浓重的酱汁,教人看了很有食欲。但是周颂看着它们,胃里陡然犯恶心:“我唯一不讨厌你的地方就是你有话直说。” 韩飞鹭拧着眉,想说点什么又忍住了,又剥了几只龙虾,才道:“我唯一讨厌你的地方是你出口伤人。” 周颂后悔了,后悔刚才一时间防卫心过重,对韩飞鹭说了过分的话。他知道自己敏感多疑言语毒辣,但凡察觉自己受到一丁点质疑和冒犯,他会毫不留情地去伤害自己能伤害到的人。 他很后悔,但是他从来不擅长自省和道歉,于是把椅子往后一拉,站起来就走了。 穆雪橙:“嗳?周颂,你干嘛去啊?老大,他怎么走了?” 韩飞鹭什么都没说,剥完手里的龙虾,摘掉手套拿出手机给周颂发了条微|信:回来。 发完消息,他把手机搁在桌上,戴上手套继续剥龙虾。但是周颂一直没回复,手机屏幕逐渐熄灭。 大概过了十分钟,周颂提着一只沉甸甸的购物袋回来了。 穆雪橙问他:“你干嘛去了呀?” 周颂微笑道:“我给大家买了饮料,这是你刚才要的苹果汁。” 购物袋里全是饮料,还有几只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雪糕。周颂自己留了一根甜筒,其他的全被众人瓜分了。他还是坐在韩飞鹭身边,但是韩飞鹭装看不见他,只关注于手里的龙虾。 周颂把甜筒外的包装纸撕开,犹豫了一下,递给韩飞鹭:“吃冰淇淋吗?” 韩飞鹭瞥了眼他递过来的甜筒,问:“为什么不回我消息?” 周颂装傻:“你给我发消息了吗?我没看到。” 韩飞鹭拽掉一次性手套扔进垃圾桶:“你超过三分钟不回我消息,我就怀疑你死了。” 周颂顿时很想把这只甜筒丢去喂狗。 韩飞鹭把自己剥好的一盘小龙虾肉放在周颂面前,然后接过了周颂手里的甜筒。周颂看着面前一盘剥好的龙虾肉有点发懵,他以为韩飞鹭是给自己剥的,没想到是剥给他吃的。 韩飞鹭丢给他一盘龙虾肉就不再理他,和顾海等人喝酒聊天,说说笑笑,好像刚才完全没有和周颂有过小小的龃龉。 周颂往盘子里拨了点凉拌的黄面,自制了一盘小龙虾拌面。他一边吃面一边听韩飞鹭和其他人聊天,听着听着发现路边站了几个人,是几个男人和两个年轻的女孩儿。两个女孩儿穿着性感的吊带短裙,身形摇晃,被几个男人七手八脚地架着往前走,显然是喝醉了。 他正琢磨那几个男人和那两个喝醉的女人是不是同伴,就见两个穿衬衫西裤和西装背心的男人跑过来追上了那伙人,其中一个竟是秦骁。 秦骁笑呵呵地和那几个男人说了些什么,想要把醉酒的女孩儿领回,但是那几个男人执意要将女孩带走,搂住女孩不松手,还粗鲁地推搡秦骁。秦骁似乎是不愿得罪他们,还是有说有笑,但是不肯放任他们把喝醉的女孩儿带走。 如此一来二去拉扯几番,几个男人怒了,其中一个壮汉朝秦骁脸上扇了一巴掌,秦骁踉跄两步,脸上神色立即变了,解开西装背心的扣子就要和他们干架,但是被同事拦住。 眼看着他们要爆发冲突,周颂撞了下韩飞鹭的胳膊,示意韩飞鹭朝路边看。韩飞鹭观望几秒钟就得出了大概的判断,领着人呼呼通通地就过去了。 顾海等人把那几个男人的去路挡住,齐天磊挤在中间拦架:“你们怎么回事儿?有话好说别动手!” 壮汉贴到齐天磊跟前儿,几乎顶着齐天磊的鼻子,恶声恶气道:“别多管闲事儿,麻溜给我滚蛋!” 韩飞鹭抓住壮汉肩膀往后拽了一下,壮汉差点被拽倒,挥拳就要揍人,韩飞鹭后撤一步躲开了,喊道:“我们是警察!我看你们谁敢袭警!” 这伙人从人数和气势上已经输了,又听韩飞鹭说自己是警察,更加忌惮。于是撒开那两个喝醉的女孩,灰溜溜地走了。 秦骁和同事搀扶住两个女孩儿,韩飞鹭问他的姓名,又要他的身份证。 秦骁从兜里摸出身份证递给韩飞鹭,解释道:“我是前面水晶宫夜总会的礼宾员,这两个女孩儿是我们同事。” 韩飞鹭看一看身份证,又看看他:“刚那几个人你认识?” 秦骁:“认识,他们是熟客,趁我们不注意把我们的姑娘灌醉带出来了。” 两个女孩儿脖子里都挂着员工牌,贴的是她们自己的照片,职务是‘酒水销售’。秦骁的胸前也佩戴姓名牌,所属礼宾部,其实干的是安保的活儿。确认过他们的身份,韩飞鹭示意顾海等人让开路,道:“你们店里得加强管理,随随便便就让几个混蛋把姑娘带出来,她们的安全怎么得到保障?” 秦骁:“是是是,警察大哥您说的对,我回去就向我们经理反应。今天多谢几位大哥帮忙,我们以后一定加强管理。” 他和同事搀着两个女孩儿往回走,直到走出警察们的包围圈才发现路边还站着一个人。秦骁看了又看,才敢认:“周颂?” 周颂指了指他身上的衬衫和西装马甲,笑道:“挺适合你。” 秦骁:“你怎么.....嗳嗳嗳姑奶奶你别吐!” 靠在他身上的女孩儿晕晕乎乎地想吐,他连忙在路边找垃圾桶,还没找着,女孩儿突然把他推开往前跑了。他又连忙去追,回头大声喊:“我先走了,待会儿给你打电话!” 韩飞鹭走过去,搂住周颂的肩膀,问:“你认识他?” 周颂把他的胳膊拨开,掉头折回烧烤店。一群人陆陆续续回到桌前坐回原位,接着吃接着聊,话题与时俱进谴责刚才那几个居心叵测的混蛋。 周颂刚坐下,就收到了秦骁的微|信。他拿着手机和秦骁互发消息,来来往往发了好一会儿。 韩飞鹭故意往后靠近椅背里,借着喝酒的动作偷瞄了一眼他的手机屏幕,发现他正和备注为‘秦骁’的人聊天,不出意外的话就是刚才那个秦骁。 和秦骁聊完,周颂把手机放下,道:“我叫了个朋友来。” 韩飞鹭明知故问:“谁?” 周颂:“秦骁,你刚刚才见过他。” 韩飞鹭:“我知道,我问他是谁。” 周颂停下筷子,回头看他,就像在看傻子:“他是秦骁。” 韩飞鹭:“......你跟我玩这套?” 周颂淡淡一笑,挑起一筷子面条,但迟迟没有放进嘴里:“他是方磊,方亚庆的儿子。” 韩飞鹭愣了愣:“你说什么?” 周颂把筷子放下,也倒进椅背里,拿过韩飞鹭手里的酒杯喝了今晚第一口啤酒,“方磊十五年前被拐卖了,半个月前刚回来。他现在不叫方磊,叫秦骁,是他养父母给他取的名字。” 这句话很短,但包含巨大的信息量。韩飞鹭自己消化了好一阵,不无唏嘘道:“我还以为永远都找不到他的消息。” 周颂道:“我也这么以为。” 韩飞鹭:“你跟他是怎么联系上的?” 周颂顿了片刻,道:“他还记得我。” 韩飞鹭眼神变了变,他想起了刘倩曾在地下室拦住周颂的那一幕,想起了刘倩曾经说过的话,当时周颂否认自己认识方磊。后来他查到周颂和方磊曾是同班同学,关系还很不错,他追问过周颂,周颂却一直否认。他不是没有怀疑过,事实上到现在都心存疑虑。 韩飞鹭问:“那你记得他吗?” 周颂道:“本来不记得,但是后来见到他,就想起来了。” 这句话不难懂,但是韩飞鹭却听不明白:“之前为什么不记得?” 周颂微低着头,目光黯黯地往下看,脸上表情陡然间变得有些迷惘:“我不知道。但是我真的想不起来。” 看到他这幅样子,韩飞鹭不忍心再追问,叫来服务员又添了些菜。 秦骁很快就来了,换下工作服穿上了自己的短袖和牛仔裤,挺拔健硕的身材在人流中很打眼,所以韩飞鹭一眼就看见了他,对周颂说:“你的好朋友到了。” 周颂向他招手,他快步走来,先和顾海等人打了招呼,才在顾海搬来的椅子上坐下,恰好坐在周颂和韩飞鹭对面。他在夜场混久了,混出一身左右逢源的好本事,即伏低又机敏,很招人好感。 他握住韩飞鹭的手,笑道:“哥你好,刚才没来得及介绍自己。我叫秦骁,是周颂的朋友。” 韩飞鹭道:“别客气,我姓韩,韩飞鹭。” 秦骁:“韩哥,幸会幸会。” 韩飞鹭把菜单给他,让他点菜,他意思性地点了一盘凉菜就把菜单放下了,一举一动都显露出他很知礼数,也很有分寸。 周颂把一盘没人碰过的烤肉端起来放到他面前:“你在附近上班儿?” 秦骁道声谢谢:“对,西环路的水晶宫。” 周颂又给他找了只干净杯子,给他倒了一杯凉茶:“你白天上班的地方离这儿远吗?” 秦骁:“不远,走路十分钟就到了。盛大洗车行,你去过吗?” 周颂:“我又不开车,去洗车行干嘛。” 秦骁憨憨一笑:“也是,我忘了你不开车。你怎么不考个驾照?” 周颂:“不想考,没兴趣。” 秦骁拍拍胸口:“那你需要司机的话,找我。” 周颂笑道:“行啊,找你。” 这俩人聊得很是愉快,非常忘我,周颂还对秦骁照顾有加,亲自给他倒茶置水,这份待遇着实是独一份儿。 韩飞鹭在旁边看着,一句也插不进去,还是秦骁主动和他搭话:“韩哥,刚才多亏你们帮忙,要不然我就要得罪老顾客了。” 韩飞鹭:“你和他们打到派出所也是你占理。” 秦骁笑道:“话是这么说,但是我孤身在外,能不惹事就不惹事。但是真遇到事儿了,我也不躲。” 他年纪不大,但有收有放,张弛有度。韩飞鹭对他的欣赏之情油然而生,于是把杯子端了起来。秦骁连忙把茶喝干,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笑道:“韩哥您酌量,我干了。” 他干了一杯,要添酒时被韩飞鹭拦住,韩飞鹭道:“别喝了,我刚听你们说话,你白天也要上班。” 秦骁从善如流地把酒瓶放下,笑道:“行,那就听韩哥的。” 韩飞鹭掏出烟盒和打火机,先递了一根给他,然后噙着一根烟问:“你刚才说你一个人在聿城?” 秦骁:“是。” 韩飞鹭甩开打火机盖子,点着火,抬起头吐出一口烟雾:“怎么不回家?” 秦骁:“回家?我家不在聿城。” 韩飞鹭:“我说的是回你亲生父母的家。” 秦骁愣住。 透过疏散朦胧的白烟,韩飞鹭看着他的脸,道:“方亚庆的案子就是我办的。” 秦骁很尴尬,也有些不知所措,勉强笑道:“我听说过。” 韩飞鹭:“听说过什么?” 咄咄逼人是韩飞鹭审讯时的风格,此时却用在了秦骁的身上,周颂有点意外。他看着韩飞鹭,不知道韩飞鹭意欲何为。 秦骁:“方亚庆的案子,我听说过。” 他直呼方亚庆的名字,似乎能说明很多问题。韩飞鹭道:“他是你父亲,你不承认吗?” 秦骁面露苦笑:“我离开家的时候年龄太小,我只知道我养父母是把我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有关亲生父母的记忆全都忘光了。” 韩飞鹭:“那你怎么知道你是方磊?” 听到这里,周颂才知道原来韩飞鹭在怀疑秦骁的身份。一个警察的职业性的怀疑精神使得韩飞鹭不会轻信任何人,尤其是身份敏感的方磊。 秦骁看了看周颂,道:“我记得周颂。其他的事,是我的养母告诉我的,我刚被收养的时候能说出亲生父母的名字和家庭地址,她记了下来。三个月前她确诊肝癌,让我来聿城找亲生父母。” 韩飞鹭:“所以你是回来寻亲的?” 秦骁:“不是,我只想打工给我妈治病。” 韩飞鹭手捏着烟搓来搓去,用深不见底的目光看着他:“你爸现在拘在看守所,我可以带你去见他。” 秦骁在他强势的注视中感到了某种压力,低下头避开他的眼神,道:“我见不见他......好像没什么意义。” 韩飞鹭挑起一侧唇角,笑意很淡:“你是他的儿子,怎么会没有意义?” 周颂其实不赞成秦骁去见方亚庆,就像他不愿意再见迟辰光一样,秦骁一定也不愿意去见自己戴罪之身的生父。他想替秦骁回绝韩飞鹭,还没来得及说话,韩飞鹭似乎看出了他的行动,稍稍侧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很有内容,严肃又锐利,仿佛在说:不要插手。 周颂头一次在他面前妥协了。 见秦骁还犹豫不决,韩飞鹭再次游说:“方亚庆会被判死刑,在他上庭之前,如果他能见到自己失散多年的儿子,也算他死而无憾。” 秦骁无法再推托,于是点了下头:“好吧。” 韩飞鹭笑道:“这两天你什么时候有空就联系我,我带你去见他。” 秦骁:“那就麻烦韩哥了。” 韩飞鹭又道:“明天先去支队找我,给你采集血样和个人信息。” 秦骁面露疑惑:“这是为什么?” 韩飞鹭:“给你和方亚庆做亲子鉴定。” 饶是秦骁很好脾气,且做小伏低惯了,听了这话也稍稍黑了脸,道:“韩哥怀疑我是假的?” 韩飞鹭笑道:“别误会,我只是想对方亚庆负责,也想对你负责。更想万无一失。” 秦骁觉得自己已经是足够圆滑的人了,今天头一次见到比自己更圆滑的人。韩飞鹭把话说的占情又占理,他无法回绝:“好,我明天去找你。” 韩飞鹭问了他的号码,又把自己的联系方式给了他,道:“明天到了给我打电话。” 这顿饭吃得花开两面,有人高兴有人郁闷。警察们都散去了,韩飞鹭去结账,周颂和秦骁站在路边,周颂见他脸色不好,便道:“你别多心,韩飞鹭做事严谨惯了,他是警察,无论什么事都讲究真凭实证。这件事发生在任何人身上,他都会这么做。” 秦骁笑道:“我没多心,就是头一次和警察打交道,感觉他刚才盘问我像是在审贼。你和他很熟吗?” 周颂看了看站在屋里正在和老板核对点菜单的韩飞鹭,稍作思量,然后点了下头。 韩飞鹭结了账,拿着没喝完的一瓶绿茶走过来,问秦骁:“你怎么回?” 秦骁:“我就住这附近,走回去就行了。” 韩飞鹭:“路上慢点,你刚才喝了不少。” 说着,他抬起胳膊,向周颂招了下手。周颂走过去,韩飞鹭的手落在周颂肩上搂着周颂,道:“我们走了,明天到支队给我打电话。” 秦骁站在人行道上看着他们,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才拦下一辆出租车,出租车钻入车流人海,转瞬不见了。 第三十三章:雪儿 回公司的路上,周颂接到了粱桭的电话。 粱桭:“你在哪儿?” 周颂:“出租车上,就快到公司了。” 粱桭:“不用来了,刚才大哥打电话让你去医院找他。” 周颂眼睛微微一睁:“我自己去?” 粱桭道:“你自己去又怎么了?我走不开。” 周颂很犹豫,一时没吭声。他倒不是不想去看望周灵均,而是他实在嫌少和周灵均单独相处,一想到自己要独自面对周灵均,他就很想遁地。 周颂:“.......你什么时候下班?我可以等你。” 粱桭笑道:“你又不是小孩子了,非要我领着去?你是去见你自己家里人,干嘛这么紧张。” 周颂只能答应,让司机改道去医院。 周灵均住在条件很好的单人病房,周颂顺着门牌号一路找过去,在6楼楼道尽头找到了周灵均的房间。房门紧闭,他敲了敲门,里面没人应,又透过门上的小窗往里看,病房里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 周颂左右看看,拦住一个路过的护士,道:“你好,这间病房里的人呢?” 护士道:“周灵均是吗?他刚才去花园散步了。” 周颂:“他自己一个人?” 护士:“好像有一个女人跟着他。” 他不想知道那女人是谁,知道周灵均不是无人照顾就好了。女护士走了,周颂走远几步站在楼梯口的窗户前,手伸到裤子口袋里摸出烟盒,一抬眼看到对面墙上挂着禁烟的标志,又把烟盒揣回口袋,把手机拿出来给韩飞鹭发了条消息:情况如何? 冯达年已经被韩飞鹭带回警局,他很想知道冯达年会说出什么信息。 消息刚发出去,他听到有脚步声走近,揣起手机往前看,看到周灵均和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缓步走来。 周灵均穿着病服,外套了一件长风衣。走在他身边的女人身材高挑,腰细腿长,一头如藻如瀑的长卷发很是惹眼,发尾还染成了正红色。随着她走近,周颂看清了她的脸,她五官舒展,鼻梁高挺,即清丽又妩媚,尤其是那双眼尾上挑横扫入鬓的桃花眼,真真明艳动人。 周颂觉得她有点眼熟,细细一想,他并没见过她,之所以觉得她眼熟,或许是她和自己一样,也长了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 周颂迎过去,叫了声:“大哥。” 周灵均气色不错,嘴角带笑,但不是对他,而是待客的礼貌,“什么时候来的?” 周颂:“我刚到。” 周灵均向他介绍旁边那女人:“这位是财经时报的宁记者。” 周颂道:“宁记者,你好。” 女人从包里拿出自己的名片,双手递给周颂,红唇微抿,笑道:“你好,这是我的名片。” 周颂接住她的名片,在心里默念她的名字:宁雪儿。 周灵均推开门,两人跟着他进了病房。这间单人病房面积不小,有一间起居室,临窗相对摆着两张沙发。周灵均和宁雪儿坐在同一张沙发上,周颂自己坐在他们对面。宁雪儿这次来一是探病,二是采访,做一篇对周灵均的专题报道。周颂知道周灵均很讨厌采访,所以对这类采访都是能推则推,今天在医院却接受了宁雪儿的采访,周颂感到有点意外。再听周灵均和宁雪儿的对话,他们有说有笑气氛融洽,似乎相识已久,至少算是熟人。 他们的话题全是周颂的盲区,周颂在旁默听,听着听着觉得无聊,于是拿出手机,看到韩飞鹭回复了他的消息:冯达年藏头掩尾。 他看了,回复:廖云涛喜幼女,问他是否知情。 宁雪儿的手机响了,她从包里拿出手机,笑道:“周总,我去外面接个电话。” 周灵均点点头:“请便。” 宁雪儿带上门出去了,周灵均端起桌上空掉的茶杯,想去接水。 周颂见状,连忙起身:“我来。” 他端着周灵均的茶杯去饮水机前接了一杯温水,把水杯放到周灵均面前,周灵均道:“没看到客人的杯子也空了?” 他又把宁雪儿的杯子也接满水,确认桌上的茶杯都满着,才回到周灵均对面坐下。周灵均似乎没打算和他说什么,没有客人需要应酬,他就打开笔记本办公。周颂更是不懂得如何在周灵均面前主动挑起话题,便只好规规矩矩的僵坐着。 他人一动不动,但是手机震动了几声,屏幕不停弹出消息。 周灵均向他的手机看了一眼,淡淡道:“很忙?” 周颂道:“潘少杰出事了,您应该知道。我和他是朋友,所以这几天一直在配合警方办案。” 周灵均一针见血地问:“配合谁办案?” 周颂:“一个警察,姓韩。潘少杰的案子由他负责。” 周灵均端起水杯抿了一口,道:“韩玉良的儿子韩飞鹭?” 周颂稍感意外,没想到他竟调查了韩飞鹭,还把韩飞鹭调查的如此透彻:“是,他是韩玉良的儿子。” 周灵均看他一眼,将水杯搁下,又道:“阿桭说在你家见过韩飞鹭,你和韩飞鹭常见面?” 周颂在心里把粱桭暗骂好几遍,面上恭恭谨谨:“我和他......我们这几天的确见面比较多。” 周灵均道:“你能交几个除了那些公子哥之外的朋友,这是好事。” 周颂不搭腔,谨慎地等他后文。 周灵均又问:“潘少杰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又和你扯上了关系?” 周颂道:“他在度假酒店被杀了,和他运作的卖地一事有关。这件事我刚好有参与,所以需要配合警察调查。” 周灵均的神色顿时严厉起来:“你参与了?” 周颂忙解释:“我有个同学在地产公司上班,我就把他介绍给了潘少杰。仅此而已。” 周灵均很严肃地审视他片刻,道:“你缺什么就告诉阿桭,不要试图通过偏门捞财。” 周颂:“大哥,我真的只是引荐他们互相认识,后续再也没有插手过。” 周灵均选择信任他,便按过话头不再提:“近来行事谨慎些,你四周不缺捕风捉影的人,只是你自己看不到而已。” 周颂:“是,我明白。” 和周灵均谈话至今,周颂一直很紧绷,每说一句话都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哪句话说错了使周灵均不满,惹周灵均生气。他以前从未这么想过,以前他不想惹周灵均生气是不愿意招来周灵均的说教,如今他却在乎起周灵均的情绪,不知是不是粱桭方才发消息警告他‘不准惹大哥生气’起了效用,总之他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正在关心周灵均。 宁雪儿讲完了电话回到病房,又和周灵均聊起商业经。没一会儿,病房门被打开,两名医生一名护士来查房,为首的是那位吴启平医生。 吴启平笑问;“周先生,今天感觉怎么样?” 周灵均微笑道:“比昨天好多了。” 吴启平细细向周灵均问起身体反应,又向护士询问周灵均的用药情况。周颂在旁认真听着,听了一会儿就观察到了一些别的事;跟着吴启平来查房的另一名男医生把对吴启平的厌恶表现的很明显,他揣着手板着脸站在吴启平身后,每次吴启平说话时他都斜着眼睛从眼角处瞄他,以一种很轻蔑的眼神。 吴启平拿出钢笔和记录本记录情况,钢笔没拿稳,掉在了地板上,滚了几圈滚到了宁雪儿脚边。他弯腰去拣,手指碰到了宁雪儿的鞋尖,宁雪儿把脚往后缩了一下。 吴启平道:“不好意思。” 宁雪儿不说话,只敷衍地笑了笑。 周颂看到这一幕,觉得很奇怪。从吴启平进屋到现在,宁雪儿似乎都没有正眼瞧过他,刚才吴启平走到她面前拣钢笔,离她非常近,她都没有正视吴启平的脸,从始至终都在看手机。这很不对劲,如果宁雪儿和吴启平从未见过,出于对陌生人的防备心,当陌生人接近自己时,人们往往会通过直视陌生人的眼睛来表达自己的戒备,但是刚才宁雪儿却一直回避和吴启平产生眼神交流,似乎是一种刻意的“避嫌”。 如果宁雪儿和吴启平不是陌生人,那就更奇怪了,因为这两人表演出了只有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才有的生疏。 吴启平查过房就和另一名医生和护士离开了,周颂礼貌把他们送到门口,一回身看到宁雪儿和周灵均又聊了起来。他不禁有些担心周灵均是否会劳神,周灵均的精神还不十分充沛,不知已经被宁雪儿采访了多久,黑溶溶的眼睛已经稍显疲惫。 周颂思虑片刻,决定打断这场谈话:“大哥,刚才吴医生叮嘱你要多多休息。要不要休息一会儿,再和宁记者聊?” 宁雪儿闻言,忙笑道:“瞧我,都忘了周总还在养病。周总,我们今天就到这里吧。” 周灵均站起身和她握手,笑道:“好,下次见。” 周颂把宁雪儿送出门,看看时间,已经七点多了,便问:“大哥,你吃晚饭了吗?” 周灵均慢慢走向病床:“待会儿阿桭会送来。” 周颂过去扶他,接过他脱掉的外套挂在衣帽架上,一回头看到周灵均靠在床头正看着他,目光柔软又温润。他愣了一下,顿时又开始紧张。 周灵均阖上眼睛养神,弯起唇角淡淡笑道:“和我待了一下午,难为你了。” 周颂磕磕绊绊道:“不,我......我也想来看你,阿桭哥说你找我有事,我就过来了。” 周灵均道:“本想和你讲一些工作上的事,但是你一定不爱听,那就不讲了。天晚了,你回去吧。” 周颂道:“我没事的,等阿桭哥来了我再走。” 周灵均不再说话,闭着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周颂坐在沙发上,拿出手机看韩飞鹭有无回复他的消息,只有粱桭在两分钟前发来的消息,问他离开医院没有。回复过粱桭,他把手机放下,也闭眼养神。 没一会儿,房门开了,粱桭提着一只保温桶和一兜水果走了进来,胳膊上还搭着西装外套。周颂去接他手里的饭盒和水果,粱桭朝床上看了看,低声道:“他睡着了?” 周颂轻手轻脚地把东西放在桌上,“他刚才和记者说了好几车话,累着了。” 他把医生查房时说的话给粱桭复述一遍,粱桭听完面露喜色:“他恢复的不错,过两天就能出院了。” 周颂:“但愿吧。时间不早了,我回去了。” 粱桭:“不一起吃饭?” 周颂看了看正在熟睡的周灵均,道:“不打扰你们了,我回家自己吃。” 离开医院,天色已经擦黑。周颂站在路边等出租车,一辆蓝色沃尔玛徐徐开过来,停在他面前,随后车窗降下来,车里是那位刚才采访周灵均的女记者。 宁雪儿笑道:“周颂是吗?你去哪里?我送你。” 周颂道:“不用了,我打车很方便。” 宁雪儿却道:“我等你很久了,上车吧。” 周颂:“等我?” 宁雪儿弯腰向车窗靠近,笑道:“你不认得我了吗?” 她的确有几分眼熟,但是周颂却不记得在哪里见过她:“你是?” 宁雪儿道:“我是宁钰的女儿。” 周颂闻言,感觉头顶的天空瞬间黑透了。 他当然记得宁钰,他曾在那间地下室墙上见过宁钰的照片,当年迟辰光把他领进地下室,指着墙上一张张女人的照片对他说“她们都是爸爸的猎物”,后来他才知道,她们都是死在迟辰光手中的鬼魂。 第七章:山羊 邵旸住院的第五天,周颂接到了邵旸的电话。 他正在上班,被一份打回重做的方案搅得心烦,于是偷偷打开电脑里自带的扫雷游戏。文档遮住游戏页面,只露出一小块区域,很不易被发现。他不玩时下任何流行的手游,只喜欢扫雷和俄罗斯方块,很擅长高难度扫雷和速度极快的俄罗斯方块,一次午间休息时他拿着手机玩俄罗斯方块,田馨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被下雨般急速落下的方块晃得头晕眼花,直呼这种玩法实在变态。 一盘地雷即将被排除完毕,放在桌上的手机响起震动。周颂拿起手机,看到一串陌生的座机号,犹豫了一瞬,还是接了:“喂?” 邵旸:“是我。” 邵旸的声音很粗,仿佛是病重,不得不压着嗓子说话。周颂听出是他,把手从鼠标上拿开,又慢慢落在桌上:“有事吗?” 邵旸道:“今天我就要被送到看守所了。” 周颂不说话,等他继续说。 邵旸轻笑了一声:“托你的福,我在医院住了一星期。现在要去我该去的地方了。” 周颂:“不客气。” 邵旸:“帮我一个忙。” 周颂:“什么忙?” 邵旸:“我爸前两年中风偏瘫了,你是知道的。我现在无法照顾他,想请你帮忙把他送进蓝天疗养院,我已经和院长打过招呼。他的医疗金我存在一张工商卡里,卡在我家电视柜中间的抽屉,密码是卡号前三位和末三位。” 周颂笑道:“你就这么确信我会帮你?” 邵旸:“对,我确信。” 周颂嘴角的笑意很快逝去,陡然感到无趣乏味,沉默片刻,道:“我下班就过去。” 邵旸没有说话,似乎在思考应该说点什么,似乎只是单纯的无话可说。一阵略带杂音的沉默过后,电话断了。周颂放下手机,不知为何,心情突然变得有些沉重。 临近下班,他想起来自己没车,而且仅靠自己无法把一个偏瘫的老人送到疗养院,这才临时想起找帮手。他第一个想到的是韩飞鹭,邵旸是韩飞鹭抓的,韩飞鹭立了功也留下了一个烂摊子,理应由韩飞鹭去收拾。他拨出韩飞鹭的电话,打了两次都被挂断,然后韩飞鹭回了条消息:我在开会,散会给你打电话。 等他的电话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周颂果断放弃他,转而在通讯录里寻找下一个帮手。可他‘朋友’虽多,但几乎都是仅仅可以寻欢作乐的酒肉朋友,若找他们帮忙,未来不知会被讨回多少倍好处。翻来翻去,突然翻到了秦骁的电话。周颂略一犹豫,拨出了秦骁的电话。 秦骁很快接了,迷迷糊糊道:“谁啊?” 周颂看看手表,现在是傍晚六点多,可秦骁像是正在睡觉被吵醒。“不好意思,打扰你休息了吗?” 秦骁瞬间清醒,着急忙慌地坐起来,起得猛了脑袋撞到上铺的床板,斯哈斯哈道:“啊,没有没有,我醒着。卧槽真疼。” 周颂听到他在吸气,笑问:“怎么了?” 秦骁嘿嘿一笑:“刚才撞到头了,你你你你有事儿?” 周颂:“你待会儿有没有时间?我一个朋友让我帮他把家里的老人送到疗养院,我需要人帮忙。” 秦骁:“有有有,要不要用车?” 周颂:“你有车吗?” 秦骁:“我室友有,我开他的车。” 秦骁的室友骂了一句“你他妈忒不是玩意儿,开我的车泡你的妞”,秦骁立刻骂回去“把你嘴撕烂,这是我朋友”。秦骁多半开了免提,这两句话全须全尾地进了周颂的耳朵,但周颂装作没听到:“你能开车当然好,不方便的话我们打车也可以。” 秦骁:“有啥不方便的,我把油箱加满他巴不得让我把车开走。你下班了吗?我去接你。” 周颂:“你知道万恒集团写字楼吗?我还有五分钟下班。” 秦骁:“我把导航打开能开到罗马,你在路边等我,我马上就到。” 到了下班时间,周颂掐着点儿走出大楼,下班的铃声险些没撵上他的步伐。他站在路边等了不到十分钟,一辆黑色丰田从车流中挤出来,缓缓停在他面前亮了下双闪。 周颂打开车门坐进副驾驶,朝他看了看,然后随口赞了一句:“车不错。” 秦骁急着出门,胡乱套了件短袖和牛仔裤就出来了,不曾发现短袖有点缩水,勒得手臂肌肉紧绷绷鼓囊囊的。秦骁笑道:“我一哥们儿以前干活的单位欠他四五个月工资,老板拿不出钱就把车兑给他了。车座可能有点湿,我出发前用抹布擦了擦。” 周颂系上安全带,道:“你挺细心。” 秦骁笑笑,把车开上路:“咱们去哪儿?” 周颂说出邵旸家的地址,然后就不再说话,时不时看看窗外,时不时看看手机,显得很放松。 下班时间路况很堵,车子走走停停十几分钟才挪动不到一里地。但秦骁很有耐心,一声不吭地随着车流往前挪,又一次把车停下,他腾出空儿看了看周颂,这才发现周颂身上的变化:“你又把头发染回来了?” 周颂的一头红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头乌黑的中长卷发,和他以前的发型相比只有发尾弧度更卷了这一细微的差别。这是粱桭亲自压着他去染的,他起初还反抗,但是粱桭给他两个选择,要么把头发染回来要么搬去和周灵均同住,他立刻选了前者。 周颂把头发往耳后挽了挽:“对,红色好看还是黑色好看?” 秦骁认认真真看了他一会儿:“我觉得......都好看。” 周颂瞅他一眼,笑道:“谢谢,那我就当真了。” 秦骁:“本来就是真话,长成你这样剃个光头披件麻袋都好看。不过你怎么突然想起来染了个红头发?” 周颂染头发是为了膈应韩飞鹭,却不想事倍功半,疗效甚微。所以粱桭带他去理发店那天也就顺水推舟的顺从了。他不想把实话说给秦骁,随口编了个理由:“一时兴起,后来觉得不合适。” 想起韩飞鹭,周颂又想起秦骁被韩飞鹭叫去警局做采样一事,便问:“你去过警局了吗?” 秦骁道:“前天就去了,韩哥很客气,给我采了血,又带我去了趟看守所。” 周颂:“去看守所看方亚庆?” 秦骁点点头:“对。” 周颂着意看他脸色,但什么都看不出来。 秦骁瘪着眉毛笑道:“血缘这种东西,有时候真是很奇怪。” 周颂:“哪里奇怪?” 秦骁:“都说方亚庆是我亲爸,但我对他没有记忆,那天见到他,我竟然不觉得陌生。看到他哭我心里也挺难受。” 周颂:“......他对你说什么了吗?” 方亚庆一定对他说了许多话,但是秦骁摇摇头,不愿多说。 车子走走停停半个多小时,终于开进一座毫不起眼的小区。秦骁把车停在甬道边,和周颂走进一栋单元楼。到了邵旸家门口,周颂才想起自己没有邵旸家的钥匙,但这不能把他难住,他蹲下身掀开地毯,果然在地毯下看到一只小小的钥匙。 他用钥匙打开房门,推开房门的瞬间,一股臭味和尿骚味像一股强劲的气流般扑到两人身上。周颂立刻捂住鼻子,秦骁挥散面前的气味:“怎么这么臭啊,像进了公共厕所。” 走过玄关,到了客厅,两人看到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他就是邵旸的父亲邵东成。邵东成于两年前中风偏瘫,失去自理能力,只能依附轮椅而活。他六十多岁,身材枯瘪,像一滩毫无生命力的烂肉般瘫坐在轮椅中。 周颂走过去,垂下眼睛看着他,看到他僵直的、灰暗的眼睛,他浑身每一块肉仿佛都死去了,毫无光泽和生命感,他整个人像是由一堆烂肉|缝合起来的尸体。 邵东成像是突然察觉到有人靠近,猛地转动眼珠看着周颂。他衰老、坍塌、凹陷的脸陡然恢复一丝生机,但那生机是恐怖的,令人生恶的。房子里的臭味来源是他的身体,他似乎很久没洗过澡,也很久没换过衣服,这几天都在轮椅上解决大小便,地板上淌着一滩污黄的排泄物。 他身后是饮水机,领子上散落着饼干残渣。他仅有右臂能微弱发力,想必这几日是靠吃饼干喝冷水活命。 周颂道:“我是邵旸的朋友,邵旸委托我把你送去疗养院。” 邵东成应该是听懂了,他吃力地扯动嘴唇,似乎是想说点什么,但只有两道口水从嘴角流了下来。 秦骁忙忙叨叨地从卫生间拿出拖把,让周颂站远点,又把邵东成推到一旁,用拖把清洁地板上的粪便,道:“你这朋友也太不靠谱了吧,把瘫痪的老人一个人留在家里,连个保姆也不请。” 周颂没有解释许多,只道:“不用打扫卫生,这房子以后没人住。趁天色还早,我们把老人送去疗养院。” 秦骁道:“那也得收拾收拾啊,老爷子身上的衣服都馊了。” 秦骁把邵东成推去卧室。周颂留在客厅,放眼望向四周,看到电视背景墙上挂着一张相片,那是张全家福,照片里是邵旸和邵旸的父母。这张照片拍摄于邵旸五六岁时,邵东成和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抵着肩膀坐在邵旸身后,一家人对着镜头笑得灿烂又幸福——刚才邵东成面朝这面墙,仿佛是在看这张全家福。 “周颂!你快过来!” 秦骁在卧室里喊了一声,周颂走进去,看到邵东成仰面躺在床上,身上的脏衣服已经被秦骁脱掉,仅着内衣,露出畸形萎缩的肢体。 秦骁指着邵东成两条小腿:“你看。” 邵东成两条腿从膝盖往下呈现不自然的青红淤肿,肌肉像是从里面开始腐坏,皮肤下浮现出一条条横竖错落的异物凸起,有几处正在流黄脓。 秦骁蹲下去,从正在流脓的伤口里拔出来一根拇指长短的细细的东西,上面沾满黑色的血和黄色的脓。秦骁仔细辨认,不敢置信:“这是针!” 秦骁拿在手里的是一根缝衣针,不止那一根,邵东成满腿都被插满了针。 秦骁气愤道:“是谁干的?这不是虐待老人么!” 周颂没做声,只看着邵东成那两条插满异物的腿。谁干的?显而易见是邵旸,只有邵旸才有机会把那一根根针插进邵东成的腿中,时至今日,已经插进去上百根。 秦骁道:“我们先送他去医院吧,他的腿伤得太严重了。” 他想给邵东成换上干净衣服,打开衣柜,里面只有冬衣,没有夏衣。于是他搬出衣柜下面的一只行李箱,想找找箱子里有没有衣服。箱子里的确有一些旧衣,秦骁随便拿出一套,感觉到衣服下面鼓囊囊的,疑道:“下面是什么东西?” 他把衣服掀开,发现箱子底下压着一只面具。那是一张山羊面具,边角处已经破损,也已经掉色,似乎已经很有些年头了。 周颂道:“给我看看。” 秦骁把面具拿出来递给他。周颂拿着面具仔细端详片刻,然后把面具放在自己面前,透过山羊的两只眼睛,看到邵东成躺在床上,正死死地盯着他,眼睛里焕发出回光返照般的光彩。 周颂心底突然滋生一股寒气,他能看得出来,邵东成的眼神和方才相比有了千变万化。邵东成用力盯着他脸上的面具,眼神无比亢奋,他吃力的抬起右手,像是要把周颂抓住。 周颂缓缓放下面具,露出自己的脸,邵东成眼睛里的光彩瞬间消失,一片灰暗。他明白了,邵东成是这只面具的主人,刚才他戴上这只面具的模样让邵东成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一个羊头人身的怪物。 第八章:她死了 天色阴霾,微风斜雨。不缝节假日的红光山游客稀少,山腰的寺庙中进进出出的香客大都是上了岁数的老年人,在这群人中,一个穿米色风衣的年轻女人就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院中一只大香炉前排了两米长的队伍,女人站在队末打电话,同事在电话里说:“乔琪,你怎么又迟到了?马经理没有在早会上看到你,都发火了呢。” 排队敬香的人群很安静,乔琪小声道:“我发烧了,在医院吊水。你帮我跟经理请一天假吧。” 同事还在喋喋不休地说话,乔琪没有听她说完就挂了电话,把手机放进风衣外套里,跟着队伍一步步往前挪动。她是第一次进寺庙,也是第一次敬香,不知规矩,于是留意观察旁人。不多时,轮到她了,她走到香炉前,把三炷香举到与额平齐的地方,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一句‘原谅我’,然后将三炷香插进香炉,跪在蒲团上虔诚地叩了三个头。 敬过香,她离开寺庙,继续往山上爬。雨丝把青石板路打湿了,阶梯山路湿滑不好走,所以下山的人多,上山的人少,爬到近山顶的地方,人就更少了。两个小时后,她到了最高处的一处平坦的观景台,观景台上建有凉亭,站在亭子里往外眺望,能俯瞰红光山幽绿巍峨的风光。 乔琪坐在亭子里,望着远处翠绿的山巅出神......渐渐的,小雨停了,天上的阴云也逐渐离散,云虢被阳光镶了一道光边。天色有放晴之势。 听到有人走来,乔琪朝栈道看去,到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踩着石阶上来了;女人身材很好,戴着帽子和墨镜,穿着一套黑色运动装,穿着登山鞋,背着背包,脖子里挂着一台相机,像是专业的户外运动员。 女人也走到亭子里来,卸掉肩上的背包,笑道:“天气真讨厌,我淋了一路雨,爬到山顶雨却停了。” 亭子里只有她们两个人,她自然只能和她说话。乔琪笑道:“待会儿下山就不用淋雨了。” 女人拿起相机对着山峦景色拍了几张照,拍完了,很自来熟地把相机递给乔琪,让乔琪看。 乔琪看过那些照片,笑道:“拍得很好,你是摄影师吗?” 女人哈哈笑道:“算是不职业的业余摄影师吧。我给你拍一张怎么样?” 乔琪想婉拒,但是女人很热情,夸她长得漂亮,邀她给自己做个模特。乔琪推却不了,于是答应了。女人说:“我们到外面拍,正好太阳出来放晴了。” 乔琪被她指挥着站在靠近山崖的地方,背后是无垠的山色。 女人举着相机对准她:“脸往右转一点,不要看镜头,很好,右脚往后撤,再往后站一点......好的好的,保持这个姿势不要动。”她变换角度拍了几张,“你不要动,我拿给你看。” 她跑过去把相机递给乔琪,乔琪低头看着照片,笑道:“你把我拍的又高又瘦,我可没这么好看。” 女人看着她,隐在墨镜后的脸一直保持着微笑:“我最喜欢风把你头发吹起来的那张,我洗出来送给你吧。” 乔琪:“好啊,是哪张?” 她把相机还给女人,女人接过相机挂在脖子里,却静站不动,仿佛顷刻间变成一座微笑着的石塑。 乔琪等了一会儿,她还是一动不动。乔琪觉得有点奇怪,正要问她,忽见她抬起双臂,双手碰撞自己的肩膀,随之而来一股强劲的力量把她往后推,身体失去平衡向后仰倒,坠下山崖...... 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又太短暂。身体坠落的瞬间,乔琪忘记了呼喊,只是看着站在站在山崖上的女人,空间不断被拉远,拉远——很快,她感受到身体遭遇剧烈又短暂的撞击,随后世界在自己眼中消失,她也就不存在了。 砰! 桌上的文件掉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这声响动在安静的办公区里很突兀,所以周围的人都扭头看了过来。 周颂端着杯子站在桌前,看着地上散乱的文件发怔。刚才不知怎么回事,他陡然间有些心神不宁,拿着杯子想去倒水,但是起身时不小心把桌上一叠文件撞到地上。 过道对面的同事见他只是站着,没动静,就问:“周颂,你没事吧?” 周颂道声没事,蹲下身捡起文件放好,然后拿着杯子去了茶水间。他在茶水间碰见了田馨,田馨和策划部的一个女职员在摸鱼聊天,有人进去了,两人立马分开。田馨见来人是周颂,又很快放松下来,笑道:“喝红茶吗?我帮你泡。” 周颂把杯子递给她,道:“谢谢。” 田馨熟练地从抽屉里拿茶包,续上了刚才被打断的话题:“我也觉得她这些天精神不太好,不知道是太累了还是家里出了事,总是心不在焉的。” 女职员道:“是呀,她太反常了。连着三天没有来上班,电话一直关机打不通。马经理说无故旷工超过五天就把她辞退呢。” 田馨忧心道:“不会是出事了吧?咱们下班去她家里看看吧。她自己一个人租房子住,万一病倒了根本没人知道。” 女职员:“也好,待会儿下班咱们就去。” 周颂听到这里,问道:“你们在说谁?” 田馨道:“策划部的乔琪,她已经三天没来上班了,电话打不通也没人能联系到她。我们打算去她家里看看。” 周颂点点头,无意多问,端着田馨帮他泡好的红茶离开了茶水间。回到办公区,他发现门口处有些骚动,停步一看,竟看到了韩飞鹭。他愣了愣,觉得在此时此地看到韩飞鹭很不真实,可定睛细看,的确是韩飞鹭,和韩飞鹭走在一起的是粱桭。 周颂连忙走过去,看着韩飞鹭问:“你怎么来了?” 韩飞鹭言简意赅:“办案。” 周颂:“找我吗?” 韩飞鹭目光深深地看他片刻,道:“找你也行,认识乔琪吗?” 周颂瞬间察觉到了什么:“谁?” 粱桭不想让周颂卷入,对韩飞鹭说:“乔琪是策划部的,他是市场部的,他们不熟。我带你去找策划部的马经理。” 韩飞鹭和粱桭从周颂身旁走过,周颂猛地转过身看着韩飞鹭的背影问:“乔琪出事了?” 韩飞鹭停住脚步,回头看着他,目光又沉又静:“她死了。” 第九章:椅子腿 乔琪死了,尸体横陈在红光山山腰一块陡峻的山石上,被茂密的树丛掩盖,隔天才被登山的游客发现。民警和刑警都去了现场,没有找到人为犯罪痕迹,推测乔琪死于意外跌落或是自杀,死亡时间是6月20号,距离被发现尸体已经隔了一天。 乔琪死亡的消息迅速传遍公司,几乎所有人都在猜测乔琪的死因,许多人认为乔琪是自杀,因为乔琪这些天恍惚的精神状态和低落消沉的情绪都被大家看在眼里。相信乔琪是自杀后,大家开始讨论乔琪自杀的原因,一时间公司上下议论纷纷,人心浮动。 一个平常的午后因警察的到访而变得不同寻常,周颂和其他人一样,也没有心情工作,但他没有参与任何人的讨论,只是坐在工位上出神,脑子里一遍遍回放在茶水间里见到乔琪的那一天。 韩飞鹭由粱桭领着去了策划部,十几分钟后又折了回来。粱桭和韩飞鹭一露面,嘈杂的办公区顿时安静了下来,职员们不敢当着粱桭的面开小差,纷纷做出忙碌工作的假象,但几乎每个人的目光都往韩飞鹭身上瞟。 韩飞鹭跟着粱桭走到周颂的工位后,但找的不是周颂,而是周颂隔壁的田馨。粱桭向韩飞鹭介绍道:“她就是田馨,平日里和乔琪走得比较近。”又向田馨道,“这位是支队的韩警官,找你了解一些田馨的情况。” 田馨道:“韩警官。” 韩飞鹭点点头,道:“方便找个安静的地方聊两句吗?” 田馨忙道:“方便方便。” 粱桭道:“去会议室吧。” 几个人接连从周颂的工位旁走过,韩飞鹭走在最后面,离了周颂没两步远,外套衣角忽然被拽住了。他停步回头,看到周颂揪着自己的衣服,两眼盯着自己。 韩飞鹭抬了抬眉毛,示意他有话快说。 周颂无视周围的一双双眼睛,道:“我也去。” 韩飞鹭:“你和乔琪很熟?” 周颂:“不熟。” “你以为这是开茶话会?”韩飞鹭一把扯开他的手,扭头走了。 周颂坐在椅子上用力地瞪着韩飞鹭的背影,心道韩飞鹭真不是东西,用他的时候涎皮赖脸地凑上来,不用他的时候冷酷无情地把他扔到一边,真真是过河拆桥狼心狗肺的牲口。但是周围的女职员们被此牲口的皮囊蒙蔽双眼,小声议论‘这个警察又酷又帅又有型’。 周颂被拒绝旁听,但是他坐不住,距离韩飞鹭等人进入会议室才过去五分钟,他去茶水间倒了几杯水,端着几杯水就进了会议室。会议室里只有韩飞鹭和粱桭以及田馨三个人,韩飞鹭坐在长桌一侧,粱桭和田馨坐在长桌另一侧。周颂不请自来,连门都没敲,推开就进去了。 粱桭见了他,问:“你进来干什么?” 周颂道:“给你们送水。” 他依次给粱桭和田馨端上一杯水,把最后一杯摆在韩飞鹭面前,然后非常自然地拉开椅子坐在韩飞鹭身边。 韩飞鹭扭头看着他,微微皱着眉毛,但嘴角浮现隐约的笑意,像是对他无可奈何。 周颂把水杯往他面前移了移,笑道:“韩警官,喝水。” 韩飞鹭不理他,接着询问田馨:“你刚才说乔琪前不久和男朋友分手了?” 田馨还是第一次被警察问话,不禁有些紧张,双手紧紧圈住水杯:“是的,有一次我和她一起吃午饭,她心情很不好,我问她怎么了,她说失恋了。” 韩飞鹭:“她男朋友是谁?是你们公司的吗?” 田馨:“我连她什么时候交的男朋友都不知道,她只告诉我她失恋了,没说她的男朋友是谁。” 韩飞鹭:“什么时候?” 田馨:“啊?” 韩飞鹭:“她是什么时候跟你说她失恋了?” 田馨拿出手机翻找付款记录:“稍等一下,我记得那天我们一起去吃的冒菜,我找找付款记录是哪天。找到了,是6月2号。” 韩飞鹭又问:“乔琪和你说过厌世轻生的话吗?” 田馨:“这倒没有,她平时挺乐观的。” 韩飞鹭:“你最后一次见到乔琪是什么时候?” 田馨:“是四天前,我们在茶水间碰见了,就聊了几句。” 周颂插了一句:“那天我也在。” 韩飞鹭很严肃地盯他一眼,让他不要擅自插嘴。 田馨看着他们,犹犹豫豫道:“韩警官,乔琪是自杀吗?” 韩飞鹭道:“我们正在调查,现在还没有结论。”他看出田馨欲言欲止,便道,“怎么了?你想说什么就说。” 田馨:“其实......我早看出乔琪的情绪一直不好。好像从她跟我说失恋开始,她就一直郁郁寡欢的,她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再加上她被负责了很久的项目组除名,这两件事对她来说打击都不小。我之前就有些担心她会不会一时想不开做傻事。” 韩飞鹭捕捉到一个新的讯息:“她被项目组除名?” 田馨忽觉自己多了嘴,紧张地望向粱桭。粱桭面带微笑,安抚性地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向韩飞鹭道:“这件事我来说吧。乔琪是策划部二组的组长,我们集团和创美广告公司有一个很重要的合作项目,乔琪从项目组成立开始就担任负责人,但是近期创美公司内部进行了高层人事调整,新上任的ceo换掉了一批项目组的老人,其中就包括乔琪。如果乔琪因为这件事而郁结在心,我充分理解。” 韩飞鹭问了一个一针见血的问题:“把乔琪换掉的人是谁?” 粱桭苦笑道:“韩警官,换人是创美公司内部的决策,我只看到了人员调整通报,不清楚他们内部是谁提的案、怎么开的会、谁下的决策。就算我去问,创美也只会给我一个官方的答复。具体到底是谁想换掉乔琪,我们不得而知。” 韩飞鹭道:“我知道有难度,但是请梁秘书尽量询问清楚,这对乔琪的案子很重要。” 他向田馨问完了问题,又留了田馨的电话,道:“好了,你可以出去了。有问题的话我会再联系你。” 田馨站起来,捧着手机犹犹豫豫道:“我不用留你的电话吗?” 韩飞鹭没听明白:“什么?” 田馨脸一红:“我是说,如果我有事找你——”她越说脸越红,急急忙忙地往外走,“没事没事,我先出去了。” 田馨走了,会议室里剩下韩飞鹭和周颂以及粱桭。周颂耷拉着眼皮把韩飞鹭上下扫量一圈,脸上露出一丝揶揄的笑意。 韩飞鹭说了半晌话,嘴巴早干了。他靠进椅背里,端起杯子一饮而尽,然后把茶杯递给周颂,道:“续上。” 周颂很不爽:“你真以为我是来给你端茶倒水的?” 韩飞鹭:“当然不是,你是为了听故事。” 周颂:“劝你不要怠慢了我,我可知道一些田馨不知道的内情。” 韩飞鹭连人带椅子朝他转过身:“关于乔琪?” 周颂:“不然呢?” 韩飞鹭:“你不是说你和乔琪不熟?” 周颂:“我是和她不熟,但是不影响我对她有一些判断。” 韩飞鹭:“那你说说,你从她身上判断出了什么?” 周颂把桌上空掉的水杯拿起来,右手食指指腹贴着杯口,沿着杯口缓缓地滑动,一圈又一圈,“乔琪患有严重的抑郁症,曾试图割腕自杀。” 周颂手里的杯子是韩飞鹭刚喝过的,韩飞鹭看着周颂的手指触摸着杯口划圈的动作,不知怎么,心情有些异样:“你怎么知道乔琪有抑郁症?” 周颂敏锐得很,立即察觉到他忽略了自己后半句话:“你知道乔琪割腕自杀过?” 韩飞鹭:“我看过她的尸体,在她左手手腕上看到一道缝合不久的刀疤。” 周颂:“既然你知道乔琪有自杀倾向,为什么把这件案子当做他杀案调查?” 韩飞鹭:“我可没说我怀疑乔琪死于他杀。” 周颂斜他一眼:“那你大费周章跑到我们公司来干什么?联谊吗?” 韩飞鹭起初不理解‘联谊’这个词为什么会从周颂嘴里蹦出来,但很快明白周颂在调侃刚才田馨向他要手机号一事。他被反将一军,只好自说自话:“对,我怀疑乔琪死于他杀。” 周颂:“理由。” 韩飞鹭:“本来我也认为乔琪死于意外或是自杀,但是昨天我查到乔琪两次去派出所报案,第一次在民警接待她之前走了,第二次填报案单填到一半又跑了。她两次去报警,两次没报成,半个多月后死在红光山,这不奇怪吗?” 周颂用指腹一下下敲着杯口:“的确奇怪。乔琪去报警却中途离开,只有两种原因,要么她自己改变了主意,要么被动改变主意。你倾向哪种?” 韩飞鹭的注意力不能从他手中的杯子上移开,一直看着周颂敲杯口的手指。他发现自己分心,于是把杯子从周颂手里拿走,搁在桌上:“如果她是被动改变主意,意味着她受到了威胁。” 周颂没得玩杯子,就把屁股底下的椅子转向韩飞鹭,膝盖撞到韩飞鹭的膝盖才停下,道:“如果乔琪受到威胁,那她的死因就很值得推敲。” 韩飞鹭看了看他和自己挨得极近的腿,默默地往后退开一些,道:“我们没有在事发现场找到乔琪的手机,也没有在乔琪家里找到。这一点也很值得推敲,有可能是被另一个人拿走了。” 周颂:“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个拿走乔琪手机的人很有嫌疑。你查过录像吗?” 韩飞鹭:“红光山只有售票口有摄像头,里面没有,我们只能查到当天进入红光山的人。” 周颂:“你似乎已经确定了乔琪死于他杀。” 韩飞鹭:“在找到乔琪的手机之前,我不会忽视已有的疑点。” 周颂稍作沉思:“有没有可能,乔琪的手机是在去红光山途中丢失的?比如说,被偷了?” 韩飞鹭:“这一点我也想到了,我已经让人调出了乔琪从家出发到红光山的沿途录像。她搭出租车去的红光山,途中除了司机之外没有和其他人接触,手机被偷走的可能性不大。”他顿了顿,“但是也有可能是在登山途中丢失的。” 周颂:“说来说去,追本溯源,你应该调查乔琪那位神秘的男朋友,和她得抑郁症的原因。” 周颂的语气是在发号施令,韩飞鹭觉得自己和他的身份瞬间对调了,揶揄道:“你在教我做事?” 周颂瞧他一眼,故意把腿一翘,鞋尖踢了一下他的椅子腿:“你别不识抬举,我在给你建议。” 周颂踢椅子的力道不算重,但是韩飞鹭整个人都震了一震。 他们俩似乎都忘了会议室里还有第三个人,粱桭坐在长桌另一侧,半晌插不进话,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你来我往数十回合。他觉得自己必须得说点什么了,于是轻咳了一声,道:“韩警官,还有需要我协助的地方吗?” 韩飞鹭道:“没有了。”他站起身隔着桌子向粱桭伸出手,“今天多谢你。” 粱桭和他握手,笑道:“不客气,应该的。有需要我帮助的地方,随时联系我。” 周颂看了眼腕表,还有两分钟下班,便道:“阿桭哥,我跟他一起走了。” 粱桭对他立马换了张脸:“你干嘛去?” 周颂:“马上下班了,我爱干嘛就干嘛。”说着,他推着韩飞鹭往前门口走去,“我坐他的车走,你不用管了。” 第十章:橙汁 从公司出来,周颂坐进韩飞鹭的车里。 韩飞鹭问:“送你回家?” 周颂系上安全带:“去医院。” 韩飞鹭把车开上路,才问:“去医院干什么?” 周颂道:“给你看样有趣的东西。” 到了医院,韩飞鹭跟着周颂进入住院部大楼,直上17层推开7201单人病房房门,他才知道周颂口中有趣的东西是一位住院的老人。老人的护工是一名中年妇女,周颂和韩飞鹭到之前,她躺在陪护床上和家里人打视频通话。见病人家属来了,她把通话挂断,预备向周颂汇报老人今天的吃喝拉撒。 但是周颂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道:“刘女士,你先出去。” 护工拿着手机出去了,周颂把门关上,向床上的老人指了指:“看看。” 韩飞鹭走近了看,看到老人口歪眼斜,浑身上下只有眼珠能自由活动,俨然是瘫痪了,“他是谁?” 周颂嫌病房里气味难闻,掩着鼻子后退几步靠在墙上:“认不出来?” 韩飞鹭仔细看老人的脸:“邵旸和他有几分像。” 周颂:“废话,他是邵旸的老爹。” 韩飞鹭想起来了,邵旸的邵东成父亲于两年前中风偏瘫,这些天他忙得昏天暗地,竟忘记了安置邵旸瘫痪的老父亲。他有些惭愧:“本来惦记着去看看他,结果忙起来全忘了,他怎么会住院?” 周颂不言语,从摆在床头发桌子抽屉里拿出一只托盘,把托盘放在床尾,里面盛着上百根脏污发黑的针,散发出脓血和烂肉的气味。 韩飞鹭:“这是什么?” 周颂又把盖在邵东成身上的被子掀开,道:“从邵东成的腿里弄出来的。” 邵东成的双腿已经缠满纱布,但透过纱布仍然可以看出腿骨已经畸变。 韩飞鹭皱起眉:“什么意思?” 周颂:“这些针全都是从邵东成的腿中取出来的。基于他只是肉体凡胎不能在体内孕育不锈钢的事实推测,他体内的针只能由他人扎进去。” 韩飞鹭:“......谁干的?” 呼通一声,周颂把盛着针的托盘扔到垃圾桶,扯了几张纸巾擦着手说:“除了邵旸还有谁?邵东成瘫痪后一直是他照顾,没有第二个人能近邵东成的身。” 邵旸?他为什么如此虐待自己的父亲? 韩飞鹭心情很复杂,抱着胳膊沉默须臾,道:“像是蓄意的报复。” 周颂和他站起一起,也看着邵东成像一滩烂肉般的身体,道:“我也这么觉得,邵旸在折磨他,似乎是......恨他。” 恨?那么这对父子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邵旸才会如此痛恨邵东成? 护工推门进来了,手里端着便盆。 周颂嫌恶地皱皱眉,拽着韩飞鹭往外走:“走了,送我回家。” 送周颂回家的路上,韩飞鹭想问问他怎么知道邵东成在住院,邵东成又是怎么到医院来的。但是周颂一上车就不停地打电话发消息,貌似是工作上出了什么问题,需要他核对什么表格;周颂很不耐烦,但是无法坐视不理,一脸不爽地用手机加起了班。 韩飞鹭一路上都没找到说话的机会,轻车熟路地把车开到单元楼下,然后解了车锁,等着周颂下车。但是周颂只顾着和同事讲语音,坐在副驾驶一动不动。于是他下了车,打开副驾驶车门,道:“请下车,少爷。” 周颂弯腰从车里下来了,终于腾出嘴对韩飞鹭说了一句:“跟我上去。” 韩飞鹭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听话,周颂让他上楼他就上了,完全不知道上楼是为了什么。 回到家,周颂把西装外套和领带随手一扔,光着脚拿着手机去厨房找水喝。韩飞鹭从玄关捡到客厅,把周颂扔在地上的物件一件件捡起来,又一件件归置好,然后坐在沙发上等着。 终于处理完了工作上的烂事,周颂把手机扔到流离台上,端着两杯橙汁走到客厅在韩飞鹭身边坐下,递了一杯橙汁给韩飞鹭,随口发牢骚:“烦死了,我当初就应该装作连英文字母都不认得。现在连德文都让我翻译,以为心有多大胆地就有多大产吗?”他端着杯子倒进沙发夹角,扯开几颗衬衫扣子。 韩飞鹭突然不着急走了,也倒进沙发靠背里,喝了口橙汁:“你还学过德文?” 周颂:“和一个德国同学学过几句,仅限于打招呼和点菜。但是不妨碍上司把我当翻译官用。” 韩飞鹭的手机响了,进来几条消息。他把杯子搁在茶几上,拿出手机回复消息。 周颂的牙齿轻轻咬着杯子边缘,目光沿着杯口向韩飞鹭飘过去;屋里没开灯,然而已经入夜了,客厅里光线渐昏,手机的屏光打在韩飞鹭脸上,他的侧脸在一片昏暗中拖现而出,他双眉乌黑,鼻梁统直,眉弓高挺,向下凝视的眼睛里聚着一点流动的光...... 韩飞鹭专注于回复消息,和家里人聊了半晌,眼睛被光刺得酸涩,于是仰起头用力闭了闭眼,然后去拿茶几上的橙汁。他喝橙汁的时候余光瞥见周颂似乎在看着他,于是转过头朝周颂看过去,却看到周颂的身子突然往下一滑躺在了沙发上,然后拽过一只抱枕盖住了脸,左手拿着杯子悬在沙发外。 韩飞鹭不觉怔了怔,有些局促地回过头不再看他。或许是没开灯的原因,屋里的家具都覆在黑暗中,没有了空间感,宽大的客厅一点点紧缩,直到变成一只小小的黑色的盒子,把人困在狭小的盒子里,拥挤的使人透不过气。 家人发来的消息还在不停地弹出,韩飞鹭看着手机屏幕定了一会儿神,才继续回复消息。 时间缓慢地、安静地、往前推移......周颂把杯子搁在地毯上,从沙发上起身,抹黑去了卧室。 他一走,韩飞鹭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 卧室的灯亮了,里面窸窸窣窣响了一会儿,然后周颂换了身衣服走出来,又打开客厅的灯,回到沙发上坐下,把手里的东西搁在茶几上,道:“给你。” 这是一张山羊面具,已经有些年头了,面具破损掉色,两根绳子沾满了腻垢。 韩飞鹭非常多此一举地问:“这是什么?” 周颂:“.....面具。” 韩飞鹭没由来地有点发窘,把剩下的半杯橙汁一口气喝完,道:“给我干什么?” 周颂把两只空杯子拿到厨房,在水槽里涮洗着杯子:“在邵东成家里发现的。” 韩飞鹭还是没懂,不明白这只面具有什么特别之处,也不明白周颂为什么郑重其事地把面具拿给自己看。“所以呢?” 周颂洗干净杯子,扯了几张厨房纸,仔细擦拭杯子里的水渍:“邵旸恨邵东成,所以才会折磨他。你不好奇邵旸为什么会如此痛恨自己的父亲吗?” 韩飞鹭把面具拿起来,仔细端详:“和这张面具有什么关系?” 周颂朝韩飞鹭手里的面具看了一眼,仿佛又看到了邵东成眼中那奇异的光彩,“这对父子很奇怪,儿子恨父亲,恨到对父亲用刑,自己又是个杀人犯。我只知道弑母情结,从未听说过子女对父亲还有无法消解的爱欲仇恨......你说的对,邵旸对邵东成的感情并不复杂,他只是想折磨邵东成报复邵东成,其中的驱动情感只是恨。而子女对父母的恨不是一朝一夕养成的,是从小一点一滴累积而成。” 韩飞鹭还是没找到重点:“难道这张面具是邵旸悲惨童年的缩影?” 周颂:“和邵旸没有关系,那是邵东成的面具。” 韩飞鹭听到现在还是一脑袋问号,索性放弃自己思考,等着周颂后文。 周颂不紧不慢地把杯子擦拭干净,又摆放整齐,才回到客厅坐下,指着面具上的两根绳子,道:“仔细看。” 韩飞鹭定睛细看,忽然发现了一点端倪。绳子是两根棉绳搓成的豆粒粗细的较粗的棉绳,顺着绳子纹路相反的方向扭转,可以把绳子分成两股。他轻手轻脚地把绳子搓开,终于发现内里乾坤:“血?” 绳子内部藏着已经干涸的血液,似乎曾泡在血液中,血液从表面浸入深处。 周颂:“一张沾血的面具......这里面或许有一段故事。你们可以提取出dna吗?” 韩飞鹭:“理论上可以,我带回去试试。” 他找了个干净的塑料袋把面具装进去,又拿出手机看了看,然后对周颂说:“我走了?” 周颂把脚踩在沙发上,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道:“哦。” 不知为何,周颂此时心情似乎不大好,韩飞鹭敏锐地察觉到了,觉得应和自己没关系,却没由来地有些心虚。往日他们相聚和分手都很潇洒利落,此时却有些徘徊不定。韩飞鹭又僵坐了一会儿,才提起装着面具的袋子,走到玄关拉开房门,回头又说了句:“结果出来我就告诉你。” 周颂没应声,韩飞鹭看到他身子往下一倒,躺下去了。 门一开一关,韩飞鹭走了。 周颂躺在沙发上看了会儿电视,越看越觉得无聊,爬起来随便吃了点东西,上床睡觉了。 第十一章:徐兵、燕子 隔天,周颂照常去公司上班,昏昏然过完了乏味又忙碌的一天。乔琪的死亡仅在公司里喧闹了两天,第三天,大多数人已经将她抛之脑后,再也分不出精力去关注她死亡的真相。仅有田馨在午间休息时和他又聊起了乔琪,猜想警方是否针对此案有了进度,田馨问他知不知警方查案的进度;周颂说自己又不是警察,怎会知内情。 田馨笑道:“上次那个姓韩的刑警来咱们单位,我看你和他好像挺熟的。还以为你会接触到警方内部情报呢。” 周颂只敷衍一笑:“泛泛之交。” 这两天韩飞鹭当真没有联系过他,貌似乔琪案和那张面具都没有进展,他得以过了两天风平浪静的日子。隔天到了周末,他在家补觉,一觉睡到晌午才起,蔡姐做好的早餐已经凉透了。他先洗了个澡,然后吃了几口冷掉的早餐,正考虑去个什么地方消遣,韩飞鹭的电话就到了。 “在哪儿呢?”韩飞鹭问。 周颂朝窗外晴朗的天空看了一眼:“在家睡觉。” 韩飞鹭:“下来吧,我在你楼下。”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周颂端着咖啡杯走到落地窗往下看,隔着十几楼的距离看到楼下停着一辆车。他看着那辆车,慢悠悠地把杯子里的咖啡喝完,然后回卧室换了套衣服,出门了。 他走出单元楼,径直走向韩飞鹭的越野车,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 韩飞鹭在讲电话,周颂一上车,他就敷衍对方几句把电话挂了,问:“吃饭了吗?” 周颂:“没有。” 韩飞鹭把一只纸袋子放进他怀里:“就知道你没吃。” 周颂拉开袋子往里看:“又是面包?” 韩飞鹭发动车子,驶出小区大门:“你不就喜欢这东西?” 周颂撇撇嘴:“我还喜欢鲍鱼海参大龙虾呢,你怎么不天天给我买?” 韩飞鹭很好脾气地应和道:“下次下次,下次给你买。” 周颂自然当他在说屁话,拣出一袋早餐包,问:“面具查得有进展?” 韩飞鹭:“你怎么知道?” 周颂咬了一口面包,转头看着窗外,懒洋洋道:“你无事不登三宝殿,找我必定事出有因。” 韩飞鹭笑了笑:“那我下次约你看电影。” 周颂稍稍偏过头看他一眼,没搭话。 韩飞鹭道:“dna配比结果出来了,指向一个十六年前的短命鬼。” 周颂:“谁?” 韩飞鹭:“徐兵,十六年前做生意失败,留下一封遗书跳海自杀了。享年30岁。” 周颂:“邵东成和这个徐兵是什么关系?” 韩飞鹭:“他们两个人没有任何交叉社会关系,理论上来讲,是两个陌生人。” 周颂:“徐兵的尸体打捞出来了吗?” 韩飞鹭:“当年条件有限,警方在海上找了两圈没找到,就放弃了。” 周颂疑道:“怎么会找不到?” 韩飞鹭:“可能和徐兵的老婆报案延后有关系。” 周颂:“什么意思?” 韩飞鹭:“当年的资料显示,徐兵跳海是8月10号,徐兵的老婆到派出所报案是8月17号,中间隔了一个星期,尸体都能飘到太平洋了。” 周颂:“为什么隔了这么久才报案?” 韩飞鹭:“这也是我的疑问,只有徐兵老婆本人才知道答案。” 周颂:“我们现在去找徐兵的妻子?” 韩飞鹭:“对。” 徐兵的妻子名叫姚紫晨,是一位稍有名气的画家,住在九里金庭小区。这个小区很高档,管理严格,外来车辆进入需要登记,韩飞鹭为了省去麻烦,在小区外找了个地方停车,和周颂步行走进小区。 小区内部,一条傍着人工湖的岸边载着成行的巍峨高大的柳树,两人走在柳树下,周颂左顾右看,神色有些紧绷。 韩飞鹭瞧见他脸色不对,便问:“怎么了?” 周颂默了默,方道:“我家里人住在这儿。” 韩飞鹭也往四周张望一圈:“家里人住在这儿你紧张什么?” 话音未落,周颂突然拽住他胳膊弯腰跑了几步,蹲在灌木丛边上。韩飞鹭险些被他拽倒:“干嘛干嘛?” 周颂鬼鬼祟祟地嘘了一声,让他不要出声。 韩飞鹭偏抬起头往外看,看到灌木丛另一边走着一个穿t恤运动裤的年轻男人,一手提着一袋蔬菜,一手拿着手机正在打电话,是他见过多次的万恒集团总经理秘书,粱桭。 粱桭没有发现他们,很快走进a座一栋单元楼。 韩飞鹭站起来,拨掉扎进脖子里的几片叶子:“那不是你们家秘书吗?你躲着他干什么?” 周颂觉得此地不安全,于是又拖着韩飞鹭快步往前走:“他很唠叨,被他看到我来这里,肯定会好一阵盘问我。” 他没头没脑往前冲,没走多远就被韩飞鹭拉住:“停停停,咱们到了。” 他们停在一栋单元楼的公区大门前,韩飞鹭拨出一通电话:“你好,姚紫晨是吗?我是刚才和你联系的警察,我们到楼下了。麻烦你开下门。” 他挂了电话等了几秒钟,玻璃门向两边打开,周颂跟着他走进去,穿过大堂走进电梯,韩飞鹭按下11楼。这是一梯一户的楼形,电梯门一开就是一间打满柜体的外玄关,外玄关接着入户门,门半掩着,从里面跑出来一只高大的金毛。 周颂见那只金毛来势汹汹,立马藏在韩飞鹭身后。金毛非常热情,一头扑倒韩飞鹭身上,边吐舌头边摇尾巴。韩飞鹭揉它的脑袋,笑道:“你好啊。” 一个戴围裙的五十多岁的女人推开入户门,叫了金毛一声:“亮亮。” 叫亮亮的金毛听到呼唤,乖乖地回了屋。 女人问:“你们是警察吧?” 韩飞鹭出示了自己的证件,道:“对,我刚才和姚紫晨联系过,她在家吗?” 女人:“在的在的,请进。” 这是一套二百多平的大平层,女人把他们领到会客室,一个盘着头发穿着墨绿色对襟旗袍的女人正坐在沙发上看书。女人道:“太太,他们来了。” 女人把书反扣在桌上,拉紧肩上的披肩款款站起身,道:“你们好,哪位是刚才和我通话的韩警官?” 韩飞鹭道:“我是,你是姚紫晨?” 姚紫晨点点头,向对面的一张沙发抬了下手:“请坐。”又对保姆道,“琴姐,给客人倒茶。” 周颂坐在韩飞鹭身边,留意观察此行会见的目标;姚紫晨四十多岁,保养的相当得当,两颊皮肤光嫩白皙,只有眼角浮现几缕细纹。她头发乌黑,盘了一个圆髻,簪一根玉簪,穿得也是刺绣盘花的旗袍,整个人散发出优雅端庄的古韵,有一种东方女人温婉内敛的美。 姚紫晨手持一只圆扇,缓缓摇着扇子笑道:“你们来的赶巧,如果迟些给我打电话,我就不在市里了。” 韩飞鹭:“我们打乱了你的工作计划?” 姚紫晨:“倒也不是,是我常不在家里住,只每周末回来一次,平常都住在长风谷的工作室。” 长风谷是聿城近郊,水系丰富,景色怡人,现在正大力兴建民宿,欲发展旅游业。 韩飞鹭:“为什么住在那么远的地方?” 姚紫晨:“远是远了点,但是空气好,也安静,相对于喧闹嘈杂的市区来说,也算是世外桃源了。” 韩飞鹭这才想起她的职业是画家,想来艺术家对环境的要求颇高,相较于城市更喜欢安静的乡村。 琴姐端上两杯茶,姚紫晨请他们用茶,韩飞鹭意思性地喝了一口,然然后直奔主题:“姚女士,想来你时间宝贵,我就不拐外抹角了,我这次来是想了解你的丈夫徐兵当年的自杀事件。” 姚紫晨的扇子停下了,扇沿轻轻磕在下巴上,神色柔和又恬淡地看着韩飞鹭,道:“好突然,我能问为什么吗?” 周颂一直看着她,在这瞬间,他觉得眼前这美人从未老去;有一种女人是不会老的,姚紫晨就是这种女人,虽然她有了年纪,脸上浮现细纹,但是她的仪态和她的精神没有老,她仍然灵动慧黠似少女。她的美在骨子里,不在皮囊。 韩飞鹭没有直接回她的问题,反问:“你认识邵东成吗?” 姚紫晨手腕往外一翻,扇子翩翩落下:“谁?” 韩飞鹭:“邵东成,他住在老城区大风服装厂职工家属楼。以前是服装厂工人。” 姚紫晨垂下眼睛细细想了片刻:“我不认得这个人,他怎么了?” 韩飞鹭半披半露道:“邵东成身份复杂,我们在他家里发现一些属于你丈夫徐兵的东西,怀疑徐兵生前和邵东成有过接触。” 姚紫晨道:“这我就不清楚了,老徐生前做生意,认识不少人,他的朋友们我大都没见过。但我不明白,这和老徐自杀有什么关系呢?” 韩飞鹭不会让她主导这场谈话,很快反被动为主动:“我想知道徐兵自杀后,你为什么时隔一周才去报警。” 姚紫晨黯然下视,目光疏落伤感:“这是他的遗愿。” 韩飞鹭:“什么遗愿?” 姚紫晨没有回答,起身去了卧室,不多时拿回一只巴掌大小的雕花木盒。她回到沙发上坐下,把盒子搁在茶几上,打开盖子,从里面拿出一只信封双手递给韩飞鹭:“请看看吧。” 那信封泛黄陈旧,质地变得生脆。韩飞鹭小心翼翼地把信封打开,拿出一封同样生脆泛黄的信,信纸第一行写着:吾爱紫晨,见字如面。 这是徐兵写给姚紫晨的信,也是徐兵的遗书。徐兵在信中详述了和姚紫晨恋爱的起始和经过,表达了对姚紫晨至死不渝的爱意。情意渐浓时却笔锋一转,写出自己失败的投资、赔光的家产、以及被癌症折磨的每况愈下的身体。他认为自己时日无多,继续苟活下去也了无意义,对姚紫晨是个巨大的拖累,所以他决定在病魔杀死自己之前,优雅潇洒的了却残生。 我去后,不要找我,我喜欢大海,就让我回大海里去吧——这是遗书的最后一句话,句末是一行日期:2006年8月8日,夜4点12分。 姚紫晨出神地望着韩飞鹭手中的信纸,仿佛被勾起了无限感伤的回忆:“04年冬天,他被查出血癌,治了一年多越治越糟,他在医院就自杀过两回,被我拦住了。次年到了夏天,他突然说想去看海,我就在南方渔村里找了个小房子,和他住在海边的房子里,推开窗户就能看到大海。那段日子,他很快乐,我以为他会慢慢好起来,但是有一天天还没亮,他自己开着渔船出海,再也没回来。” 韩飞鹭把信装回去,问:“为什么不立即报警救人?” 姚紫晨摇摇头,神情凄然:“他夜里就走了,我天亮才发现这封信。邻居把他的渔船拖回来,人已经失踪了五六个小时。他把我的魂也带走了,他消失后,我总觉得他会回来,所以我坐在岸边等他,一直等一直等......等到第七天,我想他是不愿回来,所以去报警,让警察将他找回来。但是警察找了两天都没有找到他,我知道他一定是不愿回来,所以就放弃了。” 听完她的故事,韩飞鹭和周颂对视一眼,两人都知道这趟算是白来了。 房门突然被推开,一个穿运动装的女孩子走了进来。 琴姐迎过去接她的书包:“木兰回来了,外面热不热?” 女孩儿把书包递给保姆,站定脚步,看着起居室里的母亲和两个陌生男人。她十六七岁的模样,身材高挑纤瘦,皮肤雪白,留着齐肩的中长发,但梳了个当下很不时兴的三七分刘海,前额的头发把她的左眼遮的严严实实,露出的右眼黑亮有神,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因此气质显得十分阴沉。 姚紫晨道:“这是我的女儿,叫木兰。木兰,这两位是警察,快打招呼。” 姚木兰一言不发地站着,目光在母亲和两位警察之间来回飘了几圈。琴姐把拖鞋拿来放在她脚边,她才把脚上的运动鞋踩掉,穿上拖鞋走向自己的卧室,向趴在姚紫晨脚边的金毛招了下手。 金毛立马爬起来,跑进了她的房间,随后她呼通一声关上了房门。 姚紫晨歉然笑道:“抱歉,女儿被我惯坏了。” 韩飞鹭道:“没关系” 姚紫晨:“你们稍坐一会儿,我去看看她。” 周颂看到她走到姚木兰门前,推开门走进去,却又很快退出来,站在门外向里问道:“你去哪里了?去图书馆了吗?和谁一起?看你一身的汗,快去洗个澡。不要让亮亮上你的床,你晚上睡觉又要吵痒。你的钢琴老师说你已经三个星期没去上课了,怎么回事?算了算了,不想去就不去了,待会儿想吃什么?我带你去吃火锅?” 她们的母女关系似乎并不十分融洽,姚紫晨站在门口滔滔不绝,姚木兰却一言不发,她就像对着一间空房间说话。 金毛亮亮突然从房间里跑出来,嘴里叼着一只兔子玩偶,呼呼通通跑向客厅。 周颂听到卧室里响起慌乱下床的声音,然后姚木兰也跑了出来,追着亮亮,似乎是想拿回亮亮嘴里咬的玩偶。 姚木兰追着亮亮跑到沙发旁,拉扯亮亮嘴里的玩偶,她看起来很焦急,但还是不说话,只发出低低的哼咛声。亮亮一甩头,玩偶掉在周颂脚边,周颂弯腰把玩偶捡起来,就见姚木兰扑过来抢。 姚木兰跪在地板上,他坐在沙发上,姚木兰抓住玩偶抬起头,遮住她左脸的头发往后滑,露出她左额到下眼睑的一块巴掌大的红色胎记;她的脸很漂亮,但那块红色胎记就像她漂亮脸庞拼接上去的一块丑陋的泥胎。 乍见她的胎记,周颂不觉愣住。 看到周颂的眼神,姚木兰的表情瞬间冻住,她用力夺过玩偶,低下头快步回到卧室,又关上了房门。 周颂明白了姚木兰寡言沉默的原因,一个美丽的花季少女,脸上却带有先天缺陷,并不是任何人都能接纳不完美的自己。 姚紫晨为了女儿的粗鲁无礼向周颂道歉,然后叫琴姐打扫亮亮弄脏的地板。琴姐拿了拖把过来,韩飞鹭很有眼色地把周颂薅起来,然后向姚紫晨告辞。 姚紫晨因为女儿的无礼愧疚在心,执意要送他们下楼。把他们送到单元楼外,又和韩飞鹭握了握手,道:“真是抱歉,今天招待不周。” 韩飞鹭道:“没事。如果你想起关于邵东成的事,可以随时联系我。” 姚紫晨:“好的,我会问问我丈夫生前的朋友,他们知道的应该会比我多——” 说着话,她像是突然看到了什么,眼神错开,看向高处,疑道:“那是什么?” 周颂往后转过身,循着她的视线看向对面单元楼高处;单元楼楼顶的露台边趴着一个人。一梯一户户型的楼层不高,只有二十三层,只要稍微仔细看,就可以看到楼顶趴着一个人,是一个留着长发的女人。她把胳膊往外伸,似乎是想抓到什么东西,身体一点点往外掉。 韩飞鹭反应非常迅速,情急之下也忘记了女人能不能听到,大喊一声:“别动!”然后拔腿奔向对面的单元楼。 周颂站在原地,抬头注视着悬在楼顶边缘的女人,心里很清楚已经太迟了。 女人从楼顶坠落只在一瞬间,她像是风吹翻的燕子,折断了翅膀,在空中悠然地且短暂的飞翔,然后摔落在地...... 第十二章:企鹅 女人落在距离韩飞鹭两米多远的位置,后脑勺着地,颅骨被摔碎,脑浆随着鲜血蹦出,鲜血淌在黑色大理石地面上,汇集成一条浅浅的血泊,女人的尸体躺在血泊里,像宁静的水面上停泊的一只小舟...... 群众迅速报警,民警也迅速赶至封锁现场,警戒线之外迅速聚集起小区内部的居民。不少人认出了死者是住在顶楼23楼的佟月,佟月坠楼的露台是顶楼附送的露台。一位邻居还说:“今早我还看到她婆婆出门了。” 率队出警的是一位姓陈的探长,韩飞鹭和他是老熟人,便找到陈探长,道:“陈师傅,咱们得上去看看,按理说楼顶露台都装着防护栏,人不应该会掉下来。” 陈探长已经遣了人上去,道:“门锁着,家里没人。” 韩飞鹭便向群众征集死者家属的联系方式,刚才那位邻居提供了一串手机号,道:“这是她婆婆的电话。” 韩飞鹭拨出电话,电话接通后先听到公交车里报站的广播,随后一个嗓音苍老的女人问:“谁啊?” 韩飞鹭道:“你好,我是警察,你是佟月家里人吗?” 女人:“啊?小佟吗?是啊。” 韩飞鹭:“你们家出了点事儿,你赶快回来一趟。” 女人:“我家里出啥事了?” 韩飞鹭稍一犹豫,道:“不是大事,你回来就知道了。” 女人:“好好好,我到小区门口了。” 挂断电话,韩飞鹭从人群中挤出来,走到花园中一间八角凉亭里,对周颂说:“我得在这儿帮忙,你要是不想等我就自己打车回去。” 周颂坐在亭子坐板上,手里拿着一瓶刚买来的青梅绿茶,喝了两口绿茶又把盖子拧住,才道:“我又不赶时间,我等你。正好我也想知道这女人是不是自己掉下来的。” 人群突然响起骚动,随之响起一个女人的悲哭。 佟月的婆婆回来了,见了佟月的尸体,立即哭倒,刚买回来的一袋蔬菜和一个西瓜丢在地上,西瓜被摔碎了,鲜红的瓜瓤流了一地,就像从佟月身体里流出来的血。 韩飞鹭从地上捡起一只印花钱包,里面是一些现金和一张身份证,身份证是佟月婆婆的;佟月婆婆叫杨招娣,是南方某县城人,现年61岁。 陈师傅劝住了杨招娣,费尽唇舌才说通杨招娣带他们回家看看佟月坠楼的露台。韩飞鹭和陈师傅以及两名搀扶杨招娣的民警上楼去看情况,其余人留在楼下看守现场。 韩飞鹭站在电梯里,电梯上升瞬间产生的重力似乎将他用力往下拽了一下,他扶住轿壁,竟有些心慌。佟月从天而降的一幕又在眼前闪过,他又看到了迸溅在黑色大理石地板上的鲜血和脑浆......他见过很多案发现场,比跳楼现场更血腥的也有过,但还是头一次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从二十几楼的高度坠下,顷刻间毙命,就离他两米远。 陈探长看出他脸色不对,心里猜到大概,道:“你想救她,但是没来得及,是吧?” 韩飞鹭道:“我发现她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他不会去懊恼自己没有及时救下佟月,如此只是庸人自扰,他只是对一条生命的逝去报之人之常情的哀悯。但他的哀悯随着电梯门打开而悄然隐藏,他很清楚自己的职业和自己的角色不需要这种哀悯,只需要冷静和客观。 23楼是顶楼,楼顶的露台由开发商送给顶楼业主,穿过二楼主卧就是露台。韩飞鹭和陈师傅到了露台上,发现露台周围并没有建起护栏,原来的护栏被拆掉了,拆到一半,两侧还有几根没有拆干净的木柱。 通往露台的推拉门外摆着花架,此时花架倒在地上,本摆放在花架上的花盆掉在地上摔的四分五裂,盆里的土撒了一地,在地上留下一道拖拽过的痕迹。韩飞鹭跟着那道痕迹往前走,一直走到露台边缘,佟月刚才坠楼的地方。往下看,能看到地面的人群。 陈师傅走过去,问他:“看出什么了?” 韩飞鹭后退两步,道:“刚才我们都看到了,佟月右腿打着石膏,而且客厅放着一辆轮椅。佟月腿有伤,不便行走,所以爬到露台上,撞倒了花架,爬到露台边缘,最后掉了下去。” 陈师傅点点头,道:“待会儿我去保安室调楼道监控,不出意外的话,这大概率是一件自杀案。” 韩飞鹭目光移向右侧的一根木柱:“但是护栏为什么拆掉?” 陈师傅:“这就要问死者的家里人了。” 回到一楼客厅,杨招娣躺在沙发上按着胸口大口喘气,一副伤心欲绝心疲力竭的模样,照顾她的民警担心她中暑,想把空调打开,但是迟迟找不见遥控器。韩飞鹭帮着他们一块找,最后在窗台上发现了遥控器,遥控器摆在一只手掌大小的企鹅玩偶前。韩飞鹭和企鹅两只黑豆似的眼睛对视了须臾,然后把遥控器拿起来打开了空调。 杨招娣略显好转,陈师傅问她露台的护栏为什么会拆掉,她断断续续有气无力道:“不是,不是故意的呀,前两天下雨把护栏冲坏啦,我儿子打算换个更结实的,就把原来的拆掉重装,可是......可是还没来得及装新的啊。” 话说完,她又是一阵痛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陈师傅担心她出现意外,便让手下把她送去医院。 杨招娣被送去医院,一众警察不方继续留在佟月家里,陈师傅招呼众人离开,一回头看到韩飞鹭站在电梯背景墙前面,看着背景墙窗格里的什么东西。他走回去,发现韩飞鹭看的是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家三口,佟月和丈夫以及两三岁的女儿。这张照片拍摄于两年前,照片上的女孩儿应四岁左右。但是家里却不见这小女孩儿的身影。 韩飞鹭问:“这小女孩儿怎么不在家?” 陈师傅:“你没听说过?” 韩飞鹭:“听说过什么?” 陈师傅道:“这家人的孩子死了,大概在一个月前左右。” 韩飞鹭:“怎么回事?” 陈师傅:“下去再说。” 从单元楼里出来,陈师傅还没来得及对他道出前因后果就接到下属的电话,随后赶去保安室看监控。 韩飞鹭走进亭子里坐在周颂身边,望着不远处烈日下围簇的人群长叹一声气。 周颂翘着腿,胳膊往后撑在栏杆上,一副从容闲适地模样,像是在看一场无聊的电影:“怎么样?” 韩飞鹭依旧不能习惯他这轻浮的语气,仿佛人命在他眼中只是草芥:“什么怎么样?” 周颂瞟他一眼,问:“坠楼是意外吗?” 韩飞鹭的语气带了点火药味,周颂或许没听出来,或许听出来但不想和他争执。总之周颂把这页轻描淡写揭过,韩飞鹭只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默默沉下一口气,道:“目前看来,佟月的死是意外。” 周颂蹙眉:“佟月?” 韩飞鹭:“怎么?” 周颂:“这名字好熟悉。”很快,他想起来了,水波不兴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涟漪,“原来是她。” 韩飞鹭:“你认识她?” 周颂:“谈不上认识,她是一间广告公司的老板,那间广告公司和我们公司有合作。听同事讨论过她。” 韩飞鹭:“讨论她什么?” 周颂:“她女儿死了,闹得很大,你不知道?” 韩飞鹭没料到自己的消息最滞后,苦笑一声:“我刚知道。既然你了解情况,那你跟我说说。” 周颂:“很简单,她没看住女儿,那孩子自己一个人跑去小区内部的广场玩秋千,结果从秋千上摔了下来,当场就咽气了。” 韩飞鹭想起刚才来的路上在a座附近看到了一片小广场,里面建有儿童游乐设置,其中就有两架秋千。他决定去那片广场看看,周颂自然跟着他去。 途中不可避免经过a座,周颂张望四周,保持警惕,但他无论再怎么小心,该来的还是会来。两人走到1号单元楼大门前时,大门恰好向两边打开,随后走出两个身穿运动装的男人。 粱桭一眼把周颂盯住:“小颂?” 周颂头顶仿佛响起晴天霹雳,他立马站住,瞬间调整自己的仪态,舒肩展背礼貌彬彬道:“大哥,阿桭哥。” 粱桭戴着棒球帽斜背着挎包还拎着一只保温瓶,包里露出网球拍的手柄,看似要去打网球。周灵均站在他身边,一身轻装,穿着白色polo衫和灰色运动裤,身材比穿西装时更要清瘦。 周灵均看了看周颂,又看了看周颂旁边的韩飞鹭,表情平展淡漠,问:“你来干什么?” 周颂毫不迟疑,立刻把球踢给韩飞鹭:“我跟着韩警官一起来的。” 周灵均果然转移了注意力,上前两步向韩飞鹭伸出手,微笑道:“韩飞鹭警官是吗?你好,我是周灵均。” 韩飞鹭只听说周颂有个堂哥,是万恒集团的掌门人,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周灵均本人。他和周灵均握了下手,道:“你好,幸会。” 周灵均:“这些天周颂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也承蒙你照顾他。多谢。” 尽管韩飞鹭知道他说的是客套话,但是周灵均的客套话听起来让人身心愉悦,韩飞鹭笑道:“不用客气,周颂也帮了我不少忙。” 周灵均:“哦?他帮你什么忙了?” 韩飞鹭被问住了,总不能说周颂天赋异禀,对抓贼很有一套,所以只好呵呵干笑。 周颂暗暗瞪他一眼,道:“我帮他照顾猫。” 韩飞鹭:“对对对,他帮我照顾猫。” 周灵均自然是半信半疑,但是选择不予追问,又道:“那你今天来这里有何公干?” 周颂抢答:“大哥,佟月刚才跳楼自杀了。” 周灵均微微一怔:“创美公司的佟月?” 周颂:“对。” 粱桭也很意外:“我们只听说刚才c座有人跳楼自杀,竟然是佟月。” 韩飞鹭看了眼粱桭背在肩上的挎包,那里多半装着运动需要的装备。心道他们在知道距离自己不远处的地方有人跳楼自杀,他们还能淡定地去打网球,却连死者是谁都不想打听,把自己从流言八卦炉中摘得如此干净,这样的人实在罕见。他才见到周灵均几分钟而已,但已经从周灵均身上看到了不同寻常之处——周灵均定力过人,已经将一只脚踏进了铁槛寺,不与俗世沾染。 周灵均:“既然佟月是自杀,怎么惊动了韩警官?” 韩飞鹭:“案件性质还没定性,还在调查当中。” 周颂想尽快把两位大佛送走,便道:“大哥,韩警官要去前面的广场看一看。你们忙吧,不用管我们。” 他拖住韩飞鹭的胳膊往前走,但韩飞鹭却站着不动,向周灵均问道:“周先生和佟月熟悉吗?” 周灵均:“我们公司虽然和她的公司有合作,但是和她对接的是策划部经理,我只和她只见过一次。不过我和她的丈夫石海城比较熟悉。” 韩飞鹭心里已有打算,明知故问:“二位现在忙不忙?” 周灵均闻言,心里也知晓了:“不忙。” 韩飞鹭:“那我们到前面广场找个地方坐下聊聊?我想了解一些关于佟月和她的丈夫石海城的事。” 周灵均颔首一笑:“请带路。” 第十三章:幽灵 广场四周栽满了高大的柳树,树下凉阴处建有长椅,韩飞鹭和周灵均在长椅上坐下。韩飞鹭拿出烟盒抽出两根烟,递了一根给周灵均,周灵均摇了下头,道:“谢谢,我不抽烟。” 韩飞鹭闻言,把两根烟全都塞回烟盒里,道:“你刚才说你和佟月的丈夫石海城很熟悉?” 周灵均砌词严谨:“生意上的场面往来而已,不算是很熟。” 韩飞鹭:“据我所知,贵公司和石海城近期有深度合作。” 周灵均没料到韩飞鹭会调查石海城和万恒的合作关系:“是的,有问题吗?” 韩飞鹭笑道:“没问题,我只是想起了乔琪。” 乍一听,周灵均不知乔琪何许人,回想片刻才想起来:“我司策划部的员工?” 韩飞鹭:“对,前几天她死在了红光山,你不知道?” 周灵均:“知道,但是记得不清。” 他的口吻还是那么平淡,就像刚才听闻跳楼自杀的死者是佟月一样。 韩飞鹭从他身上看到了周颂相似、又不完全相似的地方:“......周先生定力过人。” 周灵均:“怎么讲?” 韩飞鹭:“乔琪是你的员工,她不明不白的死了,但是你记不清楚。佟月是你的合作伙伴,刚才她跳楼自杀,你也看不出情绪。” 周灵均微微一笑:“你想说我铁石心肠?” 韩飞鹭:“我只是觉得你过于冷静。” 粱桭和周颂在不远处的树荫下玩跷跷板,两个人各自坐在跷跷板一头,你上我下,循环往复。 周灵均转过头看着他们,语气平淡如微风:“我患有先天性心肌炎,从小到大一直吃药做手术,十几年前换了颗心脏,近来身体出现严重的排异反应。医生说如果找不到有效的治疗措施,最乐观估计我还有三两年时间。”一只蚂蚁爬上了他的裤脚,他弯下腰把蚂蚁轻轻掸掉,“我是随时会死的人,我已经做好了准备。生与死对我来说只是寻常小事。我连自己的生死都已经放下了,还会去纠结谁的生死?” 韩飞鹭为自己的妄言感到惭愧:“抱歉。” 周灵均笑道:“除了命运,没有人需要对我道歉。” 两人相视一笑,彼此心中坦阔明亮。 韩飞鹭道:“周颂有几分像你。” 周灵均:“哪里像我?” 韩飞鹭想了一想:“和你一样潇洒。” 周灵均笑道:“其实不一样,他是年轻意气,我是随遇而安。”闲聊到此为止,周灵均转了话锋,“我听我的秘书说过,你在调查乔琪的案件,她有可能不是自杀是吗?” 韩飞鹭:“乔琪出事的地点是红光山最高观光台,当天下雨路滑,她确实有可能失足跌落,但是她的手机不见了,我们搜遍现场都没有找到,这一点很可疑,而且她出事前还曾两次尝试报警,综合这些疑点来看,她的死有可能不是意外。” 周灵均:“那和乔琪从创美项目中退出有什么关系?” 不用多说,这件事自然也是他的秘书粱桭转述给他的。 韩飞鹭:“我问过你们公司里和乔琪关系好的几个同事,据他们所说,乔琪患有抑郁症,整个人状态游离情绪低落,这些症状都是从她被项目组除名开始的。所以我怀疑其中有不为人知的隐情。” 周灵均:“简而言之,你想知道到底是谁把乔琪踢出了项目组?” 韩飞鹭:“是的,梁秘书答应会帮我探听一下内部消息,但是还没有结果。” 周灵均微微笑道:“其实他大概能猜到是谁从中做的手脚,他不告诉你,是担心影响我们公司和创美的合作。” 韩飞鹭:“看来周先生也知道?” 周灵均稍一沉默,先是低声念了句“人命大于天”,又道:“是石海城。” 韩飞鹭立即问:“佟月的丈夫?” 周灵均:“对,自从佟月女儿出事后,由他掌管创美。” 韩飞鹭:“他为什么要把乔琪从项目组中除名?” 周灵均:“因为项目组是佟月一手组建起来的。” 韩飞鹭:“我听不明白。” 周灵均:“石海城是佟月半路招进公司的设计师,不是公司元老更没有出众的才能,佟月和他结婚后,在外界眼中佟月嫁给他是下嫁。他急于证明自己,也想清除一批对佟月忠心的老人,所以把佟月前期建立的项目组推翻重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乔琪只是被这次变革殃及的池鱼。” 话说到这份儿上,虽然周灵均没有明示,但是韩飞鹭心里已经对石海城此人有了大概的认知。于是他心生一个新的疑问:佟月在女儿死后痛不欲生精神失常,导致无法工作,在家休养。与此同时石海城接过了佟月的工作,执掌创美公司,可以说是称心遂愿;在这场天灾意外中,佟月是受害者,而石海城成了即得利益者。 周颂坐在跷跷板上升起又落下,看着不远处坐在长椅上的韩飞鹭和周灵均,小声问:“他们在说什么?已经说了很久了。” 粱桭坐在跷跷板另一头,也在不停的起起落落:“好奇的话就过去听听,然后回来告诉我。” 周颂突然把跷跷板往下压,沉到低时抬屁股站起来就走了。 哐当一声,粱桭重重落地,磕到了腰,他揉着腰去追周颂:“你是想害死我呀你。” 周颂往广场内部走,广场里建有许多儿童游乐设置,沙坑、单杠、秋千等等。秋千在空旷的广场深处,并排搭了两架。此时两架秋千的绳子被盘了起来,坐板被搁在顶部的横杠上。地上摆着告示牌,上面写着“暂停使用”。 粱桭道:“自从佟月的女儿出事后,秋千就不让使用了,近期要拆除掉。” 周颂绕着这两架秋千慢慢踱步:“这就是案发现场?” 粱桭指了指他脚下的地砖:“当时那小女孩儿就躺在你脚下。” 周颂往后撤了一步,低头往下看;广场的地砖是纹理比较粗糙的棕褐色地砖,但是有几块地砖的颜色和周边地砖相比要干净地多,像是着意刷洗过。仔细看地砖之间的缝隙,还能找到深陷在纹理之间的深红色的干涸的血迹。 周颂发现这几块地砖距离秋千架有些距离,如果这就是佟月女儿摔落的地方,那么小女孩必定是在秋千后仰过程中摔落,而非秋千的静止状态。他把秋千绳解开,秋千掉了下来,又观察秋千坐板的高度;坐板的高度是为孩子设置的,仅到大人的膝盖,三四岁的孩子可以靠一己之力爬上去,但是脚不能着地,就算可以靠自己的重量带动秋千,秋千晃动的幅度也不会很大。 韩飞鹭:“想什么呢?” 他正若有所思,没察觉韩飞鹭和周灵均走了过来,听到韩飞鹭说话,他回头看了看韩飞鹭和周灵均,道:“这就是佟月女儿摔下来的秋千。” 韩飞鹭走上前,看着轻轻摇晃的秋千:“看出什么了?” 周颂走到秋千后面,指着那几块地砖:“这是那女孩儿摔下来的地方,女孩儿伤在后脑勺,所以她应该是后仰摔落。也就是秋千甩到这几块地砖之上位置的时候,女孩儿从秋千上摔落。” 韩飞鹭:“嗯,接着说。” 周颂突然问粱桭:“佟月的女儿多高?” 粱桭稍一回忆:“我只见过她两三回,应该是一米出头。” 周颂抬脚踩住摇晃的秋千坐板,道:“佟月女儿一米高,秋千坐板离地五十公分,她坐上去双脚不能着地也就没有发力点,仅靠她自己的身体重量无法把秋千晃到那么高的位置。”他抬起眼睛看着韩飞鹭,“除非有人在她背后推她。” 韩飞鹭:“有人用力推了她几下然后走了,结果她没有坐稳,掉了下来?” 周颂:“那个人也有可能是在她从秋千上掉下来后离开的,因为害怕担责任,所以在事发后不肯露面。” 粱桭听到这里,发表不同意见:“你们说的这种情况应该不存在。” 韩飞鹭:“为什么?” 粱桭道:“这件事发生在我们小区,所以我了解细节比较多。当日警察对现场勘查过,在秋千架下面找到一根一米多长的树枝,而且在佟月女儿右手掌心发现树枝划破的伤口。当时警方推测那女孩儿是用树枝撑着地面把秋千摇起来的,因为右手拿着树枝没有抓紧绳子,所以才会没有坐稳,从秋千上掉下来。” 周颂想了想,道:“这也说得通。” 韩飞鹭接到了陈师傅的电话,陈师傅看过监控回来了,想跟他说说佟月女儿的案子,却找不见他人影。韩飞鹭挂了电话往回走,回到佟月坠楼的地方,之前围观的群众已经去了十之八九,烈日下的尸体也蒙上一层白色被单,仅有警察们守在原地。 陈师傅问:“你去哪儿了?” 韩飞鹭道:“我去广场看了看。” 他向陈师傅问起佟月女儿死亡案的细节,着意问起那根树枝。陈师傅道:“对,我们的确在现场发现了一根沾有石薇血迹和皮屑的树枝,并且在石薇右手掌心发现一道划伤,伤口里还有木刺。所以我们推测那根树枝是她撑着地面晃动秋千的工具,不存在第二个人推她。” 佟月和石海城的女儿叫石薇,这是韩飞鹭第一次听说女孩儿的名字。 韩飞鹭:“当天的摄像头有拍到都有哪些人在案发时间段进入广场吗?” 陈师傅:“说来也巧了,石薇出事是5月2号。5月1号到2号,这座小区的安保系统升级,内外监控全关了。” 韩飞鹭:“佟月跳楼前的电梯和外玄关监控调出来了吗?” 陈师傅:“调出来了,我看过监控,佟月坠楼是中午13点10分。在此之前没有第二个人去过佟月家里,佟月跳楼时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她的确是自杀。” 佟月和石薇的案子都找不到人为犯罪痕迹,都摆脱了他杀的嫌疑。这应该是不幸中的万幸,但是韩飞鹭却无端有些不甘心。 一辆黑色奥迪车风驰电掣地开了过来,在甬道中央急刹车,然后走出来一个穿墨蓝色迪奥西装三件套的男人;他身材高大,略微发胖,挺出一圈啤酒肚,肉头的圆鼻子和圆下颚显出温良憨厚的气质。他失了魂般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朝着蒙着被单的尸体放声痛哭。 “月月!我回来晚了——天呐!你们不要拦着我,她是我老婆,我要看她最后一眼!” 他哭着爬向佟月的尸体,几个民警把他拦住,他边挣扎边嚎啕,场面非常感人。 陈师傅附在韩飞鹭耳边道:“他是佟月的丈夫石海城。” 韩飞鹭看着石海城痛哭流涕的模样,石海城固然是伤心的,但是他却觉得的伤心中带有逢场作戏的嫌疑。 韩飞鹭嫌石海城哭得吵闹,于是往草坪方向走了几步,偶一抬头,看到草坪对面一圈半人高的灌木丛后站着一个女人;这女人身材苗条纤瘦,戴着黑色圆帽和墨镜,穿着一身黑裙,双手交叠放在小腹,站姿优雅又端正,正默默地凝视着这里。她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似乎佟月坠楼时她就站在那里,一直到现在都不曾离开——她穿一身黑衣,像是来参加葬礼。 韩飞鹭心生异样的感觉,忽听身后嚎啕大叫,回头看到石海城在几名警察的阻拦下投身向佟月,像是要和梁山伯同葬墓穴的祝英台。 他又望向草坪另一边,那女人却不见了,方才出现的女人仿佛是一抹幽灵,顷刻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第十四章:她是文咏珊 石海城为佟月开了一个追悼会,选在最昂贵的殡仪馆3号厅,大堂每个角落都铺满了佟月生前最爱的芍药花,正中央停放着一只滚金镶边的黑檀木骨灰盒,骨灰盒上嵌着佟月的照片,照片相框镶满碎钻。这场追悼会花费不菲,被石海城操办的奢华又盛大。前来参加追悼会的人更是不在少数,佟月是几度登上新闻报刊的女企业家,生前就不乏追随者,死后的追思者更是如潮水涌来。 万恒集团作为和创美公司深度合作的合作商,自然不能缺席。周灵均虽然没有亲自出席,但是派出了至亲至近的秘书和对外宣称正在培养的接班人,已经足够表达诚意。 追悼会正式开始前的半个小时,宾客们已经陆续到达,由工作人员一一接引至礼堂旁的休息室。周颂跟着粱桭来了,这是他推却不掉的任务。刚才在门外,接待的人给宾客们每人发了一朵白色胸花,他的那朵被自己掐断了花梗,戴不成了。粱桭出去给他寻新的,但是迟迟没回来,估计是被某个熟人绊住了手脚。 周颂等得无聊,四处闲看,休息室几乎已经满座,人们或站或立,三两成群,小声寒暄。他手里还捏着掐断花梗的胸花,想把胸花丢进垃圾桶里,只在窗边看到一只垃圾桶。他起身走过去,丢掉胸花,一转身看到几步外的单人沙发上坐着一个女人;从体态看来,这女人年纪尚轻,穿着黑色连衣裙,带着黑色圆帽,帽檐垂下一圈黑纱,影影绰绰地遮住她半张脸,戴着一副黑色墨镜。她优雅地交叠着双腿,坐在沙发上往窗外看,胳膊里挎着一只小巧的手包。 十几分钟前,周颂刚踏进这间休息室就见她在窗边坐着,保持这样的姿势,十几分钟过去了,她纹丝未动。 女人察觉到了有人在看着她,她稍稍转回头,脸上那副漆黑的墨镜和周颂对视了片刻,然后起身往外走。经过周颂身边时,从外面跑过来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男孩儿一头撞在女人身上,女人被撞得趔趄几步,手包掉在地上,一只皮夹摔了出来落在周颂脚边。 周颂弯腰把皮夹捡起来,不可避免看到了皮夹里的两张银行卡和一张身份证,于是知道了这女人的名字,她叫窦晴,出生于1985年,现年35岁。 他把皮夹还给窦晴,窦晴先把鬓发挽到耳后,接过皮夹抿唇一笑:“谢谢。” 男孩儿的母亲让男孩儿给窦晴道歉,窦晴微笑着说了句‘没关系’,然后离开了休息室。她和粱桭擦肩而过,粱桭终于把新胸花拿回来了,走到周颂面前,把胸花别进周颂胸前,道:“快开始了,我们去外面等。” 追悼会准时开始,司仪拿着话筒一脸哀痛地念起讣告。大堂疏落有序站满了人,粱桭领着周颂挑了个不显眼的位置,周颂随众人垂手肃立,不时听到人群中传出轻微的啜泣声。他突然想起了刚才遇见的那个叫窦晴的女人,于是悄悄在人群中寻找,在斜后方角落里的花圈后面找到了窦晴。窦晴的位置很偏僻,又被花圈挡住,若不仔细看,很难发现那里还站着个人。她将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却没有和其他人一样低下头表示哀痛和悼念,而是直视前方,身姿挺得笔直。 周颂本以为她看的是摆在礼堂中央的骨灰盒,很快发现她看的不是佟月的骨灰盒,而是佟月的丈夫石海城......石海城站在司仪右手边,低头默哀,眼泪直流。 司仪念完了讣告,下一环节是石海城致辞。石海城从司仪手中接过了话筒,从西装口袋里拿出写好的草稿,先谢过今日参加追悼会的宾客,然后痛不欲生地说起对爱妻的追念。 周颂听了几句,愈发觉得无聊,目光又悄悄溜向斜后方,却发现那架花圈后空无一人,窦晴已经不见了。他想找找窦晴是不是走了,脖子刚一扭动,粱桭就拍了下他的手背,低声道:“别动。” 追悼会最后一个流程是宾客们依次献花,周颂把手中的白玫瑰放在佟月发骨灰盒前,短暂地看了一眼佟月的遗照,然后走出了大厅。冗长的追悼会早已把他的耐心消磨殆尽,他一个人坐在灌木丛边的长椅上,解开系得一丝不苟的西装扣,然后拿出打火机和烟盒点着一根烟。 一根烟即将抽完了,粱桭才从三号厅出来,对他招了下手,道:“走了。” 两人去停车场开车,掉头返回市区。 粱桭开车,周颂坐在后座。周颂一上车就把西装外套脱了,领带也解掉:“今天好像是我第一次参加别人的追悼会。” 粱桭:“有什么感想?” 周颂:“无聊。” 粱桭“这不叫无聊,叫严肃。” 周颂:“为什么一定要把追悼会和葬礼办得这么严肃?” 粱桭:“那依你高见呢?” 周颂:“等我死了,我要在夜店里办葬礼,请所有人在我灵前蹦迪。” 他这话说的荒唐,本以为粱桭一定会教训自己,但粱桭只是短暂地沉默了片刻,然后笑了笑:“挺有意思。” 回市区的路上,粱桭不再说话,显得心事重重。周颂让他停车他也没听见。周颂拍了拍驾驶座椅背:“阿桭哥。” 粱桭:“嗯?” 周颂:“停车啊,我说了好几遍了。” 不知不觉已经回到了市中心,粱桭把车靠路边停下,没着急解门锁,先问他:“你去哪儿?” 周颂抓着门把手准备随时下车:“不是说好了,我答应去追悼会,你就给我放一天假么。你要是敢说话不算数我就敢辞职走人。” 粱桭:“我问你去哪儿,你说了就可以走。” 周颂:“我去见一朋友,你不认识。” 粱桭解了车锁,叮嘱道:“晚上早点回家,明天准时上班。” 周颂摆摆手,穿过人行道去了街对面,走过一条步行街,一拐弯就看到了开在街角的盛大洗车行。他站在店外往里看,洗车间停着一辆奥迪,两个身穿防水背带裤工作装的男人正拿着水枪往奥迪车上喷水,那个染黄色头发的他不认得,另一个肩上搭着毛巾的是秦骁。 水枪喷水声很吵人,周颂叫了一声秦骁的名字,但是被水声压制住了。秦骁专心干活儿,也没有发现他。还是和秦骁一起洗车的黄发年轻男人发现了站在店外的周颂,周颂连忙指了下秦骁,黄发男用水枪扫了下秦骁的腿,然后朝门外扬了扬下巴。 秦骁看见周颂,把水枪关了,喊道:“等我五分钟!” 周颂不想扯着嗓门喊话,只点了下头。 秦骁加快动作,打开水枪把车身洗刷干净,然后脱掉工装和湿透的上衣,拿着一件干净的短袖光着膀子跑了出来,人未到声先到:“你来之前咋不给我打电话。” 他上身没穿衣服,古铜色的皮肤沾了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更打眼的他身上结实的肌肉块,尤其是那码的整整齐齐的六块腹肌。 周颂道:“我打了,你没接。先把衣服穿上。” 秦骁三两下穿上短袖,从裤兜里拿出手机,果然有一条未接:“还真是。可能是水声太大了,我没听见。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前面开车。” 秦骁一股风似的跑走了,没一会儿开着白色瑞途回来了。周颂轻车熟路的坐在副驾驶,系上安全带:“你总开朋友的车,你朋友没有意见吗?” 秦骁道:“前两天他打牌输给我了,车借我开一星期,还回去的时候再把油箱加满就行了。” 周颂笑道:“看不出来,你还是个赌神。” 秦骁笑道:“是啊,我藏得可深了呢!” 今天是他们送邵东成去疗养院的日子,经过这段时间在医院的治疗,邵东成的腿好得差不多,周颂提前和疗养院取得联系,和院方约定好今天将人送过去。秦骁准备好了轮椅,但是没有把轮椅搬到病房,直接把邵东成背在背上,一路背到车里,然后开车直奔城东近郊的蓝天疗养院。 把车停在疗养院内部的露天停车场,秦骁从后备箱里搬出轮椅,将邵东成抱上轮椅,然后推着轮椅和周颂走在夹岸芬芳的浓阴小道上。蓝天疗养院因环境好,医疗配置高等优点在聿城稍有名气。举目四望,绿树花园和人工湖之间错落着一栋栋圆顶白色小楼,像是一片高档的别墅区。 秦骁咂舌:“这地方很贵吧?” 周颂道:“比普通养老院贵一些。” 找到综合部大楼,一位穿粉色护士装,身材丰腴的年轻女人接待了他们。女人是护士长,负责给邵东成做入院前的体检和一系列手续。做整套的体检很麻烦,遇到耗时的项目还需要排队。这座疗养院不仅接收行动不便的老人,也接收其他慢性病患者,不限老年人和年轻人。 做检查的科室里消毒水味浓重,周颂被消毒水气味刺得鼻根发痒,邵东成做完胃镜后又呕了一地,异味飘得满楼道都是。他捂着鼻子掉过头去,脸色发白,突然也想吐。 秦骁连忙叫来清洁人员打扫地上的秽物,见周颂脸色实在不好看,便道:“你出去透透气吧,我带大爷做剩下的项目。” 周颂胃里实在犯恶心,难受得出了一身虚汗,对秦骁说:“那我在外面等你。” 秦骁:“行行行,你快出去吧。” 周颂下了楼,在一楼大堂自动贩售机里买了一瓶水,走出综合楼深呼几口气又喝了半瓶水才把反胃感压下去大半。他看了看周围,看到前面傍着假山喷泉建有一座长亭,就去了亭子里纳凉。 他把手机拿出来,告诉秦骁自己在喷泉边的亭子里。发完消息把手机放下,看到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推着轮椅朝这边走了过来,轮椅上坐着一个身穿白色病服,肤色苍白身材消瘦的女人。男孩儿想进亭子里来,但是看到亭子里有人,脸上露出犹豫的表情,可阳光毒热,他还是推着轮椅慢慢走来了。 他和周颂保持距离,把轮椅推到亭子里的石桌旁,在一张石凳上坐下。他随身带着一只挎包,他从包里拿出一只水瓶,把瓶口的吸管放在女人嘴边,道:“姑姑,喝点水。” 女人脸上的表情很呆滞,双眼空空地望着喷泉的方向,偏过头避开了吸管。男孩儿又把吸管递过去,加大了音量:“喝点水,就喝一点点。” 女人像是听懂了,含住吸管吸了几口水。 男孩儿把水瓶搁在石桌上,隔着盖在女人腿上的一条薄毯为女人按摩大腿肌肉。但是女人右腿膝盖以下是空瘪的,她似乎只有一条左腿。 女人应有三十多岁了,这男孩儿十六七岁的样子。男孩儿身材高瘦,长得清秀白净,穿一身简单的白t恤牛仔裤,右手手肘和膝盖有两处新鲜的擦伤。男孩儿寡言沉默,一副心事沉重的模样,没有他这年纪应有的活泼和朝气。 周颂和他们保持距离,互不理睬,闲着无事拿起手机看工作群里的消息,看了两页就失去耐心,偶一抬头,看到一个穿印花t恤戴着花帽子和墨镜、走路流里流气的年轻男人从亭子另一边走了过来。花帽子不远不近地坐在周颂斜对面的位置,从兜里掏出手机,不停地播放吵人的短视频。 周颂本打算无视花帽男,但是花帽男外放的音量越来越大,吵得人耳朵疼。周颂不想忍他,正要提醒他戴上耳机,却看到他把手机背面转向自己,露出背面的摄像头,而两只眼睛斜瞟手机屏幕,明显是在偷拍。 周颂经常被偷拍,那些偷拍他的人大都知道他的身份,抱着猎奇的心态给他拍照留念,秦骁口中那些网络上流传的他的照片就是这么来的。看到花帽男偷拍自己,周颂立马起身走了过去,一把抢过他的手机。 花帽男冷不丁被抢了手机,腾的一下跳起来:“你干嘛!” 周颂刚才按到了开关键,手机锁屏了,需要输入屏锁密码,便问:“手机密码多少?” 花帽男想抢回自己的手机:“你有病吧你!把手机还我!” 秦骁带邵东成做完了体检,推着邵东成出来透气,刚走到亭子里就见周颂和一个陌生男人推搡,他二话不说立马跑过去,一把将花帽男推开,花帽男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 秦骁像尊杀神似的挡在周颂身前,问周颂:“他欺负你?” 花帽男见秦骁身材健硕,心里打怵,嚷道:“谁欺负谁啊?他抢我手机!” 周颂把手机交给秦骁,道:“他偷拍我,让他把照片删了。” 花帽男:“我拍的不是你!” 秦骁把手机扔他怀里:“少他妈废话,赶紧删了!” 花帽男委委屈屈地解开屏锁,调出刚才拍的照片给他们看:“看清楚,不是你吧!” 他拍的确不是周颂,而是在周颂后方的坐轮椅的女人,拍的还是视频。 秦骁在亭子里另一边看见了视频里的主人翁,质问花帽男:“你认识他们吗?” 花帽男:“不认识,反正我没拍他!” 秦骁用手机打了下他的脸:“你偷拍还有理了?你拍人姑娘干嘛?不说清楚我把你送派出所。” 花帽男支支吾吾不愿说,秦骁把他薅起来要去派出所,他才说:“那女的是文雨珊,发到网上有流量!” 秦骁稀里糊涂:“谁?” 花帽男:“文雨珊呀,十几年前一起杀人案的幸存者,她旁边那个男孩儿是她侄子文博。” 秦骁还是没听明白:“什么幸存者?” 花帽男:“就是十几年前的连环杀人案,凶手叫什么来着?哦哦,我想起来了,迟辰光!她是警察从迟辰光手中救下来的幸存者!” 秦骁一愣,手上松了劲儿,花帽男趁机想跑,没跑两步被文雨珊的侄子文博拦住,文博怒道:“把我姑姑的照片删掉!” 花帽男当着他的面删掉照片和视频,拔腿跑了。 文博推起文雨珊的轮椅想离开凉亭,但是出口被坐在轮椅上的邵东成挡住,他冷冷地回过头看着周颂,道:“请你把路让开。” 周颂走过去推邵东成的轮椅,却发现邵东成正紧紧地盯着文雨珊,那双总是灰扑扑的眼睛炯炯有神,嘴唇微微抖动,嘴角留下口水——他陡然间激动得浑身发抖。 在这瞬间,周颂又看到了邵东成看到那张山羊面具时眼睛里焕发出的灰烬重燃般的光彩——邵东成看着文雨珊,就像看到了那张染了血的山羊面具。 第三十四章:猎物 院里有一片花园,栽满了芍药和月季,院墙爬满绣球,西南角还立着一棵红叶碧桃树。每到盛夏,这片小院处处姹紫嫣红,花香袭人。母亲患有鼻炎,闻不得花粉,所以每当花开满园时,母亲都会退避三舍,只有父亲会来此避暑。 周颂跟着父亲来过几次,这片花园留给他印象最深的是父亲蹲在满地艳丽的芍药花丛中拔草除虫的画面。在他自幼的印象中,父亲极爱干净,从不允许自己的衣服和皮肤上沾一点污渍,唯独侍弄花草时,他却任由满手沾满泥土。父亲养花的爱好是两年前才开始的,某天晚上他下班回到家,带回一株种在花盆里的蝴蝶兰,一周后,蝴蝶兰开出了花。父亲貌似受到了鼓舞,在这栋位于郊外的避暑别墅院里栽满了花苗,但凡有时间就过来侍花弄草,短短一个月后,花开满园,飘香十里。 周颂也喜欢那片花园,但是父亲从不允许他进去,更不允许他折花,只许他远远坐在爬满花藤的廊下,默默地看着,仿佛那片花园是独属于父亲的禁地。除了花园之外,还有一个地方也是禁地,那是位于车库下方的地下室。 大约几个月前,他去车库找滑雪鞋,在一张旧衣柜后发现一扇一米多高的门,门板很厚,是黑沉沉的金属门,挂着铁链和铁锁,看起来有种神秘的禁锢感。他想知道这扇门的另一边是什么,于是去向父亲讨要钥匙,但是父亲却说现在不能给他钥匙,因为还没到时候,等时机成熟了,他会亲自带他进去。 他不知道‘时机’会在未来哪一天成熟,这件事被他很快遗忘。直到几个月后,他9岁生日那天晚上,父亲把正在熟睡的他叫醒,牵着他的手来到车库,推开那扇沉甸甸的金属门,带他走进另一个世界。 通往地下室需要走过一段几米长的楼梯,他从楼梯走下来时觉得这架楼梯非常长,一直盘旋向下,深扎地心,似乎通往传说中的地狱。但楼梯的尽头并不是地狱,而是一间整洁宽大的地下室。地下室里摆着简易的桌椅和木架,当中是一张铺着大理石的长长的桌子,大理石桌面在灯下反射出惨白的光。除此之外,便是挂满墙壁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个笑容惨淡的女人。她们看着周颂微笑,但眼神却很恐惧,所以脸上的笑容也显得扭曲又诡异。她们的照片被相框装裱,挂在墙上,像是一场艺术展。 周颂牵着迟辰光的手,问:“爸爸,她们是谁?” 迟辰光还是一贯的温柔,嗓音犹如清风一样柔和:“她们是爸爸的猎物。” 猎物?那这些猎物此时在什么地方? “她们在哪儿?” 这是周颂心里的疑问,所以乍一听到这句话,周颂以为这话是自己说的,但是那声音却从他身旁传来。他转过头,这才发现原来迟辰光还牵着一个男孩儿,他想看清楚那男孩儿是谁,却看到一张骨肉黏连、五官焦黑的脸。 周颂猛然惊醒,心脏狂跳,浑身冷汗淋淋,才发觉自己刚才做了一场噩梦。 卧室里窗帘紧闭,床头开着一盏焦黄色的夜灯,空气里弥漫着薰衣草精油的香气。他躺在床上双眼发直地望着房顶垂下来的吊灯,噩梦未消的余悸在胸膛里鼓动。渐渐的,心中的恐惧褪去,才感到口干舌燥,像是在沙漠里困了几天几夜。 他下床走出卧室,去厨房里倒水,看一眼电视柜上的小立钟,现在是凌晨三点多。门铃突然被按响,紧接着屋门也响了一声。 周颂把水杯搁在流离台上,走到玄关,问:“谁?” 门外无人应答,但房门又‘笃笃’响了两声。 周颂又问:“谁?” 还是无人应,敲门声却不停。 周颂移开猫眼盖往外看,门外空空荡荡,但楼道里的感应灯却亮着。他解了锁,把门拉开一掌宽,先警惕地停住片刻,然后把门打开,向楼道里张望。 “你找到我妈妈了吗?” 背后有人说话,周颂猛地回过头,竟看到失踪已久的兰岚——兰岚站在客厅里,披散着长发,穿着失踪那天穿的t恤和短裤,t恤上沾满已经干涸的血迹,那是刘勤的血。 周颂关上门,回身看着她:“你怎么在这里?” 兰岚:“在哪里?” 周颂忽然察觉到了什么,再向四周望去,发现自己站在一个陌生的房间。他心下悚然:“这是什么地方?” 兰岚不语,转过身往窗边走去,拉开一层白色玻璃纱窗帘,凭窗远眺,望着彻夜不息的城市夜火。她又问:“你找到我妈妈了吗?” 周颂想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于是向她走过去,想通过辨认四周的建筑判断自己的位置。他站在兰岚身后,也向窗外看,只看到绵延的灯火,像黑暗的河流上停泊的渔船。 “你妈妈在哪里?”周颂问。 兰岚轻若微风般叹息一声:“你已经找到她了。” 周颂:“她已经死了,对吗?” 兰岚点了点头,道:“我很后悔。” 周颂:“后悔什么?” 兰岚:“后悔在那条巷子里,我没有帮她,也没有阻止他。” 她说的是谁?她没有阻止谁?她的父亲兰兆林吗? 周颂缓缓走到她身边,问:“你的父亲是凶手吗?” 兰岚久久无言。周颂转过头看她,看到她面色苍白,神色幽茫,像一具静止定格在晨光中的尸体,他这才发现,原来兰岚已经死了。 兰岚道:“我爸说,适者生存。这是人类生存的本能,就算是亲人之间也适用。” 周颂:“你妈得了绝症,对你和你爸是个拖累。所以她不适合生存下去。” 但是,如此说来,便是对的吗?人可以这么自私,可以这么狠毒吗? 兰岚道:“我好想她。如果她知道我的命运和她一样悲惨,或许她会原谅我吧。” 她的脖子上逐渐浮现出一圈青紫的淤痕,像是被人用绳子勒住的痕迹。呼通一声,她笔直的往后倒去,摔在地板上,双目圆睁,面色青白,变成一具死去多时的尸体。 周颂在她身边坐下,看着她的脸,在她死不瞑目的脸上看到了解脱和安详。他在兰岚尸体中汲取到了能够抚平他内心焦躁惶急的能量,这种能量像是一股清泉,涉过黑山白水,流进他心里最不为人知的隐秘角落。 他久久不愿离开,甚至想躺在她身边,变成另一具尸体,拥抱着内心的满足与平静,就此海枯石烂。 “周先生?周先生,哎呀,你怎么睡在这里啊,会感冒的!” 周颂被人晃着肩膀叫醒,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身上丝质的睡衣已经凉透。他坐起来,看到面前茶几上摆着一只水杯,似乎是他昨晚半夜起来倒的那杯水。 蔡姐担心他感冒,让他赶快回房间穿衣服。他昏昏沉沉地站起身,或许是起的猛了,一阵头晕目眩。蔡姐连忙扶住他的手,感觉他的体温有点烫:“周先生,你的手好热呀,是不是发烧了?” 周颂把她的手轻轻推开,道:“我没事,帮我倒杯热水。”说完就去了卫生间洗漱。 蔡姐说的没错,他的确发了低烧,或许是在沙发上睡了一晚的原因。吃早餐时头晕脑胀的感觉愈发明显,蔡姐给他买来退烧药,他饭后吃了一片就去上班了。其实他很想轻伤就下火线,借着生病的缘由在家里睡觉,但是今天是周灵均出院回公司办公的第一天,他多多少少有些不愿让周灵均认为他是个翘班误工的懒鬼。 到了公司,开始新一天的打杂。因生病引起的身体的不适进而导致他情绪不佳,对谁都是一张冷脸,说话也是能省则省,部门经理黛西同他说话他也是极尽敷衍,短短一个上午就把自己之前积攒下的不错的人缘败坏光了。 他之所以如此一反常态,不仅仅是身体不适,也是因为市场部昨天进来的新人表现出了对他极大的兴趣,总是以一种猎奇的目光偷瞄他,还频繁拿出手机对他偷拍,更是借故跑到他的工位附近找田馨说话,恨不得时时刻刻把眼睛黏在他身上。周颂觉得自己在她眼中变成了一个动物,一个动物园引进的稀缺的物种。 这人叫朱莉,之所以如此胆大妄为,视他为周家二少的身份于不顾,将他当做野生动物一样参观,是因为她是女经理黛西直招进来的,据说和黛西有点亲戚关系,因此认为自己比旁人多了一重皇家血脉,入职第一天就叫来总务部员工把自己工位里的椅子和桌子换了一套全新的,很是张扬。 朱莉又拿着一份项目资料跑来了田馨的工位,说是要田馨指导,其实是在制造机会近距离观察周颂。周颂只能对她视而不见,专心干自己的活儿。一切风平浪静,直到周颂离座去茶水间接水,回来发现朱莉竟拿着手机对着他的手机和电脑拍照。 这一行径彻底惹恼了他,他稳步走回来,问:“你在干什么?” 朱莉被抓了个现行,当然不肯承认自己在窥视他的隐私,装傻说了句没干什么,随后就要离开。但是周颂一把夺过她的手机,她愣了愣,大喊:“你干嘛!” 周颂避开她扑过来枪手机的手,将她的手机扔进田馨桌上一只小小的鱼缸里。噗通一声,手机瞬间沉底,渐出一圈水花。 朱莉:“我新买的手机!” 她张牙舞爪地打捞自己的手机,不忘向周颂恶狠狠骂道:“疯子!” 周颂置若罔闻,坐下来继续工作。 这场闹剧惊动了女经理黛西,黛西气势冲冲地杀了过来,先呵退围观的人群,问:“你们在吵什么?” 朱莉捧着自己湿淋淋的手机哭诉周颂把她的手机扔进鱼缸,毁了她新买的爱疯12。 黛西听完,柳眉倒竖:“小周,你为什么扔同事的手机?” 周颂耳朵里塞着耳机,正在翻译一份资料,听见黛西问他,他双手悬在键盘上静止片刻,然后把耳机取下扔到桌上,道:“我不干了。” 说完,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就往外走。事发太突然,一群人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但是周颂没走成,还没出市场部的门,就撞见了粱桭。刚才田馨见情形不对,连忙通知了粱桭,所以粱桭来的很是时候。粱桭一进来就看到周颂把西装外套甩在肩上扛着,一副要解甲归田的模样,他往周颂肩上拍了一下,道:“站着别动。” 他直接去找黛西,和黛西进了办公室。黛西一进门就数落周颂的种种不是,把周颂的工作和为人批评了个遍,直把自己说到口干舌燥。她停下来喝水,喝完了水才发现粱桭至今一言不发,便问:“梁秘书,你怎么不说话?” 粱桭本站在窗前往外看,闻言,他转过身看着黛西,神色冷峻:“你以为我是来向你说情的吗?” 黛西这才觉得不对:“您这是什么意思?” 粱桭向她走近两步,冷冷一笑:“你是不是忘记了万恒集团姓周?就算周颂做错了事,也轮不道你说三道四。你需要认清自己的位置,你只是在为周家人打工,不是周颂的教导主任。” 黛西:“可是刚才周颂把同事的手机——” 粱桭很强硬地截断她的话:“周颂把你侄女儿的手机扔到了水里?你侄女做了什么,市场部所有人有目共睹,你应该从你侄女身上找原因,可你却指责周颂。你凭什么认为你可以指责周颂?你凭什么认为周颂要受你的气?” 黛西脸色通红,不敢答话。 粱桭连骂人都分秒必争,看了看手表,又道:“不要以为自己有多么无可替代,我随时可以找人替换你。如果今天的事发生第二次,我就安排人事部给你和你的侄女办离职。” 他警示性地瞥了黛西一眼,然后走出黛西的办公室,迅速调整出和善的笑容,向办公区众人笑道:“刚才的事只是一场误会,现在都已经解决了。朱莉是谁?” 朱莉举起手:“我。” 粱桭笑道:“我代周颂向你道歉,你的手机公司会加倍赔偿。赔偿款在下月连同你的工资一起发给你。”又向众人道,“没事了没事了,大家工作吧。” 粱桭很得人心,说话无人不听,市场部的秩序很快恢复如常。 粱桭从市场部办公区出来,在楼道里找到了周颂。周颂倚墙站着,神情慵懒又冷漠。他刚走过去,就听周颂说:“我不干了。” 粱桭一票否决:“不行。” 周颂斜他一眼:“你说不行就不行?” 粱桭:“对,我说不行就不行。” 周颂:“我抬脚就走,你有什么办法?” 粱桭:“我什么办法都没有,但是大哥会很失望。” 周颂无言,现在周灵均成了他的软肋,粱桭很知道怎么捏他的软肋。 粱桭见他换上一脸不甘的神色,知道他是回心转意了,便笑道:“到午休时间了,去吃饭吧,吃完饭下午好好上班。” 第十五章:小孩儿 热浪如潮的7月,周颂跟着父亲来到郊外的别墅避暑,一住就是四五天。他的卧室在二楼朝南的一间房间,站在窗边可以看到院子里姹紫嫣红的花园,他很喜欢趴在飘窗上往窗外看,每次都能看到父亲穿着雨鞋带着胶皮手套,拿着花锄在花园里劳作的身影。父亲偶尔停下来休息,每次都会抬起头望着楼上,笑着向他挥挥手。 花园里有很多城市里见不到的昆虫,一次父亲抓了几只绿油油的蚂蚱,用草根串起来给他当玩具。他和那几只蚂蚱玩了一天,晚上睡觉还把它们摆在床头柜,特意拿来几片菜叶子喂它们,可是蚂蚱们却不吃那些菜叶。 他很着急,问道:“爸爸,它们怎么不吃饭呀?” 迟辰光坐在床边替他掖了掖被角,道:“因为它们胆小,你一直盯着它们,它们当然不敢吃。你快快睡觉,等你睡着了,它们才会吃饭。” 周颂问:“真的吗?” 迟辰光温柔笑道:“当然了,爸爸骗过你吗?好啦好啦,赶紧闭上眼睛睡觉了。” 周颂很乖巧地闭上了眼睛,迟辰光把床头的台灯关掉,压着步子走出他的房间,轻轻带上了房门。周颂惦记着那几只蚂蚱,偷偷掀开眼皮去看,发现几只蚂蚱果真蹦到了菜叶上。他又连忙把眼睛闭上,担心惊怕了它们。 不知不觉,他睡着了,被一声响动吵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借着窗外照进来的月光,看到一只蚂蚱从绳子里挣脱出来,蹦到了台灯灯罩上。夜已经很深了,房间里只拉了一层薄薄的白色绉纱窗帘,月光从窗帘的筋纹间照进来,白色的窗帘漂着一层淡淡的朦胧的光。 不知道是不是他看错了,窗帘后忽然闪过一道红光。他下了床,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往下看,看到院子里停着两辆警车,红蓝双色警灯不停闪烁,在那深沉的夜里,像两只眨动的眼睛。 房门突然被人推开,一个穿警服的男人站在门口,大声喊:“韩哥,这儿还有一个孩子!” 然后走进来一个上了年纪的身材高大的男人,身上有很重的烟味。他蹲在周颂面前,问:“你是迟辰光的儿子?” 周颂点点头,反问他:“你是谁。” 男人道:“我是警察,我姓韩。”他见周颂光着脚,于是找了一双鞋给周颂穿上,然后牵着周颂的手下楼了。 周颂站在院子里,看到车库前也停着一辆警车,警察们进进出出,非常忙碌。有更多警察进了花园,正在拔除里面的花,甚至刨出了几个深坑。 他拽了下警察的手,指着花园说:“那是我爸爸的花园,你们不要拔他的花,他会生气的。” 警察什么都没说,一把将他抱起来走向一辆警车,然后把他放进车里,对坐在驾驶座的警察说:“把他送回家。” 警车开向大门,经过花园时,周颂看到迟辰光就站在花园里,脚边是狼藉的泥土和花枝,迟辰光双手被戴上手铐,两名警察抓着他的手臂。 他用力拍打车窗,大喊:“爸爸!” 迟辰光似乎听到了,他抬起头看着警车,警车的灯光在他脸上闪烁,像是在他脸上抹了两道浓重的油彩。警车很快开走了,把那间闪耀着警灯的别墅远远丢在山野间。直到很久之后,周颂才知道那是他见迟辰光的最后一面。 警方从迟辰光的地下室救出一个名叫文雨珊的女人,她被迟辰光绑在地下室长长的木桌上,双手双脚被绑住,衣服被脱光,身体每一处的骨节衔接部位都被画上红色的线条,迟辰光会严格按照这些线条去切割她的身体。警方冲入地下室时,迟辰光已经锯掉了文雨珊的右腿。 随后,警方发现了挂在地下室墙上的其他受害者的照片,从花园里挖出了她们的残肢,一共七名女性。物证齐全,迟辰光无法狡辩,供认了自己的罪行。 迟辰光身上血债累累,等待着他的将是死刑,但是他却在上庭之前死于非命。迟辰光连环杀人案侦破后,迟辰光被转进看守所,于进入看守所的第一天夜晚被害;有人把削尖的牙刷插入他的喉咙,捅穿了他的脖子,最终抢救无效,死在了手术台上。 至于幸存者文雨珊,案发时她刚过十八岁生日,被警方找到时已经被迟辰光锯掉了右腿。她亲眼目睹自己的腿骨被迟辰光用手锯一点点割断,那一幕给她留下了强烈的精神刺激,即使后来得救了,她的灵魂也一直被囚困在那间地下室。医生说她患上了创伤后应激障碍,她的自我保护机制将所有感官封闭了起来,变成一只用人皮缝制的玩偶,丧失了自主的思考能力和行动能力。 文雨珊本来由寡母照料,但是母亲于十年前死于脑梗。母亲死后,她被送到疗养院,在疗养院生活了十年之久。 周颂从未想过他有生之年还会与文雨珊见面,从疗养院回来已经过去了一整天,但是他始终无法忘记邵东成看文雨珊的眼神,那是一种兴奋的、狡诈的、残忍的目光。他曾在澳洲和朋友一起去狩猎,他们围猎一头野猪,那是一头浑身长满黑色鬃毛,尖嘴獠牙的野兽。它的眼睛是绿色的,在它眼中,它不是猎物,人类才是,枪声不能吓退它,只能使它狂躁又亢奋,它低吼着冲向猎人,眼睛里漂出一圈绿光,那是充满兽性的目光。邵东成让他想起了那头死在枪管下的野猪,因为他们有相似的眼睛。 他的直觉告诉他,邵东成认识文雨珊,至少是见过她,否则他的反应不会如此剧烈。至于他和文雨珊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故事,这是一个迷。他无法对邵东成和文雨珊视而不见,所以他决定解开这个谜题。 街角的咖啡店可以望见街对面的公安局,周颂在餐厅等了将近一个小时,他等的人才姗姗来迟。韩飞鹭推开店门走了进来,在大厅略一张望,看到周颂坐在靠墙的卡间里,抬脚走过去坐在周颂对面,把拿在手中的手机和墨镜放在桌上,道:“抓紧时间,有事说事儿,我待不了几分钟。” 周颂明知故问:“很忙吗?” 韩飞鹭掂起水壶给自己倒水:“马上季度末了,有些案子得赶一赶。你到底有什么事儿?非得把我叫出来,死活不肯在电话里说。” 在他来之前,周颂已经给充分好了心理建设,但是当着韩飞鹭的面,还是难以启齿。韩飞鹭倒了一杯红茶,又往里夹了几块冰,还没等到周颂开口,于是皱起眉看了周颂一眼,示意他快点说。 周颂也把杯子端起来,刻意不看他:“迟辰光的案子,是你爸办的吗?” 韩飞鹭刚喝到嘴里一口红茶,顿时吞也不是吐也不是,瞪着周颂发了一会儿愣,然后咕咚一声把茶咽下去,把杯子搁在桌上:“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事儿。” 刚才他拿杯子的手抖了抖,水溅出来打湿了他的手。周颂抽出几张纸巾递给他,道:“随便问问。” 韩飞鹭心里清楚,周颂绝不是随便问问。他知道周颂一直以来都很回避迟辰光,更别说谈论迟辰光的案子,迟辰光是他人生的阴影,是他心里的脓疮。若非必要,他绝不会自揭伤疤。 韩飞鹭:“出什么事了?有人找你麻烦?” 虽然周颂心里明白韩飞鹭只是在关心他,但是迟辰光像是压在他肩上的重担,沉重地让他抬不起头:“没有,我想知道当年他落网的细节。我只认识你一个警察,只能来问你。” 韩飞鹭酌字酌句道:“那是十五年前的案子,我没看过案卷。现在案卷封档在市局资料馆,估计不好找。” 不知他是不是蓄意推辞,周颂不愿多想,反而因韩飞鹭的推辞而松了一口气:“那就算了,我找别的办法。你不是还有事吗?去忙吧。” 说完,他扭头看着窗外的人行道,始终没有勇气正视韩飞鹭的脸。 韩飞鹭若有所思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拿起手机出去了。 周颂以为他走了,缓缓长吁一口气。却看到韩飞鹭站在人行道上打电话,讲了大概两分钟左右,然后挂断电话折回来了。 周颂连忙坐直了,保持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 韩飞鹭回到他对面坐下,把剩下半杯红茶喝干了:“买过单没有?” 周颂:“没有。” 韩飞鹭抬手叫来服务员付了钱,然后拿起桌上的墨镜:“走。” 周颂愣了一下,韩飞鹭已经大步走远了。他起身跟上韩飞鹭,走出茶餐厅站在路边,韩飞鹭的越野车很快开过来停在他面前,他上车坐在副驾驶,系着安全带问:“去哪儿?” 韩飞鹭道:“找个知内情的老警察。” 他被韩飞鹭领到城东一座小区。小区内部有一片大广场,被绿树浓阴包围,聚集了许多本小区的住户,大都是老年人和孩子。广场中央站了一个由几十名大妈组成的方阵,正随着叶倩文的老歌翩翩起舞。广场周围建了一圈游廊,廊下摆了几张象棋桌,每张象棋桌都坐满了老头,还围了一圈看棋的,氛围热闹哄哄。 一个穿白色背心,摇着蒲扇的老年人看见韩飞鹭,笑道:“小飞回来了。” 韩飞鹭笑道:“回来了张叔,我爸呢?” 张叔用蒲扇指了指游廊里面:“在桌上呢,老地方。” 韩飞鹭:“行,回头聊啊叔。” 周颂初来乍到,紧跟着他穿过长长的游廊,走到最后一张象棋桌旁。韩飞鹭跟一圈老人打了招呼,然后把手搭在一个穿白色绸衫的老人肩上,道:“老韩,你这把要输了。” 韩玉良把手里的象棋啪嗒一声拍在桌上,道:“你不来我也输不了。” 他拿起靠在桌角的一根拐杖,撑着拐杖站起来,往后一回身,看见了周颂,他盯着周颂的脸辨认了一会儿,笑道:“呦,长这么大了。” 看到韩玉良的脸,周颂脑中某个记忆片段顿时清晰了起来;迟辰光被捕当晚,有个上了年纪的姓韩的警察把他领下楼,又把他抱上警车,那个警察的确是韩玉良。十五年过去了,韩玉良的变化并不大,只是白了鬓角,脸上增了几条皱纹,依然像一个潇洒的壮年人。 韩飞鹭问:“咱回家还是在这儿找个地方?” 韩玉良道:“回家回家。” 韩飞鹭搀着韩玉良走在前面,周颂跟在他们身后,发现韩玉良的右腿行动不便,膝盖似乎无法弯曲,走起路来很僵硬,所以他拄着一根一米多长的拐杖。 他们走进一栋单元楼,乘电梯到了19楼,一梯两户的楼形只有两扇入户门,左边那间1901就是韩家。韩家本落在一座没有电梯的旧小区,韩玉良长了年纪,爬楼梯越来越不方便,所以韩飞鹭主张把老房子买了,自己拿出前三十年所有的工资存款,加上卖了老房子的钱买了这套一梯两户的电梯房,给父母养老用。 这是一套户型周正的三室一厅,打扫的纤尘不染窗明几净,只是家具上大都盖上了防尘的白色蕾丝纱布,墙上挂的装饰品也是十字绣的‘家好月圆’四个大字。从家具到装饰都明显不是年轻人的风格。 韩飞鹭从鞋柜里拿出一双崭新的拖鞋递给周颂,在客厅里看了一圈,问:“我妈呢?” 韩玉良坐在沙发上,道:“去超市了,今天鸡蛋打折。” 韩飞鹭对周颂说了声随便坐,然后走到一间临着玄关的卧室门前,敲了两下房门,道:“引光,哥给你领回来一个大帅哥。” 里面传出一个女孩子的声音:“走开啊,我在做题!” 韩飞鹭:“你真不出来看看?别怪哥没提醒你,我领回来这位比你那些欧巴加起来都漂亮。” 房门呼通一声被拽开,一个穿短袖短裤,扎着丸子头戴着眼镜的女孩儿走出来:“大言不惭,让我掌掌眼!” 话没落地,她看到站在客厅里的周颂,顿时愣住了。 周颂礼貌微笑:“你好。” 女孩儿:“啊,你好你好。” 她转过身,默默朝韩飞鹭竖起大拇指,然后小步移回房间,又把房门关上了。 韩飞鹭向周颂解释道:“那是我妹妹,叫引光,比你小一岁。正在准备法考,人都快学傻了。” 周颂很僵硬地站在原地,很僵硬地说了句:“法考很难。” 韩飞鹭把他按到沙发上坐下,然后搬了张小凳坐在茶几前,笑道:“老韩,你还认得他吧。” 韩玉良:“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如果在大街上碰见,我肯定认不出来。”说着笑问周颂,“你可还记得我?” 周颂颔首微笑:“韩警官。” 韩玉良笑道:“叫叔吧,我早就退休了。” 韩飞鹭道:“你当年经手了迟辰光的案子,周颂想了解当年的情况。” 韩玉良道:“那件案子不是我主办,我负责的是余雨珊的失踪案。” 韩飞鹭:“就从文雨珊开始,你把找到文雨珊的全过程简单说说。” 韩玉良瞪他一眼:“你着什么急?小周都没说什么。” 周颂闻言,不得不开口:“韩警官,我想了解一下当年的文雨珊失踪案。” 韩玉良:“为什么?这事儿都过去这么久了。” 周颂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好向韩飞鹭投去求助的眼神。 韩飞鹭:“爸,这小孩儿鼓起勇气才来找你,你再多问几句就把他吓跑了。” 韩玉良本就对周颂的身世有些怜悯,被韩飞鹭一劝,也就不问了,道:“那我从头给你们讲讲,大概是06年7月份,文雨珊的父母到派出所报案,当时文雨珊已经失联了两天。案子派到我们中队,由我负责。我找了文雨珊三天,一无所获,第四天晚上我回刚下班回到家就接到一通电话,打电话的人告诉我,文雨珊被绑到了南郊长风谷别墅区c座01栋。文雨珊有生命危险,让我们警方赶快去救人。不管真假,我决定先去看看,所以迅速整队去了长风谷别墅区。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韩飞鹭:“是谁打的电话?” 韩玉良:“我查过电话号码,是从萍县打来的。而且是报亭里的公用电话,报亭老板根本记不得打电话的人是谁。” 韩飞鹭觉得古怪:“就算是群众举报,萍县距离咱们聿城几百公里,这个人怎么会知道文雨珊的下落?” 韩玉良摇摇头:“这是个死结,解不开。” 周颂问:“韩警官,打电话的人是男人还是女人?” 韩玉良不假思索道:“是个男的,声音听起来挺年轻,也就三十多岁。说的普通话不太标准,有点陕西那边的口音。” 陕西?周颂去回想邵旸的祖籍,他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邵东成也在聿城做了一辈子工人,说话理应不存在陕西口音。如此看来,那个神秘的举报者并不是邵东成。 房门开了,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提着两只装满蔬菜蛋肉的布袋走进来,见沙发上坐着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笑道:“今天家里有客人呀?” 韩飞鹭向周颂介绍:“这是我妈。” 韩妈妈热情的邀请周颂留下吃午饭,周颂婉言谢绝,起身告辞。 韩飞鹭道:“我也走了,我单位还有一堆事儿。” 韩妈妈把他拉住:“走什么呀,好歹在家吃顿饭。也别让你朋友走了,妈妈给你们做几个好菜。” 韩飞鹭指了指周颂的脸,笑道:“这小孩儿社恐,在咱家吃饭肯定不得劲儿。您不用管我们,我领他出去吃。” 韩妈妈:“我送送你们。” 韩飞鹭:“送什么呀,回去歇着吧,我周末就回来。” 他把门关上,和周颂进了电梯。周颂站在电梯里长呼一口气,心里的紧绷感终于消失了。韩飞鹭说的没错,他的确很恐惧刚才那和睦温馨又热闹的家庭氛围。 从小区大门出来,周颂回头看了看那一栋栋单元楼,道:“你家不小,你为什么还出来租房子住?” 韩飞鹭按着手机说:“我们家人不在意这个,想要自己的空间就自己住,自己住烦了就搬回家里,一家人又不是非要住在一个房子里。这家面馆儿不错,我请你吃面。” 他自作主张拐进路边一间拉面店,周颂跟进去,俩人坐在四人位的卡间里。韩飞鹭要了两碗牛肉面和两盘凉菜,凉菜比面先端上来,韩飞鹭夹着花生米说:“我能问问吗?” 周颂:“问什么?” 韩飞鹭:“你怎么突然想了解文雨珊的案子?” 周颂慢吞吞地掰开一双一次性筷子,又犹豫了片刻,才决定对他实话实说:“邵东成很古怪。” 韩飞鹭:“有什么古怪?” 周颂:“前两天我把他送去疗养院,碰见了文雨珊,他看文雨珊的眼神很古怪。”他停下来看了看韩飞鹭,又道,“我觉得他认识文雨珊,至少是见过。” 韩飞鹭吃了几粒花生米,又把筷子放下喝了口水,道:“那通从萍县打来的电话也很古怪。如果没有那通电话,当年老韩找不到文雨珊,也就没有后面的事儿了。” 他砌词很严谨,刻意不提迟辰光。 服务员端上来两碗面,韩飞鹭道:“吃饭吧,我回去查查邵东成和文雨珊的社会关系,这两天给你个回复。” 吃完饭,韩飞鹭开车返回单位,顺路把周颂送到公司附近,周颂下了车,对他摆了手。韩飞鹭点点头,把车窗升起来,开车走了。 周颂往集团大楼走去,途中手机响了,是秦骁打来的电话。他接通电话:“喂?” 秦骁道:“我托朋友查到了,杀死你爸的人叫左烨。三年前刑满出狱了,人目前还在聿城。” 周颂站住脚步,道:“我想找到他。” 秦骁不知问了谁几句话,又道:“我知道他上班的地方。” 周颂:“发给我。” 秦骁:“你自己一个人太危险了,我陪你一起去。” 周颂稍一思索:“好,我现在去找你。” 他转身往回走,站在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出租车迅速远去。 第十一章:左烨 1990年,左烨出生在南方某渔村,父亲早亡,他初中辍学随寡母刘欢来到聿城生活。刘欢是工地上的做饭工,母子两人吃住在工地上为工人建起的简易大棚内。06年5月10日晚,工头章强进入刘欢的房间,伙同两个工人对刘欢实施强制猥亵,左烨回家看到母亲受辱,暴怒之下抄起石砖砸向三人的头部,一人当场死亡,工头章强和另一名工人受了轻伤。工头章强以故意杀人罪将左烨起诉法庭,当年左烨刚满十六岁。 章强颇有手段,找来工地上几位工人证明刘欢平日里屡次以和他们发生性关系而收取报酬,俗称卖|淫。事发当晚刘欢也是自愿,并且已经收取了他的报酬,所以推翻了刘欢对自己强|奸未遂的指控。不论事实真相如何,当年警方采信了章强的说法,并且在刘欢的住处找到了那笔‘嫖|资’。最终章强被处以十五日拘留和罚款后无罪释放,而左烨被移交看守所,等待来日步上法庭。 刘欢得知这一消息,悲愤叠加,导致脑梗复发,不治身亡。 左烨在看守所听闻母亲去世的消息,狂性大发打伤了狱警欲逃离看守所,最终被电击枪制服。他打伤狱警的第五天,就把削尖的牙刷头插进了迟辰光的咽喉。上庭那天,检方律师问他为什么要杀迟辰光,他的回答是迟辰光占了他的铺位,让他只能睡在臭烘烘的厕所旁边。 这个理由很简单也很荒诞,当时所有人都认为左烨受刺激太深,已经性情大变,变得暴戾凶残。十六岁的他被判了十三年监禁,同时接受医疗机构的心理治疗。因服刑期间表现良好,也通过了精神医生对他的心理评估,所以他得以减刑一年,于三年前出狱,目前人还在聿城。 这是秦骁托朋友之手搜集找的资料,这些资料被秦骁装在一只纸袋里,周颂看过资料,又从纸袋里发现一张照片,照片是左烨入狱时照的;十六岁的少年身着蓝底白条纹的狱服,剃着紧贴着青色头皮的短发,人又瘦又黄,像是长期营养不良;周颂着意看他的脸,他微微低着头,鼻梁挺拔,下颚尖锐,嘴唇用力抿着,光从他头顶打下来,在他鼻根处落下一道阴影,他的眼睛也陷在那片阴影中,像两只黑色的深坑。 如果不知情人看了这张照片,一定会对照片中的人感到憎恶,稍胆小些的人会感到恐惧和不安,不是因为他的长相如何,而是他浑身有一种扭曲而阴鸷的气质;他彷徨地低着头,却愤怒地咬紧牙关,像是一头被关进牢笼里的野兽,笼外的世界对他来说是巨大的威胁,他一边咆哮一边后退,也不乏和笼外的人殊死搏斗的勇气,他即狂躁又胆怯,即不安又愤怒。人大都是能够平衡自己情绪的动物,所以大多数人不会如此矛盾,如果这种矛盾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那这人便是疯子。 秦骁又把朋友的车借来开,周颂一上车就坐在副驾驶看资料。他估摸着周颂看资料看得差不多了,才说:“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周颂把照片放进纸袋里:“什么?” 秦骁很直白地问:“你找这个人是想给你爸报仇吗?” 周颂皱起眉:“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秦骁憨憨地睁大眼睛:“为父报仇,电视里都是这么演的。” 周颂轻飘飘地笑了笑:“艺术虽然取于生活,但是高于生活,也高于我。” 秦骁:“那你找他干嘛?” 周颂默了默,道:“只是问清楚而已。” 他想找到左烨,是想问清楚,左烨到底为什要杀死迟辰光。仅仅因为迟辰光占了他的铺位就杀人,这一杀人动机虽然在他这里成立,但是结合文咏珊和邵东成事件来看,这一动机中似乎还有另一层隐藏的动机。经过和韩玉良的一番交流,他几乎能笃定迟辰光死于一个圈套,文咏珊和邵东成都在圈套之中,还有那通神秘的举报电话。他想挖出当年没有被警方挖掘出来的故事,这个故事或许很重要、或许很缥缈、或许根本不存在。但这都是他掘出真相后才能做出的判定,在得到真相之前,他和那段故事一样缥缈,而他等待的是尘埃落定。 秦骁又问:“你怎么不让姓韩的警察帮你找左烨?” 周颂道:“他太忙了,不想麻烦他。” 他的确没有让韩飞鹭帮忙找左烨,但不是体谅韩飞鹭工作忙,而是无意让韩飞鹭知情。其实邵旸说的很对,他和韩飞鹭的关系很奇怪,他们或许能一起共事,但是仅限于他们的矛头都指向第三个人,拥有相同的目标。一旦他们的目标不相同,就一定会出现意见和行动上的分歧,而解决分歧的方式必定是两方针锋相对,甚至动起刀兵。为了延缓这一天的到来,周颂选择向韩飞鹭隐瞒。 左烨在家具城工作,做一名搬运工人,也负责送货,日常往返于客户于仓库之间。城南临近收费站的地方建有大批的仓库,临着路边的一座仓库门前停着一辆红色厢式货车,两个男人进进出出,正在往车上搬运货物。 秦骁把车停在路对面,隔着车窗指着那个穿蓝色短袖和牛仔裤的男人:“应该就是他,左脸有道疤。” 他手机里有一张左烨的近照,是左烨搬货时被偷拍的,入镜的左脸从颧骨到下颚有一道六七公分长的伤疤,非常具有辨识度。 秦骁向周颂问道:“现在去找他?” 周颂道:“不急。” 现在见到了左烨真人,周颂对左烨蒙生了强烈的好奇心,于是默默地观察起左烨;左烨今年应有三十一岁,他的少年时代在监狱中度过,出狱时已经从少年迈入青年。他个子不是很高,大约有一米七五,身材偏瘦,剃着很短的板寸,一张圆中带方的蜡黄脸,眉毛很粗,眼眶很深,像是有点少数民族的血统。他的眼神过于镇定,给人以沉着冷酷的印象。 两人搬完了货,左烨将车厢上了锁,打开车门坐进副驾驶,货车随之启动,但却站在原地不动。周颂仔细去看,透过两重车窗玻璃看到左烨坐在车里接电话,很快,他把电话挂断,人也从车上下来,另一个男人将货车开走,他从仓库里推出一辆电动车,骑着电动车逐渐深入自建区。 周颂当机立断:“跟上他。” 秦骁开车跟在左烨后面,为了不被发现所以控制车速,不明所以道:“他要去哪儿?咱们跟着他干嘛?” 周颂也不知道左烨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跟踪左烨的意义何在,只是因为他现在对左烨有着强烈的好奇心,想窥视他更多。他们深入一片自建区,这里横竖错落着一栋栋本地人建立的住宅楼,违规建成六七层高的住宅楼也不在少数,主要是为了出租和做生意。左烨的电动车钻进一条宽不足一米五的巷子里,秦骁的车被拦在巷口开不进去。 周颂立马下了车,道:“你在这里等我。” 秦骁:“我找地方把车停好跟你一起......嗳!周颂!” 周颂等不及他,一个人沿着巷子往里追,跟着电动车的车屁股左拐右拐,一头扎进环环相套的巷陌深处,停在一栋破旧的两层小楼前。小楼大门紧闭,门外停着那辆他追了一路的电动车。 他观察周围地形,找了条两栋房子之间的夹巷穿过去,来到小楼后身,一楼朝后开着两扇窗户,靠南的那扇窗户玻璃突然响了一声,玻璃被打破了。他弯着腰走到窗下,能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那声音很奇怪,像是一个男人在痛苦地呻|吟。 “你别挣扎,越挣扎血流得越快,如果再惊动邻居,我可就容不下你了。” 说话的男人应该是左烨,他声音沉闷平缓毫无起伏,比起威胁更像是劝说,却能让人窥到几分残忍和狠毒。屋子里面响了一会儿,然后响起关房门的声音,随后安静了下来,左烨似乎又出门了。 周颂观察这两扇窗户,玻璃被打烂的窗户外装着防盗窗,另一扇则没有。他走到靠北的窗后往里看,里面是厨房,窗后就是厨房厨台,窗户的高度勉强到他胸口。他试着开窗,窗户从里面关死,往地上看了一圈,捡起一块石头把玻璃砸烂,伸手进去把窗户打开,然后手撑着窗台往前一蹿,先站上窗台,然后钻进厨房,踩着厨台跳了下来。 他随手拿起厨台上的一把菜刀,压着步子小心翼翼地走出厨房,外面是空荡荡的起居室,家具是老旧的木式家具,刷了白漆的墙上到处都是蜡笔涂鸦和脏污的黄垢。和厨房相对的方向有一间卧室,卧室门紧闭,门把手上缠着铁丝。他掂着刀走过去,听到里面有轻微的响动,然后把铁丝拆开,侧过身贴着墙壁推开了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率先飘出一股恶臭的气味,像是血腥味混着粪便又混着腐肉,难闻地刺鼻。周颂皱起眉,捂着鼻子往里看,即使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屋子里的情形让他心生寒意;房间很小,当中摆着一张行军床,没有铺任何被褥,只有一张脏兮兮的床板。床上绑着一个浑身赤|裸的男人,双手和双脚被捆在床头,身下的床板被血染红了大片,大滩的血和粪水等物透过床板缝隙淌在地板上。男人一丝不挂,双腿中央搭着一条毛巾和两只冰袋,听到开门声,他吃力地翘起头往门口看,冰袋从腿间滑落,露出那处一道平整的刀疤......他被阉了,阉割他的人为了不使他痛晕过去,在他伤口上放置冰袋,减缓他的痛苦。 “呜——呜——” 看到周颂,男人似乎看到了希望,吃力地挣动双手,嘴里发出求救的呜咽声。 周颂往里走,走到床边低头看他,他浑身皮肤被割出数十道伤口,刀刀避开要害,但伤得很深,几处见了骨,伤口不停地往外渗出血丝,腿上几道伤口已经发黑流脓,正在腐烂。很显然,他正在遭受一种类似于‘凌迟’的刑法。一条毛巾紧紧勒着他的嘴,他瞪大双眼看着周颂,后脑勺一下下磕着床板。周颂解开毛巾,他迫不及待地想说话,但是张嘴却露出半截断裂的舌头,他不仅被阉了,舌头也被割了。 周颂垂着眼睛看着他,大概猜出了他的身份:“你是章强?” 章强是十几年前伙同他人欲对左烨的母亲实施强|奸的主使,案发后反咬刘欢卖|淫,刘欢悲愤之下复发脑梗一命归西,是害死刘欢的直接凶手,也是害左烨蒙受十几年牢狱之灾的元凶。他应该是猜对了,因为这男人听到‘章强’这一名字时的反应很激烈,眼眶里甚至流出泪水。 周颂明白了,左烨把章强绑来,先阉了他又折磨他,显然是在向他复仇。章强的脸也很精彩,脸上不知被划了多少刀,一块好肉都难寻,上嘴唇被割开,露出嘴里的牙床,满嘴牙已经被拔掉了。他这模样实在丑陋骇人,屋里的气味也实在难闻,周颂把毛巾扔到他脸上,离开了卧室。 他想在这里等左烨回来,他发现了左烨滥用私刑的秘密,或许可以和左烨来一个等价交换,逼左烨说出当年杀死迟辰光的真正动机,如果这一层动机真的存在的话。但是不能排除左烨人性全无,被他威胁后想杀他灭口,所以他要为自己铺好后路。 周颂拨出秦骁的电话,打算把这里的地址告诉秦骁,让秦骁在外接应他,如果他半个小时后没有返回,秦骁可以及时赶来救他。他心里有了计划,站在客厅窗前等待电话接通,却看到窗台上放着一串钥匙。看到这串钥匙的瞬间,周颂心一沉,顿时寒芒刺背——他上当了,他大意了,原来他早已暴露;这串钥匙是左烨的电动车钥匙,钥匙还在房间里说明左烨根本没有出门,此时此刻,左烨就在这间屋子里。 周颂回过头,看到左烨站在厨房门口,手里拿着一把枪,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第十七章:驾驶证 左烨:“把电话挂了。” 与此同时,电话接通了,秦骁急吼吼地问他在哪里。周颂默然不语地挂了电话。 左烨坐在破旧的木制沙发上,用枪口指了指对面的位置,道:“坐。” 周颂别无选择,走过去坐在他对面。 左烨看着他的脸,像是在回想他是谁,但是脑海中查无此人:“你跟了我一路,为什么?” 周颂:“找你有事。” 左烨:“你是谁?” 周颂如实相告:“我叫周颂,迟辰光是我父亲。” 左烨挑了挑眉,脸上的疤痕随着他的面部肌肉扭动,像是一条趴在他脸上的蜈蚣:“原来是你。” 周颂:“你知道我?” 左烨:“听说过。” 周颂淡淡一笑:“真巧,我也听说过你,那我们算是老相识了。” 左烨也笑:“你找我,是想为你爸报仇?” 周颂:“不是,我只是想知道,你当年为什么要杀死迟辰光。如果你没有在看守所里杀人,法官不会对你量刑如此之重。” 左烨往前弯腰,双肘支在膝盖上,枪口一直对准周颂:“说来很抱歉,当年我年轻不懂事,为了铺位被占这一点小事杀死你父亲,我向你道歉。” 他嘴里说着抱歉,眼睛里却翻滚着重重杀气,可谓是心口不一的典范。 周颂不禁莞尔:“你真的误会了,我不想为迟辰光报仇。我找你是为了调查别的事。” 左烨:“什么事?” 周颂看出来了,左烨绝不是好糊弄的人,如果他今天想活着走出这间屋子,必须对他坦诚,“我怀疑迟辰光当年落网是一桩精心策划的圈套,简单来说就是有人想除掉他,所以才借你的手杀人。” 左烨脸上表情纹丝未动:“你是想说,我杀死迟辰光是有人指使?” 周颂:“对,你只是遭人利用的一把刀,我不会向一把兵器寻仇。我找的是你幕后的人。” 左烨挑起左边唇角,脸上的蜈蚣往上爬,几乎爬进他浅褐色的眼睛里:“这不就是为迟辰光报仇?” 周颂:“我调查真相不是为了杀人。” 左烨:“那你为了什么?” 周颂:“为了心无所惑,为了自己不被蒙昧。” 左烨的眼神悄然发生细微的变化,看着周颂沉默许久,道:“那你要的是什么?” 周颂稍稍仰起头,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光束中漂浮着细小的微尘。他说:“我要的是尘埃落定。” 左烨沉默,不置一词。但是周颂知道左烨懂得他在说什么,也理解了他;说来荒唐,即杀人犯邵旸之后,又一个杀人犯能够理解他,甚至能够和他共情。也许邵旸说的对,他们才是一类人。 他不知道左烨沉默的几分钟内都经历了哪些思考,总之左烨改变了口风:“我不能说。” 周颂:“你指的是杀死迟辰光的幕后主使?” 左烨:“对。” 周颂:“你只需要告诉我一个名字。” 左烨:“很抱歉,我帮不到你。” 周颂这才恍然大悟:“你至今还在为他做事?” 左烨稍稍低头,默认。 周颂:“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他为什么要除掉迟辰光?” 左烨:“......不是他,是他们。” 周颂:“他们?什么意思?” 左烨看着他摇了摇头。 周颂知道他其实愿意帮自己:“给我一点提示。” 左烨陡然之间变得坚决:“到此为止。你走吧。” 周颂看了眼对准自己的枪口:“你不担心我报警?” 左烨很笃定地说:“你不会。” 周颂还想继续说服他:“其实我们可以——” 左烨皱眉:“快走。” 周颂禁了声,不敢挑战他的耐心,毕竟他手里有枪。周颂欲起身,往下一低头,无意间透过茶几透明的玻璃板看到茶几挡板上放着一只脏兮兮的布袋,布袋里满是银行卡、身份证、和驾驶证之类的证件。他的目光定在其中一张驾驶证上,驾驶证一栏的姓名和旁边黏贴的照片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把那张驾驶证拿出来,仔细看姓名,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这是一个名叫‘窦晴’的女人的驾驶证。而他几天前在佟月的追悼会上也见过一个名叫窦晴的女人,难道此窦晴就是彼窦晴?如果她们真是同一个人,窦晴的驾驶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周颂突然感到强烈的不安,他抬起头,看到左烨正死死盯着自己,眼睛里杀气滚滚。 左烨:“你刚才应该直接走人。”他从沙发坐垫下拿出一根消音器装在枪口上,再度对准了周颂。 在他扣动扳机的前一秒,周颂一脚把茶几踹翻,茶几撞到他的手臂,枪口被迫抬高,这一枪打在了对面墙壁上。周颂趁机翻到沙发后,冲进卧室反锁房门,左烨紧跟着追过来,用力踹了两下房门,踹不开又拿枪射,连续两枪把门板射出拳头大的破洞,从洞里伸手进来想把门闩打开。 周颂掂起刚才拿到卧室里的菜刀,对准左烨的手就砍了下去,一刀砍掉了他小拇指和无名指! 左烨闷吼一声,把手缩了回去。周颂连忙把章强连人带床推过去堵门,旋即蹲在墙后拨出秦骁的电话。 秦骁很快接了:“你在哪儿啊?我看到那辆电动车——” 周颂:“他有枪,快报警!” 哐当一声,左烨在踹门,堵门的床往后移了几公分,周颂连忙蹲在地上用力抵着床沿,喊道:“我已经报警了,你杀了我也没用!” 左烨又开了两枪,其中一颗子弹贴着周颂的头皮飞了过去,随后外面很快安静了下来。左烨没走正门,应该是从厨房窗户跳出去逃走了。 周颂不敢出去,担心有诈,直到传来一声门响,紧接着有人跑了进来,大喊:“周颂!” 是秦骁。 他这才把床拉开,开门走了出去。秦骁看见他掂着一把刀,刀上还有血,顿时吓了一跳:“你你你咋了!” 周颂不说话,走到茶几边,发现那只装着许多证件的布袋消失了,又去厨房,窗户大敞着,厨台上多了两只沾了血的脚印。 左烨的确逃走了,带着那些证件一起。 第十八章:你能把我怎么办? 经过多天的排查,穆雪橙终于从乔琪所住的小区大门监控录像中找到了突破点。她兴奋地抓起话筒打给韩飞鹭办公室的座机,但是没人接。 正好顾海从外面走了进来,她撂下话筒对顾海招手:“海哥海哥!” 顾海走过去:“怎么了?” 穆雪橙:“韩队在单位吗?他办公室座机没人接。” 顾海:“周颂把他叫出去了。” 穆雪橙:“出去多久了?” 顾海看看手表:“有一个小时了,你找他有事?” 穆雪橙把他拽到身边,手指噼里啪啦地敲击键盘:“我终于从红光山的游客中筛查出了一个可疑人员。” 顾海拖过去一张椅子坐下,看着电脑大屏:“是谁?” 穆雪橙:“这是6月20号早晨,乔琪住的小区大门口的监控。乔琪在10点12分走出小区,然后搭了一辆出租车,直奔着红光山就去了。你看,乔琪的出租车刚开走,这个穿黑色运动装背着包的女人就从早餐店里出来了,也打了一辆出租车,走的和乔琪是一条路。” 顾海:“她在跟踪乔琪?” 穆雪橙:“我刚才根据车牌号找到了出租车司机,据司机回忆,这个女人上车后没说去哪儿,让他跟着前面那辆车,一路跟着乔琪的出租车到了红光山!” 顾海:“把红光山售票口的监控调出来。” 穆雪橙一番操作后,山下售票口监控视频出现在电脑屏幕里;售票口是俯瞰的角度,只能拍到来买票的游客,乔琪买票的时间是11点12分,在她之后又有几个老年人买了票进入红光山。11点16分,那个穿黑色运动衣的女人才出现在售票口,她和别人一样,买过票就进入景区,此后再无监控可追踪。 穆雪橙:“很明显了呀,这个女人跟踪乔琪到红光山,刚才她买票的时候手里拿着手机但是却用现金支付,她在出租车上也是用现金付车费。移动支付普及的年轻人群体这么广泛,她还坚持用现金,是为了不留下痕迹。” 顾海:“查到她的身份了吗?” 穆雪橙:“她戴着墨镜和帽子,无法进行人像对比,而且乔琪住的小区周围监控缺失,根据录像找她的起始地也很麻烦。但是你看,她千算万算,疏忽了一点。” 她又调出乔琪从小区里出来搭出租车的录像,切到一个能看到早餐店内景的角度:“你看,在乔琪出来之前她一直坐在早餐店门口的位置。乔琪出来的很突然,她急急忙忙地站起来用手机扫门上的付款码,付了钱就去追乔琪了。”穆雪橙得意地打了个响指,“我是火眼金睛哦。” 顾海点点头,道:“我过去看看。” 他下楼途中拨出韩飞鹭的电话,和韩飞鹭约好在早餐店汇合,打了辆出租往早餐店去了。 早餐店傍晚依旧营业,但是门可罗雀,门前凉棚下一只大油锅冒着缕缕黑烟,旁边摆着早已凉透的油条。顾海为了躲太阳也站到凉棚下,但是旁边未散热的油锅又很快把他熏了出来,于是先走进店里。店里只有一桌客人,正在喝馄饨;上了年纪的老板娘坐在呼呼直响的风扇前,见来了客人,就问顾海吃什么。 顾海在近门口的位置坐下,看了眼隔壁桌正在吃馄饨的大爷,道:“一碗馄饨。” 没几分钟,老板娘端上来一碗馄饨,顾海掰开一双一次性筷子,没吃两口,韩飞鹭就到了。韩飞鹭推门走进来,拉开椅子坐在顾海对面,顺手抄起桌上一张传单扇风,发了句牢骚:“这几天热得邪门儿。” 顾海夹着一颗馄饨问他:“吃午饭了吗?” 韩飞鹭:“吃过了。”银台旁边立着一只冰柜,里面是冷饮和雪糕。他走过去,从冰柜里拣出两罐冰可乐和一根绿豆雪糕,拿着东西折回来,分了一罐可乐给顾海,“这家店怎么回事儿?” 顾海道:“小穆发现乔琪去红光山那天有人跟踪她,跟踪她的人是个女人,在乔琪出门前一直待在这间早餐店,在这儿用手机付过饭钱。” 韩飞鹭把雪糕包装袋撕开,咬了一口雪糕:“具体时间。” 顾海:“6月20号早上10点12分。” 韩飞鹭在店里看了一圈,向坐在电风扇前的女人道:“老板,结下账。” 老板娘没起身:“一共27块,付款码在墙上。” 韩飞鹭道:“我用现金。” 老板娘这才拿着个钱包走过去。 韩飞鹭从兜里拿出钱包,但没往外拿钱,而是给老板娘看夹在里面的警官证,道:“我们是警察。” 顾海也放下筷子,拿出警官证给老板娘看了看,然后继续吃那碗滚烫滚烫的馄饨。 老板娘顿时有点紧张:“你们要干啥?” 韩飞鹭:“你们店的付款码绑的是你的手机?” 老板娘:“是啊,是我儿子帮我弄的,咋了?” 韩飞鹭:“没咋,我们在查一件案子,嫌疑人在你这儿吃过饭,所以想从你手机里找找这个人的付款记录。有助于我们警方尽快查到这个人的身份。” 老板娘从围裙兜里拿出手机:“那你看吧,我不会整,你来整。” 她把手机解了锁交给韩飞鹭,韩飞鹭找到微|信中的收款记录,翻到6月20号当天,早上10点12分的确进来一笔付款,而且这一时间只有那一笔收款,且能从收款记录能查询到付款账号。韩飞鹭用自己的手机把此账号信息全都拍下来,照片发给了穆雪橙。 操作完毕,他把手机还给老板娘,然后等待穆雪橙的调查结果。 顾海热汗淋漓地把馄饨吃完,感觉整个胃都在沸腾,于是马不停蹄地灌了自己一瓶冰可乐。 韩飞鹭看着他这打铁式的吃法,发自内心地感慨道:“年轻真好,我要是像你这么吃,肠子得拧成麻花。” 穆雪橙速度很快,根据微信号查到绑定的手机号,然后查到手机号的主人,将此人的信息发送到韩飞鹭的手机上。韩飞鹭收到信息,先扫码付了这顿饭钱,然后向顾海说:“走,去创美公司。” 手机号的使用者是一个名叫李菲菲的女人,聿城本地人,今年29岁,在创美广告公司工作,职务是总经理秘书。创美广告公司位于一栋写字楼的15楼,从电梯出来就是前台,韩飞鹭向前台出示了警官证,问:“李菲菲是你们这儿的员工?” 前台:“您说的是sofie吗?她是石总的秘书。” 韩飞鹭:“这位sofie小姐在不在公司?请你把她叫出来。” 前台:“您稍等。” 前台拨了两桶电话,然后歉然笑道:“很抱歉,sofie请假了,不在公司。”说完微笑不语看着他们,脸上在说:你们可以走了。 前台后面就是办公区,几个穿正装的男女好从办公区中走过,韩飞鹭认得其中一个人,喊道:“石总。” 石海城看见韩飞鹭,用了几秒钟时间去回忆他是谁,然后面带笑容走了过来:“这位先生很眼熟,我们见过吗?” 韩飞鹭笑道:“石总贵人多忘事,前几天咱俩在你家楼下见过。” 石海城想起来了,佟月跳楼当天,他在楼下见过此人。他向韩飞鹭伸出手,笑道:“对对对,我想起来了,您是当天到场的民警。” 韩飞鹭道:“我不是民警,我是刑警。上源区刑侦支队的,我姓韩。” 石海城的表情僵化了不到一秒钟,很快恢复自然:“原来是韩警官,您是来找我的吗?” 此时的石海城和几天前跪在佟月的尸体前痛哭流涕的石海城判若两人。韩飞鹭看着他圆润白净眉开眼笑的脸,脑海中浮现出四个字:能屈能伸。 韩飞鹭:“李菲菲是你的秘书?” 石海城:“sofie?是的,她是我的秘书。” 韩飞鹭:“她在公司吗?我有事找她。” 石海城:“真不巧,sofie请假了,这几天没来上班。” 韩飞鹭的目光顿时变得锐利:“请多久?” 石海城:“她从6月28号就没来上班,好像请了10天假。” 韩飞鹭:“你记得很清楚。” 石海城笑道:“她是我的秘书,就在我身边工作。她如果不在,我就要调用别人,所以记得比较清楚。” 韩飞鹭:“我打过她的电话,但是打不通,请你帮忙联系到她。” 石海城道:“人事部有她的备用号,我让人事部的人联系她试试。” 他给人事部经理打了通电话,让人事部经理联系李菲菲,但是人事部经理也尝试无果。 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李菲菲,既然她不在公司,就没有必要在这里浪费时间。韩飞鹭遂和顾海离开创美公司,让穆雪橙调查李菲菲的住址。 李菲菲住在紫薇园,她父母早亡,和奶奶相依为命。从创美公司到紫薇园只需要七八分钟的车程,韩飞鹭和顾海到了紫薇园,找到李菲菲家所在的单元楼,站在电梯间等电梯时碰见一位老妇人,她双手提着两只购物袋,里面装着满满当当的瓜果蔬菜。韩飞鹭接过老人手里的东西,老人连声道谢,和他们走进电梯,又在同一楼层出电梯,最后站在了同一扇入户门前。 老人以为韩飞鹭想帮自己把东西提进屋里,于是打开门把韩飞鹭和顾海邀进家里。韩飞鹭把两只袋子搁在客厅地板上,问道:“这是李菲菲的家吗?” 老人:“是啊,菲菲是我孙女儿,你们是?” 韩飞鹭出示自己的警官证:“我们是警察,找李菲菲了解一些情况。她咋不在家?” 老人:“她出差了。” 出差? 韩飞鹭登时察觉到不对劲:“她说她出差了吗?” 老人:“对,她经常出差,都走了好几天了。” 韩飞鹭:“她什么时候走的?” 老人走到电视柜前,那里摆着一副日历,她戴上老花镜仔细看了看日历,道:“菲菲是6月28号走的。” 韩飞鹭:“她出差这几天联系过您吗?” 老人道:“没有,我也正着急呢,我打她电话她都不接。” 韩飞鹭和顾海对视一眼,两人面色都很凝重;李菲菲在说谎,对公司称请假,对奶奶说出差。今天是7月5号,她于上月28号消失至今,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也没有人能联系到她,她仿佛人间蒸发了。 顾海突然碰了下韩飞鹭的胳膊,示意韩飞鹭看向电视柜;电视柜上有一台相机,韩飞鹭走过去拿起那台相机,问:“这是李菲菲的相机?” 老人:“对,菲菲喜欢摄影,这是她存了两个月的工资买的。” 顾海也走过去,低声道:“李菲菲跟踪乔琪去红光山当天,就带着这台相机。” 韩飞鹭打开相机,发现内存卡已经空了,显然被李菲菲事先清理过。 韩飞鹭取出内存卡,向老人道:“这台相机可能和近期发生的一件案子有关,我要把内存卡带走调查。” 老人焦急道:“是不是菲菲出事了?” 韩飞鹭安慰她:“您别担心,李菲菲没事,她的确在外地出差,过几天就回来了。” 辞别老人,两人离开紫薇园,韩飞鹭驱车返回单位。 顾海:“李菲菲现在的状态像是失踪了。” 韩飞鹭:“先看看这张卡能不能恢复数据。如果李菲菲带着相机上山,回来又把内存卡删光,那她很有可能拍到了什么。” 没走多远,韩飞鹭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怎么了?” 穆雪橙道:“老大,刚才有人报案,城南仓储园发生一件持枪伤人事件。” 韩飞鹭:“非法持枪?联系武警中队了吗?” 穆雪橙:“您别着急,危机已经解除了,持枪的人逃了,辖区派出所正在配合咱们的人搜索嫌疑人的下落。” 韩飞鹭:“有伤亡吗?” 穆雪橙:“嗯......算有伤者吧,已经送到医院,目前已经脱离危险了。” 韩飞鹭拧眉:“什么叫算有?” 穆雪橙:“情况有点麻烦,你回来就知道了。” 韩飞鹭:“好,我马上到单位。” 他风驰电掣回到单位,把车扔在院里,看到刚出警回来的两辆警车也停在院里。穆雪橙蹲在办公楼台阶上逗一只不知哪里来的流浪猫,见韩飞鹭和顾海回来了,立马就站了起来。 韩飞鹭一阵风似的进了办公楼:“什么情况?” 穆雪橙跟着他往楼上走:“持枪的人叫左烨,他非法囚禁了一个叫章强的人。被闯进他家里的人发现了,左烨就和这个人发生冲突,动用了枪支。但是章强打输逃走了,天磊他们小组到现场的时候左烨已经跑得没影了,就赶紧把章强送到医院,然后把闯进左烨家里的人带回来了。” 韩飞鹭:“谁报的警?” 穆雪橙:“就是这个闯进左烨家里的人。” 韩飞鹭:“人在哪儿?” 穆雪橙:“在问询室。” 问询室在三楼,韩飞鹭拐到问询室直接把门推开,看到齐天磊正在里面给周颂做笔录。看见周颂,他以为自己看错了,但是穆雪橙在他旁边小声说:“他就是闯进左烨家里的人。”说完溜走了。 周颂身上的白衬衫沾了几滴来路不明的血,他很淡定地瞥了韩飞鹭一眼,然后问齐天磊:“还有问题吗?” 齐天磊把打出来的笔录递给他:“没有了,你看看,没问题就签字。” 韩飞鹭大步走进来,一把抽走周颂手里的笔录,皱着眉迅速浏览一遍,脸黑得像锅底:“这上面写的什么?” 周颂:“齐警官给我做的笔录。” 韩飞鹭:“谁允许你做笔录的时候说梦话?” 周颂:“我说的都是实话。” 韩飞鹭黑着脸:“实话?实话就是你和左烨半路碰见了,左烨把你请回家做客,你无意间发现左烨在家里藏了个人,然后你和左烨打了起来。左烨打输逃走,你报警?” 周颂非常从容,甚至还把腿翘起来了:“对,这就是事实。” 周颂知道韩飞鹭肯定不信他编出的谎话,但是他丝毫不担心韩飞鹭会定他私闯民宅的罪,因为韩飞鹭没有证据。左烨逃了,谁都无法推翻他的供述。 周颂面带微笑看着韩飞鹭,脸上写着:你能拿我怎么办? 韩飞鹭:“去外面等我。” 周颂:“齐警官已经给我做完了笔录——” 韩飞鹭:“去外面等我!” 周颂浑身一哆嗦,和韩飞鹭互瞪几秒钟,憋着一口气心不甘情不愿地出去了。 他一走,韩飞鹭就问齐天磊:“你出的现场?” 齐天磊:“是。” 韩飞鹭:“现场什么情况?” 齐天磊:“周颂那个叫秦骁的朋友也在,秦骁在隔壁做笔录,说辞和周颂一致,估计这俩人事先对过。左烨的确非法持枪,我们在现场发现三处弹孔,被左烨囚禁的人叫章强,被折磨的特别残,那啥都被割掉了。” 韩飞鹭:“左烨和章强是什么关系?” 齐天磊把调出的资料交给韩飞鹭,韩飞鹭看完,脸色更加难看。 齐天磊低声道:“老大,我们还在现场找到一把刀和两截断指,指头是周颂从左烨手上剁下来的。周颂说自己是自卫,但是他能在对方持枪的情况下砍掉对方两根手指头,这是个狠人呐。还有他和左烨见面的目的,一定和迟辰光——” 他没说完,韩飞鹭把资料往桌上一摔,火冒三丈地出去了。 第十九章:我要报案 “文博,我妈妈记得你的手机号。” 天是明亮的蓝色,蓝得像刷了层蓝釉,天空漂浮着几朵云,云随着风的方向飘动,躺在蓝天下看那几朵云,身体也随着微风在摇晃,天地变成一只巨大的摇篮,人躺在里面变成了婴儿,母亲的手在温柔地推动摇篮...... 少年将要盹着了,听到这句话,以为是风的低吟,睁开眼睛定定地望向天空,才发现自己一直躺在台阶斜坡大理石板上。 文博:“你妈妈怎么会知道我的号码?” 市图书馆二号馆大楼背后砌着数十层台阶,台阶面和两边斜坡都铺着淡灰色的明亮的大理石。少年躺在斜坡板上,旁边台阶上坐着一个女孩儿,她双手往后撑在高一层的台阶上,腰也往后塌,抵着坚硬的台阶边沿。 姚木兰低着头,看着自己落在胸前的发丝被风拨弄着来回轻摆,声音像一只胆小的黄鹂,清脆娇细:“有一次我用客厅里的座机给你打电话,她在旁边看到了,问我打给谁,我说打给你。她就记住了。” 文博想了想:“是上周三,下雨那天吗?” 姚木兰:“对,是那天。” 文博道:“没关系。”停了会儿,他转过头看着姚木兰,又说,“没关系的。” 他枕着一本书,转头时书往下滑,先撞到他的肩膀,然后掉在了台阶上。姚木兰把书捡起来,随意翻开,打开的是夹着书签的那一页,那是一篇短篇小说,叫《心经》。 姚木兰合上书,把书抱在怀里,抬起头看着头顶的天空,天空被城市高楼割裂成一个个细碎狭小的不规则形状。她出神地望着天空,又问:“文欣还好吗?” 文博道:“我把她送到外婆家里了。” 姚木兰:“她只是离开了这里,有用吗?” 文博:“比留在这里有用。” 姚木兰道:“可是文博,我们好像被困在这里了。” 文博坐起来,看到手臂上趴着一只不知名的黑色小虫子,他轻轻吹了一口气,虫子被吹落,掉进旁边的灌木丛里去了。他说:“我们会走出去的。” 姚木兰静静地望着天空,她每天都仰望天空,却从未发现蓝天白云如此美好。此时此刻,一种名叫‘幸福’的感受在她身体里静静的流淌,这种感受很陌生,陌生得让她迷惘,也让她迷恋,才知道原来幸福是刹那间的感受。给她这一感受的不是美丽的天空,而是身边美丽的少年...... 她把那本书还给了文博,道:“我走了。” 文博接过书,微微低头看着她,目光清澈动人:“木兰,谢谢你帮我。” 姚木兰脸颊微红,慌忙拨了几下头发,头发把她的大半张脸全都遮住了。她背起书包站起来,掸了掸裙角的尘土,离开了图书馆站在路边,手搭在额边挡着阳光等了一会儿,远处开过来一辆亮着绿牌的出租车,她招招手,出租车停了下来。她坐进出租车后座,司机问:“小姑娘,去哪儿?” 姚木兰望着图书馆巍峨的大楼,出神了片刻,才道:“去上源区刑侦支队。” 支队办公楼里,秦骁坐在问询室里望着窗外的街道,能看到如瀑的车流从公安局大门前驶过。不知不觉看了许久的街景,他收回目光低头看了看手表,现在是傍晚6点34分,他已经做了将近四十分钟的笔录。低着头时,他面无表情,但听到对面的警察叫自己,他立刻扬起脸露出笑容:“啊?您说什么?” 女警小赵:“签字吧,签完字就可以走了。” 秦骁在笔录上签了字,走出办公室站在楼道里。很快,周颂从对面的问询室里出来了,他走过去,问:“咋样?” 周颂走远了几步,抱着胳膊靠在墙上,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我们帮警方救回一条人命,他们能把我们怎样?” 秦骁:“他们没追究咱们跟踪左烨还闯进他家里的事儿吧?” 周颂:“你说漏了?” 秦骁忙摆手:“没有没有,你让我说啥我说啥,多一个字都没说。” 周颂:“这就好,我们拒不承认,他们拿不出证据。如果他们不放人,那我就找律——” “律师”俩字还没说完,韩飞鹭推开问询室的门走了出来,周颂立刻没了声音。 秦骁笑着向他打招呼:“韩哥。” 韩飞鹭看了他一眼,径直走到周颂面前,沉着脸看着周颂。 周颂刻意扭过脸不看他,昂起下巴露出一副冷淡又傲慢的表情。 韩飞鹭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突然问:“你就这么想我?” 周颂眼珠子往回转,拿眼斜他:“你在说什么鬼话?” 韩飞鹭看了看手表:“今天中午咱俩才一起吃过饭,统共分开没四个小时,你就这么急不可耐地跑到我单位制造和我见面的机会,你敢说你不想我?” 周颂:“......你失心疯了?” 韩飞鹭用强劲有力的目光盯着他:“你承不承认?” 周颂:“承认什么?” 韩飞鹭:“承认你想我,和我分开一会儿就受不了,千方百计要见我。” 周颂:“你在胡说八道,我才不承认。” 韩飞鹭冷笑:“你听得出来我在胡说八道,难道你觉得我听不出来你也在胡说八道?” 周颂:“你指的是我做的笔录?” 韩飞鹭:“难不成你还真的想我?” 周颂:“我说的很清楚,我的笔录都是真实的。如果你质疑,请你拿住证据。” 韩飞鹭确实拿不住证据,所以被噎得哑口无言。 周颂露出胜利的微笑:“既然你拿不出证据,那我就告辞了。” 他想走,但是韩飞鹭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拽着他往楼上走。周颂用力挣动,压低了声音怒道:“快松手,这么多人看着,韩飞鹭!” 韩飞鹭把他拽到楼上扔进自己办公室,呼通一声甩上门,问:“你是不是私下调查左烨,还跟踪他?” 周颂的手臂被他拽得生疼,揉着手腕强辩道:“我没有。” 韩飞鹭:“你跟踪他想干什么?报仇吗?” 周颂恼了:“我说了我没有!” 韩飞鹭:“今天的事怎么解释?难道他真的把你请到家里喝茶?” 周颂:“对啊,我们俩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喝杯茶聊个天怎么了?” 韩飞鹭:“那你们都聊了什么?聊到他拿枪要杀你,你掂刀要剁他。” 周颂:“兴趣不和,聊崩了。” 韩飞鹭:“哪里不和?” 周颂:“他喜欢席琳迪翁,我喜欢凤凰传奇;他爱看漫威,我只看迪士尼;理由够充分了吗!” 韩飞鹭怒极反笑,指着他鼻子:“我警告你,这里是公安局,把你的张狂样收起来,否则我让你知道藐视执法机关的后果!” 周颂冷笑:“厉害死你了,国内根本没这个罪名,难道你还能把我判刑?” 韩飞鹭:“好好好,你说的好,我管不了你,我让你家人来领你。” 周颂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我直系亲属全死光了。” 韩飞鹭拿出手机:“我把你哥叫过来,咱们一块聊,我就不信你当着他的面还敢胡说八道。” 周颂闻言,突然窜上前把他的手和手机一起抓住,笑道:“哥。” 韩飞鹭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周颂眉开眼笑:“不用给我哥打电话了,你就是我哥。有什么话你直接跟我说。” 韩飞鹭眼角只抽,对他的能屈能伸叹为观止:“我说的是你堂哥周灵均。” 周颂更卖力地朝他笑:“我知道,他身体不好,不能生气,他要是来警局走一趟,出了你办公室就得去医院。所以你就不要告诉他了,有什么事情咱俩自己解决就好。” 韩飞鹭:“现在你肯好好说话了?” 周颂:“我一定有问必答,知无不言。来来来,我们坐下说。” 他反客为主,把韩飞鹭拉到窗边的沙发上坐下,自己坐在他对面,率先道:“其实这件事我的确有隐瞒。” 韩飞鹭不敢放松警惕:“展开说说。” 周颂微微把头一低,做出反躬自省的模样:“你说的对,我的确私下调查左烨,还不请自入擅自进入他家里。” 韩飞鹭很意外,没想到他还当真老实交代:“你的目的是什么?” 周颂酝酿了好一会儿,才道:“你误会我了,我找他不是为了帮迟辰光报仇。” 韩飞鹭:“那你想干什么?” 周颂:“这些天接二连三发生的事让我觉得很奇怪,尤其是那通从萍县打来的举报电话。我怀疑迟辰光死于一个精心策划的圈套,所以想从左烨做切入点,找到真相。” 韩飞鹭和他持有同样的怀疑,他很能理解周颂,但是周颂私自调查左烨的行为让他无法坐视不管,“你有什么想法可以告诉我,我用我手中的权力帮你查。你私自调查算是怎么回事?以为自己是私家侦探?这次算你走运,从左烨枪口下捡回一条命,下一次你还会这么走运吗?” 周颂一脸受教状:“我知道了,不会有下次。” 韩飞鹭:“你查出什么了?” 周颂:“啊?” 韩飞鹭:“你不是见到左烨了吗?没从左烨嘴里套出点什么?” 周颂稍一沉默,扬起脸对他笑道:“什么都没有,我趁他不在家溜进他家里,本想找点线索什么的,却发现了卧室里的章强。我刚发现章强,他就回来了,不由分说要灭我的口,他连我是谁都不知道。” 韩飞鹭将信将疑:“真的?” 周颂点头:“真的,我都没机会和他说话。” 韩飞鹭不敢轻易信周颂,但是现在只能听周颂的一家之言。而且他很清楚,就算周颂的确对他有隐瞒,倘若周颂下了决心严防死守,那他一个字也别想知道。事实上周颂肯对他说这些,已经做出了很大的让步,他继续追问下去,只会适得其反。 韩飞鹭选择装一回糊涂:“你下一步的计划是什么?” 周颂也装糊涂:“什么下一步计划?” 韩飞鹭:“左烨跑了,你不想找到他?” 周颂笑道:“这次就够有惊无险了,下次就交给你吧。” 韩飞鹭:“那你写一份保证书。” 周颂:“保证书?” 韩飞鹭从办公桌上拿出纸笔,把纸笔放到周颂面前:“写。” 周颂稀里糊涂:“我写什么?” 韩飞鹭:“写你保证不会私自行动,不会再去找左烨,不会做任何违法乱纪的事。” 周颂:“你很清楚这种保证书没有任何法律效力。” 韩飞鹭监工般杵在他身边盯着他:“我知道没有法律效力,我是在警告你,这一次我可以放过你,下一次,我一定公事公办。” 这就是周颂向韩飞鹭隐瞒自己探听到的信息的原因,从本质上来说,韩飞鹭和他站在不同的战线,但他们的目标却相近,所以他们终有一天会变成对手。周颂不再多说,拿起钢笔开始写这份不知何时就会作废的保证书。 写了没几行字,办公室房门被敲响,韩飞鹭道:“进来。” 穆雪橙走进来,晃着手里一只u盘:“韩队,sd卡数据恢复成功了。” 那是从李菲菲的相机里拿回的sd卡,拿到时数据已经删光,但被技术队成功恢复,拷贝进了u盘里。韩飞鹭坐在办公椅中,把u盘插进电脑,打开文件夹,里面是百余张照片,照片大都是在城市中取的景,有几张拍的是不远处的公园。 由于这些文件被删除过一次,数据遭到损坏,无法根据时间顺序排序,只能一张张查看。韩飞鹭不停地电击鼠标,照片如幻灯片般快速闪过,他看了几十张照片后,电脑屏幕里乍然出现一个披着长发身穿米色短风衣的女人的身影。 穆雪橙:“她是不是乔琪?!” 是的,照片里的人是乔琪,乔琪穿着出事当天的衣服,站在观景台高崖边,背着双手,俏皮地歪着头,头发被风吹乱,脸上笑容明媚。这应该是她去世前拍摄的最后一张照片,但是这张照片却出现在了李菲菲的相机中。 穆雪橙:“看她开心拍照的样子,根本不像是要自杀的人啊。” 看到这张出现在李菲菲相机中的‘遗照’,韩飞鹭也笃定乔琪不是自杀,“查到李菲菲的下落了吗?” 穆雪橙:“从28号到现在,李菲菲的身份证和所有银行卡的使用记录都是零。技术队正在排查她小区的内部监控,先查出她离开家后去了哪里。” 周颂写好了保证书,走到韩飞鹭身边把保证书交给他,看着电脑里乔琪的照片:“你们说的李菲菲就是杀死乔琪的嫌疑人?” 韩飞鹭:“有嫌疑,但是不确定。” 周颂:“她失踪了?” 韩飞鹭:“已经失踪了7天。” 周颂精准点评:“不是畏罪潜逃就是凶多吉少。” 周颂说的很对,但是听着很扎心,韩飞鹭很不痛快地瞪他一眼:“你嘴里一句好话都没有。” 周颂洋洋洒洒写了八百字,字迹很是漂亮,像是楷书字帖。韩飞鹭逐字逐句看得很认真,像教师在批阅学生的作业。 办公室门又被推开,顾海走了进来:“韩队,一个叫姚木兰的女孩儿找你。” 韩飞鹭一下没想起姚木兰是谁:“她是谁?找我干嘛?” 周颂却记得很清楚:“她是姚紫晨的女儿。” 韩飞鹭这才想起姚木兰来:“把她带过来。” 顾海出去了,不一会儿把姚木兰领到了韩飞鹭办公室。 周颂看着姚木兰,她披着头发,穿一件天蓝色连衣裙,肩上背着单肩包,还是一副阴沉内向、寡言沉默的模样。她走进来的步伐很轻,轻到像是一缕微风,身体也轻飘飘的,仿佛没有重量感,整个人像是一片飘盈的云,分分秒秒之间就会化开了去,融进空气里。 韩飞鹭问她有什么事,她微低着头静站不语,韩飞鹭又问了两遍,她才把头抬起来,静幽幽地看着韩飞鹭,道:“我要报案。” 韩飞鹭:“报什么案?” 姚木兰声音娇细,温声软语:“我目睹了一件凶杀案。” 韩飞鹭坐在椅子里看着她,面容严肃:“死者是谁?” 姚木兰:“她叫李菲菲。” 第三十五章:明白 以往每次午休,周颂要么出去吃,要么点外卖,从未去过公司自营的餐厅。今天辞职辞到一半被粱桭按住了他渴望自由的心,心情更加烦闷,没有心情外出觅食,也不想耗神等外卖,于是头一次去到公司食堂。 集团招牌响亮,食堂自然差不了,有中餐西餐两个区,占地面积约半层楼,来此就餐的人不在少数。他本相中了中餐区,领了餐盘去排队,前面的队伍齐刷刷回头看他,想来扔手机事件已经迅速波及到其他部门,为全公司所熟知。周颂被这些人一盯,立即扭头去了西餐区,西餐区不用排队,餐食自取,他随便捡了两片披萨和一盘意面,端着盘子坐在邻着玻璃幕墙的位置。 他刚坐下,手机就响了,是韩飞鹭打来的电话。他接通了,道:“干嘛?” 韩飞鹭:“嚯,又吃枪药了?说话这么冲。” 周颂:“没事我挂了。” 韩飞鹭:“有事。你中午下班没?请你吃饭,我在你公司楼下。” 周颂:“有事说事。” 韩飞鹭:“电话里讲不清楚,得见面说。” 周颂懒得下楼:“那你上来吧,23楼餐厅。” 韩飞鹭道声“好”,正要挂电话,周颂道:“公司门口有家奶茶店,帮我带一杯西瓜啵啵。” 买奶茶费了点时间,韩飞鹭提着两杯奶茶进来时,餐厅几乎已经坐满了人。他站在门口朝里望了两圈才在窗边看见周颂,他走进去拉开周颂对面的椅子坐下,把奶茶放在桌上,道:“你们单位食堂比我们单位食堂气派多了。” 周颂心情不爽,拿起奶茶插了管子就喝,对韩飞鹭连句谢谢都没有。 韩飞鹭瞧他这脸色就知道他心情不好,像只炸了毛的野猫,不禁想招惹他:“我大老远跑过来给你送奶茶,连饭都没吃,你就摆一张臭脸给我看?” 周颂咬着吸管,斜眼瞟他:“我的脸摆的再臭也是好看的,你爱看就多看两眼,不爱看就忍着。” 韩飞鹭又气又笑:“我为什么非得忍你不可?我又不欠你。” 周颂朝门口扬了扬下巴:“你可以不忍,大门在那儿。” 韩飞鹭选择再忍他一次,于是给自己铺了一层台阶:“这次我忍了,谁让我有事儿找你帮忙。” 他已经退让一步,周颂却紧追不舍,咬住他的裤脚不松口:“又跟我讨论案子?你来的不巧,我今天没心情跟你胡扯。再说了,你们单位除了你没有第二颗脑袋吗?难道所有人都是行走的榆木疙瘩?再不济你们不是还有个顾问团队吗?天天拿我当免费劳力算是怎么回事儿?即不给我发工资又不给我发锦旗,打着‘公民有义务配合警方办案’的旗号在我这儿招摇撞骗,难道不是在压榨我的个人价值?”他瞪了韩飞鹭一眼,又道,“去你的黄世仁,少把我当杨白劳。” 韩飞鹭无缘无故被他骂这么一通,顿时明白自己又给周颂当成了出气包。他心里很来气,一把捏住周颂半边脸,皮笑肉不笑道:“三番两次对我口出狂言,你是不是以为我没脾气?” 周颂正吸溜吸溜喝奶茶,冷不丁被他扯住脸,及时把嘴里的奶茶咽下去才没喷出来:“你干嘛?松手!” 韩飞鹭非但不松手,还捏得更紧:“道歉,道歉我就松手。” 周颂:“凭什么道歉?” 韩飞鹭:“凭什么?凭你对我没礼貌,无缘无故对我发脾气。我发现你这人挺有意思,别人都是人前一套背后一套,你是人前一套,在我面前一套。我不信你对谁都是这幅张狂样,你是觉得我脾气好,把我当软柿子捏惯了吧。” 周颂用力瞪他:“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你才不是脾气好的软柿子,你是又臭又硬的榴莲。” 韩飞鹭笑了:“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老是招惹我?” 周颂被他捏住半边脸,嘴歪脸斜,周围人早看了过来。周颂恼了,拽他的手拽不开,于是想挠他的脸,又被韩飞鹭一把抓住了手腕,顿时动弹不得,横眉竖眼道:“快松手!” 韩飞鹭仔仔细细在他脸上看了两圈,笑道:“就这么待着吧,你这样挺可爱。” 两人僵持不下,突然插进来不合时宜的第三个人的声音:“小颂?” 周颂和韩飞鹭一起转头,看到粱桭拿着一只餐盒在桌边站着。韩飞鹭连忙撒开手,冲粱桭尴尬地笑了笑:“梁秘书。” 粱桭也笑:“又见面了,韩警官。”他看了眼周颂,问,“我方便坐下吗?” 韩飞鹭:“方便方便。” 粱桭坐下来,又去看周颂。周颂脸上多了一道红红的指头印,扭头看着窗外,冷着脸大口大口地吸奶茶。 粱桭和韩飞鹭寒暄两句,问他来此有何公干。韩飞鹭随口敷衍只是顺路,然后问卫生间在哪里,得到指路后,就离座去了卫生间。 韩飞鹭走后,粱桭看了看周颂,笑道:“我担心你有情绪,特意过来陪你吃饭。现在看来我来得多余了。” 周颂听出他话里有话,当然不容自己被打趣,当即似笑不笑别有深意道:“梁总,你少坐着看戏不腰疼,敢问梁总是不是忘了我是个明白人?当心我一不留神说出大实话。” 粱桭立刻败下阵来:“行行行,我不说了。这是我给你买的午饭,你们自行分配,我就不打扰了。” 等韩飞鹭从卫生间回来,粱桭已经走了。他回到周颂对面坐下,问:“你们家的秘书呢?” 周颂还是悻悻的:“他是大忙人,放下东西就走了,你以为他和我一样有大把时间供你占用?” 韩飞鹭:“我看你的邪火一时半会灭不了。”说着把另一杯奶茶插入吸管,也给了他,“多喝点凉的,败败火。” 周颂喝了一口:“比刚才那杯甜。” 韩飞鹭:“这杯是全糖。” 周颂:“还懂得全糖不全糖,你经常买奶茶?” 韩飞鹭:“我不喝这玩意儿,给我前女友经常买。” 周颂挑眉:“是分手时给你一耳光的前女友?” 他还好意思主动提及此事,韩飞鹭用‘你脸皮真厚’的表情看着他:“不是她,是另一个。” 周颂哼了一声:“你还挺风流。” 韩飞鹭笑得又痞又拽:“没办法,我桃花运旺盛,女人缘好,挡都挡不住。”他并不想和周颂继续聊自己的情史,于是移开话题,“别说我了,说说你。” 周颂道:“说我什么?我又没有前女友。” 韩飞鹭指着他的鼻子:“如果说谎的人鼻子真的会变长,你的鼻子这会儿已经伸到西伯利亚了。” 周颂冲他翻白眼,翻完白眼又从眼角溜出余光去瞟他:“我还真没有前女友。” 韩飞鹭拇指和食指往外张开,道:“又长长这么多。” 周颂把他的手推开:“去你的,你爱信不信。” 韩飞鹭笑了笑,没接话。 周颂吸了几口奶茶,又瞥他一眼:“你吃午饭了吗?” 韩飞鹭:“没有,我从单位出来就过来找你了。” 周颂把自己的餐盘和粱桭送来的饭盒全都推到他面前:“你吃吧,我没动。” 韩飞鹭没和他客气,掰开一双一次性筷子就开始干饭:“你不吃点?” 周颂:“气都气饱了,吃不下。” 韩飞鹭:“你别得了便宜卖乖,到底是你气我还是我气你,你心里清楚。” 周颂拖着下颚看着他:“不是说你,今早我和同事有点不愉快。” 粱桭送来的是一盒烤肉饭,韩飞鹭把餐盘里一块披萨夹到饭盒里自制成卷饼夹肉:“和同事没处好关系,就把气出在我身上?” 周颂垂眼冷瞰,道:“和他们的关系好与否,我根本不在乎。” 韩飞鹭:“那你刚才呜呜喳喳是为哪出?” 周颂不语,想起了昨晚做的那场梦,梦里是死去的兰岚。至今他都清楚记得兰岚的尸体横陈在自己面前的情形,真实到他忍不住怀疑那其实不是一场梦。正是因为怀疑那不是一场梦,所以他很惶惑。 他想和韩飞鹭聊聊那场似是而非的噩梦,但出口却是:“昨天我碰见一个人。” 韩飞鹭:“前女友?” 周颂一脸不爽地瞪他:“你听不听?” 韩飞鹭给自己的嘴拉上拉链,然后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周颂低下头咬着吸管酝酿了片刻,道:“的确是一个女人,她叫宁雪儿,是......宁钰的女儿。” 第二十章:这是一场游戏 “我叫姚木兰,是附中高二年级的学生。7天前,也就是6月28号,我和两个网友把李菲菲约到东城旧保健院旁边的烂尾楼,让李菲菲用十万元现金和我们做交易,买回一段偷拍她的视频。李菲菲只带了两万块,还扬言如果不把视频还给她,就去报警,说我们敲诈勒索她。我朋友生气了,和她动起手,不小心把她推倒,她的头撞到地上水泥板上,然后......就没气了。” 姚木兰坐在审讯室椅子上,舒展肩背,微微低着头,双手搁在挡在她身前的桌板上,端正得像是坐在课堂里上课。 负责审讯她的是韩飞鹭和顾海,顾海坐在长桌后做记录,韩飞鹭站在姚木兰面前,近距离地看着姚木兰的脸,心里有种难言的怪异;从姚木兰坐在审讯室到现在,姚木兰始终维持一种姿势一种表情,纹丝不动,非常镇定。几乎所有人都会在警察的审讯下故作镇定,但是他们慌乱的情绪会从眼睛和肢体语言中流露出来,无论是后悔当初还是惧怕未来,他们的恐惧和慌乱才是真实的。和他们相比,姚木兰很不真实,所以韩飞鹭很怀疑她的自述中掺有虚假的成分。 韩飞鹭让顾海搬来一张椅子,坐在姚木兰面前摆出促膝长谈的架势:“你总结的太精简,咱们从头慢慢捋。你刚才说这件事是你和你两个朋友一起做的?” 姚木兰:“是的。” 韩飞鹭:“他们叫什么名字?” 姚木兰:“我不知道他们的全名,我只知道那个女孩儿叫林林,那个男孩儿叫阿兆。他们是情侣,我们是在网上认识的。” 韩飞鹭满腹狐疑:“网上?仔细说说。” 姚木兰:“您知道长平路东街夜市吗?” 韩飞鹭:“知道。” 姚木兰:“大概是上个月五号左右,我去夜市玩,老顽童串串店门口有个摊位,摆摊的是两个年轻男人,他们放了两只盒子,花一块钱可以把自己的联系方式写到一张纸条上扔进盒子里,再花一块钱可以从另一盒子里抽出一张纸条,上面是其他人的联系方式。我花了一块钱,把我的qq号写在纸条上扔进了盒子里,第二天,有个女孩儿就加了我qq好友,她就是林林。我们很聊得来,约见面了几次,她每次都带着她男朋友,叫阿兆。” 韩飞鹭常去夜市吃饭,街边的确有摆摊做这种生意的人,摊主还特意把盒子糊上红纸,写着‘月老箱’三个字。他遇见过,还和朋友开玩笑,如果三个月内脱不了单,就来此处拜月老。 韩飞鹭:“你们私下见过面?” 姚木兰:“是的。” 韩飞鹭:“见过几次?都在哪里见面?” 姚木兰:“一共见过三次,我们一起去ktv唱过歌,去过网吧,还吃过饭。” 韩飞鹭:“你和他们拍照了吗?” 姚木兰摇头:“没有。” 韩飞鹭笑道:“像你这种年纪的小姑娘不是都很喜欢拍照吗?” 姚木兰声音低低地说:“我讨厌拍照。” 韩飞鹭:“为什么?” 姚木兰有片刻的沉默,然后把遮住左脸的头发掀开,露出从左眼到颧骨的大片红褐色胎记。她将自己丑陋的胎记展示了几秒钟,然后把头发放下,又仔仔细细把头发捋顺,动作柔缓又细腻,像是在对镜梳妆。 韩飞鹭:“......把你手机拿出来。” 姚木兰的书包竖在桌角,她从书包里翻出自己的手机,打开qq调出一个qq号,然后把手机递给了韩飞鹭,道:“这就是林林的qq号。” 韩飞鹭接过手机,这串qq号等级很高,看似已经有了些年头,姚木兰设置的备注是‘林林’。他调出此账号的聊天记录,走马观花往上翻,一直翻到第一条消息,时间是5月16号,最后的聊天时间是6月30号。两人的聊天内容非常寡淡,无非问候彼此,分享一天的经历,还有给对方推荐好吃的店铺。最后一条消息是林林发送的:那就明天见。 他把手机递给顾海,让顾海记下这个账号,又问姚木兰:“你不知道他们的全名,那你知不知道他们住在哪里?年龄多大?在上学还是已经工作?” 姚木兰:“他们年纪比我大一岁,都已经不上学了,也没有工作。拿着父母给的一点钱混日子,这是林林的原话。” 韩飞鹭:“李菲菲的视频是怎么回事?” 姚木兰:“是林林的男朋友阿兆想弄点钱用,所以就想出了这个办法。” 韩飞鹭:“什么办法?” 姚木兰:“他从朋友手里弄来几只微型的针孔摄像头,想通过窃听别人的隐私,勒索钱财。” 韩飞鹭皱眉,觉得荒诞:“说清楚。” 姚木兰:“他把摄像头安装在酒店房间,偷拍入住的客人。李菲菲就被拍到了。” 韩飞鹭:“哪间酒店?” 姚木兰:“好像是丽都大酒店,我不是很确定。” 韩飞鹭:“你们三个一起干的?” 姚木兰:“是阿兆和林林干的,我只是知情而已。” 韩飞鹭:“他们拍到了什么视频?” 他虽这么问,但已经猜到了视频的内容。姚木兰还是一幅清冷忧郁的表情,毫不改色道:“是她和一个男人在床上做——” 她年纪太小,这种事从她嘴里说出来,只是听她讲述就是一种不道德。韩飞鹭连忙打断她:“行了我知道了,那个叫阿兆的人拍到了李菲菲的私密视频,于是勒索李菲菲?” 姚木兰:“是的。” 韩飞鹭:“时间。” 姚木兰:“什么时间?” 韩飞鹭:“他们拿到视频的时间、和李菲菲取得联系的时间、以及和李菲菲约好做交易的时间。” 姚木兰摇摇头:“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拿到的视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和李菲菲沟通的。我只知道他们约李菲菲见面交易的时间是6月28号晚上9点,地点是以前的妇幼保健院旁的烂尾楼。” 韩飞鹭回想保健院附近的地形,姚木兰口中的烂尾楼应该是一年前停止施工的丽景花园。想起丽景花园,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邵旸,邵旸曾在丽景花园地下车库暗藏报废警车、将周颂掠至其中等等,那里发生过许多故事。不过没想到丽景花园的故事还在继续,只是主角从邵旸变成了姚木兰。 韩飞鹭接着问:“既然你没有参与他们勒索李菲菲的计划,怎么会知道他们和李菲菲见面的准确时间和地点?” 姚木兰要了杯水,斯斯文文不紧不慢地喝了半杯水,才道:“是林林告诉我的,她把我叫去帮忙。” 韩飞鹭:“你一个正在读高二的小女孩儿,你能帮他们什么忙?” 姚木兰双手握着水杯,又停下来喝了口水:“林林担心李菲菲带人去强抢视频,让我把风,万一发生意外她就给我打电话,让我报警。” 韩飞鹭:“他们敲诈勒索,还敢让你报警?” 姚木兰:“林林说不会让警察拿到他们勒索李菲菲的证据,如果警察真的来了,她就把u盘随便找个地方藏起来,只要她不说出来,烂尾楼那么大,没人知道她藏在哪里。警察把他们带回公安局也只能教育他们几句就让人,他们在电脑里存了备份,不担心丢掉手里的把柄。” 韩飞鹭冷笑:“这女孩儿考虑的倒是面面俱到。那么李菲菲带人去了吗?” 姚木兰:“没有,她一个人去的。” 韩飞鹭:“既然你两个朋友只想要钱,李菲菲又没带人去,他们为什么还要杀掉李菲菲。” 姚木兰又把杯子端起来喝水,但是杯子已经空了,她看着空空如也的杯底顿住须臾,道:“李菲菲只带来两万块,还骂人,骂得很难听。林林和她打起来,把她推倒了,她的头摔在水泥板上,很快就咽气了。” 韩飞鹭目光下移,落在她手中的水杯上,看到一颗水珠沿着玻璃杯内壁往下滑,滑到一半停住了,悬在杯子内壁上,“然后呢?” 姚木兰弯下腰趴在桌上,下巴垫在左手手背上,右手食指指甲轻轻地敲击玻璃杯,敲的是那颗水珠悬停的位置:“林林想叫救护车,但是阿兆说李菲菲已经死了,他们不能叫救护车也不能报警,要尽快把尸体处理掉。” 她一下下用指甲磕杯子的外壁,似乎想把里面悬停的水珠敲下去。但是那颗水珠久久的凝着不动,她像是没了耐心,有一下敲得狠了,杯子噗通倒在桌上。她垂眼看着倒在桌上的水杯,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道:“阿兆把李菲菲拖到楼下,用沙子把她埋起来了。” 她叙述的云淡风轻,甚至苍白无趣,但是听韩飞鹭耳朵里却引起阵阵心悸。他在这少女的身上看到了罕见的冷酷,她就像在高处行走的小猫,步伐优雅又柔软,但是却不停地把遇到的障碍物一一推落,毫不迟疑,没有思考。她身上有一种冷静又残忍的破坏性。 韩飞鹭:“然后呢?” 姚木兰:“然后他们逃走了,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我今天来报案,是因为我想清楚了,我不想做他们的共犯。” 她很介意躺在桌上的水杯,仿佛那是她遇到的障碍物,她把手指轻轻往外一弹,水杯被外力推动,骨碌碌滚下桌子,啪嚓一声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看着水杯的残骸,她舒展眉目,瞬间放松了很多,然后扬起脸看着韩飞鹭,问:“你们不去看看尸体吗?” 姚木兰被一队警察带到丽景花园指认现场,这片烂尾楼面积很大,开发商扬言要建成本市面积最大的高档小区,但是和全国其他烂尾楼一样,在竣工之前悄悄撤离了建筑队,曾经的豪言壮志变成一地鸡毛。 烂尾楼内没有灯光,仅靠警察们的手电筒照明。韩飞鹭等人被姚木兰领着去了近大门的一栋楼内,一楼本是公区大堂,没有打隔断,只有几根承重柱,还有地上堆放的建材和砂石。姚木兰走到西南角,指着角落垒砌一米多高的沙堆,道:“在那。” 顾海领着两个人抡起铁锹把沙堆铲平,又往下掘了一米深,才掘出一具高度腐败的女性尸体。尸体散发出强烈的臭味,几个没经验的年轻警察捂住鼻子勉强忍住呕吐的欲望。 韩飞鹭站在坑边,打着手电筒往里照,尸体面部肿胀,但可分辨出她正是失踪已久的李菲菲。他留下一组人封锁现场、勘察取证、然后让姚木兰带路去第一现场。 姚木兰把他们带到四楼一间宽阔的毛坯间内,地上堆放着许多杂物,还有一些没喝完的饮料瓶以及脏兮兮的劳保手套,不难看出是以前工人们遗落在此的废弃物。韩飞鹭打着手电筒在毛坯间内走了一圈,根据现场杂乱的陈设来看,根本无法判断此处是否有过打斗的痕迹,更奇怪的是这里一滴血都没有。他突然把手电筒对准了姚木兰:“这是第一现场?” 灯光刺眼,姚木兰偏头躲了躲,又很快扭回头直视那束灯光,但是她并没有看到韩飞鹭。在灯光的包裹之下,她只能看到面前那束短暂的强烈的光,光外是无人之境。 “是的。”她说。 韩飞鹭让她指认李菲菲摔到的地方,以及那块她摔上去的水泥板。 姚木兰走到靠近窗框的地上,指着水泥地:“在这里。” 那里什么都没有,连脚印都没留下。 韩飞鹭:“水泥板呢?” 姚木兰摇摇头:“不知道,可能被阿兆清理掉了。” 韩飞鹭:“难道他扛着一块水泥板跑路?” 姚木兰:“不是一整块,只有笔记本电脑的大小。阿兆说不能留下痕迹,所以他把这里清理成了没人来过的样子。” 韩飞鹭走到她面前,关掉手电筒,城市稀薄的微光从空荡荡的窗户照进来,洒在姚木兰脸上,像一层薄薄的清霜。可即使在黑暗中看她,也比在强光中看得清楚。韩飞鹭看着她的脸:“他们去哪儿了?” 姚木兰:“我不知道,他们没有告诉我。” 韩飞鹭:“从你报案到现在,你的自述漏洞百出。” 姚木兰:“比如呢?” 韩飞鹭:“你拿不出阿兆和林林真实存在的证据。” 姚木兰:“你怀疑我在说谎吗?” 韩飞鹭:“对,你在说谎。阿兆和林林根本不存在,或者说他们两个人都是你,李菲菲是你一个人杀的。” 姚木兰:“那么你有证据吗?” 韩飞鹭:“阿兆、林林、姚木兰、你把自己的名字拆开了编造出两个不存在的人,你以为你很聪明吗?” 姚木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声清脆悦耳。 看着她在黑暗中微笑的脸庞,韩飞鹭心生寒意:“骗警察,好玩吗?” 姚木兰微笑点头:“是的警官,很好玩。”她把头一歪,娇憨可爱,“这是一场游戏。” 第二十一章:吃饭 佟月的婆婆杨招娣病了,周灵均和佟月生前是邻居,如今佟月去世,杨招娣生病,他又和佟月的丈夫石海城有紧密的商业合作,所以理应去探望杨招娣,表一表友邻之情。 周颂在公司吃午饭的间隙听粱桭讲起了这件事,他知道周灵均多半不会亲自前往,还是像以往一样,让粱桭出面代表自己。他脑筋一转,提出和粱桭同去。粱桭以为他在找借口翘班,着意提醒他第二天是周末,周颂却很坚持要去。粱桭不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但找不到其他理由阻拦他,所以答应了带他一起去。 第二天中午饭点,周灵均拿着一本杂志从卧室里出来,看到餐桌上摆着一道甜豌豆炒虾仁,他和粱桭都不喜欢口味甜淡的菜,这道菜还是头一次出现在餐桌上,便问:“怎么想起来炒虾仁了?” 厨房是开放式的,粱桭在厨房盛米饭,道:“待会儿小颂过来。” 他和周颂约好了中午1点钟碰头,周颂要和他在楼下汇合,他不同意,威胁周颂必须到家里来,否则前情作废,周颂忧心忡忡扭扭捏捏地答应了。所以粱桭特意多添了两道菜,做了周颂喜欢吃的甜豌豆炒虾仁和清蒸鲈鱼。 粱桭没有事先知会周灵均,周灵均听到这一消息稍感意外;他把杂志随手搁在餐桌上,拉开一张椅子坐了下来:“他怎么肯屈尊登门了?” 粱桭端着三碗饭从厨房出来,一一摆在桌上:“他过来看你还不好吗?但凡你当着他的面说他几句好话,他也不会天天像避猫鼠一样躲着你。” 周灵均不做声,拿起筷子夹了一颗虾仁,还没吃进嘴里,门铃响了。 粱桭想去开门,但是周灵均先他一步,放下筷子缓步走到玄关拉开了房门。 周颂穿一件小众潮牌白色宽松t恤,一条天蓝色的牛仔裤,一双白色运动鞋,头发扎起来随意挽了个丸子。周颂垂手肃立,稍稍弯了下腰:“大哥。” 他穿衣服一向精致有品位,嫌少穿的这么简单素净,乍一看立如玉树,清俊超逸。周灵均多看他两眼,然后留了门往里走:“进来。” 周颂进了屋关上门,很自觉地走到餐厅。 粱桭恰好把最后一道菌菇汤端上桌,笑道:“小颂来得正好,吃饭吧。” 周灵均和粱桭坐在一起,周颂坐在他们对面,感觉自己双手像是被绑住,万分僵硬不自在。在他记忆里,他上一次和周灵均同桌吃饭已经是五六年前的事了,那天是除夕,他迫不得已和家中长辈吃了一顿年夜饭,为了避免第二天向长辈们拜年,他连夜订机票飞到英国。他从回国到出国中间只隔了两天,只和周灵均在饭桌上有过短暂的寒暄;周灵均问他课业,他用一句‘还好’搪塞了他,仅此而已。 他和周灵均都不善于闲谈,所以餐桌上只有粱桭在活跃气氛。的粱桭给周颂碗里夹了几颗虾仁,道:“小颂懂事了,知道我今天要去看望石海城的母亲,主动提出和我一起去。” 周灵均又把周颂打量了几眼,问:“空着手去?” 周颂被米饭噎住,很无辜地看了眼粱桭,道:“阿桭哥没让我买东西。” 周灵均:“他不提醒你,你就想不起来?好歹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一点人情世故——” 粱桭在桌子低下悄悄用膝盖碰了下周灵均的腿,周灵均蓦然没了声,端起水杯喝了口水,和那些没说出的话一起咽回了肚子里。 粱桭对周颂笑道:“大哥在跟你开玩笑,我昨天就已经把伴手礼买好了。尝尝这鱼,是我早上去菜市场买回来自己收拾的,特别新鲜。” 周颂小心翼翼地吃完了这顿饭,帮着粱桭打扫餐厅和厨房,然后和粱桭挤在水槽前面,粱桭每洗一只碗都被他接过去用厨房纸擦拭上面的水渍。周灵均从不操心这些事,离了餐厅就坐在落地窗前一张单人沙发上,戴上眼镜翻看一本杂志。 粱桭洗着碗,小声说:“不用你干活,你去陪他说说话。” 周颂迅速地偷瞄了周灵均一眼:“你饶了我吧,我在他面前恨不得变成哑巴。” 粱桭:“我就纳闷儿了,你为什么这么怕他?咱俩算是一块儿长大的,他怎么对你我都看在眼里。他的确有点严厉,打小就从你身上挑毛病,但是你也很叛逆啊,你以前从未听过他的话,他说什么你都过耳不过心,偶尔还敢顶撞他。怎么你这次回来突然就在意起他对你的态度,在他面前一句话都不敢说。” 周颂不做声,低着头擦拭一只盘子,好一会儿才道:“我很内疚。” 没错,他内疚。自从迟辰光死后,他变得偏执又封闭,可耻的杀人犯之子的身份使他极度自卑。尤其是母亲去世之后,维系他和周家情感的唯一的枢纽也消失了,家族中旁人的风言风语他都听在耳朵里,逐渐生出叛逆的思想和冷傲的脾气,他仇视周家所有人,盲目的仇视让他分辨不出周灵均对他的爱护是真心还是假意。他总是恶意曲解周灵均的对他的关爱,以最狭隘的目光去审度周灵均对他的良苦用心。以前的他恨不得把‘我厌恶你’这四个字写在脸上给周灵均看,但是周灵均对他始终如一,一直在袒护他、包容他、给他最好的受教育的资源和生活条件,默默帮他安排好了一切,甚至在自己生命垂危时还不忘为他谋划后路。 自从在医院中亲身经历了周灵均的生死瞬间后,周颂想明白了很多事,才发现他以前多么的混沌、多么的蒙昧、多么的幼稚;才发现他一直在辜负周灵均。目睹生死之渺小,才见天地之广大,很不幸,使他懂得这一道理的人是周灵均。 粱桭切了一盘水果,把果盘塞到周颂手里,对周颂使了个眼色。 周颂端着果盘杵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到窗前,把果盘放在周灵均手边的一张矮几上:“大哥,吃水果。” 周灵均看了眼用火龙果、芒果、和苹果拼成的果盘,问:“你切的?” 周颂背着手站在一旁,道:“不是我,是阿桭哥切的。” 周灵均捏起一块插着牙签的芒果,道:“坐。” 方圆两米内没有第二张椅子,所以周颂坐在了地毯上,也从果盘里拿了块儿苹果。他预备着被周灵均抽问工作上的事,但是周灵均迟迟不问,他觉得奇怪,悄悄抬眼去瞄他,发现周灵均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仿佛有心事。 周颂一点点啃手里的苹果,苹果啃完了,周灵均才轻声问道:“姑母的忌日是不是快到了。” 周颂愣了愣:“是月末。” 周灵均把牙签放在矮几上,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手,道:“今年我们一起去祭拜她。” 周颂稍稍低下头:“好。” 周灵均看了看他,然后把目光放在手中的杂志上:“你和阿桭是不是该出门了?” 粱桭换了身衣服,拎着两只沉甸甸的礼盒和周颂乘电梯下了楼。走在小区宽阔的甬道里,粱桭问他:“这顿饭吃得有什么感觉?” 周颂两手空空一身轻松地走在他旁边:“鱼不好吃,豉油放多了,有点腻。” 粱桭笑道:“行,我记住了,你下次过来我再做给你吃。” 周颂不答话,鞋尖踢飞柏油路上一颗小石子。 粱桭道:“你能过来看看他,陪他说几句话,他心里很高兴。你那几个兄弟姐妹里边,他最心疼你。” 和其他豪门一样,周家人员构成有些复杂,周颂的母亲周晗有两个哥哥,是周颂的舅舅。周灵均是大舅的儿子,大舅结婚最早,所以周灵均是周颂这一辈儿的长子。周灵均的母亲在生产时难产去世,大舅丧偶再娶,又生下一女,和粱桭一般年纪,是周颂的堂姐。堂姐在美国攻博,听说去年想移民,但是被周灵均一票否决,所以赌气不肯回来。二舅也有一儿一女,年纪都比周颂小,堂弟也在国外读书,读到一半辍学,改当冒险家,拉起几个富豪子弟组了个队伍去周游列国,满世界乱跑,据说现在人在南极。堂妹是最让人省心的一个,凭借自己的能力考入国内一流学府,学的是别具一格的考古专业。周家长辈曾强势要求她选国际政治或金融管理,今后从政或经商,逼得堂妹几乎想离家出走,最后还是周灵均介入,为她力排众议,支持她选择了自己心仪的专业。这几个兄弟姐妹天南海北各在一方,周颂和他们经年累月没有联系,更是无缘见面,所以感情非常之淡薄。 周颂又踢飞了几颗石子,才道:“以后你挑他心情好的时候给我打电话,我就过来。” 粱桭很欣慰地搂住他的肩膀,说了声‘好’。 第二十二章:信封 佟月和石海城的家在百米外的c座,周颂和粱桭乘电梯上楼时,周颂突然想起一件事:“阿桭哥,这房子是佟月买的还是石海城买的?” 粱桭颇知许多内情:“是佟月全款买的,房本上写的是她自己的名字。她还是很清醒的,我听说她在和石海城结婚前做了婚前财产证明,如果日后石海城和她离婚,拿不到她财产的一半。” 周颂:“可是佟月已经死了,不仅她的财产归石海城继承,连她的公司也成了石海城的。” 粱桭笑了笑,笑得别有内涵:“佟月本能做成一番大事业,可惜。” 周颂:“可惜什么?” 粱桭摇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周颂却能猜到,他想说的是‘可惜她嫁给了石海城’。 据说石海城的母亲杨招娣是因为佟月的离世而伤心过度病倒了,粱桭和周颂登门看望,是保姆开的门。杨招娣对来看望自己的两个年轻人非常热情,让保姆倒茶端点心切水果,把保姆使唤的团团转。 周颂坐在沙发上,略一观察杨招娣的气色,就知道她为了佟月而病倒的传言并不属实。杨招娣常年在乡下务农,身体比城市里的老人壮实的多,说起话来中气十足,而且她此时脸色红润,双眼有神,矍铄健壮,没有一丝病恹气。 沙发背后的墙上有一根裸露的钉子,不难看出那里本是悬挂佟月和石海城的结婚照的地方,但是现在已经被取下。取下结婚照的人不是石海城就是杨招娣,周颂更愿意相信是杨招娣取下了结婚照,因为杨招娣似乎已经完全从痛失儿媳的悲伤中走了出来。她收起了客厅里本挂着的结婚照和佟月的遗物,抹去了佟月在这套房子里留下的所有痕迹。 在粱桭和杨招娣闲聊时,周颂默默观察一楼和二楼的卧室,每一间都房门紧闭,整个房子里都找不见石海城的踪影,于是他找了个间隙向杨招娣问道:“阿姨,石总不在家吗?” 他这次过来为的是见到石海城,他一直惦记在左烨家里发现的驾驶证,那是一个叫‘窦晴’的女人的驾驶证。几天前他参加佟月的追悼会,在追悼会上见到一个叫窦晴的女人。当天参加追悼会的人理应都收到了请柬,所以出现在佟月追悼会上的窦晴或许和石海城相识,若想找到窦晴,石海城或许能提供帮助。 杨招娣笑道:“他出门了,他是大老板,整天忙得脚不沾地。” 石海城不在家,周颂白跑了一趟,顿时想抬屁股走人。但是他们才坐下不到十分钟,至少要待够半小时才像话。周颂听着粱桭和杨招娣寒暄,心里逐渐不耐烦,但又走不了,只能四处乱看;看着看着无意间看到茶几底下的挡板上放着一只小小的竹编的置物筐,里面有几只拳头大小的布包,散发出了中擦药的气味。他闲着没事儿,拿起来一包,放在手里掂了掂,能感觉到里面的确是些草药。 粱桭瞥见了他拿在手里的药包,踢了下他的脚示意他放回去,然后向杨招娣笑问:“您还喝中药?” 杨招娣道:“那是我以前给小月买的坐胎药。” 说起佟月,周颂顿时有了兴趣:“佟月出事前有身孕?” 杨招娣叹气:“她要是怀了就好了,那药是我买来给她备孕用的,可是她坚决不肯生二胎,说有薇薇一个孩子就够了。”说到这里,她仿佛忘了佟月已经身亡,急得只拍巴掌,“可是薇薇是个丫头,丫头怎么能和小子比?十个丫头都比不上一个儿子!她不给我们家生儿子,不是要我们家绝后嘛。我怎么求她都没用,她就是不肯生,哎,真是把我气死了。” 她像是才想起佟月已经死了,她此时是在埋怨一个死人,脸上顿时不太好意思。 周颂听不下去了,问卫生间在哪里,然后去了卫生间。他在卫生间里磨磨蹭蹭躲了好一会儿的清净才出来,看到旁边的卧室门开着,保姆正站在窗边的椅子上解窗帘。她解下来一面窗帘从椅子上下来,但是没站稳,呼通一声摔倒了,发出一声痛呼。 周颂连忙进去扶她,保姆也上了年纪,比杨招娣年轻不了几岁,刚才摔倒磕到了腰,捂着腰缓了一会儿才站起来。周颂把她扶起来,让她坐在床边,她连连道谢:“我没事儿,谢谢你啊小伙子。” 周颂说声不客气,然后帮她解剩下的一面窗帘,解窗帘时发现窗帘是被两根绳子束起来的,两根绳子打了个梅花结,非常的精致漂亮,但是拆开费了点功夫。他把窗帘解下来,回头看到保姆捂着腰在拆床单,于是又过去帮忙,两人把床单揭掉,压在床褥下的一只信封飞了出来掉在地上,保姆连忙去拣,周颂道:“我来。” 他体谅保姆伤了腰,走过去捡起信封,发现那信封是用一张a4纸折出来的,上面印着一行黑体字:石海城亲启。 很奇怪,自制的信封,机打的字,还被石海城压在床底下,显然是不想让这封信见光。 保姆道:“放在桌子上吧。” 周颂把信封放在梳妆台上,但是当保姆抱着拆下来的窗帘和被单往外走时,他悄悄把信封揣进裤子口袋里,然后走出卧室关上了房门。 粱桭坐够了半个钟头,终于起身告辞,和周颂离开了。两人回到家,客厅里空荡荡的,之前周灵均坐在窗前看杂志的沙发上已经没人了,粱桭道:“他可能在睡午觉,估计又忘了饭后吃药。你坐一会儿,我去看看。” 粱桭去了卧室,周颂一个人坐在客厅沙发上,从兜里拿出那只信封。信封里有一张叠成方块儿的a4纸、一粒米黄色的药片、一条手链。他把药片和手链放在一边,回头看了眼紧闭的卧室门,然后拆开了信纸。 信纸上只有了了两行字:石先生,我知道你对她们做了什么,如果不想让你的秘密曝光,请将五百万打到以下账号——62100046xxxx313。 第二十三章:文在州 顾海推开韩飞鹭办公室房门,拿着一份鉴定报告走进去,道:“鉴定中心送来的。” 韩飞鹭瘫在办公桌后的大皮椅里,身子往下滑了半截,把脚搭在桌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手里的鼠标,咬在嘴里的烟即将烧到滤嘴。 “什么东西?”他耷拉着眼皮,一脸死样活气,连伸手去接顾海递过来的资料都懒得。 顾海道:“两个星期前,你不是让秦骁过来采了个血样吗。这是秦骁和方亚庆的dna鉴定报告。” 韩飞鹭这才把文件接住,他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看结论:方亚庆系秦骁生物学父亲。 看到这行字,他把文件扔下,长叹一声气。 顾海在他对面坐下,道:“你还怀疑秦骁的身份吗?” 韩飞鹭把烟屁股扔到烟灰缸里,又点着一根烟:“dna鉴定技术告诉我,他是方亚庆的崽,我还怀疑他什么?” 顾海:“但是我觉得他回来的节点很凑巧。” 韩飞鹭:“凑巧?你是想说奇怪?” 顾海:“对,很奇怪。虽然他给出了一个看似合情合理的解释,但是还有一个疑点没有被解释。” 韩飞鹭悠长地吐出一口白烟,捏着烟缓缓揉了两圈:“在他回到聿城之前,周颂并不记得他,或者说周颂把他忘了。但是他一回来,周颂却又把他想起来了。” 顾海点头:“对,就是这一点很奇怪。如果秦骁当年失踪是因为被拐卖,那这件事会不会和周颂有关系?” 韩飞鹭仰起头看着雪白的吊顶,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找机会再问问他。”他把半截烟掐灭,用力按进烟灰缸里,“人像画出来了吗?” 顾海把带来的文件夹打开:“这是市局的徐梦根据姚木兰的叙述画的人像。”说着递给他两张图纸,“第一张是林林,第二张是阿兆。” 丽景花园小区烂尾一年多,大片的建筑群荒废至今,随处都可以自由进出,且没有安装任何监控设施。周围路段公用的摄像头不能全方位无死角的拍到烂尾楼每个角落,所以存在诸多监控盲区。穆雪橙等人查了一天一夜的监控,都没有找到姚木兰口中于6月28号晚上10点左右进入烂尾楼的阿兆和林林。但是姚木兰坚称阿兆和林林当晚确实去了烂尾楼,并且杀死了李菲菲。 第二天,韩飞鹭让顾海带着姚木兰去了市局,让痕迹学领域的专家给姚木兰口中的两位嫌疑人绘制画像。市局的徐梦对索图缉人很有经验,只要姚木兰能够描述的出,他就能将姚木兰叙述的所有特征融进人像图中,他的图和本人的相似度高达百分之七十。 韩飞鹭拿起一张图纸,讪笑:“还真画出来了。” 画上的林林扎着马尾,五官精致漂亮,一双杏眼明亮又有神,值得一提的是她左耳戴着三只细细的圆环耳环,分别在下耳垂、耳轮中间位置、软骨上还有一颗骨钉;第二张是阿兆的画像,阿兆是一个清秀的少年形象,脸型消瘦眼窝较深,略长的刘海遮住眉毛,左眼眼角拖着一颗针鼻大小的黑痣。 韩飞鹭以为那颗黑点是画像的人不小心留下的污渍,问了顾海,才知道那是一颗痣,是姚木兰亲口叙述的特征。 看完这两人的画像,韩飞鹭把图纸扔到桌上:“这就是我们要找的两位嫌疑人,对此你有什么感想?” 顾海明白他想问什么:“其实我们也拿不出证据证明他们是姚木兰虚构出的替罪羊。姚木兰坚称他们是嫌疑人,那我们只能先对这俩人排查到底。” 韩飞鹭手搭在桌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沉思了一会儿:“李菲菲的行踪查清楚了吗?” 顾海:“李菲菲6月27号向公司提出休假,28号晚上8点离开家,乘坐一辆网约车去了城东旧城区,在东阳街第三路口下车,然后进入废弃车停车场。停车场东边就是丽景花园烂尾楼,不排除李菲菲穿过停车场进入了烂尾楼的可能性。” 韩飞鹭:“让齐天磊带人去实地走访,查清楚李菲菲在28号晚上到底去了什么地方。”他看了看手表,然后拿起车钥匙往外走,“你跟我去找文在州。” 文在州是李菲菲的前男友,两人曾有过一段长达三年的恋爱时光,于半年前分手。韩飞鹭询问了和李菲菲的同事和朋友,李菲菲的朋友透露李菲菲在和文在州分手后对他念念不忘,一直在制造和他复合的机会,李菲菲休假也是为了和文在州去海南旅游。 “李菲菲亲口说她休假是为了和文在州旅游?”韩飞鹭上了车就把副驾驶座放低,躺在副驾驶休息,闭着眼一副即将要睡着的样子。 顾海一边开车一边说:“李菲菲在25号托朋友买了7月1号晚上10点飞海南的机票,27号晚上在社交平台发了一条动态,这是截图。” 顾海把手机放在韩飞鹭面前,韩飞鹭掀开眼皮扫了一眼,那是李菲菲的朋友圈截图,李菲菲在27号晚上9点12分发布一条朋友圈:世界上最幸福的事就是大海、沙滩、棕榈树、还有你。配图是她穿着一套比基尼站在穿衣镜前自拍的照片。 顾海又道:“我还查到文在州也定了7月1号晚上10点飞海南的机票,和李菲菲是同一趟航班。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他没坐那趟航班,根本没有离开聿城。” 韩飞鹭:“有点意思。文在州在哪儿?” 顾海:“我刚才给他打过电话,他在体育馆。” 韩飞鹭把手背搭在眼睛上,遮住窗外洒进来的阳光:“我睡一会儿,到了叫我。” 体育馆室内篮球场中,两队人在打篮球,穿蓝色球服的那一队全都是十七八岁的大男孩儿,每一个都青春又充满活力。和他们对阵的穿黑色球服的队伍则长了他们不少年纪,从他们略显发福的身材和稀疏的头顶可看出他们都是些三四十岁的中年男人,常年坐在办公室缺乏锻炼,跑动起来和青春少年比起来略显得迟钝笨重。但是其中一个男人和他们的体力拉来的巨大的差距,他个子很高,额头束着一条黑色发带,双腿健壮修长,风似的来去迅猛,很有些势不可挡的势头。 “回防回防!挡住他!” 在男孩儿们的呼喊声中,戴黑色发带的男人运球连过好几人,想把球传给队友,但是队友们还在气喘吁吁地赶来,他转眼就被几个男孩儿包围,他当机立断原地跃起跳投篮,篮球飞跃大半个球场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随后哐当一声掉进篮筐。 “哇靠!牛逼!” “三分三分!” “我们赢了!” 他投中一个超远三分球,不仅队友很兴奋,对手们也赞叹惊呼,几个男孩子跳起来和他击掌,队友也跑来和他庆祝。 球场上很热闹,两队人吵得沸反盈天。场边一张长椅上坐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他旁边堆放着几只背包和几只水瓶,像是在为场上的人看管这些衣物。他双脚踩在椅子上,背靠着墙壁,在翻看一本小说。;听到场上的喊叫声,他抬头往场上看了一眼,丝毫没有被热烈的氛围所感染,继续看他的书。很快,他察觉到有人走近,随之飘来一股汗味。 戴黑色发带的男人坐在他旁边,从包里拿出一条毛巾擦拭汗湿的头发,笑道:“不要总是看书,跟我打会儿球。” 文博掀过一页书页,嗓音清清冷冷:“我不会。” 文在州:“我教你。” 文博还是淡淡地拒绝:“不想学。” 文在州没有继续劝他,拧开水瓶喝了几口水,朝场上望着,目光变得有些寥落:“昨天晚上给你妹妹打电话了?” 文博把手抚在书上,看着他,不答话。 文在州又问:“她说什么?” 文博:“还是哭着吵着要回来。”他看着文在州,像是在警告他,“你不能和她联系,更不能把她接回来。” 文在州轻声道:“我不会。”他顿了顿,又道,“你做的对。” 一个身穿球衣满头大汗的男孩儿跑了过来,笑道:“大叔,你打得超级棒,你以前是职业球员吗?” 文在州笑道:“上大学的时候参加过篮球社,算是职业吗?” 男孩儿:“啊?那好像不是。不过你打得超棒!投篮帅爆了!”他把手机晃了晃,“咱俩加个微信吧,以后咱们可以约着一起打球,你教我投篮!” 文在州道:“没问题。”他从包里拿出手机,调出二维码伸过去让男孩儿扫码,但是文博却把他的手机挡了回去。 文博对那男孩儿道:“不好意思,我们赶时间,马上就要走了。” 男孩儿很尴尬地僵在原地,文在州歉意地笑了笑:“下次吧。” 男孩儿走了。文在州微微皱着眉,低头默了半晌,几次想指出文博刚才不礼貌的行为,但是每次话到嘴边又原封不动地咽了回去。 包里的手机响起来电铃声,文在州看了眼来电号码,然后接通了电话:“喂?你好,是的,我在一号馆篮球场。好的,待会儿见。” 挂了电话没几分钟,韩飞鹭和顾海从场馆侧门走了进来。韩飞鹭放眼看了一圈,很快锁定坐在场边长椅上的文在州,走过去问道:“你是文在州?” 文在州把毛巾搭在椅子上,站起身道:“是的。” 韩飞鹭拿出警官证给他看:“我们是支队的刑警,刚才和你通过电话。” 文在州道:“你们好。”他见韩飞鹭多看了文博几眼,便介绍道,“这是我儿子,叫文博。” 儿子?韩飞鹭着实有些惊讶,他来之前没看文在州的资料,不知道文在州年庚几何,但是就文在州的面貌看来,他顶多三十岁出头,和那少年像是兄弟两个,没想到他们竟然是父子。 文在州很熟悉韩飞鹭诧异的眼神,笑着解释:“我结婚比较早,今年三十六了。” 他身材保持的很好,和职业运动员相比也不差,长得剑眉星目,俊美清朗,行动言语间风度翩翩、文质彬彬;属于个人魅力非常强大,惯能给人留下卓越优异的第一印象的那类人。 他让文博向两位警察打招呼,文博把书合上,站起来朝两位警察说了声‘你们好’,然后把自己的书和文在州用过的毛巾以及水瓶放进背包里,背起包径直从侧门离开了场馆。 文博待人仅仅只有最基本的敷衍,‘礼貌’一词他只学了个皮毛。但是这一点放在他身上可以被原谅,因为他只有十七岁,是被允许率性而为的年纪。 不过文在州对文博的行为很不满,但一句苛责都没有,对韩飞鹭笑道:“这里有点吵,我们到外面说话吧。” 场馆外是一片休息区,摆着几只空荡荡的沙发,顶上呼呼吹着中央空调。韩飞鹭和顾海以及文在州在两张相对摆放的沙发上坐下,文博有意避开他们,一个人背着包远远坐在旁边。 韩飞鹭道:“我就直接问了,认识李菲菲吗?” 文在州:“李菲菲?是的,我认识她。怎么了?” 韩飞鹭盯着他的脸,道:“她死了,被人谋杀。” 听到这一消息,文在州表现地很镇定,他皱起眉,然后目光下垂,朝桌面凝望了一会儿,最后轻轻点了下头,仿佛在示意自己接受了这一噩耗。 “怎么回事?”文在州问。 韩飞鹭道:“我们在丽景花园烂尾楼内发现了她的尸体,目前推算她的死亡时间是6月28号。” 文在州又点了下头:“那你们找我是为了?” 韩飞鹭:“你和李菲菲是什么关系?” 文在州稍稍坐直了,摆出严肃以待的模样:“她是我的大学同学,也是我的前任,我们曾经交往过。” 韩飞鹭:“交往过多久?” 文在州:“差不多两年时间。” 韩飞鹭:“什么时候分的手?” 文在州:“去年三月份。” 韩飞鹭:“分手原因是什么?” 文在州察觉到不对,警惕道:“警官,有必要问这么详细吗?” 韩飞鹭道:“据我们了解,李菲菲买了一张7月1号晚上10点飞海南的机票,而且她的朋友告诉我们,她一直和你保持联络,一直在制造和你复合的机会。她去海南也是为了和你旅游。” 文在州摇头失笑:“这太荒谬了,我们的确还保持联络不假,但是仅限于朋友关系。她去海南也不是为了我。” 韩飞鹭:“可你也买了一张7月1号晚上10点飞海南的机票,而且和李菲菲同航班。” 文在州:“我的确买了7月10号飞海南的机票,但是我不知道是否和李菲菲撞了航班。我是为了出差。” 韩飞鹭:“哦?那你出差了吗?” 文在州脸色微变:“没有,我临时改变了计划。” 韩飞鹭笑道:“恕我直言,你和李菲菲定了同一航班的机票,结果她遇害,而你改变计划,你们都没有登上那班飞机。你不觉得这一巧合很说不过去吗?” 文在州:“您不妨说得再明白一些,怎样的巧合才说得过去?” 韩飞鹭:“回到我刚才的问题,你为什么和李菲菲分手?” 文在州不太愿意回答这个问题,他将目光悄悄飘向右方,又很快截回:“我们不适合生活在一起,她不能接受我两个孩子。” 韩飞鹭察觉到了,他右边不远处坐着文博,他方才似乎是想看文博。“两个孩子?你有两个孩子?” 文在州:“我还有一个女儿,叫文欣,和文博是双胞胎。” 韩飞鹭盯着他琢磨片刻,突然想起一个遥远的问题:“你和孩子的母亲为什么分开?” 文在州闭了闭眼,神色沉痛:“我的妻子得了产后抑郁症,孩子满月那天,她服药自杀了。” 韩飞鹭去看顾海,顾海向他点了下头,表示文在州言之确凿。 韩飞鹭道:“抱歉。” 文在州摇摇头,不愿多说的样子。 韩飞鹭:“不过我还是要问清楚,你为什么临时改变出差计划?” 文在州沉默再三,才道:“我家里出了点事。” 韩飞鹭:“什么事?” 文在州:“文欣,也就是我的女儿,她跟我吵架,非要去乡下外婆家住。我拿她没办法,就把她送去了。” 韩飞鹭:“什么时候?” 文在州:“29号凌晨,大概三四点左右。” 29号凌晨,如果李菲菲遇害时间的确是28号晚上10点前后,那么距离这一时间点只隔了几个小时。 韩飞鹭:“你28号在哪里?” 文在州:“我早上去公司上班,下午大概五点回到家,一直在家待到29号凌晨,把我女儿送去了她外婆家里。” 韩飞鹭:“从28号下午5点到29号凌晨,你期间没有出过门?” 文在州双手捂住脸,似乎已经对这场问话感到疲惫:“是的,期间我没有出门。你们不相信的话可以去查我们小区监控,查我进出小区的时间。” 文博拿着正在响铃的手机走了过来,站在文在州的沙发后面,把手机递到文在州面前:“电话。” 文在州对他说了声谢谢,然后拿着手机走到一旁接电话。 文博站在沙发后,把手搭在沙发背上,侧着头看着文在州,目光紧紧地钉在文在州身上。那眼神有些奇怪,没有一个孩子会用如此不加修饰不加遮掩的眼神看自己的父亲,他看文在州的眼神就像在看自己的同龄人,并没有把文在州放在高于自己的长辈的位置上。 韩飞鹭看着文博,越看越疑心,突然问:“你叫文博?” 文博点了点头。 韩飞鹭:“你认识姚木兰吗?” 顾海从第一眼见到文博起就觉得文博眼熟,似乎在哪儿看见过,然而他又的的确确没有见过文博,所以一直想不通对文博的熟悉感从何而来。直到听到韩飞鹭提起姚木兰,他才恍然大悟,文博长得像姚木兰口中的阿兆的画像。 文博:“你说的是我的同学吗?” 韩飞鹭:“附中高二12班的姚木兰。” 文博很坦率地说:“她是我同学。” 他长相清秀,一双眼尾上挑的漂亮的凤眼很有特点,但更引人瞩目的尤其是他左眼眼角处的一颗黑痣。若把他下半张脸捂住,他的上半张脸神似画像里的阿兆。 韩飞鹭指了指对面的沙发,示意他坐下,等他落了座,又仔细观察他的脸:“你和姚木兰关系怎么样?” 文博道:“不怎么样,她不爱说话,我们同班两年了,说了不到十句话。” 韩飞鹭:“那你说说,姚木兰是个什么样的人。” 文博想了想,道:“她很内向,一直坐在靠窗最后一排,班主任给她调位置她也不换。她总是独来独往,好像一个朋友都没有,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和谁走得近。总之,她是个存在感很低的人。” 韩飞鹭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你和她有过交流吗?” 文博:“几乎没有,我上一次和她说话是新学期开学那天,我在讲台上点名,点到她的名字,她答了一声到。”说完又补充一句,“我是班长。” 韩飞鹭:“你妹妹文欣和你同班?” 文博:“不,她是文科班的。” 韩飞鹭看着他那张冷淡又俊秀的脸,笑道:“你学习好,长得也帅,应该有不少女同学喜欢你。” 文博像是对这个话题感到反感,嘴角抿了抿,道:“不知道。” 文在州讲完电话回来了,笑问:“你们在说什么?” 韩飞鹭笑道:“我在和文博聊学校里的事。” 顾海收到一条消息,他看过又给韩飞鹭看,韩飞鹭看后,遂向文在州告辞,临走前看着文博,别有深意道:“改天见,文博同学。” 目送两个警察走出场馆,文在州背起包一言不发地往外走,文博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文在州开车回家,文博坐在副驾驶,又看起那本未看完的小说,一路上没有人说一句话。 回到家,文在州把背包扔下,坐在客厅沙发上,陡然感到筋疲力竭。 文博走到他背后,把手放在他肩上轻轻揉捏:“你肩膀疼吗?” 文在州不说话,文博在他肩上捏了几下,双手逐渐贴近他的脖子,两根拇指按在他颈后,像是把他的脖子掐住了。文博盯着他的后颈,看到从他发根里滚下一颗汗珠,一点点滑进上衣领子里...... 文在州沉默着把文博扣住自己咽喉的双手拉开,文博又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向自己的卧室,道:“去洗个澡吧,你身上的汗味很臭。” “你在做什么?”文在州突然问。 文博走到了卧室门前,闻言站住脚步,回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你把欣欣害得那么惨,我不会再让你毁了我。” 文在州:“所以呢?你想做什么?” 文博:“你会知道的。” 他走进房间,关上门,一扇门把世界一分为二,文在州感觉到脚下的地面随着关门声往下沉了沉,这间小小的客厅像是从悬崖边滚落下的一颗石头,坠往万丈深渊。 文在州幡然醒悟,原来文博想摆脱他,但这不是文博的错,是他的错。 第二十四章:上门找死 韩飞鹭言出必行,就算自己忙得连回家睡个囫囵觉的时间都没有了,还是挤出时间和精力调查左烨的去向,也是为了追索当年迟辰光落网的真相。 章强转危为安,保住了一条命,虽然舌头被割断无法出声控诉左烨的恶行,但是自强不息地通过打手势和敲字陈述了左烨伪装成网约车司机将醉酒的他从饭店门口掠走,而他一睁眼就被左烨绑在了光板床上的悲惨事迹。本来韩飞鹭对章强|奸辱左烨的母亲一事保留看法,现在看到章强被左烨不择手断磨掉了半条命,心里也就信了七八分,所以他丝毫不同情章强。不过左烨非法持枪非法囚禁的案子立了案,他寻找左烨也出师有名,章强这一遭算是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做了回好人好事。 左烨逃走前在家具店当装卸工,有几个往来比较密切的同事,面对警方的询问,几个同事都表示左烨向来独来独往,从不和人亲近,他们这些人里没有一个是左烨的朋友,左烨也从未和他们谈论过自己的生活,总之他们虽和左烨共事了半年之久,对彼此的了解仅限于知道对方姓名而已。 齐天磊小组走访左烨的同事们,结果一无所获,眼看着要无功而返,他灵机一动,找到家具店老板,详细问起店老板雇佣左烨的契机,没想到一句话问到了老板腰眼子上,一天的奔波终于迎来了迟到的开门红。 老板道:“他是我一熟人介绍过来的,要不然我也不能用一个坐过牢的。” 齐天磊闻言,精神一振:“是谁介绍的?” 老板:“他叫江潮,在鼓楼街开台球厅。” 台球厅老板江潮进入了警方的视野,齐天磊将这一消息转达给韩飞鹭,韩飞鹭从体育馆出来直奔鼓楼街。鼓楼街因街中心一座几米高的鼓楼建筑而得名,往西邻近建材市场的交接地有一栋灰扑扑的八九层高的商业楼,这栋楼本是电器卖场,几年前因随着城市发展的步调搬迁到新城区,新入驻的商铺也都做不长久,所以得了个‘地段毒药’的蔑称。站在路边望去,大楼正面只有了了几个招牌,其中最显眼的是挂在三楼的‘轰天球俱乐部’和挂在七楼的‘爽歪歪大酒店’。这两块招牌都是红底蓝字,从材质到设计都一模一样,即使在白天也亮着一圈五彩缤纷的小彩灯,不难看出这是两块姊妹招牌,从招牌和店名中可以窥见店老板超前绝后的审美段位。 那两块招牌实在扎眼,韩飞鹭也瞧见了,他手扶着墨镜往上看:“轰天球、爽歪歪、这名字取得不俗,是同一个老板开的?” 顾海:“磊子没说这间宾馆是不是江潮的,我让他查一查。” 他兢兢业业地拿出手机要拨电话,韩飞鹭道:“不用查,进去问问就知道了。” 他们从一楼入口进入大楼,乘电梯上三楼,从电梯出来就是台球厅的前台,但是前台没人,往里走是一扇红木大影壁,上面雕着戏珠的两条蛟龙。韩飞鹭见过有钱人会在自己的别墅花院里摆放影壁,室内摆放影壁还是头一次见,尤其是眼前这一扇,两米多高,楼层挑高稍低一些就容不下它。他拍拍大龙的身子,道:“这龙不错,怎么长了个白素贞的脑袋?” 左边的龙是人首龙身,酷似经典老剧新白娘子传奇片头中长了美人脸的白蛇,有种强烈的不协调和诡异。 顾海非常中肯地说:“可能是这儿的老板喜欢。” 越过影壁往里走,偌大的大厅里摆着十几张球桌,大白天没什么客人,所以很是冷清,朝阳的窗户都拉着一层蓝色玻璃纱窗帘,室内灯光暗,又非常自找麻烦地打开了顶灯。穿过大厅,东边是一溜吧台,吧台后是一整面墙的酒柜,非常的气派。 韩飞鹭在一张吧凳上坐下,发现吧台上卧着一只猫,这猫是黑黄白三色,揣着手趴在吧台上,身材滚圆且发了腮,比他家里的老虎还要胖出一圈。韩飞鹭见了猫好比见到心上人,立刻露出一脸涎笑,摸着三花的脑袋说:“你好啊。” 他忙着逗猫,于是顾海喊了一声:“有人吗?” 两扇酒柜中间隔了一道帘子,帘子后面应该是储物间之类的地方。顾海喊了一声,里面突然响起呼呼通通的声音,随后一个男人嚷道:“谁啊?” 顾海:“出来说话。” 一个染了一头黄色,穿着花衬衫的年轻男人掀开帘子走出来,两手系着衬衫扣子,看了眼顾海和正在逗猫的韩飞鹭,道:“我们晚上六点营业。” 帘子又被掀开,一个穿着背心和短裙的年轻女孩子走出来,看她体态身材也就二十出头,化了浓艳的妆,一张桃心小脸上两只乌黑的大眼睛几乎占据了脸了一半位置,让人难以分出她的美丑。 女孩儿嚼着口香糖,旁若无人地把手伸到自己的背心里调整内衣,道:“帮我弄杯喝的送到前台,我要喝轩尼诗。” 男人骂道:“你也配喝轩尼诗?你配个屌!” 女孩儿毫不在意地笑了起来,回骂道:“那你就只配个屌|毛!” 她从吧台出来瞥见了韩飞鹭,扭着腰就朝韩飞鹭走过去,笑道:“大哥是来办卡的吗?我们店最近搞活动,充一千送三百,很划算的哦。” 韩飞鹭看着她脸上两只描得乌黑的眼睛,她眼睛本来就大,又戴了蓝色的美瞳,美瞳自带的光芒使她的眼睛亮得惊人,说不出漂不漂亮,只衬得她脸上其他五官存在感极低,甚至连她的身体都容易被人忽视,她整个人只有一双眼睛,一双轻浮又俗艳的眼睛。 韩飞鹭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儿道:“我叫小雯,你呢哥?” 韩飞鹭:“我姓韩。你是这儿的前台?” 小雯:“是啊。你要是办卡的话我还能给你打个员工折扣呢。” 韩飞鹭笑道:“行,我下次过来找你办卡。” “那就说定了哦。”小雯俏皮一笑,抱起吧台上的胖三花,“走喽,发财陪姐姐坐台去喽。” 黄毛:“你他妈好好说话!” 小雯抱着猫哈哈笑道:“我又没说错,前台也是坐台啊!” 在这叫小雯的女孩儿身上,韩飞鹭看到了野草般贫贱又廉价,但是无比旺盛的生命力。 顾海敲敲桌子,把黄毛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道:“你们老板在不在?” 黄毛突然间警惕了许多:“你想干嘛?” 顾海拿出自己的证件给他看:“我们是支队的刑警,把你们老板叫出来。” 黄毛看过他的警官证,眼睛一转,道:“我们老板不在。” 韩飞鹭刚才摸了猫,袖子上沾了不少猫毛,他一根根摘掉猫毛,道:“他不在,你就跟我回公安局接受问话。拿上身份证跟我们走。” 黄毛忙道:“我想起来了,我们老板在后面忙呢,我去叫人。” 吧台旁边有扇门,门虚掩着,通往这间球厅后场。黄毛走了没多久,门像是被人踹了一脚,呼通一声往两边弹开,紧接着一个光头男人冲了出来,捂着屁股喊了声卧槽,也像是被人踹了一脚。 “你他妈踹门踹的挺潇洒,门坏了你修?”一个穿白色唐装款亚麻衬衫、配一条黑色宽松大短裤、踢啦着一双拖鞋的男人走了出来,向刚才踹门的光头骂道。 五六个人高马大的男人跟在他身后陆陆续续走出来,个个膀壮腰圆,满脸横肉。 男人指了下黄毛:“小北你盯着他,今天让他把门修好。修不好我把他挂门上。” 黄毛:“好嘞哥。” 男人扭过头,眯着眼睛把韩飞鹭和顾海打量一圈,道:“警察?” 韩飞鹭朝他走过去,也打量他片刻,道:“江潮?” 江潮双手踹在裤子口袋里,一脸痞气地看着他:“找我有事?” 韩飞鹭:“楼上的酒店是你的?” 江潮:“爽歪歪?对,是我的,有何指教?” 韩飞鹭笑了笑:“这名字不错。” 江潮:“哈哈,你有眼光,我喜欢。” 他向韩飞鹭伸出手,韩飞鹭和他握了下手,道:“找你有要事,坐下聊两句?” 江潮:“鄙人不擅久坐,咱们打两杆?” 韩飞鹭:“没问题。” 江潮一挥手,两个小弟摆桌球拿球杆,叫小北的黄毛还端来两杯冰饮,像一个前呼后拥呼上呵下的山大王。江潮三十多岁,和韩飞鹭年纪相仿,头发前短后长,酷似当下时兴的狼尾头,上唇和下颚蓄了胡茬;他脸型窄痩,眼窝很深,鼻梁高挺,眼珠泛着蓝边,混血感很重,所以他蓄胡子不难看,有种日式的文艺又颓丧的气质。他脖子里戴着十字架项链,手腕上缠着两圈佛珠,腰上皮带扣里坠着一块桃木令牌,右臂纹着四个脑袋的梵天,可见此人信仰之混杂,旨在多而不在精,也就根本算不上什么虔诚。 韩飞鹭接住他扔过来的球杆,熟练地擦上巧粉:“你先来。” 小弟把球摆好,江潮一球打过去把三角形方阵撞散,一颗红球骨碌碌滚进球袋,“啊哈,开门红!” 韩飞鹭撑着球杆站在他对面,看着他把球杆又对准了黄色四号球,“球厅是你自己开的?” 江潮:“这是我老爹留给我的家产,除了这间球厅和楼上的宾馆,我还开了几家火锅店,在东城还有几层楼正在收租。”说着抬起头朝他挑眉一笑,“鄙人不才,正是你们口中花天酒地不学无术的废物富二代。” 韩飞鹭笑道:“了不起。” 砰的一声,江潮把黄球打了出去:“投胎投的好,弯路走的少。” 黄球撞到边框往回弹,在距离球袋两三公分的地方停住了。江潮掷地有声地骂了声:“操!” 韩飞鹭随便找了个位置,弯腰俯身,右手握杆,左手搭桥,下巴和手臂保持在笔直的直线上,轻巧发力将球杆推出去,杆头擦过黄球边缘,黄球左旋两圈然后坠入网袋。 韩飞鹭直起腰走了两步,在桌面上寻找下一个目标:“认不认识左烨?” 江潮:“谁?” 韩飞鹭:“你把他介绍到家具城上班,却不知道他是谁?” 江潮勾勾手指头,黄毛给他递上烟盒打火机,他点着一根烟,道:“左脸有道疤那小子?” 又一颗绿色球落入袋中,韩飞鹭往球杆上补了点巧粉:“想起来了?” 江潮斜坐在球桌边缘:“有点印象。他做了什么好事儿?作奸犯科了还是杀人放火了?” 韩飞鹭看他一眼,又附身下去,搭起手桥架起球杆:“他办了不少好事,现在是一名在逃通缉犯。你知不知道他的下落?” 韩飞鹭打中一颗绿球,那颗球从凌乱的阵型中惊险穿过,然后准确无误的撞击一颗红色球,红色球往前滚去又撞到桌沿,沿斜线往回折返,结果精准地掉进球袋。 江潮咬着烟用力鼓了两下掌:“漂亮!”鼓完掌又说,“我为什么会知道他的下落?” 韩飞鹭:“你和他不是朋友?” 江潮:“见鬼的朋友,我就见过他一次。” 又两三竿下去,桌面上的球清了大半,韩飞鹭绕着球桌缓缓走动:“你只见过他一次,却帮他联系工作。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大善人。” 江潮笑道:“哈哈哈,谬赞谬赞。要不是看在他急着找工作,身上又有油水可捞,我才不会把他介绍到家具城。” 韩飞鹭:“他身上有什么油水可捞?” 江潮:“像他这种有前科的,一般没人肯用。但是我有路子,我帮他找工作,他上班前三个月的工资得交给我。” 韩飞鹭:“你这么有钱,还在乎这点小钱?” 江潮笑道:“不要白不要,谁会嫌自己钱多。” 韩飞鹭本想清台,此时也没了兴致,把球杆靠在桌边:“他为什么会找你帮他介绍工作?” 江潮:“几个月前,他没头没脑地撞进来,求我给他个活干。但是我当时不缺人手,我也看得出来这小子心性野,不好拿捏,所以就随便找个地方把他打发了。” 韩飞鹭:“你们之前不认识?” 江潮:“笑话,我认识他有什么用?” 韩飞鹭仰头看了看天花板:“你这儿装监控了吗?” 江潮:“装了,装了三个坏了两个,你要看监控?” 韩飞鹭又看了看他,道:“不用了,我调外面街道的监控。” 他留了江潮的联系方式,叮嘱江潮,如果左烨回来继续求他接济,或者听闻了左烨的消息,要他第一时间告诉自己。 江潮横担着球杆围着球桌转悠,寻找最佳的击球位置:“放心吧警察同志,我是守法好公民。要是再见着那小子,我把他绑起来交到你手里。” 韩飞鹭:“那我等你好消息。” 他和顾海往外走,还没走到门口,就见一个穿黑裙的女人穿过大影壁走来了。这女人很怪异,在炎热的夏天穿一件沉闷的黑色长裙,还戴着遮阳帽和墨镜,把一张脸遮住大半,只露出尖痩的下颚和鲜艳的红唇。 女人挎着一只沉甸甸的手提包从韩飞鹭身边走过,韩飞鹭突然道:“等一下。” 女人站住了,回头看着韩飞鹭。韩飞鹭也看着她,越看她越觉得眼熟,很快,他想起佟月跳楼自杀那天,他在楼下草坪的另一边见过一个女人,也是和她一样穿着黑裙戴着墨镜,身材纤细苗条,甚至连裙子都一模一样。当天那个女人只出现了短短几秒钟,短到像是一场幻觉,一个幽灵。 女人道:“你有事吗?” 她身材体态都很年轻,但嗓音却很沙哑,像是烟抽多了熏出的烟嗓。 韩飞鹭朝她走近两步,盯着她的脸:“你在这儿上班?” 女人不回答,脸上毫无变化,但是韩飞鹭看得出她在猜度自己的身份。 韩飞鹭出示了自己的证件,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看着韩飞鹭的警官证,足足看了十几秒钟,才道:“窦晴。” 韩飞鹭:“身份证带了吗?” 她拉开手提包,从里面找出身份证递给了韩飞鹭。她拉开拉链时,韩飞鹭看到包里有几摞鼓嚷嚷的红色钞票,目测好几万。 韩飞鹭看了眼她的身份证,道:“把墨镜摘掉。” 窦晴迟疑了片刻,道:“我角膜炎很严重,眼睛畏光。”说着,她把墨镜往下按,露出一半眼睛,眼睛里大面积充血,红得吓人。 她眼疾的确严重,韩飞鹭不执意要求她褪掉墨镜,问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窦晴:“找江老板有事。” 韩飞鹭:“为什么随身在包里带那么多钱?” 旁观半晌的江潮突然喊了声:“她来还钱。” 韩飞鹭看向他:“还什么钱?” 江潮:“她找我借钱治眼睛,虽然没治好,但也得还钱呀。” 韩飞鹭:“你还放贷?” 江潮摊开手,笑道:“民间合法借贷人。” 韩飞鹭又向窦晴问:“6月25号,你去过九里金庭?” 窦晴道:“我上个月的确去过九里金庭,但不记得具体时间。” 韩飞鹭:“你去那里干什么?” 窦晴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治眼睛。我听说有位中医老先生住在那里,对治疗眼疾很有经验,所以想碰碰运气。但是老先生几个月前回乡了,我没见到人。” 韩飞鹭:“你不是本地人,什么时候来的聿城?” 窦晴:“有两个多月了,我的病在我们那个小县城治不好,来大城市才有得救。” 韩飞鹭:“你住在哪儿?” 窦晴:“绿城家园二期。”她抬起手腕看看时间,“还有问题吗?” 没有问题了,她给出的所有解释都圆恰合理,纵使韩飞鹭还有些挂心,但是此时此刻确确实实找不到问题。 韩飞鹭把身份证还给她,道:“去空军医院看看,那的眼科也很强。” 说完,他和顾海离开了球厅。 两个警察一走,她猛地抚住心口,急喘两口气。她逐渐稳定心神,提着包走到球桌前,把包里的几捆钞票倒在桌上。 江潮用球杆把摞在一起的钞票分开,粗略地点了下数目,道:“大姐,你差点害死我。以后别再来了。” 她点点头,转过身一言不发地走了。 江潮让身旁的人都下去,自己一个人留在大厅,把手里的半截烟用力按在一捆鲜红的钞票上,在钞票上烫穿了一个窟窿。他弯下腰,双手撑着球桌,抬头看着韩飞鹭竖在桌边的那根球杆,脸上浮现狞笑:“今天上门找死的人真他妈多。” 第二十五章:在家等你 在佟月家做工的保姆叫王秀云,今年42岁,在佟月家已经做了两年之久。但是在粱桭及周颂去佟月家里探望杨招娣的第二天,王秀云突然被辞退。 午间休息时间,周颂和粱桭在餐厅吃饭,他借着闲谈向粱桭套取信息,从粱桭口中得知了这件事。不仅如此,粱桭还说起另一件荒唐事:“那天中午你走了之后,大概过了两三个小时,石海城他妈,就是杨招娣,她给我打电话问我有没有看到一封信。我问她什么信,她说白色信封,忘记了放在卧室里还是客厅里,总之找不到了,问我有没有看见过。” 说这里,粱桭摇头失笑:“这老太太是怀疑我们拿了她家的东西。” 周颂无言,因为确实是他擅自拿走了那封古怪的信,“然后呢?” 粱桭:“我说没有见到过,她就把电话挂了,没有再打来。”他抬头看了眼对面的周颂,“你没拿人家东西吧?” 周颂不紧不慢地用叉子卷起几根意面送进嘴里,才道:“现在还没有,不过我已经踩过点儿了,今晚就把他们家搬空。” 粱桭自然认为他在说笑话,所以没当真。一顿午饭吃到一半,他收到一条消息,和周颂打了个招呼就到楼上去了。 周颂一个人继续吃饭,但思想跑到了别处;他没料到那封信直接导致了佟家保姆被辞退,看来那封信对石海城的意义非常小可。思来想去,他觉得有必要和这位被他连累的保姆见上一面。刚才粱桭无意间提到保姆是通过某家政公司入职的佟家,他又知道保姆的全名,打听到保姆的联系方式不是难事。 他找到家政公司的电话,打过去,谎称朋友给他介绍了一位名叫王秀云的保姆,想和王秀云见面详聊,对方立刻提供了王秀云的手机号码。 他拨出王秀云的号码,电话很快接通:“你好,请问是王秀云女士吗?” 王秀云:“我是啊,你是谁?” 周颂:“昨天我们在佟月家里见过,我姓周。” 王秀云:“你是那个年轻的小伙子?” 周颂:“对。昨天我不小心拿走了一样你的东西,你下午有时间吗?我想把东西还给你。” 王秀云:“我的东西?是什么啊?” 周颂:“还是见面说吧,你住在哪里?我们约一个离你家近的地方。” 王秀云犹豫片刻,道:“那就在友好路的街心公园见吧。” 周颂:“好,7点钟可以吗?” 王秀云:“可以。” 周颂:“晚上见。” 定好见面的时间地点,周颂吃完午饭又开始了下午的工作。到了下班时间,周围的同事大都还坐在工位上,他依旧是最早下班的那一个。不少同事都是见他动身了,才陆陆续续收拾桌面准备下班。自他入职以后,不知不觉扭正了‘自觉加班’的歪风邪气,比部门主管走得还早,本部门职工很是受益。 离开公司,他打车去友好路街心公园,一下车就在路边见到了王秀云。 王秀云笑道:“果然是你呀。” 周颂笑着点了下头,然后朝路边的商铺看了看,道:“这里不方便说话,我们找个地方坐坐。” 他把王秀云领到就近的一间咖啡店,给王秀云点了杯奶昔,自己要了 杯咖啡。 王秀云道:“我接到你电话的时候可纳闷儿了,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我丢了什么东西。” 周颂把随身携带的一只公文包打开,拿出那只白色信封,道:“这个。” 王秀云吃了一惊:“怎么会在你这里?是你拿走的?” 周颂:“很抱歉,是我。” 王秀云一直和蔼可亲,此时不免面露怒气:“你怎么能不吭不响拿走啊,真是把我害惨了!” 周颂又道了声抱歉,才道:“石海城为此辞退了是你吗?” 王秀云:“你怎么知道?” 周颂没有回答,又问:“你看过这封信里的内容吗?” 王秀云:“没有,那上面写着石海城亲启,我从来不看东家的信件。” 周颂:“但是这封信是经过你的手才到石海城手中的对吗?” 王秀云更惊讶:“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周颂淡淡笑道:“那天这封信从床垫下掉出来,你一点都不奇怪,反应很平淡地让我把信搁在桌上。我想你应该是知道这封信的存在。” 王秀云点点头:“对,最早拿到这封信的人的确是我,也是我交给的石总。” 周颂:“恕我直言,这封信没有正规的信封也没有贴邮票,是无法邮寄到石海城家的。那么您是如何拿到的信?” 王秀云道:“说起来真是邪门了,有天早上我坐地铁去小佟家上班,下了地铁没多久,我往包里一摸,就摸到了这封信。我看上面写着石海城的名字,就带回去交给他了。” 周颂:“那你记得是谁把信放进你包里的吗?” 王秀云:“地铁上人太多了,恨不得人摞着人,我也不知道是谁把信塞到我包里的。” 周颂:“你还记得那天是几号吗?” 王秀云:“6月27号早上8点多,我记得很清楚。” 仅凭时间线索找出送信人的确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周颂问:“我猜石海城看到信之后有一些反常的行为对吗?” 王秀云忙道:“对啊对啊,他问我看过信没有,还非常严厉的警告我不准把这件事说出去。石总脾气一直都挺好,那天不知道咋回事儿,在卧室里摔打了好一会儿。” 周颂静坐着想了一会儿,话锋一转,又问:“您在佟月家里工作多久了?” 王秀云:“快两年了吧,小佟待我很不错,我经常请假,但是她从没扣过我工资,还每月给我加奖金。”说着面露感伤,“可怜的孩子,走得这么早。” 周颂:“佟月的女儿石薇出事那天,您在哪里?” 王秀云很愧疚:“我儿媳妇坐月子,我请了一个月长假去外地照顾我儿媳妇了。” 周颂从信封里拿出那条手链和那枚黄色药片,这两样东西被他装在了透明的密封袋中。“这两样东西是佟月的吗?” 王秀云拿起那只手链仔细端详:“我没见过小佟戴这条手链,她出事前我帮她把所有首饰送去专卖店保养,也没在她的首饰盒里见过这条手链,应该不是她的吧。” 周颂把装在密封袋里的药片递给她:“这个呢?” 王秀云一眼认了出来,不假思索道:“这是小佟吃的药。” 周颂眉峰一挑,又问:“什么药?” 王秀云:“薇薇出事后她状态很差,整宿整宿睡不着,还从楼上跌下来,不仅摔断了腿,还得了一种叫做失语症的病。这是医生给她开的药,说是能修复......修复什么脑干,帮她尽快说话。” 周颂:“这是谁告诉你的?” 王秀云:“是石总,他叮嘱我每天三次喂小佟吃药。” 周颂心中清晰了大半:“那佟月吃过药之后病情有好转吗?” 王秀云摇摇头:“没有,好像还更严重了。她经常坐在轮椅上对着空气招手,像是见了鬼。” 谈话进行到这里,很多问题不言而喻。 周颂把密封袋里的药片和手链放进信封里,道:“王女士,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王秀云:“什么忙?” 周颂:“我希望你不要告诉石海城是我拿走了这封信。这封信关系到佟月死亡的真相,我需要把它交给警察。” 王秀云惊道:“小佟不是自杀的吗?” 周颂:“在这封信出现之前,她是自杀。但是现在,她可能死于他杀。我知道因为这封信您被辞退,我会私人赔偿您三个月的工资,希望您能配合我保守秘密。” 王秀云惊魂未定地发了会愣,然后摆摆手:“不用不用,小佟出事后我本来就不想做下去了,我可烦小佟的婆婆。你也不用给我钱,小佟对我那么好,我能帮她点忙,我心里很高兴。” 既然谈妥了,周颂便和王秀云分开。他走出餐厅,站在路边放眼看着四周,才发现已经入夜了,灯明星稀,流光若火。 手机响了,是秦骁打来的,他接通电话沿着人行道往前走:“怎么样?” 秦骁:“那东西你是从哪儿弄的?” 周颂扯谎不需要打草稿:“我一朋友给我的,让我帮着卖,是什么?” 他把药片切了一半样品交给秦骁,让秦骁帮忙调查那是什么药。他之所以劳动秦骁,是因为他找遍药店都找不到同样的药片,问过医生和药店店员,都说没见过这种药。无计可施之下,他想到了秦骁,秦骁颇通歪门邪道,有许多游走在灰色领域上的熟人和朋友,或许能帮的上忙。 秦骁没让他失望,只用了半天就查清楚这药的来历,“什么见鬼的朋友啊,你赶紧离他远点,他想害死你!” 周颂悄然扬起唇角:“不是好东西?” 秦骁:“是一种新型毒|品!吃几片就能成瘾!” 周颂:“有副作用吗?” 秦骁:“副作用可大了,能麻痹神经把人变成傻子,还极易产生幻觉。” 周颂突然站住:“幻觉?” 秦骁:“是啊,心里想着谁就能看见谁,跟鬼上身一样。” 秦骁还要上夜班,偷溜到卫生间给他打电话,再三叮嘱他远离那作死的卖药朋友就匆匆挂了电话。 周颂迅速走到路边打了一辆出租车,坐在后座又拨出了韩飞鹭的电话。 韩飞鹭:“干嘛?” 周颂:“你在家?” 韩飞鹭:“还没下班。” 周颂:“我在你家等你。” 不等韩飞鹭发表意见,他挂断电话,向司机道:“师傅,开快点。” 第二十六章:宝贝儿 到了家门口,周颂才想起忘了向韩飞鹭索要房门密码。他把房子租给韩飞鹭之后韩飞鹭换掉了门锁密码,上个月他来帮忙喂猫,拿到了更新后的门锁密码,但是不确定韩飞鹭又没有为了安全起见再一次更新密码。 周颂试着输入上次的密码,没料到房门立即就开了,看来韩飞鹭并没有更新密码,也并没有把他当贼防着。虽然如此,但是周颂不怎么领情,反而进门后吐槽了句:“警惕性真差,还是警察呢。” 家里只有两只猫,他打开灯,两只猫一前一后朝他走来,发现回来的人不是主人后,宝玉停下了,只有老虎还虎头虎脑地往前冲。他捞起老虎抱在怀里往里走:“你俩吃饭了吗?嗯?还没有啊,你们的爹真不负责任,哥哥给你们做饭吃。” 老虎的体重又长了不少,像是大号铁秤砣。他把老虎抗在肩上,拖着老虎的屁股,去厨房老地方找猫粮,猫粮竟然不在橱柜里。他扛着老虎出来,又在猫窝边找了一圈,还是没找到,一回头发现对着窗边猫窝的餐厅墙上按了一只摄像头,八成是韩飞鹭为了远程照看家猫而装的。 他抱着猫走到摄像头跟前,先对摄像头摆了下手,然后冲着摄像头问:“猫粮呢?喂,猫粮呢?” 他问了两次,没人回答他,他敲了敲镜头:“没人吗?韩飞鹭?你把你儿子的口粮放在哪儿了?” 还是没人应声,看来韩飞鹭此时没有守在镜头另一边看顾家里的猫。周颂回到厨房,又在橱柜里翻找,最后在油烟机上面的橱柜里发现了猫粮,估计是韩飞鹭为了防止两只猫偷吃,所以从低处挪到了高处。他给两只猫倒出两碗猫粮,然后从冰箱里翻出半袋子吐司面包,拿着面包坐在地毯上和猫一起吃晚饭,吃了两片面包就吃不下去了,于是把袋子丢下,就势躺倒在地毯上。 两只猫吃完饭,晃晃悠悠躺到窝里,周颂蛄蛹了几下,挤到宝玉的窝里,占据了宝玉一半猫窝当枕头。宝玉起初想躲,但是被周颂一把搂住:“别走嘛,一起睡。” 宝玉乖得很,尾巴扫了几下就没了动静,安安静静地卧着,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周颂这几天睡得很不好,早晨起床总要恍惚很久,还总是做一些莫名其妙的怪梦。他觉得是药吃少了,于是加大剂量,却睡得更不好,又加大剂量,睡眠质量更差,等他终于发现自己陷入恶性循环之后已经失眠了一个多星期。此时和猫挤在猫窝里,他反倒很快入睡,睡得也很沉,连门开了都没被吵醒。 韩飞鹭提着宵夜一进门就看到周颂和两只猫睡在一起,一副人与动物和谐相处的场景。他关上门往里走,还是老虎去迎接他,老虎瞄了一声,他冲老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提着宵夜径直去了餐厅。 他把几只盒子摆上餐桌,从厨房里拿水壶和水杯不免发出了些响声,正在睡觉的宝玉被吵醒了,从周颂怀里挣脱出来去找他。宝玉一走,周颂才迷迷糊糊地转醒,先看着空荡荡的猫窝发了会儿怔,然后坐起来,睡眼惺忪地看着韩飞鹭:“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韩飞鹭正往桌上摆杯盘,闻言朝他看了看,道:“刚回来,你吃饭没有?” 周颂说了声没有,然后一头躺到猫窝里。 韩飞鹭回来的路上碰见深夜出摊的炒粉摊,下车买了两份炒粉外加煎蛋和香肠。他坐下来吃炒粉,等了一会儿,见周颂还躺着,便道:“过来吃饭。” 周颂又磨蹭了一会儿才慢慢悠悠地晃到洗漱间洗了洗手,然后坐到韩飞鹭对面,看着餐盒里的炒粉迷迷瞪瞪地问:“这是炒面吗?” 韩飞鹭:“是炒饭。”他把筷子递给周颂,“赶快吃,一会儿坨了。” 周颂拨了拨碗里的粉:“饭呢?” 韩飞鹭:“你碗里又粗又长又扁的玩意儿不是米饭?” 周颂又拨了两下:“这是炒河粉吧?” 韩飞鹭捧哏似的‘嗳’了一声:“你终于认得它了,快吃吧。” 周颂瞪他一眼,尝了一口炒粉,咸香油腻,勉强能吃。他只顾着吃饭,忘了自己的来意,韩飞鹭也没问他,两个人安安静静对坐无言。 炒粉里放了些许花椒,周颂把花椒一颗颗拣出来,拣到一半突然停住,抬起头一脸茫然地看着韩飞鹭,道:“我找你有正事呢。” 韩飞鹭也往外挑花椒:“嗯,你说。” 周颂从兜里拿出那只信封递给他:“你看。” 韩飞鹭放下筷子,接住信封拿出那封信,看完了,把信放在桌上,又拿起筷子继续吃饭,神色毫无变化:“哪来的?” 周颂:“我从石海城家里偷出来的。”他纳闷地看着韩飞鹭平静无波的脸,“你怎么没反应?” 韩飞鹭抬眼看看他:“你想要什么反应?” 周颂:“你看不出有人在威胁石海城吗?石海城有把柄被人捏住,你就不想知道他的把柄是什么?” 韩飞鹭:“我很想知道,但是我一天没正经吃饭,就算天塌下来也得等我吃完饭再说。” 周颂:“那我说你听?” 韩飞鹭:“想说就说,反正我耳朵闲着。” 周颂便道:“这封信是我在石海城卧室里发现的,被他压在床底下。我把信拿走,第二天石海城就辞退了保姆,因为他怀疑是保姆弄丢了或者藏起来了。几个小时前,我约保姆见面,问清楚了这封信的来历;信是保姆在乘坐地铁时被人塞到包里的,时间是6月27号早上8点左右。石海城看过信后叮嘱保姆不准告诉任何人,信封里还有一条手链和一片药,我问过保姆,那条手链大概率不属于佟月,但是那枚药片是佟月摔下楼梯得了失语症后每天都会吃的药。我也查了药的来历,那不是市面上流通的任何处方药和非处方药,谨慎一点来讲,那是一种违禁药,具有成瘾性,副作用极大,和毒|品差不多。据保姆所说,佟月服用这种药长达一个多月,副作用导致她精神恍惚,经常出现幻觉。” 韩飞鹭一言不发地吃着炒粉,等周颂说完了,才问:“药是从哪儿来的?” 周颂:“石海城弄的,说是医生开的药,但一定是说谎。” 宝玉本蹲在旁边的一只椅子上,或许是待得烦了,跳下椅子回到猫窝里卧着。周颂嫌炒粉油腻,吃了一半放下筷子跟着宝玉走了,又躺在地毯上挤到宝玉的猫窝里,道:“你应该查一查信上的那串账号。” 韩飞鹭:“我到单位就查账号。信封里除了药片和手链没有其他的东西?” 周颂:“没有了,药片和手链相当于信物,各代表一个人,药片代表佟月,至于手链代表谁,也得靠你查。” 韩飞鹭看着那条装在密封袋里的手链,道:“这是名牌,得上万块。” 周颂对女性饰品毫无了解,拿着去商场给某专卖店导购看过才知道是卡地亚的牌子,是前两年的旧款,市场价一万八千多。没想到韩飞鹭打眼一看就看出那是价值不菲的名牌。 周颂问:“你怎么知道?” 韩飞鹭瞥他一眼,含糊其辞:“在专卖店见过。” 现在已经凌晨了,周颂正犯困,不觉有异:“现在情况很明显,佟月的死有蹊跷,和石海城脱不了干系。” 韩飞鹭着手收拾桌上的残羹剩菜:“展开说说。” 周颂:“那药是毒,不仅麻痹神经还能让人出现幻觉,多吃几片人就废了。石海城弄来这种药每天喂给佟月,难道不是慢性谋杀吗?” 韩飞鹭端着杯盘去厨房:“但是佟月死于坠楼,当时家里只有她一个人,没有任何人引诱她爬到楼顶。” 周颂:“你忘了前提,前提是佟月吃多了毒药,神智已然不清晰。你是佟月坠楼前最后一个看到她的人,那天你看到了什么?” 韩飞鹭打开水槽水龙头,看着哗哗流出的水,眼前又回现佟月坠楼之前的情景:一个穿白裙的女人趴在楼顶,上半个身子掉了出来,伸着手够向远处,仿佛是想抓住什么东西...... “我看到她用力伸着胳膊,就像空气里站着一个人,她想抓住那个人。”韩飞鹭道。 周颂沉默了会儿:“她看到了谁?是石薇吗?” 如果佟月真的看到了一个人,那个人会是她的女儿石薇吗?她是被幻象中的女儿一步步引到楼顶,又从楼顶坠落的吗? 韩飞鹭又想到了楼顶露台那圈拆除的护栏,石海城给出的解释是大雨冲坏了原有的护栏,所以拆除重装,但是佟月在护栏重装之前坠楼,如果石海城及时装上护栏,佟月一定不会坠楼而死;这是天灾吗?还是人祸? 韩飞鹭一言不发地洗了会儿杯子,才道:“顺着你的逻辑往回推,石海城为什么要给佟月吃那种药?他的目的是什么?” 周颂轻轻抚摸着宝玉的脑袋,声音低低地说:“他想杀了佟月。” 韩飞鹭关上水龙头,双手撑着厨台看着周颂:“杀人动机。” 周颂:“5月2号,石薇死在小区广场。5月6号,佟月在家里摔断了腿,又伤到脑神经患了失语症。她只能坐在轮椅里,即动不了,又说不了话,被石海城喂毒药也无可奈何,最终被毒药的副作用害死。这一切的起源,似乎是石薇。” 韩飞鹭:“难道佟月的死和石薇有关?” 宝玉被周颂摸得舒服了,仰起下巴颏让他摸,周颂挠了挠宝玉的下巴,道:“那条手链。” 韩飞鹭把目光投向躺在桌上的卡地亚手链。 周颂:“要找到手链的主人,这个人或许是解开谜题的关键。” 韩飞鹭回到餐厅,把手链和信全都装回信封里,又用茶壶压住,担心被老虎叼走撕碎。老虎两只爪子扒着桌沿,在啃周颂从碗里挑出来的香肠。他把香肠从老虎嘴里抢出来,在水杯里涮掉油盐,然后一分为二,一半丢给老虎,拿着另一半引逗宝玉:“宝贝儿。” 他朝客厅喊了一声,听见的不止是宝玉,还有周颂;一人一猫齐刷刷回过头,都看着韩飞鹭。 韩飞鹭举着香肠,见周颂也回头,不觉一愣。 宝玉跑过去吃香肠,周颂这才反应过来。 韩飞鹭很尴尬,不敢看周颂的脸,手忙脚乱地抱着宝玉坐在椅子上,拿着香肠直往宝玉嘴里塞。宝玉一向斯文,被他塞急眼了,一爪子拍在他脸上,颧骨立马浮现一道细细短短的血口子。 韩飞鹭连忙把猫撒开,卧槽了一声。 周颂慢悠悠坐起来,看一看他的惨样,然后一根根捏掉粘在衬衫上的猫毛,翘起唇角道:“你慌什么?就算你当真叫的是我,我也敢应。” 韩飞鹭心里滋味难言,一声不吭地拉开餐厅抽屉,取出酒精、药棉、创可贴。他没少被家里的猫挠伤,处理这类伤口很有经验,用酒精消了毒再贴上创可贴就齐活了;一套流程做的熟练至极,可见经验相当丰富。贴上创可贴,韩飞鹭一声不吭地回到卧室,片刻后又拿着干净的衣物出来了,穿过客厅径直走向浴室。 周颂问:“你干嘛?” 韩飞鹭:“洗澡。” 周颂:“我还有事要问你。” 韩飞鹭:“今天太晚了,明天再问。” 这是委婉的逐客令,但是周颂听不出来,起身跟着他往浴室走:“我明天没时间,我快问你快答,不耽误你休息。” 周颂跟在他屁股后头,没头脑地把右脚迈入浴室,韩飞鹭猛地立定转身,竖起手指抵着周颂的肩膀把周颂往后推:“退退退,往后退,好,站着别动。” 话音刚落,他哗啦一声合上了推拉门,把周颂挡在门外。 浴室里响起沙沙水声,周颂抱着胳膊倚在墙上,稍稍拔高了嗓音:“姚木兰的案子怎么样了?” 韩飞鹭在水声中问:“你指什么?” 周颂:“她不是去报案了吗?死者是谁?凶手又是谁?” 韩飞鹭:“死者叫李菲菲,是石海城的秘书,凶手暂不确定。” 周颂深感纳罕:“又是石海城。凶手怎么会不确定?姚木兰不是说自己看到了凶手吗?” 韩飞鹭:“她声称是她两个网友杀死了李菲菲。但是我看过现场,现场没有人为制造的痕迹,连一滴血都没有,周边监控里也没有发现这两个网友的踪迹。我怀疑她说谎。” 周颂:“她撒谎?什么意思?” 韩飞鹭:“死者的确是李菲菲,这一点没错。6月28号晚上9点左右,监控拍到李菲菲进入凶案现场附近的废弃车停车场。隔了30分钟,监控拍到姚木兰只身进入凶案现场,只有她一个人,没有她口中的网友,而且她说不出网友的真实姓名。我怀疑这两个网友是她凭空捏造,根本不存在。” 周颂:“那她承认吗?” 韩飞鹭:“她不承认,她很坚持这两个人真实存在,还配合我们画出了这俩人的画像。巧的是和她同班的一个男孩儿很像画像里的一个人,这个男孩儿是李菲菲前男友的儿子,和姚木兰还是同班同学。” 周颂一针见血地点评:“事出巧合必有鬼。” 水声停了,磨砂玻璃门上现出模糊的身影显示里面的人正在洗头。 韩飞鹭:“我也觉得有鬼,所以明天想去姚木兰学校里看看。” 周颂思索片刻:“确定李菲菲是杀死乔琪的凶手吗?” 韩飞鹭:“大概率就是她。李菲菲不仅尾随乔琪去红光山,还拍了几张乔琪站在崖边的照片,事后更是欲盖弥彰地删除照片。这些行径让我不得不怀疑她就是杀死乔琪的凶手。” 周颂:“那么她的动机是什么?” 韩飞鹭:“就是这点很恼人,乔琪和李菲菲没有任何社会交叉关系,大数据显示她们是陌生人,无冤无仇更无交情,但是乔琪却死在李菲菲手里,这里面一定有藏在深处的隐情。” 周颂:“我建议你还是从乔琪身上找突破口,和李菲菲比起来,乔琪在明,她应该不会藏得比李菲菲还深。” 水声又起,韩飞鹭道:“我明天到单位安排。” 韩飞鹭留意听外面的动静,周颂却没了声音。他洗完澡关上蓬头,习惯性地往腰上系了条浴巾就想出去,但是念头一转,解掉浴巾穿上了睡衣,拿着毛巾搓着头发走了出去。 客厅没人,周颂已经走了,他没听到门声或许是因为水声把门声盖住了。他拿起餐桌上的手机回到卧室,刚关上卧室门,周颂给他发来一条消息:我明天和你一起去,等我电话。 韩飞鹭把手机扔到床头,身体直挺挺往下一倒把自己摔到了床上,然后按灭台灯,睡觉。 第二十七章:模仿 李菲菲的尸检结果出来了;死因是后枕骨遭受重击引发的颅内出血,此外身体上没有其他外伤,死亡时间是6月28号晚上10点到29号凌晨3点之间。 尸检报告厚达二十几页,韩飞鹭省去中间详尽的分析,只看结论。看完了,把报告装进文件袋里扔到后座,发动车子开出公安局大院,驶上公路。他把车开到万恒集团写字楼路边,拿出手机拨出周颂的电话:“我到了,你在哪儿?” 周颂:“等我一会儿,我在买饮料。” 韩飞鹭挂了电话往街对面的奶茶店看,上次他来找周颂,在那间店里买过两杯奶茶。果不其然,他在几个排队的小姑娘里找到了周颂的背影。 几分钟后,周颂提着两杯冷饮出来了,因嫌热把西装外套脱掉搭在肩上,手搭凉棚遮着阳光从街对面走了过来;他皮肤过于白皙,在明灿灿的阳光下像一个行走的发光体。 周颂打开车门,把西装外套扔到后座,坐在副驾驶又扯开了衬衫领口:“热死了,今天得有四十度。” 韩飞鹭把冷气开得更大了一些,道:“三十六度而已,过几天更热。” 周颂把装着冷饮的袋子提起来给他看:“暴打柠檬和乌龙桃子,你喝哪个?” 韩飞鹭把车开上路,道:“爆锤柠檬听起来很粗鲁,适合我。” 周颂:“我也觉得这杯适合你。”他往杯子里插入吸管递到韩飞鹭嘴边。 韩飞鹭往后躲了一下:“我腾不出手,你先放下。” 周颂:“你快喝啊。” 韩飞鹭瞥他一眼,迅速吸了一口饮料,然后把脸转过一边,示意周颂把饮料拿走。 周颂不再管他,歪在座椅和车门的夹缝里,吹着空调喝着饮料玩着手机,很是惬意。他是趁中午午休跑出来的,只有两个小时休息时间,过会儿还得回公司去。工作群里一直弹出消息,有几条@了他,他一一打字回复,然后关掉工作群,打开和秦骁的聊天页面发了条语音:“我家里有一套小的,从来没用过,一直放在储物间,你有时间去我家搬。” 秦骁很快回复消息,也是发的语音:“不用不用,我去商场买一套,花不了多少钱。你家浴室的水管修好了吗?” 周颂的手机音量开的不低,这条语音也被韩飞鹭听到了。韩飞鹭朝周颂暗暗侧目,留意去听他和秦骁聊天。 周颂对着手机说:“还没有,昨晚我按照你教我的法子试了试,水小多了,但还是一直漏,今早我给物业打电话物业也不管,气死我了。那套桌椅是家具店送的,放在储物间没用过,你需要就搬走,不用和我客气。” 秦骁:“好吧,那就谢谢你了。今天晚上我值休,晚上过去搬,顺便帮你把管子修好。” 周颂:“你自带工具,我那里一颗钉子都没有。” 秦骁:“好嘞好嘞,不聊了,我得干活了。” 周颂放下手机,捧着杯子吸了一口饮料。 韩飞鹭明知故问:“谁?” 周颂:“秦骁。” 韩飞鹭:“他找你干什么?” 周颂:“他从宿舍里搬出来和朋友合租,新家没有餐桌,刚好我那里多了一套,让他搬走也算物尽其用。” 韩飞鹭:“你挺大方。” 手机又响起消息提示音,周颂把手机拿起来,唰唰唰地打字。 车子静悄悄地开了一会儿,韩飞鹭突然又问:“你家什么东西坏了?” 周颂只顾着回消息,没听清:“嗯?” 韩飞鹭:“刚才我听你说什么地方漏水。” 其实他听得很清楚,是浴室里的水管漏水。 周颂道:“水管坏了,关不紧。” 韩飞鹭:“什么时候坏的?” 周颂:“昨晚,不对,应该是凌晨。” 韩飞鹭:“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你不知道我当警察之前做过维修工吗?” 周颂转过头,用‘你在说什么屁话’的表情看着韩飞鹭:“我怎么会知道?” 韩飞鹭:“那你怎么知道秦骁会修?” 周颂:“凌晨一两点,除了他我还能给谁打电话?” 韩飞鹭:“哦,原来全世界你只认识他一个。” 周颂被他的阴阳怪气激怒了:“你有完没完?我没招你没惹你,你干嘛无缘无故找我麻烦?” 韩飞鹭厚颜狡辩:“和你聊几句就是找你麻烦?你真擅长给人戴高帽。” 周颂:“你那是和我聊天吗?你在审贼!” 韩飞鹭:“现在言之过早,你还没见过我审贼。” 周颂:“我不管你抽哪门子邪风,或是工作上碰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儿,总之你休想把气撒到我身上。” 韩飞鹭:“你连好赖话都听不出,我朝你撒气了吗?我明明是好心帮你。” 周颂:“帮我什么?帮我修花洒?那你省省吧,我家炸了都不用你管!” 一听这话,韩飞鹭近乎蛮横地冷笑一声。 听到他冷笑,周颂几乎想扑过去挠死他,也不甘示弱地用力冷笑一声。 到了学校门口,韩飞鹭在路边找了个地方停下车,拔掉车钥匙拿起饮料想下车,但是周颂一把将饮料夺走,把自己空杯里的吸管拔出来替换了杯子里的吸管,然后把换下来的吸管用力扔到韩飞鹭身上,推开车门下车了。 韩飞鹭把吸管扔到垃圾桶里,双手插兜不紧不慢地跟在周颂身后走向学校大门。 学校保安从保安室里探出头,大声问:“你们是警察吧?” 韩飞鹭:“对,我找高二十二班的龚老师。” 保安:“龚老师刚才给我说过了,你们进来吧。” 电闸门打开了,两人走进去,电闸门又关闭。 学校很大,有序坐落多栋教学楼。此时是上课时间,操场上有两个班级正在上体育课,其他学生都待在教室里,进了学校后周颂就不认路了,于是停下来等韩飞鹭。韩飞鹭慢悠悠地从他身边走过,然后在前领路,走向一栋名为“博知楼”的教学楼。 教学楼前的台阶上站着一个身材干瘦戴着眼镜的四十出头的女人,腰上还戴着扩音器。韩飞鹭走过去,问道:“你是龚老师?” 龚老师道:“对对,是我。” 韩飞鹭:“我是刚才给你打过电话的警察,今天来找你是想了解一些你的学生姚木兰的情况。” 龚老师:“我知道,你在电话里说的很清楚。” 韩飞鹭在周围看了看,看到甬道边摆着长椅,便道:“我们坐下说。” 他和龚老师坐在一张椅子上,周颂一个人坐在他们斜对面,距离不算远,可以听清楚他们的对话。 韩飞鹭道:“我事先了解过姚木兰的家庭情况,她是单亲家庭长大,母亲又经常不在家,姚木兰的妈妈对姚木兰很缺乏了解。我想着姚木兰平时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学校,你和她相处的时间要比她的妈妈多得多,所以你应该对姚木兰有一些了解。” 龚老师:“她是我带了两年的学生,脾气秉性我还是很清楚的。” 韩飞鹭:“那你说说,她在学校里是怎样一个人。” 龚老师面露苦色,微微皱眉:“该怎么说呢......姚木兰这个孩子,她学习倒是不差,英语还拿过年纪第一。但是她很内向也很敏感,独来独往性格孤僻,在学校里一个朋友都没有。” 韩飞鹭:“你刚才说她很敏感,体现在什么地方?” 龚老师:“大概是高一上学期吧,有一次上体育课,学生们在操场跑步,风把姚木兰的刘海掀起来,露出她左脸的胎记。几个调皮的男生笑话她,她没哭没闹,直接回家了,直到一个多星期之后才回到学校上课。从那以后她更加孤僻,谁都不理。” 周颂听到这里,不冷不热道:“这不怪她敏感,应该怪那几个男生无礼。难道当时所有人都看热闹,没有一个人帮她?” 龚老师:“不是的,班长立刻就把那几个男生赶走了。” 周颂:“班长是谁?” 龚老师:“一个叫文博的孩子,成绩和性格都很好。” 文博? 周颂想起了在疗养院见过的那个少年,难道她口中的文博就是文咏珊的侄子文博? 韩飞鹭向周颂看了一眼,又问:“文博和姚木兰关系怎么样?” 龚老师:“他们平日里应该没什么交流,我留意观察过姚木兰,她每天一句话都不说,老师叫她回答问题她也不理,所有任课老师都认为她心理有问题,需要看心理医生。” 说完,龚老师面色犹豫,欲言又止。 韩飞鹭看出来了:“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要隐瞒。” 龚老师又犹豫片刻,才道:“从上个月起,班里老是丢东西,有一天做完课间操几个学生回到教室,看到姚木兰慌慌张张的往袖子里藏了什么东西。所以班里的人都怀疑是她偷的。” 韩飞鹭:“谁的东西丢了?” 龚老师:“这也很奇怪,丢的全是文博的东西。” 韩飞鹭:“只有文博被偷?” 龚老师:“对,文博陆陆续续的丢了钢笔、丢了作业本、丢了课外书、丢了笔盒、丢了纸巾、丢了课桌里的零食、连书包上的挂件都被偷了。” 周颂忍不住插了一句:“确定是姚木兰偷的?” 龚老师摇摇头:“这种事不敢武断,只是有几个学生在文博的座位旁看到过姚木兰。当天文博就丢了一只钢笔。” 周颂看向韩飞鹭:“最好当面向当事人确认。” 韩飞鹭便道:“文博在上课?” 龚老师:“应该在上数学课,我带你们去班里找他。” 韩飞鹭和周颂跟着龚老师走进教学楼,上到四楼,走到教室后门外。透过门上的玻璃窗,龚老师指着坐在靠窗第四排的一个少年,道:“那个戴眼镜的孩子就是文博。” 周颂看过去,那少年当真是文咏珊的侄子;文博穿着和同学们一样的校服,但是他的校服似乎比别人更加洁净,气质也更加清爽。他皮肤白皙,五官俊秀,脸上那副方框无边眼镜很适合他,给他添了几分温润又老成的气质。此时文博略微低头看着桌上的书本,偶尔抬头看看讲台上的老师,然后记两笔笔记。写完笔记,他把笔搁下,用力捏了捏自己因长时间握笔而僵硬的手指,然后摘掉眼镜用眼镜腿轻轻挂瘙了一下鼻翼;这个动作很孩子气,但是周颂无由觉得他是在模仿某个人,这种模仿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第二十八章:你们被耍了很久 龚老师推开教室门,和正在讲课的老师打了招呼,然后将文博从班里叫了出来。 韩飞鹭笑问:“还记得我吗?” 文博还记得韩飞鹭,但是对周颂已经没了印象,“韩警官。” 韩飞鹭:“我说过我们很快会再次见面。” 文博:“你找我吗?” 韩飞鹭:“对,找你。姚木兰的事,你听说了吗?” 文博表现的兴趣缺缺:“略有耳闻,怎么?” 韩飞鹭:“听说你在学校里丢了不少东西?” 文博似有感知,看了看龚老师,道:“都是一些不值钱的小东西。” 韩飞鹭:“先不说值不值钱,你知道是谁偷的吗?” 文博微微皱眉,对这个问题感到反感:“我不知道。” 韩飞鹭:“你没听过班里的流言?我倒是听说了,很多人都怀疑是姚木兰干的。” 文博:“我不确定,所以我不会乱说。” 韩飞鹭很欣赏他的风度,道:“那我们做个假设,假设姚木兰真的拿了你的东西,她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 文博:“什么意思?” 韩飞鹭:“刚才龚老师告诉我,你从几个月前就开始丢东西,而且只有你一个人的东西被偷,很显然你是唯一的目标。假设这是姚木兰做的,你为什么会成为她的目标?” 文博:“我怎么会知道?难道你怀疑我做了对她不起的事,所以她想报复我?” 周颂很突然地介入他们的谈话:“恰好相反,你没有做过对不起她的事,你还帮过她。她拿你的东西也不是为了报复。” 文博疑惑道:“我帮她什么了?我和她同班两年多只说过寥寥几句话,任何交情都没有。” 周颂:“高一一次体育课上,你赶走了几个取笑她的同学,不是吗?” 文博一愣:“你说的是这件事?我都快忘了。” 周颂笃定道:“但是姚木兰一定不会忘记。” 韩飞鹭的手机响了,他走远几步接电话,讲完电话之后折回来,嘴角多了一丝古怪的笑意。 周颂问:“怎么了?” 韩飞鹭道:“姚木兰提供了一个账号,声称该账号的主人是她的网友林林。刚才技术队查到这个账号最后登录的ip所在的网段,然后根据这一地址查询到半径102米的之内的详细地址。” 周颂:“在哪里?” 韩飞鹭:“九里金庭b座单元楼。” 周颂愣了愣:“我记得姚木兰就住在b座。” 韩飞鹭把他拿在手中已经喝空的杯子拿走,扔进楼道边的垃圾桶中,道:“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就是姚木兰的家。” 周颂稍一沉思,向文博道:“你跟我们一起去吧。” 文博:“去哪儿?” 周颂:“去姚木兰家。运气好的话,你能在她家里找到自己丢失的东西。” 龚老师给文博放了假,文博坐上韩飞鹭的车,韩飞鹭载着周颂和文博驶向九里金庭。韩飞鹭已经在小区保安处混了个眼熟,保安放行了他们的车,韩飞鹭把车直接开到b座附近的路边停车位,三人走进单元楼。 姚木兰的母亲姚紫晨常居郊外的长风谷,采风作画远避俗世,得知女儿被卷入一件命案中,她姗姗来迟,先带着律师去公安局和警察交涉,无果,又去看守所看望姚木兰,哭了一场便回家了。在电梯里,韩飞鹭回忆起姚木兰带着律师去公安局和他交涉的情景;姚紫晨是个顶没主见的女人,近四十岁的年纪还像个不经世事的小女孩儿,遇事不决优柔寡断,完全依附自己大学同学兼好友的律师。在突发情况的冲击下,她的应变能力几乎为零,似乎在顺境中生活了太久,心智和心态退化成一个迟钝又幼稚的孩子,一颗小石子挡路都能让她烦恼很久。 按响姚家的门铃,还是保姆开的门,韩飞鹭领着周颂和文博走进去,看见姚紫晨穿着一件真丝长袍睡衣,风情万种地歪在沙发上,端着一碗不知是药是粥的东西,一手拖着碗底一手捏着汤匙,缓慢又优雅地搅动碗里的红棕色粘稠液体。 姚紫晨有气无力地把胳膊撑在身后的沙发扶手上,身体拧出的曲线更加婀娜。她脸色虚白,精神恹恹:“抱歉,我今天不太舒服,请随便坐。” 韩飞鹭道:“没事,你躺着就行。我们还是为了姚木兰的事来的。” 姚紫晨一双弯细的柳叶眉皱了起来:“又有什么事呢?” 韩飞鹭:“她提供了一个qq账号,称这个账号是她一个叫林林的网友在使用,林林也是她指控的嫌疑人。但是我们查到这个账号最后登录的地址是你家。” 姚紫晨怔了怔,仿佛受惊过度:“怎么会有这种事啊。” 韩飞鹭:“事实如此,我也想知道原因。姚木兰房间有电脑吗?” 姚紫晨点点头。 韩飞鹭:“你不介意的话,我想检查她的电脑。” 姚紫晨:“啊?可以,不不,不行——哎,我又能说什么呢?你想查就查吧。” 她把手往外一伸,保姆立刻端走了她手里的碗。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向姚木兰的房间,推开房门,道:“请进吧。” 姚木兰的房间很大,配有单独的卫浴,窗边一张写字台上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韩飞鹭直冲着电脑走过去,检查起电脑。 周颂在房间里走走看看,发现这间卧室里摆放的东西非常少,仅有几本书,一套护肤品,床上不见女孩子喜欢的毛绒玩偶,也没有其他装饰物。毛绒玩具?他突然想起上次和韩飞鹭来这里,金毛亮亮咬着一只兔子玩偶从姚木兰的房间里跑了出来,此时却找不见那只兔子玩偶,难道被姚木兰放在了暗处?他注意到了没有开灯的衣帽间,问:“那是衣帽间吗?” 姚紫晨点点头。 周颂:“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姚紫晨只能再次点头。 周颂走进衣帽间,开了灯,占据三面墙的衣柜里稀稀疏疏挂着四季衣服,下面的柜子里摆着一双双鞋子。他边看边往里走,走到最深处,发现一件米色大衣后露出盒子的一角,拨开大衣,后面果然藏着一只蛋糕盒大小的纸盒。他把盒子盖掀开往里看了一眼,心里顿时有了底气,抱着盒子从衣帽间走出来。 “别找了,过来看看。”周颂把盒子放在地板上。 韩飞鹭走过去,看到这只盒子心里便有了预感:“哪儿找到的?” 周颂:“衣帽间里。” 说着,他掀开盒子,露出里面的杂物:一只钢笔、一包薯片、一包纸巾、一只笔盒、一只巴掌大小的绿色青蛙挂饰、还有一只三星手机。 韩飞鹭看到这些东西,意味深长地和周颂对视一眼,然后把文博叫了进来。 文博看到自己丢失的物品,大惊:“怎么会在这里?” 韩飞鹭:“认得?” 文博:“这全都是我的东西。” 情况已经很明显了,文博丢失的东西的确是被姚木兰盗走,姚木兰把偷来的东西密存起来,似乎是一种‘收藏’的行为。 周颂拿起那只手机,问:“这也是你的?” 文博:“是啊,我用了很多年的手机。上个月丢的。” 周颂试着开机,手机还有电,顺利开机,但是无信号:“里面没有卡?” 文博:“有啊,是不是被取出来了?” 周颂看到桌面上装了qq,便把手机递给韩飞鹭,韩飞鹭打开qq,账号自动登录,登录成功后,他从账号的昵称和头像立刻认出这就是姚木兰口中林林的账号。他把手机转向文博,问:“这是你的账号?” 文博先辨认,才说:“是。” 韩飞鹭:“什么时候注册的?” 文博:“是我初中的时候一个同学给我用的,好像是他在网吧用别人的邮箱注册的,以前注册qq号很容易。” 也正是这个原因,警方无法根据注册qq号的信息找到账号的使用者。 韩飞鹭在通讯录里找了一会儿,果然找到了姚木兰的账号,打开和姚木兰账号的聊天框,聊天记录还在。他把聊天记录指给文博看,问:“这是你和姚木兰聊的?” 文博诧异地睁大双眼:“绝不是,我没有加过她的qq号。这是什么时候的聊天记录?5月16号?我的手机在5月10号就丢了。” 文博的手机丢失在5月10号,5月16号,文博和姚木兰互加好友,并相谈甚欢,此时手机却被发现于姚木兰的房间中;很显然,这一切都是姚木兰的自导自演。 周颂把东西一样样拿出来,突然发现下面掂着一层纸板,把纸板掀掉,盒底躺着一个本子,这本子像是日记本,还装有数字锁,但是锁片被撬开了,有机会把锁片撬开的人只能是姚木兰。 “这也是你的东西吗?”周颂边问边把本子拿出来,如果他抬头朝文博脸上看一眼,就会发现文博在看到这只本子的瞬间变得面无人色。 周颂掀开封皮,什么都没来得及看到,本子突然被文博抢走! 文博抢过本子拔腿就跑,撞得卧室房门呼通响了一声,风似的冲出了门。 “你把东西带上!” 韩飞鹭的反应也很神速,话音没落地人已经没影了,他跑出房门,恰好看到电梯门关上。他当即选择走楼梯,所幸姚家在七楼,他连跨好几层台阶,在转角处撑着护栏直接往下跳,追到一楼时文博才刚跑出公区大门。他发足狂奔,冲出大门很快撵到文博身后,发现文博朝着人工湖的方向,顿时有所察觉:“站住!” 下一秒,文博将手里的本子用力扔向人工湖——噗通一声,本子掉在湖边的草地上。 韩飞鹭追上了文博,一把捞住文博的肩膀,文博极力挣扎,韩飞鹭用力把他摔倒在地,蹲下身用膝盖压住他的脊背:“你再反抗,性质可就不一样了!” 周颂抱着盒子出来了,把盒子放在他俩旁边的草地上,朝湖边走去,捡起掉在岸边的本子,看着本子里记载的内容一页页往后翻,翻着翻着突然停住,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把本子合上往回走。 韩飞鹭问:“里面写的什么?” 周颂低头看着文博被压在草地上的通红的脸,在文博的眼睛里看到了惊悚的目光。他迎着文博的目光,心里却很疑惑。 韩飞鹭又问:“写的什么?” 周颂道:“姚木兰报假案的动机。” 韩飞鹭:“报假案?” 周颂:“对,李菲菲不是她杀的,更不是她编造出的阿兆和林林。”他看着韩飞鹭,感慨般笑了笑,“你们被她耍了很久。” 第二十九章:后备箱 穆雪橙把6月28号当晚丽景花园周围的监控视频盘出了包浆,终于有了突破性的收获。她很激动,跳起来冲出办公区,在楼道里撞见了迎面而来的顾海。 大理石地面刚拖过,水未干有点滑,她看见顾海就紧急刹车,但还是像溜冰一样往前滑了一米多远,呼通一声和顾海撞了个正着。 “啊卧槽!”一句口头禅从她嘴里蹦出来,随即哼哼唧唧地喊疼。 顾海才是受力的一方,刚才他及时把穆雪橙的肩膀抓住,穆雪橙的头顶撞到他下巴,撞到了他下排牙,疼得他面部肌肉好一阵抽搐。但他一声没吭,暗自确认自己牙床没松动,张开嘴也不会让牙齿掉出来,才缓慢地说:“你踩到我脚了。” 穆雪橙往后弹开,低头一看,顾海一双崭新雪白的运动鞋上多了半只朦胧的脚印,“呀,这是那个,那个什么什么名牌吧?还是新款呐,我给你擦干净!” 她非常不拘小节地从兜里拿出纸巾就要蹲下来擦掉顾海鞋上的脚印。 顾海大惊,噗通一声单膝跪下,牢牢把她胳膊扶住:“不不,不用。” 穆雪橙一根筋地盯着他的鞋子:“现在印子还没干,一擦就掉了,过会儿就擦不掉了。” 顾海额头滑下一滴汗:“没关系,不用擦。” 楼梯一阵响,齐天磊提着两兜外卖上来了,看到穆雪橙和顾海双双单膝跪在楼道里。他走过去,盯着他们琢磨了一会儿:“你们在结拜还是在求婚?” 顾海连忙撒开手,非常纯情地红了脸。 穆雪橙道:“我把海哥的鞋踩脏了,海哥不让我帮他擦。” 顾海撇下他们,快步走向办公室。 穆雪橙喊道:“海哥你把鞋脱下来我带回家给你洗干净呀!” 齐天磊慧眼如炬,一瞬间看懂了很多红尘俗事,叹了声气:“小穆,哥哥我真的没希望了吗?” 穆雪橙莫名其妙:“你也想被我踩一脚?” 齐天磊:“......你的理解能力非常优秀。” 两个人把沉甸甸的外卖提到办公室,留守在办公室的警察们聚在一起吃午饭。穆雪橙掀开装着炒饭的饭盒,突然想起自己还有要事:“韩队呢?他在办公室吗?” 顾海道:“他出去了。” 穆雪橙:“可是你们都在啊,他和谁出去?” 顾海:“周颂。” 穆雪橙:“周颂都快成咱们单位的外援了。海哥你快点吃,一会儿咱俩也得出去。” 顾海什么都不问,点了点头,然后埋头吃饭。 吃完饭,顾海跟着穆雪橙下楼,直到上了车坐在驾驶座,才问:“咱们去哪儿?” 穆雪橙道:“去紫薇苑小区。” 顾海把车开出公安局大门,驶上公路:“去紫薇苑干什么?” 穆雪橙很得意抬起下巴:“我在丽景花园周边的监控里发现一个可疑目标,你猜猜我想到一个什么样的聪明绝顶的办法。” 顾海非常配合地问:“什么办法?” 穆雪橙:“李菲菲的死亡时间是6月28号晚上10点到29号凌晨3点,我找遍了在这个时间段内出现在监控中的车辆,但是数量非常庞大,而且缺少针对性的监控区,筛查起来难度非常大。但是我突然想到,凶手杀人需要时间,杀人到埋尸至少需要一个小时,所以我就找前后出现间隔超过一个小时的车,缩减名单后找出了一辆可疑车辆。这辆车在29号凌晨15分出现在丽景花园原东门的友好路北路,2点01分又出现在友好路北路,前后方向相反,一来一回。” 顾海:“车主信息查出来了吗?” 穆雪橙:“那是当然,车主叫郑杰,住在紫薇园。巧的是李菲菲的前男友文在州也住在紫薇园。” 竟然又牵扯到了文在州,顾海属实没料到;韩飞鹭很怀疑李菲菲和文在州藕断丝连,怀疑文在州和李菲菲的确约定好一起去旅行,以李菲菲的死亡而终止计划。但是文在州拒不承认,坚称与李菲菲早已割断情人关系,于李菲菲被害一事毫无关系。他们都不肯轻易相信,但是拿不出质疑文在州的论证,此时文在州被一辆出现在案发现场的车拽进了漩涡里,天平似乎终于向警方倾斜。 紫薇园小区上了年头,虽然位置不错,但是管理松懈,外来车辆可以随意进入,没有登记一说。顾海把车开进小区,看到甬道边成列停放着私家车,路边没有停车位,是车主们自发的把车停在路边。他入乡随俗,找了个位置把车停下,两个人找到a区三单元6号楼,乘电梯上楼了。 郑杰住在803号,顾海按了会儿门铃,没人开门,又该敲门,不曾想惊动了斜对面的邻居。对面的房门被推开,一个五十多岁的阿姨问他们:“你们找谁?” 穆雪橙道:“阿姨,我们找郑杰,这是他家吗?” 阿姨:“你们找小郑?他们一家都不在。” 穆雪橙:“他家里人一般什么时候回来?” 阿姨摆摆手:“他们一家人回老家奔丧了。” 穆雪橙:“奔丧?他们什么时候走的?” 阿姨:“已经走了半个多月了,好像是6月15号。” 穆雪橙和顾海对视一眼,悄悄撇了下嘴表示自己很丧气,又不死心地问:“他们一家人全都回老家了吗?” 阿姨:“是啊,郑杰的姥爷出车祸了,除了办丧事还得和肇事方打官司,全家就他一个大学生,都得指望他。” 穆雪橙:“他们怎么走的,开车吗?” 阿姨:“他们坐火车。” 穆雪橙掏出手机看了看监控截图:“那您知不知道郑杰有辆车牌号是1752的黑色奇亚?” 阿姨:“小郑的确有辆车,是黑色的,牌子也是奇亚,但我不记得车牌号。” 如此看来,车辆是套牌车的可能性不大,他们还是不虚此行的。 从单元楼里出来,顾海道:“郑杰在6月15号就回老家了,他的车却在6月29号凌晨出现在丽景花园附近。难道开车的人不是他吗?” 穆雪橙道:“现在只能给郑杰打电话问情况了。” 她已查出郑杰的手机号码,亲自前来是为了不打草惊蛇,但是现在郑杰人不在聿城,只有致电询问这一个选择。 顾海拨出郑杰的号码,对方很快接通:“你好,是郑杰吗?” 那边背景音嘈杂,有女人的哭声,郑杰道:“我是,你是谁?” 顾海:“我是聿城上源区刑侦支队的刑警,我姓顾。” 郑杰:“啊?刑警?哎,姥你别哭了,我这儿打电话呢!” 电话里响了一会儿,随后背景音消失了,郑杰貌似躲进了安静的地方。 郑杰:“刑警是吧?你好你好,找我有事儿?” 顾海:“你人在哪儿?” 郑杰:“我在老家杨沟县,家里出了点事儿。” 顾海:“你什么时候离开的聿城?” 郑杰:“什么时候?我看看车票——是6月15号上午3点10分。咋了警察同志?” 顾海:“你有辆车牌号是1752的黑色奇亚?” 郑杰:“对啊。” 顾海:“有没有把车借给别人?” 郑杰:“没有啊。” 顾海:“近来聿城发生一起命案,你的这辆车在6月29号凌晨出现在案发现场附近,已经被锁定为重大嫌疑车辆。你必须配合我们找出当晚开车的司机,回答问题之前要仔细想清楚。” 郑杰吓了一跳:“命案?可是我的确没把车借给别人啊,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顾海:“我们没有搞错,你仔细想想有没有把车钥匙给别人。” 郑杰:“车钥匙?对对对,我想起来了,上个月我丢了一把车钥匙,后来用的是备用的,问题是我也不知道被谁捡走了呀。” 顾海:“你一般把车停在哪儿?” 郑杰:“我都把车停在a3号楼和a4号楼中间的空地上。” 顾海向穆雪橙打了个手势,两人沿着小区甬道边走边找a3号楼。 顾海又问:“谁知道你丢了车钥匙?还有谁知道这段时间你不在聿城?” 郑杰道:“就我一发小知道,我俩住同一小区,我车钥匙丢那天他也在场。” 顾海:“你知不知道钥匙丢在哪儿?” 郑杰:“我大概知道,那天我俩坐我车回到小区,我喝了点酒,一下车就想吐,我们小区社区办公楼后面挖了一条水渠,我就趴在水渠边上吐,车钥匙掉进去被水冲走了。我俩都跳进去找,但是当时黑灯瞎火的,找了一会儿没找到就放弃了。” 听到这里,顾海心中浮现一个猜想;或许他这位发小在几天前重返水渠道,这一次不再是无功而返,而是找到了那串车钥匙。 顾海:“你这发小叫什么名字?” 郑杰:“他叫文在州,在风投公司工作,就住在四号楼。” 穆雪橙一直抱着顾海的胳膊恨不得把自己的耳朵贴到顾海的手机上,把郑杰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听到郑杰说出文在州的名字,她激动地往顾海胸前用力捶了一拳。 顾海被她这一拳捶的咳嗽了一声,险些吐出一口鲜血:“我知道了,你手机保持畅通,过会儿我们还会联系你。” 穆雪橙:“文在州,又是文在州,是他没跑了!” a3号楼和a4号楼中间的确有片空地,上面停了七八辆车。那辆黑色奇亚停在靠边的位置,停的四平八稳,似乎已经在哪里停放了很久。 顾海绕着车检查了一圈,想透过车窗往里看,但是车窗贴着深色防窥膜,什么都看不到。他又看向东边的a4号楼,道:“今天是工作日,文在州大概率不会在家,我们得去他公司找他。” 穆雪橙眼珠子一转,道:“不,我们得先找到车钥匙。” 顾海:“怎么找?” 穆雪橙:“如果车真是文在州开走的,他的车钥匙只能是从水渠里捡上来的。你觉得他会不会在用完车之后把车钥匙放回原位?” 顾海:“你是说车钥匙现在还在水渠中?” 穆雪橙:“找一找就知道了。” 两人找到小区内部从东门一直挖到西门的水渠,水渠很窄,宽近一米多,岸边栽满了柳树,此时没有放水,干涸见底。顾海又打通郑杰的电话询问钥匙丢失的准确位置和水流的方向。 两人在郑杰丢钥匙的地方就位,沿着当晚水流的方向往西寻找,走了几十米远,穆雪橙指着前方,道:“你看,前面有铁网拦着。” 前方放置了一张细密的铁网,用处是拦住水里的垃圾,便于清理,此时铁网前堵塞了纸壳、塑料袋、树叶等物。 穆雪橙跳了下去,用脚踢开一颗颗石头:“底下石头这么多,又有铁网拦着,车钥匙肯定飘不走。”她踢了几下,突然蹲下去,“找到了!” 她从几只雪糕包装袋底下拣起一串车钥匙,上面还挂着指甲刀开瓶器等物,她兴奋地用力摇晃,钥匙叮当乱响。 顾海握住她的手把她从河道里拉上来,道:“回去试试。” 返回的路上,顾海把车钥匙仔细看了看,发现后盖略显松动,仿佛被人打开过,闻一闻,还有酒精味,便道:“钥匙后盖被拆开过。” 穆雪橙道:“车钥匙泡了水,如果不把电池把零件弄干,直接使用会烧毁电板。这就说明车钥匙的确被捞起来又丢回去了呀!” 回到停车的空地,顾海按下解锁键,车灯果然闪烁了一下。他拉开车门往里看了看,道:“里面先不碰,把车拉回单位仔细检查。” 穆雪橙走到车屁股后面,一下掀开后备箱,用眼睛在里面检索了一圈,突然喊道:“海哥!” 顾海快步走来:“怎么了?” 穆雪橙:“你身上有物证袋吗?” 物证袋没有,但是有一只干净的透明塑料袋,是他从外卖盒上解下来的,被他整整齐齐叠成小方块放在裤子口袋里,预备着循环利用。他把袋子给了穆雪橙,穆雪橙让他撑住后备箱盖子,附身下去把手套在袋子里,从车厢边缘处捡起一个细细小小的不知名物体。 等她捏着那东西直起腰,顾海才看清楚那是一只指甲盖长短的绿色串珠耳环。 穆雪橙兴奋道:“我记得李菲菲的尸体被发现时右耳戴着和这只一模一样的耳环,左耳却没有,原来落在了后备箱里!” 第三十章:我不在乎 办公室落地窗外,两名工人站在悬于高中空的起落架上,身上绑满了安全绳,正在刷洗写字楼外部的玻璃幕墙。那玻璃经过特殊设计,只能从里面看到外面,外面的人无法看到里面。 文在州坐在办公桌后的皮椅中,不知不觉已经看了他们多时;工人们刷洗外墙的动作熟练之极,他们往玻璃上喷一层厚厚的泡沫,拿着海绵大开大合地擦拭几遍,然后用水将泡沫冲刷干净,又用干净的抹布把水渍细细擦干......这工序很简单,但是他们身下是百米高空,倘若意外发生,他们身上所有的安全措施都将形同虚设。虽然他们此时此刻是安全的,但是他们身上的安全感却让人感到无能为力。 突然,起落架像是被风吹动,摇晃了一下,一名工人没有站稳,脚步微晃,踢翻了脚边的水桶。 文在州猛地坐直了,想提醒他们小心一点,慌乱之余碰掉了桌上的水杯;啪地一声,杯子掉在坚硬的大理石地板上被摔得粉碎,水溅出来打湿了他的裤脚。 他低头看着地上狼藉的玻璃碎片出神,心脏还在用力的跳动。 办公室门被推开,秘书听见了响声,问道:“文总,有什么事吗?” 文在州:“没事,杯子碎了。” 秘书进来收拾玻璃碎片,他离开办公区走向会客区的沙发,坐在沙发上揉了两下太阳穴。他今天一整天都有些心不在焉,此时更是头晕脑胀,刚才在会议上还总是走神,不知是什么原因。 秘书收拾完了碎玻璃,又给他倒了一杯水,观望着他的脸色道:“文总,您脸色不太好,需要去医院看看吗?” 文在州摇了下头,然后阖眼养神:“不用。你出去吧,我想休息一会儿。” 秘书出去了,办公室门却没关,文在州听到门外传来嘈杂声,便高声问道:“小张,怎么回事?” 张秘书快步折回办公室,道:“文总,警察来了。” 文在州一怔:“警察?” 张秘书:“是的,他们就在外面——” 话没说完,齐天磊与另外两名穿便衣的刑警走了进来,齐天磊向文在州出示了自己的警官证,道:“文在州是吗?我们是上源区刑侦支队的警察,现在怀疑你与李菲菲被杀一案有关系,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众目睽睽之下,文在州由三位便衣押送至公司门前的警车里。两名便衣坐在后座一左一右把他夹在中间,另一名坐在前面开车。去公安局的路上,文在州望着窗外的街景出神,心道怪不得今天心绪不宁,总觉得有事要发生,原来真的在劫难逃。 他被带进一间审讯室,坐在冷硬的审讯椅上,双手被戴上手铐。刺眼的白炽灯的光芒像从天而降的钢针,扎得他眼睛都睁不开,看不清楚光圈外坐着的两个警察的脸,只觉得其中一个警察的声音很熟悉,像是在体育馆见过的姓韩的警察。 韩飞鹭:“文在州,我再问你一遍,6月28号晚上11点23分到29号凌晨2点15分,这一时间段内你在什么地方?” 在什么地方?文在州觉得头顶似乎有只火球在燃烧,烘烤得他浑身焦热,头晕脑胀。面对警察的询问,他反应迟缓无法思考。 韩飞鹭:“不记得了吗?那我提醒你,上次在体育馆你的回答是你在家,还让我们调查你进入小区的监控记录。我们的确没有查到你驾车离开小区的录像,因为我们查的是你的车,可你当晚不是开自己的车离开小区,你开的是你朋友郑杰的车!” 文在州上一秒还焦热无比,下一秒就被一盆冷水浇头,浑身刺骨寒凉。 韩飞鹭拿起一只证物袋,袋子里是郑杰那串丢失的车钥匙:“你把郑杰丢在小区水渠里的钥匙捡了起来,因为钥匙泡了水无法直接使用,所以你把后盖卸掉吹干了电池和零件,用完车后又把车钥匙扔回已经放了水的水渠中。我猜你敢把车钥匙扔回原位,是因为你心里已经有了对付警方的对策,就算警方查到有人开走郑杰的车,而你是重大嫌疑人,你也可以狡辩称钥匙就在水渠中,任何人都有可能捡起来将郑杰的车开走;我们就算怀疑你,也无法锁定你。这的确是个好方法,但是你犯了个错。” 警察的脸隐在昏暗的空气中,模糊不清,那只被韩飞鹭拿在手中的物证袋表面折射出锋利的光。文在州只能看到被韩飞鹭举起来的物证袋,袋子里的钥匙他分外熟悉,因为不久之前,他在夜色下将它从水渠里捞起、又将它拆开吹干了内部零件、然后拿着那串钥匙解锁了郑杰的那辆黑色轿车......忽然,他想起来了,他明白了自己错在哪里,那天晚上他拿着吹风机吹干零件,钥匙后盖掉在地板上,他连忙捡起来,却忘记自己已经褪掉了手套。 他失了魂儿般低声呓语:“指纹。” 韩飞鹭听见了,道:“没错,我们在后盖内侧找到了你右手大拇指的指纹。” 他没察觉韩飞鹭何时走了过来,等他发现时,韩飞鹭已经站在他面前。 韩飞鹭把一只装在物证袋里的耳环放在他身前的挡板上,问:“眼熟吗?” 那是一只碧绿色的串珠耳环,两颗珠子中间夹藏着暗红色的液体,像血。 韩飞鹭:“我们鉴定了耳环上的血迹,确认是李菲菲的耳环,知道这只耳环是我们从哪里找到的吗?” 文在州终于认清了自己的处境,他果真在劫难逃。 “在后备箱里。”他说。 韩飞鹭:“没错,在郑杰那辆黑色奇亚的后备箱里。”他扶着桌板弯下腰,盯着文在州的脸,“我再问你一次,6月28号晚上11点23分到29号凌晨2点15分,你究竟在哪里?” 文在州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他看着韩飞鹭眼睛中充满审视的锐利的目光,突然感到精疲力竭,他不想挣扎了,于是闭眼长吁一声气,道:“我在丽景花园烂尾楼。” 韩飞鹭:“做什么?” 文在州:“我把她......埋起来了。” 韩飞鹭:“谁?” 文在州低下头,看着桌上那只碧绿色的耳环:“李菲菲。” 韩飞鹭:“是你杀了她?” 文在州点头。 韩飞鹭:“说话。” 文在州:“是。” 韩飞鹭:“为什么?” 文在州又发了一会儿怔,才道:“她出轨,我在她的手机里发现了其他男人给她拍的裸|照。” 韩飞鹭:“你不是已经和她分手了吗?何来出轨一说?” 文在州:“我和她没有分手,只是假装分开。因为我的女儿无法接受我和其他女人组建家庭,所以强烈反对我和她在一起。我女儿明年就要读高三了,正是升学的关键时期,为了不让她分心,我谎称已经和李菲菲分手。” 韩飞鹭暂时接受这一缘由:“李菲菲的出轨对象是谁?” 文在州摇摇头:“我不知道,她不告诉我。” 韩飞鹭:“你连她的出轨对象是谁都不知道,为什么确定她出轨?” 文在州:“她手机里那些照片......很露|骨,是别人帮她拍的。朋友之间绝不会拍这些东西。” 韩飞鹭:“我们没有在案发现场找到李菲菲的手机,是你拿走了吗?” 文在州:“对,我把她的手机扔进了双龙桥公园河道里。” 双龙桥公园,又是双龙桥公园。 韩飞鹭:“把你的作案过程仔细交代清楚。” 文在州已经迈过了惊慌失措的阶段,此时他非常平静,平静下来的他和平时儒雅斯文的形象并无差别,叙述自己的罪行像在会议室里侃侃而谈:“6月28号晚上,两个孩子去同学家里参加生日聚会。我想趁他们不在家把李菲菲诶约到家里好好谈一谈,让她保证再不和第三者来往,但是我们谈得并不顺利,她提出和我分手,我想拦住她,结果发生了意外。” 韩飞鹭:“什么意外?” 文在州:“她想离开,我不让她走,我们在楼梯口发生了肢体冲突,结果她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后脑勺磕在台阶边缘,很快就咽气了。” 韩飞鹭:“但是她摔下楼梯这一幕被突然回家的文博和文欣看到了,是吗?” 文在州缓慢地抬起头看了韩飞鹭一眼,然后深吸一口气:“是的,文欣很害怕,我担心万一你们找来,她会说漏嘴,所以连夜把她送到乡下外婆家里。” 韩飞鹭:“在你送走文欣之前,你都做了什么?” 文在州:“我把郑杰丢的车钥匙找了回来,把李菲菲的尸体装进后备箱,开着郑杰的车去了丽景花园烂尾楼,把李菲菲的尸体埋进一堆沙子下面。” 韩飞鹭:“哪一栋楼?” 文在州很疲惫地闭了闭眼,道:“我不知道,当时夜太黑,里面没有灯,我也忘了我扛着李菲菲走进了哪一栋楼。我只记得一楼有片很大的空地,里面全是废弃的建材。” 韩飞鹭回到审讯桌后,检查书记员做的笔录是否完整。 文在州静坐半晌,突然问:“你怎么知道他们看到了?” 这话说的不清不楚,但是韩飞鹭听懂了,文在州问的是警方为什么会知道当晚李菲菲摔下楼梯的一幕被他的孩子看到。想来真是造化弄人,韩飞鹭嘴角勾出一抹不知嘲弄谁的笑意:“你知不知道你儿子文博有记日记的习惯?” 文在州一愣,随即恍然大悟,他摇头失笑,笑得肩膀微颤,像是在抽泣。 与审讯室一墙之隔的会议室里,长桌一侧坐着顾海和穆雪橙,另一侧坐着姚木兰、姚紫晨、以及姚木兰的律师。桌子中间摆着那本从姚木兰家中找到的日记本。 “你为什么说谎?”穆雪橙问。 姚木兰低头玩自己的手指,捏捏这一根,掰掰那一根,玩得很专注,将警察的话当做了耳旁风。 姚紫晨焦急地推她的胳膊:“警察问你话呢,快点回答。” 姚木兰皱眉躲开她的手,然后抬起头看着穆雪橙,像是才发现对面坐着两个警察,随后很突兀地笑了出来。 穆雪橙:“你笑什么?” 姚木兰:“很好玩。” 穆雪橙:“什么好玩?骗警察好玩吗?” 姚木兰又不说话了,兴趣缺缺地垂下眼睛,继续掰弄自己的手指。 穆雪橙:“你为什么编造出两个根本不存在的人?你想制造你患有精神疾病的假象吗?” 姚木兰悄悄弯起唇角:“去年我在网上看过一篇报道,国外有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儿,她杀死了同班同学,但是却因为她患有精神分裂而被无罪释放。”她抬眼看向穆雪橙,“我想知道你们是不是和国外的警察一样蠢。” 若不是被周颂叮嘱过,穆雪橙已经信了她的动机,道:“你还在说谎。你根本不是在测试我们警方的智商,你是想帮助文博。” 姚木兰:“我想帮助他什么?” 穆雪橙拿起那本日记本:“文博在里面记录了文在州杀人埋尸全过程,他为自己父亲犯下命案而忧心忡忡,即不忍看到父亲伏法,又担心来日东窗事发,自己知情不报遭受连累。你看到了,你想帮他,所以你骗了警察,撒下弥天大谎。” 姚木兰:“你指的是我骗你们是林林和阿兆杀了李菲菲?可你们没有相信我,反而怀疑到了我身上。我这么做,难道不是害了自己吗?” 穆雪橙:“这就是你的心机所在,你编造出两个不存在的人,坚称他们真实存在,引导我们怀疑你得了精神疾病,就算你当真是杀害李菲菲的凶手,我们也无法追究一个患有精神疾病的未成年少女的刑事责任。” 姚紫晨听到这里,吓得脸色发白:“木兰,你怎么能做这种事啊!” 姚木兰面无表情,目光冷漠。 穆雪橙又道:“从几个月前开始,你就一直在悄悄收藏文博的东西,这本日记本也是你从他的书包里拿走的对吗?” 她砌词已经很柔软,没有使用‘偷’这个字眼。 姚木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有几分感激。然后她弯下腰趴在桌上,长叹一声气,道:“你说的对,我的确想帮他。他......他很烦恼,我不想看到他那么烦恼,他应该一直无忧无虑才对。” 穆雪橙:“你为什么会想帮他?” 姚木兰微微出神,又想起了去年在操场上,文博严厉地赶走那几个取笑她的男生的一幕,“因为他帮过我。” 门外,周颂站在墙边,里面的人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不知过了多久,会议室门被推开,姚木兰、姚紫晨、以及律师三人走了出来。姚木兰看到了站在门外的周颂,只淡淡瞥他一眼,然后从周颂面前走过。 周颂看着她背影,突然说:“你有没有想过,他是故意的。” 姚木兰停下了,回头看着他:“你说什么?” 周颂道:“文博是故意的,他故意让你把日记本偷走,故意让你看到那篇日记——他在利用你。” 姚木兰微微一笑,笑容单纯又柔软:“或许是吧,但是我不在乎。” 周颂:“他欺骗你、利用你、你真的不在乎?” 姚木兰摇摇头:“你看到他骗我,我只看到他需要我,他在向我寻求帮助。”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她知道那本日记被她看到不是巧合,她知道她掉入一场处心积虑的陷阱,但是她不在乎,因为她对人性不抱有美好的幻想,她抱有美好幻想的对象只是那个少年而已。就算那少年并不美好,但是在她心里已经足够完美。 这是爱吗?或许是的,这是爱的本质——它不伟大,反而很狭隘;它不光明,反而很阴暗;它不无私,反而很自私;它不美好,反而很沉重。但这份狭隘的、阴暗的、自私的、沉重的、不完美的爱却给了一个同样不完美的女孩儿崭新的美好的世界,在她的世界中,她视泥沼为诗歌,指路灯为月亮。 也许对她来说,文博不仅仅是帮过她,而是救了她。 第三十六章:校服 韩飞鹭在自己脑子里搜索关于“宁钰”的信息,结果查无此人:“宁钰是谁?” 周颂突然后悔了,后悔和他说起这件事,因为他不敢说出‘宁钰是死在我爸手里的受害者’这句话。 但是韩飞鹭何其敏锐,观望周颂的脸色就猜到了七八分,道:“接着说,宁雪儿怎么了?她找你?” 免去介绍宁钰母女的身份,周颂心里松了口气,先点了点头,然后又摇头:“她没找我,她是记者,去医院采访我大哥,但是她在医院门口把我叫住,好像有话对我说。” 韩飞鹭:“好像?好像是什么意思?” 周颂乏力地撑着额头,道:“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有事找我,她让我上她的车,说是顺路送我一程,但是我......我跑了。” 是的,他逃走了,他逃避了。面对宁雪儿让他上车送他回家的邀请,他惊慌失措,抱头鼠窜。 韩飞鹭能想象当时周颂的心情,他一定慌乱有之,愧疚有之,会想逃避是人之常情。他不想让此时的谈话显得那么凝重又严肃,于是故作轻松道:“你做的对,你应该和他们保持距离,最好永远不接触。这样能保护你自己。” 韩飞鹭无意间道出的“他们”一词像两根钉子扎进了周颂的心里。他怎么忘了,迟辰光欠的不是一笔血债,而是很多笔血债,世界上也不是只有一个宁雪儿,还有很多个宁雪儿。他和宁雪儿们的关系就像白天与黑夜,虽然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上,但是他们在明处,他在暗处,他永远是他们身后的阴影。 周颂无力地趴在桌上,枕着自己的胳膊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表情很茫然,很困惑。 韩飞鹭想安慰他,但不敢轻率开口,迟疑着伸手摸了下他的头发,道:“你还喝不喝奶茶?我再给你买。” 周颂眼睛往上一翻,瞅着他。刚才韩飞鹭摸他头发的姿势让他觉得韩飞鹭在家撸猫撸习惯了,摸他像摸猫一样,即敷衍又透着些许温柔。 “......再喝我就撑死了。”他直起腰,还是懒洋洋地托着下巴,“听我说了这么多废话,你早不耐烦了吧?现在开始你的表演,切入正题吧。” 韩飞鹭假模假式道:“我还真有事找你,要不你帮我分析分析?” 周颂:“快说。” 韩飞鹭把蔡敏敏案的前因后果简单陈述了一遍,最后总结道:“简而言之,蔡敏敏舍己为人办了件好事,但因此丧了命。” 周颂听完,很刻薄地说起风凉话:“这算什么?现实版本的金陵十三钗?如果张艺谋知道了,拍一部续集一定大卖。” 韩飞鹭拧眉:“你这么会说话,挨过打吗?” 周颂把手递到他面前,翘起唇角:“还没有,你要打吗?” 韩飞鹭看看他的手,道:“吃人嘴短,下次再打。” 周颂把手收回来:“按你这么说,这案子不是结了吗?还找我干什么?” 韩飞鹭道:“还是有疑点。” 周颂:“疑点在谁身上?” 韩飞鹭:“潘少杰。” 周颂:“潘少杰不是已经死了吗?凶手是李文杰,你们也已经抓住了。” 韩飞鹭:“目前看来,李文杰的确是唯一的嫌疑人。潘少杰出事前只有他进入潘少杰的房间,还带走了三十万现金。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解释。” 周颂:“你都破案了,疑点在哪里?” 韩飞鹭:“李文杰杀死潘少杰的动机是什么?潘少杰又为什么给李文杰三十万封口费?14号晚上,李文杰到底看到了什么?” 周颂:“你们审过廖云涛吗?” 韩飞鹭:“他人一直在菲律宾,昨天我给他打过电话,他承认自己参加了潘少杰的生日宴会,也承认潘少杰为他准备了一个女孩。但是他拒不承认自己接受了这一性服务,声称自己得知潘少杰打算给他提供性服务就离开了。”说着忍不住骂了声,“这老淫贼很狡猾,那天晚上他的确没有得手,也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他强奸未遂。” 周颂拿起奶茶杯子,用吸管搅动杯子里的冰块,来回搅了几圈,道:“你说的对,的确矛盾。如果14号晚上廖云涛没得手,夜总会里风平浪静没有发生任何事,蔡敏敏又是在第二天死于自己家中。李文杰还会看到什么值得三十万封口费的画面?” 韩飞鹭觉得和他交流完全没有障碍,真是畅快极了:“你说的全是我想的。” 周颂看看手表,道:“我的午休时间还有四十分钟,待会儿你负责把我送回来。” 韩飞鹭明知故问:“你要去哪儿?” 周颂:“去夜总会看看。” 韩飞鹭装模作样:“又要劳累你跟我跑一趟,我真是过意不去。” 周颂回敬他一个白眼:“你来找我的目的就是把我拉到夜总会帮你看现场,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快点吃你的饭,吃完快点出发。” 韩飞鹭风卷残云吃完了饭,帮周颂拿着那杯没喝完的奶茶和周颂离开了写字楼,开车驶向天上人间夜总会。 在路上,他又向周颂说出在潘少杰案的案发现场一个疑点:“我在李文杰停车的地方捡到了潘少杰的车钥匙。你闲着也是闲着,顺便帮我想想这是怎么回事。” 天气太热,周颂捋了几下头发用皮筋儿绑住:“是潘少杰开到酒店的那辆车的车钥匙吗?” 韩飞鹭:“对,我们开会讨论过。目前比较统一的答案是李文杰想顺手牵羊开走潘少杰的大奔,但是忘记了自己后备箱里还关着李燃,所以从潘少杰房间离开的时候顺走了钥匙。到了停车场他才发现没法丢下自己的车,又把车钥匙扔了。” 周颂:“你们的想象力挺丰富。” 韩飞鹭:“没办法,被那把钥匙逼的。对了,还有一件小事,我觉得和案子没什么关系,但是告诉你比较保险。” 周颂:“什么事?” 韩飞鹭:“潘少杰和酒店客房领班张丽薇长期存在男女关系,俩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每次潘少杰去酒店,张丽薇都会去他房间陪他,而且潘少杰都会让保安提前关掉楼道监控,以防张丽薇拿着监控视频讹他。潘少杰死前一天,他也让张丽薇去房间陪他,而且关掉了楼道监控。监控关闭时间是中午一点多到四点半。” 周颂:“也就是说,楼道监控关闭的那段时间,你们无法得知楼道里发生了什么。” 韩飞鹭点点头:“是这么回事。” 天上人间夜总会暂停营业,前门挂上了‘配合消防检查,暂停营业’的牌子。两人下了车,周颂把奶茶喝完,顺手把空杯子递给韩飞鹭,韩飞鹭接过去一抬手扔进路边垃圾桶。他们绕到侧门,侧门也上了锁。韩飞鹭打了一通电话,不一会儿侧门就开了,一个三十开外的男人走出来,他下颚很尖,烫着一头卷发,像只山羊。周颂认得他,他是潘少杰的表哥,叫潘峰。 韩飞鹭也认得他,潘少杰死后,夜总会由他接手。上午他带着冯达年过来指认现场,就是他接待的。 潘峰看到警察,满脸写着不耐烦:“韩队长,你怎么又来了?” 韩飞鹭道:“我们再上去看看。运气好的话,今天是你最后一次见到我。” 潘峰没法,前面领路:“跟我来吧。” 周颂却问:“那天晚上李燃走得也是侧门?” 韩飞鹭道:“她走的是厨房后门,是蔡敏敏给她开的门。” 周颂抬脚向后巷走去:“我们也走后门。” 从后门进来就是厨房,周颂留意观察周围,在厨房看到一筐筐啤酒箱,和几台推箱子用的手推车,以及垃圾桶里发酵已久的果皮。从厨房出来,是一架员工专用的电梯,员工搬货和送酒水等物都用这架电梯,三个人进入电梯,潘峰按下4楼。 四楼有四间房间,一间是潘少杰的办公室,一间是摆着几张高低床的员工休息室,一间储物室,还有一间布置的像是酒店豪华套房一样的房间。14号晚上所有的故事,就在这间套房里发生。 进入房间,周颂率先看到一间起居室,起居室大得出奇,建有两米多长的吧台,摆着几张沙发和一张台球桌,潘少杰接待客人的地方。东边开了一扇门,门后就是卧室。这个房间很奇怪,没有开窗,灯也是简易的吸顶灯,并且只有一种冷调的红色灯光。 韩飞鹭按下开关,红色冷雾似的光芒填满房间,显现出房间中央那张圆形大床,大床四角伸出铁栏,屋顶垂下几根索链。周颂知道这些铁栏和索链的作用,它们坚固结实,什么样的道具都承载的住。 韩飞鹭道:“就是这张床,蔡敏敏和李燃到之前,李珂就被绑在这张床上。” 这张床上此时空空荡荡,只有一床被子和枕头,但不久之前,曾躺过一个十三岁的少女。 周颂绕着床慢慢走了一圈:“房间里还能找到指纹毛发什么的吗?” 韩飞鹭:“早上勘察组来过,什么都没找到。房间早就被打扫了不止一次,就算有证据也全都被破坏了。” 周颂:“打扫卫生的人是谁?” 韩飞鹭:“他们这儿的保洁。” 周颂:“把人叫来。” 潘峰叫来保洁,保洁是个四十出头面相朴实的中年妇女。她已被警察问过一次话,但见到警察还是紧张地不停搓手。 周颂直接问:“这间房间一直是打扫?” 保洁:“是是,这层楼都是我打扫。” 周颂:“5月14号潘少杰在这里开生日聚会当晚,你在场吗?” 保洁:“没有,14号晚上我没来上班,15号我来了。” 周颂:“15号打扫这间房间了吗?” 保洁:“对对,我一上班就打扫了。” 周颂:“你都从房间里清扫出什么东西?” 保洁回忆道:“什么东西......就一些果皮、酒瓶子、纸巾什么的。” 周颂目光轻飘飘地看着她:“没发现一套高中校服?” 保洁:“校服?什么校服?我没看到啊。” 韩飞鹭听到这里,明白了周颂向保洁问话的用意:据冯达年和李燃李珂姐妹的交代,蔡敏敏当晚换上了李珂的校服,但蔡敏敏回家时穿的是自己的衣服,说明那套校服被人从她身上脱了下来。他向冯达年问过那套校服的下落,冯达年说他送蔡敏敏回家时把校服扔进了路边垃圾桶,时隔数天,早已被垃圾车收走。 韩飞鹭道:“那套校服被冯达年扔了,现在估计在垃圾场。” 周颂:“扔到哪里了?” 韩飞鹭:“厨房后门垃圾桶。” 周颂给韩飞鹭使了个眼色,两人走远几步,周颂道:“你觉得冯达年说的是真话吗?” 韩飞鹭:“他有理由骗我吗?” 周颂:“你仔细想。冯达年自己处理校服的原因是不想被保洁发现,想抹除李珂来过夜总会的痕迹。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干脆把校服扔到远一点的地方?把校服扔进门口垃圾桶,反而有更大概率被保洁和其他扔垃圾的职员看到。这岂不是欲盖弥彰?” 韩飞鹭立即就被他说服:“你觉得我应该找到那套校服?” 周颂意味深长道:“找得到最好,找不到就糟了。” 韩飞鹭懂了,立即就要回单位安排工作。周颂跟着他走到楼梯间,偶一回头,看到保洁站在楼道里,表情很是欲言又止,他碰了下韩飞鹭的胳膊,示意韩飞鹭回头。韩飞鹭回头看到保洁,又朝她走回去:“你还有话说?” 保洁腼腆地笑道:“警察同志,我丢了个东西,不值什么钱,你们能不能帮我找一找?” 韩飞鹭:“什么东西?” 保洁:“是一只旧箱子,我放在杂物间很久了,平时用来放衣服什么的。但是前几天不见了,可能是谁手脚不干净,把它拿走了。” 韩飞鹭:“什么时候丢的?” 保洁:“我是15号中午发现不见的,应该是前一天丢的。” 前一天正是14号,潘少杰生日宴当天,于是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引起了韩飞鹭的重视:“你跟我回趟警局,把箱子的款式和颜色仔仔细细说清楚。” 第三十一章:搬桌子 离开公安局时已经入夜。 姚木兰站在街边,隔着车流如瀑的公路望着公路的另一边;路对面的人行道上站着一个穿黑裙的女人,那女人很奇怪,在夜里戴着墨镜,穿着黑衣,挎着一只黑色手提包,让她想起了曾在某本小说中看到过的报丧的信鸟。 姚木兰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因为那女人也在牢牢注视着她。自她走出公安局站在路边等车到现在,那女人一动不动地盯着她,似乎在等待她,也像是在监视她......律师的车开了过来,副驾驶坐着姚紫晨。律师把车停在路边,姚木兰上车坐在后座,透过车窗往后看,那女人的视线果然追随着她的方向,直到车转过路口,再看不到那女人的身影。 律师把车开到楼下,为姚紫晨打开了车门,还用手挡住了车顶,呵护之情溢于言表。 姚紫晨身姿如柳袅袅婷婷地下了车,向他说了声:“今天辛苦你了。” 律师笑得殷勤又讨好:“只要能帮上你的忙,再辛苦也值。” 姚木兰没有理睬他们,下了车就直接进了单元楼。 姚紫晨歉意地向律师笑了笑,道:“今天太晚了,我就不留你了。” 律师:“你回去好好休息,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她目送律师的车开出一段距离,然后才提起旗袍迈上单元楼台阶。回到家,保姆在厨房准备晚饭,姚木兰在客厅和金毛亮亮玩闹。 保姆见姚紫晨回来了,在厨房里扬声道:“姚老师回来啦,马上开饭。” 姚紫晨一改在人前的柔弱温顺,面无表情道:“琴姐,你先回房间。” 保姆什么都不敢问,关了厨房的火回到房间将房门也关上了。 姚紫晨走到姚木兰身后,抓住姚木兰的胳膊用力把姚木兰拽起来,姚木兰被迫向后转过身的瞬间,她朝姚木兰脸上狠狠甩了一巴掌。 姚木兰左脸挨了一巴掌,蓬乱的头发遮住她的眼睛,她把头发往后捋,露出左脸一片红褐色的的胎记。她很平静地看着姚紫晨,眼睛里只有死水般的冷漠。 姚紫晨:“你都做了些什么?” 姚木兰冷冷一笑:“不会比你对那些人做的事更过分。” 姚紫晨:“轮不到你对我指手画脚!” 她的吼声歇斯底里,美丽的面庞被愤怒拉扯成狰狞的形状。 姚木兰似乎看惯了她这幅样子,而且觉得她这模样滑稽又可笑,看向她的目光里又添了一层戏谑和轻蔑:“好啊,我不管你的事,你也休想管我的事。”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锁上房门,无论姚紫晨怎么叫门都置若罔闻。 很快,门外没了动静,她猜是姚紫晨又走了,走到窗前往下看,果然看到姚紫晨的蓝色保时捷从单元楼前开了过去。她早已经习惯了姚紫晨的来去无常。自她记事以来,姚紫晨回家的次数寥寥可数,每次回家也只是住一晚就匆匆离开;姚紫晨对她而言不是母亲,只是一个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而且她恨透了自己身上流淌的姚紫晨的血,是姚紫晨给了她丑陋的胎记,也是姚紫晨给了她扭曲、阴暗、畸形、的人格。她讨厌自己的脸,讨厌自己的性格,讨厌自己的命运,讨厌自己的生活。如果她可以选择,她宁愿去做畜生、当乞丐、也不愿意做姚紫晨的女儿。可是她没得选,她只能是姚木兰。 姚木兰走到床边,陡然感到双膝发软,浑身无力。她躺在床上,把床头柜上的座机拿起来放在枕边,双眼殷切地望着它。她在等一通电话,座机也的确响了,却不是她等的人。 姚木兰:“喂?” 电话里是一个嗓音有些粗重的中年男人:“是我。” 姚木兰很失望:“干嘛?” 男人:“听说你回家了。” 姚木兰:“嗯。” 男人:“我还听说警察抓到了杀死李菲菲的凶手。” 姚木兰:“说重点。” 男人冷笑:“你真有本事。” 姚木兰:“不需要你夸奖,你只需要藏好的你的尾巴,这件事就能翻篇了。” 男人:“那我们扯平了?” 姚木兰:“对,所以你以后不要再给我打电话。” 挂了电话,姚木兰望向窗外,窗外是一栋栋高楼,亮着数盏灯火,像一只只闪烁不定的眼睛,在漆黑的夜里紧紧盯着她...... 今夜罕见地出了几颗星星,躲躲藏藏的隐在一缕薄云后面,忽隐忽现。 周颂回到小区,不经意间一抬头,发现了天空那一片零散的星子,他突发奇想,想数清今晚一共有多少颗星星,于是一遍走一边数,不知不觉走到了单元楼底下。他数的很专注,没察觉路边树影下站着一个人,那人蹑手蹑脚走到他身后时他才悚然惊觉,猛地拧过身就要送出自己的拳头! “是我是我!” 听到秦骁的声音,周颂抬起的胳膊定在半空中。 秦骁连忙往后闪了一步,还抬起手臂挡护住了脑袋。 周颂薄惊微怒:“你怎么不出声?” 秦骁:“我想吓唬你来着,哎,差点就玩砸了。” 周颂还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忍了,打开单元楼大门走了进去。 秦骁连忙跟着他走进电梯里,勾头看他的脸色:“吓到你了吧?我该死我该死,绝对没有下次。” 周颂的脸上看不出情绪,默了会儿方道:“以后不要和我开这种玩笑。” 秦骁:“好好好,以后再也不会了,你别生气。” 周颂调整出一点笑容:“我没生气,只是不太习惯。” 回到家,周颂给秦骁拿出一双崭新的拖鞋。秦骁换了鞋走到客厅里四处看:“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啊。” 周颂:“家里人给我准备的。” 蔡姐已经走了,餐厅桌上摆着两菜一汤。周颂看了看菜色,然后问秦骁:“你吃晚饭了吗?” 秦骁:“来之前吃了俩包子。” 周颂指了指洗手间,道:“去洗手,然后过来吃饭。” 秦骁不多推辞,把肩上的小挎包挂在衣帽架上,然后去了洗手间。 周颂在水槽里把手洗了洗,然后倒了两杯橙汁端到餐厅。秦骁很快出来了,两个人坐下吃晚饭。今晚的菜是红烧鲫鱼、干煸四季豆、和冬瓜排骨汤,蔡姐还烤了曲奇饼干当饭后甜点。 秦骁其实不怎么饿,但是挡不住添了三回米饭。周颂吃了几口菜就把碗筷推到一边,把盛着饼干的盘子拉到面前,一盘饼干很快没了一小半。 秦骁见他不好好吃饭,道:“零食不能当饭吃,你再吃几口菜。” 诸如此类的劝告,周颂一概听不进去,就只敷衍地点点头。 秦骁只好一个人光了盘,反客为主把碗盘拿到厨房里洗。在他洗碗的时候,周颂坐在餐厅里吃饼干,非常没有诚意地说了句:“我来洗吧。” 秦骁当然不会让他洗:“你的手比小姑娘的手都白嫩,我敢肯定你连抹布都没拿过。坐那儿歇着吧。” 他洗过碗又把厨台擦干净,然后马不停蹄地取下挂在衣帽架上的小挎包,问:“浴室在哪儿?” 周颂端着曲奇饼盘子把他领到浴室门口,拉开推拉门,挂在架子上的花洒还在往下滴水。秦骁提着包走进去,利索地把花洒整根管子卸掉,敲敲打打地修理起来。 周颂搬了张矮凳坐在门口,吃着饼干看他修花洒,觉得比看电视有意思得多。 “你开车了吗?”周颂问。 秦骁麻利地卸掉水管衔接处的螺丝:“没有,我朋友自己要用车,我就没车用了。” 周颂:“那你怎么把桌子搬走?” 秦骁:“我打出租,如果出租车不拉我,我就扛着回去。” 周颂:“桌椅加起来重量不轻。” 秦骁展示了自己的肱二头肌:“我这玩意儿也不是白练的。” 周颂:“......你还是找辆车吧。” 秦骁嘿嘿一笑:“逗你玩儿呢,我朋友一会儿下班了就过来。” 浴室里叮叮当当了一阵子,秦骁把花洒装好按回墙上,一拧开关,水哗的一声流下来,瞬间把秦骁兜头浇了个湿透。他抹掉脸上的水,道:“好了,水是不是比之前大?” 周颂用手捂住盘子,不让溅出来的水滴打湿饼干,淡淡地提醒他:“你衣服湿了。” 秦骁:“啊对!卧槽槽槽槽槽!”他连忙关了水,但还是浇了个水湿淋漓。 周颂捏起一块饼干咬了一口:“你干脆洗个澡吧,不然会感冒。” 秦骁有点不好意思:“方便吗?” 周颂站起来往卧室走:“浴室的东西除了毛巾随便用,我去给你拿衣服。” 他搬到这套房子的时候粱桭替他添置了不少衣服,估计是因为粱桭隔了好几年没见他,忘记了他的身材尺码,又或者以为他会长高,总之买的衣服大了不止一个号,穿在他身上过于宽松,给秦骁穿估计挺合适。 周颂把衣服和一条崭新的毛巾放在浴室门外的架子上,然后躺在客厅沙发上看手机。 秦骁洗完澡出来了,周颂给他找出来的白t和运动裤很合身。秦骁拿着刚从衣服上扯下来的吊牌,道:“你这衣服全是名牌,我洗干净再还你。” 周颂瞟他一眼,很随意地点了下头,又指了指储物间:“桌子在里面。” 秦骁去储物间看桌子,看完高兴地出来了:“挺好挺好,不大不小,放在我们房子里正好。” 周颂顺嘴问了句:“房子租哪儿了?” 秦骁走过去坐在沙发上:“长宁路邮政大楼后面的家属楼。” 周颂不知道邮政大楼在哪里,也对那里的家属楼没有印象,但没有细问,只‘哦’了一声,然后盯着手机没了动静。 秦骁闲着没事儿,把客厅仔细看了一圈,瞥见周颂躺着的沙发尾部搁了一台纤薄的笔记本电脑,“那电脑是你的?” 周颂“嗯”了一声。 秦骁:“我能用用吗?” 周颂还是很懒散地“嗯”了一声,他只顾着看手机,压根没留意秦骁说什么。他又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把饼干摸完了,才懒洋洋地爬起来端着盘子去厨房装饼干。蔡姐知道他喜欢吃甜的,特意多烤了一些曲奇饼,留了一部分在烤箱里。他把剩下的饼干全都装进盘子里,端着盘子回到客厅,才发现秦骁正坐在地毯上用他的电脑。他闲着无聊,于是在秦骁身边坐下:“你干嘛呢?” 秦骁在浏览一个网站,这个网站的名字简单又直白,叫做“寻亲网”。秦骁打开的是管理员后台,里面挤压着许多需要审核的帖子,他敲着键盘说:“我在审核帖子,这几天工作太忙没时间去网吧,积了很多。” 周颂挤到电脑跟前:“寻亲网?是我理解的那种网站吗?” 秦骁:“对,这个网站算是民间自发的公益组织,帮助丢失孩子的家庭找孩子,也帮助被拐卖的受害者找家人。” 周颂:“你怎么会知道这种网站?还成了管理层。” 秦骁笑道:“我也是被拐卖的啊。我妈想帮我找到家人,东问问西问问,就问到了这个网站,她又不会用电脑,就让我自己在网站里发帖求助。我起初是为了应付她,后来发现这件事很有意义,有很多失散的家庭需要帮助,就慢慢做下来了。” 周颂:“你们怎么帮别人找孩子?只是在网上发帖子吗?” 秦骁:“可以这么说,我们能做的有限,只能尽量让每一个真实的案例被全国网友们看到,如果有网友认出了丢失孩子的照片视频什么的,可以及时反馈给我们,我们再试着联系当地派出所或者委托当地的一些热心网友帮忙找一找。” 秦骁打开自己的qq,顿时弹出许多个qq群,这些群都以地名命名,“你看,我们都很多地方网友组的群,里面各行各业的人都有,重点是他们都很热心肠,也都很愿意帮忙。” 周颂打趣道:“想不到你的情报系统这么强大。” 秦骁笑道:“民间高手卧虎藏龙,左烨的消息就是我托一位网友查出来的。” 周颂对站内的寻人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等秦骁做完审核的工作,他就开始看帖,他把这些帖子当故事看,看完一个又一个,不知不觉临近午夜时分。他打开了不知是第几个帖子,本来已经有些疲倦了,但是看到这个帖子的标题时,他的困意一扫而空。 帖子的标题是:寻找女儿窦晴,29岁,滁州石河县人,已失踪3年。 看到“窦晴”这一名字,周颂立即想起曾在佟月追悼会现场遇见的那个穿一身黑衣的女人,也想起了在左烨家发现的那本残破的驾驶证,那个穿黑衣的女人以及驾驶证的主人都是窦晴。他在一个星期前才见过窦晴,可是此时窦晴却出现在寻亲网站上,而且已经失踪3年。 发帖人自称是窦晴的母亲,称窦晴于2018年被同乡一名男子骗去越南务工,失联至今。家里人报过警,但窦晴远在越南,又是自愿跟随男友离开,所以警方的立案难度很大;每年像窦晴这样出国打工的女孩儿多不胜数,且都难以查询到她们的具体下落,所以报警也是石沉大海渺无音讯。楼里贴了窦晴的照片,照片里的窦晴年轻靓丽,身材高挑,光看她身材,和佟月追悼会上的窦晴极其相似。 周颂留意看发帖时间,发现这个寻人帖发表于两年前,也就是说窦晴不是失踪3年,而是已失踪5年,现在年纪也不是29岁,而是31岁;一个失踪5年的女人莫名出现在佟月的追悼会上,又和左烨存在关联,这个神秘莫测的女人身上一定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把这个帖子的网页保存到自己的手机上,打算找个机会把这件事全须全尾的告诉韩飞鹭。存好网址,他看看时间,现在已经过了零点,到了他睡觉的时间。 “你朋友什么时候来?”周颂问。 秦骁打了个电话,打完电话说:“他还得一个多小时,要不我扛着走吧,好像也没多沉。” 周颂有个毛病,过了零点就没精神,此时也正犯困:“你自己等吧,我困了,我要睡觉。” 他说完就往卧室走,关上门,把秦骁一个人留在客厅里。 第三十二章:晨晨 姓张的心理医生经常到家里做客,每次她来,母亲都在二楼的书房和她见面,并且不允许任何人去二楼。每当此时,整栋房子就像死一般的宁静,仿佛一个活人都没有。 周颂一个人在楼下客厅里看书,他看的是数学课本,前几天他回到学校上课,发现自己落下了许多课程,跟不上老师的进度。他不愿意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也不愿意被任何课外老师辅导,所以自己偷偷在家补课。他从中午12点多一直看到下午3点多,不知不觉三个多小时过去了,他抬起头朝二楼看了一眼,这次母亲和张医生谈话的时间比往常要长得多,往常张医生每次来都只待一个小时左右,今天她已经滞留了三个多小时。 周颂不喜欢张医生,因为张医生总是很严肃,每次见到张医生,她都穿一套西装裙,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头发一丝不苟的盘在脑后,线条过硬的容长脸让她看起来长得像个男人,而她的声音粗哑低沉,更像是男人。 突然,楼上响起开门声,随后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笃笃声由远至近,张医生挎着一只黑色手提包从从楼上下来了。周颂看着她,她以往总是一副冷漠又严肃的表情,此时她硬线条的脸上却浮现出从未有过的情绪;她似乎有些无措,也有些不安。 她走到一楼客厅,看到周颂坐在地毯上背靠着沙发在看书,稍作犹豫后向周颂走了过去,蹲下身子看着周颂。 周颂没有理会她,但是她的视线让他很不舒服,他很戒备地侧过身躲避她。 “你是哥哥还是弟弟?” 周颂听到她这样问自己,粗沉的声音让人讨厌。他没有回答,故意用力掀过一页书,想以此驱逐她。 她盯着周颂看了一会儿:“我认出来了,你是弟弟。” 周颂讨厌极了她,拿起书起身就走。但是她还在说话:“你跟我走吧。” 周颂停下步子,诧异地回过头:“你说什么?” 她说:“你妈妈这几天不舒服,没精力照顾你,你跟我回家住几天怎么样?”她脸上挤出一点很僵硬的笑容,“我有一个女儿可以和你作伴,我家里还养了猫——” 她话还没说完,周颂听到母亲的声音从楼上传来:“张医生,还有事吗?” 周颂抬起头,看到周晗站在二楼走廊边,双手扶着护栏,正看着他们。 张医生神色紧张:“我在和小朋友聊天,他说想去我家看看我养的猫,我带他出去玩几天可以吗?正好你可以好好休息。” 周晗低着头看着周颂,长发从她两颊滑落,把她美丽消瘦的脸遮住大半,看不出表情:“颂颂,你想去吗?” 周颂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 张医生见状,像是很失望,旋即离开了。 张医生走后,周晗回去卧室,整栋房子又变得无比沉默;周颂在一楼客厅里继续看书,却心不在焉,刚才张医生奇怪的举动一直困扰着他,也不知道张医生为何会突兀地邀请他去她家里住。当时他不得其解,直到一周之后,他才知道张医生是想救他。 那天是周五,傍晚五点多,周晗罕见的去学校接他放学,还要带他去郊外长风谷过周末。他很意外,也很开心,自从迟辰光出事后,他们再没去过长风谷的别墅度假,据说那里被警方封了许久,虽然后来解封了,但也变成一座臭名昭著的凶宅,四周人烟绝迹、荒草不生。 重回这栋别墅,别墅大门爬满野生绿藤和蛛网,院里杂草丛生,那片美丽的花圃不复存在,只留下被掘出的几个深坑。穿过荒凉的庭院,到了屋里,所有家具都蒙着一层白布,空气中漂浮着大量尘土。 周颂走到熟悉的客厅,隔着一层白布坐在一张小小的单人沙发上,那是他最喜欢的位置,以前他总是坐在那里。 “妈妈,我们住几天?”他开心地问。 天气很好,明媚的阳光透过一楼的落地窗照射进来,周晗站在窗前,阳光像是在她身后绽放的一朵瑰丽的花,她浑身散发着明亮的光雾。她缓缓走到周颂身边,把周颂抱在怀里,一言不发。 自迟辰光死后到现在已经一年有余,在这期间周晗从未亲近过他,更别说拥抱他。周颂被她抱在怀里,先是不敢置信,后是受宠若惊,就算周晗抱的太紧,紧得他喘不过气,他也舍不得将周晗推开分毫。他在母亲的怀里渐渐睡着,不知睡了多久,在深夜中被火烤般的灼热感唤醒。 他睁开眼,入眼是铺天盖地的火焰,几乎所有家具都烧了起来,他悚然惊醒,发现自己躺的沙发也被火焰吞噬,他已被重重火光包围,可是那些火却没有烧他分毫,他只感到异常灼热。 “妈!” 他跳起来寻找周晗,但是目光所及之处只有火海,不见周晗的踪影。 砰地一声巨响,一米多宽的水晶吊灯从天花板上掉下,砸到地面摔了个粉碎,残骸转瞬被火舌吞没。他连忙往外跑,却发现门锁着,无法打开,他又跑到落地窗前,却看到窗外游廊下坐着一个穿绿色碎花法式长裙披着长发的女人,那是周晗。她背对着玻璃窗,似乎没有发现屋内燃起烈火,只静静地望着院子,院子也起了火,那些纷乱的杂草蹿起几丈火光,整栋房子变成了一个硕大的火球,夜空被炙烤的像血一样红...... “妈!妈!” 他拼命拍打窗户,可是周晗始终不肯回头。 忽然,他看到自己刚才躺过的沙发下面有什么东西在移动;沙发上还罩着白色被单,着火的被单下蒙着什么东西,它像是一只猫或是一条狗,但被单被掀开,却从沙发上滚落一个和他一般年纪的小男孩儿。 男孩儿浑身已经被火烧得焦黑,五官黏连血肉模糊,他伸着手跌跌撞撞地向周颂走去,像是在求救:“周颂,周颂——” “周颂?周颂!” 周颂听到自己的名字,蓦然惊醒,发现自己躺在客厅地板上,浑身湿冷,如坠冰窖。 秦骁也全身湿透,跪在他身边轻拍他的脸:“醒醒,看得见我吗?” 周颂浑身无力,躺着蓄了会儿力气才慢慢坐起来,茫然地看着地板上的大片水渍:“......发生什么事了?” 秦骁:“你吓死我了!刚才你非说自己身上着火了,跑到浴室冲水晕到了!” 周颂怔坐许久,仔细回想,可脑中一片空白,最后的记忆是习惯性在睡前打开了香薰灯,似乎打开香薰灯的下一秒就被拖进无尽的黑色睡眠中。 秦骁扶他站起来,让他坐在餐厅椅子上,又给他倒了杯热水,关切地问:“家里有感冒灵吗?我给你冲一包。” 周颂摇摇头,捧着茶杯发懵,好一会儿才发现秦骁一直杵在他面前站着,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了?”周颂问。 秦骁小心翼翼道:“你刚才是不是做噩梦了?” 周颂:“......我说什么了吗?” 秦骁点点头:“你说了很多话。” 周颂:“我说了什么?” 秦骁却不说了,目光闪躲。 周颂轻飘飘地看着他:“没关系,我想知道。” 秦骁小声道:“你说你不是周颂,你是周晨。” 他没忍心看周颂的脸,说完又去了厨房,在橱柜里叮叮当当地翻找感冒灵,还真被他找到一盒。他冲了一包感冒灵端到餐厅,发现周颂的脸色苍白如纸,眼中惊惧交加,仿佛受到了某种剧烈的刺激。 “你没事吧?是不是刚才摔到哪儿了?走走走,换衣服我带你去医院。” 秦骁想拉他去卧室换衣服,但是周颂轻轻把他推开,道:“我没事,你回去吧,我想休息。” 周颂回到卧室,关上了门。秦骁在客厅里无措的站了一会儿,无可奈何地离开了。 周颂换了身干净的衣服,看一看时间,现在是凌晨三点,距离天亮还有很长时间。他躺在床上,睁着眼出神,一遍遍回想刚才做的梦——不,不是梦,是他的回忆,是他真实的记忆。他不敢闭眼,只要一闭上眼睛就回到了那栋着火的别墅,烈火如跗骨之蝇般把他重重包围,仿佛整个世界都烧起了大火,火焰从这间卧室跑出去,一点点吞噬掉整个城市,整片天空,整个宇宙...... 他不敢再睡觉,即担心又梦到那场大火,又害怕被鬼魂附身,只好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直到第一缕晨光从窗帘的缝隙间洒进来,天亮了,他才卸掉心中沉甸甸的恐惧,睡着了。 一觉到晌午,他醒来先给粱桭发了个消息,谎称自己不舒服,今天要请假,然后起床洗漱,换了身衣服出门了。他走出小区大门,站在人来车往的路边静站了一会儿,然后拦下一辆出租车。出租车在路上走走停停开了十几分钟,到了目的地,他付钱下车,看到一栋灰扑扑的巍峨建筑,才发现自己到了公安局。 自出门到现在,他魂不守舍心不在焉,像是在梦游,连自己在出租车上跟司机说了什么都不记得,此时被送到公安局,他自己也很意外。公安局大门两旁是凉爽的浓阴道,路边还建了几张长木椅,他在长椅上坐下,被浓阴罩着,被凉风吹拂着,心中的杂绪一点点被吹散,得到了难得的平静。 公安局大门不时有人进进出出,都是穿便衣的警察。周颂沉浸在自己宁静的世界里,没有发现旁人,直到一个小男孩儿踩着滑板从他面前滑过,他才回到车水马龙人声嘈杂的现实世界中。余光扫见有人朝这边走了过来,目标似乎是他坐的这张长椅,他站起身让出这张椅子,沿着和公安局相反的方向往前走,没走两步,就听抢了他椅子的人问:“去哪儿?” 周颂回过头,才发现来人是韩飞鹭。 韩飞鹭坐在椅子上,朝他勾了下手。周颂犹豫了下,折回去坐在他身边。 韩飞鹭习惯性的把手臂横搭在椅背上,翘着腿扭头看着周颂,问:“带手机了没有?” 周颂点点头。 韩飞鹭:“拿出来看看。” 周颂从裤兜里拿出手机,看到韩飞鹭在半个小时前给他打了三通电话,发了五条消息,半个小时前他刚从出租车上下来,然后就坐在这张椅子上发呆,手机调了静音放在裤兜里,来电话来消息一概没发现。 韩飞鹭从上衣胸前口袋里拿出烟盒,从烟盒里咬出一根烟,很熟练地单手点着火,道:“我跟你说过,你超过三分钟不回我消息,我就怀疑你死了。你还记不记得?” 周颂又点点头。 韩飞鹭抽了一口烟,然后按掉一截烟灰:“既然你活的好好的,为什么不回消息也不接电话?” 周颂:“手机静音了,没听到手机响。”他解释完了才发觉不对,“你给我打这么多电话干什么?” 韩飞鹭看看他,道:“刚才秦骁给我打电话,说你不太对劲儿。我给你打电话你不接,正打算给你们家秘书打电话问情况,我手底下人说你在门口坐着,我就出来看看。” 周颂明白了,刚才有不少警察进进出出,里面有人把他认了出来,然后告诉了韩飞鹭。 韩飞鹭又问:“你来找我?” 周颂被问住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特地来找韩飞鹭,所以意味不明地摇了摇头。 韩飞鹭轻轻一笑:“那你来干嘛?报案还是自首?” 他只是在说玩笑话,但是却看到周颂的脸色瞬间紧绷。韩飞鹭眼神沉了沉,联系秦骁在电话里说的那些话,心里猜到了大概;他把手里的半截烟掐断扔进垃圾桶,站起身道:“跟我走。” 周颂坐着不动,无由紧张:“去哪儿?” 韩飞鹭:“去我办公室坐一会儿,喝口水吹吹空调,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他大步走远了,周颂还是坐在椅子上犹豫不决。韩飞鹭走到大门口停下了,侧着身子回头看着他,把头往大门方向偏了偏。 周颂见状,立即起身跟过去了。 第三十三章:跟我说说话吧。 周颂跟着韩飞鹭回到办公室,办公室里烟熏火燎,凌乱的摆着几张椅子,像是刚结束一场小型会议。周颂虽然抽烟,但是闻不惯如此呛人的烟味,捂着鼻子站在门口不愿意进去。 韩飞鹭叮铃哐当地把办公室打扫干净,又推开窗户通风换气,道:“请进,少爷。” 周颂走进去,挑挑拣拣地坐在窗边一张沙发上。 韩飞鹭打开空调又给他倒了杯水,然后回到办公桌后坐在大皮椅里,敲电脑翻资料,没再搭理他。 周颂以为韩飞鹭把他带回来是为了问他点什么,好歹也会像朋友聊天一样问他有无心事;但是他把韩飞鹭看得过于多情了,韩飞鹭给他倒了杯水就不再管他,专心忙自己的工作,视他为空气。但是不得不承认,正是韩飞鹭的冷落,周颂轻松了许多。 虽然韩飞鹭的不追问让他很能接受,但是无所事事的待在公安局办公室,周颂还是觉得有些怪异:“你不跟我说点什么吗?” 韩飞鹭看着电脑,瞧都不瞧他:“说什么?” 周颂:“秦骁不是给你打电话了吗?他怎么说的?” 韩飞鹭:“你别管他怎么说,现在是你想不想说。你想跟我说就说,不想说就坐着吹会儿空调,在我这儿待烦了随时可以走。” 周颂不说话了,放松下来往后靠进椅背里,长吁一声气。 办公室里只有韩飞鹭翻动文件、转动椅子、敲击键盘发出的声音。周颂静坐着想了会儿心事,目光不知不觉飘走,看着韩飞鹭;韩飞鹭今天穿了件以前没穿过的夏季制式黑t,头发往后梳的整整齐齐,下巴很干净,像是早上才刮过面,显得比往日要年轻许多;他在核对一份电脑里的资料,或许已经核对了很长时间,眼睛已经发酸,表情很不耐烦,所以敲键盘声音颇大,放文件的力气趋近于扔。周颂留意看他打字的手法,发现他用的竟然是五笔输入。 周颂又转过头眺望窗外,从四楼的高度只能看到公安局大门外的街景,他看了会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很突然地说:“你能过来坐一会儿吗?” 敲键盘的声音停了,然后他听到脚步声走近,随即飘过来洗衣液的清香味,然后韩飞鹭坐在了他对面。韩飞鹭把烟盒和打火机也捎来了,把这两样东西摆上桌又临时改变主意,拿起桌上一盒木糖醇倒进嘴里两颗,然后嚼着木糖醇看着周颂。 周颂把木糖醇拿起来,倒进自己掌心一颗,闻了闻,发现是自己不喜欢的薄荷味,于是扔到了垃圾桶,道:“昨天晚上秦骁帮我把浴室里的水管修好了。” 韩飞鹭不做声,等着他继续说。 周颂把木糖醇盒子放在手心,看着上面的成分表:“他去搬餐桌,但是他朋友放了他鸽子,没有开车去拉。结果他忙了半天只帮我修了水管,自己的正事没干成。” 他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几句废话,说完抬眼看了看韩飞鹭,韩飞鹭一点没有不耐烦,无论他说什么,韩飞鹭都听得很认真。 他合起手,把木糖醇握在手里:“我又做噩梦了,梦见那个人。” 韩飞鹭:“谁?” 周颂:“周晨。” 韩飞鹭这才知道事情严重性,他本以为周颂又被迟辰光所困扰,没想到是周晨,周晨对于周颂而言,或许是更加禁忌的存在。他不禁又想到不久之前调查过的十四年前的凶宅失火案,这起案件的主人公就是周颂、周晗、以及周晨。着火的凶宅是迟辰光落网时的那栋位于长风谷的别墅,主人公周晗是周颂的母亲,而周晨是周颂的孪生兄弟。周晗和周晨都死在那场大火中,周颂是唯一的幸存者。 周颂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其实我经常梦见他,但是近来我觉得事情不太对劲。” 韩飞鹭:“比如呢?” 周颂眼神一散,表情很茫然:“我不知道我在干什么?” 韩飞鹭会意:“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 周颂沮丧地摇了摇头:“我解释不清楚,我......我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对秦骁说我是周晨,可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我为什么要那么说?我想记起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可是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很焦虑,说话时不停地扣手里的瓶子,把瓶子扣得嘎吱直响。韩飞鹭把他手里的瓶子拿走,然后把水杯塞到他手中。他喝了点水,平静不少,又说:“这种情况不止一次,之前也发生过。为此我还去看心理医生,但是一点用都没有。” 韩飞鹭没见过心理医生,所以没有轻率地给出自己的建议:“和你家里人谈过吗?” 周颂轻声道:“没有,我不想让他们知道。”他抬起头看着韩飞鹭,“你真的不想知道当年长风谷别墅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韩飞鹭道:“我知道。” 周颂愣了愣:“你知道?” 韩飞鹭:“那天我送你回家,刘倩在车库里等你。第二天,我就联系到了你妈妈当年的心理医生张淑杰,她告诉我了很多事。” 周颂感觉头顶好像炸开一声闷雷,他没想到韩飞鹭早已把当年他以为不为人知的隐情调查了个清清楚楚,他还以为这是他的秘密,不料他的秘密早已被看穿,他一直都在韩飞鹭面前裸|奔,像个光着屁股的候子。 韩飞鹭看懂了他眼睛里的愤怒,道:“我很抱歉,我明白你不想被别人知道这件事,但是我职责所在,不得不调查清楚。” 周颂咬了咬牙:“至少你应该告诉我。” 他很气愤,几步跨到门口用力把门拽开,飞快地走了出去。 韩飞鹭坐在沙发上点着一根烟,没抽几口,听到门口有动静,扭头一看,周颂又回来了,徘徊不定别别扭扭地站在门外。 韩飞鹭把烟按灭在烟灰缸里,道:“进来。” 周颂慢慢走进来,把门又关上,然后坐回了韩飞鹭对面。 韩飞鹭看着他,嘴角露出一丝微弱的笑意:“我跟你道过歉了,如果你还不消气,晚上我请你吃饭。” 就在走出韩飞鹭办公室的刹那,周颂的怒火如风吹云散,陡然醒悟自己为如此久远的事动气非常的荒谬也非常的没用,此时只觉得无聊乏味,“张淑杰都跟你说了什么?” 韩飞鹭不愿直言:“她全告诉我了。” 周颂目光平静又倦怠地看着他:“说说吧,我想听。” 韩飞鹭便道:“她说自从迟辰光出事后,你妈妈周晗遭受了很多来自社会上的舆论攻击,媒体和受害者家属经常骚扰她,她压力很大,而且越来越大。渐渐的,她扛不住了,心理出现问题。”说到这里,韩飞鹭停住,留意看周颂的脸色,确定周颂脸色无异,才继续说,“她想带着两个孩子自杀。” 从他口中听到别墅失火的真正内幕,周颂有种错觉,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平静的午后,张淑杰问他:你想不想跟我回家住几天? 他当时拒绝了,因为他不知道张淑杰预感到周晗的绝望和疯狂会把他们带上死路。但如果给他一次机会,他同样会拒绝,即使他知道周晗想终结他们母子三人的生命——那天晚上,周颂亲眼看到周晗封锁门窗,打开燃气灶坐上一壶水,又将燃起管道的阀门打开。周颂本以为她只是在烧水,后来才明白,她在故意泄露燃气,为了减少死亡过程中的痛苦,她的计划是先吸入过量的燃气,使自己和两个孩子陷入昏厥,这样火烧起来的时候才不会过于痛苦。 这是母亲最后的仁慈吗?或许不是的,周晗也有可能是为了斩断自己的退路,她担心火烧起来后自己会带着孩子逃生,担心自己缺乏必死的勇气,所以为了确保自己和孩子能死在大火中,她斩断了自己的后路。后来警方侦查现场,将这起失火惨案定性为意外。 但是周颂知道这不是意外,可他什么都没有解释,他只为自己的侥幸逃生而感到愧疚;无论周晗是本意是减缓痛苦,还是斩断后路,最后她都失败了,因为周颂活了下来。 周颂自嘲一笑:“我是她计划中的败笔,我本应该死在那天晚上。如果她知道我还活着,她一定对我很失望。” 韩飞鹭道:“你不应该这么想,周晗没有权力带走你的生命。” 周颂不说话了,黯然地低下头,长久地沉默着。 韩飞鹭目光沉沉地看着他,看了许久,道:“你忘记了一些事,对吗?” 周颂怔了怔:“你怎么知道?” 韩飞鹭:“我看得出来,你很迷茫。” 周颂心情复杂:“你看所有人都这么准吗?还是仅限于我?” 韩飞鹭:“你很容易看懂。” 周颂并不认同这句话,在心里说:那是因为我在你面前隐藏不够深。 韩飞鹭又道:“你这种情况很常见,这叫——” 周颂淡淡地打断他:“遭遇巨大创伤后出现的应激障碍。” 韩飞鹭轻笑:“你很了解你自己。” 周颂却很沮丧:“不,我一点都不了解我自己。” 韩飞鹭:“人永远无法真正了解自己。” 周颂仰起头看着雪白的天花板,眼神散乱无焦:“你有过那种感觉吗?当你在认真做某件事的时候,意识瞬间被抽离,飘在半空中看着正在忙碌的自己,突然之间不知道自己是谁;就像灵魂离开了宿主,但是宿主没有察觉到灵魂的离开,因为宿主体内还有一个灵魂。如果一个宿主体内有两个灵魂,是不是代表宿主有两个身份?” 韩飞鹭试着理解他的话:“你认为你有几个身份?” 这个问题把周颂难住了,他自己都没有想明白,又该如何回答?于是周颂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我总觉得周晨没死。” 韩飞鹭闻言,斩钉截铁地告诉他:“周晨死了,这件事毋庸置疑。” 周颂神思飘忽,并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我每天醒来后第一个想起的人就是他,那种感觉很恐怖,就像他住在我的身体里,我睡他就睡了,我醒他就醒了,我甩不掉他也忘不掉他。我忘记了那么多事,为什么偏偏忘不掉他?” 韩飞鹭:“你都忘记了什么事?” 周颂低低哼笑一声,像是在自嘲:“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我几乎全忘光了,我忘记了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忘记了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我只记得她打开燃气灶烧了一壶水,把燃气阀门也打开了,然后带我上楼回房间睡觉,我还问她,我们睡着之后水烧干了怎么办?她说没关系,她会一直等到水烧开......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全都没有印象,我是被消防车的警笛声吵醒的,我醒来发现自己躺在门外的树林里,前面不远处的房子正在着火,火势很大,天都被烧红了。火被完全扑灭后,消防员抬出两具焦黑的尸体,虽然他们的脸已经被烧毁了,但是我知道他们是谁。” 韩飞鹭:“当年你为什么不告诉警方失火的真相。” 周颂轻轻摇头:“我不想说,这很荒唐,和迟辰光一样荒唐。” 韩飞鹭:“你的隐瞒导致你遭受很多误会,你不觉得这对你不公平吗?” 周颂冷笑:“我知道你在说什么,很多人怀疑那把火是我放的,是我烧死了他们。因为我的家庭具有传奇性,所以他们给我编了许多传奇故事。我是迟辰光的儿子,所以我必须狡诈狠毒,我最好是个反社会的变态,否则会辜负很多人对我的幻想。” 他摊开手,笑道:“我不负众望,的确活成了一个乱七八糟的人。” 韩飞鹭风平浪静地看着他,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喝奶茶吗?” 周颂:“......什么?” 韩飞鹭:“我问你喝不喝奶茶,我要请办公室里的女孩儿喝奶茶,可以顺便帮你买一杯。” 周颂心里感觉很古怪,他向韩飞鹭倾诉了一些自认为无比沉重的心事,但是韩飞鹭却好像没有感知他刚才说的话的分量。他有些无力,仿佛一拳挥空了;又有些庆幸,因为这一拳打出去没有着力点,所以一点都不疼。 韩飞鹭拿出手机打开了外卖软件:“我早看出来了,你整天想得太多也太深,你总是在思考,思考别人也思考你自己,思考你为什么活着,思考你的生命有没有意义。我负责任地告诉你,没有意义,你活着没意义,你的生命也没有意义,不光是你,所有人的生命都没有意义。仰观宇宙之大,你只是一只虫子,一只虫子能有什么意义?我告诉你什么事有意义:明天下不下雨有意义,晚饭吃什么有意义,咖啡加不加冰有意义,奶茶加不加糖有意义,其他虚无高深的幻想全都是扯淡。现在告诉我,你的奶茶加不加糖?” 周颂一愣一愣的:“加,加糖。” 韩飞鹭付了钱,站起身往办公桌方向走去:“等着吧,一会儿就送来。” 他特意挑了家距离最近的店,不到十分钟,外卖就送到了大门口。他给顾海打电话让顾海去拿,顾海先给办公室里的女警一人分了一杯,然后提着剩下的两杯来到韩飞鹭的办公室:“韩队,你的奶茶。” 韩飞鹭朝坐在窗边的周颂扬了扬下巴:“都给他。” 顾海把两杯奶茶搁到茶几上,随后出去了。 韩飞鹭盯着电脑专心看文件,一份文件看完了,才腾出目光去看周颂;周颂老老实实地坐在窗边沙发,捧着一杯茉莉奶绿,转头看着窗外,含着吸管一口接一口地吸奶茶,样子有点呆,也有点可爱。 韩飞鹭没管他,继续忙自己的事。没过多久,周颂拿着奶茶走过来了,先把奶茶放在他办公桌上,然后左右看了看,拖过去一张椅子摆在他桌子对面,在椅子上坐下了。 中央空调的出风口在斜对着办公桌的天花板夹角,周颂坐的位置是冷气最充足的地方,他喝多了冰奶茶,身上本来就凉,此时被呼呼直响的冷气对着吹,浑身寒涔涔的。他打了个哆嗦,然后指了指挂在衣帽架的外套:“把你的衣服给我。” 那是韩飞鹭偶尔夜里出警会穿的黑色执勤服,他把执勤服取下来扔给周颂。周颂把执勤服披在肩上,抓着混有半杯冰块的奶茶杯,手指都被冻僵了:“你们单位的空调开得也太猛了。” 韩飞鹭:“关一会儿?” 周颂摇摇头:“不用,我披着衣服不冷。”他低下头把吸管咬住又吸了几口奶茶,然后看了看韩飞鹭,“跟我说说话吧。” 第三十四章:梅花结 韩飞鹭把目光从电脑上移开,看着他:“你想听什么?” 周颂:“文在州的案子怎么样了?” 韩飞鹭正有和他谈谈此案的想法:“他认罪了,我今早带他去指认现场,但是不太顺利。” 周颂:“怎么会不顺利?” 韩飞鹭:“他把李菲菲的尸体拉到丽景花园烂尾楼的时候是凌晨一点多,烂尾楼面积大,没灯,每栋楼又长得一模一样,他分不清他进的是哪一栋。我又不能引导他,只能等他慢慢想,但是他死活想不起来,这两天还得找个时间带他再去指认一次。” 周颂:“那第一现场呢?” 李菲菲是被抛尸在烂尾楼,烂尾楼不是第一现场,而是文在州家里。 韩飞鹭:“第一现场的指认很顺利,文在州家楼梯上的血迹什么的已经被清理干净了,但是鲁米诺喷上去后,台阶和地板上出现了大片的反应色,说明地板和台阶上的确曾有大片血迹。” 周颂:“第一现场是文在州家,这一点可以确认。但是我看不懂李菲菲的行动线,她在28号晚上9点左右出现在丽景花园附近,随后又去了文在州家里,又在几个小时后被文在州送回丽景花园。这不奇怪吗?” 韩飞鹭:“我们查到了李菲菲当晚明确的行动线,28号晚上9点多,她去的不是丽景花园,是附近一间的旧货店,她在店里买了一块老怀表。我们也找到了当晚把李菲菲送去文在州家的出租车司机,司机记不清李菲菲的脸,但是他记得客人是从旧货店里出来的,应该就是李菲菲。” 周颂:“文在州住的小区内部摄像头没有拍到李菲菲下车时的画面吗?” 韩飞鹭:“小区内部只有主干道有摄像头,司机说客人是在单元楼门口下的车,摄像头拍不到她。” 周颂弯下腰,手抓住奶茶杯口,下巴搁在手背上,若有所思道:“旧怀表......李菲菲买旧怀表干什么?” 韩飞鹭:“旧货店老板娘和她聊过几句,她说买去送男朋友,她男朋友喜欢收藏老式手表。” 周颂:“是文在州?” 韩飞鹭摇了下头:“不是文在州,她说的应该是另一个男朋友。不过这倒侧面证实文在州没说谎,李菲菲还有一个除他之外的男朋友。可疑的是,我们没有在案发现场和抛尸现场找到那只旧怀表。” 周颂:“文在州怎么说?” 韩飞鹭:“他不喜欢收藏表,那只表不是送给他的,他自始至终没见过。” 周颂:“要找到那只表吗?” 韩飞鹭笃定地说:“必须找到,我经手的案件必须形成一个严丝合缝的闭环,证据链足够充足才能把案子办成铁案。” 周颂把奶茶推到一边,趴在桌上沉默了会儿,道:“乔琪的案子算是结了吗?” 韩飞鹭道:“结不了,李菲菲是杀死乔琪的嫌疑人,乔琪的案子不能因为李菲菲的死亡画上句点。李菲菲杀死乔琪的动机还得继续查下去。”他看了看手表,现在是中午3点多,“你跟我去个地方。” 韩飞鹭把电脑锁了屏,拿上车钥匙走出办公室。 周颂跟着他下楼:“去哪儿?” 韩飞鹭:“你上次说李菲菲在暗,乔琪在明,乔琪不会比李菲菲隐藏的更深,从乔琪身上找线索会更有胜算。既然如此,我们去乔琪家里看看。” 乔琪不是本地人,大学毕业后留在聿城工作,自己租一套小小的一室一厅。韩飞鹭领着周颂在一座位置偏僻的小区内找到这间出租屋,他带着出从乔琪遗物中发现的钥匙,他提前拿出钥匙准备开门,到了乔琪住的出租屋门外却发现房门虚掩着,里面有人在走动。 韩飞鹭把周颂往后挡了挡,透过门缝往里看,起居室里有一个年轻女孩儿在走动,像是在打包东西。他把门推开,女孩儿回头看到他们,问:“你们找谁?” 韩飞鹭走进去:“我是警察,你是谁?” 女孩儿道:“我是乔琪的朋友,在收拾她的东西,房东说不尽快把东西拿走就要全部丢掉。” 韩飞鹭走到起居室,给她看了看自己的证件:“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儿:“我叫陈星。” 陈星说话时目光总往周颂身上飘,她以为周颂也是警察,按照规定,周颂也应该出示自己的证件,但是周颂没有,自打进门儿就四处走走看看,像个游客。 韩飞鹭之前找过乔琪的同事问乔琪的情况,但是乔琪的同事们提供的都是一些无效信息。他正有打算再寻找和乔琪关系密切的朋友,陈星今天不请而来,是意外收获。 出租屋已经被收拾的差不多,很多东西都已经被收进纸箱,沙发上搭着好几层四季衣裳。韩飞鹭让她坐在沙发上,自己搬了张法兰绒椅子坐在她对面,问道:“你和乔琪认识多久了。” 陈星没有让他失望:“我俩是发小。” 周颂进卧室看了一圈,从卧室出来就倚着窗台站在窗边,听韩飞鹭和陈星说话。 韩飞鹭:“我们调查过乔琪的人际圈,怎么从没听说过你?” 陈星道:“我不在聿城工作,我在外地上班。我听乔琪的父母说乔琪出事了,才休了年假过来的。” 如此说来,倒很合理。韩飞鹭又问:“你和乔琪常见面吗?” 陈星:“我们已经一年多没见了,每次都是她回家过年我们才有机会聚一聚。” 韩飞鹭:“你们关系怎么样?” 陈星不假思索道:“很好,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工作后才分开,比亲姐妹还亲。” 周颂插了一句:“你知道乔琪前不久交了个男朋友还得了抑郁症吗?” 陈星看向他,点点头。 周颂挑眉:“你知道她的男朋友是谁?” 韩飞鹭也殷切地看着她,希望能从她口中得到一个名字。 陈星道:“她交往的每一个男友我都知道,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周颂和韩飞鹭对视一眼,两人都有预感:陈星口中的例外就是他们一直在找的人。 韩飞鹭:“说说这个意外。” 陈星神色忧伤:“我和乔琪无话不谈,会分享彼此的感情生活。有一段时间,我和她通视频,我能明显看出她恋爱了,她也大方承认,但是却不告诉我那个人是谁,仿佛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后来我渐渐觉得不对劲,她的情绪总是起起伏伏,变动很大,有时半夜给我打电话,在电话里一直哭,我问她原因她也不肯说。她的感情似乎并没有给她的生活带来好的一面,我劝她分手,她说已经分了,而且非常非常后面,还说自己是一个罪人。” ‘罪人’一词引起了周颂的注意,他踢了下韩飞鹭的凳子,提醒道:“乔琪出事当天是去红光山拜佛。” 陈星闻言,吃惊道:“她拜佛?这怎么可能。” 韩飞鹭:“为什么不可能。” 陈星:“我最了解她,她很讨厌怪力神说,一直以来都是坚定的无神论者。而且她是党|员,她父母也是党|员,她不是不可能去拜神求佛的。” 韩飞鹭:“我们很确定,乔琪出事当天去红光山就是为了烧香拜佛。” 陈星:“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 周颂淡淡道:“这件事麻烦到改变了一个无神论者的信仰,她求人无望才会去求佛。她很绝望。” 韩飞鹭又向陈星问:“你知不知道乔琪什么时候起有抑郁症倾向。” 陈星仔细回忆一番:“好像是她和男友分手之后。” 周颂走到韩飞鹭身后把双手搭在韩飞鹭肩上,向陈星问:“你也是女孩子,在你看来,在什么情况下你会向你最好最信任的朋友隐瞒自己的感情生活?” 陈星想了想,神情有些复杂:“只有一种情况。” 周颂:“是什么?” 陈星看看他们,神色难为情:“如果我喜欢的男人有家室,而且我已经和他在一起了,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也难以启齿。但是这不能代表乔琪是第三者,我了解乔琪,这种突破道德底线的事她不会做。” 韩飞鹭已经看透了很多事情:“只有一直坚守道德底线的人突破了自己的道德底线,才会有负罪感。乔琪对你说,她觉得自己是罪人,她的负罪感很强烈,这是认为自己道德有亏的表现。” 陈星发了一会儿怔,掩面抽泣:“她究竟遭遇了什么事啊!” 周颂拍了下韩飞鹭的肩,韩飞鹭会意,起身跟着他走到卧室。周颂抱着胳膊倚着窗台,道:“乔琪做了插足别人婚姻家庭的第三者,所以她很愧疚,愧疚到去求佛烧香?” 韩飞鹭仍心存疑虑:“可能没这么简单。你刚才有句话说得很对,乔琪很绝望,求人无望才会去求佛,她身患抑郁症和去拜佛都是在分手之后,她已经和那个神秘的男人华清了界限,为什么还会这么绝望?” 周颂:“乔琪和那个人交往期间发生了一些事,这些事导致乔琪和这个人恋爱关系的结束,也导致乔琪产生负罪感,甚至得了抑郁症,最后不得不去拜佛寻求解脱。” 韩飞鹭点了点头:“你总结的很正确。” 周颂若有所思:“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说话时,周颂随意望着窗外,却被窗帘吸引目光;窗帘被两根细细的绳子拢住,两根绳子缠在一起,打了个精致小巧的梅花结。 周颂看到两根绳子打的梅花结,目光骤亮,把梅花结拖在掌心仔细地看。 韩飞鹭见状,问道:“怎么了?” 周颂:“陈星女士!” 陈星听到他们叫自己,立即走进卧室。 周颂指着梅花结问:“这是你打的结吗?” 陈星摇头:“不是我,是乔琪。” 周颂:“你怎么知道是乔琪?” 陈星:“乔琪会打这种结,是她跟她妈妈学的,她喜欢在家里需要系绳子的地方打这种结。桌布的吊穗打了好多个,你刚才没看到吗?” 周颂回到起居室,茶几上蒙着欧式碎花桌布,四周垂下来十几厘米长的流苏吊穗,每隔四五根吊穗就打了一个梅花结,梅花结绕茶几一周,非常的漂亮。 韩飞鹭不明白周颂为什么会留意起小小的梅花结,但他确信周颂这么做一定事出有因,于是耐心等待周颂的解释。 周颂看过桌布流苏打的梅花结,又把韩飞鹭拽到卧室,指着窗帘上系的梅花结:“我见过一模一样的梅花结,也是打在系窗帘的绳子上。” 韩飞鹭:“在哪里看到的?” 周颂的目光冷得像冰:“佟月家,她和石海城的卧室。” 几天前,他和粱桭去佟月家里探望佟月生病的婆婆,他寻找机会去过佟月和石海城的卧室,在窗帘上见过这种梅花结,当时他没有在意,以为出自保姆或者佟月婆婆的手笔。此时在乔琪的出租房里也发现了梅花结,竟和石海城卧室中的一模一样! 韩飞鹭闻言,目光也投向窗帘上的梅花结:“你确定?” 周颂:“我确定。” 韩飞鹭把那精致小巧的梅花结拖在掌心看了片刻,冷冷一笑:“如果乔琪插足的是佟月的家庭,那石海城一定还有秘密。”他回头,看到卧室梳妆台上摆着一台平板电脑,拿起平板试着开机,需要指纹锁才能打开。 韩飞鹭找了个干净的袋子把电脑放进去,刚放好,兜里的手机响了,是顾海打来的电话。 韩飞鹭接通电话:“什么事?” 顾海:“韩队,刚才翁柏阳夫妇报案,他们的女儿翁熙失踪了。” 翁柏阳?韩飞鹭觉得这名字很熟悉,但忘记了在哪里忘记过。 顾海跟了他三四年,他但凡不出声,顾海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就是昨天咱们去找的旧货店老板。” 韩飞鹭想起来了:“李菲菲买手表的旧货店?” 顾海:“对,就是他。” 韩飞鹭:“他闺女怎么了?” 顾海:“翁柏阳的女儿翁熙几天前对他们说要去海南旅游,期间和他们一直没有联系,刚才我查了翁熙的航班,她误了那趟航班,根本没有离开聿城。” 又是海南,又是误机。韩飞鹭心有预感:“哪趟航班?” 顾海:“7月1号晚上10点的班次。”他顿了顿,又道,“和李菲菲以及文在州同一班次。” 第三十五章:邮箱 今天天气不好,早晨还晴空万里,过了晌午,天空逐渐被薄薄的乌云遮挡,空气里的风也掺杂了来路不明的水汽,看样子像是要下雨。 粱桭把窗户推开,高空的风比地面猛烈得多,卷着雨丝往里扑,在他白衬衫衣襟上溅了几滴水渍。 办公室房门被敲响,粱桭道:“请进。” 周颂推门走进来,手里拿着一颗苹果。他一进门就被窗外吹进来的风扑了满身,顿觉浑身凉爽:“你办公室位置真好,不开空调都这么凉快。我们部门一天到晚开着空调,把人吹得都快得风湿病了。” 粱桭把窗户关上一半,转身往回走:“那你就好好努力,早日坐到我这间办公室里。” 他的办公室不大,陈设也很简单,除去一张办公桌外,就在办公桌正对面的书柜前摆了组品字形的沙发,一张多余的壁画一件多余的摆件都没有,可以说是去繁致简的范本了。 办公桌上立着一只小小的蓝牙音箱,链接了电脑,正在放歌,放的是张学友老歌,一首非常应景的‘分手总是在雨天’。粱桭很喜欢张学友,自周颂记事起,只要他看到粱桭在听歌,一定是张学友。 粱桭瘫坐在沙发上,扯松了系在脖子里的领带。 周颂走过去,坐在他旁边的单人沙发上,道:“我坐你的办公室,你去哪儿?” 粱桭把手臂搭在沙发扶手上,手撑着脑袋想了想,笑道:“我可能会找个寺庙,出家当和尚。” 这句不像是玩笑话,或者说这句玩笑话似真似假。 周颂还算了解他,很快猜到他情绪反常的症结所在。但是他不想点破,因为说得再多也无济于事,只能引来无尽烦恼。他向办公桌上正在放歌的音响偏过头,安静地听了会儿,道:“我记得你会唱这首歌,叫什么名字?” 粱桭道:“张学友的离人。” 对,是张学友的离人,其实他记得很清楚。他第一次听这首歌就是粱桭在ktv唱的,那天晚上粱桭喝高了,一首歌循环唱了很多遍,唱到其他人忍不住切了他的歌,又把他按住抢了他的话筒。但是周颂一直听得很入神,因为粱桭唱得很好,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然而粱桭已经忘记了这件事:“你怎么知道我会唱?” 周颂:“前年你过生日,你和你那些朋友在ktv聚会,你喝多了,让我去接你。” 粱桭想起来了,笑道:“对对对,那天晚上你找了辆出租车把我弄回家,我的车落在了停车场。第二天我去找车,四扇车窗玻璃全被砸烂,我放在车里的公文包也丢了。后来我去报警,结果到现在案子都没破。” 这个故事他掐头去尾说的不完整,前年他过生日之所以叫上一众朋友去ktv聚会,是因为答应陪他过生日的人放了他的鸽子,在他生日当天临时去外地视察工厂,两天后才回来。他丢掉的文件是下游市调公司做出的一份市场调研数据报告,属于加密文件,若被竞争对手拿到,对被调研的品牌公司和市调公司都会产生不利的影响。 这是一个很重大的失误,粱桭自工作以来没出过茬子,不曾想第一次栽跟头就栽了个鼻青脸肿。等周灵均视察回来,他向周灵均说明情况,以为等待着他的是一场雷霆暴雨,但是周灵均却很淡然,言曰:偷东西的贼除非是行业内高端人才,否则看不出那份文件的价值,丢失的文件多半会被当做废纸处理。旋即叮嘱粱桭不要声张,让市调公司再补一份就好。至于对粱桭的处罚只是一句告诫——下不为例。 周颂不知道前因后果,只知道粱桭是个当歌手的好料子,玩笑道:“如果我把你挤走了,你就改行做歌手,一定比现在赚得多。” 粱桭笑道:“我已经下定决心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就出家当和尚。” 他们说的不是同一桩事,周颂知道,粱桭也知道,但是他们很默契地没有说破,只是点到即止。 粱桭看了眼周颂放在矮几上的苹果,问:“拿来一个苹果干什么?” 周颂道:“孝敬你的,据说是从新疆空运过来的冰糖心,田馨给我了两个,我给你留了一个。” 粱桭把苹果扔起来又接住:“你这么有孝心?说吧,想从我这儿换点什么?” 周颂直言快语:“好说。把我调进秋季广告的项目组里。” 粱桭咬了一口苹果,确实很甜:“秋季广告项目组?是策划部和创美的合作项目?” 周颂:“对。” 粱桭有点纳闷:“你人在市场部,掺和策划部的项目干什么?” 周颂:“学习前辈的先进经验。” 粱桭脸上写着‘你以为我会相信吗’一行大字:“再给你一次机会,不说实话就免谈。” 周颂棋高一着,留有后手:“其实我对广告设计很有兴趣,我学的是美术,和广告设计勉强算对口专业。你们与其把我放在市场部干杂活,还不如把我放在自己感兴趣的领域里发光发热。” 粱桭被他逗笑了:“发光发热,你这海口夸大了。你到哪个部门都得从实习生做起。” 周颂耸耸肩:“无所谓。我本来就是申请到项目组里做一个旁听生,你让我身居要职我还不想干呢。” 粱桭还是不完全信周颂,但是防不住周颂把话说的情真意切。他思索片刻,道:“昨天马经理跟我聊过,他正好想往项目组里再调入人手,如果你当真想去,我跟他说一声。” 周颂满意了,又脆又亮地说了声:“谢谢梁总。” 他达到目的就走人,走到门口正要开门,门率先被推开,周灵均站在门外。 周颂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连忙立正站好:“大哥。” 周灵均看看他,又往里看了一眼:“你们在说什么?这么热闹。” 周颂:“没什么,我上来给阿桭哥送苹果。” 周灵均:“苹果?” 周颂:“同事买了点新疆的苹果,挺甜的,我就给阿桭哥送了一个。” 周灵均:“我的呢?” 周颂:“......啊?” 周灵均:“你只给阿桭,不给我?” 周颂有点慌,不知该如何作答。 周灵均微微一笑:“我在说笑。阿桭在里面?” 周颂点点头。 周灵均:“让他去我办公室。” 周灵均的办公室就在隔壁,和粱桭的办公室一墙之隔。他说完就走了,推开隔壁总经理办公室房门走了进去。 周颂松了一口气,回头对粱桭说:“听见了?叫你去他办公室。” 粱桭把音乐关掉,然后把啃光的苹果核扔进垃圾桶,又抽出一张湿纸巾不紧不慢地擦手。 粱桭脸色还是不大高兴,但是刚才周灵均却心情不错的样子,还和他开了玩笑,周颂心里觉得奇怪,故意说:“大哥今天心情不错。” 粱桭道:“那是你没看到刚才他和我吵架。” 周颂:“你们吵架了?为什么?” 粱桭不回答,把他推出自己办公室,然后关上门:“我跟马经理说过了,你直接去策划部找他。” 周颂自知他们的事无需自己插手,也就放下这茬,下楼去策划部找马经理。马经理是个精明绝顶的中年人,对周颂要来项目组实习这件事表现的很热情,当即就让他参加了正在进行的小组会议。不过周颂很知分寸,挑了个长桌末尾的位置坐下,整场会议听下来一言未发,只在找人;他来之前已经打听清楚了,今天创美公司的人过来开提案会,项目组内所有人员都会到场,而石海城的助理则会代表石海城出席。石海城的助理叫丁玟,是一个扎着马尾穿着职业套装的年轻女人,看起来很干练。 会议结束,大部分人散去,留下马经理和项目负责人与创美公司的代表针对选中的b项提案展开细节讨论。周颂主动拦下了会议记录的任务,所以也留了下来。这场会开的没完没了,几人都很疲惫,马经理提议休息一会儿,去吃点东西,大家都还没有吃午饭。 周颂一听,先发制人:“经理,大家都挺累的,我去买回来吧。” 马经理如此精明,怎会让周颂跑腿,“让小陶和小李去买饭,你去倒几杯水来。” 小陶和小李去买饭,周颂去茶水间接了几杯咖啡,端着咖啡回到会议室,发现会议室里只剩下石海城的助理一人。他把咖啡递给丁玟,笑道:“我们公司的咖啡不错,你尝尝。” 丁玟双手接过,笑道:“谢谢。” 周颂顺势在她身旁坐下,和她闲天扯地,搭起讪来。他很会利用自己相貌上的优势,稍加演绎就变成了一个倜傥风流的富家公子。丁玟和他相谈甚欢,不禁有些心驰意动。 周颂见她完全没了戒备,才切入正题:“你是石总的助理?” 丁玟:“对。” 周颂笑道:“那你很厉害,这么年轻就身居要职。” 丁玟羞赧一笑:“没有啦,我的工作是帮他安排行程,帮他订饭定机票,做些琐碎的的杂活儿。” 周颂:“你做他的助理多久了?” 丁玟:“一年多快两年。” 周颂手抵着额角看着她的脸,笑道:“我说怎么对你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原来我们之前见过。” 丁玟疑道:“我们见过吗?” 周颂道:“5月2号,玫瑰园酒店,石总在酒店请合作方吃饭。那天我和朋友也在那里。我看到石总身边有个漂亮的女孩儿,不是你吗?” 丁玟更疑惑:“5月2号玫瑰园酒店?那天我们公司的确招待合作方吃饭,但是石总没有出席啊。” 周颂听到这里,忍不住翘起唇角:“怎么会呢?难道我看错了吗?” 5月2号是石薇出事的日子,石海城接受警方调查时言曰自己从早到午都在玫瑰园等客户。警方向石海城身边的工作人员核实此事,得到了肯定的答复;石海城在中午12点到达酒店,直到傍晚5点才离开,这是工作人员统一的说法。但是此时丁玟说出和其他人截然不同的讯息,很难让人不怀疑当日那些统一口径的员工都被石海城事先打点过。 丁玟笃定道:“你一定是看错了,那天石总的确准备去酒店,但是车开到一半,对方公司一位老总临时无法到场。石总觉得这是对方撅他的面子,所以临时决定不参加那次饭局。” 周颂继续循循善诱:“后来石总去了哪里?” 丁玟:“这我不太清楚。我只知道石总在半路下车,打了一辆出租车走了。” 周颂:“这顿饭吃成了吗?” 丁玟:“没有,去了酒店的王经理和陆总等到下午五点多都没等到合作方。石总后来叮嘱我们对外说他也去了酒店,为了让合作方感受到我们的诚意和他们的失礼。” 她放在桌上的手机响起提示音,周颂朝她的手机看了一眼,那是邮箱收到邮件后的提示音。丁玟看过手机,然后打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在电脑上登录邮箱。在登录邮箱之前,她打开电脑桌面上一个名为‘账号和密码’的便签。 周颂往后仰靠进椅子里,然后把咖啡杯端起来,借着喝咖啡的动作偷看她的电脑屏幕;便签里记了一串邮箱账号和密码,估计是她为了防止自己忘记,特意写成了便签。周颂也整理了一份记有五六个邮箱的账号和密码备忘录,他做的也是琐碎的杂活,其中就包括查看邮件,不仅有部门组内的邮箱,也有领导的邮箱。领导大都没有时间及时查阅邮件也没有精力亲自回复邮件,所以需要下属代为回复。 丁玟管理着四个邮箱,便签上记载了邮箱使用者和账号密码。周颂眼尖得很,一眼看到第二个邮箱的账号和密码前写着‘佟总工作邮箱’。据他所知,创美公司的高层里只有佟月一人姓佟,这个邮箱极有可能就是佟月的工作邮箱;便签打开到关闭只有几秒钟,但这短短几秒钟已经足够让周颂记住账号和密码。 饭买回来了,马经理招呼大家吃饭,周颂寻了个借口离开会议室,回到自己的工位取了笔记本电脑,拿着电脑走到无人的楼梯间在台阶上坐下,打开邮箱,把记在脑中的账号密码输入进去,片刻后,成功登录。 这的确是佟月的邮箱,邮箱页面背景是她和石薇的合照,进入收件箱,里面空空如也,所有邮件都被删光,垃圾箱也被清理干净。但这难不倒他,他在国外跟一个俄罗斯的留学生学了点电脑技术,虽然不精,但是找回删除的邮件是足够的。 他把两个月内的邮件全部找回,逐个翻看,公事往来的邮件都会标明发件人,比如某某公司某某职工,所以他留意看发件人,只看那些发件人不详的邮件,如此查了有半个多钟头,找到了一封发件人是一串英文的邮件,那英文字符是乱码,在众多格式工整的邮件中非常另类。 他点进去,看到邮件内容的第一行就知道此举非虚,等他看完整封邮件,脸上浮现出按捺不住的快意。 周颂把这封邮件导出,然后退出登录合上电脑,拿出手机拨通韩飞鹭的电话。 电话迟了一会儿才接通,韩飞鹭:“喂?” 周颂:“你从乔琪家拿走的电脑里有什么?” 韩飞鹭语气很烦躁:“什么都没有,系统被重置了,跟新买的电脑一样。她的电脑一定被动过手脚。” 周颂翘起唇角,得意道:“告诉你一件事。” 韩飞鹭:“说。” 周颂:“我知道石薇是怎么死的。” 韩飞鹭:“石薇?佟月和石海城的女儿?她不是死于意外从秋千上跌落吗?” 周颂的语气很轻,也很冷:“不,是石海城杀死了她。” 第三十六章:失败 穆雪橙把自己的工位布置的非常温馨舒适,椅子上铺着印有某知名动画人物的垫子,桌上摆着几个玲珑精巧的人偶摆件,笔筒里插着一支从楼下花圃里摘的蓝雪花,贴在电脑屏幕上的便利贴都是粉色桃心形状,柜子和抽屉角落里藏着各种零食。电脑主机箱上还趴着一只毛绒玩具狗,睡午觉时充作枕头用。 周颂站在她的工位旁,深深地觉得自己的男儿之身配不上如此精致可爱的小窝,“我还是去外面坐吧。” 穆雪橙很热情地拉着他胳膊:“别呀,坐嘛坐嘛,外面没空调。” 周颂还是婉拒。穆雪橙看出他的顾虑,便道:“你又香又美又干净,和其他臭烘烘的男人不是一个物种,否则我才不会让你坐我的椅子。你安心在这儿休息,外面人来人往又热又吵。” 面对她如此直白的盛赞,周颂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坐下:“谢谢。” 穆雪橙看了眼时间:“我得下去了,抽屉有零食,你随便吃。” 她抱着一叠资料跑到二楼,在二楼1号审讯室门外看见了聿城有名的张姓刑辩律师,张律师是随石海城一起来的。石海城在十分钟前被齐天磊等人带到警局,据齐天磊所说,他们是在律师事务所找到的石海城。石海城似乎猜到了警方的行动,所以提前为自己找好了律师。 穆雪橙推开审讯室的门走进去,审讯室里幽闭无窗,所以即使在白天也亮着一根白炽灯管,那惨白的光芒极易让人恍燥不安。西装革履的石海城坐在灯光下,圆白的脸上露出疑惑无辜的神情,像是不明白自己此时为什么会身在此地。 韩飞鹭和顾海坐在长桌后面,书记员的位置空着,她走过去坐在顾海右手边书记员的位置,打开电脑做好准备工作,然后隔着顾海向韩飞鹭点了下头,道:“好了。” 韩飞鹭不开口,和顾海碰了下眼神,旋即顾海看着石海城问:“叫什么名字?” 石海城:“啊?” 顾海:“问你叫什么名字?” 石海城:“哦哦,我叫石海城。” 顾海问了他家住哪里在哪里工作等常规问题,随后正式提出一个问题:“你和万恒集团的乔琪是什么关系?” 石海城略有犹豫:“我和万恒集团有合作,和策划部的乔琪见过几次。” 顾海:“仅仅是见过几次?” 石海城点头。 顾海:“我再问你,5月2号中午12点到傍晚5点钟,你人在哪里?” 石海城:“我在酒店等客户。” 顾海:“可你的助理不是这么说的。” 他向穆雪橙递个了眼神,穆雪橙拿着一份笔录走到石海城面前,把笔录搁在横在石海城身前的桌板上,道:“这是你的助理丁玟的笔录,她说5月2号你在去酒店的途中下车,随后去向不明,在酒店等客户的是你的几位下属。” 说完,她回到长桌后坐下,继续做记录。 石海城看着丁玟的笔录,鼻子上掉下一颗汗珠。 顾海估摸着他差不多看完了,道:“如果你不承认,我们可以把丁玟找来和你当面对峙。还有你的几位下属,你觉得他们到了警局还会对你言听计从吗?” 石海城猝不及防地红了眼眶,趴在桌上呜呜痛哭。 韩飞鹭见状,厌烦地皱了皱眉。顾海也皱眉:“你哭什么?” 石海城哐哐捶着桌板:“都怪我啊,都怪我!” 顾海:“怪你什么?” 石海城:“怪我一时昏了头,做出了混账事!” 听到这里,韩飞鹭已经猜到了他会用何种方式脱困,忍不住暗暗冷笑,心想他果然早有准备。 顾海:“说清楚,你都做了什么事?” 石海城突然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我对不起月月,对不起薇薇,也对不起乔琪!”说着又左右开弓扇了自己两下,“我真混蛋!” 这出戏看得穆雪橙头皮发麻,忍不住插了一嘴:“把你做的对不起她们的事都一五一十的交代清楚。” 石海城又哭了几声,情绪稍有回落,露出无限愧悔的表情:“我骗了你们,我和乔琪,我们......我们是那种关系,5月2号我的确没有去酒店,我和乔琪在一起。” 顾海:“那种关系是什么关系?” 石海城:“我,我出轨了。” 顾海:“你是说乔琪是你的出轨对象?” 石海城:“对。” 顾海:“5月2号,你和乔琪在什么地方约会?” 石海城:“在我家里,我把她带回家了。” 顾海:“外面酒店那么多,为什么带她回家?” 石海城:“我老婆出差没回来,薇薇也被我妈带出去上兴趣班了,当时家里没人,我就把她带回家了。但是——” 话没说完,他又捂脸痛哭。 顾海耐心地问:“但是什么?” 石海城:“但是两点多的时候我妈突然带着薇薇回家了。” 顾海:“你妈回家后又很快出门,这是为什么?” 石海城:“当时我和乔琪就在卧室里,我想把她引走好让乔琪离开,所以给她发消息,让她去给我买卤菜。但是我没想到她会把薇薇留在家里,自己一个人去了。” 顾海:“然后呢?” 石海城:“她出门没一会儿,月月突然回来了。” 顾海:“佟月发现你们了?” 石海城:“没有,她喝醉了,回到家躺在客厅沙发上很快就睡着了。趁她睡着,我和乔琪从家里出来,谁知道乔琪没把门关紧,才让薇薇跑出来。” 话音未落,他已经泣不成声。 在今天之前,佟月醉酒没有关好门导致四岁的女儿跑出家门去公园玩秋千,结果不慎从秋千上跌落死亡;这是所有人认为的事实和真相。但是真相其实是石海城和出轨对象在家中幽会,匆匆逃离家门后没有关好门,才发生了后来的惨剧。那扇没有关闭的门是悲剧的起点,然而到底是谁关的门,还有待判定。 顾海:“是乔琪关的门?” 石海城很笃定地说:“是的,我本来都要关门了,她又回去拿包,最后是她关的门。” 顾海:“然后你们去了哪里?” 石海城:“我们从侧门离开小区,在小区门口和她分开,她回家,我打车去了公司。” 穆雪橙越听越气愤,冷冷道:“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告诉佟月?她认为女儿的死是自己责任,你不知道这对她很残忍吗?” 石海城边哭边说:“我胆小,我懦弱,我害怕失去她,我已经没了女儿,不能再失去她!” 顾海看了看穆雪橙,用眼神示意她不要问感性高于理性的问题,然后继续向石海城问道:“你和李菲菲又是什么关系?” 石海城抬起头,露出一张涕泗横流的脸:“李菲菲?她怎么了?” 顾海:“她是杀死乔琪的嫌疑人,但是据我们了解,她和乔琪无冤无仇,她没有动机杀死乔琪。我想你应该知道她杀死乔琪的动机。” 石海城:“这这这,这我怎么知道啊?” 顾海:“6月18号晚上9点23分,佟月的工作邮箱收到了一封匿名邮件,经我们查证,发件人是乔琪。难道你没有看到那封邮件?” 石海城一脸茫然无辜:“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乔琪给月月发过邮件,我和乔琪早就断了联系。” 顾海:“乔琪在邮件里向佟月表明自己是你的情妇,石薇死亡当天,她和你就在你们家的卧室里。石薇之所以可以独自出门,是因为你们从家里出来后没有把门关好。这封邮件你没看到?” 石海城斩钉截铁道:“没有!我从未看到过这封邮件!” 顾海面色严肃:“你说谎,如果你没看到,这封邮件为什么会被删除?” 石海城对答如流:“你刚才说那封邮件是匿名,匿名邮件大概率会被当成垃圾邮件拦截进垃圾箱里。月月的工作习惯是自动清理垃圾邮件,也许那封邮件被当成垃圾邮件清理掉了。” 韩飞鹭淡淡地说:“你准备的很充分。” 石海城看向他,脸上的痛苦面具已经卸掉了,陡然间像是变了一个人:“我做过的事,我会承认。但是我没做过的事,我绝不承认。” 韩飞鹭冷冷一笑:“你变脸真快,刚才哭哭啼啼,现在斗志昂扬。你放心,你没做过的事,我们绝不会栽到你身上。而你做过的事,你也休想装傻充愣蒙混过关。” 石海城;“我不懂你这是什么意思。” 韩飞鹭:“那我解释给你听,我们怀疑李菲菲杀死乔琪的动机是乔琪向佟月告密,也就是乔琪和你的秘密。这次我说的够清楚了吗?” 石海城脸色突然涨红,怒不可遏:“污蔑!这纯粹是污蔑!你们竟然污蔑我指使李菲菲杀死乔琪!简直太可恶了!” 韩飞鹭:“这是你的一面之词,佟月到底有没有看到那封邮件,你说了不算。” 石海城:“难道你说了就算吗!” 韩飞鹭看了顾海一眼,顾海举起桌上一只透明的物证袋,里面装着一条手链和半枚黄色药片,“见过吗?” 石海城目光闪了闪,道:“没见过。” 看到他这幅不假思索义正言辞的模样,韩飞鹭心生不好的预感:“这条手链是乔琪的,药片是佟月每天吃的药。这些东西你都没见过。” 石海城:“没有,我从未见过。” 韩飞鹭:“你家的保姆王秀云可不是这么说的,这两样东西装在一只信封里,里面还有一封勒索信,是写给你的。6月27号早上,她在地铁上收到了这封信,当天晚上她把信转交给你。这件事才过去了短短几天而已,你这么快就忘记了?” 石海城冷笑:“你们搞错了吧,王姐从没转交给我过什么勒索信。这话是王姐亲口对你说的吗?” 韩飞鹭一时无言,这话的确不是王秀云亲口对他说的,而是由周颂转述,他也是从周颂手中拿到的这份物证。如果王秀云不证实物证的来源,那么这份物证将没有任何意义。今早齐天磊已经将王秀云带回做笔录,王秀云的口供是证据链中重要一环。 此时,韩飞鹭的手机收到一条消息,是负责给王秀云做笔录的齐天磊发来的。韩飞鹭看过消息,心中不好的设想果然成真:王秀云称自己不知道那封勒索信的来历。 韩飞鹭缓缓抬眼看着石海城,良久,冷笑道:“你挺有本事。” 石海城还是一脸无辜,但窃喜的目光却掩藏不住:“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警官。” 重要的证人王秀云临阵倒戈,导致警方手中的物证失去了效力,警方怀疑石海城涉佟月案、乔琪案的凭据变成空谈。石海城面临的指控只剩下‘监护人监管不力严重失职’这一条罪状;这条罪状只能够让石海城承担民事责任,此时警方无法将石海城缉拿收押,只能放人。 这次的审讯以石海城的胜利为句点,石海城在律师的陪同下完好无损地走出了公安局。 韩飞鹭很恼火,大步流星地走出审讯室小跑上楼。 齐天磊和王秀云恰好从问询室里走出来,王秀云见了韩飞鹭,紧张的神色外露的很明显。她不知道韩飞鹭的身份,只是惧怕韩飞鹭的气场。 韩飞鹭几步跨到她面前:“王秀云?” 王秀云点点头,眼神漂浮。 韩飞鹭:“认不认识周颂?” 王秀云想了想,低声道:“见过。” 韩飞鹭:“你当着周颂的面承认那封信是你转交给石海城的,今天为什么矢口否认?你和周颂到底是谁在说谎!” 王秀云浑身一抖:“我,我没见过什么信,我也没有承认过什么东西。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不要再缠着我了。” 她着急地想绕过韩飞鹭下楼,但是韩飞鹭张开胳膊把她拦住:“既然你不承认,那就是周颂说谎,你敢当面和他对峙吗?” 王秀云急得脸色又红又胀:“对峙什么呀!我根本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你们不要欺负我一个家庭妇女!” 她的手机响了,她接起来听了两句,旋即更加焦急:“我要去医院看我儿子,这是要命的大事,你们别再拦我!” 她一把扒开韩飞鹭,疾步下楼。韩飞鹭向齐天磊使了个眼色,齐天磊会意,立即朝她追了过去。 顾海和齐天磊擦肩而过,他停下看了看追着王秀云下楼的齐天磊,然后走到韩飞鹭身边,道:“就这么把王秀云放了吗?” 韩飞鹭:“她坚持不改口,留着她也没用。” 顾海瞟他一眼,想说点什么,但没轻易开口。 韩飞鹭眼尖的很:“有话直说。” 顾海:“东西是周颂交给你的?” 韩飞鹭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不说话。 顾海:“你是不是太过于理所当然地信任他?” 他在很委婉的提醒韩飞鹭,不可盲信任何人。韩飞鹭自然听得出来,还是什么都没说,掉头去了四楼大办公室。 大办公室里没几个人,他一进去就在穆雪橙的工位上看见了周颂;可能是等待时间过长的原因,周颂趴在桌上睡着了,枕着自己的手臂,只露出小半张侧脸。 韩飞鹭坐在他旁边工位的椅子上,看着他领子外露出的一截雪白修长的颈子,因为距离近,能看到他后颈一颗针鼻儿大小的深褐色的痣。 女警小赵从外面进来了,见到韩飞鹭想说话,但是韩飞鹭向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小赵蹑手蹑脚地走了。 不过周颂还是醒了,他睁开眼往旁边看,发现韩飞鹭在旁边坐着。他慢慢坐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然后双手把头发往后捋用手抓成一撮,歪过头看着韩飞鹭:“结束了?” 韩飞鹭点了下头,顺手拿起穆雪橙放在桌上的一只皮筋儿递给他。 周颂熟练地扎住头发,又问:“怎么样?” 韩飞鹭指了指掉在他脸侧的一缕头发:“有缕头发没扎住。” 周颂:“......我问你审讯结果怎么样。” 韩飞鹭有点窘,别开眼往周围看了看,发现窗外正在落日:“有点闷,出去走走。” 他说完就往外走。周颂把掉在脸侧的头发挽到耳后,跟着他走了。 韩飞鹭走得很快,周颂起初想跟上他,小跑几步还是追不上就索性不追了,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和公安局隔了一条街的望京路有座很大的广场,每到晚上都流光溢彩人头攒动。今天也是一样,天色擦黑,广场中央的喷泉灯光秀就已经开始了,很多孩子围着喷泉玩闹,也有不少情侣来此约会,两边停着七八辆餐车,卖各色吃食。 周颂一路跟着韩飞鹭走到广场里,坐在广场两边的贴着大理石瓷砖的台叽上。韩飞鹭坐下来点着一根烟,看着眼前充满了笑容与欢闹的人群,心情放松了不少。 周颂能理解他为什么找了个热闹又满是烟火气的地方,在公安局里泡久了,和犯罪嫌疑人拉锯久了,情绪和心态难免会受影响;阴沉冰冷的审讯室困住的不仅仅是嫌疑人,还有审判者。 几个孩子一人举着一根五彩缤纷的棉花糖从他们面前走过,韩飞鹭的目光跟了他们一会儿,然后在浑身上下的口袋里摸了一遍,摸出十几块零钱。他拿着零钱走向广场对面卖棉花糖的餐车,挑了一红一黄最蓬松最大的两根。他一手夹着烟,一手捏着两根棉花糖走回来,把棉花糖递给周颂。 周颂以为他和韩飞鹭一人一个,所以拿了根黄色的,韩飞鹭却道:“都是你的。” 周颂把两根全拿住:“你不吃吗?” 韩飞鹭在他身边坐下:“小孩子吃的东西。” 周颂正要下嘴,闻言被噎住,以为韩飞鹭话里有话,但是一转头看到韩飞鹭抽着烟发呆,眼神很放空,或许根本没在意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虽然韩飞鹭什么都没说,但是周颂略一观察他的神色,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审讯结果没达到你的预期是吗?” 韩飞鹭‘嗯’了一声。 周颂:“哪里出了问题?” 韩飞鹭叹出一口绵长的白烟:“王秀云。” 周颂慢悠悠地撕下一片糖塞到嘴里,舌尖轻轻一抿,糖立即化开了:“她不肯作证?” 韩飞鹭:“对,她坚称自己没见过那只信封。” 周颂:“是石海城做的手脚?” 韩飞鹭皱了皱眉,像是很疑惑:“是吗?” 周颂看他一眼,轻飘飘冷冰冰地说:“不是他,难道是我?” 韩飞鹭陡然醒了似的,很认真地看了看周颂,脸上浮现些许懊恼的神色:“我心里有点烦,没有其他意思。” 周颂理解他,所以不予追究,又撕下一片糖放进嘴里:“查到账号主人了吗?” 韩飞鹭打起精神,道:“查到了,账号是一个外地女人的。说来很离奇,佟月坠楼那天我在小区里见过她。前两天找左烨的时候又见了她一次。” 周颂有了兴趣:“是谁?” 韩飞鹭:“一个叫窦晴的女人,不是本地人,是滁州——” 周颂:“滁州石河县人?” 韩飞鹭猛地扭过头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周颂的目光落在喧闹的空气里,脸上毫无表情,漆黑的眼睛里却填满了漂浮在空气中丝丝缕缕的绚烂的光芒,“我正想告诉你一件事。” 韩飞鹭:“什么事?” 周颂:“我也见过这个窦晴。” 第三十七章:哭声 电脑里的窦晴依旧穿着他在台球厅里见过的那一件长裙,即使在凌晨也戴着墨镜和口罩,把自己包裹的像是武侠小说中的夜行者。 穆雪橙继续放录像,窦晴进入电梯后状似无意般看了眼电梯顶部的监控,十几秒钟后在9楼走出电梯。楼道里也安装了监控,穆雪橙把视角切到楼道监控,窦晴走到乔琪租住的9013号房门前,从手提包里拿出一根又细又扁顶部略弯的铁丝,把铁丝伸入锁孔中左右扭动了几下,门旋即开了。 这份手艺着实老练,穆雪橙叹为观止:“她是江洋大盗啊?” 看到这里,韩飞鹭心定了一半:“小穆继续查监控,看她离开小区后去了什么地方。天磊带人去找石海城家的保姆,大海跟我出去一趟。” 穆雪橙和齐天磊领命各自忙碌,顾海跟着韩飞鹭下楼,道:“韩队,窦晴很可疑,她会是写那封勒索信的人吗?” 韩飞鹭快步下落,脸色冷峻:“乔琪的手链很有可能是她拿走的,乔琪的电脑也可能被她动了手脚,勒索信大概率也是她写的。但是我想不明白,她究竟是什么身份。” 顾海:“窦晴去乔琪家里的时间是6月22号,乔琪出事是在6月20号,尸体在6月23号被发现。窦晴好像比警方更先知道乔琪死了,否则她不会挑在凌晨上门,她知道乔琪不在家。” 韩飞鹭:“先于警方知道乔琪死亡消息的人只有凶手,难道她是李菲菲的帮凶?” 顾海转念一想:“还有一种可能,6月20号乔琪去红光山,跟踪她的人会不会不仅只有李菲菲一人?” 韩飞鹭:“你怀疑窦晴也在跟踪乔琪?” 顾海:“有可能,否则无法解释她为什么比我们先知道乔琪已经死了。” 转眼间,两人已经走出办公楼,韩飞鹭让顾海去取车,自己给穆雪橙发了条消息,让穆雪橙再次排查6月20号乔琪从小区到红光山的监控。 消息刚发出去,顾海跑了回来。韩飞鹭问:“车呢?” 顾海拿着手机,刚接了一通电话,道:“文在州的丈母娘刚才给我打电话,她和文欣马上到咱们单位。” 文欣在李菲菲死后被文在州送去了外婆家,文在州的解释是文欣胆子小,担心万一警察找来,文欣在警察面前露出破绽,所以把文欣送去外婆家暂住。但文欣是当晚的目击者之一,警方需要她的证词作为补充证据,所以韩飞鹭联系到了文欣的外婆,让她把文欣送回聿城。 此时韩飞鹭外出的计划只能暂缓,留下来接待文欣及外婆。几分钟后,一辆出租车停在警局门口,一个年老妇人率先下车,随后下来一个穿短t和牛仔裤的美丽少女,以及文博。 文博和文欣一左一右搀扶着外婆走进警局大院,顾海过去迎他们,把他们带进办公楼,三人从韩飞鹭面前走过。韩飞鹭的目光着意停在文博身上,文博则是颔首低头,回避和他产生任何眼神交流。 祖孙三人被领进一楼一间空闲的办公室。文博、文欣、外婆三人坐在长桌一侧,韩飞鹭和顾海坐在长桌另一侧。韩飞鹭看着文欣,发现她和文博长得很像,文博的长相本就清秀,文欣和他的差别只是下颚更尖了一些,这对双生子足有八九分相似。他们的感情很好,文博一直握着文欣的手,察觉到文欣的紧张,他轻轻揉捏文欣的手指,看着文欣微笑,仿佛在向她传递力量;文欣则比文博胆小许多,漂亮洁白的小脸上满是忧惶,恨不得藏在哥哥身后。 韩飞鹭观察他们许久,才开口问道:“你是文欣?” 文欣声音软糯:“是的。” 韩飞鹭脸上露出毫无内容的微笑:“我猜你哥哥和你说了很多,对吗?” 文欣看看文博,然后轻轻点头。 韩飞鹭:“他都和你说了什么?” 文欣:“我哥说爸爸被抓了,那晚的事被警察发现了,警察会向我问那晚发生的事,让我实话实话。” 她看起来娇弱可怜,韩飞鹭也不禁软下嗓音:“那你说说吧,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 文欣的叙述和文博无二,简而言之:6月28号晚上,他们去同学家里参加同学的生日会,吃饭完后两人回到家,却在开门的瞬间看到李菲菲从楼梯上滚落,头部遭受撞击,很快断气。 韩飞鹭问了个很残忍的问题:“你知道李菲菲是怎么死的吗?” 文欣像是想起了恐怖的回忆:“我爸推了她一下。” 韩飞鹭:“你爸是故意的?” 文欣忙摇头:“不是的,我相信爸爸不是故意的,他也没想到她会摔下楼梯。” 韩飞鹭:“当时你们为什么不报警。” 文欣哽咽道:“我吓坏了,我动都不敢动,我哥说过要叫救护车,但是爸爸说她已经没气了。然后......然后爸爸让我们回房间,还把房间的门从外面反锁,过了好几个小时才把我们放出来。那时客厅里的血已经不见了,她也消失了。” 韩飞鹭察觉到她一直没有说出李菲菲的名字,便问:“你说的是谁?” 文欣愣了愣,然后去看文博。文博面无表情,只用力捏了下她的手。文欣道:“李菲菲。” 韩飞鹭:“......继续说。” 文欣:“然后爸爸把我送到外婆家,后来发生的事我全都不知道。” 韩飞鹭:“你想不想去看望你爸爸?” 文欣又愣住:“去哪里?” 韩飞鹭:“看守所。文在州被收押在看守所,很快就要上法庭了。” 文欣的眼睛里猝不及防掉下眼泪,抽噎不停。 韩飞鹭故意说了句狠话,想看这兄妹俩的反应;文欣悲从中来,流泪不止,但是文博依旧很平静,脸像是被冻住了,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渐渐的,文博察觉到韩飞鹭一直在看着自己,他轻轻抬眼,飞快地和韩飞鹭对视一眼,道:“我想去卫生间。” 说完,他起身走出了会议室。 韩飞鹭坐在会议室里停了一会儿,看看时间,文博已经去了五六分钟。他让顾海继续询问文欣,离开会议室走向卫生间,卫生间在一楼走廊尽头,他有意压轻了脚步声,走到卫生间门口时听到前面楼梯间飘出细微的响动。他压着步子走过去,看到文博背对着他坐在通往地下车库的台阶上,双手捂着脸,肩膀微颤;文博在哭,他的哭声极其的痛苦也极其的压抑,甚至有些咬牙切齿的恨意。 韩飞鹭看着他哭泣的背影,不知为何,心中产生隐约的恐惧感,这种莫名的恐惧让他不敢深究文博哭泣背后的意义。他又想起了在体育馆的那天,文博看向文在州的眼神,那不加遮掩毫不避讳的凝视...... 兜里的手机突然开始震动,他疾步往回走,直到走到大堂才把手机拿出来,看都没看就接通了:“喂?” 对方说话,他才知道是周颂,“你从乔琪家里拿的电脑里有什么?” 即使远离了楼梯间,韩飞鹭也能听到文博那压抑又痛苦的哭声,心中不觉烦躁:“什么都没有,系统被重置了,跟新买的电脑一样。她的电脑一定被动过手脚。” 周颂:“告诉你一件事。” 韩飞鹭:“说。” 周颂:“我知道石薇是怎么死的。” 韩飞鹭:“石薇?佟月和石海城的女儿?她不是死于意外从秋千上跌落吗?” 周颂的语气很轻,也很冷:“不,是石海城杀了她。” 第三十八章:都是你的 穆雪橙把自己的工位布置的非常温馨舒适,椅子上铺着印有某知名动画人物的垫子,桌上摆着几个玲珑精巧的人偶摆件,笔筒里插着一支从楼下花圃里摘的蓝雪花,贴在电脑屏幕上的便利贴都是粉色桃心形状,柜子和抽屉角落里藏着各种零食。电脑主机箱上还趴着一只毛绒玩具狗,睡午觉时充作枕头用。 周颂站在她的工位旁,深深地觉得自己的男儿之身配不上如此精致可爱的小窝,“我还是去外面坐吧。” 穆雪橙很热情地拉着他胳膊:“别呀,坐嘛坐嘛,外面没空调。” 周颂还是婉拒。穆雪橙看出他的顾虑,便道:“你又香又美又干净,和其他臭烘烘的男人不是一个物种,否则我才不会让你坐我的椅子。你安心在这儿休息,外面人来人往又热又吵。” 面对她如此直白的盛赞,周颂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坐下:“谢谢。” 穆雪橙看了眼时间:“我得下去了,抽屉有零食,你随便吃。” 她抱着一叠资料跑到二楼,在二楼1号审讯室门外看见了聿城有名的张姓刑辩律师,张律师是随石海城一起来的。石海城在十分钟前被齐天磊等人带到警局,据齐天磊所说,他们是在律师事务所找到的石海城。石海城似乎猜到了警方的行动,所以提前为自己找好了律师。 穆雪橙推开审讯室的门走进去,审讯室里幽闭无窗,所以即使在白天也亮着一根白炽灯管,那惨白的光芒极易让人恍燥不安。西装革履的石海城坐在灯光下,圆白的脸上露出疑惑无辜的神情,像是不明白自己此时为什么会身在此地。 韩飞鹭和顾海坐在长桌后面,书记员的位置空着,她走过去坐在顾海右手边书记员的位置,打开电脑做好准备工作,然后隔着顾海向韩飞鹭点了下头,道:“好了。” 韩飞鹭不开口,和顾海碰了下眼神,旋即顾海看着石海城问:“叫什么名字?” 石海城:“啊?” 顾海:“问你叫什么名字?” 石海城:“哦哦,我叫石海城。” 顾海问了他家住哪里在哪里工作等常规问题,随后正式提出一个问题:“你和万恒集团的乔琪是什么关系?” 石海城略有犹豫:“我和万恒集团有合作,和策划部的乔琪见过几次。” 顾海:“仅仅是见过几次?” 石海城点头。 顾海:“我再问你,5月2号中午12点到傍晚5点钟,你人在哪里?” 石海城:“我在酒店等客户。” 顾海:“可你的助理不是这么说的。” 他向穆雪橙递个了眼神,穆雪橙拿着一份笔录走到石海城面前,把笔录搁在横在石海城身前的桌板上,道:“这是你的助理丁玟的笔录,她说5月2号你在去酒店的途中下车,随后去向不明,在酒店等客户的是你的几位下属。” 说完,她回到长桌后坐下,继续做记录。 石海城看着丁玟的笔录,鼻子上掉下一颗汗珠。 顾海估摸着他差不多看完了,道:“如果你不承认,我们可以把丁玟找来和你当面对峙。还有你的几位下属,你觉得他们到了警局还会对你言听计从吗?” 石海城猝不及防地红了眼眶,趴在桌上呜呜痛哭。 韩飞鹭见状,厌烦地皱了皱眉。顾海也皱眉:“你哭什么?” 石海城哐哐捶着桌板:“都怪我啊,都怪我!” 顾海:“怪你什么?” 石海城:“怪我一时昏了头,做出了混账事!” 听到这里,韩飞鹭已经猜到了他会用何种方式脱困,忍不住暗暗冷笑,心想他果然早有准备。 顾海:“说清楚,你都做了什么事?” 石海城突然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我对不起月月,对不起薇薇,也对不起乔琪!”说着又左右开弓扇了自己两下,“我真混蛋!” 这出戏看得穆雪橙头皮发麻,忍不住插了一嘴:“把你做的对不起她们的事都一五一十的交代清楚。” 石海城又哭了几声,情绪稍有回落,露出无限愧悔的表情:“我骗了你们,我和乔琪,我们......我们是那种关系,5月2号我的确没有去酒店,我和乔琪在一起。” 顾海:“那种关系是什么关系?” 石海城:“我,我出轨了。” 顾海:“你是说乔琪是你的出轨对象?” 石海城:“对。” 顾海:“5月2号,你和乔琪在什么地方约会?” 石海城:“在我家里,我把她带回家了。” 顾海:“外面酒店那么多,为什么带她回家?” 石海城:“我老婆出差没回来,薇薇也被我妈带出去上兴趣班了,当时家里没人,我就把她带回家了。但是——” 话没说完,他又捂脸痛哭。 顾海耐心地问:“但是什么?” 石海城:“但是两点多的时候我妈突然带着薇薇回家了。” 顾海:“你妈回家后又很快出门,这是为什么?” 石海城:“当时我和乔琪就在卧室里,我想把她引走好让乔琪离开,所以给她发消息,让她去给我买卤菜。但是我没想到她会把薇薇留在家里,自己一个人去了。” 顾海:“然后呢?” 石海城:“她出门没一会儿,月月突然回来了。” 顾海:“佟月发现你们了?” 石海城:“没有,她喝醉了,回到家躺在客厅沙发上很快就睡着了。趁她睡着,我和乔琪从家里出来,谁知道乔琪没把门关紧,才让薇薇跑出来。” 话音未落,他已经泣不成声。 在今天之前,佟月醉酒没有关好门导致四岁的女儿跑出家门去公园玩秋千,结果不慎从秋千上跌落死亡;这是所有人认为的事实和真相。但是真相其实是石海城和出轨对象在家中幽会,匆匆逃离家门后没有关好门,才发生了后来的惨剧。那扇没有关闭的门是悲剧的起点,然而到底是谁关的门,还有待判定。 顾海:“是乔琪关的门?” 石海城很笃定地说:“是的,我本来都要关门了,她又回去拿包,最后是她关的门。” 顾海:“然后你们去了哪里?” 石海城:“我们从侧门离开小区,在小区门口和她分开,她回家,我打车去了公司。” 穆雪橙越听越气愤,冷冷道:“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告诉佟月?她认为女儿的死是自己责任,你不知道这对她很残忍吗?” 石海城边哭边说:“我胆小,我懦弱,我害怕失去她,我已经没了女儿,不能再失去她!” 顾海看了看穆雪橙,用眼神示意她不要问感性高于理性的问题,然后继续向石海城问道:“你和李菲菲又是什么关系?” 石海城抬起头,露出一张涕泗横流的脸:“李菲菲?她怎么了?” 顾海:“她是杀死乔琪的嫌疑人,但是据我们了解,她和乔琪无冤无仇,她没有动机杀死乔琪。我想你应该知道她杀死乔琪的动机。” 石海城:“这这这,这我怎么知道啊?” 顾海:“6月18号晚上9点23分,佟月的工作邮箱收到了一封匿名邮件,经我们查证,发件人是乔琪。难道你没有看到那封邮件?” 石海城一脸茫然无辜:“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乔琪给月月发过邮件,我和乔琪早就断了联系。” 顾海:“乔琪在邮件里向佟月表明自己是你的情妇,石薇死亡当天,她和你就在你们家的卧室里。石薇之所以可以独自出门,是因为你们从家里出来后没有把门关好。这封邮件你没看到?” 石海城斩钉截铁道:“没有!我从未看到过这封邮件!” 顾海面色严肃:“你说谎,如果你没看到,这封邮件为什么会被删除?” 石海城对答如流:“你刚才说那封邮件是匿名,匿名邮件大概率会被当成垃圾邮件拦截进垃圾箱里。月月的工作习惯是自动清理垃圾邮件,也许那封邮件被当成垃圾邮件清理掉了。” 韩飞鹭淡淡地说:“你准备的很充分。” 石海城看向他,脸上的痛苦面具已经卸掉了,陡然间像是变了一个人:“我做过的事,我会承认。但是我没做过的事,我绝不承认。” 韩飞鹭冷冷一笑:“你变脸真快,刚才哭哭啼啼,现在斗志昂扬。你放心,你没做过的事,我们绝不会栽到你身上。而你做过的事,你也休想装傻充愣蒙混过关。” 石海城;“我不懂你这是什么意思。” 韩飞鹭:“那我解释给你听,我们怀疑李菲菲杀死乔琪的动机是乔琪向佟月告密,也就是乔琪和你的秘密。这次我说的够清楚了吗?” 石海城脸色突然涨红,怒不可遏:“污蔑!这纯粹是污蔑!你们竟然污蔑我指使李菲菲杀死乔琪!简直太可恶了!” 韩飞鹭:“这是你的一面之词,佟月到底有没有看到那封邮件,你说了不算。” 石海城:“难道你说了就算吗!” 韩飞鹭看了顾海一眼,顾海举起桌上一只透明的物证袋,里面装着一条手链和半枚黄色药片,“见过吗?” 石海城目光闪了闪,道:“没见过。” 看到他这幅不假思索义正言辞的模样,韩飞鹭心生不好的预感:“这条手链是乔琪的,药片是佟月每天吃的药。这些东西你都没见过。” 石海城:“没有,我从未见过。” 韩飞鹭:“你家的保姆王秀云可不是这么说的,这两样东西装在一只信封里,里面还有一封勒索信,是写给你的。6月27号早上,她在地铁上收到了这封信,当天晚上她把信转交给你。这件事才过去了短短几天而已,你这么快就忘记了?” 石海城冷笑:“你们搞错了吧,王姐从没转交给我过什么勒索信。这话是王姐亲口对你说的吗?” 韩飞鹭一时无言,这话的确不是王秀云亲口对他说的,而是由周颂转述,他也是从周颂手中拿到的这份物证。如果王秀云不证实物证的来源,那么这份物证将没有任何意义。今早齐天磊已经将王秀云带回做笔录,王秀云的口供是证据链中重要一环。 此时,韩飞鹭的手机收到一条消息,是负责给王秀云做笔录的齐天磊发来的。韩飞鹭看过消息,心中不好的设想果然成真:王秀云称自己不知道那封勒索信的来历。 韩飞鹭缓缓抬眼看着石海城,良久,冷笑道:“你挺有本事。” 石海城还是一脸无辜,但窃喜的目光却掩藏不住:“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警官。” 重要的证人王秀云临阵倒戈,导致警方手中的物证失去了效力,警方怀疑石海城涉佟月案、乔琪案的凭据变成空谈。石海城面临的指控只剩下‘监护人监管不力严重失职’这一条罪状;这条罪状只能够让石海城承担民事责任,此时警方无法将石海城缉拿收押,只能放人。 这次的审讯以石海城的胜利为句点,石海城在律师的陪同下完好无损地走出了公安局。 韩飞鹭很恼火,大步流星地走出审讯室小跑上楼。 齐天磊和王秀云恰好从问询室里走出来,王秀云见了韩飞鹭,紧张的神色外露的很明显。她不知道韩飞鹭的身份,只是惧怕韩飞鹭的气场。 韩飞鹭几步跨到她面前:“王秀云?” 王秀云点点头,眼神漂浮。 韩飞鹭:“认不认识周颂?” 王秀云想了想,低声道:“见过。” 韩飞鹭:“你当着周颂的面承认那封信是你转交给石海城的,今天为什么矢口否认?你和周颂到底是谁在说谎!” 王秀云浑身一抖:“我,我没见过什么信,我也没有承认过什么东西。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不要再缠着我了。” 她着急地想绕过韩飞鹭下楼,但是韩飞鹭张开胳膊把她拦住:“既然你不承认,那就是周颂说谎,你敢当面和他对峙吗?” 王秀云急得脸色又红又胀:“对峙什么呀!我根本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你们不要欺负我一个家庭妇女!” 她的手机响了,她接起来听了两句,旋即更加焦急:“我要去医院看我儿子,这是要命的大事,你们别再拦我!” 她一把扒开韩飞鹭,疾步下楼。韩飞鹭向齐天磊使了个眼色,齐天磊会意,立即朝她追了过去。 顾海和齐天磊擦肩而过,他停下看了看追着王秀云下楼的齐天磊,然后走到韩飞鹭身边,道:“就这么把王秀云放了吗?” 韩飞鹭:“她坚持不改口,留着她也没用。” 顾海瞟他一眼,想说点什么,但没轻易开口。 韩飞鹭眼尖的很:“有话直说。” 顾海:“东西是周颂交给你的?” 韩飞鹭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不说话。 顾海:“你是不是太过于理所当然地信任他?” 他在很委婉的提醒韩飞鹭,不可盲信任何人。韩飞鹭自然听得出来,还是什么都没说,掉头去了四楼大办公室。 大办公室里没几个人,他一进去就在穆雪橙的工位上看见了周颂;可能是等待时间过长的原因,周颂趴在桌上睡着了,枕着自己的手臂,只露出小半张侧脸。 韩飞鹭坐在他旁边工位的椅子上,看着他领子外露出的一截雪白修长的颈子,因为距离近,能看到他后颈一颗针鼻儿大小的深褐色的痣。 女警小赵从外面进来了,见到韩飞鹭想说话,但是韩飞鹭向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小赵蹑手蹑脚地走了。 不过周颂还是醒了,他睁开眼往旁边看,发现韩飞鹭在旁边坐着。他慢慢坐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然后双手把头发往后捋用手抓成一撮,歪过头看着韩飞鹭:“结束了?” 韩飞鹭点了下头,顺手拿起穆雪橙放在桌上的一只皮筋儿递给他。 周颂熟练地扎住头发,又问:“怎么样?” 韩飞鹭指了指掉在他脸侧的一缕头发:“有缕头发没扎住。” 周颂:“......我问你审讯结果怎么样。” 韩飞鹭有点窘,别开眼往周围看了看,发现窗外正在落日:“有点闷,出去走走。” 他说完就往外走。周颂把掉在脸侧的头发挽到耳后,跟着他走了。 韩飞鹭走得很快,周颂起初想跟上他,小跑几步还是追不上就索性不追了,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和公安局隔了一条街的望京路有座很大的广场,每到晚上都流光溢彩人头攒动。今天也是一样,天色擦黑,广场中央的喷泉灯光秀就已经开始了,很多孩子围着喷泉玩闹,也有不少情侣来此约会,两边停着七八辆餐车,卖各色吃食。 周颂一路跟着韩飞鹭走到广场里,坐在广场两边的贴着大理石瓷砖的台叽上。韩飞鹭坐下来点着一根烟,看着眼前充满了笑容与欢闹的人群,心情放松了不少。 周颂能理解他为什么找了个热闹又满是烟火气的地方,在公安局里泡久了,和犯罪嫌疑人拉锯久了,情绪和心态难免会受影响;阴沉冰冷的审讯室困住的不仅仅是嫌疑人,还有审判者。 几个孩子一人举着一根五彩缤纷的棉花糖从他们面前走过,韩飞鹭的目光跟了他们一会儿,然后在浑身上下的口袋里摸了一遍,摸出十几块零钱。他拿着零钱走向广场对面卖棉花糖的餐车,挑了一红一黄最蓬松最大的两根。他一手夹着烟,一手捏着两根棉花糖走回来,把棉花糖递给周颂。 周颂以为他和韩飞鹭一人一个,所以拿了根黄色的,韩飞鹭却道:“都是你的。” 周颂把两根全拿住:“你不吃吗?” 韩飞鹭在他身边坐下:“小孩子吃的东西。” 周颂正要下嘴,闻言被噎住,以为韩飞鹭话里有话,但是一转头看到韩飞鹭抽着烟发呆,眼神很放空,或许根本没在意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虽然韩飞鹭什么都没说,但是周颂略一观察他的神色,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审讯结果没达到你的预期是吗?” 韩飞鹭‘嗯’了一声。 周颂:“哪里出了问题?” 韩飞鹭叹出一口绵长的白烟:“王秀云。” 周颂慢悠悠地撕下一片糖塞到嘴里,舌尖轻轻一抿,糖立即化开了:“她不肯作证?” 韩飞鹭:“对,她坚称自己没见过那只信封。” 周颂:“是石海城做的手脚?” 韩飞鹭皱了皱眉,像是很疑惑:“是吗?” 周颂看他一眼,轻飘飘冷冰冰地说:“不是他,难道是我?” 韩飞鹭陡然醒了似的,很认真地看了看周颂,脸上浮现些许懊恼的神色:“我心里有点烦,没有其他意思。” 周颂理解他,所以不予追究,又撕下一片糖放进嘴里:“查到账号主人了吗?” 韩飞鹭打起精神,道:“查到了,账号是一个外地女人的。说来很离奇,佟月坠楼那天我在小区里见过她。前两天找左烨的时候又见了她一次。” 周颂有了兴趣:“是谁?” 韩飞鹭:“一个叫窦晴的女人,不是本地人,是滁州——” 周颂:“滁州石河县人?” 韩飞鹭猛地扭过头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周颂的目光落在喧闹的空气里,脸上毫无表情,漆黑的眼睛里却填满了漂浮在空气中丝丝缕缕的绚烂的光芒,“我正想告诉你一件事。” 韩飞鹭:“什么事?” 周颂:“我也见过这个窦晴。” 第三十九章:御猫 韩飞鹭惊讶道:“你也见过窦晴?” 周颂点点头:“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佟月的追悼会上。” 韩飞鹭此时思绪混乱,拧眉沉思了片刻,道:“佟月的追悼会......她为什么会参加佟月的追悼会?” 周颂:“你刚才说,佟月坠楼那天,你在坠楼现场看到了她?” 韩飞鹭:“对。而且我们查到6月22号凌晨,窦晴去过乔琪家里。当时乔琪已经死亡,尸体在23号才被发现。她像是比警方先一步知道乔琪出事,她知道乔琪已经死了才会选在凌晨偷偷潜入乔琪家里。乔琪死后只有她进入过乔琪家里,乔琪的电脑可能就是被她动了手脚。” 棉花糖太甜了,周颂吃完一个,从舌头到嗓子眼都被齁住了。他把剩下的一个塞到韩飞鹭手里,起身去卖小吃的餐车附近晃悠了一圈,很快拿着一纸筒的炸串回来了。 他回到韩飞鹭身边坐下,把炸串放在中间,道:“请你。” 韩飞鹭拿出一根炸香肠:“知道乔琪出事的人除了凶手还有一个窦晴,窦晴和凶手会是什么关系?” 周颂慢吞吞地啃着一串蘑菇:“窦晴要么是帮凶,要么是目击者。” 韩飞鹭:“目击什么?” 周颂:“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乔琪去红光上那天也许不仅只有李菲菲在跟踪她。” 韩飞鹭:“跟我想一块儿去了。但是按照这一思路去想,窦晴为什么要跟踪乔琪?” 周颂:“只能和石海城有关,或者说,只能和佟月有关。” 韩飞鹭难以理解:“窦晴是为了佟月跟踪乔琪?” 周颂:“我在佟月的追悼会上见过她,你在佟月的坠楼现场见过她。她很像埋伏在佟月周围,在暗中窥视佟月,那么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5月2号,石海城带乔琪回家那天,也被她看到了。她知道乔琪是石海城的第三者,知道石薇和佟月的死与他们两个难逃干系。”说完,他又补充,“这只是我的假设,我不为真实性负责。” 这是一个非常大胆,但又丝毫不天马行空的假设。韩飞鹭姑且依照这一假设去推论:“勒索信上的账号是窦晴的,如果勒索信出自窦晴的手笔,她做这些事难道是为了钱?” 周颂又想起在佟月追悼会上见到窦晴的那一幕,虽然窦晴自始至终没有摘下墨镜,他没有机会看到窦晴的脸,但是一个人的悲伤无法隐藏,就算遮住了眼睛也会从她的呼吸中跑出来;在追悼会上的窦晴无疑悲伤的,也正是为了佟月而悲伤。 周颂默了半晌:“有没有可能,她是想为佟月报仇。” 韩飞鹭把眉头拧得死紧:“我听不明白。窦晴为什么想为佟月报仇?她在佟月的交友圈里查无此人,为佟月报仇是想替天行道吗?” 周颂拿出手机打开的网页,把手机递给韩飞鹭。韩飞鹭接住手机,一眼看到了醒目的标题,“窦晴失踪了?” 周颂:“她从2018年失踪至今,家里人一直在找她,前天我联系到了她的父母,她父母称窦晴从失踪到现在从未和家里联系,她父母都认为她已经死了。” 韩飞鹭更觉离奇:“她为什么这么多年不和家里人联系?” 周颂:“还有件事要告诉你。” 韩飞鹭:“快说。” 周颂看他一眼,故意用云淡风轻的语气说:“我在左烨家里见过窦晴的证件。也正是因为我看见了窦晴的证件,左烨才会对我起杀心。” 果不其然,韩飞鹭瞬间火大:“你不是说因为你发现了章强,左烨才要灭你的口吗?你嘴里到底有没有实话!” 周颂脖子一缩,心虚地往周围看了看:“你小声点,这里好多人呢。” 韩飞鹭:“把话说清楚,是什么证件?” 周颂:“是窦晴的驾驶证,装在一只挎包里,除了窦晴的还有许多人的证件。”说着疑道,“难道左烨兼职做假证吗?” 韩飞鹭没理会他的自言自语:“又是左烨,我上次见到窦晴也是在找左烨时偶然碰见的。” 周颂:“左烨和窦晴至少是互相认识的关系。你能查到窦晴是什么时候来的聿城吗?” 韩飞鹭:“正在查,但是一时半刻很难有结果,当务之急还是尽快找到窦晴本人。” 周颂的手机响了,他接通电话讲了几句,很快将电话挂断,对韩飞鹭说:“我走了,我还有事。” 韩飞鹭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一辆白色轿车停在路边,车里开着灯,秦骁坐在车里正向他们招手。 韩飞鹭问:“去哪儿?” 周颂道:“回家。”他看了眼秦骁的车,“他跟我回去搬桌子。” 说完,他放下盛着炸串的纸筒,拿着棉花糖走了,坐进秦骁车里,车随即开走。 韩飞鹭还坐在广场,把一筒炸串吃光后在回单位加班和下班回家之间犹豫了一下,因为担心家里两个留守儿童,难得在深夜下了个早班。他回到家喂了猫洗了澡,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被自己的生物钟叫醒,在枕边摸到手机看看时间,不偏不倚整八点。 他爬起来洗漱,洗完漱打开手机,收到了某宠物医院公众号的推送,突然想起两只猫今年还没打疫苗,相熟的医生已经催了两次。他当即决定空出一些时间带猫去打疫苗,于是给顾海打了个电话,让顾海负责调度上午的工作,有情况随时告知自己。然后把两只猫塞进两只包里,一手拎着一个出门了, 早高峰堵车严重,到了宠物医院时接待大厅已经排起了队,排了几十分钟排到自己,又被告知疫苗库存告急,需要临时从分店里调,至少还要二十分钟。韩飞鹭没得选,秉持着‘来都来了’的处世智慧,又坐在大厅等了半个多小时,两只猫才把针打了。打完针,韩飞鹭想着‘来都来了’,而且来一趟不容易,所以给两只猫做了个全身检查,又花了不少时间,拎着两只装在包里的猫走出宠物医院时已经到了晌午。 回到车上,他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缴费单,看得眼角直抽,然后回头看着后座的两只猫,道:“你们这两个畜生花钱真猛,一早上花了我小半月工资。” 他想把猫送回家,车刚启动,顾海的电话就到了,顾海转述了一个好消息:“韩队,我们查到了,窦晴是4月18号坐轮渡来的聿城,她在火车站附近的急速网咖住了3天,4月22号从网咖离开。” 韩飞鹭:“之后她去了哪里?” 顾海:“我和天磊刚从网咖出来,她在网咖住的是一个包间,我们仔细查过包间里的电脑,她浏览了一些招工的网站,联系过几间家政公司。我又逐一联系了这几间家政公司,只有一间公司对她有印象让她去面试,但是窦晴没有通过面试。” 韩飞鹭:“然后呢?” 顾海:“我们调出了这家公司的内部监控录像,发现窦晴从这家公司出来后被门口一个男人拦住,不知道这个男人跟她说了什么,她跟着这个人坐出租车走了,出租车一直开到九里金庭小区北门。” 前方路口亮起红灯,韩飞鹭用力踩下刹车:“九里金庭?” 顾海:“对,就是佟月住的九里金庭,窦晴从车上下来就进了小区。4月份的小区内部监控已经被覆盖了,我们无法查到窦晴进入小区后又去了哪里。” 韩飞鹭当即改变路线:“知道了,我现在去看看。” 后座的老虎突然瞄了一声,韩飞鹭才想起两只猫还在车上,顿时又开始发愁;把两只猫送回家至少需要半小时,猫长时间关在包里又很遭罪,当务之急是先给两只猫寻个落脚点。他正愁着,发现车子开到了紫荆花广场写字楼,一栋顶部挂着‘万恒集团’招牌的写字楼离自己越来越近,故而理所应当地想到了周颂。 他把车靠路边停车,拨出周颂的电话:“你今天上班了吗?” 周颂:“废话,今天周四。” 韩飞鹭:“我在你公司楼下,两只猫在我车上,我临时有点急事,你方不方便照看它们一会儿?” 周颂很爽快地答应了:“23楼,上来吧。” 韩飞鹭拎着两只猫熟门熟路的进入写字楼,乘电梯直上23楼,电梯门一开,他就在楼梯间里看到了周颂;周颂穿一身白衬衫西装裤,腰被皮带勒得只有细细一把,头发随意地绑了个低马尾。纵使韩飞鹭见多了周颂的脸,当周颂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他这张脸所带来的冲击力还是不容小觑。 周颂见他出来了就往前迎了一步,接过两只沉甸甸的包:“你带它们干嘛去了?” 韩飞鹭:“体检。” 周颂:“你体检?” 韩飞鹭:“我不配,给它们体检。” 周颂点点头,觉得这话没毛病:“那你现在干嘛去?连儿子都不要了。” 韩飞鹭:“顾海查到窦晴在4月份去过九里金庭,我得过去看看。” 周颂一听查到了窦晴的踪迹,顿时兴致高昂:“我和你一起去,正好现在午休。” 韩飞鹭指了指两只猫:“它们怎么办?” 周颂脑子一转,想到一个好主意:“你在这儿等我。”说完拎着猫又进了电梯。 他到楼上找粱桭,但是粱桭的办公室没人,助理间的小何助理说粱桭出去见某公司的张总。粱桭不在,他打起了小何的主意,但是小何不敢接手这两只猫,担心粱桭回来怪罪她不好好工作。 周颂的主意落空,正无计可施时瞥见了周灵均的办公室,试探着问:“周总在办公室吗?” 小何:“在的。” 周颂:“你帮我把这两只猫放在周总办公室可以吗?” 小何露出为难的笑容:“这......还是小周总您亲自去吧,” 周颂再三犹豫,拎着包慢悠悠蹭到周灵均办公室门前,敲了敲门。 周灵均:“进来。” 周颂听到他说话,顿时后悔了,但是又不能转身走人,只好硬着头皮推门走进去:“大哥。” 周灵均正在办公,闻言抬头看向他,也看到了他手里的两只包,里面还有一白一棕两只猫。他什么都不问,等着周颂说。 周颂很心虚,所以说话也没底气:“大哥,能让这两只猫在您这儿待一会儿吗?我出去吃个饭,很快回来把它们带走。” 周灵均:“谁的猫?” 周颂不敢说谎,如实道:“韩飞鹭的,他托我照顾它们。” 周灵均用手里的钢笔指了指窗边,示意周颂放过去。 周颂把包搁在落地窗边,周灵均又道:“把拉链拉开吧,它们可以出来,里面待久了会闷。” 周颂:“会不会打扰您工作?” 周灵均摇摇头,继续看文件。 周颂快步从他办公室退出来,乘电梯下楼,电梯在23楼打开,他站在电梯里撑住电梯门:“走吧,我把猫安置好了。” 韩飞鹭走进电梯,按下一楼:“交给你们家秘书了?” 周颂觉得自己办了件了不起的大事,得意道:“说出来只怕你不信,我把它们送去御书房垂帘听政了。等你再见到它们,就得向御猫行礼。” 周颂挑眉弄眼的模样实在生动,韩飞鹭忍不住伸手揪他的脸:“你嘴里讨人嫌的零碎儿可真多。” 第四十章:兔子 九里金庭已经来过多次,但是小区北门还是第一次来。韩飞鹭在小区外找了个地方停车,进入门口的保安室向保安询问情况。周颂没进去,在外面找了个阴凉地等他。 没一会儿,韩飞鹭出来了,手里多了一把扇子,上面印着某某超市的广告,一看就是大街上派发的。他摇着扇子指了下大门,周颂便跟上他走进小区:“问出什么了?” 韩飞鹭:“4月份的小区内部监控已经自动覆盖了,出入小区的车辆需要登记,其他不需要。” 周颂抢过他的扇子呼呼猛扇,风把他脸侧几缕头发吹得乱飞:“监控都没了,该怎么找窦晴?” 进了小区,没走几步就是一片人工湖,湖边建一长亭,里面坐着几个穿金戴银的老阿姨,正闲聊说话。一个烫了卷发戴着整套翡翠首饰的老阿姨看到了他们,中气十足地喊道:“喂喂,你们两个,是我们小区的吗?” 韩飞鹭站住脚步朝她们略一观望,然后抬脚走了过去,笑道:“阿姨们好。” 几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虽然面带笑容,但是神色间的傲慢仍旧显露的明显,那个戴翡翠首饰的阿姨又问:“你们是我们小区的业主吗?” 韩飞鹭如实道:“不是。” 阿姨:“哦,那你们是租房子的?” 话刚说完,另一个女人笑道:“咱们这儿的业主谁会缺这一点钱,房子闲置着也不会租出去让人糟蹋。” 韩飞鹭道:“我不住这儿,过来找个人。” 阿姨:“你找谁?我是这个小区业主委员会的会长,每个业主我都认识。” 韩飞鹭:“我是警察,过来找个犯罪嫌疑人。” 他故意把话说的严重,几个女人脸上均变色,会长阿姨惊道;“我们这儿有罪犯?” 韩飞鹭先把周颂叫进来纳凉,然后在亭子长栏上坐下,笑问:“几位阿姨经常在这里乘凉?” 会长阿姨似乎是她们的发言人:“这里安静又凉快,我们每天都会过来坐一坐。” 韩飞鹭:“那么你们记不记得四月十几号,有个穿一身牛仔衣的女人在北门下车,到小区里来了。” 会长阿姨:“四月份?两个月之前的事,我们怎么记得清楚。” 韩飞鹭笑道:“几位不是每天都在这里闲坐吗?而且我看你们的警惕心很强,会盘问进入小区的生面孔,所以我觉得你们可能会对她有印象。这是她的照片。” 顾海刚才发送了几张窦晴的照片到韩飞鹭的手机上,其中一张是截取的录像里的画面,是北门摄像头抓拍到的最清晰的一张。几个阿姨传递他的手机,都看了看窦晴的照片,大部分都说不记得此人,但是一个脖子里系丝巾的阿姨把窦晴认了出来:“咿?这个女人我有印象。” 韩飞鹭:“是吗?” 系丝巾的阿姨道:“她穿的太土了,一看就是从小地方来的,我们跟她说话她也畏畏缩缩的,一点都不大方。” 韩飞鹭:“你们跟她说了什么?” 丝巾阿姨:“当时她从北门进来后我们就把她叫住了,因为她面生的很。她说自己是这里业主新找的保姆,是来上班的,还向我们问路。” 韩飞鹭心中暗喜,扬起唇角:“她去哪家了?” 丝巾阿姨记得很清楚:“b座1栋7楼,姓姚的女画家家里。” 姓姚的女画家,这说的俨然就是姚紫晨。韩飞鹭和周颂对视一眼,俩人心照不宣。韩飞鹭向几位阿姨道了谢,要离开长亭时被会长阿姨叫住:“小伙子,等一等。” 韩飞鹭停住了:“还有事吗?” 会长阿姨:“前段时间我们这儿发生了一件怪事。” 韩飞鹭:“什么怪事?详细说说。” 会长阿姨:“也是两个月前,一男一女两个人溜进我们小区,不知道用什么了什么手段,开了好几户的门,趁人不在溜进别人家里去了。他们是挑在工作日来的,挨家挨户的开门,能打开门就进去,打不开就换另一家,保安处查过录像,他们试了好几栋楼呢!” 韩飞鹭:“是小偷吗?” 阿姨摇摇头:“就怪在这里,那几户什么东西都没丢,后来片区的民警来了也没查出什么结果。你也是警察,能不能帮忙查一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人一直抓不住,我们心里直发慌。” 韩飞鹭:“这件事我记住了,我尽快向辖区派出所了解情况。” 离开长亭,两人轻车熟路地朝b座的方向走去,周颂纳罕道:“家里被闯了空门,却没丢东西。我只听说过贼不走空,没听说过贼只为到此一游。” 韩飞鹭看了看手表,道:“待会儿去派出所问问情况,现在先去找姚紫晨。” 他们不请自来,但没扑空,姚紫晨恰好在家。他们登门时,她正指挥家里的保姆收拾衣物,客厅里搁了好几只大号旅行箱,沙发和地板上摆满了需要折叠的衣服。 姚紫晨穿一件长可拖地的丝绸睡袍,额上系着一条丝巾,浑身懒怠地歪在美人榻里,手里端着一碗燕窝,浑身的气派和穿戴神似一位旧港时期的贵妇人。 韩飞鹭走进客厅,看到满地散乱,笑问:“姚女士,这是准备搬家吗?” 姚紫晨意思性的把手肘往后撑住美人榻靠背,稍稍直起腰算是表了待客的礼貌,笑道:“马上就要换季了,这些东西都要搬到我郊外的工作室里。我这两天病了,身上没力气,二位快请坐。琴姐,快去倒茶。” 韩飞鹭在满地的衣物中掂起一张法兰绒椅子,摆到周颂身边让周颂坐,然后往姚木兰的房间走近几步,姚木兰的房间门敞着,里面没人,地毯上趴着那只叫亮亮的金毛。 韩飞鹭:“木兰不在家?” 听他提起姚木兰,姚紫晨的脸色紧绷了许多:“她去上学了。” 韩飞鹭:“对,今天是周四。” 姚紫晨:“韩警官是来找木兰的吗?” 韩飞鹭笑道:“今天不找她,找你。” 姚紫晨:“找我?找我什么事?” 韩飞鹭看了看正在忙碌的保姆,看似没头没尾地问了句:“琴姐在你家干了多久?” 突然被点了名的保姆停下来看着韩飞鹭,想回答他的问题,但是又瞥了眼姚紫晨,接着埋头干活儿。 姚紫晨:“琴姐大约是上个月月初来的,怎么了?” 韩飞鹭:“在她之前,你用过别的保姆吗?” 姚紫晨摇摇头。 韩飞鹭目光沉遂地看着她:“但是据我了解,你还用过一个叫窦晴的女人。” 姚紫晨捏着汤匙在碗里缓缓搅动两圈,然后把碗搁在旁边的一张矮桌上,道:“我想起来了,我的确试用过一个姓窦的,但忘了她的全名。” 韩飞鹭:“我们说的应该就是同一个人,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姚紫晨像是觉得头疼,微蹙着眉轻轻揉按自己的太阳穴:“好像是4月份吧,当时天气还有点凉。” 韩飞鹭:“你是从通过什么方式找的她?” 姚紫晨:“通过一个以前做家政中介的朋友,我让他帮我找个背景干净干活麻利没有歪心眼子的保姆,他就把小窦介绍过来了。” 韩飞鹭:“没有通过正规家政公司?” 姚紫晨:“只要人不错,我不在意是不是家政公司的人,现在很多家政公司都不靠谱。” 韩飞鹭:“她干了多久?” 姚紫晨:“四五天吧,她干活笨手笨脚,打破了我收藏的一只花瓶。我给她结了一个月工资让她走了。” 韩飞鹭:“给我一个准确的时间。” 姚紫晨想了想,道:“4月27号早上10点多。” 韩飞鹭:“她在你家做工期间,有没有和你聊起过什么?” 姚紫晨:“没有,她话很少,我喜欢她这点,要不是她太笨,我会留下她的。” 金毛亮亮叼着一只玩偶从姚木兰房间里出来了,趴在窗边撕咬那只玩偶。周颂趁着姚紫晨和韩飞鹭说话没注意到他,静悄悄走到窗边背对着客厅蹲在了金毛身边。 韩飞鹭眼尖心细,发现周颂行为鬼祟,他不知道周颂在干嘛,但是不耽误他为周颂打掩护。姚紫晨正要回头看周颂,被他及时叫住:“姚女士。” 姚紫晨只能先应付他:“嗯?” 韩飞鹭在周颂刚才坐的那张法兰绒椅子上坐下,道:“我刚才在小区门口碰到几个阿姨,她们说前段时间小区闹过贼?” 姚紫晨:“这我倒不曾听说。” 韩飞鹭:“也不算是闹贼,有几户被陌生人闯入,但是没丢东西。这事儿真怪。” 姚紫晨微微一怔,然后又把燕窝端起来,捏着汤匙搅了两圈:“是吗?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韩飞鹭发现她脸色不对,她陡然间变得心事沉重,忧虑重重。 周颂从窗边回来了,双手揣在裤子口袋里,口袋里鼓囊囊的。他向韩飞鹭使眼色,韩飞鹭会意,旋即向姚紫晨告辞,领着周颂出来了。 一进电梯,韩飞鹭就问:“你刚才鬼鬼祟祟在干什么?” 周颂从兜里掏出一样东西,是金毛亮亮刚才玩的玩具,一只巴掌大的兔子玩偶,已经被咬得露出里面的棉絮。 韩飞鹭:“......偷这玩意儿干什么?” 周颂把玩偶扔他怀里,从兜里拿出纸巾擦手:“姚木兰的房间里没有任何毛绒玩具,除了这只破破烂烂的兔子。上次我跟你搜过姚木兰的卧室,当时我着意找这只兔子,但是没找到。我猜是被她藏起来了,今天要不是被狗翻出来,她会一直藏着它。” 韩飞鹭捏着兔子来回翻看:“这能说明什么?” 电梯到了一楼,他们走出单元楼。周颂道:“我的直觉告诉我,这只兔子大概率不是姚木兰的东西,现在它在你手上,你可以诈一诈她,看她什么反应。” 听到这里,韩飞鹭着实有点佩服他,道:“还是你心眼多。” 离开小区回到停车的地方,韩飞鹭把兔子玩偶装进车上的一只塑料袋里,然后启动车子开上公路。 周颂:“还去哪儿?” 韩飞鹭:“去派出所问问之前的入室到此一游事件,刚才我跟姚紫晨说起这件事,她脸色不太对。” 辖区派出所只和九里金庭隔了一条街,韩飞鹭一进大厅,接警台后的民警就把他认了出来,韩飞鹭和他打了招呼,然后问:“陈师傅在不在?” 民警道:“陈师傅可能在楼上研判室,我去叫他,您稍等。” 民警上去叫人,陈师傅很快就下来了。他一露面,周颂就认出了他,他是佟月坠楼那天率队出警的老警察,石薇出事也是他出的现场。 韩飞鹭和陈师傅握了握手,然后说出来意,陈师傅要他进会议室,韩飞鹭觉得大厅宽敞又通风,就拉着他在大厅的长椅上坐下了,“不麻烦了,我抓紧时间了解完情况就得赶快回单位。” 陈师傅便道:“那件案子确实奇怪,嫌疑人是一男一女,捂得倍儿严实,没有被监控拍到脸。从体态来看两个人年纪都不大,都是三十左右。” 韩飞鹭:“没人丢东西?” 陈师傅:“对,什么东西都没丢。那个小区住的全是有钱人,按理说要是进了贼,肯定是为财,但是他俩闯进去后连翻东西的痕迹都没留下,要不是被闯入的一户门锁坏了,业主回来查楼道监控发现家里竟然有人进来过,不然他们都不会被发现。” 韩飞鹭:“越来越邪门儿。查出这雌雄双煞的身份了吗?” 陈师傅:“还没有,主要是他们戴着口罩捂着脸,不能进行人像识别。” 韩飞鹭沉思片刻,又问:“他们都闯了哪几户?” 陈师傅起身去了接警台后面,没一会儿拿着一份报案记录回来,道:“一共六户,分别是c座3栋1401楼、4栋1201、b座1栋1701、b座1栋701、e座2栋——” 韩飞鹭突然打断他:“b座1栋701?” 陈师傅仔细确认报案记录:“对,是这户。” 周颂就坐在韩飞鹭身边,全须全尾地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淡淡地提醒:“姚紫晨就住在b座1栋701。” 韩飞鹭:“我刚从姚紫晨家出来,她说她不知道这件事。” 陈师傅一口否定:“怎么可能,她还过来做过一份笔录。你来看。” 韩飞鹭跟着他去到接警台后面,陈师傅让年轻的民警从电脑里调姚紫晨的笔录给他看。 周颂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看着大堂的旋转玻璃门陷入沉思:很显然,姚紫晨在说谎,她称自己不知这件事,事实却是她是受害者之一,她为什么试图隐瞒这件事? 旁边调解室门突然开了,一个女人扯着孩子哭哭啼啼地走了出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抱着孩子痛哭不止,嘴里说着‘宝宝一定要跟着妈妈’,又一个男人走出来,和她抢夺孩子,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 这是一对正在闹离婚的夫妻,双方在抢夺女儿,那女孩儿五六岁,穿着一件粉红色连衣裙,扎着两只马尾辫,长得很可爱,但是被父母抱着来回撕拉,哭得满脸都是泪。 周颂看着他们,目光不知不觉被那小女孩儿吸引,因为女孩儿的连衣裙肩上有只巴掌大的兔子玩偶,是衣服原有的设计,但是兔子玩偶缝的不紧,在拉扯时掉在了地上,又被孩子爸爸踢了一脚,滑到了周颂脚边。 周颂捡起这只兔子玩偶,心脏迅速跳了两下,因为这只兔子和他从金毛亮亮嘴里抢出来的那只一模一样。他拿着玩偶走到接警台前,道:“韩飞鹭。” 韩飞鹭听到他叫自己,往前一抬头,看到被他拿在手中的玩偶,以为是放在车里的那只,但是周颂手里这只要干净很多,明显不是同一只。 “哪来的?”韩飞鹭问。 周颂指了指那小女孩,道:“从她衣服上掉下来的。”说完又看着韩飞鹭,“石薇出事那天穿的什么衣服?” 陈师傅也看到了周颂手里的玩偶,他没见过这只玩偶,但是对那女孩儿身上的连衣裙很眼熟,恰好听到周颂这么问,便道:“石薇出事那天也穿了一件粉红色的裙子,和那孩子身上的很像。” 韩飞鹭:“你确定吗陈师傅?” 陈师傅道:“当然了,是我出的警。我把现场照片调出来给你看。” 他很快找出石薇出事当天拍摄的现场照片,照片里的石薇安静的躺在烈日下的深褐色瓷砖地面上,脑下淌着一层血泊,血浸湿了她的粉色连衣裙,可她左肩却不见了那只白色的小兔子——此时此刻,那只白色的兔子正静静地躺在派出所门外的警车里。 第三十七章:荒莽 失踪十天的兰岚于5月27日被警方找到,穆雪橙小组查遍了全城主干道监控,终于锁定那辆神出鬼没的套牌车,发现它曾在5月20号开去过城市边缘的建材批发市场。批发市场周围有大片自建楼,住着大量外来务工人员,管理混乱。顾海带一队便衣来此侦查,用了一上午时间才从这片鱼龙混杂的自建区筛查出兰岚的下落。 兰岚住在一栋由商业楼非法改建的居民楼内,顾海率一队便衣破门而入,在小小的出租屋的窗边发现了兰岚,但是兰岚已经变成一具尸体,仰躺在地板上,睁着空洞无神的双眼,散发出阵阵尸臭。 “兰岚死了?” 周颂在公司接到韩飞鹭的电话,韩飞鹭向他传达了这一称得上是噩耗的消息。他对警方发现兰岚尸体一事并不意外,因为他比警方先一步知晓了兰岚的死亡,就在那间小小的屋子里,他亲眼看到了。此时听闻兰岚死亡的消息,他丝毫不意外,只是向韩飞鹭确认。 韩飞鹭道:“对,尸体已经拉回鉴定中心了。” 周颂站在寂静无人的楼道里,觉得闷热,用肩膀夹着手机,双手解着领带:“死因是什么?” 韩飞鹭:“还没做毒检,初步检查她死于勒颈,机械性窒息。” 周颂一时无言,似乎回到了那间小小的屋子里,窗外是无尽的夜色和停泊的渔船,兰岚的尸体就躺在他脚下,脖子上浮现一道青紫色的勒痕......在沉浸式的幻想当中,他解下领带,双手各持领带一端,把领带抻得紧绷笔直,像是拿着一根绳子,绳子两端在手上饶了一圈,下一秒,他手中的绳子变成一个套索,紧紧缠住猎物的脖子...... “喂?周颂?” 听到韩飞鹭唤自己名字,周颂猛地回过神,把领带揣进裤子口袋:“我在听。” 韩飞鹭头疼道:“这案子的走向越来越离奇,我以为兰岚只是潜逃,她却死于谋杀。会是什么人干的?” 周颂把手伸进口袋里,领带一圈圈绕上手指:“你上次跟我说过,有人在暗中帮助兰岚,所以她才能逃到现在。” 韩飞鹭:“对,现在看来,把兰岚从公园接走的人就是杀死兰岚的嫌疑人。” 周颂:“既然如此,我认为这个人不会是兰岚的朋友,朋友可不会自相残杀。” 韩飞鹭:“那会是什么人?不是兰岚的朋友难道是兰岚的敌人?” 周颂沉吟片刻,淡淡道:“同伙。” 韩飞鹭默了默,声音更加低沉:“什么同伙?” 周颂浅浅翘起唇角,露出微弱的凉薄的笑意:“你已经猜到了。” 韩飞鹭:“我们上次聊过的,协助兰岚杀死魏春红的同伙?” 周颂:“兰岚或许是主谋,也有可能是从犯。总之就像我们聊过的那样,她一个人无法做到杀人埋尸,她一定有帮手。我本怀疑她的帮手是兰兆林,但是见过兰兆林之后,我的想法有了变化,兰兆林没有杀死魏春红的动机,他或许是一个自私冷酷到可以弑妻的人,但是他聪明、冷静、又沉稳,他不滥杀,所以他应该不会杀死一个自己根本没有动机要杀害的人。” 韩飞鹭:“兰岚的同伙另有其人?” 周颂:“是的。目前看来,只能是这样。不然无法解释为什么这个人当日救了兰岚,今日又杀了兰岚。如果他杀人的动机是为了甩掉一个包袱,避免兰岚被抓到后供出自己,很讲得通。” 从办公室里走出几个女孩儿,她们结伴去卫生间,其中包括田馨。经过周颂面前,田馨还向他招手打招呼,周颂礼貌笑笑,然后走远了几步,走到更僻静的地方,问:“现场除了兰岚的尸体,有其他发现吗?” 韩飞鹭:“你是想问有没有凶手留下的痕迹?现场还没勘察完,但是我不抱希望,这个人反侦察能力很强,我们到现才把他的车找到。” 周颂道:“不,我指的是......遗书之类的。” 韩飞鹭那边很吵,也找了个安静的地方:“遗书?兰岚的遗书?” 周颂走到了楼梯间,楼梯间很暗,贴着冰冷冷的灰色瓷砖的墙边站着一只红色的水桶,里面竖着一根拖把,拖把朝上,蘸满了水,水珠一滴滴往下砸,汇成一条脏污的小溪。溪水流到周颂脚边,他往后退了一步,却看到脏水里出现一双赤脚。抬起头,看到兰岚站在他面前,眼珠凝黑,面色青白,脖子上缠着一根绳子,对他说:“你已经找到我们了。” 这幻象只存在于须臾之间,保洁阿姨走过来提起水桶,把污水拖干净,提着水桶下楼了,楼梯间空空荡荡,阴暗寂静。 周颂倚着墙壁,轻吁一口气:“对,可能是遗书,也可能是一张字条,总之她会给我们一些提示。” 韩飞鹭:“你慢着,我怎么越听越糊涂。她给谁提示?提示什么东西?” 周颂道“宋彩云,她想让我们找到宋彩云。或者说,她想让我们找到宋彩云的尸体。” 韩飞鹭:“......你确定宋彩云已经死了?” 周颂道:“很遗憾,我确定。而且我确定宋彩云的尸体就埋在那片广场,但是不知具体位置,你们警方又不能无凭无据把广场里里外外翻一遍,所以找到兰岚的提示很重要,有了依据,你们才能去挖尸体。找找床底抽屉之类的地方吧,我猜兰岚早知道自己活不久,但不确定自己会在何时死去,她会把提示提前写好,但一定来不及放在显眼的地方,你好好找找。” 说完,他挂断电话,携着一身阴冷的寒气回到办公室继续工作,但是始终不专心。大约半个小时后,韩飞鹭发来一条消息:找到了。 他看罢,心里的压迫感仍然没有消失。 上午的工作结束,到了午休时间,兰馨邀他一起去公司对面的日料店吃饭,他答应了,和几个同事一起前往。走出大楼。周颂抬头看了看天空,今天的天气很好,天空瓷蓝光滑,像刷了蓝釉的碗底,白云像碗里泼出来的牛奶,坠得很低很低。 田馨等人雀跃道:“今天天气真好啊!” 是的,今天天气真好,但是蓝天白云之下,不远处的街心广场某个角落的地下,一个女人躺昏暗潮湿又肮脏的泥土中,已经沉睡了十年之久。她等待着被人唤醒,也已经十年之久。 日料店生意很好,饭点人更是爆满,田馨提前定好了位置,他们一行人被服务员领到靠里的卡座。几个女孩儿负责点菜,周颂闲着无事环顾四周,无意中看到一个熟人,便向田馨打个招呼,向熟人走了过去。 “兰先生,真巧,我们又见面了。”周颂看着兰兆林,微笑道。 兰兆林独自坐在餐桌前,正静坐出神,发现面前站了一个人,看着周颂的脸迟了片刻才认出他:“是你。” 周颂点点头,问:“我可以坐下吗?” 四人座的餐位只坐了兰兆林一个人,兰兆林道:“不好意思,我马上就走了。” 周颂不等他说完就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来,道:“再坐一会儿吧,我们聊聊。” 兰兆林温和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周身笼罩着一层悲伤的外壳,他被这种悲伤折磨的疲惫又懵怔,整个人迟钝了许多。所以他没有理会周颂的无礼,只是自顾自地悲伤着。他明明是一个人来的,却点了很多东西,甚至连梅子清酒都倒了两杯。两年前周颂被朋友拽去过一次同学聚会,在聚会上见到了兰岚,当时他们就在日料店聚餐,兰岚很喜欢日料,尤其喜欢梅子酒。 周颂把面前的一杯梅子酒移开,道:“警察给你打电话了吗?” 兰兆林不回答,但是周颂已经知道了,韩飞鹭给兰兆林打了电话,让兰兆林去警局认尸,兰兆林知晓了女儿的死亡,他此时坐在这里,是在怀念兰岚。 兰兆林还是不说话,视周颂为空气,于是周颂决定给他下一剂猛药:“兰岚死了,是被人谋杀,你应该已经知道了。” 兰兆林这才正视他,眼睛里像是被烟头烫出了两个洞,瞳孔边缘是焦热破碎的残骸,此时他看起来很愤怒,骇人的愤怒。 周颂却在欣赏他的愤怒,目光不无戏谑:“那么你此时坐在这里,是在悼念你女儿吗?” 兰兆林:“......你想说什么?” 周颂:“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兰兆林拿起桌上的车钥匙和手机,想离开餐厅。 周颂淡淡道:“杀死兰岚的凶手是谁?” 兰兆林闻言,登时站住脚步,眼睛里除了愤怒之外又多了点别的东西。 周颂将那杯梅子酒拿起来,放在于自己目光平齐的位置,像是在和兰岚对视:“我知道你见过凶手。十年前的大风天,在那片广场后的小巷里,你见到了凶手。”杯子里是一个被拉宽的世界,人脸扭曲变形,被拉扯到极限,像是风力切开山体后露出的岩石层,显得那么原始、荒莽、野蛮。 周颂又道:“十年前,9月11号傍晚6点左右。你和兰岚没有和宋彩云分开,你们一家人一起回家,经过广场工地的那条巷子,你在巷子里杀了你妻子,我猜你是就地取材,比如捡起路边的一块石头砸破了你妻子的后脑勺,又比如解开自己的皮带勒断了你妻子的脖子,总之你妻子死了。你杀人时,兰岚就在旁边看着。她没有阻止你,因为她觉得你有句话说得很对:适者生存。宋彩云得了癌症,不适合生存,但是她却不肯放弃自己的生命,导致你们负债累累,如果继续让宋彩云生存,那么你和兰岚的生存空间将无限被她挤压,所以你杀了她。” 他放下水杯,眼前的世界恢复如常,却比荒莽的世界更加光怪陆离,他以看一头野兽的目光看着兰兆林,就像在看自己的同类:“我说的对吗?” 兰兆林的眼神逐渐变得复杂,复杂到装填着世间所有情绪,像一盆涮洗了无数画笔的污水。他坐回去,也看着周颂:“继续说。” 周颂道:“你就地埋了宋彩云,就埋在那片工地里。魏春红也埋在那里,她也没有走出那条巷子,是你干的吗?因为她看到了你杀人,所以你把她也杀了?” 兰兆林的唇角微微抽动着,像是想笑,但忘记了该怎么笑,所以看起来更像是在抽搐:“你觉得是我杀了魏春红?” 看到他的样子,周颂心下笃定:“杀魏春红,你没有参与,可兰岚参与了,但是兰岚不是主谋。你埋宋彩云的时候,兰岚就在附近,兰岚目睹了魏春红被杀,但是她同样没有阻拦,甚至帮助凶手掩埋魏春红的尸体。”他轻轻一笑,笑容里满是将凶徒与罪恶拿捏在手中的兴味和愉悦,“你们都把尸体埋在工地,你知道是谁杀了魏春红,也知道是谁杀了兰岚,因为凶手是同一个人。你和杀死兰岚的凶手,早在十年前就见过。” 周颂又看到了那只鸟,那只在狂风中艰难飞行的鸟,它又飞到那条巷子的上空,它俯瞰下望,看到两个人站在黄土飞沙的工地上,互相凝视,他们身边各躺着一个沉睡的女人。很快,她们会像一粒花种一样被埋入地下,但是她们无法开花,只能长满荒草。 兰兆林眼睛里复杂的色彩已经褪去了,甚至褪的过去干净,此时他眼睛里只剩下一片空茫茫的白色,没有一个活人的眼睛里可以荒芜至此,所以他此时看起来不像一个人,他的身体变成仅仅存放魂魄的躯壳,而他的魂魄变成了一个白色的幽灵。 兰兆林道:“我很感谢她,她的那笔遗产是我发展事业的启动资金,如若不然,那笔遗产只能用来还债。” 周颂道:“你过了近十年的富裕生活,你的妻子在地下躺了十年,你做的孽反噬到你女儿身上,你女儿因此丧命。你不觉得你应该赎罪吗?” 兰兆林:“怎么赎罪?” 周颂:“告诉我,是谁杀了你女儿,抓到凶手为你女儿报仇。” 这一次,兰兆林笑出来了,而且笑得很轻松:“不可以的,我打拼了十年才有今天的成就,不可以的。” 不可以的,不可以。他很清楚如若指认凶手,那么凶手一定反咬自己,他并不想为了给女儿报仇,就把自己送进监狱,所以......不可以的。 周颂预感到了自己的失败,但还是不愿放弃:“警方正在广场挖尸体,最迟今晚,你就会和你妻子重逢。” 兰兆林还是从容不迫,因为他很清楚就算警方挖出了尸体,也没有证据能证明是他做的,他很确定。所以他微笑着说:“那我应该去迎接她。” 他站起身,透过玻璃幕墙看到外面的天空,道:“今天是个好天气。” 这是他留给周颂的最后一句话,周颂从他的语气中听到了欣慰和一丝丝眷恋。原来这十年以来,他一时一刻都没有忘记过宋彩云,他甚至是爱宋彩云的,但是他更爱自己,也更想成功,为此他不惜在十年前牺牲自己的妻子,十年后牺牲自己的女儿。 兰兆林走后,周颂静坐良久,颓然地拿出手机给韩飞鹭发了一条消息:我刚才见到了兰兆林。很抱歉,我已经尽力了。 很快,韩飞鹭回复了,只有短短三个字:我知道。 第四十一章:纪念品 天空滴落雨珠,万里晴空被阴云遮盖,眼瞅着即将下雨,于是体育老师临时将体育课转入室内体育教室。堪比健美先生身材的体育老师带领学生们做了暖身运用,又让学生们绕场馆跑了几圈,然后把一大框轻球类体育用品搬出来,放了学生们自由活动。 文博拒绝了几个男生邀他打球的邀请,从框子里捡起一副羽毛球拍和同班的女孩儿打起羽毛球。他不太擅长运动,但是羽毛球打得不错,他个子高身材偏瘦,手长腿长,在场上跑动如风,动作敏捷发力精准。 对面的女孩儿不慎把球打偏,羽毛球飞向场馆左侧的观众席,砸到了坐在台阶上姚木兰。 “啊,对不起!”女孩儿忙道歉。 文博走过去,弯腰捡起滚落到地上的羽毛球,看着姚木兰低声问:“打到你了吗?” 姚木兰把脸侧微乱的头发捋顺,然后摇了下头。 文博回去接着打球,一直打到对手体力不支败下阵来,他才离开场馆中央,坐在旁侧的台阶上。后背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他回头看到姚木兰递给他一瓶水和一包纸巾。他把水和纸巾接住,道了声谢谢。 姚木兰坐在他身后高出他一层的台阶上,先往周围看了看,确定没人关注到他们,才轻声道:“今天班主任找我谈话了。” 文博的音量同样很低:“她说什么?” 姚木兰:“她问我想考哪所大学,马上升高三了,让我尽快找到自己的目标。” 文博:“她也找过我。” 姚木兰看着他校服衣领外一截细痩白皙的后脖颈,有些紧张地问:“你是怎么说的。” 文博摇摇头:“我还没想过。我喜欢气候温暖的地方,也想走得远一点,可能会去南方。” 其实姚木兰已经猜到了他去选择一个遥远又温暖的地方,所以早有准备:“那......新加坡呢?” 文博顿了顿:“新加坡?” 姚木兰:“新加坡留学,你想去吗?” 文博短暂的心动了一下,又很快归回现实:“我去不成,我要照顾文欣,不能丢下她。” 姚木兰迫不及待道:“我们三个人一起去,你、我、还有文欣,我们一起。只要你们愿意去,其他的事我来想办法。去年我妈买了套森香水岸的房子挂在我名下,我查过那套房子现在的市场价,足够我们留学的学费和生活费。我要把那套房子卖掉,拿着钱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 她勾勒的未来很美好,但是文博也没有被打动,而是分外伤感。 姚木兰看出他又沉湎在重重忧伤之中,道:“你必须离开这里,否则你永远走不出来。” 文博被这句话触动了,姚木兰说的对,他不能留在聿城,这座城市在他心里已经死了,他不能守着一滩废墟度过自己还未开始的人生。 此时敲响了下课铃,学生们陆陆续续走出场馆,文博道:“我和文欣商量一下。” 他也随着众人往外走,姚木兰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一如既往和他保持距离。回到教学楼,文博去了文科班所在的三楼,还未走到文欣的教室,就见文欣的班主任从教室里走了出来,文欣紧随其后。 文博:“文欣?” 文欣转头看到了他,脸上立刻露出脆弱无助的的神色:“哥。” 班主任也看到了文博:“文博,你们龚老师找了你好久,来来来跟我走。”他一错眼,又看到了文博身后的姚木兰,“姚木兰也在啊,你们三个都跟我走。” 到了办公室,文博认出了两张熟面孔,记得他们是警察,一个姓顾一个姓齐。 龚老师道:“文博文欣,你们的外婆在公安局。还有姚木兰,你妈妈也在公安局。警察叔叔是来接你们的。” 顾海和齐天磊将三个学生从学校领出来,开车带他们回公安局。他们开了个商务七座车,三个学生坐在一起,齐天磊将前面的车座向后调转,和他们面对面坐着。文博看看坐在面前的警察,心里知道齐天磊是在盯着他们防止‘串供’,也正是警察的防范让他预感到今天或有大事发生。 “警官,你带我们去公安局干什么?”他问。 齐天磊笑道:“到了你就知道了。你们几个都别绷着,放轻松。” 文博感觉到文欣的紧张,便按住文欣的手背:“我妹妹胆子小,待会儿到了公安局她可以不进去吗?” 齐天磊:“不行,有点事儿得向你们问清楚。别担心,你们外婆也在。” 到了公安局,文博和文欣由顾海和齐天磊领着去三楼一间会议室,刚走进去,文欣就被外婆紧紧抱住,外婆心疼地来回摩挲她的头脸:“我可怜的孙孙啊!怪我女儿走得早,你们两个没妈的孩子受苦了!” 她又把文博拉到怀里抱住,哭泣不止。 文博心中疑惑:“外婆,发生什么事了?” 韩飞鹭和穆雪橙走了进来,随后会议室被关上,除了他们祖孙三人外只有韩飞鹭和穆雪橙两个警察,姚木兰被顾海和齐天磊带去了隔壁房间。 韩飞鹭指了指长桌一侧的椅子,道:“坐下说吧。” 外婆拉着文博和文欣坐下来,紧紧攥着他们的手。 韩飞鹭在文博和文欣脸上都看到了疑惑和不安,道:“刚才你们外婆在家里洗衣服的时候发现了这个东西。” 他把一只小小的物证袋推到长桌中央,文博定睛一看,脑中嗡鸣一声,霎时僵住了——那是一枚精致的女款白金戒指,色泽有九成新。 韩飞鹭看到文博变了脸色,盯着他问:“文博,这是谁的戒指?” 文博觉得自己像是正在被狂风吹拂,他在风中不住颤抖,身体摇摇欲坠,耳边是狂躁呼啸的风,听不见声音也无法思考。 韩飞鹭又问:“这是谁的戒指。” 文博感觉自己支撑不住即将倒下时,听到文欣说:“是我的。” 韩飞鹭看向文欣,眼神很冷,却好像藏着一团火:“你的?” 文欣低着头,羞赧地揉捏自己的手指,声音低不可闻:“是爸爸送给我的。” 外婆听到这里,忍不住又是一声哀嚎:“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他办的好事!警察同志,你们一定要枪毙他!” 韩飞鹭担心她情绪过激会出现意外,于是让穆雪橙过去安抚她,然后拿起那只装在物证袋中的戒指,问文欣:“你确定这是文在州送给你的吗?” 文欣怯怯地指了指戒指内侧:“里面有我名字的缩写。” 没错,戒环内侧的确刻着wx两个字母,后面紧跟的另一串英文字母:love。 韩飞鹭又问:“文在州为什么送你这枚戒指?” 文欣:“他说我长大了,这枚戒指代表我从女孩儿变成女人。” 韩飞鹭:“他是什么时候送你的?” 文欣:“我妈妈生日那天。” 韩飞鹭:“你妈妈生日,他为什么送你礼物?” 文欣脸色羞红,仿佛难以启齿:“他说我长得和妈妈越来越像,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每次看到我都能想起妈妈。” 外婆抚着心口给自己顺气,听到文欣的话,又忍不住大骂:“欣欣确实和我女儿长得像,但是她再像也不是她妈妈!文在州这个杀千刀的混蛋,竟敢把欣欣当做我女儿!呜呜呜呜,该死啊该死!” 韩飞鹭耐心等外婆发泄完了,才接着问文欣:“你喜欢这枚戒指吗?” 文欣摇头。 韩飞鹭:“为什么不喜欢?” 文欣:“很奇怪,他是我爸爸,不应该送我这种东西,我只觉得很羞耻。” 韩飞鹭又问文博:“你知情吗?” 文博还是不说话,文欣替他回答:“我哥知道,是我告诉他的。他很生气,还和爸爸吵了一架。” 韩飞鹭认为有必要弄清楚文在州有无侵犯过文欣,但是这一问题很私密,不适合男人发问,于是他给穆雪橙递去一个眼色,穆雪橙随即把文欣带了出去,找了个安静无人的办公室仔细向她询问。 文欣出去后,韩飞鹭看着文博,文博的脸色还是很差,眼睛里又跑出那种极力被压制住的痛苦。韩飞鹭又想到了他躲在楼梯间中哭泣的一幕,当时他发出的哭声让人不忍卒听,那是一种把心肝脾肺一寸寸揉断的悲伤,钝刀磨骨般的疼。 看着文博这张脸,韩飞鹭心生恻隐,所以暂时放过他,向外婆问道:“您是怎么发现这枚戒指的?” 外婆道:“我在家里打扫卫生,准备把两个孩子房间的床单被罩还有他们的脏衣服都洗出来,可是洗衣机总是响,我就检查里面是不是有东西,结果就发现了这个戒指。” 韩飞鹭:“戒指是从哪件衣服里掉出来的?” 外婆:“里面洗的几乎都是文欣的衣服,是从文欣衣服里掉出来的。警察同志,文在州做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你们可一定要狠狠的惩罚他!” 韩飞鹭有意看了眼文博,道:“如果文在州性骚扰未成年幼女的罪名成立,加上他过失杀人,数罪并罚,他至少被判十年。” 文博突然打了个冷颤,脸色茫然地抬起头,忽然和韩飞鹭的目光相触,才知道韩飞鹭原来一直在盯着他。他很快又偏过头去,躲开了韩飞鹭的目光。 韩飞鹭叫进来一个警察陪着他们,然后拿着戒指离开会议室,顺手拦住一名路过的警员,让他把戒指拿到法医室检验。其实戒指在洗衣机滚筒里搅了几圈经过水洗后基本不会留下任何微物质,但是为了严谨起见,还是有必要拿去查验。 然后韩飞鹭拐进隔壁的办公室,里面坐着顾海和齐天磊以及姚紫晨姚木兰母女。他们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场长桌,桌上摆着那只脏兮兮的兔子玩偶和一份检验报告。兔子玩偶脖子链接处被金毛亮亮咬烂,露出里面的棉絮,法医得以在棉絮内部发现了一缕血迹,经过检验,是石薇的血。 姚紫晨坐在姚木兰身边,一脸心力交瘁又无能为力的表情,眼睛里虚晃晃的漫出一层泪光。韩飞鹭突然进来把她吓了一跳,随即流下了眼泪。 韩飞鹭在顾海身边坐下,把顾海手中的记录本拿走看了看,上面什么都没写,可见姚木兰什么都没说。他放下记录本看着姚木兰,姚木兰冷冷地垂着眼,在扣动手指上一根倒刺。 韩飞鹭指了指桌上的玩偶:“姚木兰,这是哪来的?” 姚木兰:“不知道。” 韩飞鹭:“这是从你卧室里拿出来的东西,你敢说你不知道?” 姚木兰:“我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那只兔子是亮亮捡回来的。” 韩飞鹭:“说清楚。” 姚木兰:“亮亮是我的狗,我每天都会下楼遛它,它喜欢捡一些破烂回家。那只兔子就是它捡来的。” 韩飞鹭:“什么时候捡的?” 姚木兰:“忘了。” 韩飞鹭:“我提醒你,是5月2号。那天你请假,没有去学校。你为什么请假?” 姚木兰:“我感冒了,在家养病不可以吗?” 韩飞鹭:“可以,当然可以。但是我查过你们家的消费账单,4月29号支出了一万八千元,收款方是蓝天宠物医院。你的金毛亮亮在4月29号做了肠胃手术,做完手术又住了几天院,出院时间是5月4号。5月2号当天,你的狗根本不在家,你怎么遛它?” 姚木兰撕倒刺的动作顿了顿,面不改色道:“我记错了,不是5月2号,是5月6号左右。那天傍晚我下楼遛狗,亮亮从灌木丛里捡到了那只兔子。” 韩飞鹭:“哪里的灌木丛?” 姚木兰:“a座旁边的小广场。” 韩飞鹭冷冷一笑:“石薇出事后十几个民警勘察过现场,你是说他们全都有眼无珠,没有发现掉在灌木丛里的一只毛绒玩具?姚木兰同学,你好像把警察想象的太过于愚蠢。我手上有当天详细的勘察记录和现场照片,你想让我拿出来和你对峙吗?” 姚木兰冷脸不语。 韩飞鹭又说:“而且你似乎忘了,5月6号小区内部所有摄像头恢复正常工作,a座小广场周边装了三个摄像头,可以说是全方位无死角。我们已经把监控录像调了出来,需要当着你的面放一遍吗?” 姚紫晨越来越慌乱,着急地抓住姚木兰的手:“你赶快说实话,不要骗人。” 姚木兰冷冷的帮她的手推开,然后看着韩飞鹭嗤笑一声:“好吧,我承认。” 韩飞鹭:“承认什么?” 姚木兰:“我承认这只兔子是我捡的。” 韩飞鹭:“展开说说。” 姚木兰单手拖住下颚,翘起唇角,像是回忆起了一件趣事:“我看到了。” 韩飞鹭:“你看到什么了?” 姚木兰:“那个孩子从秋千上跌下来的时候,我看到了。” 韩飞鹭:“......是石薇吗?” 姚木兰:“是的,后来我才知道她的名字。” 韩飞鹭:“石薇从秋千上跌落时,你在哪里?” 姚木兰:“我就坐在广场边树下的椅子上乘凉,我看到她爬上秋千,手撑着一根树枝把自己摇起来,一直摇一直摇——”她目光微动,像被风吹落的一片树叶,“她没抓紧秋千上,摔了下来。” 看着她的脸,韩飞鹭无由心寒:“然后呢?” 姚木兰:“她的头磕到地上发出了很响的声音,就像一只西瓜被摔烂了。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血很快流了出来,越流越多——” 韩飞鹭:“你只看着,什么都没做?” 姚木兰面露不解:“我需要做什么吗?” 韩飞鹭:“你可以帮她叫一辆救护车,或者喊别人帮忙。” 姚木兰更加不解:“可是,关我什么事呢?” 韩飞鹭心生怒气:“所以你就眼睁睁看着她去死?” 姚木兰微笑道:“我只是不想多管闲事,这有错吗?” 很悲哀,她没错,见死不救不需要承担法律责任。 韩飞鹭:“你为什么要拿走这只玩偶?” 姚木兰认认真真地想了一阵子,然后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对我来说,它是一个纪念品。” 韩飞鹭:“什么纪念品?” 姚木兰微笑道:“纪念那个孩子的纪念品。” 第四十二章:怂货 石海城警局一日游的事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流传开来,以此同时口口相传的还有助理丁玟被辞退一事。有好事者向丁玟套取消息,结果由她之口牵扯出了周颂。石海城背后是创美,周颂背后是万恒,创美本是万恒的合作伙伴,但是周颂却涉嫌‘背刺’石海城,想象力丰富的江湖人士充分发挥自己想象力,以阴谋论的角度臆想出两家企业之间的爱恨情仇。雪球越滚越大,谣言甚嚣尘上,最终被周灵均知晓。周灵均很生气,致电石海城表达歉意和问候,并且让周颂亲自向石海城赔罪。 本应姹紫嫣红灯红酒绿的周六,周颂被迫坐在酒店包厢里,等着他即将赔罪的对象。酒店开在江边,包厢位置也是最好的,延伸出一个大露台,不远处是平静的江水和悠悠的渡轮。 周颂走到露台上,撑着栏杆往江水眺望,今天天气阴,风大,江边的风把他的头发吹得乱飞,他重新扎了两回都被吹乱,索性把头发解开,不管了。 包厢门被推开,粱桭拿着一瓶红酒走了进来,见周颂在露台上站着,便放下红酒走了过去,道:“他们马上就到。知道待会儿在饭桌上该怎么说吗?” 周灵均担心周颂一个人不成事,所以让粱桭陪同。粱桭打点好了一切,周颂要做的仅是人到酒店,连酒菜都不用点。周颂悻悻道:“夸他神通广大法力无边,竟然买通了王秀云作伪证。” 粱桭皱眉:“如果王秀云作伪证,警察为什么置之不顾?” 周颂冷哼一声:“那是警察无能。” 粱桭:“韩飞鹭也无能?” 周颂一噎,赌气道:“他最无能。” 粱桭:“这话你当着他的面说,别在这儿撒泼。待会儿姓石的到了,你敬他一杯酒,再说几句好话,这事儿就过去了。” 周颂:“过不去又怎样?大不了换家合作商,又不是非他不可。” 粱桭朝他额头狠狠点了一下:“还没轮到你当家做主,你的口气就这么狂妄,将来你准备当个昏聩的暴君?换家合作商的确是小事,咱们万恒仗势欺人无视商业道德把合作方老总送进局子还是小事吗?” 周颂非常不服气:“他是凭自己本事进局子,干我屁事。” 粱桭:“屁事和你不相干,你走吧!” 周颂一点不怵他,扭头就要走,粱桭连忙把他胳膊拽住:“你还真走啊。” 周颂:“我只是一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角色,粱总您都发话了我不敢不从。” 粱桭连忙哄他:“别闹了别闹了,你要是走了我今天可就晾在这儿没法收场了。” 周颂不放过任何蹬鼻子上脸的机会:“我不陪姓石的喝酒。” 粱桭:“不陪不陪,你都没陪大哥喝过酒,他姓石的算老几?” 周颂:“我只待半个小时,超时一分钟放我一天假。” 粱桭:“你待够一小时,我给你批个全年带薪假。” 周颂很心动:“你说了算?” 粱桭笑了:“我什么时候说了不算?” 周颂想了想,的确如此,伸出手:“成交。” 粱桭把他的手打下去,然后朝他鼻子指了一下:“给我老实待着。” 随即粱桭出去迎人,几分钟后,他和石海城以及石海城的秘书走了进来。 石海城油润圆滑,浑身洋溢着‘和气生财’四个闪光大字,对周颂亲切的像是见到了失散多年的远方表弟,全然不提被周颂送进局子一日游的美好体验。周颂本来都准备好了,如果被石海城刁难,为了全年带薪休假他也得忍,然而他的思想准备都白做了,石海城非但没有刁难他,反而对他殷切热情。周颂深知事物反常必有鬼,他的脑筋转得飞快,瞥见石海城秘书随身携带公文包,且包里鼓囊囊的,不难想见里面是合同,而且不止一份;石海城这只贼鸥乘着东风衔来了橄榄枝,意欲跟在万恒这艘大船后面大快朵颐。 服务员端来第一道菜,这顿饭正式开席了,石海城提起酒杯就要敬小周总。周颂瞄准了他是来谈生意,不敢开罪自己,于是堂而皇之地往高脚杯里倒了一杯桑葚汁,笑道:“石总,我患有偏头痛,今早刚吃过头孢,现在不便喝酒,请您见谅。” 石海城笑道:“身体最重要,小周总这么年轻,可要好好调养啊。” 两人干了一杯,旋即各自落座。周颂看了粱桭一眼,眼睛里写着‘我已功德圆满’几个大字。 粱桭知道他厌恶此道,所以不再勉强他,一个人以一挡二,让周颂独享清闲,周颂只有被点到了才敷衍几句,其余时间都坐在椅子上扮哑巴。 酒过好几巡,石海城终于亮出了自己的爪牙,东拉西扯和粱桭谈起万恒正在进行的新村改建项目,又旁敲侧击地推荐了一位钢材供应商。粱桭海量,石海城带来的美女秘书还没把他喝趴下,自己先跑去卫生间吐了。粱桭喝了不少但清醒自如,石海城在他耳边口若悬河时他拿着筷子一根根地夹一盘荔枝肉里摆盘用的黄瓜丝,脸上挂着模棱两可的微笑。 周颂看似没心没肺地拿着手机玩俄罗斯方块,其实时刻关注着粱桭和石海城,时刻预备着倘若粱桭顶不住了,他就亲自上场去挡。但是他属实多虑,粱桭沉浮于酒桌久矣,最懂得怎么谈生意也最懂得怎么装糊涂。 盘里的黄瓜丝被夹出来一半,粱桭终于把筷子放下了,抽出张纸巾擦了擦手,对周颂说:“你出去转转。” 周颂听粱桭的话老老实实出去了,关上包厢门的瞬间心抖了一下,脑子里突然涌现一句话:勾结朋党,谋朝篡位。随即又被自己如此不靠谱的发散性思维逗乐。粱桭造反是无稽之谈,除非万恒集团不姓周,否则他一定会终身为周灵均效力。 粱桭和石海城两人都是贼精贼精的老鬼,他不知粱桭会如何应付石海城,但是念及到今天是粱桭请客宴请石海城赔罪致歉,就算粱桭的手段再怎么圆滑,恐怕也难免会落下风。周颂担心粱桭被石海城趁机裹挟,于是在酒店大堂找了个安静地方给周灵均发消息,把这边的情况简单汇报给周灵均,意在暗示周灵均要么亲自出面给石海城一些敲打,要么赶紧派来援兵,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在商业谈判中只能充当一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 今天是周末,周灵均每周末要么在家休息要么去医院复诊,此时回消息很快,大概率人在家中。周灵均的回复很简洁,只有几个字:阿桭自会处理。 周颂看完,顿时觉得自己操了一场无用之心,他实在不应该小瞧了粱桭,粱桭虽然年轻,但是从小在周灵均身边长大,他在学校里算加减乘除的时候粱桭已经在周灵均的办公室里啃生意经了,只论经验来说,石海城还是他的后辈。今天这场局,粱桭或许会掉点血,但是一定不会多,根本无需他操心。 周颂想开了,于是把包厢里的一摊事抛在脑后,安心地待在酒店大堂躲清闲。他坐在沙发上打了玩了两盘俄罗斯方块,觉得眼酸,就把手机揣起来离开大堂,走到一楼露台上看江景。天气比适才更阴沉了些,石灰色的云坠得很低,云层很厚,没有轮廓,像是一团浑浊的浓雾。 雾下平静的江水之上停泊着几艘渡轮,甲板上有人在走动,身影在庞大的钢铁之躯的衬托下渺小的像是风中落下的一粒沙...... 周颂倚在栏杆夹角之间,望着江面出神,时间在呼啸的江风中逐渐流逝......很突然地,他余光扫见一个男人从大堂里出来走到了露台上,站在他不远处,一手撑着护栏,一手拿着手机放在耳朵上,面朝江面讲电话。 周颂打算无视他,但是被他手腕上四五圈佛珠吸引住了目光,佛珠本没什么新奇,他见过许多人都会把佛珠当做装饰品戴在身上,或是为了装逼彰显个性,或是信仰所致。但是眼前这人戴佛珠的手臂上纹着大片青色纹身,纹的是印度神梵天,梵天倒着纹,那串佛珠就像戴在了梵天脖子里,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周颂瞧了会儿他的纹身,无意间一抬眼,却碰上了纹身主人的目光,才知道对方也在看着自己。他和纹身男短暂的对视了一眼,然后移开目光又望向江面,但是余光瞥见纹身男朝他侧过身,一边讲电话一边打量自己,那眼神儿很直白也很张狂。 周颂见怪不怪,他深知自己的形象不仅招异性,也很招同性,此事早已不新鲜。 很快,纹身男挂断了电话,把手里往裤兜里一揣,抬脚就朝周颂走了过去,竖起自己纹着梵天的左臂,笑道:“想知道我为什么把这玩意儿倒着纹吗?” 周颂微微转过头看着他,问:“为什么?” 男人道:“传说梵天是世界之王,是他创造了宇宙,他四只胳膊分别指向东西南北,为世人指引方向。创世神嘛,每个国家都有,他蹭主流神的流量也算情有可原,但是他凭什么用自己的膀子为世人指引方向?如果他真的能指引方向,世界上就不会用那么多走投无路的人。所以我把他倒过来,让他分不清东南西北,也尝尝一脚黄泉一脚地狱的滋味。” 周颂对神话传说知之甚少,但是听出了几分意思:“你是想惩戒他?” 男人笑道:“岂敢岂敢,我只是觉得这世界上欠整死的犊子越来越多,无论是神还是人,总有那么几个掂不清自己的斤两,妖言惑众胡作非为。” 周颂:“难道你不是在胡作非为?” 男人:“哈哈哈,你说的对,我在胡来,也在胡来,其实所有人都在胡来。所以我胡来是在以乱制乱,以暴制暴。” 周颂无意和他深谈下去,所以淡淡一笑,不搭腔。 男人大刺刺地朝他脸上看了两圈,然后朝他伸出手,道:“我叫江潮。” 周颂意思性的碰了他的手指:“我姓周。” 江潮:“没名儿?” 周颂看他一眼,才道:“周颂。” 江潮念了声他的名字,笑道:“你这名字取得好。” 周颂被他勾起兴趣:“好在哪里?” 江潮:“我知道‘周颂’这个词的来历,是《诗经》里宗庙祭祀诗歌的总名。” 周颂笑道:“看不出来,你博学多识。” 江潮也笑:“鄙人不才,高中肄业念书不多,不过《周颂》三十一篇我恰好全背过。” 周颂只记得一首:“背首《振鹭》听听。” 江潮想了一会儿,叹气:“问到我脚底板上了,这首我只记得一句:振鹭于飞。” 周颂很捧场地拍了两下手:“厉害。” 江潮从兜里摸出名片递给他,周颂接住看了看,名片上只有他的姓名和一串手机号,道:“你的名片设计的很有个性。” 江潮笑道:“产业太多了,一张名片印不下索性就没印。东街惠安路水晶宫夜总会是我的场子,有空过去玩儿。” 水晶宫夜总会?这地方周颂很耳熟,因为是聿城有名的夜总会,他也去过两回,不料眼前这人竟是老板。 又有一个人走到露台上来了,是粱桭。周颂还未来得及和粱桭说点什么,江潮反倒率先道:“梁总,好久不见啊。” 粱桭见了他,脚步顿住一瞬,而后信步走来,笑道:“巧啊,江老板。” 江潮和粱桭握了下手,笑道:“你可有日子没去我店里光顾了,我还真想你。” 粱桭笑道:“最近比较忙。” 江潮道:“我店里新来几个乌克兰妞儿,个个跟超模似的,能歌能舞又能喝,你不去见见可就亏大了。” 粱桭笑容一沉,道:“江老板,当着我东家的面,可不好开这种玩笑。” 江潮:“东家?”他眯着眼又看了看周颂,眉毛一挑,“嗨,怪我有眼不识泰山,原来是周氏集团的二公子,失敬失敬。” 他嘴里说着失敬,脸上却没有半点失敬的意思。随后他接了通电话,就向粱桭告辞,走时着意又看了眼周颂。 他一走,粱桭的脸瞬间就垮了,掸了掸衬衫前襟,好像掸掉了什么脏东西。 周颂靠在栏杆上,闲闲地问:“你和那姓江的认识?” 粱桭砌词模糊:“见过两次。” 周颂:“我怎么觉得你们熟得很,他还是他店里常客。” 粱桭:“我是去谈生意。” 周颂“哦”了一声,但眼睛直瞄他,故意露出半信半疑的表情。 粱桭:“刚才他给你名片没有?” 周颂:“给了。” 粱桭:“拿出来。” 周颂把江潮的名片从兜里拿出来,粱桭一把抢走撕了个粉粹扔进垃圾桶里,道:“就当你今天没见过他,以后也不能和他来往。” 周颂本就不打算和他继续来往,但是粱桭如此郑重其事的给他下命令,他忍不住多问一句:“为什么?” 粱桭:“你哪来那么多为什么?走了,回家。” 周颂跟着他离开露台往酒店大门走去:“姓石的走了?” 粱桭:“不把他送走,我能走吗?” 周颂:“你们在包厢里干嘛呢?还特意把我支开。” 粱桭:“谈生意,你感兴趣?那下次你来谈。” 周颂:“哦,谈成了?” 粱桭:“可喜可贺,没谈成。” 周颂由衷赞美:“梁总真是好本事。” 粱桭斜他一眼,笑道:“不用你夸我,以后少给我找麻烦就行了。” 他们是开车来的,但是粱桭喝了酒,周颂不会开车,只能找代驾。两人从酒店走出来,周颂看一看手表,道:“你自己等代驾吧,我打车走。” 粱桭念叨他:“又去和你的狐朋狗友泡吧喝酒?” 周颂装作没听到,拦下一辆出租车钻进去,出租车很快跑没影了。 粱桭站在路边等了五分钟,代驾还没来,他正想打电话催一催,就见一辆黑色大g开了过来,在他面前停住,副驾驶车窗降下,江潮戴着墨镜坐在驾驶座,笑道:“梁总去哪儿?我送你。” 粱桭左右看了看,才道:“我跟你说过,在外面不要装作认识我。” 江潮:“可我本来就认识你。” 粱桭神情冷厉:“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听懂了吗?” 江潮嗤笑一声:“怂货。” 大g升起车窗,从粱桭面前开走了。 江潮走后不久,代驾到了。粱桭坐在后座,代驾向他确认:“老板,是去九里金庭小区北门对吧?” 粱桭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眉宇间压着重重心事。 代驾又问:“老板,咱们是去北门吧?” 粱桭回过神,道:“去南郊长风谷的山野别院。” 代驾:“啊?您订单上写的不是这个目的地啊?而且也太远了。” 粱桭:“我现在取消订单,你把我送到长风谷,钱不会少你。” 粱桭浑身名牌儿又开着名车,非常像个康概的冤大头老板。代驾不再多问,驱车前往南郊长风谷。 第四十三章:小风 长风谷的山野别院是建在风景秀丽山腰上一片山景别墅,是聿城最失败的楼盘,自开售以来,房价一路看跌,现在的市场价仅有开盘时的两成,成为此楼盘业主的噩梦。但是粱桭秘密地在房价高歌猛进走下坡路时买入一套,这件事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人知道。 车辆沿着山路驶入山腰,停在一栋垒着褐色石砖院墙的别墅门外。 粱桭道:“你在车上等我,我半个小时就出来。” 说完,他下了车,走到门前用指纹解开密码锁,进门后又将大门关上。 穿过繁花绿叶的院子,他还未走到门首下,房门被推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妇人站在门口,微笑着打出一串手语:你怎么突然过来了? 粱桭熟练地用手语回答:我来看看他。 她是刘妈,天生聋哑,没有亲人也没有牵挂,在此处为粱桭看管房子,算是一名管家。 两人进了屋,粱桭听到楼梯一阵响,随后跑下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他身材偏瘦,五官清秀,皮肤是常年不见天日的冷白色调。他跑下楼梯,开心地叫了声:“梁叔叔!” 粱桭却很严厉地看着他:“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跑,要稳重。” 少年站住了,一脸畏惧地光脚站在米色木纹地板上。他刚才下楼跑得急,没来得及穿鞋子。 粱桭扫他一眼,道:“回去穿鞋。” 少年去楼上房间里穿鞋,粱桭在一楼客厅坐下。刘妈先给他倒了杯茶,然后拿来一只厚厚的记事本递给了他。粱桭翻开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刚才那少年的饮食起居,坐卧行动全被记录在册。 少年穿好鞋子又下来了,因为刚才被粱桭训斥了一句,此时不敢上前。 粱桭瞥他一眼,道:“小风,过来。” 小风走过去坐在他旁边,坐姿端正,双手规矩地放在腿上。 粱桭翻看着记录册,道:“你上周三周四睡得晚,早上起床迟了,误了两节课。有这回事吗?” 小风养在家中,足不出户,粱桭在教育机构为他请了家庭教师一对一上网课,课程排的比学校里还满。 小风一脸畏色,小心翼翼道:“那两天晚上我胃里不舒服,一直拉肚子,所以睡得很晚。” 粱桭:“以后刘妈给你做什么你吃什么,不要乱吃东西。” 小风:“好的,我记住了。” 粱桭又往后翻了一页:“钢琴课倒是一节不落的上完了。” 小风露出羞涩腼腆的笑容:“老师说我很有进步。” 粱桭把记事本合上递给刘妈,道:“是吗,弹一首我听听。” 钢琴摆在窗边,小风走过去坐在琴凳上,翻了两页谱子,纤细修长的手指落在琴键上按出第一个音符,像是泄了闸林间泉水,柔情缠绵,轻盈灵动。 粱桭很快听出来了,他弹的是riopy的曲子,叫做《iloveyou》。 他的钢琴的确进步不小,粱桭不知不觉听得入神,迟迟才发现手机在兜里震动,是周灵均打来的电话。 他拿着手机走远几步,接通电话:“喂?” 周灵均:“还没结束吗?” 粱桭顿了顿,道:“我回福利院看了看。” 周灵均敏锐地听到有钢琴声:“有人在弹钢琴?” 粱桭看了看小风坐在琴凳上弹琴的背影:“......对,是福利院的一个孩子。” 周灵均略有些感慨:“听着真亲切,我已经两三年没碰过钢琴了。” 粱桭轻笑:“何止两三年,已经五年多了。” 周灵均想了一想:“你去老房子把我的钢琴搬到家里来。” 周灵均打小就学钢琴,也一直爱弹。后来他工作越来越忙,身体越来越差,渐渐把这点爱好荒废了。五年前从家里搬出来独居,那架跟了他十几年的钢琴就留在了老房子里。 听他要搬钢琴,粱桭有些意外:“怎么突然想弹了?” 周灵均微微叹气:“一直都想弹,但是没机会。现在不顾那么多了,随心就好。” 粱桭道:“好,我今晚就把钢琴搬回去。” 周灵均挂了电话,小风的曲子也谈完了。粱桭走过去,鼓了两下掌,笑道:“很不错,的确有进步。” 小风紧张地问:“梁叔叔,我能向你要个奖励吗?” 粱桭:“当然可以,你想要什么?” 小风满脸期待:“我想跟你去市区转转。”看到粱桭面露不悦,他忙道,“求你了梁叔叔,我已经半年多没出门了。我有好好上课也有好好学钢琴,你让我做的事我全都一一照做,你带我出去散散心可以吗?” 粱桭扶着钢琴静站了会儿,才笑道:“小风,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小风:“记得,你说我未来会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我现在的任务是要让自己变得很优秀很优秀。这样才配的上未来的自己。” 粱桭点头微笑:“对,只有你非常非常优秀,你才配得上未来的自己。但是你现在足够优秀了吗?” 小风:“我已经在努力上课努力学钢琴了。” 粱桭:“你是很努力,但是你的成绩却不理想。这样好了,你什么时候能脱离琴谱把刚才那首曲子熟练地弹出来,我就带你出去玩几天。”他拍了拍小风的肩膀,“你这么聪明,最多只需要一个月。” 小风很失落地低下头:“好吧。” 粱桭微笑:“听刘妈的话,不要生病也不要偷懒。我很快再来看你,给你带你喜欢的披萨。” 粱桭走了,轿车沿着山路往山脚开去,灰蒙蒙的天空突然闪过一道细痩的闪电,随之响起沉闷的雷声。满山的树被风吹得左右摇晃,像一只巨大的在风中滚动的绿色绣球,雨点砸了下来,砰砰乓乓,越下越大...... 第四十四章:女人的分工 周颂坐上出租车没一会儿就下车了,原因是车里异味浓重,且后座蒙着的沙发巾有大片腻黑的污垢。他出行一般都靠打车,虽然车内卫生条件不怎么好,但是差到如此地步的也是少有。 他随便找了个地方让司机靠边停车,下车深呼好几口气,才把反胃感强压下去。这条街他不熟悉,左右都是些稍旧的店铺,但路边绿树成阴,安静又凉快,他沿着人行道往前走,想去前面路口再打一辆车。 走了没多久,一辆白色越野从他身边开了过去,然后在路边停下,随即车窗降下来,石海城坐在里面,笑道:“小周总,你怎么一个人?” 见到他,周颂在心里暗骂一声‘晦气’,然后露出笑容:“我在等梁秘书。” 石海城:“哦?我刚才看到梁秘书的车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周颂没想到打脸来的如此之快,拿出手机装模作样的看了看,笑道:“他刚才给我发了消息,我没看到。” 石海城:“你去哪里?我送你。” 周颂:“不麻烦了,我到前面打车。” 石海城:“这有什么麻烦的,上车吧。” 周颂见推托不了,只好上车。他坐在后座,石海城开车,石海城刚才在饭局上做势拿乔,周颂不喝酒他也滴酒未沾,派出秘书去灌粱桭。此时秘书不在车上,估计他把秘书塞进出租车里随便打发走了。 周颂以为自己上车后石海城定会含沙射影的问责于他,但石海城只和他聊了聊这条街一家有名的糕点房推荐他有时间去尝一尝,并没有提及王秀云以及那封落在警方手中的勒索信。但是他没有掉以轻心,因为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石海城的侧脸,他看到石海城的面色始终沉郁,像是憋着一股怒气。 果不其然,石海城最终还是暴露了自己的目的:“小周总,今天算是我和你第一次见面,对吗?” 周颂斜眼瞟也:“对。” 石海城:“你我之前素未谋面,难道石某有得罪你的地方吗?” 周颂心道该来了还是来了:“石总何出此言?” 石海城笑了笑,笑声冷淡刺耳:“你我都是明白人,就不要装糊涂了。我知道你和刑侦队长韩飞鹭有交情。” 周颂道:“石总,你这话的含义我的确不太明白。我和韩飞鹭有无交情,好像和你没关系。” 石海城:“你交给韩飞鹭一样东西,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东西是你从我家里拿出来的,可是韩飞鹭偏偏信了你,还把我叫到警局审问。你们关系匪浅啊。” 周颂勾起唇角,冷然道:“石总想说,是我污蔑你?” 石海城假惺惺地笑了笑:“谈不上污蔑,小周总应该对我有些误会。” 车里空调开得很猛,吹得人浑身发冷。周颂把车窗降下来疏散车里的冷空气,望着窗外道:“你刚才说错了,其实今天不是我第一次和你见面。” 石海城:“难道你以前见过我。” 周颂:“对。佟月坠楼那天,我在事发现场见过你。当时我就坐在单元楼前面的亭子里,你有印象吗?” 石海城又笑了笑,笑声很不自然:“那天人太多了,我没印象。”他往后回了下头,还没看到周颂就把头转回去了,“小周总去我们小区干什么?” 周颂当然不会告诉他实话:“我大哥也住在那里。” 石海城:“对对对,我与周总还是邻居。” 周颂暗暗瞥他一眼:“我当时觉得你很可怜,孩子死了没多久,老婆也相继出事。” 他看不到石海城的脸,但能听出石海城的声音很紧绷:“你现在不这么觉得?” 周颂故意刺激他的情绪,挑战他的忍耐底线:“我现在觉得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石海城默了片刻,而后短促地冷笑一声:“这话怎么讲?” 周颂突然之间改变口风:“你为什么不和佟月离婚?” 石海城:“我为什么要和她离婚?” 周颂一直把手机拿在手中,此时悄悄打开录音功能:“你出轨乔琪,说明你不爱佟月,至少没那么爱,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索性离婚?” 石海城:“小周总年轻,还未成家,不懂得家庭对一个男人有多重要。我承认我出轨,在感情上对我妻子不忠,但是我不能失去我的家庭,更不愿为了一个情妇就失去我的妻子。” 周颂:“你是不愿还是不敢?” 石海城:“......什么意思?” 周颂叠着腿,把手机藏在腿侧,淡淡道:“我猜你是不敢,不敢和佟月离婚。据我所知,你和佟月结婚前,佟月签了一份婚前协议,也做了婚前财产证明,如果你们离婚,你无法拿到佟月财产的一半。而且你出轨在先,极有可能会净身出户。” 车速猛地慢了下来,石海城抓着方向盘一动不动,像一尊石铸的雕塑。 周颂瞥他一眼,继续说:“我查过你的身家背景,你家在云南腾冲一座村庄,父亲早亡母亲务农,你本人则是普本毕业,能力一直不出众。放在今天,你进创美当实习生都难上加难。在和佟月结婚之前,你名下财产只有一辆二手奥迪a7。而佟月已经是创美公司掌门人,风光无限前途无量,你们结婚后,她提拔你重用你,但是你接连搞砸了两个项目直接导致公司净亏损。她及时止损把你贬回原岗,所以你结婚后并没有机会积累自己的个人财富。” 前方到了十字路口,等到车子驶过路口,周颂才接着说:“你住着佟月的房子,开着佟月的车,在佟月的公司里工作,你离不开佟月,一旦佟月和你离婚,你就会被打回原形,所以你一定不会和佟月离婚。” 石海城终于开口说话,声音异常粗重:“你的想象力很丰富。” 周颂继续刺激他:“那你敢和佟月离婚吗?” 石海城用力抓着方向盘,用力到指节泛白,手背曝起青筋。 周颂把他的模样瞧在眼里,拿准时机轻蔑一笑:“看来你不敢,就算佟月已经死了,无法和你解除婚姻关系,你也不敢承认——” 话没说完,被石海城打断:“我和她聊过。” 周颂悄悄盯紧了他的侧影:“聊过什么?” 石海城:“自古以来,男主外女主内,哪有女强男弱的道理?社会是男人的,可是总有一些女人不清楚自己的定位,不停地抢夺本属于男人的职位和机遇,积压男人的生存空间。像我一样被压迫的男人不在少数。” 周颂只当他在说鬼话:“然后呢?” 石海城的呼吸陡然加重,显得很激动:“我让她辞职在家带孩子,她死活不愿意,丝毫不考虑我的感受!” 他们的车速很慢,一辆轿车超了他们的车,石海城猛地按下车笛,骤然尖锐刺耳的笛声。他一边按彻底一边说:“我知道她能力比我强,但是她不能不给我面子!她在公司里处处打压我,你知道别人都是怎么看我的吗?一个吃软饭的窝囊废!她在公司里一天,就不停有人说闲话,这些事她全都知道,可是她无动于衷,她让我丢尽了脸!” 周颂看了眼手机屏幕,录音还在继续:“你怨恨佟月,想让佟月把职位让给你,彻底从公司里消失对吗?” 石海城:“她是疯子!女人不应该是她这样,她永远不懂女人在社会上的分工是相夫教子洗衣做饭。她只需要善解人意温柔漂亮,不需要像个男人一样打拼事业,当她比男人更聪明更强大把男人打压在脚下的时候她就不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怪物!可是她不懂这些道理,她永远不懂这些道理!” 周颂:“所以她有错吗?” 石海城:“对!是她的错!全是她的错!如果她懂得这些道理,给我一个男人应有的尊严,我就不会找小三。全都是她逼我的!” 终于说到了正题,周颂一步步引诱他走入陷阱:“她知道她错在哪里吗?你告诉她了吗?” 石海城:“当然,可是她冥顽不灵不肯承认,还要和我离婚!” 周颂目光微霎:“你同意了吗?” 石海城此时暴躁又愤怒,像斗牛场上失控的公牛,怒吼着横冲直撞:“我不同意!她还想让我净身出户,做梦!她那么骄傲那么张狂,最后还不是被我打败!我让她活她才能活,让她死她就得死!” 周颂进一步挑战他失控的底线:“你真的打败她了吗?” 石海城:“你不信?看看她现在是什么下场,像个残废一样被关在家里,神智一天天错乱下去,最后从楼顶掉下来摔得粉身碎骨!这都是我——” 话未说完,车子猛地往前冲,随后急刹车停下。 周颂被重力往前掼,额头撞在前面副驾驶椅背,手机掉在地板上。他连忙弯腰去拣,手指却勾住车座底下一条细细的银色链子,他把链子从车座底下扯出来,才发现那是一只银色旧式怀表。看到怀表,他心猛跳了一下,然后迅速把怀表藏进衬衫袖口。 他拿着手机直起腰,冷不丁对上了石海城的眼睛,石海城向后扭着身子,双眼死死盯着他,眼珠瞪得即将要掉出眼眶。 石海城:“你在录音?” 周颂刚才趁机关闭了录音,退回到手机桌面,他亮出手机桌面:“什么录音?” 石海城在狭小的车厢里突然蹿了起来,像一头扑食的野兽般扑向周颂抢夺他的手机:“你一直套我的话!把录音删掉,删掉!” 周颂不肯松手,和他推拉撕扯,藏在袖口的怀表却突然飞了出来,掉在了车厢地板上。 怀表飞出来的那一刻,车厢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周颂长长倒吸一口气,心道今天真是倒霉透顶。石海城也奇异的冷静了下来,他眼睛里的疯狂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狂风骤雨来临之前的平静。 周颂和石海城看了看那只怀表,随后不约而同看向彼此,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磅礴汹涌的杀气。 第四十五章:墙内墙外 文欣的体检结果出来了,她没有遭遇性侵犯。且据她自己陈述,文在州对她言行亲密不假,但并没有实施禽兽行为,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第二次提审文在州是在看守所,文在州由两名警察带进会见室,然后被按在长桌一侧的一张椅子上,对面坐着韩飞鹭和顾海。文在州一坐下,韩飞鹭就闻到他身上难闻的气味,类似于公厕里的味道;文在州之所以沾染上污秽臭味,原因大抵是他的铺位靠近厕坑。 他吃了不少苦,面色灰白两颊消瘦,下巴冒出乱糟糟的胡茬。他还穿着被抓捕那天穿的西装,西装外套和皮带已经除掉了,皮鞋已经换成了拖鞋,黑色衬衫看不出多脏污,但是扣子已经丢了好几个,西装裤用一截绳子系住,脸上的眼镜也碎了一只镜片。尽管如此狼狈,他仍然把衬衫上仅有的几颗扣子系好,下摆掖进西装裤中,被带出号室之前特意用水把头发仔仔细细往后捋,尽力把自己整理的干净整洁了一些。 韩飞鹭看了他一会儿,问:“你家里人没给你送衣服?” 文在州身子稍稍往后仰靠在椅背上,虽然抬着头,但是目光却往下飘落:“没有。” 顾海适时地从脚边提起一只服装袋放在了桌上,里面是韩飞鹭刚才在路上买的一套男士便装。文在州眼睛微微一抬,看了眼桌上的服装袋,道:“谢谢。” 韩飞鹭向民警道:“跟他家里人沟通一下,该送的东西让他们送来。” 民警道:“是,我一会儿再给他家里人打电话。” 韩飞鹭又看向文在州:“听说你一直没有请律师?” 文在州:“没有。” 韩飞鹭:“为什么?” 文在州:“事实很清楚,我也已认罪。不需要律师。” 韩飞鹭:“你杀害李菲菲的事实已经清楚了,但是还有一件事不清楚。” 文在州:“什么?” 顾海从随身携带的文件包里取出一只透明物证袋,里面装着一枚戒指,把这只戒指推到文在州面前。文在州看到这枚戒指,静如死水般的脸上像是被砸进一块石头,泛出一圈圈慌乱的震动。 看到他这幅表情,韩飞鹭只当他心虚:“眼熟吗?” 文在州:“......不。” 韩飞鹭:“不眼熟?这是你丈夫娘从你女儿文欣房间里发现的。文欣说是你送她的戒指,戒环内侧还有她名字的缩写。” 话刚说完,韩飞鹭忽然心生异样,无由觉得自己适才犯了一个错。因为他看到文在州的表情逐渐放松了下来,像是如释重负。 文在州:“对,是我送给欣欣的戒指。” 他承认的太果断,韩飞鹭反而心中生疑:“为什么送给她这样一枚戒指?” 此时文在州的神色又变得难堪:“她长得越来越像她妈妈,我思念亡妻过度,才会做出这种荒唐事。” 韩飞鹭:“你性骚扰她了吗?” 文在州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坚定又愤怒地说:“怎么会,她是我的孩子!” 韩飞鹭不说话,只看着他;文在州的模样实在古怪,愤怒之余,似乎又有些后怕。后怕?他在后怕什么,后怕来源于过去经历过的某件事,他以前做过什么事,才会导致他现在想起来仍在后怕? 但是无论如何,文在州没有侵犯文欣,这不是说谎,因为文欣与他说法一致,且文欣的体检报告一切无恙。既然他没有侵犯文欣的事实,这次对他的审问也只能到此为止。 韩飞鹭让他换上干净衣服,然后将他带出看守所,前去李菲菲的抛尸地指认现场。上次指认现场没有成功,原因是文在州抛尸当晚惊慌忙碌,且烂尾楼中犹如迷宫,每一栋楼都极为相似,李菲菲抛尸其中的大楼缺少辨识度,加上没有灯光,所以文在州无法顺利精准地指认抛尸地点。 再次来到这片烂尾楼,这里的荒凉和死寂一如从前。文在州由两名穿便衣的民警钳制左右,一件外套盖住了他手上的手铐。韩飞鹭和顾海走在旁边,七八人的队伍跟随文在州的脚步徐徐前行。往里走了一阵子,文在州的脸色逐渐变得焦急,不停左顾右盼,寻找那栋于黑夜中将尸体埋藏其中的高楼。 韩飞鹭却记得很清楚,李菲菲的尸体就埋藏在前面十几米外那栋高楼,那栋楼和其他的楼相比没有特别之处,只是一楼的窗口上放着以前工人留下的半袋水泥。队伍慢慢靠近那栋楼,韩飞鹭的心稍稍悬起,他希望文在州能在那栋楼前停下,顺利指认现场,又希望文在州继续往前走,去到一个他们还未涉足的地方。那是什么地方?韩飞鹭不知道,也想不明白,但是他的直觉告诉他,文在州不会在那栋楼前停下,他会继续往前走,直到到达准确的目的地...... 队伍果真从那栋楼前走了过去,顾海有些丧气,悄悄走到韩飞鹭身边,道:“韩队,这样下去不行,咱们交不了差。” 韩飞鹭盯着文在州略显焦躁的侧影,道:“不着急,再跟着他走一会儿。” 不知不觉,队伍到达烂尾楼中心,文在州停下脚步,像是迷路了般左右环顾。当他看向西南方向时,飘茫的目光突然短暂的定格了几秒钟,然后转向正南方向,再度启程。 十几个人的队伍跟随着他往南走,才移动了不到一米,韩飞鹭扬声道:“停。” 队伍被叫停,顾海回头看着韩飞鹭:“韩队,怎么了?” 韩飞鹭朝向西南方向,看着文在州刚才看的地方,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栋高楼,这栋楼和别处有些许不一样,它楼层教矮,楼距更远,且楼体更大。像是大多小区中都会建的‘楼王’,这种单元楼位于小区中心位置,采光更好面积也更大,价钱也会更高,所以俗称为‘楼王’。 韩飞鹭突然想起来,上次带文在州来指认现场,文在州也是走到此处就转变方向,避开了前面那栋楼。今天也是如此,仿佛那栋楼外面有一圈结界,教人精准的绕道而行。 韩飞鹭往前指了指:“过去看看。” 文在州突然指着西边:“我想起来了,在那边!” 韩飞鹭回头看着文在州,文在州的表情很镇定,但是韩飞鹭却能看到他眼睛深处颤抖着的慌乱。就在这时,韩飞鹭有种直觉,文在州真正的目的地就在前面。 队伍还是被韩飞鹭领到了那栋楼王前,韩飞鹭抬了抬手,顾海便带着七八名便衣钻进楼中。文在州看着他们,双脚不受控制般往前挪动,似乎是想跟着他们一起进去,但是被身旁的警察用力抓住手臂:“别动!” 突然起风了,风卷起地面一层沙尘悠悠飘远。韩飞鹭仰头看着天空,今早从单位出发时天色就灰蒙蒙的,不知何时聚齐大片的乌云,看样子是要下雨了。 “韩队!”顾海突然喊了一声。 韩飞鹭站着没动:“说。” 顾海:“里面有具女尸!” 韩飞鹭闻言,猛地扭过头看向文在州,文在州闭着眼,身体微微摇晃,像是一株即将被风吹倒的枯树。 韩飞鹭走到文在州面前,问:“怎么回事?” 文在州缓慢地睁开眼睛,却没有看他,而是抬起头,望着韩飞鹭刚才看过的那片天空。 顾海跑了出来,双手戴着手套,手里拿着一只小巧褐色女士皮夹,皮夹敞开着,露出里面夹层里的身份证,“死者是翁柏阳的女儿翁熙。” 韩飞鹭看了眼身份证,那的确是翁熙的身份证,失踪多天的翁熙。 看到翁熙的身份证,韩飞鹭心中的疑云如同狂风过境般被吹散,他不由得冷笑:“文欣、翁熙、w和x,那枚戒指的主人不是文欣,而是翁熙。6月28号晚上,去你家和你见面的人不是李菲菲,是翁熙。” 风势骤急,将遮盖文在州手铐的外套吹落。韩飞鹭看着他的手,他的左手无名指上留有一圈窄窄的淡淡的痕迹,那是长期佩戴戒指留下的戒痕,而此时那枚戒指已经不在他手上。不难想象,那或许是一枚和从文欣房间里发现的戒指同款相似的戒指,戒环内侧刻着文在州和翁熙名字的首字母缩写。 文在州望着天空,浑身散发出悲悯又伤怀的气息。他什么都没说,但是韩飞鹭看得出来,他在悼念亡妻,也是在向亡妻忏悔。 韩飞鹭:“你一直在说谎,你和李菲菲早已分手,翁熙才是你的女友。那晚死在你家的人是翁熙,不是李菲菲。但是我想不通,既然你愿意伏法,为什么还要欺骗警方?谎称你杀死的人是李菲菲?” 文在州还是不说话,神情悲伤,眼中愧悔更深。 顾海伏在韩飞鹭耳边,低声道:“翁熙的指甲里有大量皮肤组织和血液,手指上缠有头发,胳膊上还有两处咬痕。那头发不是她的,她是浅棕色短发,手指缠的头发是黑色长发。她在死前和人发生过肢体冲突。” 韩飞鹭恍然大悟,不由得冷冷一笑:“我误会你了,你不是杀死翁熙的凶手,你在为真凶顶罪。” 翁熙死前与人有过肢体冲突,说通俗点就是和人打架。和她打架的人不会是文在州,而是一个力量和她相差无几的女性,只有旗鼓相当的女性打架时才会抓挠、撕扯、啃咬对方。也只有这样,翁熙身上才会留下数不清的对方的痕迹。正是因为翁熙的尸体上留有指向和她发生冲突之人的证据,文在州才不敢让警方发现翁熙的尸体。他知道一旦警方发现了翁熙的尸体,一定会追查出那些皮肤组织、血液、头发、乃至唾液的主人,然后揪出真正的凶手。此时此刻,答应已经呼之欲出——文在州家中与翁熙力量相当的女性,只有一个人选。 韩飞鹭问:“是文欣吗?” 文在州无力地低下头,看着韩飞鹭,眼中涌出无尽哀痛和祈求:“她才十七岁。” 韩飞鹭面无表情,毫不动容,只是还有一事不解:“文博的日记本是怎么回事?他写的日记揭露了你杀死李菲菲的罪行,如果没有他的日记,我们不会调查你。现在我知道了,他和姚木兰串通起来害你,可你为什么明知他在害你,却还在配合他。” 文在州吃力地牵动唇角,露出一丝柔软又苦涩的笑意:“我是一个不合格的父亲。我爱我的孩子,但是我的爱却害了他。他不是想害我,而是想离开我,永远的离开我。” 这是韩飞鹭已经预见的真相,只是这真相太骇人听闻也太过残忍,他一直在回避,直到此时才不得不面对。他感觉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轻轻的战栗:“拿走翁熙戒指的人不是文欣,是文博。” 他耳边又响起那日在警局楼梯间,文博压抑又痛苦的哭声,那哭声里不仅只有悲伤,也有恨意,那是他对文在州的恨。他恨文在州,但是他的爱和他的恨同样深刻,即使他知道文在州只是在给予他父爱,他也有立场痛恨文在州,因为他没有母亲,母亲无法帮助他正确理解和疏导这份父爱,导致他渐渐模糊了父爱的边界。当他幡然醒悟时,他已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文博很清楚自己永远无法和文在州剥离骨肉血亲关系,所以他在寻找一种从情感链系上与文在州彻底剥离的方式,而最行之有效的方法就是分离。遥远的、长久的、彻底的分离。 韩飞鹭可以想象文博有多么的恐惧,多么的惶恐;他知道自己的爱是不健康的、不道德的、一旦见了天日就会被打上恶毒又残忍的标签,他的人生会在社会的审判中毁于一旦。一座名叫伦理道德的高墙将他层层围困,他憎恨墙外的世界,又不敢耽溺墙内。他更加憎恨为他筑墙的人,如果给他一把刀,他会一刀刀把墙砍倒,给他一把斧子,他会一下下把墙劈开,就算他什么都没有,赤手空拳也要把墙挖穿,挖得血肉模糊鲜血淋漓也在所不惜——文在州就是站在墙外为他递刀、递斧子的人。 第三十八章:怪物 街心广场外围停着几辆警车,所有入口都拉起警戒线,派出所民警在入口处把守。过路的行人被这一不小的阵仗所吸引,停下来往里张望,或直接向民警询问广场内部发生了什么事。但民警们也不知内情,只接到任务负责将广场内外团团把守,不允许一个民众进入。因此面对群众的询问,他们只是草草敷衍,就将人群疏散。 广场里竖着一块三四米高的电子屏,往常到了晚上,电子屏会播放本地新闻和广告,但是今晚屏幕漆黑一片,只有广场边缘矗立的路灯亮着浑浊惨白的灯光,夏日的飞虫绕着灯管旋转飞舞,不断有虫子撞击灯管,发出噼啪的声响,像是从篝火中渐出的火星子。 电子屏背面是一座花坛,十几名便衣警察手持铁锤和斧凿,猛烈敲砸花坛水泥台,一时间哐啷乱响,石块飞溅。砸了足足有半个多钟头,花坛终于被砸毁,露出花坛底座下的地面。 韩飞鹭喊了声停,扔掉手中的工具,蹲下身摸了摸地面,只摸到潮湿的泥土,地下没有再浇筑水泥,便道:“把挖掘机开过来。” 一辆从工地借来的轻型挖掘机开到花坛边,司机控制硕大的抓斗掘进地面,一寸寸往下深挖。警察们站成一圈,默默看着正在进行的掘尸作业。 韩飞鹭从发现兰岚尸体的出租屋抽屉深处找到了一只半旧的笔记本,本子上只写着一句话:我妈妈躺在惠民路广场,电子屏后的的花坛下面。 他拿着本子去找粱白岩,让粱白岩批准他去广场挖尸体。粱白岩起初不同意,他据理力争,粱白岩差点抄起文件摔他的脑门,都已经把胳膊扬起来了,又慢慢放下,语重心长道:“就算你能找到宋彩云的尸体,你能抓到凶手吗?十年了,你知不知道十年是什么概念?你知不知道在一个公共场所挖出一具十年前的尸体会引起多大的舆情?你知不知道这案子如果破不了,就成了积在你手里的一件死案?” 他知道十年是什么概念,也知道一具沉睡十年的腐尸只能带来侦破难度,提供不了任何线索。但他还是坚持己见:“梁局,让我先把人挖出来吧。这案子能不能破另说,总不能让人一直躺在地底下,您觉得呢?” 粱白岩并没有被他说服,但也无法阻拦,只给他一句警示:“你得负责到底。” 韩飞鹭没说什么,只敬了个礼,就带上一队人马赶到广场,等天黑了把广场围住,不许进也不许出,秘密地进行掘尸工作。 挖掘机向下刨了近两米深,韩飞鹭担心抓斗会破坏尸骨,所以叫了停。顾海等人呼呼通通跳进坑里,拿着铁锹继续往下挖,又掘了近半米深,齐天磊突然大喊:“挖到了!” 韩飞鹭蹲在坑边给他们打手电筒照明,看到薄薄的土层下露出两根人体手指骨骼,喊道:“大海和磊子在下面继续挖,其他人全都上来。小宋!拿着记录仪到这儿拍!你站那么远能拍到什么鬼东西!” 凌晨一点多,公安局大楼灯光灭了一半,警察办公区也只亮着工位上的台灯。同事们大都下班了,只有穆雪橙和几个值班的女警还在继续工作,穆雪橙接了杯热水回来,看到兰兆林还坐在角落里靠窗的一张长椅上,便问他:“兰先生,你喝不喝水?” 兰兆林入定般一动不动,像是睁着眼睛睡着了,穆雪橙问他话,他也没有及时反应过来,“......不了,谢谢,我不渴。” 穆雪橙点点头,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悄悄对小赵说:“他是不是受刺激太大,有点臆症?” 今天傍晚兰兆林来警局认尸,确认警方带回的尸体是兰岚无疑后在几份文件上签了字。走完流程,穆雪橙告诉他可以离开了,他却说‘再等等’。她不知道兰兆林再等什么,但同情他刚失去女儿,不好把人赶走,于是任他留下了。 兰兆林坐在椅子上,一等就等了五六个小时。期间穆雪橙又委婉地提醒他可以回家等消息,他还是说:再等等。 凌晨一点四十五分,他等的人似乎到了。楼下寂静的大院有了动静,几辆警车接连开进来,他站在窗前往下看,看到韩飞鹭从车里下来,指挥几个警察从车里搬什么东西,他盯着那辆印着“勘察”字样的警车,看到警察从车里提出两只箱子,随后一行人陆陆续续进入大楼。 穆雪橙也看到韩飞鹭等人回来了,她正要下楼去看看情况,韩飞鹭的电话先一步到了,她接通电话“喂?老大。兰兆林还没走,他在我们办公室坐着。好的,我现在带他下去。” 她挂断电话,带兰兆林下楼,来到一楼法医室,在法医室门外的楼道里看见了韩飞鹭。韩飞鹭像是刚从工地扛了水泥搬了转回来,头发汗湿了一半,脱掉外套搭在肩上,身上的灰色短袖衣领和前襟也全湿了,裤管和鞋子上沾满泥土。 “韩队,兰兆林来了。”穆雪橙一边说一边在兜里找纸巾,找出纸巾递给韩飞鹭,韩飞鹭却没接,只对兰兆林招了下手,然后走进法医室。 法医室里,法医正在把从广场带回来的骨骼一截截摆在冰冷的停放台上,逐渐摆出了人体骨架的形状。 听到兰兆林走进来,脚步声在自己身后停下,韩飞鹭便问:“还认得她吗?” 那些骸骨上沾满了脏污的泥土,连白骨本来的颜色都看不出。兰兆林看着那些骨头,发现自己内心毫无反应,于是又看着摆在台子边缘的一只皮夹。那是宋彩云生前用的皮夹,里面装着她的身份证和银行卡等物,身份证上的照片还很清楚。他看着宋彩云微笑的脸,也不禁莞尔:“是彩云。” 韩飞鹭回过身正视他,却捕捉到了他眼睛里的笑意,这让他陡然间感到无比心凉:“那你知道我们是怎么找到她的吗?” 兰兆林已经猜到了,但摇了摇头。 法医室温度偏低,再加上面前站着兰兆林这一冷血动物,韩飞鹭觉得房间里的温度直逼零下,道:“出去说。” 他走出法医室,坐在楼道边的长椅上。兰兆林也跟出来,坐在他旁边,一幅安之若素地模样。 韩飞鹭从裤兜里拿出那只巴掌大的笔记本,翻到兰岚写着字的那一页,然后把本子递给他:“看看吧,这是你女儿的遗书。” 兰兆林接过去,看罢兰岚写的那行字,又往后翻了一页。 韩飞鹭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在找什么?” 兰兆林不语,一页页翻到底,发现只有那一页写着字,其余地方全都是一片空白。他把本子合上,道:“没什么。” 韩飞鹭一眼看穿他的心思:“你担心你女儿揭发你?” 兰兆林淡淡笑了笑,很是温文儒雅:“你想多了,警官。” 韩飞鹭却道:“再仔细看看。” 兰兆林依言翻开笔记本,这次往前翻看,才发现被这只笔记本不完整,被撕掉了几页。而那被撕掉的几页,或许就是他刚才寻找的东西。 韩飞鹭道:“兰岚的确想揭发你,她把你的罪行写在了自己的遗书里。但是她又改了主意,所以才把那几页撕掉。你知道她为什么改变主意吗?” 兰兆林稍稍昂起头,表情平静又冷漠,但眼神却有些困惑。 韩飞鹭看着他,暂时抛去他杀人凶手的身份,发现他就像旧时的皮影戏里的人物,看起来美丽精致,其实被人所看到的只是一道黑影。他看起来永远是那么的冷静又沉稳,甚至连杀死妻子都是理智分析后付诸的行动,他的本意不是掠杀一条人命,只是为自己和女儿争取更多的生存资源和生存空间,所以他一直认为自己没有做错。他自以为有情,实则无情,更可怕的是他自己都未察觉到自己的无情,因为他天生就是无情的人。 在这一刻,兰兆林在韩飞鹭眼中变成了一张人皮,人皮下空无一物。韩飞鹭道:“她和你朝夕相处,被你言传身教,也分不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当年她亲眼看到你杀死了宋彩云,后来她又被你说服,所以她直到现在都不知道你杀人的行为意味着什么。对她而言,宋彩云死了,或许只是躺在地下睡十年。她对生死已经没有了概念。”他突然感到胸腔里无比憋闷,于是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来,“你是怪物,兰岚是你的孩子,她也是怪物。” 兰兆林微微笑了笑,道:“那么,你的朋友呢?” 韩飞鹭看着他,目光幽暗:“你说什么?” 兰兆林:“来警局之前,我和你的朋友见过面,他叫周颂是吗?在酒店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认出他了,他是迟辰光的儿子。他也问了我彩云的事,但是我看得出来,他的目的不是帮你破案,而是为了战胜我。如果我是怪物,那么一心想要战胜怪物的人,又是什么?” 说完,他看了看手表,然后把那只笔记本随手放在椅子上,站起身整了整衬衫衣领,从容闲适的就像站在镜子前检查自己的仪容,准备去上班:“兰岚是我的孩子,周颂是迟辰光的孩子。依你所言,既然我的孩子是怪物,那么迟辰光的孩子一定也是怪物。” 他走了,瘦削的背影走在空荡无人的楼道里,脚步从容又笃定,像一道游走人间的鬼影。 第四十六章:爱比恨更可怕 燥热的天气,偏偏空调又坏了。 姚木兰在房间里午睡,迷迷糊糊口干舌燥的醒来,发现后背全被汗水洇湿了。她坐起来抓起床头柜上一把圆扇,摇着扇子走出卧室,看到保姆琴姐坐在餐厅摘青菜。 “阿姨,修空调的人来了吗?” 琴姐道:“我刚打过电话催促,他们很快就来了。瞧你这一头汗,快过来我给你扇扇。” 姚木兰走过去坐在她身边,趴在桌上捏起一根翠绿的菠菜把玩。 琴姐拿着自己用的大折扇给她扇风,用手背贴了贴她的额头:“烧退了,明天就可以回学校上课了。” 姚木兰:“我想亮亮了,待会儿我们去宠物医院看看亮亮吧。” 琴姐:“行,你晚上想吃什么?” 姚木兰:“不开火了,我们去吃火锅?” 琴姐:“听你的,我把衣服洗完咱们就出门。” 洗衣房里洗衣机响了一声,琴姐去取衣服,抱着烘干的衣物走出来又逐一搭在阳台晾衣架上。她晾好衣服,拿着一件肉粉色吊带背心回到餐厅,问道:“木兰,这是你的衣服吗?我怎么没见你穿过。” 这件背心质地粗糙,而且下摆脱丝严重,明显是廉价的地摊货。而这种衣服不会出现在姚木兰的衣柜中,更不可能是姚紫晨的。琴姐又道:“不像是你的,也不像是太太的,这是谁的衣服?” 姚木兰脸色微变,一把抢过那件背心扔进垃圾桶:“是之前的保姆留下的,可能忘记带走了。” 琴姐不疑有他,又把客厅的沙发靠巾扯下来拿去清洗。 姚木兰一个人坐在餐厅,看着垃圾桶里那件堆叠的背心,那颜色和形状像一块烂肉......她越看越不安,把背心从垃圾桶里捡起来,穿着拖鞋匆匆出门。 走出单元楼,她在烈日下沿着甬道往前走,一直走到a座旁的儿童广场,在半人高的灌木丛找到垃圾桶,将那件衣服扔进垃圾桶。扔完了又后悔,因为她扔进的是可回收垃圾,然而她不愿这件衣服再被回收利用重现人间,所以她蹲下去去拣那件衣服,想把它扔到不可回收垃圾桶中。 还没找到衣服,她听到有人走进广场,透过灌木丛枝叶空隙,可以看到那是一个穿粉红色连衣裙的小女孩儿。她见过那女孩儿,但不认得,只看见过一个老人引着她来此处玩秋千。此时那女孩儿也是来玩秋千的,只是身旁无人跟着,她自己费力地爬上秋千,手中拿着一根从地上拣的木棍,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学的,竟会撑着木棍摇晃秋千。 灌木丛像是一个绿色的窗户,女孩儿粉色的裙子在绿影婆娑的窗口中摇晃、飘荡、像一朵飘零的小花......姚木兰不知不觉看了好一会儿,逐渐蹲的腿麻了,正想要站起来,却又听到一阵脚步声。她透过空隙往外看,还没看到人影,天空突然响起雷声,随即泄下倾盆大雨。 好奇怪,方才还晴空万里,为何顷刻之间乌云密布下起大雨?而且那雨声沉闷,像是被拦在室外敲在了玻璃上。她定睛细瞧,阴霾的天空不见了,眼前是屋顶垂下的璀璨的水晶灯——原来她在做梦,但窗外的确在下雨,雨声嘈杂沉闷,敲得窗户乒乓直响。 她从床上坐起来,看一看桌上的小立钟,现在是下午五点多,因为下雨的缘故,天色早早便暗了。她看着雨发了会儿怔,心中涌起难言的不安,于是抓起桌上的手机拨出文博的号码,却被告知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门外隐约有说话声,貌似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姚木兰披了件外套走出卧室,发现保姆琴姐正在客厅和韩飞鹭说话。两人听到开门声,都看了过去,韩飞鹭笑道:“把你吵醒了?” 姚木兰慢慢走过去,问:“你来干什么?” 韩飞鹭答非所问:“你妈妈正在回来的路上。” 姚木兰:“又有什么事?” 韩飞鹭看了看窗外的雨幕,目光瞬间变得沉遂:“天气不错,我们出去走走?” 琴姐找出一把蓝色的雨伞,伞很大,可以把韩飞鹭和姚木兰全都遮蔽住。韩飞鹭撑着伞,姚木兰走在他身边,两个人慢悠悠地沿着甬道往前走。姚木兰把外套衣襟拢紧,抱着胳膊,看着前方越来越近的小广场,被动地跟随韩飞鹭的脚步走进广场,然后站在广场边的长椅前。 椅子上积了雨水,韩飞鹭先用袖子把水抹掉,然后用纸巾将水渍擦拭干净,才道:“坐。” 姚木兰在他擦干雨水的地方坐下,韩飞鹭坐在她旁边,把雨伞朝她倾斜,自己左边肩膀露出大半。她抱着胳膊低头看着地砖凹面聚起的小小的水洼,但余光一定盯着韩飞鹭。韩飞鹭一手撑伞,一手在外套胸前里摸东西,她以为他想掏出烟盒,他却掏出来一盒片装的口香糖,自己撕开两片塞进嘴里,还把口香糖递给她,问:“要不要?” 姚木兰摇摇头。 韩飞鹭把口香糖揣回口袋,隔着密密层层的雨帘看着广场中央的秋千:“有件事,我一直想问问你。” 姚木兰低头盯着地面的水洼,全神戒备。 韩飞鹭:“文博的事,你知道多少?” 姚木兰:“......你指什么?” 韩飞鹭:“他和文在州的事,你知情吗?” 地面泛起一只只透明的水泡,转眼间又被雨珠击的粉碎,像一只只破碎的气球。陡然之间,姚木兰心中悲凉:“你都知道了吗?” 韩飞鹭苦笑一声:“两个小时前,我们找到了翁熙的尸体。” 姚木兰没有做声,双肩往下沉了沉,像是很沮丧。 韩飞鹭:“李菲菲不是文在州的女朋友,翁熙才是。28号晚上9点钟,李菲菲去翁熙家的旧货店买怀表,然后走进丽景花园烂尾楼,再也没能出来。搭乘出租车去文在州家中的人是翁熙,但是几个小时后,她的尸体被文在州抛在烂尾楼。我猜这些事你全都知情,翁熙的事是文博告诉你的,而李菲菲的死是你亲眼所见。” 他转过头,看着姚木兰被长发遮盖的侧脸,道:“一直以来,我忽略了一件事:28号晚上10点钟,你为什么会去丽景花园烂尾楼?” 姚木兰一直以来都是冷静且睿智的,而在这飘茫的雨中,她头一次露出了茫然无助的神情:“我接到了一个女人的电话。” 韩飞鹭心有预感:“谁?” 姚木兰摇摇头:“我不知道她是谁,她只说是佟月的朋友。” 韩飞鹭:“她都跟你说了什么?” 姚木兰:“她说我不应该帮助一个恶人,她还想和我谈谈,约我在丽景花园见面。” 韩飞鹭:“但是她没有露面,你见到的人不是她,对吗?” 姚木兰浑身颤了颤,心有余悸:“她是故意的,她知道石海城会杀死李菲菲,她故意让我看到,想让我也死在石海城手中。” 韩飞鹭心中逐渐明晰:“她在报复你和石海城?” 姚木兰点头,但她把头垂得很低,看起来像是栽了一下:“我想是的。” 韩飞鹭望向前方,那架被雨打风吹的秋千微微晃动着,仿佛上面坐了一个轻盈的灵魂,道:“她是为了石薇在报复你和石海城。” 姚木兰抬起头,透过重重雨幕,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穿粉裙的小女孩儿在绿影婆娑中轻轻摇晃...... 韩飞鹭又道:“你说谎了,5月2号那天,你看到的真相不是石薇意外从秋千上跌落。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雨滴被风吹得倾斜,一两缕绵软冰冷的雨丝扑在姚木兰脸上,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只网给网住了。她紧紧抱着胳膊,悠长地打了个寒颤,道:“是石海城把石薇从秋千上推了下去。” 穿粉色裙子的女孩儿被秋千高高送了起来,一双小脚踢到了站在她面前的男人,那是她的父亲。她害怕了,抽泣着说‘爸爸我要回家,我不会把你和阿姨的事告诉妈妈’,但是石海城默然不语,在她再度被风送到自己面前时用力将她往后推去——女孩儿从秋千上摔落,后脑勺着地,很快没了气息。 从姚木兰口中得到迟来的真相,韩飞鹭好一阵无言,他无法想象世上真有食子的恶虎。石海城为什么会杀石薇?难道仅仅是因为石薇看到了他和乔琪苟且,担心石薇把这件事告诉佟月?为了佟月不和自己离婚,为了占有佟月的财产,他竟能不惜杀死女儿? 这简直不可思议,但是人心似地狱,恶无止境,又有什么事是不可思议的呢?怪只怪佟月遇人不淑,怨只怨世间妖魔太多。 韩飞鹭:“你为什么隐瞒这件事?” 姚木兰笑了一声,像是在嘲弄谁:“在今天之前,如果我告诉你,石海城杀死了自己的女儿,你会相信吗?你不会,因为我拿不出证据,就算我是目击证人,你们警方也会首先调查我的嫌疑,因为我性格古怪孤僻,从不与人交好,是你们眼中的怪人。石海城如若再反咬我一口,说我贼喊捉贼,你们会相信谁?一个古怪阴沉的女孩,还是一个人人眼中的好父亲?” 韩飞鹭无言以对,因为姚木兰说的没错。 姚木兰:“石海城说警方不会相信我,如果我去告发他,他就掉过头栽赃我。反正案发时只有我们三个人,我和他各执一词,他比我胜算更大。” 韩飞鹭:“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姚木兰:“我谁都没有告诉,我答应了石海城不会告诉任何人,包括那晚他杀了李菲菲,所以我们相安无事。”她嘴角嘲弄笑意更深,是在笑自己,“我还帮他找了文在州当替罪羊,他应该感谢我才对。” 韩飞鹭:“你嫁祸文在州,是为了帮助文博?” 姚木兰:“对,他很可怜。我没有爸爸,他没有妈妈,但是我比他幸运,我可以离开我的妈妈,因为我不爱她,可他难以脱身。所以我想帮他,帮他离开文在州。”她轻叹一声气,“有些时候,爱比恨更可怕。” 韩飞鹭:“今天为什么告诉我真相?” 姚木兰站起身,走进雨中,水中瞬间把她淋湿,她在雨中长舒一口气,像是如释重负:“其实我不怕石海城对我的威胁,若不是我需要李菲菲的尸体作为你们抓捕文在州的罪证,我早就揭发了他。但是现在我不在乎了,你们找到了翁熙,查出了真相,我继续隐瞒下去只有石海城一个受益者。我很讨厌他,讨厌得要命。” 韩飞鹭看着她湿透的背影,心中滋味难言。他不知道姚木兰到底是善良的,还是自私的,亦或是过度冷漠。除了文博,她谁都不在乎,她的性格的确扭曲又偏执,对待犯罪和罪犯即能冷眼旁观又能加以利用,这份‘天赋’实在少见。每个人的性格养成都与自身的经历息息相关,她究竟经历了什么,才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兜里的手机响了,是顾海打来的。顾海语气焦急:“韩队,我查到石海城在两个小时前驾车出城了。” 韩飞鹭:“他想逃?” 顾海:“应该不是,我们目前为止还没有走露风声。但是——” 韩飞鹭皱眉:“但是什么?” 顾海:“周颂在他车上。” 轰隆一声,天空响起雷声,雨水瓢泼浇下,砸的大地为之颤动。 韩飞鹭抬头看着乌云密布的天空,这场大雨来势汹汹,一时片刻难以停歇。 第四十七章:end 周颂很讨厌下雨,甚至可以说是厌恶。他无法理解诗人雨天抒怀的情怀,对他来说,雨天是比沙尘暴和台风更加恶劣的极端气象。每次下雨,阴霾的天空就变成一块巨大的雪花屏,世界充斥着嘈杂的噪音,天空爬满密密麻麻的尘螨,掉落的雨滴是无数螨虫的尸体。 为了躲雨,时隔十几年,周颂再次踏入这栋被烧毁的别墅。别墅只有外墙被修复,而且加高了半米,推开大门后还是满目荒凉;院里杂草疯长,茂密的草丛近人高,像一片微型的原始森林,里面有虫蚁和蜘蛛还有蛇,人走在其中,像是闯入这片森林的野兽。蹚过院子里的草丛,房屋大门紧锁,被火烧的焦黑的墙壁经过多年的风侵雨蚀变得脆弱不堪,仿佛随时会坍塌。 房屋右侧的车库大敞着,里面凌乱的摆着几件被烧毁的旧家具。周颂把一张破烂的沙发翻正,沙发上落满厚厚的污尘,被老鼠掏出的洞口翻出肮脏的棉花。他随便拍打了几下,然后坐了上去。 石海城被胶布缠着双手和嘴巴,躺在车库水泥地面上还未苏醒。石海城身上的胶带是他缠的,也是他把石海城从门外背了进来。大概两个小时前,他和石海城在车里发生一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斗殴,石海城高估了自己,竟觉得是他的对手,结果毫不意外地被他制服。他用车里的胶带把石海城双手绑住,拿出手机正要通知韩飞鹭,就听石海城恶狠狠地骂了他一声:“杂种!” 听到这声杂种,周颂把手机放下,眼神幽冷地盯了石海城片刻,笑道:“我会让你知道你要为自己口不择言付出什么代价。” 随后他一拳将石海城打晕,把石海城手脚和嘴巴缠满胶带扔到后座,开着石海城的车出城了,不料雨势来的凶猛又突然,便拐到别墅避雨。 周颂浑身湿透,几缕头发贴在脸侧,发尾往下坠着水珠。他口袋里有什么东西掉了出来,低头一看,是在车上发现的那块老式怀表。他把手表捡起来,放在掌心细细端详;这是一块中世纪老上海风格的怀表,不知是不是几十年前的旧物件,但表壳看起来很有遂古的质感,金属表盖外印有繁密的花藤图案,掀开盖子,里面的指针还在工作,只是校时不准,现在明明已经傍晚了,时针还指向早上十点多。 他的目光追随着秒针转了两圈,偶一侧目,发现石海城已经醒了,正悄悄蹬动双腿,想挣开缠住脚腕的胶带。 周颂:“醒了?” 石海城闻声,立即停止挣扎,目露惧色。 周颂脚边摆着一把手指长短的折叠刀,这是他从石海城的车里找到的。他拿起折叠刀走到石海城身边,蹲下身,在石海城脸上没轻没重的划了一下,缠在石海城嘴上的胶带断了,脸上也留下一道细细的血口子。 石海城:“这是哪儿?你把我带到这里干什么!” 周颂皱了皱眉:“别这么大声,这里只有你和我,我听得见你说话。”他手指勾住怀表的表链,松开手,怀表坠下落在石海城面前,“这是什么?” 石海城:“关你屁事,还给我!” 周颂把刀刃抵在他眉心,道:“我这人没耐心,从现在开始,你只要不回答我的问题,我就在你脸上割一刀。”说完,他手下施力,刀尖刺入石海城额头往下划...... “啊啊啊啊啊!”石海城疼得怪叫,一缕鲜血流进他的眼角,“我说我说,是李菲菲送我的怀表!” 周颂暂且停手:“你和李菲菲是什么关系?” 石海城粗喘几口气,又不吭声了。 周颂也不追问,把刀刃横在他额头的伤口上:“你别动,我划个十字。” 石海城:“她是我的情妇!” 周颂:“你的情妇不是乔琪吗?” 石海城不敢再挑战周颂的耐心,他算是看清楚了,周颂是个无所不为的疯子,“她们两个都是。” 周颂冷笑一声:“你胃口还挺大。继续说,你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拿到的这块怀表?” 石海城气喘吁吁地躺平,眼睛盯着周颂,像把锐利的勾子:“我先问你一个问题。” 周颂冷眼下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 石海城:“我到底哪里得罪了你?” 周颂:“何出此言?” 石海城:“你又不是警察,为什么次次找我麻烦?李菲菲和你有什么关系?乔琪和你有什么关系?我的老婆孩子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你我都是男人,你为什么为了她们不肯放过我!” 周颂轻笑:“你觉得我是为了她们?” 石海城:“不是她们,还能是谁?” 车库的角落里筑有几个蚂蚁窝,许许多多的黑蚁爬了满地,有一只顺着周颂的裤脚爬到周颂手背上。他把蚂蚁捏起来,看着蚂蚁在他指间拼命挣扎的模样,道:“我小时候喜欢观察蚂蚁,尤其对它们的窝很感兴趣,我往蚂蚁窝里灌过水,扔过鞭炮,还用铲子铲过。我想知道蚂蚁窝的内部构造,想知道这些蚂蚁在窝里怎么吃东西、怎么睡觉。为了搞清楚这些事,我不记得捣毁了多少个蚂蚁窝。你说说看,我是为了谁?” 石海城听明白了,周颂把他们比作蚂蚁,他铲除蚂蚁窝不是为了为民除害,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猎奇又变态的窥探欲。 石海城:“为了你自己。” 周颂稍一用力,蚂蚁被他捏得粉身碎骨。他在石海城身上擦了擦手,微笑道:“说得没错。我不是为了帮她们报仇,也不是为了帮警察破案,我是为了我自己。你是我的观察对象,我想知道你做了什么,仅此而已。”他又拿起刀,刀刃贴在石海城脸上,“你的问题问完了,现在轮到我,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你在何时何地拿到的怀表?不要试图对我说谎,我不喜欢听谎话。” 石海城知道自己无法从他手中脱身,也知道周颂会用尽一切方法逼他开口,这间车库似乎是他的绝境。他身处绝境却无计可施,只能任人宰割,他即绝望又无比恼恨:“6月28号晚上,丽景花园烂尾楼。” 周颂:“是你约李菲菲在丽景花园见面?” 石海城:“对。” 周颂:“你们见面后都发生了什么?” 石海城起初咬死牙关不愿开口,但是刀刃滑到他的嘴角,似乎要把他在他嘴角割出一道口子。他压抑不住恐惧和愤怒,大吼:“我杀了她!你满意了吗!” 周颂的确满意了,但是还不够满意:“为什么杀她?” 石海城:“这个贱人!她以为我不知道那封勒索信是她搞得鬼吗?她想勒索我!” 他说的那封勒索信就是被王秀云矢口否认的勒索信,周颂把它交给韩飞鹭,但是却因为王秀云的临阵倒戈而变成一张废纸。韩飞鹭怀疑那封信出自神秘的窦晴之手,而石海城却说是李菲菲搞得鬼。 周颂:“你怎么知道勒索信是她写的?” 石海城:“乔琪给佟月写邮件告发我,所以我让李菲菲帮我干掉乔琪。我和乔琪还有佟月的事只有她知道,不是她还有谁!” 原来如此,石海城并不知道窦晴的存在,以为李菲菲想黑吃黑,石海城为了除去自身的威胁所以杀死了李菲菲,那么李菲菲死的倒是挺冤枉。周颂转念一想:这不失为窦晴的计谋,窦晴既然跟踪了乔琪,就一定知道杀死乔琪的凶手是李菲菲,顺藤摸瓜查出李菲菲和石海城的关系也非难事。她绝对会想到,石海城拿到勒索信后第一个怀疑的人就是李菲菲,那么她是想借石海城的手杀死李菲菲吗?如果这一切都是窦晴的计谋,那么窦晴的种种行迹就像是在为佟月报仇。她为什么会为佟月报仇?她和佟月究竟是什么关系。 眼前躺着佟月积了几辈子冤孽招赘的夫君,周颂决定先在他身上找答案:“认识窦晴吗?” 石海城:“谁?从没听说过。” 周颂:“佟月平日里都和谁关系比较好?好到她死了之后会帮她报仇的人。” 石海城还真想了想:“没有这种人,她心里只有工作,关系好的闺蜜全在外市,也是经常不联系。” 周颂的手机响了,他拿出手机,看到来电备注是韩飞鹭。他正在犹豫接不接,就听石海城大喊:“救命!这杂种要弄死我,救命啊!” 周颂神色冷彻,挂断韩飞鹭的电话,对石海城道:“这是你第二次叫我杂种。” 石海城:“我说的是实话!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这儿是你爸的老巢!” 周颂嘴角挑起一丝冷笑:“那你猜猜看,我为什么把你带到这里?” 看到他笑,石海城不寒而栗:“如果你对我下手,你自己也逃不掉。” 周颂:“......你觉得我会杀了你?” 石海城心下悚然,色厉内荏道:“你是杀人犯的种,你早在十几年前就烧死了你妈和你兄弟!有你爸给你做表率,你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见周颂默然,石海城以为自己抓住了他的痛点,想起刚才遭受的屈辱,心中涌起复仇般的快意和亢奋:“你知道我们这些人都是怎么看你的吗?小周总?哈哈哈哈!我们当着面叫你小周总,背后叫你孽种!要不是你们家有点钱,你早被唾沫淹死了!就你这种货色还敢看不起我?也不看看有多少人看得起你!喂喂喂,你干什么!” 周颂割断他脚上的胶带,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拽起来,连拖带拉走向车库深处。他移开一只柜子,露出地面一块铁板,铁板下面是通往地窖的楼梯,他将石海城推下楼梯,石海城一边尖叫一边滚下几米长的楼梯,身体撞到坚硬的壁板才停下。他吃力地站起来,看到周颂沿着楼梯走下来,不由分说拽着他领子往里拖,终于意识到自己大难将至:“放开我!警察马上就来了,我就不信你敢杀我!” 地窖里没有灯,洞口处洒进来阴沉的日光,一片昏暗中隐约现出地窖中央那张木桌的轮廓。这是一张很厚实的榆木木桌,近两米长,桌面上落了一层厚厚的尘土。扑通一声,周颂把石海城扔到那张桌上,石海城一边尖叫一边翻腾,像一条待宰的活鱼。 周颂对地窖很熟悉,即使这里已经一团烂糟,他还是能迅速从墙角的工具箱里找出一捆绳,用绳子把石海城的手脚绑在桌角。 石海城鬼吼鬼叫:“周颂你他妈就是个疯子!你和你的杀人犯老爹一个德性!不要杀我!求求求你放了我,不要啊啊啊啊!” 周颂缓步走向桌头,双手按主桌沿,弯下腰,看着石海城倒置的脸;石海城的表情很精彩,即慌张又恐惧,让他想起儿时捣毁蚂蚁窝后从洞口奔涌而出的蚂蚁群。石海城成了蚂蚁群中的一员,恐慌、无助、慌乱、惊惧,偏偏又无能为力,只能任人宰割。他不得不承认,他很享受这种拿捏他人生死的感觉。上次感受到这种感觉是在城南批发市场的那间旧仓库,他用绳子打了个套结套在邵旸的脖子里,将邵旸掉在仓库房梁下。邵旸也是像石海城这样,极力的挣扎,像一条咬住鱼钩被渔人吊出水面的鱼。如果韩飞鹭去的再迟一些,他就能亲眼看到邵旸被吊死。但是韩飞鹭去的太快,他的希望落空了,那是他的遗憾。不过今天,此时此刻,石海城被绑在这张木桌上,似乎是老天对他的补偿。 周颂手里拿着一截粗实的麻绳,把绳子在石海城脖子上绕了两圈,石海城拼命求饶,但是他什么都听不到,他勒紧绳子,看到石海城的脸迅速变得通红,眼珠逐渐往外鼓,嘴唇变得青紫...... 他在心里数秒,数到第二十三秒时,对面昏暗的墙角突然出现一团光。他抬头望去,发现那不是光,而是一团火,火中似乎裹着一个人,像是站在稻田中的稻草人着火了。那团火转眼铺满地窖,地窖变成火笼,火舌舔舐着地面一寸寸往前蔓延。周颂撒开手中的绳子往后退,一步步被逼到墙角,狼狈地跌坐在地上,火烧到他脚边,他拼命地往角落蜷缩。 “滚开!” 他惊恐无措,试图把烧到面前的大火赶走,手臂却撞到旁边的一只高高细细的立柜,柜子摇晃了两下,随后从柜子顶部掉下来一只木盒。木盒盖子被摔开,里面的东西也被摔了出来,掉在他身边。 周颂看到它们,不觉愣住——那是两张狮子造型的面具,一大一小,都已经破旧掉色,似乎已经在盒子里尘封了多年。 第一章:哥哥 房间里充斥着刺目的白色和呛鼻的西药味,通过房间里的陈设很容易辨认出这里是医院,自己正躺在医院病床上;周颂发了会儿懵,头脑才逐渐清晰。他听到窗户呛啷响了一声,偏过头看去,发现是风把窗户吹开了,窗外是清澈明媚的晨光。他有瞬间的恍惚,他最后的记忆是暴雨天和阴暗的地窖,此时却身处清晨中的病房。他不记得自己何时离开的地窖,也不记得如何来的医院,眼前的一切让他产生强烈的虚幻感,仿佛在时间和空间中迷失,掉入时空裂缝之中,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不敢确定。 房门突然开了,粱桭和护士走了进来,粱桭凝重的脸色瞬间一扫而空:“你醒了?快去看看他。” 护士走过去把床头升起来,对周颂望闻问切检查了一番,道:“没有大碍,再吊瓶水就可以了。” 护士出去了,粱桭坐在床边的一张椅子上,拿出手机道:“我给大哥发个消息,他昨晚一直守着你,司机刚把他送回去。” 周颂看了看竖在床边的输液瓶,发现转动脑袋的时候头稍有些晕:“我怎么了?” 粱桭:“你怎么了?你在老别墅地窖里昏倒了,除了脑震荡没其他毛病,但就是一直不醒。医生说你是惊厥过度。”说着,他神色发狠,连打字也加重力道,“石海城真是活腻歪了,竟然打你的主意。” 周颂靠在床头又发了会儿懵:“你怎么找到的我?” 粱桭抬眼看了看他,然后把手机搁在桌上,给他倒了一杯水,才道:“不是我,是韩飞鹭。” 周颂下意识看了眼紧闭的病房门,门外的人似乎和他心有灵犀,在他看向房门的下一秒门就开了,随即走进来两位身穿便衣的警察,都是他的老熟人,顾海和穆雪橙。他们也在病房外等待了多时,去楼梯间讲个电话的功夫,回来就被护士告知周颂醒了。穆雪橙礼貌问候了一句:“你醒啦,感觉还好吗?” 周颂:“还好,谢谢。” 穆雪橙:“我们需要向你了解一些情况。” 粱桭请他们坐在窗边的一组沙发上,还用一次性纸杯给他们倒了水。顾海一落座就问:“你和石海城为什么会去迟辰光的旧别墅?” 周颂先向粱桭要了杯水,不紧不慢地喝了口水,才道:“我在他车里发现一块旧怀表,但也被他发现。他想杀我灭口。” 顾海和穆雪橙对视一眼,穆雪橙道:“然后呢?” 周颂:“他用绳子把我绑住,开车带我出城,中途下了大雨,所以拐到老别墅。” 穆雪橙:“之后发生了什么?” 周颂又喝了口水,道:“我挣脱绳子想逃跑,他追上来,我和他打了起来,他把我推到墙角,我撞到头,昏过去了。” 穆雪橙在记录本上记了几笔,道:“可是你和石海城的供述完全相反。” 周颂很平静地望向她:“他怎么说?” 顾海道:“他说是你把他制服,把他带到老别墅地窖里,试图用绳子勒死他。” 周颂嘴角露出一丝讽笑:“荒谬。” 顾海:“我们的确在他手腕和脖子上发现了勒痕。” 周颂淡然自若道:“那是他自己弄的,他想杀了我,把杀人伪装成自卫。他在自己身上弄出点伤,看起来就像是你刚才说的那样。” 顾海心中动摇,不知该不该信他:“就算他想杀你灭口,为什么特意把你带到那栋别墅?” 周颂:“彼时他的想法就如同此时你的想法。” 顾海:“我什么想法?” 周颂看着他,目光幽冷:“那里是迟辰光的老巢,而我是迟辰光的种,我继承父业,在迟辰光的老巢里杀人。合情合理。” 顾海和周颂还算熟悉,但是此刻对周颂感到分外陌生,不仅陌生还有些忌惮。他突然不敢和周颂对视,因为周颂的眼睛里是毫无杂质的敌意,不仅是对他一个人的敌意,而是对他身份的敌意。 他觉得周颂变了,又觉得这才是周颂本来的模样。 周颂反问他:“你们是跟踪石海城的车去的旧别墅吗?” 顾海:“对。” 周颂:“你们发现我们的时候是什么情况。” 顾海如实相告:“我们到时,石海城从大门里跑出来,开车想逃。而你躺在地窖,昏迷不醒。” 周颂:“找到那只怀表了吗?” 顾海:“找到了。” 周颂淡淡一笑:“既然你们找到了那只怀表,就能证明我说的是实话。” 顾海又和穆雪橙交流了一回眼神,随后向周颂和粱桭告辞,一前一后走出病房。顾海走在后面,正要帮他们关门,周颂冷不防道:“转告韩飞鹭,让他把我的东西送还回来。” 顾海:“什么东西?” 周颂垂着眼睛,目光虚淡:“他知道。” 警察走后,粱桭什么都没问,没问地窖也没问石海城,和他聊起待会儿午饭吃什么。周颂心里很清楚,粱桭也不全然相信自己,也持有疑虑,但是粱桭不会深究,原因很简单,粱桭对他始终保持着精准的边界感。 没一会儿,又来了一位访客,是一位戴着眼镜斯文端正的年轻男医生。他一进门儿,周颂就把他认了出来,他叫吴启平,和粱桭关系不错,不久前周灵均住院时他悉心照料。今日周颂进了医院,看在粱桭的面子,故而过来看望周颂。 周颂满心烦闷,任何人都不想见,但是碍于吴启平和粱桭交好,所以耐心敷衍他。好在吴启平很有眼色,向他表示慰问和关心后就告辞了。他走后,粱桭若有所思地静坐片刻,然后对周颂道:“我出去打个电话,你好好休息。” 周颂巴不得他们全走光:“你去忙吧,不用管我。” 粱桭一走,他立刻扯掉手背上的针头,身子往下滑进被子里,打算睡一会儿。他住的这间病房在二楼,窗外是一颗大榆树,树枝被风吹动,一下下地敲打玻璃,缓慢且有节奏;周颂闭着眼睛听着窗外树枝敲打窗户的声音,觉得这声音很熟悉,像是他在卧室床头柜上的摆放的一只小摆钟,那只摆钟的摆锤晃动时也会发出类似的声音,清脆、缓慢、又有节奏。他每晚都听着摆锤摇摆的声音入眠,不知不觉已经养成习惯,此时听着窗外的树梢声,也很快有了睡意。逐渐昏沉时,他迷迷糊糊地想:那只钟是何时出现在他床头的?是粱桭买的吗?似乎不是,他回国搬到那套房子第一天并没有见到那只摆钟,似乎隔了几天才出现。既然不是他自己买的,也不是粱桭置办,那么它是怎么来的? 这貌似是个不容忽视的问题,周颂想立即查证清楚,但是却扛不住越来越沉重的睡意,身体就像被无形的绳子绑在了床上,连抬动手指都很困难。 他无法抵抗如泰山压顶般的困倦感,很快睡着了。但是他睡得很浅,浅到能感觉到时间的流逝.....朦胧之中,他听到房门似乎响了一声,随后有人走近。他本以为是粱桭,所以不予理会,但是却闻到淡淡的香水味。粱桭从不用香水,更何况这香味是女士香水。 他猛然惊醒,回过头,看到床边坐着一个女人;她披着浓密乌黑的长发,穿着一套淡青色的衬衫,一件白色节裙,脸上化着轻薄剔透的妆,气质清新淡雅,整个人像是一朵绽于深谷与世隔绝的百合花。 虽然和她只见过一次,但是周颂立即把她认了出来,她叫宁雪儿,是宁钰的女儿。而宁钰是死在迟辰光手中的冤魂。 周颂心脏猛跳几下,竟有些惊慌:“你怎么在这儿?” 宁雪儿无论对谁都是那么温柔:“我来看看你。”她从包里拿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沾染着玫瑰花香的纸巾按在周颂的手背上,“你在流血。” 他刚才粗鲁地扯掉了针头,打点滴的针口冒出几颗血珠,在他手背碾成一片血渍。他连忙躲避宁雪儿的碰触,一脸戒备地看着她:“是粱桭让你进来的?” 宁雪儿:“门外没人,我自己进来的。” 周颂看向房门,万分希望粱桭能回来,甚至有夺门而出的冲动。 宁雪儿看出了他的心思,微笑道:“你不用紧张,我只是来看看你。” 周颂:“看我什么?” 宁雪儿:“看你是否无恙。” 周颂:“为什么?” 宁雪儿:“我关心你。” 周颂:“......你到底想干什么?” 宁雪儿很温柔又很无奈地笑了笑:“我真的只是想看看你,除此之外我又能对你做什么呢?” 她的确对他做不了什么,但是周颂仍然不肯稍有松懈:“你看到了,我还活着。你可以走了。” 宁雪儿:“你为什么对我这么没礼貌呢?你我之间,你没有立场对我趾高气扬。” 周颂:“那我应该对你什么态度?向你下跪认错吗?” 宁雪儿摇头失笑:“你的攻击性太强了。你以为我在为你我父辈的事耿耿于怀吗?” 周颂:“你没有吗?” 宁雪儿:“无论你信不信,我的答案是没有。宁钰出事时我只有两岁,对她毫无记忆,更谈不上感情。这个名字对我来说只是陌生人,我不会为了她去记恨一个无辜的人。” 周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刚才说,我无辜?” 宁雪儿点点头:“你当然很无辜,你还很可怜。犯罪的人是迟辰光,你很不幸也很无辜,拥有这样一位父亲。你一直活在他给你制造的阴影中,对吗?” 她说的对,但是周颂不会承认:“他是他,我是我。况且他已经死了,不会对我产生任何影响。” 宁雪儿笑道:“好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算起来你我应该年纪相仿,做个朋友怎么样?” 她向周颂伸出手,脸上露出温柔似水的笑容。但是周颂却一脸冷漠地注视着她,道:“我能感觉到,你带着某种目的接近我。你直说吧,你想干什么?或者说,你想要什么?” 宁雪儿笑容淡了许多,像是很失望:“你一向如此复杂吗?” 周颂:“你比我更复杂。” 宁雪儿偏过头望着窗外,目光悠悠远去,像一只被放飞的风筝,或是一只漂泊的小舟。 “我很快就要死了。”她说。 周颂:“什么意思?” 宁雪儿轻叹一口气,神色柔软又感伤:“我患有bugr综合征,这是一种家族遗传病,得这种病的人大都会在青年时期猝死。三年前,我确诊了这种病。” 周颂没听过这种病,但是宁雪儿没有必要凭空捏造,因为要查证很容易。不过他不敢轻信宁雪儿。 宁雪儿看出他的怀疑,淡淡笑道:“是真的。” 周颂:“你为什跟我说这些?” 宁雪儿:“知道这件事的每个人都会对我表示同情,然后虚情假意的安慰我。但是你却没有,你不觉得我很可怜吗?” 周颂:“你想让我可怜你吗?” 宁雪儿摇了摇头:“不想。或许这是我和你相像的地方,你我都可怜,但是我们都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和怜悯。” 周颂嘴角一勾,自嘲般笑了笑:“我和你不像,你也无法像我。” 风吹进来扬起宁雪儿的头发,她把如瀑的长发全都拨到左侧胸前,脖颈处飘出幽微的馨香。她说:“无论你承不承认,你我的确很像。” 周颂:“像在哪里?” 宁雪儿:“我们都是病人。” 周颂不知不觉暂时放下了警戒,对她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兴趣:“我很健康。” 宁雪儿望着他微笑,笑容轻淡但蕴藏着某种力量:“那么你此时此刻,为什么会在医院?” 周颂哑然。 宁雪儿又道:“我的病是基因对我的诅咒,你也是。” 周颂:“......我没有得你刚才的那种病。” 宁雪儿:“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你是迟辰光的儿子,虽然他没有遗传给你家族病,但是他基因中的其他东西会全部遗传给你,因为你是他的后代。” 周颂:“你大可不必这么委婉。你想说迟辰光是杀人犯,我作为他的儿子,我终将会步他的后尘。” 宁雪儿:“我相信基因有强大的延续性,我自己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我们都被基因诅咒了,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同病相怜。” 周颂陡然间浑身无力,他往后靠在床头上,望着对面雪白的墙壁出神片刻,道:“基因的诅咒......你说的对,的确是基因的诅咒。” 宁雪儿慢慢伸出手去触碰周颂的手,这一次周颂没有躲避。她温柔地握住周颂的手指,目光哀悯:“我们永远无法摆脱这种诅咒。” 她望着周颂的脸,在心里默念了一声:哥哥。 第二章:KTV 深夜,公安局大楼窗口黑了大半,仅亮着几盏彻夜不息的灯火。大楼的轮廓隐在黑夜中,遥遥望去,亮灯的窗口像是悬在夜空中几只灯笼。 韩飞鹭从大楼中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只鼓囊囊的黄色封皮文件袋。他将车开出警局大门,行驶在灯火如龙的公路上。没开出去多远,手机收到一条消息,他腾出手拿起手机看了眼,是顾海发来的,只有寥寥几字:石海城已移交看守所。 他看完消息,正要把手机放下,顾海紧接着又发来一条消息:窦晴怎么办? 看到这条消息,韩飞鹭因下班而好不容易舒展的眉目又紧紧皱在一起。他们拿住了石海城不假,破了连环案也不假,但是还有最后一个棘手的难题——窦晴。 王秀云翻供,证明了石海城曾收到过那封疑似来自于窦晴的勒索信。石海城无可狡辩,招认了全部罪行;他给佟月喂食毒药,导致佟月精神错乱坠楼而亡;将自己的亲生女儿从秋千上推落;指使李菲菲将乔琪推下山崖;在收到勒索信后,以为李菲菲反向勒索自己,为了用除后患又杀死了李菲菲。简而言之,他杀妻杀子杀情人,把阻碍自己获得清白富贵之躯的人杀了个干净,不可谓不狠毒。石薇案、佟月案、乔琪案、李菲菲案都得已水落石出,只有窦晴的身份还是一团迷雾。 不出意外,勒索信是窦晴写的,窦晴知道是石海城害死了石薇和佟月,她所做的一切貌似不是求财这么简单,而是为了帮佟月报仇。但是佟月的人际圈中查无此人,况且窦晴失踪多年不和家人联络,首次浮出水面就是为了向石海城复仇,也是一桩怪事。 韩飞鹭一边开车一边思考,不知不觉把车开到了父母家小区楼下。他把车停在甬道边,下车前看着躺在副驾驶车座上的文件袋犹豫了片刻是否带上它,最终还是两手空空只身上楼了。 韩玉良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见韩飞鹭回来了,便道道:“回来了,晚饭吃了没有?” 韩飞鹭换了鞋往里走:“没有。妈和引光呢?” 韩玉良:“你张叔的女儿过两天要办结婚酒席,你妈和你妹妹去你张叔家里帮忙了。厨房里有煮好的饺子。” 韩飞鹭去卫生间洗了把脸,然后从厨房端出来一盘饺子,来到客厅把饺子搁在茶几上,搬了张小凳坐下吃饭。 韩玉良看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他这两天累狠了,剥着蒜说:“这几天很忙?” 韩飞鹭往嘴里连塞三个饺子,咽下去才腾出嘴说话:“案子在收尾,把我撕成两半也不够用。” 韩玉良把剥好的蒜瓣扔到他盘子里:“再忙也得好好吃饭。你妈昨天还说你最近瘦得厉害,准备搬到你那儿照顾你些天。” 韩飞鹭笑道:“我都奔四的人了,不用你们为我操心。多操心操心引光吧,这丫头快考试了。” 韩玉良:“我和你妈商量过了,过两天带她去郊外民宿住几天。让她散散心。” 电视里在播一部纪录片,讲述的是封建王朝的建立和消亡。韩玉良喜欢纪实类的历史纪录片,因为用不惯时兴的网络搜索功能,还专门买了一套碟,配了个老式的碟机。 韩飞鹭话很少,一边看电视一边吃饭,除去回答韩玉良工作上的问题,此外一言不发。韩玉良也不和他多说,一直等到他吃完了盘里的饺子,才问:“你大半夜跑回来是有什么事?” 韩飞鹭坐到沙发上,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才道:“的确有点事。” 韩玉良把纪录片按了暂停,等着他说后文。 韩飞鹭喝了几口水,然后把杯子搁下:“爸,当年你抓捕迟辰光是什么情况?” 韩玉良纳闷儿:“上次你不是带着周颂回来问过了吗?” 韩飞鹭:“我上次问的是你为什么会接到举报迟辰光的电话,没问你抓捕他的具体细节。他是你抓的,也是你审的,我想知道当年的一些细节。” 韩玉良很了解自己的儿子,立刻猜到韩飞鹭此行必有因,稍一琢磨也就明白了:“和周颂有关吧?他和石海城的事我都听说了。” 韩飞鹭眉宇间立刻浮现一抹愁色,双肩也往下沉了沉。 韩玉良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这也是我一直以来的疑问。” 韩飞鹭看着他:“这是什么意思?” 韩玉良掂起茶壶也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悠悠道:“当年,我审讯迟辰光审了两天一夜。他虽然交代了自己的罪行,但我看得出他有隐瞒。” 韩飞鹭:“他隐瞒了什么?” 韩玉良静思了片刻,语气沉重道:“我怀疑他有同伙。” 韩飞鹭一惊:“同伙?” 韩玉良:“他每次都把受害者带到别墅地窖,他的作案习惯是把受害者肢解,沿着骨节把人切成十几份,然后埋进花园里。七名受害者全都是如此,但是有一名叫刘思雨的受害者和其他受害者有一点不同。”他竖起自己的手掌,“她的双手手指全都被切掉了。其他六名死者的手掌全都完好,只有她的手指被切掉。” 韩飞鹭心中隐隐有预感:“不是迟辰光干的?” 韩玉良摇摇头:“我认为不是,但是迟辰光坚称是他做的。” 韩飞鹭:“你为什么怀疑不是迟辰光?” 韩玉良:“我看过迟辰光所有的作案工具,他使用的是一套冷钢88ns。受害者残肢切口的断面和弧度都和这种刀具相吻合。但是刘思雨的手指切口特性却更趋近于一把平刃或者一把匕首。” 韩飞鹭:“或许只是作案工具不同,你们没有找到疑似刀具吗?” 韩玉良:“没有,迟辰光不承认还有其他作案工具。” 韩飞鹭:“我了解您,如果仅仅是作案工具不同,您不会怀疑还有另一另作案人。” 他猜对了,他看到韩玉良的神色愈加凝重,心中陡然有些不安。 韩玉良道:“刘思雨的手指切口非常凌乱,作案人似乎很不熟练,也没有多少力气,拿着刀乱切乱砍,所以留下的切口也乱七八糟。”他看了韩飞鹭一眼,像是不忍般皱着眉,“就像是个孩子做的。” 韩飞鹭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像是一簇小小的烟火,爆破后了无痕迹。他默了半晌,才道:“你抓捕迟辰光那天,周颂和周晨都在别墅?” 韩玉良摇摇头:“只有周颂。” 言至于此,韩玉良不再多说,对着电视按了下遥控器,继续看那部纪录片。 韩飞鹭在沙发上瘫坐许久,无意间一抬眼,发现已经接近凌晨。他端起自己用过的碗盘去了厨房,洗完后扯了两张厨房纸擦着手从厨房走出来,道:“我走了。” 韩玉良看着电视没动弹,但眼睛里始终忧思重重:“冰箱里有你妈给你包好的饺子。” 韩飞鹭提着一袋生的冷冻饺子从家里出来,下楼坐进车里,听到前面隐约传来引光的声音,但是路灯外看不到人,估计离他还有些距离。他在犹豫是否稍等一会儿,见一见妈妈和妹妹,但是此时实在身心俱乏,担心待会儿在母亲面前露出疲态使母亲担心,所以直接调转车头,向小区大门驶去。 到了家,他洗了个澡倒头就睡,睡到第二天晌午才起床,把这几天缺的觉全都补了回来。一拉开卧室门,他就看到两只猫在猫爬架上窜来窜去,互相追逐玩闹。他清理了猫砂盆,给两只猫开了罐头倒上猫粮,最后才轮到收拾自己。他洗脸时候摸到了下巴的胡茬,于是拿出剃须刀开始刮胡子,刚打上泡沫,放在客厅的手机响了,是引光打来的电话。他把手机拿到盥洗间接通了打开免提,然后把手机搁在洗手台上,问:“怎么着?” 引光那边很热闹,听声音估计有四五个女孩儿,她不知对谁哈哈笑了两声,才道:“你昨晚回家了?” 韩飞鹭把湿淋淋的头发往后捋,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缓缓转动剃须刀:“回了,你和妈不在。” 引光:“晴晴要办婚礼了,我和妈去帮忙选酒店什么的。” 韩飞鹭对即将要结婚的晴晴有些印象:“她不是才毕业不久吗?” 引光:“但是她和男朋友已经在一起五年了,上大学就开始谈恋爱,谈到现在结婚正好。” 韩飞鹭很不走心地说了声:“恭喜。” 引光:“晴晴今天过生日,我们在ktv开趴体,你来呗。” 韩飞鹭不假思索地婉拒:“不去,我忙。” 引光找了个安静的地方,貌似躲进了卫生间,还压低嗓音:“你有没有人情味儿?人家结婚前最后一个单身派对你都不来啊?咱们两家可是好多年的邻居了。” 韩飞鹭:“我和她又不是很熟,你帮我买个礼物送给她,我给你转账。” 引光:“你是不是脑子有泡?今天晚上的聚会少说会有十几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参加,拿你的脚指头想想也知道这是个脱单的好机会啊。” 韩飞鹭还是反应平平:“我要想脱单早脱了,现在没空搞对象。” 引光:“那你准备什么时候搞啊?你马上都三十三了大哥,晴晴比你年纪小都要结婚了。妈正在帮你搜罗相亲对象你知道吗?” 韩飞鹭吓了一跳:“相亲?” 引光:“她已经连续好几天去逛公园相亲角,还托广场舞队里的阿姨们帮你留意合适的人选呢。” 韩飞鹭顿时很心累,扔下剃须刀胡乱把脸洗干净,拿着手机往客厅走:“你这话保不保真?” 引光:“百分百保真,你要是不赶紧自己找一个,等着去相亲吧。” 韩飞鹭左思右想一番,道:“把时间和地点发我手机上。”说完挂断了电话。 结束和引光的电话,他又回复了一些工作上的消息,然后回房间换了身衣服,走到玄关临时目光飘向厨房冰箱,冰箱冷冻层里有昨晚他从爸妈家里带回来的饺子。他拐进厨房把那兜饺子拿出来装进一只服装袋里,提着袋子出门了。 他已经探听清楚了,周颂昨晚出院,而今天周六,时间又尚早,周颂此时极大可能在家睡觉。他把车开到周颂所住小区单元楼底下,坐在车里开始了新一轮的发愁;前天顾海给他带话,周颂让他把东西送还回去,他知道周颂说的是什么,周颂也知道那样东西一定在他手中。 石海城落网当天,警方追踪石海城的车一路到迟辰光的老别墅,警车刚还未开到别墅门口,石海城就慌慌张张地跑出别墅大门,试图开车逃跑,结果当然被顾海等人拦住。他担心周颂的安危,带人冲进地窖,却见周颂躺在墙角昏迷不醒,身旁遗落一大一小两只面具。 面具,又是面具,在地窖里发现的面具不得不让韩飞鹭联想到那只属于邵东成的面具。他把面具带回单位检验了一番,这次他没那么幸运,面具里里外外干干净净,什么残存痕迹都没留下,以鉴定结果来看无法判定面具的主人。但是韩飞鹭心里已经有了答案,面具定属于迟辰光,而那只小号面具的主人还未可知。 杂乱的思绪还没捋分明,手表的分针已经转了十几圈,韩飞鹭头一次觉得时间流逝的如此之快。那只扁平的木盒子一直被他放在后座,他一手拿着木盒一手提着装有饺子的服装袋上楼。到了周颂家门口,他按了几下门铃,即没人回应也没人开门,给周颂打电话也没人接,他犹豫了会儿,试着输入上次周颂告诉他的密码,还真把门打开了。 门一开,他就听到卧室里传出细微的响动,以为是周颂在里面,便扬声道:“少爷,我给你带了礼物。” 韩飞鹭轻车熟路地换了鞋往里走,卧室门也开了,却走出一位四十多岁的阿姨,两人打了个照面。 蔡姐:“你找谁啊?” 韩飞鹭没有回答,迅速扫量她全身,见她戴着围裙和手套,手里还提着吸尘器,心里大概猜到了她的身份,“我是周颂的朋友,你是?” 蔡姐:“哦,我姓蔡,是做家政的。周先生不在家。” 韩飞鹭:“他昨晚没回来?” 他边说边往前走,想看看周颂是不是藏在卧室里,但是蔡姐却张开手臂把门挡住,“你,你干嘛呀?” 韩飞鹭敏锐地在她脸上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慌乱的神色,这让他疑心丛生。他从兜里拿出警官证给她看了一眼:“别紧张,我是警察。” 蔡姐一怔,尴尬又慌张地笑了笑:“是警察呀,抱歉抱歉。” 韩飞鹭推开卧室门往里看,里面干净整洁,空气里飘荡着薰衣草精油的香味,看样子刚刚打扫过。他往里走,看到床头摆着一只小摆钟,摆钟的摆锤左右摇晃,发出的声音缓慢且有节奏。小摆钟旁边放着一只香薰灯,薰衣草香味就是从这里飘散出来的。 他扫视桌面一圈,没有发现乱翻乱动的痕迹,然后拉开抽屉,露出里面整齐摆放的几只表,这些都是周颂的表,每一只都抵得上一辆车。他不知表的数量,所以只粗略看了一眼就把抽屉合上了,然后走出卧室关上了门。姓蔡的家政工刚才的表现引起了他的怀疑,他见过许多家政工偷盗东家财物的案子,担心周颂家里被盗,所以多留了一份心眼。 韩飞鹭把冻饺放进冰箱里,看到蔡姐提着吸尘器正在清洁客厅地面,于是走到客厅坐在沙发上,先盯着她看了会儿,然后问:“你是本地人?” 蔡姐:“是的。” 韩飞鹭:“我来过多次,怎么没见过你?” 蔡姐:“我不住这儿,就早上和晚上过来打扫卫生。” 韩飞鹭:“你在这里工作了多久?” 蔡姐:“有四个多月了吧。” 四个多月,他没记错的话,周颂回国也是四个月前。韩飞鹭又问:“带身份证了吗?” 蔡姐从包里拿出身份证递给他,他接过去细细看了一会儿,然后把身份证还给蔡姐,笑道:“周颂跟我说过,家里的阿姨烧的一手好粤菜,我还以为你会是广东一带的,原来是本地人。” 蔡姐知道他意在检查自己身份证,但还是很配合地笑了笑:“我在广州住过几年。” 蔡姐打扫完卫生就走了,房子里只剩下韩飞鹭一个人。他把木盒摆在客厅茶几显眼的位置,然后拿出手机给周颂打电话。周颂还是不接电话,他第三次打,周颂的手机索性关机了,不知是不是存心躲他。 韩飞鹭也不着急,转而给他发微|信:我在你家,如果你半个小时内不回来,我就把你房子卖了。 担心周颂看不到他的消息,他又连‘拍’了周颂的头像好几下。然而这条消息依旧石沉大海,渺无音讯。韩飞鹭数着时间,等到第三十分钟时站起来就走了,走时把房门用力摔了一下。他也不是无事可干的大闲人,误了半天工跑来周颂家里坐冷板凳已经是他的底线,周颂不接电话不回消息把他当空气,他心里难免有了火气。 从周颂家里出来他就去了单位,在单位一直心气儿不顺,顾海齐天磊等人都躲着他,只有穆雪橙没心没肺地往他跟前凑,结果被他遣去买一份送给晴晴的生日礼物。穆雪橙乐得放风,拿上他的卡叫了小赵一起去了。但是她误解了韩飞鹭的意图,以为韩飞鹭买礼物是为了追求未来的另一半,而且花不是自己的钱一点都不心疼,买了条轻奢品牌的手链回来。 韩飞鹭一看发票,两眼一黑差点没昏过去,扯着穆雪橙的耳朵问自己哪里得罪过她。穆雪橙嗳嗳叫唤着躲开他,还说他小气,追女孩儿都不肯下本儿。韩飞鹭心里直滴血,懒得跟她解释许多,自己出马又买了份实惠经济送出去也不会让对方倒欠人情的礼物,把穆雪橙买的手链收了起来,预备留着送心仪的对象。 闹哄哄的白天很快过去了,到了晚上,他刚出公安局就收到了引光发来的地址:西环路水晶宫ktv。 第三章:薛金海 西环路的水晶宫ktv开在一栋商业楼里,四楼挂着一块灯光闪亮的招牌,再往上数七八个楼层又挂了一块招牌,这块招牌很神秘,只有一个龙飞凤舞的‘夜’字。熟悉这里的人才知道这栋商业楼是一个自成一派的娱乐场所,四楼以下是ktv,四楼以上是夜店。因为这栋楼内所有产业的幕后老板都是同一个人,所以被俗称为‘水晶宫大楼’。 每到晚上,水晶宫大楼流光溢彩通体生辉,一楼大厅玻璃门外悬挂着两只硕大美丽的玻璃制的宫灯,大厅正中央站着一只两米多高单脚独立的仙鹤。仙鹤的材质成迷,在不同的角度下呈现不同的色彩,每一面都光华璀璨。 这地方,韩飞鹭是第一次来,初次登门就被大厅的仙鹤夺去好奇心。他绕着仙鹤走了一圈,还摸了摸仙鹤坚硬冰凉的翅膀,很想找个工作人员问问这只鹤是什么材质,但环顾一圈只看到几个穿灰色制服的保安,几个保安见他长时间停留在大厅,早就虎视眈眈地盯住了他,手里攥着对讲机。韩飞鹭和他们略一对视,顿时觉得很没意思,旋即乘电梯上楼了。 电梯在三楼停下,他一出电梯门就看到引光和一个留着短发的高个子女孩儿站在大厅前台,短发高个女孩儿就是邻居晴晴,晴晴的父亲张叔和韩玉良是棋友,韩飞鹭上次见到她还是今年过年时去她家里给张叔拜年。引光见他从电梯里出来了,便朝他用力挥手。 韩飞鹭走过去,笑道:“头一次来这儿,差点没找到地方。你们该不会是在迎接我?” 晴晴笑道:“当然在迎接你啊,韩警官。还以为你放我们鸽子了呢。” 韩飞鹭:“不敢不敢,我这不是千辛万苦跋山涉水地赴约了吗。” 晴晴:“哈哈哈,人齐了,我们进去吧。” 晴晴的未婚夫特意定了个大包,一张椭圆形的黑色长沙发坐满了人,仅有四个男性,其余全是晴晴的女性朋友。韩飞鹭和在场的人粗略打了招呼,然后就被引光拽去坐在几个女孩子中间。引光很卖力地推销自己的哥哥,拿着韩飞鹭的手机自作主张加了好几个女孩儿的微信。韩飞鹭平时的工作和生活都是接触男性居多,陡然进入女人多的场合还不太适应,但他绝不会露怯,反而谈笑风生悠然自若,像极了风月场上的老手。 几个女孩儿被晴晴叫去一起唱《姐姐妹妹站起来》,韩飞鹭得以清净下来,顿时感到口干舌燥,端起一杯橙汁儿喝光了。然后从兜里拿出一只小巧的礼物盒塞到引光手里,示意引光把盒子放进桌上的礼物堆儿里。引光帮他把礼物送出去,正要去点歌,但被他拽住。 韩飞鹭:“先别走,我问你,那哥四个里面谁是晴晴的未婚夫?” 引光指着一个穿黑t牛仔裤的高个子男人,道:“他呀。刚才你进来的时候他和你握手还自我介绍了,这才几分钟你就忘了?” 韩飞鹭瞅着他:“刚才灯光太暗,我就没看见他的脸。他叫什么名字?在哪儿上班?” 引光:“他叫刘冠超,是市中心医院的医生。” 刘冠超三十一岁,和晴晴一样年纪,俩人是大学同学,都是学医的。刘冠超成绩优异,被直招进本市最好的外科医院,而晴晴学的是中医,进了中医院。两人感情一直很稳定,毕业没多久就已经见过了双方父母定下了婚期,预计10月份完婚。 俩人正聊刘冠超,刘冠超就端着一杯啤酒过来了,笑道:“韩警官,晴晴常跟我提起你,我可是敬仰你很久了。”他爽朗健谈,长得周正,身材也不错,可看出经常健身,属于很招女孩儿喜欢的那一类男人。 韩飞鹭笑道:“别客气。上次你们办订婚宴那天我不聿城,所以没有参加。” 刘冠超:“理解理解,人民警察为人民,人民当然要体谅警察同志。” 刘冠超说话做事很圆滑,韩飞鹭蛮喜欢这样的人,对方懂得进退适宜,察言观色,这样的人相处起来不会累。韩飞鹭开车来的,所以婉拒了他的啤酒,自己干了杯橙汁。刘冠超又和他闲天扯地聊了会儿,然后去找未婚妻去了。 韩飞鹭橙汁儿喝多了,于是出了包厢去寻卫生间。他一直不怎么喜欢ktv里过于热闹的氛围,刚才包厢里的男男女女们唱的歌他一首都没听过,其实怪不得别人,他的曲库已经好几年没有更新过了,来唱k的次数也是一只手掌就能数过来,更是无法从中找到一丝乐趣。所以从卫生间出来,他就站在走廊里给引光发了条消息:我有事,先走了。 发完消息,他往电梯间走,远远看到电梯门开了,几个年轻人走了出来,然后电梯门又合上,往楼上去了。电梯门只打开了几秒钟,但是他看得很清楚,周颂站在电梯里去了楼上,而且周颂旁边还站着一个男人,那人转头对周颂说话,只露出侧脸,但是从他的狼尾头和身上过于宽松的亚麻白衬衣就足以看出他是江潮。 周颂怎么和江潮在一起? 韩飞鹭很意外,也很诧异,没有多想就跑过去按下电梯键,乘旁边一架电梯跟了上去。电梯在6楼停下,从电梯出来是一条宽阔的走廊,走廊两边有序站着几个穿衬衫西裤和马甲的男人,个个别着耳机,身材高大,马甲上别着‘礼宾员’的牌子。 韩飞鹭一露面,几个人齐刷刷地喊:“欢迎光临水晶宫!” 韩飞鹭快步往里走,突然被人叫住:“韩哥?” 他回头,看到了秦骁,秦骁站在走廊边朝他笑:“还真是你啊。” 韩飞鹭:“你在这儿上班?” 秦骁:“是啊。” 韩飞鹭:“刚才周颂是不是进去了?” 秦骁:“对对,他刚进去。我帮你叫他出来?” 韩飞鹭:“不用,我进去找他。”他想了想,又问,“周颂常来?” 秦骁:“他之前来没来过我不太清楚,打我上班儿起今儿是第一次见他过来。” 秦骁的对讲机响了,里面传出一道年轻的男性嗓音:“骁哥,有俩人喝多了闯进女更衣室还把门反锁了,你赶紧过来看看。” 秦骁拿起对讲机一边说话一边快步走向走廊东边:“你去刘经理那拿钥匙,我马上就到。那啥,我先去忙了啊韩哥。” 韩飞鹭朝他摆了下手,回过身继续往前走,几步拐过走廊到了夜店入口,顿时被一道扫过来的强光刺得双眼发黑,强大的声浪硬生生把他往后逼退了半步。他缓了缓,等到眼前的重影散去才往里走。 舞池里站满了人,人多到恨不得叠在一起,dj正在放一首时下流行的摇滚乐,浓重的酒精味和香水味混着剧烈的声浪在空气里一阵阵翻涌。韩飞鹭觉得自己像是误入了妖精的洞窟,里面艳光四射妖魔横行,另成一个独立的世界。他艰难地往里挤,借着闪烁的灯光尽力看清每个人的脸,最终在舞池边的卡间里看到了周颂。 “楼顶能看夜景,一会儿上去瞧瞧?”卡间的位置靠近音响,比别处更吵,江潮恨不得趴在周颂耳朵上说话。 周颂交叠着双腿坐着,左臂撑在沙发扶手上撑着额角,右手端着一只酒杯,道:“光秃秃地站着有什么意思?” 江潮笑说:“你想坐着还不简单,我叫人搬张沙发上去——” 话没说完,江潮没声了,因为他看见了韩飞鹭。韩飞鹭拨开人群大步走来,一屁股坐在周颂身边。周颂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过来骚扰自己,皱着眉看过去,不曾想看见了韩飞鹭的脸。 韩飞鹭瞥了周颂一眼,然后向江潮抬了下手:“又见面了,江老板。” 江潮扬起下巴,耷眼瞧他:“有何贵干,韩警官。” 韩飞鹭:“不公干,过来消遣。” 江潮扬眉,显然不信。 韩飞鹭搂住周颂的肩膀,道:“是他把我叫来的。” 周颂扭过脸不看他,想挣开韩飞鹭的胳膊。韩飞鹭察觉到了,不但不松手,还把他搂得更紧。周颂不愿意在人前和他起冲突,于是只好默忍,板着脸喝了一口酒。 韩飞鹭控制住他,又向江潮笑道:“江老板,你可是食言了。” 江潮:“我食的哪门子言?” 韩飞鹭:“你说会把左烨亲自送到公安局,我等了多天你都不来。” 江潮笑道:“韩警官这是在难为我,我近日未见左烨,怎么把他送到公安局?” 韩飞鹭:“那你见窦晴了吗?” 江潮:“谁?” 韩飞鹭:“找你借高利贷治眼睛的女人。” 江潮手里拿着一串雷击枣木圆珠手串,他默不作声地转动几颗珠子,末了用力把手串摔到左手掌心,笑道:“鄙人记性奇差,已经忘了这个人。韩警官在找她?” 韩飞鹭:“对,江老板能否提供点线索?” 江潮:“韩警官请明示,我必定知无不言。” 韩飞鹭爽朗一笑:“就知道江老板是热心肠。你简单说说窦晴是怎么找上的你,有没有留给你联络方式。” 江潮又把手串往掌心里摔了一下:“她够不着我,给她放贷的是我下边的人,我只负责收账。至于她有没有留下联络方式,她压了身份证给我,也留下了手机号。她还完款就领走了身份证,我也没有再联系过她。” 韩飞鹭:“找你借钱只需要抵押身份证?” 江潮:“当然不是,还需要一个担保人。” 韩飞鹭:“窦晴的担保人是谁?” 江潮打了个响指,站在一旁的服务员立马走上前来蹲在他身边,他低声对服务员说了句什么,服务员点点头去了。不一会儿,一个穿花衬衫留络腮胡的男人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张皱巴巴的纸,道:“老板,这是之前窦晴填的信息表。” 江潮没接,朝韩飞鹭指了一下:“交给警察同志。” 韩飞鹭接过那张表,迅速找到担保人一栏:薛金海,男,85年生人,本地人,住在鼓楼街十三巷34号。他把表叠了两下放进外套胸前口袋里,“多谢江老板,如果能顺利找到窦晴,我给你申请一面锦旗。” 江潮:“哈哈哈,那我一定要挂在店里。” 韩飞鹭笑了笑,算是和他的谈话画上了句号,然后扭头看着周颂的侧脸,用力在周颂肩上捏了一下,笑问:“带手机了吗?” 这句话似曾相识,周颂猜到了他下一句要说什么,存心想堵他的嘴:“没有。” 韩飞鹭笑道:“以后出门记得把手机带身上,下次再不接我电话,我就当你死了,先销了你的户再去你家里报丧。” 这话说得实在刺耳,周颂心里动气,用力斜他一眼:“你跟我有什么关系?就算我死了也轮不到你帮我销户。” 他把酒杯搁下,问江潮:“沙发搬到楼顶了?” 江潮乐了:“放心,到了楼顶肯定不让你双脚落地。” 周颂和江潮往外走,没走几步,韩飞鹭把他叫住:“周颂。” 周颂止步,回头看他。 韩飞鹭坐在沙发上看着他,眼睛亮的像两束刺穿黑暗的光:“你再敢往前走一步,咱俩这朋友可就没得做了。” 周颂:“......我最讨厌别人威胁我。” 韩飞鹭不再多说,站起身就往出口去了。他径直走到楼梯间,等电梯时回头一看,周颂冷着脸慢悠悠地跟着他出来了。电梯门开了,韩飞鹭走进去,用手挡住电梯门,足足等了一分钟周颂才走进来。 韩飞鹭按下一楼,道:“别人都是吃软不吃硬,你倒好,偏偏喜欢听我放狠话。” 周颂不甘心,但没得奈何,故意露出冷傲的神色:“你少得意,我是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和你起冲突。” 韩飞鹭非常适时地给他一层台阶下:“那是,咱俩真打起来我可不是你的对手。” 周颂:“你找我有什么事?” 电梯门开了,韩飞鹭道:“出去说。” 从水晶宫大楼出来,韩飞鹭去停车场开车,把车停在周颂面前,道:“上车。” 周颂适才听了他的狠话受了他的威胁,无形间被他挫了一大截骄傲,自然不肯上他的车。 韩飞鹭下车走到副驾驶,把车门打开,道:“请上车,少爷。” 周颂这才沿着韩飞鹭给他搭的台阶走下来,坐进了副驾驶。 韩飞鹭驱车上路,续上了在电梯里没说完的话:“顾海把你的话带到了,前两天我太忙,没时间联系你。” 周颂扭头望着窗外,冷冷道:“你不需要联系我,只需要把东西还给我。” 韩飞鹭句句吃瘪,忍不住皱着眉头看他一眼:“你又在装哪门子混蛋?” 周颂:...... 韩飞鹭:“我知道你害怕,怕我问你对石海城做了什么;问你那两只面具的来历。可我一个字都还没说,你就对我发脾气,我是不是太冤了。” 周颂一幅大义凛然的模样:“那你现在问。” 韩飞鹭偏偏不按套路出牌:“我不问。” 周颂:“为什么?” 韩飞鹭:“你的笔录我看过了,你和石海城驴唇不对马嘴,我知道你们俩有一个人在说谎,我怀疑石海城说谎也怀疑你说谎。但是你说谎改变不了石海城没有受到你的伤害以及他自己犯罪的事实,你还帮我们找到了关键物证。但是一码归一码,我们在割伤石海城脸的折叠刀上找到了你的指纹,加上石海城的指认,要治你故意伤害也很容易。这件事可大可小,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不再追究。” 周颂:“什么事。” 韩飞鹭:“尽快去看心理医生。” 周颂沉默,但是脸上的冰霜溶解了许多。 前方到了亮起红灯的路口,韩飞鹭把车停下,转过头看着周颂,肃然道:“我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不能当做没有发生过。我知道你自己也很困惑,你需要帮助。” 周颂微低着头,轻声道:“谁会帮我?” 韩飞鹭:“如果你信得过我,按我说的做。”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红灯在紧促的倒计时,最后一秒钟,周颂点了下头。 韩飞鹭驾车驶过路口:“再来说说江潮,我才两天没见你,你又交下一个知心好友?” 周颂放松很多,倒进椅背里长吁一口气,道:“我和他刚认识。他约我去他店里玩,我闲着没事就过来了。” 韩飞鹭:“少和他接触,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人心术不正。” 周颂不以为然:“你还能看到他心术?” 韩飞鹭:“你没听到我刚才和他说的话?” 周颂:“听到了,他和窦晴有点关系。” 韩飞鹭:“你没什么感想?” 周颂:“他不是提供了窦晴的担保人信息吗?如果他不想帮忙,瞒住这则消息不是难事。他肯帮你,说明他不怕你调查。” 韩飞鹭:“话虽如此,但我还是觉得这个人水很深。” 周颂看一看旁边的街景,发现韩飞鹭把车开到了他很陌生的街道:“这是哪儿?” 韩飞鹭:“我们去找薛金海。” 薛金海住在鼓楼街13巷,韩飞鹭对这片老城区的路不熟,跟着导航开到一片平房区。这一片的房屋大都已经被重规划,拆除重建的步调近在咫尺,家家户户大门落锁,到了晚上仅有几座院子亮着灯。巷子里进车不方便,韩飞鹭把车停在方便掉头的主干道,和周颂步行钻进环环相套的小巷里。巷子里没有路灯,韩飞鹭一路用手机照亮,在路边寻找34号门牌。34号藏在一棵硕大的榆树后,挂在墙上丝毫不显眼,要不是他眼尖,很容易忽视过去。 大榆树旁边是一扇破旧的铁艺门,韩飞鹭稍一观察,确定这房子是有人住的,因为院里没有生杂草,晾衣绳上还挂着衣服,最重要的是屋子里有光。门从里面被挂上了,他用力拍门,却没有人应门。 周颂沿着围墙往东走了几步,看到墙边垒着几块砖,他站上去,墙头到他胸口,可以踩着砖翻越围墙。他往院里看,发现房门前躺着一团黑色的物体,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模式,借着光才看清楚那是一条细犬,躺在地上缓慢地抽动前肢,肚子微弱起伏,嘴巴里流出大量白沫唾液。很显然,这条狗中了毒,马上就要死了。 他回到韩飞鹭身边把韩飞鹭的袖子扯住,低声道:“刚才好像有人翻墙进去,而且毒死了院里的狗。” 韩飞鹭一听,找到那几块垒在墙边的转,踩着砖翻墙进院,悄无声息地落地。他先去看了看那条中毒的狗,然后走到院门后低声对门外的周颂说:“五分钟后如果我没出来,你就叫人。” 说完,他压着步子蹑手蹑脚走到房门前,房门是虚掩的,轻轻一推就开了。他推开门,看到屋子里点着五六根蜡烛,刚才他一路找来,但凡有人住的房子都亮着灯,怎么薛金海家里不开灯却点起蜡烛?难道欠了电费?不仅如此,他还闻到一股刺鼻的臭味,非常像下水道反涌上来的气味。 进门左手边是一间卧室,门大敞着,里面没人。韩飞鹭往里走,客厅背面还有一间卧室,和卧室相邻的是房门紧闭的卫生间。他走到卧室门外,门依旧敞着,里面点着蜡烛,桌上的蜡烛已经快燃尽,细长的线绳拖出一条摇曳的火光,印照出躺在床上的男人,正是他找的薛金海。 韩飞鹭快步走进去,发现薛金海昏迷不醒,嘴唇青紫;一旁的床头柜上搁着一只瓶子和一只水杯,瓶身上印着‘烂根王’三个字。韩飞鹭认得这种药,仅需几滴就可以毒死一颗粗壮的大树。他连忙去探薛金海的呼吸,薛金海的气息微弱一息尚存,立刻拿出手机给周颂发消息让周颂叫救护车。发完消息,他再次观察卧室;薛金海是自杀还是他杀还未界定,如果有人想杀害薛金海,那么凶手或许还在房子里。 卧室里只有衣柜可以藏人,衣柜的门没关紧,韩飞鹭拽开衣柜门,里面掉出几件衣服,此外没有可疑之处。他的目光突然移向和卧室比邻的卫生间,他走到卫生间门外,试着推门,发现里面有重物把门堵住。他退后一步,一脚把门踹开,率先闻到浓郁刺鼻的臭味;借着客厅的烛光,他看到卫生间朝西开了一扇窗,窗子没封,推开窗户就能从卫生间里逃出去。 韩飞鹭往里走,没走两步发现马桶的底座像是被人为移动过,渗出了脏污的粪水。突然间,他明白了为什么这座房子里臭味浓重;为什么不开灯反而点满蜡烛;卫生间房门为什么紧闭——他中了埋伏,卫生间泄露大量沼气,而沼气遇到明火就会爆|炸。 砰! 一声巨响,房屋爆|炸,剧烈的气流冲破门窗,连房顶都被掀翻。 第四章:刘冠超 早在几个月之前,粱桭就将本市有名的心理医生的详细信息制成文档发到了周颂的手机上。周颂看都没看一眼,文档躺在他手机中变成了待清理的垃圾。 今早到公司后,他无心工作,拿着手机调出和粱桭的聊天记录,翻了好一会儿才找到那份文档,但是已经被自动清理掉了。他前思后想一番,还是给粱桭发消息,让粱桭再把文档发送一份过来。粱桭有求必应,很快又发了一份文档,并且什么都没问。 周颂在电脑上把文档打开,里面共有八位心理医生的资料,包括那位他见过一次的姜医生。他走马观花往后看,最后一份信息表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名女性心理医生,名叫张淑杰。他记得这个名字,并且印象深刻,想知道她是不是他记忆中的张淑杰,于是在网上搜索她任职的心理咨询中心,顺利找到了她的照片。不知是机缘巧合还是世界太小,竟然真是他记忆中的张淑杰。十几年前,周晗也曾看过心理医生,这位心理医生数次登门,与周颂也见过多回,正是张淑杰。 十几年过去了,张淑杰老了许多,那张线条硬朗的脸柔和了不少,但是她的眼神还是和年轻时一样坚定有力。周颂看着她的照片,张淑杰的脸瞬间把他带回了十几年前,将他扔进那个阳光静谧的午后,张淑杰试图带他回家,远离即将到来的厄运,但是被周晗阻止;他永远记得那一天,周晗站在二楼走廊边,双手扶着护栏往下看,长发遮住她苍白的脸,她的眼睛像冰水一样冷...... “早啊,请你喝咖啡,今天会员日买一送一。”田馨来了,把一杯咖啡放在周颂桌上,在旁边的工位上坐了下来。 周颂把网页关闭,对她一笑:“谢谢,中午请你喝奶茶。” 田馨摆摆手:“不喝奶茶啦,我最近戒糖。你前两天没来上班,梁秘书向经理帮你请了病假,你病养好了吗?” 周颂:“只是普通感冒而已,已经没事了。” 田馨拖着椅子靠近他,低声道:“你看新闻了吗?昨天晚上老城区鼓楼街爆炸啦。好像是沼气泄露发生的爆炸,还炸死了一个人。” 周颂不用看新闻也知道这件事,因为他就在现场。韩飞鹭发现异常还算及时,在爆炸前逃出生天,捡回一条命。至于他,当时他远远站在大门外,只被飞溅的灰尘土沫染脏了衣服,完好无损。 爆炸发生后,派出所、火警、刑警全都来了,乱糟糟的忙活到半夜,现场的确死了一个人,经查证,他就是韩飞鹭当晚前去寻找的目标薛金海。但是薛金海不是死于爆炸,而是死于中毒,警方在满地狼藉中找到了毒药瓶残骸,虽然尸体检验报告还没有出具,但是韩飞鹭能作证薛金海在爆炸之前就死了。 薛金海死于中毒,但案发现场发生爆炸,薛金海中毒究竟是自杀还是被人谋杀目前还未可知,所以媒体在未知全貌的情况下很不负责任地宣称薛金海死于爆炸。 周颂反应很寡淡:“据我所知,还伤了一个警察。” 田馨:“啊?严重吗?” 韩飞鹭的后背被飞溅的玻璃碎片划了一道口子,送到医院缝了七八针,这点伤可大可小,但对韩飞鹭来说只是一点皮外伤。但是周颂不会放过说韩飞鹭晦气话的机会,“很严重,送到医院就进icu了,不知道现在人还在不在。” 田馨信以为真追问后续,周颂就编些不痛不痒的瞎话敷衍她,一边和她闲聊一边工作,处理前两天误工积压的表格。正忙碌着,电脑右下方弹出一个新闻窗口,他想把窗口关掉,但没找准‘x’的位置,误把网页打开,于是被迫看起了本地新闻早报。然而看到新闻标题时他就被勾起兴趣,标题是:西环路烧烤广场斗殴致一人死亡。 他昨晚刚去过西环路,水晶宫大楼就在西环路,烧烤广场他也很熟,就在水晶宫百米外,是本地晚间人流量最大的烧烤美食广场。看到了自己昨晚刚去过的地方,周颂被勾起兴趣,所以把新闻报道详细看了一遍;事发过程很简单,两伙人在吃烧烤的时候因言语不合爆发冲突,互相推搡拉扯进了小巷,巷子里正在拆卸一架老旧的消防梯,拆下来一堆破铜烂铁。一个倒霉鬼仰面摔在了这堆金属破烂上,后枕骨被刺穿,送到医院抢救无效死亡。肇事者一哄而散,民警赶到时,现场只剩下死者和其朋友们。目前警方正在搜捕当晚的涉案人员。 这篇新闻里还有多张现场照片,其中一张照片是围观群众拍的,拍的是死者和死者的朋友。照片里一个男人躺在地上,满头是血,一个女人跪在他身边痛哭,旁边站了几个年轻男女。其中有一个扎丸子头穿牛仔短裤和小背心的女孩儿,周颂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把她认了出来,她是韩飞鹭的妹妹,叫引光。前些天韩飞鹭带他回家,他见过这女孩儿。 这桩新闻惨剧牵扯到了韩飞鹭的妹妹,周颂不得不上了心,拿起手机跑去楼梯间给韩飞鹭打电话。电话一通,他率先听到那头传来女人的哭声,随后韩飞鹭低声道:“等一等。” 一阵脚步声过后,背景音消失了,韩飞鹭找了个安静的地方:“怎么了?” 周颂:“你在哪儿?” 韩飞鹭:“殡仪馆。” 周颂:“我看新闻了,烧烤广场的死者是你认识的人吗?” 韩飞鹭:“是我们家邻居的未婚夫。你怎么知道我和他认识?” 周颂:“网上有现场照片,我在照片里看到了你妹妹。” 韩飞鹭语气沉重:“人没救回来,今天早上尸体拉到殡仪馆了。” 周颂走下两层台阶,问:“究竟是怎么回事?是意外还是人为?” 韩飞鹭:“死者叫刘冠超,是中心医院的外科医生。昨天他未婚妻过生日,和引光等人去ktv唱歌,唱完歌又去吃饭。吃饭的时候遇到了刘冠超的同事,他和这位同事本来关系就很僵,当晚喝多了酒,借着酒劲儿就打起来了。” 周颂:“是刘冠超闹事?” 韩飞鹭:“不算是。刘冠超有个朋友脾气很冲,他同事也有个朋友脾气很冲,两个暴脾气的人先动的手,其他人也就稀里糊涂地搅和进去了。当晚涉案的一共有七个人,目前抓住了六个,只剩下刘冠超的同事没抓到。” 周颂对中心医院很熟悉,去那里探望过周灵均,前两天也在中心医院住院,所以多问了一句:“刘冠超的同事叫什么名字。” 韩飞鹭:“他叫吴启平,是神经内科的医生。” 吴启平?这名字太过耳熟,周颂很快想起这个叫吴启平的医生就是和粱桭关系不错的医生,前几天他住院,吴启平还去看望过他。 周颂诧异道:“是吴启平?” 韩飞鹭听出不对劲:“你认识?” 周颂稍一犹豫,选择暂时隐瞒粱桭和吴启平的关系:“我大哥住院的时候我去医院探望他,见过两回。”他移开话题,问起昨晚的案子,“薛金海的案子定性了吗?他是自杀还是他杀?” 韩飞鹭:“目前所有的已知情况都指向他是自杀,但是我怀疑他死的不简单。” 周颂:“怎么说?” 韩飞鹭:“他的确死于中毒,我们也在现场发现的水杯和药瓶上找到了他的指纹。但是他在前天买了回老家的火车票。” 周颂:“他想回老家?” 韩飞鹭:“对,我们联系到了他留在老家的妻子,前天薛金海还和老婆商量好了回老家开饭馆,才隔一天,他却自杀,这合理吗?” 周颂:“的确不怎么合理。薛金海老婆孩子不在聿城吗?” 韩飞鹭:“他不是本地人,老婆孩子都在贵州一座小县城。更奇怪的是,他在聿城一直以来干的都是零散的体力活,却在昨天中午往他老婆卡里存入五十多万人民币。之前也陆陆续续地往家里打钱,每次数额都不小。” 周颂:“他哪来的那么多钱?” 韩飞鹭:“不知道。我问过薛金海的老婆,他老婆也一问三不知。” 周颂想了想,又问:“他是什么时候来的聿城?” 韩飞鹭:“他是2005年来的聿城,至今17年了。10年和现在的老婆结婚,结婚后就把老婆送到贵州老家生活,他自己留在聿城。” 周颂:“照你这么说,这个人身上的疑点很多。他赚了那么多钱,查出那些钱的来源很重要。” 韩飞鹭:“正在调查他的社会关系。” 他语气越来越沉,明显有所保留。周颂问:“你还怀疑什么?” 韩飞鹭:“我怀疑昨天晚上我中计了。” 周颂不明所以:“中谁的计?” 韩飞鹭:“江潮。” 周颂恍然:“是江潮给你的地址。” 韩飞鹭:“他把薛金海的地址给我,或许猜到了我拿到地址就会去找人。” 周颂:“你是说,爆炸不是意外,是他想害你?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韩飞鹭沉吟片刻:“窦晴,还是窦晴。所有事的起源都是窦晴,可能在他知道我调查窦晴的那一天起,他就想对我下手。” 周颂:“他想阻止你继续调查窦晴?” 韩飞鹭:“目前为止没有其他解释。” 周颂靠在墙上想了想,道:“我知道了。” 韩飞鹭:“你知道什么了?” 周颂:“我会找机会向他套话,前提是他肯对我说真话。” 韩飞鹭却果决道:“这个忙不用你帮,你趁早远离这个人。没事了吧,没事我挂了。” 不等周颂有回音,韩飞鹭就挂断了电话。 周颂拿着手机回到办公室,电脑还停在刚才浏览的新闻页面。他把网页往下拉,才发现网页末尾还有一张照片,是无良媒体放出来的死者照片。看到刘冠超的照片,周颂才知道原来自己和他也有过一面之缘;两个月前周灵均住院,他去医院探望,吴启平带着一名副手来查房,跟着吴启平的那名医生就是刘冠超。 他对刘冠超留有印象,因为他清楚记得刘冠超站在吴启平身后悄悄向吴启平投去的厌恶的目光。 第五章:橘子 刘冠超家不在本地,在聿城毕业后留在聿城工作,在聿城没有亲人。而晴晴是独生女,近亲都在外省,家里只有一双父母,所以刘冠超的后事需要韩家帮忙。 韩飞鹭自己找了一个发丧团队,把刘冠超的尸体拉到了殡仪馆,也是他以警察的身份向刘冠超的父母告知了这一噩耗,刘冠超的父母正在赶赴聿城的路上。刘冠超的尸体停放在停尸间,葬仪师在里面为刘冠超整理遗容。门外楼道边的长椅上坐着晴晴和其父母,晴晴倒在母亲怀中哭成泪人。 韩玉良夫妻和引光也在场,三人换上了黑衣,引光和韩母也不停地抹眼泪。韩玉良面色沉重,偶然往旁侧一看,发现韩飞鹭不见了,便低声问引光:“你哥哥呢?” 引光:“他刚才出去打电话了。” 话音刚落,韩飞鹭回来了,他轻拍了下引光的手臂,示意引光跟自己出去。他把引光领到室外一片凉阴底下,道:“你跟我说说,昨天晚上到底是什么情况?” 引光道:“我也不知道,我和宋卓去便利店买饮料,我们买完饮料回去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打起来了。” 韩飞鹭:“宋卓是谁?” 引光:“他是刘冠超的朋友,昨天晚上他也去了ktv,就是那个穿黑色短袖和牛仔裤的。” 韩飞鹭隐约记得包厢里有个穿黑t牛仔裤的男人,但印象不深:“后来呢?” 引光:“他让我躲远点,然后就去拉架了。” 韩飞鹭:“你确定他是拉架?不是打架?” 引光:“不是的,他人可斯文了,长得又瘦,力气还没我大。当时他就是去拉架,我看得很清楚,他挨了好几下都没还手。” 韩飞鹭:“继续说。” 引光:“他们打着打着就进了旁边巷子,里面没灯,乌漆嘛黑什么都看不见。我听到里面有人喊了一声‘他死了’,然后那伙人全跑了,我们跑进巷子一看,刘冠超已经快没气了。” 韩玉良等人也出来了,晴晴偎在母亲怀中,像是丢了魂儿一样一步步挪下台阶。韩玉良向韩飞鹭走来,问:“人抓到了吗?” 韩飞鹭:“还没有。” 韩玉良目光沉重地看了看晴晴一家人,道:“这件案子你得上心,给你张叔家一个交代。” 韩飞鹭点头:“我知道,我把你们送回去就到派出所了解情况。” 韩玉良:“我们还得等刘冠超的父母,待会儿引光开车送我们回去,你去忙吧。” 韩飞鹭驾车离开殡仪馆,西环路是三里桥派出所的辖区。他到了派出所,接警台后的民警道:“韩队,陈师傅在二楼信息室等你。” 他跑上二楼,推开信息室房门,里面整齐摆放几排电脑,坐着几个穿警服的民警,墙上大屏正在播放辖区内主干道实时监控录像。陈师傅站在正在操作电脑的女警旁边,对推门进来的韩飞鹭招了下手。 韩飞鹭走过去和陈师傅握了握手,然后问:“监控调出来了吗?” 女警道:“已经切割完毕,现在播放吗?” 韩飞鹭一路小跑来的,拽过一张椅子坐在她身边,道:“放。” 大屏开始播放录像,女警解说:“事发时间是7月15号晚上10点23分,地点是西环路烧烤广场a1-13号商铺,案发地点共有一只公用摄一只商铺私用摄像头拍到了现场画面。现在播放的商铺对面的公用摄像头拍摄到的画面。” 公用摄像头装在马路对面,距离案发烧烤店隔了十余米。从这一角度看去,能看到以刘冠超和吴启平为中心的两伙人发生冲突的全过程;10点03分,刘冠超、晴晴、引光、以及另外三男三女坐在路边由两张桌子拼成一张的位置;05分,晴晴和一个穿黑t牛仔裤的男人穿过马路去了街东面的便利店;12分,吴启平等人来到这家烧烤店,他们共有五人,其中二女四男,他们在刘冠超等人旁边的位置坐下;前几分钟,两伙人相安无事,刘冠超还向吴启平招手,像是在打招呼。和吴启平同桌的有一个穿红t腆胸迭肚身材胖大的男人,他恰好坐在刘冠超背后,两个人背对着背。红t男人朝地上吐了口痰,却不偏不倚吐到了刘冠超的裤脚上。刘冠超和他理论,但是红t男人很蛮横,非但不道歉反而推了刘冠超一下,刘冠超撞到桌子,桌子都在晃,可见这一下力道不小。 红t男人是导火索,和刘冠超同桌的也有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二话不说冲过去抡圆膀子给了红t男一拳。这一拳算是正式拉来了大战的序幕,两伙人迅速扭打在一起,刘冠超和吴启平起初都试图把打架的两拨人拉开,但是都受到了围殴,也都进行了反击,最终演变成了混战。他们酣战三分钟左右,10点17分,引光和穿黑t的男人回来了,两人手里都掂着饮料。黑t男人把引光往后挡了一下,然后加入战场当中,他的确没有打人,而是在拉架,身上挨了好几下也没还手。但是他一个人的力量有限,一伙人推拉撕扯到了巷口,一个被打急眼的小个子男人慌不择路跑进巷子,敌方阵营一个男人紧接着追了过去,其余人也都随之钻进巷子。时间快进到20分,吴启平的几个朋友先后从巷子里跑出来,他本人则是最后出来,跳上一个朋友的车逃之夭夭。 视频播放完毕,女警道:“除去死者,共有八名涉案人员,我们连夜抓捕了七名,还有一名涉案人员没有归案。” 韩飞鹭:“吴启平?” 女警点点头:“目前他下落不明。” 陈师傅补充道:“我们对涉案的七个人都进行了审讯,当天晚上和吴启平在一起的三个男人分别是吴启平的表哥张玉成,张玉成的朋友孙岳和赵小斌。孙岳的丈母娘三个月前查出脑瘤,需要尽快动手术,吴启平是有名的脑科专家,手术排到了半年后。孙岳想走后门,所以找到了张玉成,张玉成又把吴启平叫出来,所以这四个人才去烧烤广场吃饭。那个往刘冠超裤子上吐痰的就是孙岳。” 韩飞鹭:“刘冠超方的人员构成。” 陈师傅:“冲过去打孙岳的高个子叫朱勇,他以前坐过牢有前科,也是打架闹事进去的。他跟刘冠超之前不认识,是刘冠超未婚妻的朋友的男朋友,就是这么个狗拉肠子的关系。这伙人阴差阳错地碰到一块儿,有了这么一段孽缘。” 韩飞鹭苦笑道:“刘冠超和吴启平都算是无恙之灾,他们都是被动卷入这场风波,却一个人丧了命,一个人染上官司。” 陈师傅也很唏嘘:“俗话说交友不慎必有灾殃,可刘冠超和朱勇不是朋友,吴启平也和孙岳素昧平生,他们倒了大霉才会摊上这两个讨命鬼。” 韩飞鹭:“不管怎么说还是要分清主次责任,刘冠超的死是意外也是人为,需要有人为此承担责任。” 陈师傅点点头:“你说的对,但是巷子里没有监控,这几个人又互相推诿,谁都不承认近过刘冠超的身。” 韩飞鹭让女警把录像拉回到引光买饮料回来的地方,指着站在引光身边的男人,问:“他是谁?” 陈师傅:“他叫宋卓,是临水一小四年级的数学老师,也是刘冠超的发小。” 韩飞鹭:“我听引光说他没参与昨晚的群架,只是去拉架,现在看到录像,他好像确实没参与。” 陈师傅:“录像里的确是这样,他一直挡在中间拉架,拦的都是自己人,不是拉偏架,挨打也不还手。” 韩飞鹭:“他人呢?” 陈师傅:“在一楼铐着。” 一楼通往留置室的走廊边摆着几张椅子,椅子上拷了五六个人,除了几个酒蒙子只有宋卓一个清醒人。一个民警把宋卓的手铐解了,把他拽起来,宋卓茫然地问:“去哪儿啊?” 他被民警带到一楼调解室,里面坐着韩飞鹭和陈师傅,他被民警带到长桌一侧坐下,紧张地瞄了一眼新露面的韩飞鹭。韩飞鹭也在打量他,从外表看来,他的确如引光所说的那样,是个气质儒雅、斯文白净、身材瘦弱的人,符合刻板印象中教书先生应有的形象。 韩飞鹭率先发文:“你叫宋卓?” 宋卓:“是的。” 韩飞鹭:“和刘冠超是什么关系?” 宋卓双眼红肿,是哭出来的,当下又红了眼眶:“我们是发小,打小就认识。” 韩飞鹭:“昨天晚上在烧烤广场,你参与那场群殴了吗?” 宋卓忙道:“我没参与,我是想把他们拉开。” 韩飞鹭:“你跟着他们进巷子没有?” 宋卓:“我进去了。” 韩飞鹭:“巷子里都发生了什么?” 宋卓:“太黑了,我看不清楚啊。” 韩飞鹭:“就算你看不到,你也能感觉到,比如谁离你近;谁动手比较多;谁在殴打刘冠超。把你记忆中的图景详细描述出来,说不清楚也没关系。” 宋卓皱着眉头仔细回忆:“当时我追进巷子里之后听到好几个人的骂声,一个人声音很洪亮,是北边口音,一个人说的是四川话,冠超也在喊。我刚过去,一个手上戴戒指的男的扇了我一巴掌。”他指了指左脸颧骨贴着的创可贴,“戒指还在我脸上划了一下,我躺在地上好一会儿没缓过来,然后有人踩到了我的小腿,我当时痛得大叫了一声,不知道谁喊了声‘他死了’,那些人就往外跑,我拿出手机照明才看到冠超躺在一堆架子上,后脑勺被扎穿了。” 他捂住脸,哽咽道:“当时踩到我腿的人可能就是冠超,他没站稳,所以......” 韩飞鹭:“你还是没说到重点,当时谁离刘冠超最近?谁动手最多?” 宋卓:“那个戴戒指的人打得最猛,没进巷子之前他就追着冠超打。” 韩飞鹭看向陈师傅,意在求证宋卓口中‘戴戒指的人’是谁。 陈师傅道:“他说的是孙岳,刚才咱们在录像里看到的那个穿红t吐痰的人。” 韩飞鹭又向宋卓问道:“你还记得什么?” 宋卓想了想,道:“那伙人里面有个人是冠超的同事,姓吴。” 韩飞鹭:“吴启平?” 宋卓:“对对,就是他。他和冠超的关系不大好,冠超跟我说起过,在医院里他和一个姓吴的医生不对付。” 韩飞鹭:“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宋卓:“刚打起来的时候虽然他没怎么动手,但是他好像一直故意贴着冠超。” 韩飞鹭刚才看录像的时候也发现了,吴启平一直紧贴着刘冠超,即不护着刘冠超也不动手,目光也总是飘向周围。摔到的小个子爬起来钻进巷子之后,也是他第一个追过去。 韩飞鹭:“你知道刘冠超和吴启平关系不和的原因吗?” 宋卓:“好像是因为一台手术。” 韩飞鹭:“什么手术?” 宋卓摇摇头:“他没详细说,我也没问。” 韩飞鹭给陈师傅使个眼色,两人走出调解室站在门外,韩飞鹭道:“陈师傅,你们审过孙岳吗?” 陈师傅:“审了,可他装糊涂。” 韩飞鹭:“目前他的嫌疑比较大,吴启平也不能不抓。我去医院查一查宋卓说的那台手术,你们继续找吴启平。” 陈师傅:“放心吧,我们知道该怎么做。” 韩飞鹭和他握手道别,从派出所出来又马不停蹄赶去医院。他太过匆忙,以至于没有发现对面路边停着一辆车,车里的人正牢牢地盯着他。 看到韩飞鹭的车消失在街口,粱桭调转车头往相反的方向开去,一直开到城市边缘邻近火车站的一条僻静的街道。临着路边的餐馆二楼挂了一个‘阳光宾馆’的招牌,粱桭下车,踩着餐馆旁边的消防梯上到二楼,宾馆入口处有一个小小的前台,外面打了一扇防盗窗,一个年轻女人坐在里面玩手机,没有发现有人进来。 粱桭径直往里走,拐过走廊停在最后一扇客房门外,往左右警惕地看了看,确定周围没人才敲响房门。屋里有人低声问:“谁?” 粱桭:“开门。” 门开了,粱桭走进去,立刻把门反锁。 这是一个狭小简陋的单人间,房间里拉着厚重的窗帘,光线昏沉,不足十平米的房间里摆着一张床,一张桌子,空气里满是驱不散的烟味。床上坐了一个人,正是失踪了一天一夜的吴启平。他拿着一副扑克牌,低着头把扑克牌一张张摆到床上;他神情麻木,动作机械,已经重复了这一无聊的游戏很多次。 “你喂橘子了吗?”吴启平没抬头,声音沉闷地问。 粱桭掀开窗帘往外看了看,然后把窗帘又拉好,才说:“我没去你家,警察现在四处找你,肯定在你家设了埋伏。”他把肩上的背包扔到床上,“里面有衣服和现金,还有身份证和手机,我帮你联系好了晚上10点去丹东的车。司机晚上会来接你。” 吴启平:“你把橘子抱走吧,好好照顾它。” 粱桭在一张椅子上坐下,翘着腿看着他:“我不会帮你养狗。” 吴启平摆扑克牌的动作停住了,捏着牌顿了片刻,道:“粱桭,你我算是朋友吗?” 粱桭很冷情地说:“算不上,我们是合作伙伴。” 吴启平抬头看着他,眼神充满讥诮:“你和我合作什么?” 粱桭不语,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吴启平:“也对,你一直想见教授,需要我为你引荐。” 粱桭:“所以我帮你这么多,你是不是应该给我回礼?” 吴启平又低下头,继续摆扑克牌:“你把教授当成最后一颗救命稻草,还是在自欺欺人?” 粱桭:“什么意思?” 吴启平放下一张鬼王,看着小丑狰狞的笑脸,道:“你真的相信实验会成功吗?” 粱桭眼神凛冽:“必须成功,否则我会揭发你。” 吴启平苦笑:“揭发我?你是想说,你会说出陆屹然死亡的真相?真相是什么?他没有死于脑溢血,而是死于大脑被挖空?可是他已经烧成灰了,警察无法把他的头盖骨掀开,看看他的大脑是否还在。” 粱桭:“你以为我没有留存证据吗?” 吴启平:“你威胁我也用,我已经是戴罪之身,不在乎多一条少一条罪名。” 粱桭:“我正想问问你,除掉宋卓有很多种方法,你为什么选择最蠢的一种?” 吴启平眼神里多了丝恼怒:“那是意外,我没想害死他!” 粱桭漠不关心地笑了一下:“那么你的运气实在糟糕。”他看了眼手表,“你走了之后,我该怎么联系教授?” 吴启平:“你不用找她,她自会联系你。” 粱桭站起身,最后向他看了一眼,道:“那就祝你一路顺风。” 他往房门走去,走到门口时,吴启平道:“粱桭,你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你现在很危险。” 粱桭回头看他:“我有什么危险?” 屋子里光线昏暗,粱桭身在其中,身影像是一团模糊的黑雾,他说的话也像是来自于深渊的低语:“你太绝望了,所以你什么都信。” 开车返回的路上,粱桭一直在回想吴启平说的那句话,心不在焉屡屡走神,最后鬼使神差地把车开到了吴启平住的小区楼下。他下车,乘电梯上楼,找到吴启平家门外,输入吴启平告知他的房门密码,开门走了进去。 门一开,一只小小的金毛朝他走了过去,尽管看到来人不是主人,也很亲昵地嗅粱桭的裤腿,不停地摇晃尾巴。这只金毛才两个月大,浑身毛茸茸的,像只玩偶。粱桭蹲下来摸它的头,它热情地添粱桭的手心儿。粱桭从兜里拿出纸巾把手擦干净,起身在客厅里走了一圈,顺利找到了狗粮和狗窝等物,还有一条拴狗绳。他给金毛栓上绳子,一手牵着金毛一手拎着狗粮等物离开了吴启平的家。 回到自己家门口,他指着金毛的鼻子警告:“安静一点,否则把你扔出去当流浪狗。” 小金毛把头一歪,很不理解。 粱桭推开门,轻盈的琴声飘了出来;落地窗边摆着一架钢琴,周灵均背对着房门,穿一身素色家居服,坐在上琴凳正在弹琴,谈得很专心,所以没察觉有人回来了。 粱桭把东西放在客厅地板上,撒开狗绳子朝他走过去站在他旁边,看到他面前竖着谱子,在他弹完最后一个音符后帮他往后翻了一页。 周灵均这才发现他已经回来了,淡淡瞥他一眼,目光又落在琴键上:“怎么去了这么久?” 粱桭担心他不停低头看谱子会头晕,所以把架着琴谱的架子调高:“去一个朋友家里坐了一会儿。” 周灵均不再说话,静静地弹了一小节,又弹错一个音就停下了,捏了捏手指道:“太久没碰琴,谱子都忘光了。” 小金毛突然叫了两声,周灵均回头看到它,愣了一下:“怎么有条狗?” 粱桭道:“朋友要出差,让我帮忙照顾段时间。上次小颂放在你办公室两只猫,我看你挺喜欢的,所以把它牵回来给你解解闷儿。你要是觉得吵我就把它送走。” 周灵均从小到大只有两个爱好:钢琴和钓鱼。他没接触过宠物,也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上次周颂送到他办公室两只猫,他觉得挺可爱,此时看到小金毛也不讨厌。但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和小狗相处,于是像叫人一样说了声:“过来。” 小金毛还真走了过去,趴在他拖鞋上摇尾巴。 周灵均笑了笑,把它抱起来放在腿上,道:“比猫重一些。” 粱桭看见他笑,也不禁笑了:“喜欢吗?” 周灵均很温柔地摸了小金毛好一会儿,然后点了下头,问:“它多大?有名字吗?” 粱桭:“应该快两个月了,叫橘子。” 橘子调皮,瓜子按到琴键上,不仅没被琴声吓到,还又按了几下。 周灵均低下头和它脸对着脸,轻声笑问:“你喜欢弹琴?我教你。” 他把橘子放在琴盖上,弹奏一首节奏柔缓的儿歌。橘子乖巧老实地趴在琴盖上看着他,仿佛真能听懂一样。 粱桭看着他弹琴的侧影,又想起吴启平的话:你太绝望了,所以你什么都信——吴启平说的没错,他的确绝望,所以他什么都信。就算荒诞离经,他也照信不误。因为他已经走到了绝路,再也没有退路。 第六章:那把火 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柑橘香,白纱窗帘在轻风的吹拂下微微飘动,阳光透过明净的玻璃窗洒进来,在米色地板上投落几块明亮的光斑;这间房间从墙壁地板颜色到窗帘沙发再到墙上挂着的几幅壁画甚至连空气里的香味都被周颂所中意,如果这里不是心理咨询中心的诊疗室,他会很喜欢这个房间。 他等了十分钟左右,房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周颂站起身,道:“刘医生,你好。” 刘淑杰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然后淡淡一笑:“我以为你不会来。” 周颂:“我不会食言。” 邻近窗边摆了两张相对的单人沙发,刘淑杰坐下来,指了下对面的沙发:“坐。” 周颂在她对面坐下,有意虚化自己的目光,不敢太过清晰地去看张淑杰的脸,因为张淑杰能带给他太多回忆。 张淑杰很笃定地看着他,道:“你有点紧张。” 周颂:“是的。” 张淑杰:“算一算,我们有十几年没见了。” 周颂点头。 张淑杰:“我知道你早晚会来找我。” 周颂:“为什么?” 张淑杰从胸前白大褂口袋里拿出一副眼镜戴上,厚厚的镜片遮住她过于坚定有力的眼神,让她浑身的气质柔和了很多,“大概是两个月前,有位姓韩的警察来找过我,向我问了些以前的事。” 周颂低眸,把目光定在她雪白的衣襟处:“我知道。” 张淑杰:“虽然他没明说,但我猜得出来,你遇上了一些麻烦是吗?” 周颂:“是。” 张淑杰:“那么你今天来找我,是想让我帮忙吗?” 尽管此刻已经坐在她面前,周颂还是心下迷茫:“我需要帮助,但我不知道该如何获得帮助。” 张淑杰看懂了他的心事:“你很疑惑,你有很多疑问,是对以前的疑问。” 或许是因为张淑杰是故人的原因,这是周颂第一次被别人看穿后却没有产生抗拒和戒备的情绪,“我忘记了很多事。” 张淑杰本习惯性地拿着本子和笔,准备随时记录病人的言行,对周颂也是如此,但是和周颂聊过几句后,她放下了本子和笔,不再摆出公式化的态度:“你想和我聊聊以前的事吗?” 周颂知道她一定看出了他这次来就是为了追寻从前但不敢开口,所以很感激她的善察人心,“我想和您聊一聊我母亲。” 张淑杰目光往下坠,也陷入回忆中:“我和周晗是高中同学,其实我们同窗时关系并不是很亲密,但她一直认为我是个值得信任的人,所以她在最艰难的时候找到我。” 周颂:“您是她的心理医生,应该是最了解她的人。” 张淑杰却摇了摇头:“她虽然信任我,但是对我有隐瞒。” 周颂不知不觉攥住了拳头,手心冒出冷汗:“但是您知道她的计划。” 张淑杰满是感伤地叹了声气:“她没告诉我,那是我的预感,很不幸的是我预感成真了。” 周颂:“我想知道她都对您说了什么。” 张淑杰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望向窗外,道:“她说迟辰光没死,变成了她的孩子。” 这句话无比怪诞,换做其他人听了,都会当做周晗在说疯话,但是周颂却听懂,正是因为他发觉自己听懂了,所以陡然间如芒刺背。 张淑杰:“我本以为她压力过大导致精神错乱,但是为她做心理评估却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她很清醒也很健康,她很笃定自己的孩子是迟辰光,或者说是下一个迟辰光。” 她没明说,但是她的暗示已经足以被周颂破解。周颂不自觉地抓紧沙发扶手,用力到手指险些抠破沙发表面的皮革:“她为什么这么说?” 张淑杰:“没有人会比母亲更了解自己的孩子。” 周颂:“她的孩子......她指的是谁?” 张淑杰:“她只有两个孩子,你和周晨。她对我说过,她的两个孩子一个像她,一个像迟辰光。”她看着周颂,眼神陡然变得陌生,像是在辨认他是谁,“那天我去你家和周晗见面,她对我说,她每晚都梦到迟辰光,梦里迟辰光让她照顾好孩子,那孩子是他的希望也是他的重生。但是她绝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变成下一个迟辰光。” 周颂似懂非懂:“所以,那把火——” 张淑杰知道他想说什么:“她不想死,她想活下去,但是那孩子是迟辰光留给她的阴影。她想保护自己和另一个无辜的孩子,所以必须摆脱迟辰光的阴影。” 张淑杰话尽于此,周颂也终于醒悟:原来当年周晗纵火烧别墅不是为了带着他和周晨同归于尽;原来在周晗的计划中本有两个幸存者;原来那场大火不是周晗的绝望,而是周晗的希望。 他又想起了那场做过无数次的梦,梦里是燃烧的烈火,他被关在屋内,而周晗坐在屋外廊下,被大火囚困住的人仅仅只有他一个。以前,他总是疑惑,明明是他和母亲以及弟弟全都身陷火海,为什么梦里只有他一个人?现在他似乎有了答案:因为本来就只有他一个人。 周晗放的那把火不是为了和两个孩子共赴黄泉,只是为了杀死其中一个。 第七章:也分是谁的命 部门内开会,周颂在会议上充当的角色还是一个小小的记录员,干些端茶倒水记录会要的杂活。会议已经进行了近一个小时,在这期间,周颂往返了茶水间两趟,还下楼拿了一趟外卖。经理黛西买了小蛋糕请与会人吃,也是他把小蛋糕一个个摆在部门领导面前,又给她们填满了水杯。 他坐在长桌末尾,盯着桌上的笔记本,拿着钢笔在本上不停地写写画画。田馨坐在他旁边,不经意间往他本子上一看,发现本子上全是涂鸦,并不是会议记录。她偷偷去看周颂的脸,发现周颂眼神失焦,目光微散,显然在走神儿,他抓着钢笔用力在本子上乱画,画出一个个不规则的凌乱的图形和线条,像是在发泄某种情绪。他非常用力,钢笔笔尖劈成两半,掉下一颗颗墨珠,墨水透湿纸面又被尖锐的笔尖划破...... 笔尖划破纸面的撕拉声很快引起了旁人的注意,田馨担心黛西发现后会责骂周颂,于是拿走周颂手中的钢笔,把自己圆珠笔塞到周颂手里。周颂拿着圆珠笔呆了呆,像是突然间回过了神,往周围看了一圈,才确认自己此时身在何处。田馨把他反常的表现看在眼里,凑近他低声问:“你昨晚没休息好吗?脸色好差。” 他昨晚的确没休息好,失眠到五点钟,只睡了两个多小时,但这不是他频频走神的主要原因。他丢下笔,端起水杯喝了口水,道:“我没事,谢谢。” 他想吃药,把手伸到西装裤里摸了摸,发现没有随身带着,药盒应该在工位抽屉里。他看了眼正在讲话的黛西,拉开椅子悄无声息地走出了会议室。他需要时常给开会的人添茶倒水,所以他离开会议室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他回到工位找到药盒吃了两片药,然后瘫坐在椅子上休息了会儿,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又起身往会议室走。走到一半想起药盒刚才被他顺手搁在桌上没有放进抽屉里,于是折回去想把药盒收起来,岂料一转身就看到朱莉站在他的工位,有电脑的遮挡,他看不到朱莉在干什么,但能判断出朱莉行为鬼祟。他快步往回走,朱莉见他回来,连忙从他的工位出来,往部门出口走去。 周颂扫视桌面,发现药盒竟不翼而飞,立即猜出是被朱莉拿走,便道:“站住。” 朱莉装听不见,继续往前走。 周颂:“我让你站住!” 朱莉停下了,周围正在办公的同事也被他吓了一跳,一个年纪稍大的女人问:“怎么了小周?” 周颂不理她,两三步走到朱莉面前,气愤道:“把东西还我。” 朱莉装傻:“什么东西?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说完想绕开周颂,但是周颂一把拽住她胳膊:“拿出来!” 朱莉怪叫:“疼啊!你干嘛?想打人啊你!” 周颂用力抓着她手臂:“你刚才跑到我工位上干什么?你拿走了什么东西自己心里清楚!” 朱莉想挣开他的手,张牙舞爪道:“你是说我偷东西吗?拿出证据啊你!你有什么值得我去偷啊!” 啪嗒一声,一只药盒从她的上衣口袋掉在地上,她顿时哑了火。 周颂狠狠盯她一眼,弯腰想捡起药盒,但是朱莉抢先把药盒捡起来,还高高举着给所有人看,嘴里大叫:“你们看啊,这是治精神病的药!我刚才看到周颂吃了两片,只有神经病才吃这种药!” 周围的人早看了过来,每个人的表情都很耐人寻味。 周颂的脸色逐渐白透,眼眶里逐渐涌出一层猩红,他朝朱莉伸出手,咬牙道:“把药还给我。” 朱莉冷笑:“昨天我逛街的时候看到你了,你是不是去心理诊疗室看心理医生?呵呵,我有朋友在那里工作,她说你和心理医生聊了很久呢。啧啧啧,你吃这种药又去看心理医生,你到底是脑子有病还是心理有病啊?我有个朋友,是精神科医生,要不也介绍给你认识?” 她还在喋喋不休地说话,但是周颂已经听不见了,他的世界变得无声又扭曲,朱莉的脸在他面前被空气割裂成不规则的形状,还有几重虚影......渐渐地,朱莉的五官不见了,她的脸变成一团黑色的气流,那团气流不停的旋转不停的扩大,变成了几片锋利的扇叶,把办公室所有人都搅碎,搅成血色的雾。 他站在两排办公桌的过道中间,旁边桌子离他很近的地方摆着一把小小的水果刀,是员工买来用来削果皮用的,刀刃上还粘着一块苹果皮。他无声无息不着痕迹地把手伸向那把刀,刚摸到刀柄,手腕突然从身后被人抓住,他回过头,看到了韩飞鹭。 韩飞鹭目光沉遂地看着他,手沿着他的手腕往上移,最后停在他肩上,搂住他的肩膀往外走。周颂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他领了出去。 他们刚走到无人的楼道,电梯门就开了,粱桭快步走出来,直奔周颂:“小颂,出什么事了?” 他消息神速,得知周颂又出事端就赶了过来。 周颂什么都不想说,但是韩飞鹭有话要讲:“梁秘书,我活了三十几年,见过不少人也经过不少事,但是全国闻名的上市企业少东家在自家公司被人欺负成这幅鸟样,我还是第一次见。” 粱桭一听就明白了,黑着脸用力推开市场部大门大步走进去,那气势像是要大杀四方。 周颂挣开韩飞鹭搂着自己的胳膊,转身靠在对面墙壁上,面无表情地问:“你来干什么?” 韩飞鹭:“当然是有事才来。” 周颂:“找我?” 韩飞鹭:“这次不找你,找你们家秘书。” 周颂:“你找粱桭?” 话音刚落,粱桭出来了。 韩飞鹭意外于他的速度:“解决了?” 粱桭脸上余怒未消:“没什么好说的,让他们去人事办离职手续。” 韩飞鹭:“他们是谁?” 粱桭意在说给周颂听:“部门经理和她塞进的几个亲戚。” 周颂还是毫无反应,表情依旧阴冷。 粱桭向韩飞鹭道:“韩警官,去我办公室聊。” 韩飞鹭在路上就已经和粱桭打过招呼,粱桭特意留出时间招待他。周颂好奇韩飞鹭此行的目的,所以跟着他们上楼了,幸好韩飞鹭和粱桭都没拦他,所以他顺利地坐在了粱桭办公室。 粱桭给韩飞鹭倒了杯水,在他对面坐下,道:“你在电话里跟我说了之后,我就去人事调出了他的资料。”说着,他把一份文件递给韩飞鹭。 周颂坐在韩飞鹭身边,也伸头去看那份资料,结果看到了一个自己似曾相识的名字:“陆屹然?” 韩飞鹭:“你认识他?” 周颂对这名字很耳熟,稍一回忆就想起来了;他刚来上班时遇到过两个男人来闹事,他还和其中一个人打了起来。事后粱桭告诉他,那两人是万恒集团以前的员工家属,该员工在公司突发脑溢血,被送至医院后不治身亡,此人就是陆屹然。 周颂下意识看向粱桭,粱桭正在吹散茶杯里的热气,表情很是漠然。 周颂道:“听说过,他以前是市场部的员工。你调查他干什么?” 韩飞鹭粗略看了两页就把资料放下,道:“刘冠超和吴启平不对付,他们的不合让刘冠超遭遇的意外有了更多可能性。我去医院问过他们的同事,和刘冠超关系好的几个人都说刘冠超和吴启平本来关系不错,但是自从吴启平做完一台手术之后,刘冠超就和他有了隔阂。” 周颂隐约有了预感:“是陆屹然的手术?” 韩飞鹭:“对。那台手术是吴启平主刀,刘冠超给他当助手。” 说到这里,韩飞鹭停下来有意无意地看了眼粱桭,然后喝了口水才继续说:“我看过陆屹然的资料,他患有脑癌,本来就是绝症,就算没有突发意外死亡,也时日无多。” 陆屹然患有脑癌这件事,周颂之前并未听闻:“这件事和你们的调查有关系吗?” 韩飞鹭又斜了粱桭一眼:“有没有关系,查清楚就知道了。” 粱桭不紧不慢地放下茶杯,笑道:“有需要我帮助的地方尽管开口。” 韩飞鹭:“那我就直说了,你和吴启平是什么关系?” 粱桭看起来很从容:“周总患有心肌炎,这件事你知情吗?” 韩飞鹭:“周灵均?” 粱桭:“对。” 韩飞鹭和周灵均曾在石薇出事的那片小广场有过短暂的交谈,周灵均向他坦露了自己身患绝症,韩飞鹭一直印象深刻:“我知道。” 粱桭道:“这些年,周总是医院的常客,我自然是陪着他。吴启平是参与会诊的专家之一,我和他自然也就认识了,算是朋友。” 韩飞鹭:“你知道吴启平出事了吗?” 粱桭:“知道。网络时代,消息总是传播的很快。” 韩飞鹭:“从他出事到现在,他有没有联系过你?” 粱桭云淡风轻地笑道:“有,就在昨天。” 韩飞鹭也波澜不惊地看着他:“继续说。” 粱桭:“他给我打电话,让我帮忙照顾他的狗。” 韩飞鹭:“他用谁的手机给你打电话?” 粱桭:“我没问。不过我可以给你提供号码。” 茶几上摆着一只笔筒和一本便签,粱桭把一串手机号写在便签上递给韩飞鹭。 韩飞鹭接住便签扫了一眼:“他在电话里都跟你说了什么?麻烦你一字不落叙述一遍。” 粱桭合上钢笔帽,用纸巾擦掉沾到拇指指腹上的一点墨水渍:“粱桭,什么都别问,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我养了一条狗,它还小,需要人照顾,请你帮我照顾它。我住在御景北苑b4栋1402,房门密码是6439。请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谢谢。”说完,他把纸巾扔到垃圾桶,抬眼看着韩飞鹭,“就这么多。” 韩飞鹭很欣赏他处变不惊临危不乱的风度,默然不语地看了他片刻,道:“狗呢?” 粱桭:“什么?” 韩飞鹭:“吴启平的狗呢?” 粱桭:“在我家里。” 办公室房门突然被推开,几个人转头看去,看到周灵均站在门口。 周颂率先起身,道:“大哥。” 韩飞鹭抬了下手,笑道:“周总。” 周灵均是来找粱桭的,没想到办公室里坐了这许多人,他站在门口稍一停顿,然后关上房门走进来,向韩飞鹭伸出手,道“韩警官。” 韩飞鹭和他握手:“冒昧打扰了,周总。” 周灵均微笑道:“不会,请坐。” 韩飞鹭坐回沙发上,周灵均也坐在粱桭身边,他看了看周颂又看了看粱桭,笑问:“韩警官有什么事吗?” 韩飞鹭瞥了粱桭一眼,道:“我来找吴启平的狗。” 周灵均没听懂:“什么?” 韩飞鹭看向粱桭,笑道:“梁秘书,你不是把狗带回家了吗?怎么周总不知情?” 粱桭暗暗咬了咬牙,然后露出镇定自若的笑容,转过头对周灵均说:“橘子是吴启平养的狗,我忘记告诉你了。” 韩飞鹭又道:“周总,你知道吴启平的事吗?” 周灵均双耳不闻互联网新鲜事,除非他自己去问,否则没有人敢把奇闻八卦说给他听。“你说的是吴医生?他出什么事了?” 韩飞鹭:“说来话长,我就长话短说了,吴启平现在是在逃嫌疑人,我们警方正在追查他的下落。结果我们查到他昨天联系了你的秘书。” 周灵均看向粱桭,神色严肃:“阿桭,怎么回事?” 粱桭:“我刚才已经向韩警官解释过了,他让我帮忙照顾他的狗。所以我——” 他话没说完,韩飞鹭强硬地打断他:“还有陆屹然。” 周灵均:“陆屹然?是我司以前的市场部员工?” 韩飞鹭:“没错,就是他。今年2月份他因脑溢血被送进医院,是吴启平给他做的手术,手术失败,陆屹然死在了手术台上。” 周灵均:“这件事我知情,陆屹然死后,我们公司支付了死者家属所有殡葬费和还给予赔偿。韩警官是为了陆屹然的后续赔偿来的吗?” 韩飞鹭:“后续赔偿?不不不,周总误会了,我来是因为这台手术有点蹊跷。” 周颂在旁听到现在一直没开口,听到韩飞鹭这句话,忍不住问道:“有什么蹊跷?陆屹然不是脑溢血死的吗?” 韩飞鹭环视一周,把他们每个人的表情都看了一遍:“吴启平是主刀医生,这是他的说法。但是他还有一名副手刘冠超,刘冠超并不这么认为。” 周灵均听到这里愈发糊涂:“韩警官请直言。” 韩飞鹭:“陆屹然的手术结束后,有名护士听到吴启平和刘冠超在更衣室里争吵,他们争吵的大致内容是陆屹然被送到医院时出血量并不是很多,可以采取保守治疗或是微创,但是吴启平却选择开颅。刘冠超认为这一方案是导致陆屹然脑出血不多且被控制的情况下死亡的主要原因之一。” 周灵均:“如果事实如此,恐怕要归责于吴启平医生在选择治疗方案上的失误。而吴医生的失误最后由陆屹然家属和我们公司买单,严格来说我们公司也是受害者。” 韩飞鹭:“我也是这么认为,所以陆屹然的死亡真相对你们公司很重要,可贵司却有人明明知道陆屹然有可能死于手术方案选择错误,却缄口不言。这难道不是存心损伤贵司的声誉吗?” 周灵均神情冷峻:“你指的是谁?” 韩飞鹭把手伸向粱桭,道:“是你的秘书。” 粱桭迎着所有人目光风平浪静地笑了笑:“韩警官何出此言?” 韩飞鹭:“陆屹然的手术结束后,刘冠超找到你说出了这件事,可你却不追查,也从未声张,这是为什么?” 周颂听到这里只觉得越来越混乱:“你怎么知道刘冠超把这件事告诉了阿桭哥?” 韩飞鹭:“我们调取了陆屹然手术当天的医院内部监控录像,当天陪同陆屹然去医院的人是粱桭。摄像头拍到下午3点12分,也就是手术半小时后,刘冠超把粱桭带到楼梯间把吴启平错误选择治疗方案这件事告诉了他。梁秘书,你要否认这件事吗?” 粱桭:“我不会否认,但是我要解释。” 韩飞鹭:“你可以开始了。” 粱桭看了看周灵均,道:“当时刘冠超的确跟我说过这件事,我也找吴启平问过。吴启平和刘冠超各执一词,吴启平认为自己的手术没有问题,是刘冠超在说谎,当时陆屹然情况危急,只能做开颅手术,是刘冠超经验不足做出了错误的判断。我还去找了院长,院长也支持吴启平的做法。” 韩飞鹭:“可你为什么完全没有质疑吴启平?难道你不知道如果证实陆屹然死于吴启平手术失误,你们公司可以免去大笔赔偿金还可以挽回声誉吗?” 粱桭笑道:“我正是为了公司着想。当时陆屹然已经死了,他的家属需要安抚而不是和他们摆事实讲道理,如果不想把事闹大,只有尽快息事宁人。况且当时有许多媒体盯着我们,但凡我们有一丝推卸责任的倾向,媒体就会添油加醋大肆报道,届时岂不是更损伤公司形象?当时最要紧的是平息风波,降低对公司的影响。至于那笔赔偿金,就算是出于人道主义,我们公司也会给陆屹然家属一笔赔偿。” 尽管他的理由合乎情理,但是韩飞鹭不会轻易放过他:“那件事后,你和吴启平来往密切,你们——” 沉默许久的周灵均突然打断了韩飞鹭:“韩警官,阿桭已经解释的很清楚,我相信他不会做任何不利于公司的事。至于吴启平的事,在你们找到他隐瞒吴启平下落的证据之前,他无法向你们提供任何帮助。”说完,粱桭站起身向韩飞鹭伸出手,笑道:“他现在要和我去见合作商,今天的谈话只能到这里为止。再会,韩警官。” 周颂心悬了起来,他从未见过周灵均在外人面前失礼,更别说驱赶警察。但是在维护粱桭这件事上,周灵均当仁不让。 韩飞鹭坐在沙发上看着周灵均伸到自己面前的手,先调整出虚假的笑容,然后握住他的手站起来,笑道:“那就下次见。” 韩飞鹭走的干净利落,周颂忙道:“大哥,我去送送他。” 周颂跟着韩飞鹭出去,把门一关,办公室里剩下周灵均和粱桭两个人。 粱桭把桌上用过的两只一次性水杯端起来走向窗台,窗台上摆着几盆绿植,他把杯子里的水倒进盆里。 “怎么回事?”周灵均严声问道。 粱桭目光冷冷地盯着盆里的几朵多肉,杯子里的水倒光后把杯子用力揉了两下扔到垃圾桶里,但在转身面对周灵均时露出了轻松的笑容:“我还纳闷呢,我只是帮吴启平照顾狗,韩飞鹭就找过来了。” 周灵均:“我说的是陆屹然,你为什么从未跟我说过这件事?” 粱桭走到他面前,发现他脖子里的领带有点歪,于是熟练地帮他整理领带:“世界上没有那么多重要的人,也没有那么多重要的事,我不会把一件无关紧要的烦心事说给你听。” 周灵均:“人命关天,怎么会无关紧要?” 粱桭:“也分是谁的命。” 周灵均心中莫名不安:“你有事瞒我?” 粱桭始终回避他的目光,笑道:“放心好了,我不会向你隐瞒任何事。”他拿出手机往窗边走,“还是让小颂代我向韩飞鹭道个歉吧,今天算是我们招待不周,被警察记仇可就麻烦了。” 他嘴上说着向韩飞鹭道歉,但是给周颂发的消息全然是另一番意思。 周颂跟着韩飞鹭走出办公楼时收到了粱桭的消息:转告韩飞鹭,请他以后私下联系我,不要再找到公司里来。如果再次惊动大哥,恕我再不奉陪。 第八章:跟踪 周颂看到这条消息,不禁眼角一抽;粱桭在他面前一向扮演宽博仁厚的知心哥哥的角色,甚少当着他的面的发狠,更别说冲着警察,可见韩飞鹭这次造访对他而言不是一桩小事。 他没有回复粱桭的消息,把手机揣起来抬头一看,韩飞鹭站在人行道上,正在兜里摸烟盒。他走过去站在韩飞鹭身边,先看韩飞鹭脸色,但是看不出所以然来,便道:“直说吧,你究竟对粱桭起了什么疑心?” 韩飞鹭嘴里咬着一根烟,摸出打火机点着了,讪笑道:“你两个哥哥都是狠角色,我还没说几句话,他们就一人赏我一闷棍。” 此时是傍晚,接近下班时间,太阳坠到高楼腰线,夕照下的人行道人来人往。为了不阻碍交通,周颂把韩飞鹭拽到路旁一间商铺的外墙边,道:“你不了解粱桭,他是个无欲无求的人,他只在乎我大哥,其他无论什么东西都看不上眼。” 韩飞鹭:“你这话什么意思?” 周颂:“你在他身上下功夫是浪费时间,无论是吴启平还是刘冠超,除非他们是华佗在世能治好我大哥的病,否则他不会多看他们一眼,更不会自找麻烦掺和进他们的案子里。” 韩飞鹭闻言,陪着小心问:“你大哥的病没有希望了吗?” 周颂摇了摇头,神色黯然:“是绝症。” 韩飞鹭想安慰他,但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手抬起来摆了一圈也不知道该落在他身上哪个位置,最后轻拍了下他头顶。 周颂眼睛往上翻,纳闷儿地瞧着他:“你干嘛?” 韩飞鹭:“......你长了根白头发,我帮你拔掉。” 周颂自然不信:“你老花眼了吧,你比我老半轮儿都没白头发,我怎么可能会长白头发。” 韩飞鹭顿时不想再搭理他,转过身往前走,用力抽了一口烟。 周颂小跑撵上他:“先别走,再跟我说说薛金海。” 韩飞鹭:“尸体拉到鉴定中心准备解剖,一会儿我去解剖室支个机器,让你看现场直播。” 周颂嫌恶地拧眉:“我为什么要看直播剖尸?你不是怀疑他并非自杀而是有人害他吗?就没查出点有用的线索?” 韩飞鹭走得飞快,还能准确无误地避让如织的行人,像是在玩真人版的神庙逃亡:“的确有点线索,我们在案发时间段附近监控录像里发现一个老熟人。” 周颂:“谁?” 韩飞鹭:“左烨。” 周颂:“左烨?怎么又是他,薛金海是他杀的吗?” 韩飞鹭:“目前没证据,只能说有可能。这货出现在案发现场总不会是去夜跑散步。” 到了韩飞鹭停车的地方,韩飞鹭解开车锁,然后拉开副驾驶车门:“上车?” 周颂还有很多问题没弄明白,不假思索就要上他的车,但是上车前无意间往前一看,看到不远处朱莉提着大兜小兜站在路边拦车。 韩飞鹭见他没了动静,又问:“上车吗?少爷。” 周颂看看他,又看看朱莉,道:“不了,我还有约。” 韩飞鹭不再多说,抬了下手算是和他打了招呼,然后开车走了。 朱莉也拦下一辆出租车,把大包小包塞到后备箱,随后坐进车里,出租车开走了。周颂迅速拦了辆出租车,道:“师傅,跟上前面那辆车。” 夜色越来越深,朱莉的车停在一座小区门口,周颂让司机把车停在十几米外,等到朱莉走进小区,也迅速结账下车。 他远远跟在朱莉身后,在小区里走了大约五六分钟,看到朱莉停在一栋单元楼前,用门卡打开了单元楼门走了进去。周颂快走几步,和一个中年妇女同时到达门前,他拿出手机做出忙碌的模样,女人用自己的门卡打开门,他站在女人身后,在门关闭前用手挡住跟了进去。 他走进单元楼时朱莉刚进电梯,随后14楼楼层键亮起。他等到旁边另一架电梯门打开,走进去也按下14楼。两架电梯抵达14楼的速度前后相差几秒钟,电梯门打开的瞬间,周颂看到朱莉拐过走廊。他压着步子走在楼道里,能听到朱莉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回声。 朱莉在1403号房门前停下,用钥匙打开房门走了进去,而这一幕被藏在拐角墙壁后的周颂看到。呼通一声,1403号房门关了,周颂走过去站在门前,能看到门缝里漏出来的光,还能听到朱莉的说话声。 朱莉貌似在和朋友通电话,情绪激扬地诉苦,周颂听到几个关键词,分别是:被炒了、没用的富二代、一个神经病。 很显然,朱莉辱骂的对象是他。听着朱莉愤慨的骂声,周颂冷冷地勾起唇角,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搭在门把手上,却发现朱莉竟然没把门关好,他只需要轻轻一推,房门就开了...... 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在空旷的楼道里泛起回声。朱莉听到门外的响声,高声问:“谁啊?” 周颂抓着手机快步走到楼梯间,挂断来电把手机调成静音,然后紧贴着墙壁往外看;朱莉把门推开,往楼道里张望一圈,然后回到屋里关上了门。 听到关门的声音,周颂恼怒地咬了咬牙,发现手机在震动,还是韩飞鹭的来电。他迟疑片刻,又一次挂断电话,沿着楼梯快步下楼,很快消失在寂静的楼梯间。 第九章:刘思雨 顾海把迟辰光案的所有资料抱到韩飞鹭办公室,厚厚三摞足有几公斤重。呼通一声放在办公桌上,震得桌腿晃了晃。 顾海道:“都是从市局档案室找出来的,我跟你一起看?” 韩飞鹭端着茶缸看着桌上几摞文件忘记了喝水,直到茶缸里飘出的热气熏得脑门疼,才想起手里还有一只掉了瓷的大茶缸。他把茶缸放下,拿起最上面的一份:“怎么不直接把档案室给我搬过来?” 顾海:“全在这里,一共这么多。因为时间太久,有些字迹已经不清楚了,你最好还是用内网看电子版的。” 韩飞鹭:“我眼睛看电脑看得都快瞎了,再这么看下去明年就得配老花镜。” 顾海:“我把天磊叫来咱们一起看?” 韩飞鹭:“不用,你去盯着他们查监控找左烨,有发现及时告诉我。” 顾海出去了,不忘帮他带上门。 韩飞鹭一个人窝在办公室看15年前迟辰光案的资料,这些文件在档案室密存太久,每一张纸都泛出斑斑点点的黄渍,散发出陈年发酵出的潮腐味。自从在别墅地窖中发现那两只面具,韩飞鹭就一直耿耿于心,尽管没有在面具上发现任何可以鉴定身份的残留物质且已经将面具还给了周颂,他心里依然存了个疙瘩,不禁和邵东成的面具相联系,也不得不怀疑迟辰光和邵东成身后或许隐藏着更深的秘密。 暂时忽略那通从萍县打来的举报电话,韩飞鹭把死在迟辰光手中六名受害者的资料看完之后,得到第一个发现:六名受害者全部都有案底,警方在找到她们的尸体之前,她们全都是被公安通缉的嫌疑人。 第一名受害者张绮莉;她屡次偷窃,曾做过牢。出狱后在妹妹家里暂住,结果偷走妹妹家所有值钱物品和现金;第二名受害者陈冬;她和丈夫拐卖数名幼童,警方查到他们的藏匿地点进行抓捕时,丈夫掩护杨冬离开;第三名受害者刘思雨,她于深夜酒后驾车,和一辆私家车相撞,对方车内共有一对夫妻和一双刚满一岁的双胞胎,一家四口无一幸存,刘思雨肇事逃逸;第四名受害者程秀芳,她是国企粮油公司的会计,在那个财务制度并不十分完善的年代,她在任职期间共挪用公款上百万元,被发现后携现金逃走;还有最后一名受害者宁钰,她是这些女人中最特别的一个,她本是细胞遗传学博士,于国内一流大学中任教,却残忍杀害三名学生。警方在她家里发现一只装有福尔马林的玻璃鱼缸,里面放置着三名失踪学生的头颅。总而言之,这六名受害者虽不全都恶贯满盈,但是都被通缉,均是有罪之身。 韩飞鹭不是第一个发现受害者们全都是在逃嫌疑人的人,当年办案的警察们也发现了这一共性,也询问过迟辰光,为什么会挑这些人下手,以及从哪里找到的她们的踪迹。这些人潜逃后,警方都找不到她们的下落,迟辰光却能把她们一一搜罗干净,不可谓不奇怪。 然而迟辰光并没有给出让警方信服的解释,他的解释是:巧合。 这些人都是嫌疑人,是巧合;他挑选的猎物全都是嫌疑人,也是巧合;至于他从哪里找到的这些嫌疑人,他三缄其口,拒不回答。警方没有从他身上得出想要的答案,因为迟辰光在被捕后的第四天就死在了左烨手中。这些谜题都随着迟辰光的死亡而葬入尘土。 韩飞鹭看完六名受害者的资料,发现还有一份受害者资料,是第七名受害者文雨珊。文雨珊被警方解救,是迟辰光连环杀人案中的唯一幸存者。但是此时韩飞鹭也发现了她和之前的六名受害者的不同之处:她没有案底,不是被通缉的嫌疑人。如果迟辰光挑选的猎物是那些在逃的女犯,那么她显然不在迟辰光的选择范围之内;再结合那通从萍县打来的举报电话,文雨珊似乎是一个‘意外’。一个意外闯入迟辰光猎杀范围之内的女人,一通警方意外接到的举报电话,才导致迟辰光落入法网之中。在迟辰光落网之前,甚至无人知晓那六名潜逃的女犯已经被杀死。 这就是迟辰光挑选女犯下手的原因吗?韩飞鹭灵光一现,突然想到这层要素,六名受害者全都是在逃嫌疑人,其家属和朋友全都被警方告知她们已潜逃,所以她们消匿于世很是正常,她们的亲人朋友不会因为她们失踪而报警,就算她们被人杀死,警方和她们的亲友也会认为她们仍在逃窜。韩飞鹭忍不住苦笑,如果这就是迟辰光挑选女犯下手的原因,那么公安的一纸通缉令就是迟辰光杀人的保护伞。 他把几本案卷一字摆放,逐一看过每一个受害者的名字,自言自语般低声道:“迟辰光是怎么找到的你们?” 迟辰光是怎么找到的她们?当年警方都无法查到她们的踪迹,迟辰光是如何在茫茫人海中将她们逐一猎捕?他有种直觉,只要找出迟辰光猎捕受害者的方式,就能破解环环相扣的谜团。 正中间是第三名受害者刘思雨的资料,他把刘思雨的资料翻开,决定从她入手,因为韩玉良说过,她是唯一一个丧失双手手指的受害者。砍掉她手指的人尚且不明,但是他心里有了怀疑的人选,所以刘思雨在他眼里比之别人更有一份不同。 资料记载刘思雨不是本地人,高中毕业后从家乡来到聿城务工,在一间私人诊所做护士。她生于1979年10月3号,2007年10月3日她和朋友们喝酒聚会,庆祝自己的28岁生日,酒后驾车回家酿成悲剧惨案。她在当时位于城西的印刷厂职工家属楼与人合租了一套房子,早在十年前,那片区域就被重新规划建设,她租住的那套房子早就不复存在。刘思雨肇事逃逸后,当晚和她一起喝酒的朋友被叫去派出所做过笔录配合调查,其中就包括她的室友。韩飞鹭找到刘思雨室友当年留下的笔录,得知此室友名叫郑霞;经过查询,郑霞至今在聿城生活,现居长滨路曙光家园。得到郑霞的信息,韩飞鹭即刻拿起手机和车钥匙离开了办公室,到楼下叫上顾海,两个人驾车离开公安局。 顾海被他抓来当司机,把车开上路了才问:“韩队,我们去曙光家园干什么?” 韩飞鹭抱着胳膊闭目养神:“找刘思雨的室友。” 顾海用了半分钟去想刘思雨是谁,幸好他在把案卷交给韩飞鹭之前粗略看过:“你说的是迟辰光案的受害者?” 韩飞鹭:“嗯。” 顾海至今不理解韩飞鹭为什么翻出一件已经盖棺定论的陈年旧案,但是他什么都不问,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地把车开到了曙光家园小区内部停车场。两个人下楼穿过几栋写字楼,韩飞鹭向迎面而来的大妈问路,得到指路后径直走向13号单元楼。到了1304号房门外,顾海按响门铃,里面传出一个女人暴躁的嗓音:“外卖搁在门外!” 顾海继续按门铃,女人气冲冲地拽开房门:“我让你搁在门外你没听见呐?” 顾海把警官证举到她面前,问:“你是郑霞?” 郑霞五十出头,中年发福严重,纹的乌黑的双眉搅拧在一起,满脸火气。她没看顾海的警官证,不耐烦地问:“那你们是谁?” 顾海:“我们是警察,有事找你。” 郑霞这才让他们进屋。韩飞鹭一进客厅就知道为什么郑霞看起来这么暴躁;郑霞的家是一套小小的两室一厅,客厅里塞满了孩子的用品和衣物,地板上倒了两只板凳和一堆玩具,两个五六岁的男孩儿正在狭小拥挤的客厅里追逐打闹,每个人的尖叫声都塞得过一百只鸭子。沙发上站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儿,拿着蜡笔正在画画,还算乖巧,只是她的画板是白墙。电视柜前还有一张婴儿床,里面躺着一个还不到一岁的小婴儿,婴儿哭声嘹亮,绕梁不绝。 韩飞鹭没走几步就踩到一只会叫的玩偶鸭子,他把鸭子捡起来,问:“都是你的孩子?” 郑霞向两个打闹的男孩儿吼了一声,然后摔摔打打地整理满屋的杂物:“是我的孙子和孙女儿,个个都是来讨债的,也不知道生孩子到底是为了什么。老二,别动你妹妹!” 一个男孩儿没轻没重地逗弄婴儿床里的孩子,晃她的胳膊捏她的脸,把孩子逗得直哭。 韩飞鹭把男孩儿往后拦了一下,然后把婴儿床里的小女孩抱起来安抚。他抱孩子的姿势很标准,一手托屁股一手托背,让孩子趴在他怀里,是以前照顾表姐家的孩子积累出的经验。 郑霞见他帮忙哄孩子,脸色这才缓和不少:“你们随便坐,我去倒水。” 韩飞鹭抱着孩子慢悠悠地晃悠:“不用麻烦了,我们说几句话就走。你还记不记得刘思雨?” 郑霞显然已经很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刘思雨?是那个,那个那个那个刘思雨吗?” 韩飞鹭看她一眼,道:“对,就是那个刘思雨。她出事前和你合租,你还记得?” 郑霞:“记得记得,她怎么了?那件案子不是早都破了嘛。” 韩飞鹭晃到封闭的阳台上,用脚勾过去一张小凳子在凳子上坐下,抱着孩子换了个姿势,让孩子躺在他臂弯里:“你和她关系怎么样?是怎么认识的?” 郑霞也坐在沙发上:“我和刘思雨?我们俩本来不认识,是我付不起房租了,所以让房东再找个人和我合租,房东很快就把她领来了,之后我俩就一直合租,一块儿住了两年多。” 韩飞鹭:“2007年10月3号当天,她和你在一起?” 郑霞:“不光有我,还有她另外几个朋友。我们在一块儿喝酒,喝完酒就散了。” 韩飞鹭:“你和她住在一起,为什么没一起回家?” 郑霞:“我跟我对象走了,她自己开车回的家。” 韩飞鹭:“当年刘思雨肇事逃逸后,警方一直找不到她的下落,怀疑有人在暗中帮她。她当真没有联系过你吗?” 郑霞控制情绪的能力几乎为零,当下又急出满脸火气:“没有啊!这都过了多少年了,你们干嘛揪着我不放!” 她嗓门过高,适才被哄好的小婴儿受了惊吓,撇着嘴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韩飞鹭从地上捡起一只毛茸茸的玩偶放在她面前吸引她注意力,道:“这十五年以来今天是我们第一次来找你,这也算揪着你不放?今天只要你好好配合我们把情况说清楚,以后我们不会打扰你,如果你继续这个态度,咱们以后会经常见面。” 郑霞:“我真的没有帮她啊,我们俩虽然住在一起但是关系真的很一般,经常为一些电费水费吵起来。她生日那天请我吃饭只是因为和我住在一起,不想面子上过不去。” 韩飞鹭:“据我了解,刘思雨逃逸后的第三天用自己的身份证购买了一张火车票,而她没有上那趟火车。她撞车当天只是去吃饭,我不认为她会把身份证随身带在身上,撞车后回到家拿身份证的可能性比较大。如果她回家拿身份证,大概率也会拿走衣物和现金。如果她的房间被翻乱,你会没有一丁点察觉吗?” 郑霞被他问住,仔细回忆了半晌,突然想起一件事:“我想起来了,她撞车没两天,她的前男友到我们租的房子里去过一趟。” 韩飞鹭:“展开说说。” 郑霞:“我和刘思雨合租不久她就交了个男朋友,两个人偶尔在我们的出租房里过夜,那男的说自己姓金,我一直叫他小金。刘思雨撞死一家人逃走之后,有天我下班回家看到他在刘思雨的卧室里翻东西,我问他找什么,他说来拿自己的手机充电器。” 韩飞鹭:“然后?” 郑霞:“他走的时候的确拿着充电器,没拿刘思雨的衣服什么的,不过他有没有把身份证拿走我就不知道了,我又不能搜他的身。” 顾海接了句:“他全名叫什么?” 郑霞皱着眉头用力想:“我只记得他姓金,他好像没有说过他的全名。” 韩飞鹭:“你还记得他的长相吗?” 郑霞不假思索:“记得,他有点地包天,右边眉毛里面藏了个痦子。” 地包天、痦子、这两个特点让韩飞鹭瞬间想到了一个人,他看向顾海,顾海也在看着他,很显然他们想到了同一个人。顾海从手机里找出一张照片拿给郑霞看:“是不是他?” 郑霞戴上老花镜仔细辨认:“像倒是挺像的,但是这个人有点老,有没有他年轻时候的照片?” 顾海又找出一张:“看看这张。” 郑霞看到照片,即刻斩钉截铁道:“就是他。” 顾海照片里的人是薛金海,准确来说是十五年前,三十一岁时的薛金海。薛金海竟然曾是刘思雨的男友,这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从郑霞家出来,韩飞鹭和顾海走向小区大门,两个人都沉默不语,满腹疑惑。顾海的定力终究不敌韩飞鹭,埋头往前走了几分钟后就忍不住问:“薛金海到底是什么人?他怎么又和迟辰光的案子扯上了联系?” 薛金海曾是刘思雨的男友,刘思雨又死在了迟辰光手上,薛金海和迟辰光像是被一根细细的蛛丝串联在一起,这点联系虽然微弱,但是却令人不得忽视。 韩飞鹭也是满脑袋问号,他把手伸到衣兜里想摸烟盒,却摸出一只巴掌大的小黄鸭毛绒玩偶。他刚才拿着这只鸭子哄孩子,从郑霞家里出来的时候太过心神不宁,所以误把小黄鸭揣进兜里带走了。 他把鸭子揣回兜里,又把手机拿出来:“我也想不通,找外援问问。” 顾海不用想就知道他说的外援是谁。果不其然,他余光瞥见韩飞鹭拨出了周颂的手机号。不知道周颂在忙什么,电话无人应答自动挂断,韩飞鹭很有耐心地又拨了一遍。 他忙着给周颂打电话的时候顾海也接了通电话,没说几句就把手机递给他:“韩队,陈师傅找你。” 三里桥派出所的陈师傅打韩飞鹭的手机打不通才打给顾海,韩飞鹭接过顾海的手机:“陈师傅,什么事?” 陈师傅:“我们把那对儿雌雄双煞抓住了。” 韩飞鹭:“谁?” 陈师傅:“前些天你不是来我们单位问过九里金庭一件私闯民宅的案子么?就是姚紫晨谎称自己不知情的那件案子。” 韩飞鹭想起来了:“人抓到了?” 陈师傅:“我们刚审过一轮儿,这对鸳鸯的成色有点复杂,你最好亲自过来看看。” 韩飞鹭:“好,我马上到。” 第十章:去找姚木兰 到了三里桥派出所,韩飞鹭被民警小姜告知,对雌雄双煞的第二轮审讯刚开始不久,还没结束,随后被小姜引到二楼一间空间的会议室稍待。 韩飞鹭问起抓住这两人的始末,小姜给他和顾海倒了杯水,然后坐下来将嫌疑人逮捕归案的过程简单叙述了一遍。 “网络安全部门最近揪出一个在社交网站贩卖淫|秽|色|情的小规模组织,前两天查到了这个组织的老巢。昨天晚上我们协助网警实施抓捕任务,抓住了两名嫌疑人,他们是一对情侣,年纪都不大。陈师傅看到他们就觉得很眼熟,身高体型外貌都很像4月份九里金庭私闯民宅案的两名嫌疑人,这俩人没撑多久就招了。” 韩飞鹭:“私闯民宅的就是他们?” 小姜:“是,他们承认了。” 韩飞鹭:“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小姜:“他们闯入别人家里安装微型摄像头,偷窥监控其他人的生活。他们卖的色|情视频就是偷拍来的。” 韩飞鹭觉得离奇:“他们只是为了偷窥和卖视频?” 小姜:“不,他们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勒索。他们获取的不止是色|情视频,还有房屋主人大量的隐私,他们利用这些隐私去敲诈勒索。他们挑选的受害者全都是有头有脸的有钱人,有钱人有钱也更爱面子,不会让自己的隐私流行于世,所以都会破财免灾。据我们统计,这对情侣从去年二月起在本市十几个高档小区实施犯罪,共获得非法收益数百万,被他们勒索的受害者无一报警。要不是他们贪得无厌,把对受害者承诺会销毁的视频进行传播贩卖,引起网络安全部门的注意,我们也不会这么快找到他们。” 韩飞鹭:“把他们的资料给我看看。” 小姜拿来两份嫌疑人资料,韩飞鹭粗略看过他们的基本信息,嫌疑人之一名叫刘峰,是个相貌平平无奇的年轻男人,另一女性嫌疑人名叫罗娜,今年二十九岁,学历是初中毕业,信息栏旁附了一张她的两寸彩照。照片里的她留着一头紫色中长发,面容素净五官姣好,一双眼尾上挑的狐狸眼极具特点,不过更有特点的是她双耳的耳洞。她双耳左右对称分别打了三个耳洞,两个耳洞在耳垂部门,一个耳洞打在耳廊上,都戴着铆钉形状的耳钉,分外夺目。 看到罗娜的照片,韩飞鹭立即想起一个人来,准确来说不是人,而是一张画像。他把罗娜的照片指给顾海看,问:“眼熟吗?” 顾海也吃了一惊:“她是......林林的画像?” 姚木兰曾配合画像师画出了她口中林林和阿兆两人的画像,尽管后来证明林林和阿兆都是由姚木兰凭空捏造的虚拟人物,但是韩飞鹭找到了和阿兆的画像足有六七分相似的文博。姚木兰捏造的阿兆像极了文博,或许是因为她描述阿兆的长相时想到了文博,以此类推,韩飞鹭怀疑她口中的林林也有原型,直到此时看到了罗娜的照片。 韩飞鹭心情很复杂,没头没尾地冷笑一声:“我向姚紫晨问起过这对鸳鸯的闯空门事件,姚紫晨谎称自己不知情,其实她就是受害者之一。罗娜和刘峰到姚紫晨家里去装过摄像头,或许还勒索了她,但是姚紫晨对警方闭口不提,我很好奇他们勒索姚紫晨的素材是什么。” 第二轮审讯结束了,韩飞鹭在审讯室见到了罗娜和刘峰,罗娜本人比照片上更加神似林林的画像。韩飞鹭站在她面前仔细打量她,看了许久才笑道:“你挺上相。” 罗娜涂着和自己发色相似的口红,化着浓重的黑眼线,眼线晕染成烟熏妆,使她看起来有种诡丽的美。她歪坐在椅子里,面无表情地耷着眼皮扣动双手美甲上贴的亮片。韩飞鹭和她说话,她只抬起眼皮看了韩飞鹭一眼,不予理会。 陈师傅把一份文件递给韩飞鹭,道:“这是她供认的被勒索人名单。” 罗娜和刘峰分开受审,警方整合两人的口供,列出一份自去年二月至今的被勒索者的名单,每一个名字后面都跟着数字,那是受害者赎回自己隐私的赎金。每笔单价下到几万上到几十万,价格不一。 韩飞鹭从中找到了姚紫晨的名字,她交付的赎金是20万。他把名单放在罗娜身前的桌板上,指着姚紫晨的名字:“这个人,你还有印象?” 罗娜的嗓音粗哑,比烟熏嗓更要低沉:“每个人我都记得。” 韩飞鹭:“她的女儿,你还记不记得?” 在发现罗娜的长相神似林林的画像时,韩飞鹭心里就起了疑心,既然姚木兰虚构林林时代入了罗娜,那就说明姚木兰见过罗娜。他很好奇,究竟是怎样的契机才会让姚木兰和罗娜相见。 罗娜却对姚木兰没有印象:“我没见过她的女儿。” 韩飞鹭手撑着桌板弯下腰看着她:“可是我确定她见过你。” 罗娜默不作声地扣掉两只甲片,才道:“这个女人和我们交易的时候是开车去的,我只看到她自己下车,不知道她车里是不是还有别人。” 韩飞鹭:“你们在哪里交易?” 罗娜:“汇远时代广场停车场。她给钱,我们给她储存卡,很简单。” 韩飞鹭:“储存卡里是什么?” 罗娜撇了撇嘴,很不耐烦:“就是我们拍到的那些。” 韩飞鹭:“你还有备份吗?” 罗娜:“没有。” 韩飞鹭:“如果你们没有备份,那些视频又是怎么流传出去的?” 罗娜:“有意思的视频我们才会备份,没意思的全都删掉了。” 韩飞鹭:“你是说在姚紫晨家里拍到的视频没意思?” 罗娜嗤笑一声:“一点意思都没有,我现在都很纳闷那些视频为什么会卖出高价。” 韩飞鹭:“虽然你没有备份,但是你一定看过。你们都拍到了什么?” 罗娜回想了一阵,道:“那女人家里只有三个人,一个保姆一个孩子还有她自己。每天都是琐碎的日常,无聊的要死。” 保姆?韩飞鹭立即想到了窦晴,窦晴曾在四月份去过姚紫晨家里做工,五天后被姚紫晨辞退。 韩飞鹭:“我知道你说的保姆是谁,这个人失踪了,我们正在找她。你们有没有拍到她是哪一天从姚紫晨家里辞职?” 罗娜:“有天开始她突然就不再出现,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辞职了。” 韩飞鹭:“是哪一天?” 罗娜:“我不记得准确日期。我只记得那天中午她和女主人一起出门,说要去什么地方野餐。” 韩飞鹭:“你说的女主人是姚紫晨?” 罗娜:“对。她们一起出门那天是保姆最后一次出现,当天晚上姚紫晨和保姆都没有回去,而且从第二天开始那个保姆就没有再出现过。” 韩飞鹭:“后来呢?” 罗娜:“后来姚紫晨连家都不回,这还有什么好拍的?我们就联系到她,我们拍到的素材里有她刚洗完澡没穿衣服的视频,我们想用这段视频换点钱,没想到她非常爽快,要用20万块买下我们拍到的所有视频。这么好的生意,我们当然跟她做。” 话至如此,韩飞鹭明白了姚紫晨愿意出高价购买视频的原因;姚紫晨买断的不是自己裸|体的画面,而是和窦晴有关的所有视频,试图抹除窦晴曾出现在她家中的痕迹。姚紫晨称在雇佣窦晴的第五天将窦晴辞退,可是罗娜却说窦晴离开姚紫晨家的最后一天是和姚紫晨一同出行;罗娜没有立场说谎,那么说谎的人只能是姚紫晨。姚紫晨在得知警方在寻找窦晴后更是隐瞒了被罗娜要挟勒索,目的也是为了隐瞒窦晴并非被她辞退的事实——4月27号,这是姚紫晨谎称辞退窦晴的日期,那天的真相是她将窦晴从家里带出去,不知去向何处。 韩飞鹭走出审讯室,站在楼道边陷入沉思。 顾海出来找他,道:“韩队,我们现在怎么办?要找姚紫晨问话吗?” 找到姚紫晨撒谎的原因以及查出4月27号姚紫晨究竟将窦晴带去了什么地方的确是当务之急,但是韩飞鹭一想起姚紫晨那张柔弱美丽泪光莹莹的脸,就能猜到姚紫晨面对警方的质询后会露出怎样无辜的表情。罗娜没有备份,姚紫晨也一定早已将视频销毁,仅凭罗娜的一面之词,姚紫晨只要拒不承认,警方奈何她不得。最后的结果一定是她在律师的庇护下安然无恙走出公安局。 所以韩飞鹭想到了另一个人,除了姚紫晨唯一一个可能知道真相的人。 韩飞鹭道:“不,我们去找姚木兰。” 第十一章:永别 周末的快餐店总是客满且吵闹,几乎每桌客人都带着孩子,当超过十个小孩子聚在一起,他们会把任何地方变成幼儿园。 临着窗边的双人座的座位上只坐了一个穿长袖长裤戴着鸭舌帽的十六七岁的女孩儿。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儿从过道跑过去,撞翻了她放在桌边的一杯可乐,可乐淌了一地,溅到男孩儿身上几滴。烫着满头大卷的女人气冲冲地把男孩拽走,教训男孩儿弄脏了衣服,没有理会被撞翻可乐的女孩儿。 服务员也没有发现这里发生了小小的事故,那滩可乐安静的躺在地上,从它身边经过的人纷纷绕开它,但还是会不小心踩到。踩到可乐的人会朝女孩儿投去谴责的目光,仿佛她才是罪魁祸首。 在第三个人不满地看向自己时,姚木兰蹲下去把可乐杯捡起来,又用纸巾把地面擦拭干净,她拿着一团脏兮兮地纸巾起身时发现面前站着两个同学。她们和她同班,但和其他人一样几乎和她从未有过交流。在不用上学的节假日里,她们换上靓丽的衣服,简单上了淡妆,显得青春动人。 “嘿,姚木兰。”一个穿牛仔短裙的女孩儿友好的向姚木兰打招呼。 姚木兰却在她的问好中无所适从,她瞬间忘记了自己该干什么,攥着纸团坐下去,可乐污水从她指缝里流出来弄脏了她的袖子。 看到她这幅样子,两个女孩儿悄悄交换一个含义丰富的眼神,穿短裙的女孩儿又说:“这几天你没去学校,班主任说你生病了,你还好吗?” 姚木兰点了下头,才想起手里抓着一团纸似的把纸放进了装汉堡的纸盒里。 “那我们走啦,拜拜。” 她们从她身边走过,另一个女孩儿说了句:“你理她干嘛。” 姚木兰知道她是故意的,因为她的声音很大,足以让店里每个人都听到。 快餐店斜对面是一座小区的正门,车和人进进出出。她隔着一扇玻璃望着路对面的小区大门,她在等一个人,并且已经等了很久。时间又过去了十几分钟,此时已经趋近傍晚,橘黄色的阳光透过高楼层叠的缝隙斜照下来,落下一道道倾斜的影子。 一辆黑色越野车停在路边,她觉得那车有些眼熟,还没想起是谁的车,就看到韩飞鹭从车里下来,走向这间快餐店。韩飞鹭站在门口往店里环顾一周,很快找到了坐在窗边的姚木兰,随后走过去坐在姚木兰对面。 “干什么?”姚木兰问。 韩飞鹭:“你们家的保姆告诉我,你在这里。” 才几天没见,姚木兰就瘦下去一层,她的脸藏在帽檐下又被长发遮住,只露出尖尖的下颚和没什么血色的嘴唇。她脸色不好,即苍白又恹弱,整个人也消沉萎靡,像是从病床上爬出来的重病之躯。 韩飞鹭关切地问:“你生病了?” 姚木兰的嗓音又缓又慢,每说一个字都很吃力:“我一直在看医生。” 韩飞鹭:“医生怎么说?” 她从兜里拿出一只药瓶放在桌上,道:“医生又给我多加了一种药。” 韩飞鹭认得那种药,那是抑制重度抑郁症的精神类药物。他很意外,他刚知道姚木兰在服用精神类药物:“你确诊抑郁症多久了?” 姚木兰皱着眉:“我不记得了,好像已经很久了。” 或许她已经确诊抑郁症很久,但是她之前的状态远没有现在严重,她和文博的事迹败露是压垮她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的双手满是可乐污渍,韩飞鹭从纸巾盒里抽出几张纸巾在水杯里蘸了一下,然后把她的手拉到自己面前。姚木兰一惊,把手往后拽,但是她力道很小,韩飞鹭稍稍用力捏住她手腕就阻止了她。韩飞鹭用纸巾擦拭她手上的污渍,问:“有人照顾你吗?” 姚木兰怔住好一会儿,才道:“琴姨会提醒我吃药。” 韩飞鹭:“你妈妈呢?” 姚木兰:“她不在家。”她顿了顿,又道,“她经常不在家。” 她像是感知到了什么,转过头往马路对面看过去,本一片灰霭的眼睛里骤然现出些许光亮。 韩飞鹭沿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在路对面小区门口看到了文博;文博拉着两只行李箱从小区走出来,路边站着一辆出租车,出租车司机帮他把行李箱放进后备箱里。随后他的外婆也提着大包下包走出来,他接过外婆手中的包裹一并放进出租车后备箱。很显然,他们正在搬家,或将永远离开这座城市。 韩飞鹭这才知道姚木兰今天来到这间快餐店是为了送别文博,也才了悟,压垮姚木兰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不是她和文博的事迹败露,而是文博将要离开。 今天来送别文博的不止姚木兰一人,还有几个和姚木兰同龄的少男少女,都是文博的同学和朋友。文博站在夕阳余晖下,面带微笑和朋友们一一拥抱道别,几个女孩子和他拥抱后都红了眼眶。 韩飞鹭看向姚木兰,发现姚木兰的眼眶也红了,脸上表情却很木然。他心生恻隐,轻声问:“你不去和他道别吗?” 姚木兰道:“我的样子很丑。” 那个穿短裙的女孩儿向文博送上一份系着漂亮丝带的礼物,然后又一次拥抱文博。她似乎在文博耳边说了句什么,随后文博回过头朝路对面的快餐店看了过来;那一瞬间的转身回眸在金色余晖中烙下一个少年无尽回望的剪影——尽管很清楚文博看不到自己,姚木兰还是低下头躲避他的视线,仓皇的像是被阳光驱退的黑暗。 出租车开走了,站在路边的少男少女们用力向出租车挥动胳膊,直到车子拐过路口消失不见,他们才结伴离开。 韩飞鹭忍不住安慰她:“你们以后还有机会再见面。” 姚木兰却很悲伤也很笃定地说:“没有机会了,再也没有机会了。” 韩飞鹭:“我看得出来,他喜欢你。” 姚木兰嘴边溢出一丝苦笑:“我知道,他也知道,所以他走了。” 她把搁在桌上的双肩包背起来,离开了快餐店。韩飞鹭跟出来,和她并肩走在人行道上。她走得很慢,消瘦的身影仿佛飘在云端,脚步轻盈的没有一丝重量感,像是游走在人间的鬼魂。 两个人各自沉默,不言不语地往前走了一阵子,姚木兰才问:“你找我干什么?” 韩飞鹭:“想请你帮个忙。” 姚木兰:“什么忙?” 韩飞鹭:“帮我们找到窦晴。” 姚木兰双手揪着背包带,低着头又往前走了一会儿:“你抓到他们了吗?” 韩飞鹭:“罗娜和刘峰吗?对,我们抓到他们了。”他闷笑一声,“你自己可能都没想到,罗娜像极了林林的画像。” 姚木兰:“我知道,我是故意的。” 韩飞鹭侧过头看着她:“为什么?” 姚木兰捋了下头发,掉下数根发丝缠在她手指上。她看着自己的手,道:“我以前总是很愤怒也很恐惧,但是自从下雨那天我和你聊过之后,我不再愤怒也不再害怕了。我现在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因为我已经做好了放弃一切的准备。” 她说的这番话,韩飞鹭只听懂了一半。他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姚木兰,弯下腰,双手按在她肩上,问:“你怕什么?” 姚木兰出神地看了他片刻,道:“明天早上你去接我,我会带你找到窦晴。” 她抬头看向天空,天色渐晚,天空呈深邃的墨蓝色,夕阳逝去的淡影像是初生的月亮。 “天黑了,我要回家了。”她走到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拉开车门上车时突然停住,回过头向韩飞鹭笑了笑,“不要忘记了,明天早点去接我。” 韩飞鹭看着她乘坐的出租车像一尾鱼似的游进深海,心中突然萌生剧烈的伤感;姚木兰让他明天去接她,可他却感觉姚木兰已和他永别。 第十一章:花肥 姚紫晨在郊外长风谷半山腰买下一座占地二十多亩的大院子,院墙高筑,白色的围墙四角系着玻璃宫灯,院里建起一座巨大的温室花房,玻璃花房内亮着灯光,遥遥望去,整座院子像是遗落在寂静山野中闪闪发光的玻璃盒。 姚木兰在山脚下了出租车,步行行到半山腰,来到大门外,从包里拿出备用的钥匙开了锁,推开沉重的铁艺大门走进去,随后又将院门反锁。草坪里有条石板小径通往花房,花房后是一栋红墙白瓦的小楼。花房入口门上装有密码锁,姚木兰输入密码走进去,像是误闯山林,进入了兰花的世界;这座温室花房里种植着各种兰花,入门是一座硕大的山体,岩石表面长满植被和绿藤,绿得充满野性。绕过山体,她脚边淌过一条清澈的溪流,里面游着几尾金线鱼。眼前岩体林立,头顶廊道横穿,更有几棵粗壮的大树,石头山上和大树上长满了附生兰,地面也生长着各种地生兰。 “楼下是谁?” 二楼传来姚紫晨的声音。 姚木兰道:“是我。” 木梯藏在一座山体后,楼梯盘旋着通往二楼,二楼廊道响了几声,随后姚紫晨走了下来。她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衣和浅灰色休闲裤,头发高高扎起来,双手戴着沾满泥土的手套,手里拿着一把花锄。 “木兰,你怎么来了?”她对姚木兰的突然到访显得很意外,也很欢迎,脱掉手套给了姚木兰一个点到即止的拥抱,笑道,“你是坐出租车来的?” 姚紫晨身上飘散出幽淡的花香,额头渗出一层薄汗,鬓角发丝被汗水染湿。她现在的样子和往日优雅端庄的贵妇形象判如两人,此时的姚紫晨像个快乐又天真的少女。 姚木兰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步:“我来看看你。” 姚紫晨抚摸她的脸和头发:“怎么瘦了这么多?你有好好吃饭吗?” 姚木兰没有回答,沿着溪边往前走,走到一颗茂密粗壮的大树前,树干上附生着茂密的石斛,无数朵淡紫色的花朵簇拥在一起,像一匹紫色软缎。她抬起手,抚摸着其中一朵:“上次我过来时还是花芽,现在都已经开花了。” 姚紫晨也看着那些兰花,像是看着自己心爱的孩子,每一朵都无比珍爱:“去年孕了一年花芽,今年开得格外好,我正准备把你接来看看。” 姚木兰的手指从花丛间穿过,抚摸着大树粗粝的树干:“爸爸能看到吗?” 姚紫晨把手搭在她肩上,柔声道:“他当然看得到。” 姚木兰勾起唇角,目光讥诮:“这么多花,哪一朵是他?” 姚紫晨脸色微变,但还是强撑着笑容:“木兰,你到现在都不理解妈妈吗?” 姚木兰不做回应,又往前走,走到一座硕大的岩体前,岩石表面和夹缝里生长着嫩黄色的鼓槌石斛。她捏住一片绿叶,那叶子肥厚油润,用力一掐,粘腻的汁液渗出来,像是浓稠的血。 姚木兰:“我记得你说过,植物都食腐,只有用血肉喂养它们,它们才能长得更好。当时我还不信,现在看来你是对的。” 姚紫晨以为她终于认可自己,高兴地拉住她的手:“对对对,妈妈不会骗你的。看这些兰花,开得多美啊。” 兰花确实美,这座花室美得犹如绿野仙宫。但是姚木兰却只能看到一滩滩血迹和一片片碎肉,弥漫在空气中的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她转过身看着姚紫晨,也握着姚紫晨的手,道:“妈,你向我道歉好吗?只需要说一句对不起就可以。” 姚紫晨疑惑道:“道歉?我为什么要向你道歉?” 姚木兰紧紧攥着她的手,几乎把她的手指捏断:“因为在我七岁那年你当着我的面杀了一个女人。她叫张雪丽是吗?我记得她长得很漂亮,笑起来还有酒窝。但是那天晚上你给她的水里下药把她毒死了,然后用锯子和斧头把她切碎,把她埋在我脚下。” 姚紫晨脸上露出温柔甜蜜的微笑:“对,你还帮了妈妈的忙。你拿着小锄头挖地的样子真是太可爱了。” 姚木兰置若罔闻,继续说:“从那天起,你每次带我来这里都会让我帮你处理他们的尸体。” 姚紫晨亲昵地轻刮了下她的鼻子:“小傻瓜,他们不是尸体,是花肥而已。” 姚木兰心生一股寒气,从心底渗到四肢,冻得她打了个冷颤:“你就没有想过,你让我做的事会对我产生不好的影响吗?” 姚紫晨:“什么不好的影响?” 姚木兰:“我很害怕,我讨厌那些碎肉和鲜血,但你还是一直逼我帮忙。我觉得自己是个杀人犯,我不敢和别人说话,我变得越来越封闭越来越自卑,我讨厌我的性格。” 姚紫晨:“这有什么关系?妈妈不讨厌你啊,妈妈爱你,只要妈妈爱你就够了。” 姚木兰的嘴唇逐渐白透,像是落了层白色的寒霜:“但是我也想要别人的爱。我喜欢一个男孩子,我相信他也喜欢我,如果我对自己稍微有那么一丁点自信,我就会告诉他我喜欢他。但是我办不到,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你知道我有多伤心吗?” 姚紫晨爱怜地抚摸她的脸:“我知道我知道,医生说你爸爸的癌细胞扩散到全身的时候我也很伤心,我伤心得要死了。但是我挺过来了,我救了他,现在他一直陪着我们,不是吗?” 姚木兰:“你没有救他,你杀了他。” 姚紫晨面露愠色:“住口,你爸爸还活着,我把他变成了兰花,他还活着!” 姚木兰红了眼眶,像个受到惊吓的孩子:“妈,我不是在质疑你,但你不能否认是你害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只想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但是保守你的秘密让我无比痛苦和恐惧,我整天生活在痛苦和恐惧中,我该怎么去交朋友,怎么去爱别人呢?” 姚紫晨:“你到底想说什么?” 姚木兰把她的手紧紧攥住,面露祈求:“医生说我现在很不好,现在只有你能帮我。求你向我道歉好吗?只要你对我说一句对不起,我一定会努力振作起来,努力改变自己阴沉封闭的性格,努力让自己变成一个正常人。我年纪还小,我才十七岁,我相信我可以重新开始——” 她没有机会把话说完,因为姚紫晨扇了她一耳光,她那些没说完的话堵在了喉间。 姚紫晨很气愤,所以格外用力,用力到整个手掌都麻了:“我是不是对你太好了?你不理解我就算了,还敢怨恨我!我把你养到这么大,就是为了听你讽刺我吗?!” 姚木兰低着头静默良久,突然冷笑一声:“如果我惹怒你,你会把我剁碎了,喂养你的这些花吗?” 姚紫晨:“疯了,你真是疯了!你滚吧!以后不要再到这里来!” 她丢下锄头,转过一座岩体,消失了。 姚木兰从温室出来,站在院里抬头望着天空,发现郊外的夜空分外广阔,天空中群星闪耀。她站在漫天星盘下,看着无垠的夜空,某一个瞬间,她感觉不到自己肉体的存在,仿佛也变成了天上的一颗星星,这种轻盈的超脱感让她无比向往。 良久,她伫立在夜中的身影开始缓慢的移动。温室旁连着一间小小的工具室,里面是姚紫晨用来打理花室的各种工具,她从角落里找出一桶汽油,她提着汽油桶回到温室,拧掉盖子,把汽油洒满草地。 她扔掉空汽油桶,从兜里拿出一只打火机。这只打火机是韩飞鹭的,趁韩飞鹭不注意,她偷走了它。她掀开打火机盖子,一簇火苗冒了出来。她看着那片生长在岩体上的石斛花,将打火机扔了过去...... 半夜,山脚下的居民望见山腰蹿起滔天火焰,连忙报了火警,两辆消防车赶赴起火地点,出动二十余名消防官兵,用了半个多小时才将大火完全扑灭。 星辰夜空下,浓重的烟雾蹿地而起,空气中漂浮着灰烬和泥土的味道,水汽混着灼热的温度,像是凌晨未降的霜雾烧了起来。偌大的温室被烧毁,只剩下漆黑的岩体和几根龙骨,温室背后的一栋楼房坍塌了一半,变成一座摇摇欲坠的危房。 顾海和两名消防员抬着担架从满地残垣的温室中走出来,将担架放在韩飞鹭面前。担架上蒙着顾海的外套,可以看出外套下是人体的轮廓。 顾海道:“是姚木兰。” 韩飞鹭蹲下身,想把外套掀开,手指捏住外套却又停住,蹲在地上恍了会儿神,道:“抬走吧。” 姚木兰死了,尸体被倒塌的岩体压在地上,又遭烈火焚烧,被消防官兵找到时已经面目全非支离破碎。而姚紫晨早在半个小时前就已经被救护车送去医院,她全身多处骨折多处烧伤,但好歹也算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命。而姚木兰却葬身火海,长眠于此。 他看着温室硕大的龙骨和那些烧得焦黑的岩体和大树,可以想见几个小时前这座温室是多么的壮观,此时却成了少女的坟墓。数名消防员架着水管向遍地的残骸里浇水,扑灭所有潜在的火种,地面被层层冲刷,变成一地泥汤,一块人体骨骼在泥汤中浮现...... 失火现场陡然间变成了掘尸现场,借着消防车强劲的灯光,数名勘察组警员在温室中挖掘埋在地下的尸骨残骸。灯光照亮了这片刚遭过烈火焚烧的天空,犹如白昼般明亮,被四周的黑夜切割成一个独立的世界。 韩飞鹭打着手电走进岌岌可危的楼房,楼房内部的家具无一幸免,空气中还弥漫着火焰未散净的余温。韩飞鹭站在一楼把手电筒往四周照了一圈,只看到被烧得漆黑的墙壁,他踩着楼梯往上走,台阶木板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坍塌。 二楼有几间卧室,他凭直觉去找姚紫晨的卧室,推开一扇楼道尽头的屋门。他似乎来对了,这间卧室很大,有配套的衣帽间和卫浴,床头挂着一张足有一米高的照片,透过开裂焦黑的玻璃框,隐约可以看到姚紫晨的脸。他绕着卧室走了一圈,最终停在床头柜前。柜子有三层,每一层都上了锁,挂着一只小小的锁头,正是这几只锁头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把手电搁在床上,借着手电筒灯光看到锁头虽然表面已经已经被烧黑,但是基本完好,摸起来还有些烫手。他从衣柜里拆下一根滑轨,把滑轨当撬棍用,伸到锁头中间用力一别,锁头被撬开,打开抽屉,里面是慢慢一屉首饰,摆在盒子陈列的整整齐齐。 他粗略看了几眼,然后把剩下两只锁头全部撬开,第二个抽屉里全都是金条,最底层的抽屉里是一只精致的雕花木盒,他把木盒拿出来摆在地板上,发现木盒也上了一只拇指大小的锁,他用力一拽,锁就开了。 掀开盖子,露出躺在木盒里的一只相框,里面裱着一张照片。他拿着手电筒往盒子里照,照片上的画面得以显现:那是一张合照,共有五个人,他们坐在一张红色漆皮沙发上,背景一快漆黑的幕布。当看到他们的脸时,韩飞鹭心脏像是遭受一记重拳,一阵剧烈的颤动过后是刺骨的寒意——照片里的人都戴着面具,从左至右分别是山羊、白兔、梅花鹿、狮子、和狮子。 第十三章:24具尸体 汇隆街的街心公园正在翻修,因为位置偏僻,往日里来此闲逛的居民寥寥可数,所以公园疏于维护,杂草与花丛难分彼此,铺设甬道的地砖多有破裂,园内几座歇脚亭也破败萧索。 翻修工程就从修理草坪和重铺地砖开始。工人们把几车地砖运到现场,再装进推车运到公园内腹。公园里有一片小小的人工湖,湖边栽着高大的柳树还铺了一条石板路,几名工人将碎裂的石板撬起来,准备铺上完好崭新的地砖。 一个挥镐的年轻人停下来,气喘吁吁地问:“张哥,厕所在哪儿?” 正在搬砖的男人道:“在停车场那边,远得很。” 从此处到停车场往返一趟需要十几分钟,年轻人不想浪费体力和时间,于是丢下镐往人工湖走去,湖里的水常年不流通,散发出阵阵腥臭,水面飘浮着大量垃圾。他站在湖边正要解衣,低头往下一看,发现肮脏的水面下漂着什么东西,蹲下身仔细去看,透过颤动的水纹,他看到一团飘散的黑发,被那黑发包裹的是一张女人的脸...... 他像是被人狠狠往后推了一把,呼通一声跌坐在地上。正在干活的工人被他惊动,问他怎么了。他面无人色,瑟瑟发抖:“死人,湖里有死人。” 街心公园几条街外是繁华热闹的商业中心,午休时间,周颂和几名同事到公司餐厅吃饭,几个人围坐一张餐桌,说说笑笑气氛融洽。餐厅里菜品很丰盛,但是周颂打菜时心不在焉,跟在田馨身后稀里糊涂地要了一份低脂健身餐,白灼的西蓝花和虾仁配上牛油果沙拉酱有股难以比喻的腥味,只用番茄酱拌的意大利面也难吃到了极点。他吃了两颗虾仁就放下了筷子,端着杯子一边喝水一边听几个女孩儿聊天。 田馨叫来了隔壁部门的一个女孩儿,英文名叫森迪,森迪很健谈,有个当消防员的男友,男友是她的谈资,自一坐下来就滔滔不绝地谈论自己的男朋友。 周颂没听几句就烦不胜烦,一言不发地扯动杯子里的茶包。茶包沉在杯底,他捏着绳子一点点把茶包拉上来,在把它拽出杯子的前一刻松开手,茶包再度沉到水底。他不停地重复这无聊的小动作,并从中得到了乐趣,渐渐的,他把茶包幻想成一张人脸,他拽着绳子把人脸往外拉,像是要拯救即将溺死的人。但是他每次都在茶包浮出水面后松开手,一次次看着那张人脸溺于水中...... “周颂。” 他的胳膊被旁边的田馨碰了一下,他再度松开手里的绳子,转头看向田馨:“怎么了?” 田馨捂着心口,面有惧色:“森迪刚才说的话你听到了吗?真是太吓人了。” 周颂笑道:“抱歉,我刚才有点走神。” 森迪很乐意再讲一遍:“昨天晚上我男朋友去郊外长风谷出警,半山腰有座院子烧起来了,火烧得超级大。” 周颂觉得自己有必要表现出好奇:“怎么会起火?” 森迪:“是那家人的女儿放的火!” 周颂这下是当真有些意外:“人为纵火?” 森迪:“对对对,人为的。起火的房子里只有一对母女,女儿被烧死,妈妈昨晚被送到医院去了。” 田馨:“现在情况怎么样?” 森迪耸耸肩:“我也不知道。我男朋友说她烧伤很严重,应该是凶多吉少。” 这桩惨案引来几个女孩儿的唏嘘,田馨打听这对母女的名字,但是森迪也不知内情。周颂也被勾起兴趣,因为失火的地点是郊外长风谷,且有一个女孩儿葬身火海。迟辰光的旧别墅也在长风谷,几天前他才去过,当时和今日他都没有想到那个地方会再度发生一起人为纵火事件。 他低着头若有所思,不知不觉又拉拽起杯子里的茶包,可是手背突然被田馨碰了一下。他猛地把手往回撤,双目炯炯地看着田馨。 田馨表情尴尬:“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周颂自知反应过激,立刻调整出微笑:“没关系。” 田馨指了下他的手背:“你的手怎么了?” 他右手手背上有几道新鲜的伤痕,长短大致相同方向也一致。他低头看着手背上的伤口,道:“不小心被猫抓的。” 这是谎话,因为他的伤口较粗,猫爪尖细,比起猫的指甲,更像是人的指甲抓出来的。他抬起头对几个女孩儿笑了笑:“我还有表格没做完,先回办公室了。” 他乘电梯下楼,回到市场部办公区,远远看到周灵均坐在他的工位上。现在是午休时间,办公区里只有两三个同事趴在桌上睡午觉,所以周灵均的出现很是显眼。周颂脚步顿时一瞬,然后向他走过去,道:“周总。” 他很有分寸,在这栋楼里,他不在周灵均办公室之外的任何地方叫周灵均‘大哥’。他的电脑亮着屏幕,上面是做了一半的表格,周灵均正看他做的表,手里轻轻揉捏着一只巴掌大小的粉色胖丁毛绒玩偶。 听到周颂的声音,他侧过头看了周颂一眼,然后向电脑抬了抬下巴:“这些数据是你自己整理的?” 周颂:“是的。” 周灵均又看了会儿,然后关上了电脑显示屏,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道:“坐。” 周颂在田馨的工位坐下,见他手里拿着那只小小的毛绒玩具,便没话找话说了句:“那是个钥匙扣。” 周灵均手里把玩着那只粉色胖丁:“是你买的?” 周颂:“田馨送我的。” 周灵均不说话了,仿佛当他不存在,只低眸把玩胖丁。 周颂知道他来找自己必定有事,所以耐心等着。等了好一会儿,周灵均才开口:“昨天晚上,你去哪儿了?” 周颂怔住,一时该如何作答。 周灵均看着他,目光即清澈又沉静:“我换个方式问,昨晚你几点到家?” 几点到家?周颂也想知道昨晚他几点到家,又是怎么回的家,但是他只记得酒吧里燥乱的灯光和空气,其他一概没了印象。他如实道:“我不记得了。” 周灵均:“连打电话让阿桭去接你,也不记得了吗?” 粱桭去接他?周颂心生疑虑:“昨晚阿桭哥去接我了?” 周灵均面色严厉:“昨晚凌晨两点,他接到你的电话,你在朋友家里喝多了,让他去接你。” 周颂对于昨晚的记忆很是模糊,对粱桭深夜去接自己回家这件事也存疑,但是现在他很确定粱桭并没有去接自己,因为昨晚他不是在朋友家里喝酒,而是去了酒吧。换言之,粱桭在说谎,而且还是对周灵均说谎。他不知道粱桭为何撒谎,但直觉告诉他最好不闻不问不拆穿,便道:“是,我想起来了。” 周灵均很想再多说他几句,但是顾忌到还有旁人在午休,难保他的训斥会落尽别人耳朵伤了周颂的面子,只好忍而不发:“阿桭在哪里?” 周颂:“阿桭哥不在公司吗?” 周灵均:“自从昨晚他出门到现在,他即没回家也没来上班,我也打不通他的手机。你联系过他吗?” 周颂实话实说:“没有。” 周灵均皱起眉:“他从你家离开是什么时候?” 周颂作势回忆:“当时我头晕脑胀,不记得阿桭哥是什么时候走的。” 和周灵均谈到现在,周颂也觉察出不同寻常之处;粱桭不仅欺骗周灵均,还夜不归宿,甚至和周灵均断了联络,这在以前从未发生过。 周灵均也对粱桭的反常深感意外,也深感担忧:“他会不会出事?” 周颂不明真相,但是不妨碍他安慰周灵均:“大哥你别多想,阿桭哥一定不会有麻烦。” 周灵均:“为什么你这么肯定?” 周颂笑道:“你还不了解阿桭哥吗?他最无欲无求,一个毫无欲望的人是不会招惹麻烦的。” 周灵均:“但凡是人就会有欲望,阿桭也不会例外。” 周颂:“这么说吧,阿桭哥是我见过最不看重名利的人,能被他在乎的人或事极少极少,这一点大哥应该比我更清楚。他是不会为了自己不在乎的东西去沾染风险和麻烦。” 周灵均稍一琢磨,发现周颂说的有一定道理:“那他为什么消失这么久还不和我们联系?” 周颂:“我猜阿桭哥可能近来工作有点累,压力有点大,想稍微放松一下。” 周灵均:“你是说阿桭躲起来休息了?” 周颂:“可以这么说。大哥也有偶尔不想见人只想自己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吧?” 周灵均想了想,道:“我都会待在书房。” 周颂笑道:“可能阿桭哥不喜欢书房,会想去酒吧喝两杯或是去郊外散散心什么的。” 周灵均还是满腹疑惑:“但是阿桭近来确实有些不对劲,总是心神不宁,偶尔接电话还会故意避开我。他现在的状态很奇怪,以前从未有过。” 周颂看一眼周灵均的脸色,欲言又止。 周灵均看出来他有话想说:“你想说什么?” 周颂轻声道:“大哥,其实我们都很清楚阿桭哥的心事是什么。” 周灵均怔住片刻,目光无力地往下坠去,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悲凉。 午休时间很快结束,周灵均离开了,部门职员陆陆续续回到办公区。周颂继续做表,却盯着电脑频频走神,他在想刚才和周灵均的谈话;在今天之前,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他会和周灵均对坐谈心。除此之外也在疑心粱桭昨晚的去向。 熬到傍晚下班,周颂随第一批下班的人涌出办公楼,站在路边挡车时拿出手机拨出了粱桭的号码,想把中午周灵均找自己谈话这件事告诉他。粱桭的电话倒是能打通,但是没人接,呼叫自动挂断时出租车恰好到了,周颂收起手机坐上出租车,也就把这件事抛在脑后。 回到家,他推开房门一眼看到客厅沙发上躺着一个人。他看不到那人的脸,但看到了摆在玄关的一双黑色男士马丁靴,鞋底沾满脏兮兮的泥土。他认得这双鞋,常在韩飞鹭脚上看到,也就是说此时那个闯进他家里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的人是韩飞鹭。 周颂走到客厅,站在沙发背后,抱着胳膊耷眼看着韩飞鹭。韩飞鹭睡得很熟,没有被他关门走路的声音吵醒。周颂看了他一会儿,选择无视他,走到厨房里拿水喝。 他扣开一罐雪碧,拿了只干净的杯子往里丢了几块冰,然后把雪碧倒进杯子里,随即听见客厅里传来手机震动的声音。他喝着雪碧扭头一看,韩飞鹭搁在茶几上的手机在嗡嗡震动。 韩飞鹭终于被吵醒了,闭着眼睛摸了一会儿摸到手机,仅凭手感接通电话把手机放在耳边。前两分钟他都一言不发,等电话那头的人说完了才‘嗯’了一声,然后挂断电话想把手机搁下,不料手机突然滑落正中他的鼻梁,疼得他骂了声‘卧槽’。 周颂站在厨房旁观全程,没忍住笑了出声。 韩飞鹭听到笑声,转头一看,才发现房主回来了。他坐起来用力捋了把脸,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周颂端着杯子往客厅走:“我回自己家还需要向你报备?” 他在韩飞鹭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喝了口杯子里的雪碧:“应该我问你,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韩飞鹭看看手表,没精打采道:“一个小时前。” 周颂:“到我这儿睡觉来了?” 韩飞鹭把吱哇乱翘的头发往后捋,露出满脸疲惫,无力地倒进沙发背靠:“昨晚上忙活一整夜,眼睛都没合。” 周颂见他模样实在憔悴,便去卫手间洗了条干净的毛巾,把毛巾递给他:“擦擦脸。” 韩飞鹭接毛巾时看到他右手手背缠着纱布:“你的手怎么了?” 周颂在公司里简单包扎了手背的伤口,听到韩飞鹭问起,他把右手迅速往后撤:“在公司接水的时候被热水烫伤了。”说完连忙移开话题,“什么案子把你忙成这样?” 韩飞鹭叮嘱他烫伤严重要去医院,然后才说:“找着窦晴了。” 茶几上扔了些零食袋和水果皮,都是韩飞鹭睡觉前吃的。周颂抽出几张纸巾擦桌子,问:“在哪儿找到的?” 韩飞鹭擦完脸,把毛巾扔到桌上:“姚紫晨的花棚里。” 周颂不解其意,抬头看着他,等他解释。 韩飞鹭又拿起果盘里一只橘子,边剥皮边说:“窦晴死了,被切成二十八块儿,尸体埋在姚紫晨在郊外建造的花棚里。” 这句话包含太多信息,周颂独自消解了会儿,才问:“是姚紫晨干的?” 韩飞鹭:“那院子常年就她一个人住,花棚也是她一手建的,那些人也只能是她杀的。” 周颂:“那些人是多少人?” 韩飞鹭把剥下来的橘子皮丢进水杯里,看着橘子皮缓缓沉底:“我们在姚紫晨的花棚里一共挖出345块人体骨骸,目前为止检验出24份人体dna。也就是说,那些骨骸来自于24具尸体。” 第十四章:你给我滚 周颂惊愕:“24具尸体?” 韩飞鹭往嘴里塞了几瓣橘子:“她把尸体切碎了埋进土里,给那些兰花做化肥。橘子不错,哪儿买的?” 周颂:“进口超市。你们查出死者身份了吗?” 韩飞鹭:“目前只确定了8名死者的身份。从哪儿进口?多少钱一斤?” 周颂:“澳洲进口,三十块一个。死者都是谁?” 韩飞鹭吓了一跳,重新审视手里的半个橘子:“这玩意儿按个卖?” 周颂不耐烦地夺下他手里的橘子:“死者都是谁?” 韩飞鹭又把橘子抢回来:“窦晴、徐兵、朱志伟、胡涛、张雪丽、其他人的名字我记不清了。” 周颂从中择出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徐兵?是姚紫晨的丈夫徐兵吗?” 韩飞鹭:“对,姚紫晨说徐兵驾渔船出海自杀,葬身海底,其实被她埋在了花棚里。” 周颂:“窦晴又是怎么回事?她不是在姚紫晨家里做了几天工就走了吗?” 韩飞鹭:“姚紫晨一直都在说谎,4月27号那天,她把窦晴从家里带出去,从那以后窦晴就消失了。现在窦晴的尸体在姚紫晨的花棚里挖了出来,说明窦晴早在4月27号就死在了姚紫晨手里。” 周颂恍然大悟:“也就是说我在佟月的葬礼上见到的窦晴其实不是窦晴,还有你在台球厅见到的窦晴也不是窦晴。真正的窦晴早就死了,我们见到的窦晴是假扮的?” 橘子很甜,韩飞鹭点点头,即是在称赞橘子也是在称赞周颂:“不错。” 周颂还有一点想不通:“假扮窦晴的会是什么人?” 韩飞鹭已经破解所有关于窦晴的谜题:“这个女人不是在假扮窦晴,她只是需要一个身份。我猜她是通缉犯,所以不能以真实的身份出现。很巧,佟月的母亲姜玉燕在佟月12岁那年杀死了佟月的父亲。她趁丈夫熟睡时用枕头将其闷死,因为她丈夫有暴力倾向,经常殴打妻女。姜玉燕杀夫后潜逃,一直没有归案。我现在很有理由怀疑冒充窦晴为佟月报仇的女人就是佟月失踪多年的母亲,姜玉燕。” 周颂感慨颇多,哼笑一声:“原来是这样。” 韩飞鹭也很有感慨,叹了声气:“是啊,原来是这样。” 周颂突然想起一个重要前提:“你怎么会找到窦晴的尸体?” 韩飞鹭脸色蓦然一沉:“是姚木兰带我找到的。” 周颂想起午休时森迪说过,昨夜长风谷一座院子发生火情,大火困住一对母女,母亲逃出生天,但是纵火的女儿丧身火海。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去深入了解过那场火情,更无从得知那对母女的身份,但是此时此刻,他的直觉告诉他,故事中的那对母女就是姚紫晨和姚木兰。 于是,他问:“姚木兰死了?” 韩飞鹭向前弯腰,双手无力地撑着额头:“对。” 他没有解释姚木兰的死因,更没有解释那场大火,但是周颂却能看透很多他不予言说的真相,“是她放的火,她想和姚紫晨同归于尽。” 他看着韩飞鹭,双眼漆黑如夜:“我可以告诉你姚木兰弑母的原因。” 韩飞鹭:“我知道。” 周颂默然,短短几秒钟内想了很多:“我能理解她,父母杀死子女是吞噬;子女杀死父母是反噬。要想不被吞噬,只能反噬。” 韩飞鹭抬起头看着他,很想问问他:那么你活到现在,是免于被吞噬,还是幸于去反噬? 周颂把剩下的饮料喝完,拿着自己用的杯子和韩飞鹭用过的杯子走向厨房:“如果姚紫晨当真杀死了这么多人,那么她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连环杀手;冷荤不忌、男女通吃、周期长且稳定。” 韩飞鹭:“你怎么知道她做案周期长且稳定?” 周颂打开水龙头,在水槽里洗涮茶杯:“徐兵死于06年,窦晴死于两个月前。中间相差16年,姚紫晨的花棚里至少有24具尸体,也就是说这16年来姚紫晨从未停止杀人,共作案24起,或许更多。她把尸体埋在花棚里做花肥,处理尸体的方式始终如一。这16年来她杀了那么多人,你们警方却丝毫没有怀疑到她,这不是她的幸运,而是拜她谨慎又稳定的作案模式所赐。” 他洗好杯子,把杯子倒扣在厨台上控水:“不过我很纳闷儿,她杀死那么多人,就没有一名死者被家属寻找吗?但凡死者家属报警,你们就会立失踪案,姚紫晨再怎么聪明也不可能一丝马脚都不露。” 韩飞鹭:“这就是很蹊跷的地方,死者要么是有前科的在逃嫌犯,要么是无亲无故的外来务工人员,这些人无论是失踪还是死亡都没人知道。” 周颂:“在逃嫌犯?原来如此。这样的人就算和家人朋友全都失去联系也没人会报警。” 他从厨房出来,打算去卧室那一套换洗的衣物去洗澡,但瞥见韩飞鹭一直看着自己,神情很严肃。他心里莫名有种不大好的感觉,便问:“怎么了?” 韩飞鹭:“迟辰光也是这么想的。” 周颂:“什么意思?” 韩飞鹭:“除了文雨珊,死在迟辰光手中的六名受害者全都是被通缉的嫌疑人。” 周颂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韩飞鹭走到自己身边,把手机屏幕举到自己面前:“看这张照片。” 那是一张镶在相框里的合照,一张红色沙发上坐着五个人,从年纪衣着判断是两男两女还有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儿,他们都戴着面具,从左往右分别是戴着山羊面具的男人、戴着白兔面具的女人、戴着梅花鹿面具的女人、以及戴着狮子面具的男人。那个男孩儿站在戴狮子面具的男人身边,脸上戴着一张小号的狮子面具。 在看到戴狮子面具的男人时,他一眼认出那是迟辰光,因为那人的身材、头发、身上那件黑色衬衫、左手那只蓝色表盘的浪琴手表全都是周颂熟悉的。周颂甚至认出了他右手手背那块硬币大小的疤痕,迟辰光说过,那块疤是他大学时与室友打架留下的疤。 周颂缓缓倒吸一口冷气:“这是什么?” 韩飞鹭:“这是我在姚紫晨家里发现的合照。你应该已经认出来了,戴山羊面具的男人是邵东成,戴狮子面具的男人是迟辰光,戴白兔面具的女人是姚紫晨。我在未烧毁的衣帽间里找到了她身上那件紫色连衣裙。” 周颂想再看一看站在迟辰光身旁的男孩儿,但目光总是像躲避障碍物一样避开他。他不敢看,更不敢认,因为男孩儿穿着一双fendl儿童靴,他记得那是某年秋天迟辰光亲自带着他去商场挑选的,只有他一个人有。 周颂此时很错乱,他神思恍惚地绕开韩飞鹭想回房间,走到卧室门口却打不开门。卧室门偶尔会故障,门锁无法打开,多试几次才行。 韩飞鹭跟了过去,问:“你有印象吗?” 周颂抓住门把手,把门拽的呼通直响:“什么印象?” 韩飞鹭问的很直白:“迟辰光旁边的孩子是谁?” 周颂:“我不知道。” 韩飞鹭:“你应该知道。” 周颂白着脸用力捶了两下门,额头滑下两颗汗珠。 韩飞鹭:“我一直没有问过你,那两张面具是你在什么地方找到的?” 周颂咬着牙不说话,横着肩膀用力撞门,像是要逃进去避难。 韩飞鹭:“你知道这张照片意味着什么,他们互相认识,甚至有可能是一个团队。” 周颂撞不开门,烦躁地朝房门用力砸了一拳。 韩飞鹭:“我看到了刚才你看到这张照片时候的表情,你一定想起了什么。” 周颂想起房门钥匙放在餐桌抽屉里,他想去拿钥匙,但是韩飞鹭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道:“你不能逃避,我们只能解决问题。” 周颂怒视着他,咬牙道:“你看错了,我什么都没想起来。” 韩飞鹭又把手机举到他面前:“周颂,我不想逼你,但是你必须如实回答我,照片里的人究竟是不是——” 周颂忽然夺过他的手机狠狠摔在地上,手机撞击坚硬的地砖,后盖被摔飞,屏幕也摔得粉碎。 “我说了我不知道!你非逼我说出那个人是我才满意吗!”周颂用尽全身力气向他大吼,然后将地板上的手机残骸一脚踢飞,“你给我滚!滚出去!” 韩飞鹭看了看被踢到玄关的手机,又看了看掉在脚边的电话卡,最后看着周颂。周颂发了狂般用力推门,门把手几乎被他拽掉。 韩飞鹭弯腰捡起电话卡,然后把周颂往后拦了一下,猛地抬脚踹向房门! 呼通一声巨响,房门被他踹开,门框也掉了一半。 随着韩飞鹭踹的那一脚,周颂浑身剧烈地颤了一颤,睁大双眼气喘吁吁地望着被踹开的房门发怔。直到听见一记关门声,才发现韩飞鹭已经走了。 第十五章:朱莉 姚紫晨重度烧伤,浑身烧伤面积高达百分之四十八,离开手术室就被送进重症监护室。她住院的第三天午后,韩飞鹭来到医院探望她。护士把他领进病房,叮嘱他病人比较虚弱,谈话时间不宜超过二十分钟,随后就离开了病房。 单人病房条件很好,配有独立的桌椅。韩飞鹭把椅子摆在床边,坐下来看着姚紫晨笑道:“你气色不错。” 他睁着眼睛说瞎话,姚紫晨浑身烧伤面积过半,从面部颧骨到胸腹更是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她脸上缠着纱布,只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透过她的眼神,韩飞鹭能看到她的怨愤, 韩飞鹭:“你出名了,应该说你名气更大了。楼下堵了五六家媒体的记者要采访你,还有省厅犯罪行为办公室的专家们,他们也很想见你。我们内部给你取了个外号,想知道是什么吗?” 姚紫晨眨动了一下眼睛,仿佛在等他说下去。 韩飞鹭毫无内容地笑了一下:“黑寡妇。研究犯罪心理学的那帮人叫你黑寡妇。别误会,不是斯嘉丽,是一种有剧毒的蜘蛛。他们认为你是一个典型,你的行为模式、作案模式、以及你处理尸体的模式都很有研究意义,你即是毒蜘蛛也是小白鼠,你未来不仅要面对牢狱之灾,也要面对无休止的剖析和研究,直到你死的那一天。” 不知是不是错觉,韩飞鹭看到姚紫晨的眼神比之方才更显得明亮,他很怀疑姚紫晨在他刚才说的那番话中得到了快意和满足感。 韩飞鹭不想让她太过得意,便道:“姚木兰死了。” 他本以为姚木兰的死讯能给姚紫晨一些冲击,但是姚紫晨的眼神兀自闪亮着,竟然丝毫不为所动。 韩飞鹭心中又涌起对姚木兰的怜悯和悲哀,道:“她放火不是为了和你同归于尽,如果她想杀你,她会在房子里也洒满汽油,但是她没有,所以你活了下来。所以你听懂了吗?她饶了你一命。” 姚木兰终于有所触动,但不是对姚木兰的哀念,而是对姚木兰的愤恨。 韩飞鹭得以看到她麻不不仁冷酷无情的本质,道:“我有个朋友,他说有些父母和子女是吞噬和反噬关系,你和姚木兰就是如此。你一直在试图吞噬姚木兰,但是姚木兰从未想过反噬你。就算在她生命最后一刻,她也没有向你复仇。我以前怀疑过她,怀疑她是一个狠毒又冷漠的人,现在我才知道,这个狠毒又冷漠的人是你。有你这样的母亲,是她不幸的开端。” 他站起身走向摆在床头的桌子,拿起桌上的纸笔:“闲话到此为止。我在你房间发现一张合照,你能猜到是什么合照。里面除了你、迟辰光、邵东成、还有一个女人。我要知道这个女人的名字。” 他回到病床边,蹲下身,把纸笔放在姚紫晨手边:“我知道你刚做过手术,气管被切开无法说话。所以,写下来。”姚紫晨的右手完好,没有受伤。他把圆珠笔放进姚紫晨手中,看着姚紫晨如墨般乌黑的双眼,“把那个女人的名字写下来。” 姚紫晨被纱布蒙着脸,他看不到姚紫晨的脸,但是他能透过姚紫晨的眼睛看到她在心里轻蔑地冷笑。然后,她将手里的笔扔到地上,圆珠笔滚到床底消失了。 韩飞鹭毫不意外,只淡淡一笑:“没关系,我很快就会查出来。”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姚紫晨,“接下来你还有不下十场手术,医生正在商量选择哪一种植皮方式更适合你。希望你坚强地挺过每一场手术,来日在法庭上和你的老朋友团聚。” 他从医院离开,刚开车驶出医院就接到了顾海的电话。 顾海:“韩队,你还在医院吗?” 韩飞鹭:“刚出来,怎么?” 顾海:“有件新案子。昨天傍晚六点多钟,汇隆街街心公园发现一具女尸,死者身份已经查出来了,嫌疑人也已经初步框定范围。” 韩飞鹭:“那还等什么?挨个排查。” 顾海顿了顿:“情况有点复杂,还是等你回来再说吧。” 韩飞鹭:“我十分钟到单位。” 他挂断电话,一路通畅回到公安局,刚进办公楼就见顾海和穆雪橙在一楼大堂等他。顾海朝他迎过去,手里拿着一份文件:“这是现场勘查记录。” 韩飞鹭接过去,一边看一边上楼,没上几层台阶就停下脚步,驻足细看。他明白了顾海口中情况复杂是什么意思;死者名叫朱莉,是万恒集团策划部的一名员工,信息栏贴着朱莉的照片,韩飞鹭看到她照片的瞬间就认了出来。他见过朱莉,就在两天前,他去万恒集团找粱桭,经过市场部,看到周颂和一女同事争吵,那个女同事就是朱莉。 顾海言简意赅地解释:“我们初步调查过死者朱莉在案发当晚的动向,她的死亡时间是7月26号凌晨2点半到4点之间。25号晚上11点钟,她和朋友在汇隆街蓝爵酒吧聚会,她的三个朋友走得早,她自己最后离开。路边监控拍到她离开酒吧就去了街心公园,应该是想抄近路,她离开酒吧不到5分钟,有人也从酒吧出来,去了街心公园方向。我们怀疑她被人尾随。” 顾海没有说出尾随者的姓名,但是韩飞鹭已经知晓;酒吧人多,不缺乏目击者,有三人称当朱莉离开酒吧后,周颂随之离开,那个尾随朱莉的人正是周颂。简言之,周颂当晚也去了蓝爵酒吧,且有重大嫌疑。 韩飞鹭站在楼梯缓台把文件完完整整一字不落地看完,然后将文件用力拍到顾海胸口,快步上楼。 顾海紧跟着他:“韩队,我们应该把周颂找来问话。” 韩飞鹭下颚绷得死紧,沉着脸一言不发。 顾海又道:“还有一件事。” 韩飞鹭:“说。” 顾海:“朱莉在两天前被万恒辞退,辞退原因是她和周颂有矛盾。而且我们调取了她被辞退当天回家后的小区内部监控录像,发现周颂曾跟踪她到家门口。” 韩飞鹭走得飞快,闻言猛地急刹车,回身看着他:“你说什么?” 顾海及时往后退一步才没撞到他身上:“周颂在7月22号晚上跟踪过朱莉。” 韩飞鹭静站着沉默了片刻,然后道:“你和天磊去找他,别突审,把人带回来。” 顾海应声“是”,叫上齐天磊去了。 顾海下楼后,韩飞鹭看向穆雪橙:“你又怎么了?” 穆雪橙看出他现在心情不爽,所以陪着小心:“我刚才听到一条内部新闻。” 韩飞鹭本打算回办公室,现在改变主意往楼下走:“什么新闻?” 穆雪橙亦步亦趋跟在他身边:“鉴定中心的法医室主任刘博,您还记得吧?” 韩飞鹭:“说重点。” 穆雪橙:“他被停职调查了。” 韩飞鹭:“原因。” 穆雪橙:“据说是因为工作严重失误。去年3月份,监狱里死了一个犯人,尸体送到鉴定中心做毒检,刘博出具的报告写明是自然死亡,但是近期翻案了,那个犯人死于荨麻疹中毒,不是自然死亡。市局专门成立了调查小组来调查这件事。” 韩飞鹭心比兔子洞多一窍,立马就联想到这件看似法医失误事件背后真正的内幕隐情,自然还是逃脱不了私相授受和以权谋私。他看多了这种事,所以并不稀奇,只是想到了和法医刘博有所牵连的另一件事。 “秦骁和方亚庆的dna鉴定是不是也由刘博经手?”韩飞鹭问。 穆雪橙:“我记得最后签字的人好像是他。” 韩飞鹭想了想,道:“把鉴定书找出来,我要再看一遍。” 穆雪橙去找鉴定书,韩飞鹭来到技术队办公室点名要看朱莉案中调取到的监控录像。一名警员把办公位让给他,在电脑里播放两段录像。 监控视频已经完整切割,播放的第一条视频是7月22号晚上周颂跟踪朱莉的全程;22号晚上9点21分,周颂乘坐一辆出租车跟在朱莉的出租车后回到小区。9点29分,他和朱莉先后进入单元楼。35分,朱莉回到家中,周颂站在门外没有离开,大约两分钟后,他的手机响了,他快步走到楼梯间,在楼梯间中再度停留两分钟,然后下楼离开。 韩飞鹭看到他下楼,莫名松了口气,因为在这几分钟的视频中周颂没有其他可疑的行为。第二段视频是蓝爵酒吧附近的监控设备拍摄到的画面拼接出的一段时间线流畅的监控录像,汇隆街是条偏僻的老街,夜间人流稀少,公区监控死角较多,能拍到酒吧正门的只有酒吧斜对面街角的一只摄像头。7月25号晚上10点45分,朱莉和三个朋友进入酒吧。半个小时后,11点12分,一辆出租车停在酒吧门前,周颂从车里出来,他下车后出租车没有开走,他站在路边像是在等待什么。很快,韩飞鹭就知道他在等谁,秦骁弯腰从出租车里出来,手里拿着钱包,随后两人走进酒吧。 酒吧生意很不怎么样,一晚上进进出出的客流量加起来不到一百人,刚过零点就只出不进。朱莉的三个朋友里有一对情侣和一个单身男性,小情侣离开酒吧的时间是0点14分,另一男性在小情侣走后不到10分钟也乘车离开。而朱莉离开酒吧的时间是2点12分,她从酒吧出来就去了街对面,摄像头拍到她走进了正在翻修的街心公园。2点15分,神似周颂的身影从酒吧出来,径直去了街对面,也被拍到走进街心公园。韩飞鹭仔细辨认那人的脸,恰好他站在路边等人行道绿灯时站在了路灯底下,借着灯光,韩飞鹭能清楚看到他的脸,的确是周颂无疑。 确定跟踪朱莉去公园的人是周颂之后,韩飞鹭问:“怎么没有酒吧内部监控?” 警员道:“这家店生意不好已经盘出去了,一个星期前老板就拆掉了摄像头。7月25号是酒吧最后一天营业。” 韩飞鹭继续看监控,街心公园正在翻修,也是拆掉了原有的监控设备,所以没有摄像头拍到朱莉和周颂离开公园的画面;已知朱莉没能走出公园,且周颂离开公园的时间和去向成迷。截止到目前为止,周颂是这件案子的唯一嫌疑人, 看完录像,韩飞鹭又翻开现场勘查记录,里面有大量现场照片;朱莉的尸体是翻修公园的工人发现的,尸体被丢入肮脏的人工死水湖。经过一夜一天的浸泡,尸身苍白肿胀,勃颈处有一道明显的勒痕。有一张照片拍的是她双手指甲特写,她双手做了美甲,但照片里美甲片有损坏,像是用力抓挠过什么东西。看过朱莉脖子里的勒痕和她双手损坏的指甲,韩飞鹭心里得出一个初步结论:朱莉死于勒颈扼杀,凶手于正面将她勒死,她死前有过挣扎,可能用双手抓伤过凶手,指甲里或许还留下了凶手的皮肤组织。但是尸体经过一天一夜的浸泡,那些有可能残留的皮肤组织或许已经遭到严重破坏,无法采集样本。 看完录像和资料,韩飞鹭从信息办公室出来,看着楼道里来来往往的警员,陡然感到头昏脑涨。他扶着楼梯护栏,闭眼定了定神,再度睁开眼时看到了周颂。 周颂被带到公安局之前正在上班,所以穿着一身正装,和他一起来的还有粱桭。周颂转过楼梯缓台,一抬头就看到韩飞鹭站在楼道边扶着护栏往下看,他和韩飞鹭无言对视几秒钟,然后走到楼上,站在韩飞鹭面前。 韩飞鹭想对周颂说点什么,又没想好说什么,便看向粱桭:“梁秘书,周颂已经成年了,警方传唤他不需要监护人在场。” 粱桭客客气气道:“朱莉是我们公司前员工,如果你们需要掌握她在公司里的一些情况,我能帮得上忙。” 韩飞鹭:“目前还不需要,我要和周颂单独聊聊。”他瞥了周颂一眼,转身往楼道深处走,“把人带过来。” 第三十九章:欲盖 周六,粱桭大清早就打来电话,让周颂把今天上午的时间空出来,要带他去打高尔夫。 周颂在衣帽间里挑选待会儿要换的衣服,道:“和谁?还是城建集团的汪总?” 粱桭:“对,上次没谈妥,这次争取让他把合同签了。” 周颂想都不想一口拒绝:“我不去,我对打高尔夫没天赋。” 粱桭道:“你打得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场,让他知道咱们公司的诚意。” 周颂很有自知之明:“阿桭哥,你少蒙我,姓汪的压根儿瞧不上我。你让我和你一起去,就是想找个跟班儿。” 粱桭笑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是未来的少东家,给我做跟班儿?听话听话,赶快准备一下,待会儿我去接你。” 周颂油盐不进:“反正我不去,我今天有事,已经在外边了。” 粱桭:“我就不信你有什么正经事,还不是和你那些朋友出去喝酒泡吧。” 周颂:“我还真有正经事,我要协助警方查案。” 粱桭:“又是韩飞鹭吧?你怎么整天都和他——” 没等粱桭唠叨完,周颂挂了电话,从衣架里取下一件衬衣在身上比了比,又挑了一条裤子,换好衣服就出门了。他站在小区门外的路边等车,没等一会儿,一辆黑色越野停在他面前,他拉开车门坐在副驾驶,道:“今天是周末,你们警察是不是不知道什么叫法定节假日?” 韩飞鹭戴着墨镜,把车又汇入车流,行驶在公路上:“我们的休息时间视情况而定,不归福特亨利他老人家管。你吃早饭没有?后座儿有面包。” 周颂一睁眼就九点多了,自然错过了早餐时间,现在的确有点饿。他从后座提起一只印有某面包店logo的袋子,打开一看,里面有三四种面包,还有一瓶鲜榨果汁。韩飞鹭已经摸清了他的饮食习惯,知道比起正餐他更喜欢吃些面包零食,尤其喜欢甜的,上次和他一起吃早饭,亲眼看到他往粥里加了好几勺糖,所以投其所好给他买了面包。 周颂挑了一块巧克力酱夹心的,边吃边问:“去哪儿?” 韩飞鹭瞧他一眼,笑道:“合着你连我带你去哪儿都不知道,就不担心我把你卖了?就你这模样,卖到哪个场子都是紧俏货。” 周颂从他的废话里挑好话听:“谢谢,我也觉得我紧俏抢手,有市无价。到底去哪儿?” 韩飞鹭:“去潘少杰的度假酒店,再看看现场。” 周颂在他的车里很放松,调整了一个斜靠进椅背里的姿势,边吃面包边玩手机,惬意得像是去旅行。 韩飞鹭却一点都不惬意,他藏在墨镜后的目光时不时就往周颂脸上飘,有点心不在焉,脑子里思绪繁杂,但捋不出一条完整的想法,只是在没由来的自顾自烦恼。他想和周颂聊聊警方从广场挖出的尸体,也想和周颂聊聊披着人皮的兰兆林,想法太多反而不知该如何开口。他本以为周颂也很关心这件事,可此时周颂好像把宋彩云丢到了九天云外,宋彩云和兰兆林以及兰岚加起来都没有他手中的巧克力夹心面包重要。 韩飞鹭又想起了兰兆林对他说的那句话:如果我是怪物,那么一心想要战胜怪物的周颂是什么? “喂,韩飞鹭?韩飞鹭!” 他只顾着跑神儿,没察觉前面路口堵车,前车已经停下了,他还不减速,眼见着就要追尾,周颂一嗓子叫醒了他。他连忙急刹车,两个人都被惯力往前甩了一下。 周颂的面包掉在地上,前胸被安全带勒得生疼,揉着胸口埋怨道:“你想什么呢?前面那么大的车屁股你看不到啊!” 韩飞鹭把他吃了一半的面包捡起来,递给他:“还吃吗?” 周颂揉着胸口不停地给自己顺气儿:“你把我当狗喂?” 其实面包装在纸袋里,一点都没脏。韩飞鹭左右看了看,觉得扔了太浪费,就把剩下的半个一股脑全塞自己嘴里,道:“袋子里还有,你吃干净的。” 周颂斤斤计较,一点不记他的好,重手重脚地扯开袋子又拿出一个牛角包,唧唧歪歪道:“怪我今天出门忘了看黄历,才上了你的灵车。” 韩飞鹭知道自己跑神儿在先险些出了事故,所以对周颂两次三番的刻薄都视而不见,可周颂却没完没了,完全不懂得什么叫适可而止。 他昨夜只睡了不到4个小时,本就疲惫得很,一是因为加班到凌晨三点多,二是因为老惦记着兰兆林对周颂下的判词。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琢磨周颂琢磨了足有一个多钟头,天色渐明才催自己睡去。他整夜的忧思可以说是由周颂而生,为周颂而烦,今天见了周颂很想和他谈谈,解解困惑,但是他知道这种困惑是无解的,说出来只会让周颂徒增异心。所以他选择自己慢慢消解,不想给周颂施加负面影响。 可他为周颂操心至此,周颂非但一点不察觉,还没完没了地抱怨自己上了他的灵车。他动了气,摘掉墨镜呼通一声扔到驾驶台上,猛地提速驶过路口。 他一扔墨镜,周颂就知道他生气了。其实周颂很擅长察言观色、审时度势,他的为所欲为建立在韩飞鹭对他宽容无度的基础上,经过这些天和韩飞鹭的相处,他清晰地感知到韩飞鹭对他的纵容似乎是没有底线的,所以时常放飞自我作天作地。 此时此刻韩飞鹭发了脾气,他第一反应不是反躬自省,而是从韩飞鹭身上找原因。他清楚韩飞鹭对自己宽容的底线在哪里,韩飞鹭绝不会因为他牢骚几句就变脸,其中必定有别的原因。可他不擅长换位思考,想了一圈儿没想明白韩飞鹭抽的哪门子疯,但他知道韩飞鹭吃软不吃硬,但凡他以弱示好,就能以退为进。 周颂暗暗偷瞄他几眼,刷了一会儿手机,突然说:“这猫长得真白,和宝玉一模一样。我发给你看看。” 韩飞鹭一声不吭地板着脸,往人前一站能吓哭一票小朋友。 周颂伸着瓜子去拨弄从车顶吊下来的一串长长的珠子,道:“韩飞鹭,这珠子是什么材质的?怎么是青色的?是石头吗?” 他说着话,眼角溜光去瞥韩飞鹭,果然见他稍稍缓和了脸色。他在心里暗笑,心道:就知道你吃这套。他再接再厉,铆足了劲儿没话没话。 “韩飞鹭,你这车什么时候买的?保养的还挺好,不少花钱吧?” “咿?这条街新开了家淮扬菜,改天我们来尝尝吧,我请客。” “你看你看,前面路边有人打架,开慢一点我要看打架。哎,这就散了?真没劲。” “哇,你买的果汁真好喝,又鲜又甜,你尝尝。” 他往瓶子里插根吸管,递到韩飞鹭嘴边儿。韩飞鹭偏头躲了躲,还是一言不发地绷着脸。 周颂:“你尝尝,可新鲜了。韩飞鹭?韩飞鹭韩飞鹭韩飞鹭韩飞鹭——” 韩飞鹭被他一声声叫得心口发麻,知道这层台阶非下不可了,于是意思性地吸了一口,道:“你自己喝,别妨碍我开车。” 周颂眉梢一挑,嘴角露出得逞的微笑。心想韩飞鹭真是好对付,他以前的女朋友们倘若有自己十分之一的手段,他们大概已经修成正果儿女成行了。 从市局到度假酒店需要一个多小时的车程,韩飞鹭把车停在大门外的露天停车场,周颂一下车就看到广阔幽蓝的湖水,左岸是延绵的茶山,右岸是绚丽的花田。深吸一口气,顿时神清气爽。 韩飞鹭道:“风景改天再看,今天办正事。” 两人往酒店大门方向走去,周颂问:“前天被你带回警局的保洁究竟丢了什么箱子?” 韩飞鹭道:“她自己都说不清楚,只说是红色的。不过她去年拉着箱了跟团旅游过一次,旅行社给她拍了张照片。我让人跟她回家找那张照片去了。” 周颂道:“这么大费周章找一只箱子,划得来吗?” 酒店也暂停营业,本应在大门口接应的门童也被放了假。韩飞鹭快走两步推开玻璃门,道:“划不划得来,找着就知道了。” 周颂率先走进去,见一楼大堂空空荡荡,只有几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坐在休息区,像是在开会。酒店负责人刘雅芝快步走了过来,问:“韩警官,这次来是有什么事吗?” 韩飞鹭朝其他几个工作人员看了一眼,问:“张丽薇呢?” 刘雅芝招招手,张丽薇就过来了,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你们找我吗?” 韩飞鹭道:“我们要去楼上看看,你跟着我们。” 三人走进电梯,张丽薇按下8楼楼层键。周颂一直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在她按楼层键时看到她手指上贴满亮片的花哨绚丽的美甲,又看了看她胸前的铭牌,问:“你是领班?” 潘少杰一死,她和潘少杰的关系也遭曝光,不仅被警方盘问,也被同事另眼相看。因此,她现在敏感又难为情,低下头道:“是的。” 到了八楼,从电梯出来,斜对面就是案发现场8012号房。张丽薇用门卡为他们开了门,自己站在门外没有进去。 周颂走进去,观察房型,发现这是个套房,分为起居室和卧室。卧室门敞着,但拉了一条警戒线,他走过去往里看,在地毯上看到一滩干涸的血迹。 韩飞鹭:“潘少杰死在卧室,被一只雕塑砸烂后枕骨。” 周颂回到起居室,四处走走看看:“你想让我看什么?” 韩飞鹭:“前两天咱俩聊过,李文杰来这间酒店是为了拿潘少杰给他的封口费,但不知道李文杰到底在14号晚上看到了什么,潘少杰才会给他三十万。我得弄清楚潘少杰愿意付给他三十万的原因。” 周颂站在窗前往外看,看到花田和茶山环抱中的蔚蓝的湖面:“来这里能找到答案吗?” 韩飞鹭走到他身边,也往外看:“把一切疑点放大,从细节里找线索。这是我的方法。” 周颂:“潘少杰的死亡案还有疑点?你不是很确定人是李文杰杀的吗?” 笃笃两声,韩飞鹭敲了几下玻璃窗,道:“理论上来说,李文杰是唯一的嫌疑人,凶手也只能是李文杰,因为潘少杰出事前只有他去过潘少杰的房间,而且他带着三十万现金逃走也很能说明问题。” 周颂知道他必有转折:“但是?” 韩飞鹭看他一眼,故意换了个词:“可是。可是他是带着李燃来的。他把李燃藏在后备箱,想和李燃远走高飞,这是李燃的说辞。因为李文杰恰巧又出车祸死了,所以李燃说什么是什么,我们根本无从查证她说的到底是不是真话。” 周颂:“你怀疑李燃在说谎,她不是被迫来到酒店,而是主动来到酒店。难道她和李文杰是同伙?她也想要那三十万?” 韩飞鹭道:“说不通,如果她想要那三十万,发生车祸后她应该想方设法带着钱跑路。但是她却待在原地等待救援,更像是等着被我们发现。” 周颂抱着胳膊,倚着玻璃窗:“如果她真的是自愿来到酒店,既然她不为谋财,难道是害命?” 他说到了点子上,韩飞鹭问:“那你觉得,她害的是谁的命?” 周颂耸耸肩:“显而易见,是李文杰。那场车祸只有她自己活了下来,还是得益于车窗玻璃提前贴满胶布。或许这是一场豪赌,赌赢了,她就能杀死李文杰,自己独活。” 韩飞鹭:“她为什么想要独活?杀死李文杰的动机又是什么?” 原来饶了一大圈,又回到了韩飞鹭最初提出的问题,周颂恍然大悟:“那天晚上李文杰一定看到了什么,想灭他口的人不止是潘少杰,还有李燃?” 韩飞鹭:“这么说来,李燃反倒和潘少杰是同一阵线。” 周颂:“如果真是李燃杀了李文杰,那潘少杰的死也有蹊跷。你不觉得其实李文杰没有非杀潘少杰不可的理由吗?” 韩飞鹭:“我也想过,如果李文杰是为财,那么他其实不必杀人。如果他杀人,有可能是潘少杰想杀他灭口,结果被他反杀。” 周颂:“但是你刚才说潘少杰是被人砸烂了后脑勺,这一行为是偷袭,说明凶手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将他杀死,似乎并不是凶手为了自卫所以将其反杀。” 李文杰的杀人动机和潘少杰的死法又变成打成死结,韩飞鹭顿时倍感头疼:“那你认为呢?” 周颂不言语,在窗前慢慢踱步,走着走着停下来,试图推开窗户到阳台上去,但是窗户是锁死的。 韩飞鹭看出了他的意图:“所有房间的窗户都锁死了,而且只能从里面打开,所有房间都只有正门一个出口,房门一关,房间就成了个密室。难不成你怀疑这是一起密室杀人案?” 周颂不答,拍掉掌心不存在的灰尘:“去隔壁看看。” 南边8011号房是案发当天李文杰入住的房间,周颂进去转了一圈,又来到落地窗前,斜着身子往外看,道:“你看,外面的阳台是连通的。可以通过阳台从一个房间去到另一个房间。” 韩飞鹭早注意到了这一点:“前提是有人在房间里面把窗户打开,不仅需要有人提前在房间里接应,还需要拿到客房领班才有的钥匙。但是就我们目前掌握的信息来看,这一可能性为零,因为潘少杰不会蠢到为凶手留窗户,楼道监控也没有拍到除了李文杰之外的人从这间房间里出去。” 周颂听完,不置可否,只说:“再去隔壁看看。” 北边和8012号房相邻的是8013号房,房型和别间毫无差别。周颂还在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外面的阳台,韩飞鹭道:“这间房在案发当天无人入住。案发后我们也来这里检查过,没有发现人的活动痕迹。” 这间房不是凶案现场,所以张丽薇也跟进来了,习惯性顺手整理床铺。 周颂看了她一会儿,突然问:“张总监,你有客房通用门卡吗?” 张丽薇职业性地站好,双手规规矩矩放在小腹上,道:“有的,我有一张所有客房都通用的门卡。” 周颂又问:“只有你有?” 张丽薇:“其他三个楼层领班也有,不过她们的门卡只能打开自己负责的楼层内的房间。我的门卡可以打开所有客房。” 周颂:“你平常会把门卡带在身上吗?” 张丽薇:“会。” 周颂:“那我问的直接一点,潘少杰出事前一天,你去他房间陪他,身上带着门卡吗?” 张丽薇窘红了脸,低声道:“我平常会把卡放在制服上衣内侧口袋里,到哪儿都带着。” 答案呼之欲出,周颂不再问得更直白,敲了敲落地窗玻璃,又问:“窗户怎么开?” 张丽薇:“有一把专用的钥匙。” 周颂:“钥匙呢?” 张丽薇:“在我的休息室。” 周颂:“一直都被你放在休息室里?” 张丽薇:“一般我都放在休息室里,只有需要锁窗才会带在身上。” 周颂:“我再问的直接一点,那天你把钥匙带在身上吗?” 他说的‘那天’,自然就是潘少杰出事前一天她去潘少杰房里的那天。周颂本以为张丽薇需要回忆很久才会记起这一细节,不料张丽薇很确定地说:“是的,当时我带着钥匙。” 周颂眼睛里瞬间闪过了什么东西,像是鸟儿在瞬间煽动翅膀:“你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 张丽薇脸色又发窘:“那天,潘总说想在阳台喝酒,让我带上钥匙把窗户打开。” 周颂脸上笑意更深,转过头意味悠长地对韩飞鹭说:“韩警官,你粗心大意了。” 韩飞鹭差点没忍住骂出一句脏话,向张丽薇质问道:“那天在公安局我也问你都和潘少杰在房间里干了什么,你怎么不说?是想刻意隐瞒吗!” 张丽薇慌张道:“没有啊,我当时回答你的也是我和潘总喝了点酒然后就......就休息了呀。” 韩飞鹭:“你说你们在浴缸里喝的酒!” 张丽薇:“是,本来是在浴缸里的,后来潘总说阳台空气好,我们就去了阳台。” 韩飞鹭更加火大:“当时怎么不说清楚!” 张丽薇被他吓住,眼泪都快出来了:“我当时太紧张了,一紧张就忘了。我真的不是故意不说的。” 事已至此,韩飞鹭再光火也没有用,问她还有没有隐瞒细节,她说再无遗漏。但是周颂又掘出一个盲点,问道:“张总监,你那天在潘少杰房间里睡觉了吗?” 张丽薇:“睡了,我睡了半个多小时。” 周颂:“准确时间。” 张丽薇:“我是傍晚四点十分醒的,我睡着应该是在三点半到四点十分之间。” 周颂:“也就是说,在三点半到四点十分之间你睡着了,这期间你并不知道潘少杰做了什么。” 张丽薇:“是的。” 周颂满意道:“可以了,我问完了。” 第十六章:破伤风 韩飞鹭把周颂带进了问询室,问询室比审讯室的温和得多,至少不会被上手铐,这是在确定周颂嫌疑人的身份之前,韩飞鹭能给他的最大的优待。但是周颂却不怎么领情,一落座就烦躁地扯开衬衫领口,翘着腿冷着脸,态度很是倨傲。 顾海做好了记录的准备,但是韩飞鹭却碰了下他的胳膊。他和韩飞鹭默契惯了,顿时明白韩飞鹭在示意自己向周颂询问。顾海便问:“周颂,知道我们为什么找你吗?” 周颂也没料到向自己问话的人不是韩飞鹭而是顾海,他瞥了韩飞鹭一眼,才道:“朱莉死了,你们怀疑是我干的。” 他砌词如此直白,顾海也不再委婉:“是不是你?” 周颂:“不是。” 顾海:“但是你有嫌疑。” 周颂:“什么嫌疑?” 顾海:“7月25号晚上11点,你在什么地方?” 周颂:“我知道你想问什么,25号晚上我和朋友在蓝爵酒吧喝酒,恰巧朱莉也在。” 顾海:“你知不知道朱莉离开酒吧是什么时候?” 周颂:“我怎么会知道?” 顾海:“你不知道吗?你和她离开酒店的时间前后只相差3分钟。” 韩飞鹭盯着周颂的脸,看到周颂皱了皱眉,双眼往下看,像是在回忆。但是他似乎什么都没想起来,所以神情变得烦躁。 周颂:“我说了,我不知道她离开酒吧的时间。” 顾海:“那你记得自己离开酒吧的时间吗?” 周颂朝窗户方向转过身子,不耐烦道:“应该是凌晨2点左右,我记不清楚。” 顾海:“你记得很清楚,是凌晨2点15分,朱莉离开酒店的时间是凌晨2点12分。你从酒店出来之后去了什么地方?” 周颂愈加烦躁,先沉下一口气,才道:“不记得。” 顾海和韩飞鹭对视一眼,又问:“怎么会不记得?” 周颂:“我喝多了,断片了,不如你给我一点提示怎么样?” 顾海:“2点12分,朱莉从酒吧出来之后就去了汇隆街街心公园,2点15分你也进入公园。和朱莉前后相差3分钟。” 周颂这才听出一点眉目:“你们怀疑我跟踪朱莉?” 顾海:“对,毕竟你有前车之鉴。” 周颂:“什么意思?” 顾海:“据我们了解,朱莉在公司里和你关系并不好,她被辞退的原因是和你起了冲突。而且在她被辞退当天,你跟踪她到她家门口。” 周颂坦然一笑:“原来你指的是这件事。” 顾海:“就是这件事,那天你为什么跟踪她?” 周颂:“我和朱莉之间有误会,这也是导致她被辞退的主要原因。她被辞退之后我心有不忍,想和她聊一聊,把误会解开。那天我只是想和她聊聊,不是跟踪她。” 顾海:“你可以把她约出来,为什么跟她到家里?” 周颂摊开手,状似无奈般笑道:“她不接我电话,不回我消息。我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如果你们调取朱莉家的楼道监控就会发现我只在她家门外停留了几分钟而已。” 韩飞鹭旁观许久,终于开口:“你不是想找她聊聊?怎么改变主意了?” 周颂只用余光?他一眼,然后看向窗外:“正如你们所说,我突然出现可能会吓到她,会让她误会我在跟踪她,所以我走了。” 虽然周颂主动离开是真,但是韩飞鹭并不相信他说出的原因:“26号凌晨2点多,你离开酒吧之后和朱莉先后进入街心公园。朱莉遇害时间是2点半到4点之间,我大胆推测她进入公园不久就遭遇不测,你是那一时间段被摄像头拍到唯一进入公园的人。” 周颂冷笑一声:“所以我是凶手?” 韩飞鹭对他如此敌对的态度很不满:“我不会武断到单凭这一点就确定你是凶手,你也不能凭自己一面之词就打消我们对你的怀疑。来到公安局,你唯一能做的只有端正态度配合调查,才能尽快恢复自由。听懂了吗?” 周颂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不搭理他。 韩飞鹭不介意被他无视,又道:“我需要你回忆当晚你进入公园之后都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周颂:“公园那么大,你怎么知道我和朱莉走的是同一条路?” 韩飞鹭有条不紊见招拆招:“公园正在翻修,除了湖边的石板路可以通行,其他路都被挖断。你和朱莉只能走湖边的同一条路。” 周颂:“我还是那句话,我喝多——” 韩飞鹭抬手打断他,表情冷肃:“别用你断片了这个理由敷衍我,我看过监控录像,你从酒吧出来时很清醒,还有意识站在路口等红绿灯。” 周颂脸朝窗外,阳光洒进来浸透他的皮肤,使他脸上每一个微弱的表情变化都分外明显。韩飞鹭得以看到他眼睛里闪现出的无助又迷茫的目光,那时间很短,刚出现就消散了,短到让人难以觉察。 周颂道:“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 韩飞鹭:“你跟着朱莉,怎么会什么都没看到?” 周颂:“我没有跟着她。” 韩飞鹭:“那你去公园干什么?” 周颂回过头,正视着韩飞鹭:“酒吧门口人少车少不好打车,穿过公园就是大路口,那里更好打车。我去公园只是想抄近路去路口打车而已,难道不可以吗?” 不等韩飞鹭回答,周颂抢先又道:“你们问了我那么多问题,我也想问你几个问题。” 韩飞鹭:“你问。” 周颂:“朱莉进入公园后,公园里没有其他人吗?整条街只有我一个人吗?难道整晚只有我在朱莉之后进入公园吗?” 他很聪明,很知道怎么给警察出难题,但也正是目前指向他的线索不够明确,才可以被他质疑。韩飞鹭不得不在心里承认周颂的质疑全部都是线索中的疏漏。 周颂还是没等韩飞鹭回答,冷笑道:“我一定不是唯一进入公园的人,但我是头号嫌疑人。韩警官,这是你们对我的特别优待吗?” 韩飞鹭目光下移,看着周颂缠有纱布的右手。昨天他在周颂家里时就发现周颂右手缠着纱布,他问原因,周颂称被热水烫伤,当时他不疑有他,但是此时此刻,他想起了朱莉双手破损的美甲。 他站起身走到周颂身前,拉起周颂的右手,问:“这是什么伤?” 周颂仰头看着他,缓缓深吸一口气:“我告诉过你,是烫伤。” 纱布包扎的很粗糙,很显然不是出自专业的医生护士之手。韩飞鹭又问:“去医院看过吗?” 周颂:“没有,是我自己包扎的。” 韩飞鹭的拇指隔着一层纱布在他手背上划过:“我帮你重新包扎。” 周颂想把手往回拽,但是韩飞鹭很用力,他挣动两下只好放弃:“不用了,不麻烦你。” 韩飞鹭却用强势到不容拒绝的眼神看着他:“你自己解,还是我帮你解?” 周颂知道他意欲何为,冷笑道:“你想检查我的伤口?”他用力抽回自己的手,眼神发狠盯着韩飞鹭,“我可以解开纱布给你检查,但是你看过之后要放我走。” 韩飞鹭:“好。” 周颂在他的注视下扯开纱布两段打的结,然后一圈圈解下纱布,露出手背一片鲜红的伤痕;那的确是烫伤,皮肤表面被溶解,出现面积较大的红肿和血泡破裂后涌出的脓血。 周颂站起身,把手伸到韩飞鹭面前:“看清楚了吗?” 伤口重新暴露在空气中,想必是很疼的,韩飞鹭看到他的手在微微打颤,手指无力的弯曲。韩飞鹭想帮他重新包扎伤口,但是周颂用力把他往后推了一下,冷冷道:“既然韩警官已经看完了,没有其他问题的话请放我离开。现在还是我的上班时间。” 他离开问询室快步下楼,韩飞鹭追出来跟在他身后:“周颂,等一等。” 周颂不理他,一直走到一楼大堂才被他堵在身前挡住去路。韩飞鹭道:“你应该理解我,我必须公私分明。” 周颂低着头把纱布往手上缠,很虚伪地笑了笑:“韩警官秉公执法就好,你我本没有私交可言。” 韩飞鹭被他一句话噎得胸口发闷:“你这脾气能不能改改?我在跟你好好说话。” 周颂:“该说的我刚才都已经说完了,现在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请你让开,我要回公司。” 他说完想绕开韩飞鹭,韩飞鹭眼疾手快抓住他胳膊,道:“这儿人多眼杂,不是说话的地方,晚上我去你家找你,下班晚了就给你打电话。” 周颂:“去我家干什么?再踹坏我一扇房门吗?” 说起这事,韩飞鹭丝毫不理亏:“那你摔坏我手机怎么说?我现在用的是引光的旧手机。” 周颂冷哼:“你活该。” 韩飞鹭被他气乐了:“我踹你的门也是你活该。” 周颂跟他斗嘴没占到便宜,更恼:“我要找人修门,快放手。” 韩飞鹭抓着他不放:“在家等我,或者等我电话。” 周颂猛地用力甩开他的手,掸一掸袖子:“我今晚不回家,手机没电已经关机。你有话现在就说,我不敢保证未来一周内你能看得见我。” 韩飞鹭算是看清楚了,周颂吃硬不吃软,加之以好颜色他就敢开染坊。所以他眉毛一扬,迅速换了张蛮横又强势的脸:“这可不行,你要么手机开机要么回家待命,如果今天晚上我联系不到你,你未来一个星期别想走出公安局。”说完,他像个无赖似的挑衅一笑,“我说到做到。” 周颂恼死了他,攥起拳头朝他胸口用力捶了一拳:“去死吧韩飞鹭,你只会在我面前耍狠!” 周颂气冲冲地走向大堂玻璃门,韩飞鹭在他身后笑道:“手上的伤记得去医院上药。” 周颂:“我得破伤风死掉也不用你管!” 第十七章:全都是我 粱桭站在警局大院里讲电话,见周颂出来了就挂断电话朝他走过去,问:“完事儿了?” 周颂冷着脸一阵风似的从他面前刮过,径直走出公安局大门。 粱桭开车接上他,不予追问刚才在公安局里发生的任何事,只道:“你手上的纱布怎么拆开了?我带你去医院重新包扎。” 周颂坐在后座,低头看着右手凌乱的纱布。他手背上的烫伤是昨晚自己弄的,为的就是应付韩飞鹭,不料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他捂住自己的手背,抬头往前看,看到粱桭专心观察路况的侧脸,道:“刚才韩飞鹭问我一个问题。” 粱桭有口无心回了句:“什么问题?” 周颂:“他问我,26号凌晨2点左右,我在什么地方。” 粱桭瞬间察觉到了什么,他从后视镜里往后看了一眼,笑道:“他问你这个问题干什么?” 周颂答非所问:“大哥也问了我同样的问题。” 粱桭有意回避,砌词模糊:“是么。” 周颂:“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回答大哥的吗?” 粱桭:“那你说说看。” 周颂悄然注视着他:“我说我喝多了,给你打电话让你去接我。” 粱桭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似的笑道:“对对对,我想起来了,那天凌晨我接到一通电话,是福利院打来的,有个孩子需要送医,我得去帮忙。我怕大哥担心,所以编了个谎话。” 这解释漏洞很多,周颂自然不信,但是就像粱桭没有追问他被警方调查一样,他也不会追问粱桭的私事,只道:“下次需要我配合你圆谎记得提前告诉我。” 粱桭笑道:“没有下次了。这次多亏你帮忙,我一定找机会谢你。” 周颂眼睛一转,道:“别下次了,就今天吧。” 粱桭:“没问题,你想让我怎么谢你?请你吃饭?” 周颂:“把你的卡给我。” 粱桭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周颂:“把你的卡给我,然后把密码告诉我。” 粱桭:“你要干什么?” 周颂气定神闲道:“我看中了几套衣服和一只表,还有家里的门坏了,要换新的。” 粱桭:“门怎么会坏?” “反正就坏了。”周颂把手伸到前座,“卡给我。” 粱桭瞄一眼他伸到自己脸跟前的手,很犹豫。 周颂笑道:“不然我就告诉大哥,你不仅骗他,还逼我圆谎。” 前面到了亮红灯的路口,粱桭把车停下,从兜里拿出皮夹,抽出一张银行卡放在他手里,苦笑道:“幸好你没驾照,不然肯定讹我一辆车。” 周颂把卡装兜里:“谁说没驾照就不能讹你一辆车?” 粱桭:“你悠着点,我的卡都是大哥在管。如果被他发现,咱们俩都兜不住。” 周颂瞧他一眼,在心里说:如果有人兜不住,那个人一定是你。 路过商场,他让粱桭停车,下了车向粱桭摆了下手就走向商场大楼。周颂一直往前走,走到大楼入口处停下,回头往公路看去,恰好看到粱桭的车消失在街角。他当即改变方向,走向商场大楼旁的建行atm机,粱桭已经把银行卡密码发到他手机上,他先查询余额,里面的数字让他大失所望,很纳闷儿粱桭这些年来的工资都花哪儿去了,竟才存了这么一点钱。他先给自己卡里转账五万,然后取出两万现金,拿着刚转入五万的银行卡进入营业大厅,又把这五万全部取出来,最后提着装有七万人民币的袋子站在广场喷泉边显眼的位置等人。 十几分钟后,他等的人到了,是小区保安室的保安小石。小石穿着连帽卫衣,在大热天里非常多余的把帽子戴在头上,揣着手左顾右看走到周颂面前。 周颂把袋子交给他:“说好了五万,我多给你两万,这里面一共是七万。东西都删干净了吗?” 小石把袋子抱在胸前,道:“硬盘都损坏了,里面的东西肯定全没了。” 周颂:“你确定已经销毁26号凌晨小区内所有监控录像?” 小石:“确定确定,你放心吧。” 周颂向他走近一步,低声道:“这两天警察可能会去找你,只要你不自乱阵脚,就能过关。” 小石连连点头:“我我我明白,我不会说漏嘴的。” 周颂拍了下他的肩膀,笑道:“合作愉快。” 小石走后,他拿出手机拨出电话秦骁的电话:“我下班了。” 秦骁:“我也刚交班,你在哪儿?我去找你。” 周颂:“华丰商场,我在路边等你。” 一辆黑色哈佛从傍晚朦胧的夜色中驶来,停在周颂面前。周颂不确定车里的人是不是秦骁,他从未看秦骁开过这辆车。车窗玻璃降了下来,秦骁透过窗口对他笑道:“上来试试我的新车。” 周颂坐进副驾驶,往四周略一环顾:“你的车?” 秦骁驾车上路,乐颠颠道:“我一朋友的车,开了两年想换新的,半价兑给我了。” 周颂礼貌性赞了声:“很不错。” 秦骁:“每次跟你出去都开朋友的车,我寻思着弄辆车比较方便。” 周颂笑道:“你是说这车是为我买的?” 秦骁脸上有点臊:“不不不,是为我自己买的。” 周颂淡淡一笑,这个话题算是揭过。粱桭收到了银行通知短信,发来消息询问他买了什么稀罕玩意儿,竟在短短十几分钟内用了七万块。他一边编辑消息回复粱桭一边悄悄观察秦骁,他想知道秦骁有无被警方叫去警局问话,以及那天晚上他离开酒吧后秦骁的动向。 他还没找到向秦骁套话的机会,秦骁便率先道:“对了,我今天去了趟公安局。” 周颂:“哦?” 秦骁:“韩飞鹭派人把我弄过去问话,磨磨唧唧的留了我好几个小时。” 周颂回复了粱桭的消息,放下手机看向前方车流:“什么时候?” 秦骁:“我什么时候被韩飞鹭弄去警局问话?今儿中午一两点吧,我还蹭了他们一顿饭。” 今天中午一两点,那么秦骁先于他被问话。周颂在心里暗道韩飞鹭狡猾,韩飞鹭一定认为秦骁容易攻克,从秦骁口中得到的信息的可信度远高于他,所以想用秦骁的陈述去衡量他的虚实。 周颂又低下头看手机,状似无心地问:“警察都问你什么了?” 秦骁心无防备知无不言:“好像是因为26号凌晨蓝爵酒吧东面的街心公园里发生一件命案,咱俩25号晚上去酒吧喝酒,都待到第二天凌晨才出来,所以韩飞鹭找我问情况。”说着看了看周颂,“他没找你吗?” 周颂稍一思索,道:“给我打过电话。你是怎么说的?” 秦骁:“我实话实说呗,我在酒吧碰到朋友,喝到五点多才走。从酒吧出来就直接回家了。” 周颂:“韩飞鹭问起我了吗?” 秦骁:“问了问了,他问你啥时候走的,又问你为啥先走,还问你啥时候到家。” 周颂:“你是怎么回答的?” 秦骁:“我还是实话实说啊,你酒量不好喝两杯就晕了所以走得早,好像两点多就走了。我让你到家给我发消息你又没发,我也不知道你啥时候到家。” 周颂:“没了?” 秦骁有点纳闷:“没了啊,我就说这么多。” 周颂察觉出他有了疑心,所以移开了话题:“有左烨的消息吗?” 秦骁认识很多人,各行各业以及游走在灰色领域的人都认识不少,上次找到左烨就归功于秦骁的情报系统,所以周颂委托他继续寻找左烨的下落。 秦骁道:“目前还是没消息,现在警察也在找他,他比之前谨慎多了。” 周颂:“姜玉燕呢?” 姜玉燕是佟月的母亲,也是被韩飞鹭怀疑盗用窦晴身份的人。周颂第一次见到左烨时在左烨的背包里见过窦晴的驾驶证,如果盗用窦晴身份证的人当真是姜玉燕,那么姜玉燕或许是从左烨手中拿到窦晴的证件。无论是找到姜玉燕还是找到左烨都能解决很多问题。 秦骁:“姜玉燕也没消息。不过你放心,只要他们还没离开聿城,找到他们只是时间问题。” 晚上七点,秦骁把车开到蓝天疗养院大门外的停车场,两人在保安室登记后进入疗养院。周颂这次来疗养院是为了见邵东成,而他见邵东成的起因是看到了韩飞鹭拍摄的那张照片——那张戴着面具的五人合照。 他在邵东成家里找到了照片里的山羊面具,在地窖里找到了狮子面具,韩飞鹭找到了证实姚紫晨是白兔的证据;五人合照中已有三人的身份浮出水面,只有那个戴梅花鹿面具的女人和戴狮子面具的孩子还身份不明。姚紫晨此时住在icu病房,病房外有警察看守,无法近身;邵旸被关在看守所,除了律师外不得见任何人;周颂的选择只剩下住在疗养院的邵东成。 当初是周颂和秦骁将邵东成送到疗养院,接迎的护士长还记得他们,所以周颂没有多费功夫,就被护士长领到了邵东成的房间中。周颂对外称邵东成是自己的表叔,护士长信以为真,道:“你表叔这些天情况有好转,能拄着拐杖走几步,也能出声说话了。我先出去了,有事就按呼叫铃。” 护士长走了,留周颂和秦骁在房间里。阳台上,一个穿蓝色制服的男护工正在喂邵东成吃晚饭,邵东成坐在轮椅里,腿上盖着薄毯,因嘴歪的厉害,嘴角不停流下米汤残渍。听到脚步声渐近,有人朝阳台走来,他转动眼睛吃力地拧过头去看来人,刚喂进嘴里的一勺汤又从嘴角流出。 “啧,你配合一点啊大叔,你今天换了好几身衣服了。”护工用纸巾帮他擦嘴,发完牢骚才发现周颂和秦骁,“你们是?” 周颂看着邵东成,微微笑道:“我来看看我表叔。” 秦骁想支开男护工,便接过他手里的饭碗:“我来吧,谢谢啊。” 护工巴不得有人替自己喂饭,当即把饭碗交给秦骁就迫不及待地出去了。 秦骁坐在护工刚才坐的椅子上,道:“老爷子好像的确比刚来的时候精神了一点。来,吃块儿胡萝卜,张嘴。” 他很娴熟地给邵东成喂饭,而周颂返回房间搬了张椅子出来,把椅子摆在邵东成对面,坐在椅子上翘着腿看着邵东成,像是第一次见到他,默然打量他许久。 邵东成也看着周颂,他浑身萎缩枯老得厉害,但是一双眼睛依然明亮。周颂从未向邵东成做过自我介绍,也从未和邵东成有过交谈,但是他从邵东成看他的眼神中判断出,邵东成知道他是谁。 于是,周颂道:“你知道我是谁。” 邵东成躲开了秦骁送到他嘴边的勺子,目光炯炯地盯着周颂。 周颂:“我也知道你是谁,你是迟辰光的朋友。我给你带了一份礼物。”他从口袋里拿出从报纸上剪下的一篇报道,担心邵东成眼花看不清楚,把报纸放置在距离邵东成很近的地方,“这里也有你的一位老朋友。” 那是警方从姚紫晨的花棚里挖掘出数具尸骨的新闻。邵东成逐一看过报纸上的每一个字,出乎周颂意料的冷静。但是周颂在他眼睛里看到了兴奋和快意,那是被后人回顾追忆自己创下丰功伟绩的满足与欣慰。 周颂看懂了他的眼神:“你的朋友上了报纸,你很得意?” 邵东成无法说话,但是他吃力地抽动嘴角,想挤出一丝笑容。 周颂抬起头,垂眼下瞰,目露讽意:“被登上报纸的人是姚紫晨,除了几个警察和我之外,没人知道你和她是朋友,你有什么可得意?你自己办过值得被刊登上报的大事吗?” 他的激将法奏效了,邵东成脸上浮现不甘的神色。 周颂继续说:“有?还是没有?” 邵东成突然挥动胳膊,撞翻了竖在轮椅旁的拐杖,像是急不可耐地想说点什么。 周颂挑眉,笑道:“你想说‘有’是吗?让我猜猜,和徐兵有关对吗?警方在你的面具上发现了徐兵的血。” 他一定说对了,因为邵东成陡然间变得放松,躺进轮椅里呼呼喘气。 周颂:“徐兵是你杀的?但是他的尸体被姚紫晨切碎了埋进花棚里。难道你杀人,姚紫晨处理尸体?你们还真是互帮互助的好朋友。”说着,他眼睛一亮又瞬间暗下去了,“互帮互助......原来如此,你们互帮互助。” 他又猜对了,因为他看到邵东成殷切地看着自己,像是在鼓励自己继续说下去。 周颂却向阳台外转过头,这里是二楼,外面是一片花园,种满了姹紫嫣红的花朵。他看着那些花,想起了迟辰光用来埋尸的那片小花园,也想起了迟辰光曾有一天抱着两盆花回到家,第二天就把花移植到花园里。当时他年纪小,不认得那种花,后来在网上查询得知那是一种地生兰,学名叫做君荷。他还记得他问过迟辰光,这花是哪里来的,迟辰光说花是朋友在自己花房里养殖的,他瞧着喜欢,就索要了两株,移栽到自己的花园里。 被韩飞鹭告知姚紫晨埋尸的花棚里种满了兰花时,他就想起了被迟辰光带回别墅的那两盆君荷,联系到那张迟辰光和姚紫晨在内的五人合照,不难得出送给迟辰光兰花的人或许就是姚紫晨......夜色已经深了,阳台灯亮起,楼下的花园也被光芒笼罩,地面浮现一道道黑影,那是花的影子,也像是花的尸体。 周颂望着楼下那些拖着黑影的花:“你和姚紫晨互帮互助,你帮姚紫晨杀死了她的丈夫徐兵,那么姚紫晨帮你做了什么?” 他虽然在问,但是心里已经猜到答案——邵东成的妻子秦婧。 周颂皱了皱眉,像是看够了那些花,回头看着邵东成:“姚紫晨帮你杀了你的妻子秦婧。她之所以帮你,是因为你也帮了她。06年8月份跟随姚紫晨去海边的人不是徐兵,当时徐兵已经死了,是你伪装成徐兵和她去海边然后做出徐兵跳海自杀的假象,你们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欺骗警察,好让姚紫晨得到徐兵的尸体,把徐兵埋在她自己的花棚里。而你的妻子秦婧在和你离婚后留下你和邵旸独自驾车去外省,却在路上突发车祸,车祸不是偶然,是姚紫晨做的,之所以由她动手,是因为你需要不在场证明。你们互帮互助,你帮她杀夫,她帮你杀妻。你们即在互相利用,又在互相帮助。”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的,邵东成满意极了,脸上露出对他的赞许之情。 周颂看着他那张扭曲丑陋的老脸,陡然觉得恶心,更有些许难以名状的愤怒:“迟辰光和你们是一伙的,还有那个戴梅花鹿面具的女人,你们全都是一伙的,你们为彼此做伪证,协助彼此作案,甚至共用同一个‘进货渠道’。你们就像姚紫晨花棚里的那些兰花,附生在同一棵大树上,生死一体。你们知晓彼此的底细,所以迟辰光被捕的第五天就被人杀死,那也是你们干的,你们担心他供出你们,所以你们杀了他!” 他愤怒地站起身,一掌打翻了秦骁送到邵东成嘴边的水杯,杯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溅出来的水泼了邵东成一脸。 秦骁连忙用纸巾帮邵东成擦脸:“周颂,你别急啊,他好歹是个老人。” 周颂一把掀掉盖在邵东成腿上的毛毯,邵东成穿着短裤露出双腿,腿部的伤已经痊愈,但留下了许多凹凸不平的丑陋的疤痕。 周颂冷笑道:“原来邵旸虐待你、折磨你是在为替秦婧报仇。” 秦骁把毯子捡起来,想给邵东成盖回去,但是毯子被周颂抢走,周颂道:“你去外面等我。” 秦骁很放心不下他,但还是出去了,只叮嘱他:“你别胡来。” 房门开了又关,房间里只剩下周颂和邵东成两个人。周颂把毯子扔到邵东成身上,双手撑住他的轮椅扶手,弯腰看着邵东成那双即浑浊又明亮的眼睛:“我问你,你以前见过我吗?” 邵东成很清楚他在说什么,他注视周颂的眼神从未有过疑问。 周颂:“我看过一张照片,照片里有你、迟辰光、姚紫晨、还有一个女人一个孩子。我要知道女人和孩子是谁。” 他凑近邵东成的脸,能听到邵东成稳健匀速的呼吸声,还能闻到邵东成皮肤里散发出的老人特有的难闻的气味,“护士说你能说话,告诉我那个女人的名字。” 邵东成把胳膊缓缓伸向他,吃力握住他一根手指。 周颂看了看他抓住自己的手,又问:“那女人是谁?” 邵东成面部肌肉颤动着用力,嘴唇猛烈抖动,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声音。 周颂附耳去听,听到他用微弱的声音说:“你。” 你。 这个答案让周颂怔了怔:“我是谁?照片里的孩子吗?” 他似乎又猜对了,邵东成猛地用力抓住他的手指,嘴里又挤出几个字,全都是“你”。 周颂后退两步,看着邵东成的脸出神了片刻,仿佛一瞬间想到了很多事,但是又抓不住一两条鲜明的思绪。他脑袋里很乱,而这种混乱让他有种茫然的轻松感。 秦骁站在门外看着手表数时间,数着数着耐心全无,于是拍了下门:“周颂,你们没事吧?” 没拍两下门,门开了,周颂一脸轻松地走出来,笑道:“回去吧。” 秦骁跟着他往楼梯方向走,迎面撞见刚才照顾邵东成的护工,周颂停下来向护工道:“你好,我表叔以后就麻烦你了。” 护工道:“不客气,应该的。” 周颂稍稍偏过头,看了看身后邵东成的房门,又对护工说:“刚才给他喂饭他不吃,还得辛苦你。” 护工:“我知道了,我这就去。” 周颂向他礼貌一笑,然后和秦骁沿楼梯下楼。 离开疗养院,秦骁开车返回城区,路上没话找话问周颂想吃什么。周颂看着窗外走神儿,被他问了两三遍才道:“我不饿,送我回家。” 秦骁把他送到楼下,他和秦骁打个招呼就上楼了,回到家里脱掉西装外套扔到鞋柜上,瘫坐在沙发里长吁一口气。客厅吊顶垂下几根明亮的灯管,周颂仰头看着灯管,直视强烈的光源让他的眼睛很快酸涩昏花,但是他没有躲避那些强光,直到双眼盛不下那许许多多的光,光便跑出来塞满整座房子,又从窗户流淌出去,蔓延到整个世界,把他的世界变成一片无边无际的白色宇宙...... 手机响了,他把手机从兜里拿出来,等待眼前的光斑散去,才接通电话。 韩飞鹭说话的确算话,一下班就把电话打了过来:“你在哪儿?” 周颂听着他的声音,不知为何,觉得分外陌生。 韩飞鹭没等他出声,又道:“我刚从单位出来,你在哪儿?我去接你。” 周颂:“干什么?” 韩飞鹭笑道:“吃饭聊天,我还能对你干什么?” 周颂没有焦点的目光往前望去,停在电视背景墙一格橱窗里,那格橱窗摆着一只玻璃饰品天鹅。那只天鹅是他自己从家具店买来的,也是他亲自摆进橱窗,但是此时天鹅却和往日有些微不同。 他站起身,缓缓走向那只天鹅:“前天你问我的问题,我现在可以回答你。” 韩飞鹭:“什么问题?” 随着逐渐逼近,周颂发现那只天鹅的确与往日不同,它底座本垫着一块黑色绒毛垫,把透明的天鹅衬托的晶莹剔透,但是现在那块垫子却不见了。 周颂伸手去摸天鹅冰凉的颈子:“你问我,照片里的孩子是谁,我现在知道了。” 韩飞鹭没想到他会旧话重提,不自觉放低嗓音,像是怕惊动了他:“是谁?” 原来垫子藏在天鹅后,橱窗很深,足以藏一颗篮球的深度。他把天鹅取下,发现垫子里像是缠裹着什么东西。他看着鼓囊囊的垫子,突然心生惧意:“我知道你怀疑我,我能理解。你对我的怀疑是正确的。” 韩飞鹭:“什么意思?” 周颂:“你怀疑周晗想杀死的人是我,怀疑是我放火烧了别墅,怀疑和迟辰光合照的孩子是我,怀疑是我杀了朱莉。你做的对,你应该怀疑我。” 韩飞鹭:“张淑杰对你说了什么?” 周颂:“她对我说了很多,多亏有她帮忙,我才能真正认识自己。” 韩飞鹭:“我们见面说,你在不在家?我去找你。” 周颂仰着头看着橱窗里的那块黑色绒毛垫,表情是前所未有的空茫和冷漠:“我不会再见你,你也不会再见到我。我和你,我们到此为止。” 韩飞鹭:“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到此为止?我现在去找你,等我二十分钟。” 周颂终于蓄足了勇气,向橱窗里的垫子伸出手,捏住垫子一角往外拉——噗通一声,垫子里掉出一只扁长的黑色木盒,盒子表面雕饰着复杂的花纹。他见过这盒子,当日他在别墅地窖里发现的就是这只盒子,里面装着两张面具。盒子被韩飞鹭拿走,后来又被韩飞鹭归还。韩飞鹭归还后,他不记得自己将盒子收到了何处,此时才发现盒子一直被他藏在橱窗里。 木盒掉在大理石地板上被摔得四分五裂,摔出那两只面具以及一块木板。周颂蹲下身仔细看,才发现那块木板本嵌在木盒底部,把木盒一分为二,格出一层约两指宽的空间。这个空间很隐蔽,若不是木板意外被摔开,很难被发现。 木板与盒底分离后,露出藏在盒底的东西。当周颂看清盒底的东西时,尽管他已有预感,也做好了准备,但是迎面而来的冲击力还是把他不够强悍的心理防线击得粉碎——那是一把刀,还有十根整整齐齐摆在盒底的人体手指骨骼。 他把刀拿起来,握住微凉的刀柄,本以为自己对刀具毫无了解,但是拿起刀的刹那,他想起了这把刀的名字:buck夜鹰平刃。刀柄处的弧度竟与他的手指严丝合缝,仿佛他已经使用这把刀千次万次。 “周颂,你到底在不在家?周颂?你他妈的倒是说话!” 手机里传出韩飞鹭焦急的吼声,周颂看着在刀刃处流淌的水纹似的冷光,对手机另一端的韩飞鹭说:“你是对的,你怀疑的人全都是我。” 第十八章:他死了吗? 中午饭点儿,韩飞鹭去食堂吃饭,刚打了饭找地儿坐下,手机就响了。 是引光打来的,他接通电话放在桌上:“怎么了?” 引光:“哥,你干嘛呢?” 韩飞鹭给坐在对面的顾海使眼色,示意他帮自己接杯水,道:“吃饭。” 引光:“我在你们单位前面的奉姐冒菜馆,你过来吧,我请你吃冒菜。” 韩飞鹭掰开筷子拨动盘子里的西蓝花:“不吃冒菜,我最近养生,吃素。挂了吧。” 引光:“嗳嗳嗳,别挂。我找你有正事,晴晴姐也在。” 一听她和晴晴在一起,韩飞鹭这才重视:“什么事?” 引光:“奉姐冒菜馆等你。”说完就挂了电话。 韩飞鹭把餐盘推到顾海面前:“帮我打包拿到办公室。” 顾海夹着一块排骨问他:“你去哪儿?” 韩飞鹭没回答,拿起手机快步离开了食堂。 奉姐冒菜馆开在公安局背面的街上,韩飞鹭从一间服装店借道,省去了绝大部分脚程,仅用了六七分钟就到了冒菜馆。现在正是饭点,店里座无虚席,店门口左右两边各立着一台呼呼冒冷风的空调,他前脚走进去后脚就打了个哆嗦。 引光和晴晴坐在墙边餐位上,韩飞鹭一进门,引光就向他招手:“这儿。” 韩飞鹭走过去坐在引光旁边,先去看晴晴的状态;晴晴穿着黑t和牛仔短裤,身材明显瘦下去了很多,脸上未施粉黛,但看起来比刘冠超下葬那天有精神了许多。她们到此的确为了吃饭,饭桌上摆着一大盆油亮鲜红的冒菜,还有三碗米饭。 引光把一碗米饭搁在韩飞鹭面前,道:“我们刚才去逛街了,买了好多东西。晴晴想吃这家冒菜,正好离你单位近,就把你叫来了。” 晴晴微微笑道:“不耽误你工作吧?” 韩飞鹭:“不耽误,正好我也没吃饭。” 三个人开始吃饭,韩飞鹭没敢主动提起刘冠超的案子,只等晴晴问,但是晴晴貌似不想谈论这件事,只和引光谈论某家正在做充值活动的美甲店,和引光约好了明天一起去做美甲。 韩飞鹭插不进女孩子们的话题,只默默地给她们添茶倒水。饭吃到一半,晴晴突然把筷子放下,道:“对了,我有个东西想给你看看。” 她拿出自己的钱包,从夹层里拿出一张折了好几下的便签纸,把便签纸递给韩飞鹭。韩飞鹭接住,边拆边问:“这是什么?” 晴晴:“昨天我收拾冠超的衣服,在他裤子口袋里发现这张纸,我看不明白那上面写的是什么,想来想去还是拿来给你看看比较保险。” 便签纸上只写着一串数字,韩飞鹭数了数,一共有14个数字,但是这些数字每两个挨得紧凑,就像是一组数字,如果当真是两个为一组,那么这14个数字便是7组号码。 引光问:“哥,这些数字是什么意思?” 韩飞鹭琢磨了会儿,道:“有点像彩票。”说着问晴晴,“刘冠超有买彩票的习惯吗?” 晴晴回忆道:“我们俩认识七八年了,我没见过他买彩票,他也没和我聊过彩票。他应该不会买。” 韩飞鹭把便签纸转向晴晴,道:“这可能就是彩票号码,下面还有一行日期,像是开奖日期。” 下行的日期是7月12号。韩飞鹭拿出手机查询7月12号本市彩票投注站的开奖信息,结果当真找到了一篇7月12号开奖的报道:体彩超级大乐透第21081期开奖,全国共开出35注一等奖。本市收获追加投注一等奖1注,基本投注一等奖1注。 报道后紧接着是一等奖开奖号码,韩飞鹭逐一和便签纸上的号码对比,越比对越心惊,中奖号共7组号码,竟与便签纸上的7组号码分毫不差。也就是说,这组号码中奖了,一等奖加上追加奖金,前后共计969万元人民币。如果这组号码当真是刘冠超所购,如果他此时还活着,他将成为千万富翁。 引光见韩飞鹭盯着手机没了动静,脸上表情严肃的让人害怕。她推了推韩飞鹭的胳膊:“哥,你怎么了?” 韩飞鹭按压住情绪,抬起头朝她笑笑:“没事,给我递张纸。” 引光给他一张纸巾,他擦着手去看晴晴,晴晴正在剥虾壳,那串中了大奖的数字并没有让她很上心。她剥完虾壳,把虾放进引光碗里,向韩飞鹭笑问:“不是彩票号码吧?” 韩飞鹭笑道:“现在还不确定,我回单位仔细查一查。” 晴晴:“别查了,只会占用你的时间。估计是冠超不知从哪里随手抄下来的数字,不用理会它。” 吃完饭,韩飞鹭提着她们买的大包小包和她们走出饭馆儿,在路边挡了一辆出租车,把她们都送上车,然后笑着向她们摆了摆手。出租车从他面前驶过的下一秒钟,他脸上笑意散净,立刻拿出手机拨出顾海的电话:“我在奉姐冒菜店门口,赶紧开车过来。” 在把这件事调查清楚之前,他选择暂时向晴晴隐瞒。晴晴还未从刘冠超的死亡中挣脱出来,此时经不起任何大起大落的情绪折磨。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让晴晴做一个不明所以的局外人,是对她的保护。 顾海开车赶至,韩飞鹭一上车就把写有中奖数字的便签纸扔到顾海身上,阴着脸骂道:“他妈的,害死刘冠超的凶手可能不是吴启平。” 顾海只瞄了一眼就把便签纸塞到自己外套口袋里,开车上路:“我只看到一串数字,是什么意思?” 韩飞鹭:“是大乐透中奖号码,奖金900多万,大奖得主有可能是刘冠超。” 顾海作为一个普通工薪阶层,900多万对他而言无疑天文数字,他愣了愣:“刘冠超中了900多万?” 韩飞鹭:“如果彩票真是他买的,那他一共中了969万。开奖时间是7月12号,他死在7月15号,我刚查过领奖信息,奖金已经被领走,领取时间是7月29号,也就是昨天。如果你中了900多万,你会等半个月再去领奖?” 顾海不假思索:“我一分钟都等不了。” 韩飞鹭:“刘冠超莫名其妙死在中奖第三天,这笔奖金时隔半个月才被领走;刘冠超买彩票却在纸上记下号码,真正的彩票在谁手里?他的死如果真和这笔奖金有关系,那么吴启平就是凶手的替罪羊,领走奖金的人才是真正的凶手。” 顾海的脑子也转的飞快:“那刘冠超死亡当晚,凶手也一定在场。凶手趁情况混乱借机对刘冠超下黑手,造成刘冠超意外死亡的假象,或者是有预谋的想嫁祸给吴启平。” 接下来不用韩飞鹭吩咐,顾海直接把车开到了彩票投注站。彩票站招牌上还拉着鲜红的横幅,庆祝本店开出一等奖。店里人不多,柜台后只坐着老板娘一个人,两个上个岁数的老人在买刮刮卡。 老人买了几张刮刮卡离开了,老板娘招呼他们:“小伙子,买什么?” 韩飞鹭一眼看到柜台上摆着一叠淡黄色便签纸,和刘冠超写中奖数字的那张一模一样。他把刘冠超的那张便签纸放在柜台上,道:“我买这组号。” 老板娘拿起来一看,笑道:“这是12号中了一等奖的号码。” 韩飞鹭:“对,你还记得?” 老板娘:“中奖号码我当然记得了。” 韩飞鹭:“那你还记得写下这串号码的人吗?” 老板娘:“是个年轻帅气的小伙子,我记得可清楚了。” 韩飞鹭在手机里找出刘冠超的照片给老板娘辨认:“是他吗?” 老板娘特意戴上老花镜,仔仔细细看了会儿,才点头:“对对对,是他。但是他没来领奖,是他朋友来的。” 老板娘说出关键讯息,韩飞鹭不动声色继续探问:“你是说,是他中的奖,但是领奖的另有其人?” 老板娘:“不是,中奖的是他和他朋友两个人,当时那张中奖的彩票是他们两个人一起买的。” 韩飞鹭:“哦?展开说说。” 老板娘这才起了疑心:“你问这么清楚干嘛?” 韩飞鹭从胸前口袋里拿出警官证:“我们是警察,正在查一件命案。刚才你看到的年轻人死了,和他一起买彩票的人有重大嫌疑。现在需要你配合我们查案,说出昨天来领奖的人的身份信息。” 老板娘惊愕不已:“他他他死了?天呐,难道是他朋友想独吞奖金?” 韩飞鹭:“你说的有道理,现在告诉我们领奖的人是谁。” 老板娘:“可是我们不能透露中奖人信息——” 她话没说完,韩飞鹭把警官证摔在柜台上:“我们是警察,你可以告诉警察,也必须告诉警察。” 老板娘又戴上老花镜,在电脑里搜索了一会儿,道:“是这个人。” 她把电脑屏转向韩飞鹭,韩飞鹭一眼看到一张身份证照片,看到那人的姓名和照片后,他丝毫不意外;宋卓,真的是宋卓,竟然是宋卓,刘冠超的发小宋卓。他想起在派出所询问宋卓的情形,想起宋卓悲痛的脸,心里不由得泛出一股冷意;宋卓欺骗了包括警察在内的所有人,引光说他为人斯文内敛,在烧烤店打架事件中没有对任何人动手,只在尽力拉架,但是那天晚上,他和刘冠超被堵在黑暗的小巷中,他伺机而动,像一只狡诈灵敏的狐狸,他悄悄移到刘冠超身边在众人难分敌我的拳脚中向刘冠超伸出魔爪,给了他致命一击...... 从彩票店出来,韩飞鹭站在烈日阳光下驱散心里的寒气,对顾海说:“联系宋卓。” 顾海通过三里桥派出所的陈师傅拿到了宋卓的号码,拨出号码却无人应答,再打就关机了。他又把电话拨给穆雪橙,要穆雪橙调查宋卓的住址,穆雪橙很快拨回电话:“海哥,宋卓住在芍药园b4号楼5单元501。” 顾海得到地址就要挂电话,穆雪橙忙道:“还有还有,他昨天买了一张去瑞典的飞机票。时间是今天中午3点45分。” 顾海立刻看向韩飞鹭:“怎么办?” 他开的是免提,韩飞鹭也听到了穆雪橙的话,韩飞鹭果决而冷静:“现在不到3点,还来得及,你和天磊去机场,必要时联系机场把人扣住。” 顾海道了声‘明白’,然后风驰电掣驾车远去。 韩飞鹭沿着人行道漫无目地地往前走,不知不觉走到街口,在路边静站了一会儿,然后拿出手机拨出粱桭的号码。等待电话接通时,他穿过马路去了对街。 电话通了,粱桭:“喂?” 韩飞鹭还是没有目的,但是他朝着万恒集团大楼的方向:“在忙吗?梁秘书。” 粱桭:“还好,有事吗韩警官?” 韩飞鹭:“我联系不到周颂,他在公司吗?” 粱桭略一迟疑,道:“他生病了,在家休息。” 韩飞鹭:“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我都去他家里看过,他不在家。” 粱桭没得奈何,只能实话实说:“他要回学校了。” 韩飞鹭停住脚步,看着茫茫人海,突然间明白了:原来他和周颂之间的距离从来都是无比的遥远,他们可以随时随地变成陌生人,随时随地相忘于渺渺人间。 粱桭:“韩警官?你还有事吗?” 韩飞鹭挪动双腿继续往前走,但此时已经没了方向:“有事。我查清楚了,杀死刘冠超的凶手不是吴启平,是宋卓。” 粱桭:“......什么?” 韩飞鹭:“宋卓和刘冠超兑钱买彩票,中了九百多万,宋卓为了独吞这笔钱杀死了刘冠超。我们在机场抓住了宋卓,但是他不肯招认。” 粱桭纵然吃惊,但很快冷静下来:“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韩飞鹭:“我知道是你帮助吴启平逃跑,你知道他的下落。宋卓不肯招是因为吴启平已经逃了,他坚信吴启平是他的替罪羊,如果我们能找到吴启平,会对宋卓的防御心施压,对我们取得宋卓的口供有帮助,这也是吴启平洗脱罪名自证清白的唯一机会。如果你真的想帮助吴启平,说出他的下落。” 粱桭在犹豫,韩飞鹭能听到他的呼吸逐渐加重,两人默默无言僵持了将近一分钟,随后粱桭挂断了电话。 韩飞鹭并不着急,他知道粱桭会做出正确的选择。他继续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粱桭把电话打了回来:“我帮他找了一辆黑|车离开聿城,但是他没走。我现在也联系不到他,但是我猜他会躲在之前那间小旅馆。我把地址发给你。” 粱桭说完又挂断电话,很快给他发了条短信。韩飞鹭拦停一辆出租车,让司机往短信里的地址开去。二十分钟后,出租车停在一条僻静冷寂的街,司机还贴心地给他指出二楼那块脏兮兮的招牌:“阳光宾馆在那。” 韩飞鹭付钱下车,踩着铁架楼梯上到二楼,宾馆收银台后面坐着一个正在玩手机的中年女人。他直截了当出示自己的证件:“警察办案,把608钥匙给我。” 拿到钥匙,韩飞鹭小跑到六楼,转过昏暗的楼道,停在608号房门前,先去听门内的动静,什么都没听到,随后果断插|入钥匙推开房门。房间里没人,但存着明显住过人的味道,床上还凌乱的摆着几件衣服和一双袜子。他去卫生间搜了一圈,无果,从房间里出来,一抬头看到楼梯间还在往上延伸,通往楼顶天台。 他踩着楼梯往上走,走到尽头,看到一扇虚掩的铁门,门外就是宽阔的天台。他走到天台上,一眼看到了坐在天台边的吴启平;吴启平脸上冒出胡茬,头发脏乱,穿着邋遢,和往日的形象判若两人。吴启平在低头哭泣,哭得无比伤心,那呜咽的哭声透露出他的痛苦和他的绝望。 韩飞鹭小心翼翼地走近他,但还是被他发觉,他转过头来,韩飞鹭看到他流满眼泪的脸和他放在耳边的手机;有人正在和他通电话,会是谁? 韩飞鹭为了不刺激到他,站在原地道:“听着,我不是来抓你的,我是想告诉你——” 吴启平没有听他把话说完,他把手机一扔,身体往前倒,随之坠下天台——砰的一声,那是他的身体摔在地面上的声响。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快到韩飞鹭以为吴启平坠楼是自己的错觉,他站在原地怔住片刻,拔腿跑过去往下看,看到吴启平面朝下,身下已凝聚血泊。 韩飞鹭往后退了两步,心脏猛跳,迈动沉重的双腿想下楼,却发现了被吴启平丢在地上的手机。他蹲下身,拿起手机,发现还在通话中,他把手机放在耳边,能听到电话另一端模糊的呼吸声。 对方似乎也发现了韩飞鹭,轻声问:“他死了吗?” 这是个女人的声音,清冷如秋风。 韩飞鹭问:“你是谁?” 女人不答,又问:“他死了吗?” 韩飞鹭用力攥着手机,缓缓沉下一口气:“对,他死了。你是谁?” 女人忍俊不禁般笑了一声:“我让他以死证明他爱我,没想到他真的死了。不过这依然不能证明任何事。” 通话结束了,韩飞鹭拿着手机走到天台边又往下看,吴启平的尸体旁迅速聚集起围观人群。他看了看那些围观的人,又抬起头往四周眺望,只能看到密密匝匝一圈又一圈的高楼,但是他知道此时此刻有一双眼睛正躲在暗处,牢牢地注视着他。 第十九章:我女朋友 粱桭替周颂买好了回英国的机票。 朱莉死后,公司内流言不断,警方也把周颂当做嫌疑人,在风波平息之前,周颂无法在公司立足,平静的生活也毁于一旦。所以周灵均单方面和周颂的学校取得联系,经过几轮商讨,校方最终同意周颂返回学校继续学业。 周颂得到这个消息时正在家里看电视,电视正在播放一部战争偶像剧,漂浮的剧情和演员浮夸的演技让这部电视剧比小品还要滑稽。他坐在沙发上,怀里抱着一只大玻璃碗,碗里是烤出来的饼干。他吃着饼干看电视,看起来很惬意。 听闻学校同意自己回去继续上学,并且粱桭已经为自己买好了机票,周颂表现地漠不上心:“什么时候的机票?” 蔡姐在厨房烤面包,粱桭掂着拖把清理餐厅地板上的一滩果汁。那是周颂刚才倒果汁不慎洒出来的,洒了果汁他也不管,绕开污渍就去客厅看电视,粱桭任劳任怨地打扫地板,边拖地边说:“明天早上七点。今晚去家里和大哥吃顿饭,你这一走估计没个四五年回不来。” 周颂又问:“谁的主意?” 这是粱桭的主意,但是粱桭回答的是:“大哥。” 周颂表情毫无变化地看电视,默不作声吃了两块饼干,然后朝厨房里的蔡姐道:“蔡姐,多铺点果仁。” 蔡姐:“好,够不够甜?” 周颂:“最好再甜一点。” 蔡姐笑道:“你比我的小女儿还爱吃甜的。” 周颂也笑了笑:“我明天就回学校了,梁总会把这个月的薪水全额打给你。待会儿你回去的时候把冰箱里的东西全带走,不然也是浪费。” 蔡姐:“好好好,那就谢谢周先生了。” 周颂竖起满是饼干屑的手指指了下粱桭:“谢梁总就好,他是金主。” 蔡姐:“谢谢梁总,谢谢。” 粱桭笑道:“不客气。”他拖完地把拖把放回去,来到客厅坐在周颂身边,看了看周颂的脸色,“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 周颂笑道:“你想多了,我心里很痛快。我现在不走,等着以后被韩飞鹭抓起来吗?” 粱桭:“我和大哥没有怀疑你,只是让你避避风头。” 周颂还想再驳他,但话到嘴边觉得索然无味,所以什么都没说。 粱桭从他抱在怀里的玻璃碗中拿出一块饼干:“昨天韩飞鹭给我打电话找你。你明天就要走了,不和他道别?” 周颂面无表情地盯着电视,又摸出一块饼干:“没必要,我很快就不认识他了。” 粱桭并不劝他,把饼干塞到嘴里往卧室去了:“我帮你收拾行李。” 他来到卧室,轻车熟路地从衣柜上层拿出一只行李箱,叠了几件衣服放进去,然后来到床头柜前,拉开抽屉打包周颂那些价值不菲的手表等饰品。他把一只只手表装进盒子里,不经意一抬眼,看到桌子上站着一只小摆钟。这套房子是他亲手布置的,这只小摆钟不是原有的物件,估计是周颂自己后来填的。 手表打包到一半,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曼丽’。粱桭蹲在行李箱前往里摆表盒,腾出意手接通电话:“曼丽,怎么了?” 叫曼丽的女人笑道:“你把孩子扔我这儿就不管了?” 粱桭也笑:“怎么会,我待会儿就去看他。他情况怎么样?” 曼丽:“今早退烧了,但还是一直吐,真的不送他去医院看看吗?” 粱桭:“你就是医生,医他足够了。” 曼丽笑嗔:“我是宠物医生。” 粱桭看看手表:“我忙完了就过去接他,把他送回家。” 曼丽:“他现在还很不舒服,坐车会更难受的。” 粱桭:“已经麻烦了你两天,让他住在你家也不是办法。” 曼丽:“好吧,我从来都劝不动你。那我在家等你。” 粱桭挂断电话,继续收拾行李,一共收拾出两只行李箱,把行李箱全都拉出卧室放在客厅墙边,道:“小颂,你的证件我放在这只黑色挎包里了。” 周颂没搭理他,他走到沙发后把双手搭在周颂肩上,笑道:“跟你的朋友们说声再见,晚上我来接你去家里吃饭。” 他看不到周颂的脸,也就看不到周颂脸上的落寞。 粱桭从周颂家里出来,驾车穿过半个城市来到曼丽家楼下。他把车停在甬道边,刚下车就接到了周灵均的电话,他讲着电话走进单元楼:“大哥。” 周灵均:“你在哪里?” 粱桭毫不迟疑地说了句谎话:“我在帮小颂收拾行李。” 周灵均却不再出声,很突然地陷入沉默。 粱桭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怎么了?” 周灵均声音冷肃:“我再问你一次,26号凌晨,你究竟去了什么地方?” 粱桭在电梯间豁然止步,大脑飞速转动:“发生什么事了?” 周灵均:“刚才警察来公司找你,让你配合调查朱莉的案子。他们说你去过案发现场。” 电梯门开了,走出几个人,梁振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几人绕开了他。眼见电梯门即将关闭,粱桭才用手挡住电梯门,故作轻松地笑道:“你别瞎想,我只是路过而已。先不说了,我进电梯了。” 他挂断电话走进电梯,脸上迅速浮现一层厉色。电梯在7楼停下,他走到7003室门外按门铃,一个年轻漂亮的短发女人打开门,笑道:“来得好快,进来吧。” 这是一套小户型两室一厅,客厅收拾的整洁温馨,厨房里正在炖一锅鸡汤,香味飘的满屋都是。曼丽关上门,接过他的外套挂在衣架上:“他睡着了,早上喝了一点粥,比昨晚有胃口一些。锅里正熬鸡汤,一会儿你们两个一人喝一碗。站着干嘛?快坐。” 曼丽想把他引到沙发上坐下,但是粱桭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曼丽,你必须帮我一个忙。” 曼丽和他相识多年,粱桭在她印象里一向都是举重若轻,潇洒稳重的,她还是头一次看到粱桭如此严肃的表情,不由愣了愣:“什么忙?” 粱桭突然看向客厅朝东的窗户,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快步走到窗边往下看,看到楼下单元楼前,他的车后面又停了一辆车,两个男人一前一后从车里下来,领头的男人就是韩飞鹭,跟在韩飞鹭身后的人是顾海。他暗暗咬牙,没想到警察来的这么快,简直像是对他衔尾追击。 卧室门开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走出来,睡眼惺忪地看着粱桭:“梁叔叔,你什么时候来的?” 他是小风,本被粱桭圈养在长风谷山野别院,却于两天前私自出逃,为粱桭带来了迫在眉睫的危机。 粱桭又往楼下看,韩飞鹭和顾海已经走进单元楼,他拉上一扇窗帘,对曼丽和小风两人道:“我们时间不多,接下来你们必须按我说的做。” 楼下,顾海和韩飞鹭站在楼梯间等电梯。顾海回头看了看停在路边的黑色捷豹,道:“韩队,粱桭已经到了。” 韩飞鹭露出意味不明的冷笑:“我很好奇他会怎么解释。” 他们乘电梯到了七楼,找到7003室。顾海按门铃,门很快了,玄关出现一个穿家居服的漂亮女人。 女人问:“你们是?” 顾海:“你是王曼丽?” 曼丽点头。 顾海拿出警官证:“我们是警察,粱桭在你家吗?” 王曼丽:“你们找粱桭?他在里面呢,你们先进来吧。” 韩飞鹭走进去,闻到浓郁的鸡汤味,目光穿过客厅到达厨房,看到一个男人系着围裙正在熬鸡汤,正是粱桭。粱桭对他的突然出现感到跟惊讶,解掉围裙从厨房走出来:“韩警官,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 韩飞鹭笑道:“周灵均没给你打电话?” 粱桭:“我的手机在卧室充电,你们去公司找我了?” 韩飞鹭:“对,你不在公司,所以我们来这里找你。” 曼丽道:“坐下说吧,我给你们倒茶。” 韩飞鹭和顾海在客厅沙发上坐下,粱桭坐在旁侧一张单人沙发上。曼丽沏了一壶茶又端上一盘水果,然后在粱桭的沙发扶手上坐下,把手搭在粱桭肩上,身子软绵绵的偎着粱桭。 韩飞鹭看到他们这一过于亲密的肢体语言,便问:“二位是什么关系。” 粱桭握住曼丽的手,笑道:“她是我女朋友。” 韩飞鹭眉梢一吊:“女朋友?” 粱桭:“对,我们已经在一起一年多了。” 韩飞鹭重新审视曼丽了片刻,又问:“周灵均知道这件事吗?” 粱桭:“周灵均是我的老板,我们只谈工作,不聊生活。” 韩飞鹭:“可是你们住在一起。” 粱桭:“那也是我的工作之一,他身体不好,需要有人时时照看。” 曼丽笑道:“是啊,我也想让他尽快搬来和我一起住。” 粱桭怕拍她的手背:“年底我就搬。” 卧室里突然传出响动,韩飞鹭听到了,问:“家里还有人?” 曼丽:“是我表弟,他生病了在房间里休息,我去看看。” 她起身走向卧室,韩飞鹭跟过去,在门口止步,看到卧室床上躺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额头上盖着一层毛巾,被子拉到下颚,房间里漂浮着浓郁的西药味。曼丽坐在床边,把他额头上的毛巾揭掉过了一遍温水,然后又搭在他额头上,问:“子豪,头还晕不晕了?想不想吃点东西?” 少年摇摇头,鼻音浓重瓮声瓮气道:“难受,不想吃。” 粱桭也跟了过来,站在韩飞鹭身边,道:“这孩子肠胃炎发烧,现在好多了。” 韩飞鹭看着床上的少年,只能看到他露在毛巾和被子外的眼睛和鼻子:“他叫什么名字?” 粱桭用余光瞟了韩飞鹭一眼:“他是曼丽三姑妈家的儿子,叫徐子豪。” 韩飞鹭:“他一直住在这儿。” 粱桭:“他比较叛逆,私自逃课跑到聿城找曼丽。已经住了两个多礼拜。” 曼丽从房间里出来,关上了房门:“让他再睡一会儿吧。” 几个人回到客厅坐下,粱桭道:“韩警官,你今天过来是有什么事 ?” 韩飞鹭:“为了调查朱莉的案子。我们排查录像的时候发现25号晚上11点23分,一个年轻男性进入案发现场公园,直到26号凌晨2点45分才从公园西侧停车场出来,然后被一辆黑色捷豹接走。”说着笑了,“就是你停在楼下的那辆。” 粱桭闻言,先定住思索片刻,然后爽朗一笑:“原来你说的是这件事,那晚我的确去过汇隆路街心公园西侧停车场。” 韩飞鹭抬了下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粱桭看了眼卧室,道:“子豪很贪玩,他两天前跑了出去夜不归宿,不是去网吧就是满城乱跑。26号凌晨他突然给我打电话,让我去汇隆街公园接他。” 韩飞鹭:“既然他有手机,怎么不自己打车回家?” 粱桭:“他说手机丢了,是借路人的手机给我打的电话,身上没钱还不认识路。” 韩飞鹭:“然后呢?” 粱桭:“然后我去公园接上他,把他送回曼丽家。”他拍了拍沙发扶手,“也就是这儿。” 韩飞鹭:“可是周灵均说当晚你接到的是周颂的电话。” 粱桭笑道:“我刚才已经说过了,周灵均只是我的雇主,我不愿意让他过多了解我的私生活。” 韩飞鹭露出原来如此的笑容,却依然没有打消疑心:“既然这样,麻烦你们跟我回单位做个简单的笔录。” 粱桭爽快答应:“没问题。” 韩飞鹭眼睛里流露出阴险的目光:“周灵均也得去,毕竟你们前后口径不一致。” 粱桭脸上的表情顿时紧绷,只微笑,不做声。 韩飞鹭往卧室看了看,又道:“生病的表弟也得跟我们走一趟。” 曼丽:“可是他现在烧还没退,我担心他——” 韩飞鹭突然站了起来,笑道:“发烧的人不应该闷在被子里,吹吹风透透气才是最科学的降温方式。” 虽然他还是有说有笑有商有量的态度,但是曼丽看到了他的强势,知道自己的争取一定会失败,所以只能妥协:“好吧,我去叫他。” 一行人从单元楼出来,粱桭要开车,但是韩飞鹭以自己的车宽敞为由,让粱桭等三人坐自己的车。粱桭知道韩飞鹭是为了看管他们,无可奈何坐上了韩飞鹭的车。 顾海开车,韩飞鹭坐在副驾驶,时不时就透过后视镜往后看,看得粱桭愈发不自在,所以粱桭故意说:“今天早上我看到了新闻。” 韩飞鹭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新闻:“我去晚了一步,吴启平跳楼自杀了。” 粱桭脑子里思绪翻涌,脸上露出恰如其分的疑惑:“他为什么会自杀?” 韩飞鹭望着窗外略一沉思:“当时他在接一通电话。” 粱桭默默地盯着他脑后:“谁的电话?” 韩飞鹭:“一个女人,我怀疑是这女人在操控他跳楼。” 粱桭笑道:“我听不懂,一个大活人怎么会被人操控跳楼自杀?” 韩飞鹭自言自语般低声道:“不是没有可能。” 到了公安局,顾海把车停在院里,粱桭一下车就看到周灵均站在办公楼台阶下,旁边站着一位便衣。韩飞鹭领着一众人走到周灵均面前,指着曼丽问周灵均:“周总,认识这位女士吗?” 周灵均从未见过她,所以摇了摇头:“不认识。” 韩飞鹭似笑非笑地看着粱桭:“你的保密工作做的确实不错。” 周灵均面露疑惑:“什么意思?” 粱桭搂住曼丽的肩膀,目光下移,定在周灵均衣襟处:“周总,这是我女朋友曼丽,很抱歉一直没有告诉你。” 第二十章:是谁都可以 周灵均微微一怔,然后向曼丽伸出手:“你好。” 曼丽和他握手:“你好。” 周灵均面露微笑:“阿桭应该早点介绍我们认识。” 曼丽笑道:“现在也不晚。” 他们没有继续闲聊下去,很快被韩飞鹭带到楼上,因为询问未成年人需要监护人在场,所以韩飞鹭把粱桭等人带进一间会议室,粱桭和曼丽以及子豪坐在一起像是一家三口,周灵均有意隔开一张空椅子,一个人坐在另一边。 韩飞鹭和顾海坐在长桌对面,韩飞鹭目光逐次扫过粱桭和周灵均:“你们俩先对对口径。” 粱桭目光冰冷地盯他一眼,然后向周灵均道:“周总,其实26号凌晨我没有接到周颂的电话,是子豪给我打电话让我去接他。” 周灵均:“子豪?” 曼丽揽住小风的肩膀,道:“这是我表弟徐子豪,那天他跑出去玩到大半夜,丢了手机身上又没钱,还胃疼的厉害,所以粱桭把他送回了家。” 周灵均去看那个叫做子豪的男孩儿,只看到他苍白俊秀的侧脸,无由觉得他像某个人,但又想不起他像谁。周灵均没有过多留心,亲切又温柔地看着曼丽笑了笑:“应该的,阿桭理应帮忙。” 韩飞鹭没料到粱桭和周灵均的对垒会是如此的波澜不惊春风化雨,他有些失望,向粱桭道:“把你手机给我。” 粱桭:“干什么?” 韩飞鹭:“你不是说你女朋友的表弟半夜借路人手机给你打电话吗?找到这个号码。” 粱桭早有准备,拿出手机按了几下,然后把手机递给了他。韩飞鹭直接拨出电话,对方很快接了,是个上了岁数的男人。韩飞鹭问他26号凌晨的事,他记得相当清楚,回答的也和粱桭没有出入,但他还是事无巨细地询问每个细节:“你在公园哪个地方碰见的他?” 男人:“湖边那条路,他蹲在灌木丛后面把我吓一跳。” 韩飞鹭去看过现场,记得发现朱莉尸体的人工湖东边几米外的地方就有一片一米多高的灌木丛,也是湖边石板路唯一的一片灌木丛。他突然想到了一种潜在的可能性,悄然看向坐在粱桭和曼丽中间的少年,目光暗如幽火:“你碰见他的时候,他看起来怎么样?” 男人:“说来挺奇怪的,他好像特别害怕,说话磕磕巴巴,人也一直哆嗦,差点连家里人的手机号都没想起来。” 韩飞鹭:“就像是受到了惊吓?” 男人:“对对对,还吓得不轻呢。” 韩飞鹭挂断电话,向小风道:“徐子豪?” 小风不敢抬头,僵硬笔直地坐着,声音很低:“我是。” 韩飞鹭:“25号晚上11点多,你在什么地方?” 粱桭:“韩警官,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他——” 韩飞鹭眼睛一抬,粱桭顿时感受到了一种逼人的威慑力,只好把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 韩飞鹭:“徐子豪,回答我的问题。” 小风小心翼翼地看了眼粱桭,道:“我在公园里。” 韩飞鹭:“在公园待了多久?” 小风:“很久,有两三个小时。” 韩飞鹭:“为什么待那么久?” 小风支支吾吾:“我,我不想回家。” 韩飞鹭发现他手腕上戴着一只电子表,表盘上显现的时间很准确:“26号凌晨2点,你在公园哪个地方?” 小风也去看手腕上的电子表,目光陡然发直,脸色更加苍白。 韩飞鹭见状,心中已有答案:“你藏在湖边的灌木丛里,对吗?” 小风的身体开始颤抖,一脸惊恐地往粱桭身后藏。 韩飞鹭手撑着桌面,弯腰靠近他:“你看到了什么?” 曼丽看到小风如此惊恐的样子,连忙安抚他:“怎么了?你别害怕,我们都在这儿。” 经过曼丽温柔耐心的安抚,他的情绪稍显稳定,粗喘几口气:“我,我看见了。” 韩飞鹭:“看见什么?” 小风目光瞬间飘散,像是想起了恐怖的回忆:“我看到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他们在湖边......他把她按在地上掐她的脖子,她抓他的脸和手......然后,然后她不动了,他就把她抱起来扔进水里。” 噗通——那是尸体击碎湖面,沉入水底的声音。 韩飞鹭:“你看到他们的脸了吗?” 小风点点头。 韩飞鹭从抽屉文件中找出朱莉放大的照片:“被扔进水里的女人是不是她?” 小风看着照片辨认了一会儿:“她背对着我,我看不太清楚,我只记得她穿的是蓝色裙子,手腕上戴着几只细细的手镯。” 蓝色连衣裙,手腕上戴着手镯,这些特征全都和朱莉相符。 韩飞鹭:“既然那个女人背对着你,那么你一定能看到那个男人的正脸。” 小风又点头。 韩飞鹭又找出一张打印在a4纸上的放大的照片,和照片里的人对视了几秒钟,然后把照片放在小风面前,问:“是他吗?” 小风看到照片,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是他,是他!” 得到答案后,韩飞鹭却对小风起了疑心,怀疑他说谎,怀疑他被人唆使,怀疑他故意诬陷....韩飞鹭盯着他,想问他为什么说谎,但是却问不出口,因为他没有理由去怀疑一个目击者,而不去怀疑一个本就有嫌疑的人。他心里很清楚,小风并没有说谎。 他拿出自己的手机,想再找出几张周颂的照片给小风重新辨认,他还是心存侥幸,希望会出现希望和转机,但是他心神不宁,翻到周颂的照片也会划走,划走几张照片后,他颓然地跌坐回椅子上,意识到自己心中已经没有希望,此时只是在逃避和拖延...... 顾海等的焦急:“韩队,我们应该立即采取行动。” 韩飞鹭这才把手机放下,看了眼周灵均,又看向粱桭:“周颂在哪里?” 粱桭:“不知道,可能在家。” 随后,周灵均看到韩飞鹭和顾海离开了会议室,外面楼道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又很快消失。他心中生疑,去看刚才小风辨认的嫌疑人,没想到竟然看到了周颂的照片。他吃了一惊,放下照片走向门口,却出现一位警察站在门外把守。 周灵均:“请你让开。” 警察:“你们现在还不能走。” 周灵均突然想到了什么,回头看向粱桭;粱桭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后,垂眼下瞰,像是在故意躲避他的目光,脸上一片冷漠和平静。仿佛他置身之外,这间办公室中发生的任何事都和他毫无关系。 周灵均走到他身边,问:“这件事,你早就知道?” 粱桭不打算骗他,所以没有否认。 周灵均面露愠色:“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粱桭却云淡风轻:“你认为事关重大,我认为不值一提。” 周灵均:“可他是小颂!” 粱桭抬起头看着他,眼神阴冷无情:“只要不是你,是谁都可以。” 周灵均瞬间无比心凉,因为他终于看透了粱桭的冷漠,粱桭几乎不在乎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包括周颂。 第二十一章:逃亡 邵东成死了,死于药物中毒,死亡时间是29号晚上9点24分。 之前周颂送邵东成去疗养院时留的是自己的号码,所以疗养院的人给他发了这条短信,简短的通知了邵东成的死讯,并着重声明已经报警。其实疗养院给他打了数个电话,但是他全都没接,疗养院才会以短信的形式通知他。 周颂在地铁站入口看到了这条短信,得知邵东成的死讯,心情毫无变化。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根包裹在透明密封袋里的针,想将手机里的电话卡取出来,动手取电话卡的前一秒,手机又进来一通电话,是秦骁打来的。 周颂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接了:“喂?” 秦骁着急忙慌:“邵东成死了!” 他嗓音过大,周颂把手机拿远躲了躲,又放回耳边:“你怎么知道?” 秦骁:“院长给我打电话了啊,他说你的手机打不通,所以打给了我。” 周颂这才想起疗养院接收邵东成当天还要求他留一个备用联系方式,他没得人选,所以让秦骁写上了号码。 周颂没来得及说什么,秦骁又急吼吼道:“他们说邵东成是中毒死的,他头孢过敏,有人往他的汤里放头孢,就是我们去看他那天晚上!怎么办怎么办啊,咱俩都接触过那碗下了头孢的汤,肯定会被抓起来的!” 经他提醒,周颂才想到这一层:“你咬定自己没下毒就行了。” 秦骁:“没这么简单,除了咱俩,能给他下药的人就只有护工,护工有个屁的作案动机啊,肯定是咱俩顶包!” 周颂细细一想,秦骁说的有一定道理;警方大概率不会相信是护工下的药,怀疑对象只能是他和秦骁,而在他和秦骁当中,他无疑是嫌疑最大的那一个。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他不在乎警方是否会因为邵东成的死而再次纠缠于他,因为他很快就会从警方的视线内消失的无影无踪。 周颂道:“你去向韩飞鹭揭发我,就说是我杀了邵东成,他会相信你的。” 秦骁:“啊?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邵东成——” 没听秦骁把话说完,周颂取出电话卡扔进垃圾桶,随人群进入地铁站。几分钟后,他走进3号线车厢,车厢里人不多,许多位置空着,他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把背包卸下抱在怀中。他戴着鸭舌帽,穿着一件宽松的外套,将帽檐压得很低,只露出挺拔的鼻梁和略薄的嘴唇,他将手臂垂直放下,藏在袖子里的一把小小的双峰直出刀滑到他掌心。 尽管车厢内空旷,但是周颂还是警觉地观察四周,手里紧紧攥着那把刀。他远远看到一名身穿制服的保安朝这边走来,便用余光盯着保安,没发觉有人从侧面接近他,还坐在了他身边。 周颂一惊,立即转过头看去,却对上了秦骁的眼睛。 秦骁看到他袖口里露出一截刀刃,连忙抓住他的手藏在包后,然后向他嘘了一声。 保安慢悠悠从他们面前走过,只粗略看了他们一眼,未起疑心。 等保安走了,秦骁大松一口气,小声道:“祖宗,你怎么还带着刀啊?” 周颂仍未放下戒备:“你跟踪我?” 秦骁:“哪跟哪儿啊,我刚才给你打电话的时候就在这趟地铁上。” 如此说来,是巧合。 周颂把刀往袖子里收:“下一站你就下车,就当你今天没有见过我。” 秦骁觉得他今天很反常,看一看他这打扮,简直像个在逃通缉犯,又把他刚才在电话里讲的话过了一遍脑子,秦骁吓得差点跳起来:“卧槽......不会真是你吓的毒吧。” 周颂反问他:“是你吗?” 秦骁:“不是啊。” 周颂:“是护工吗?” 秦骁:“没道理啊。” 周颂淡淡一笑:“那就只能是我了。” 秦骁并没有看懂他笑容中的自嘲和苦涩:“那你现在怎么办?警察肯定会找你。” 周颂侧眸看他,目光很冷:“只要你不出卖我,警察一时半刻找不到我。” 秦骁:“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死都不会卖你。” 周颂对这句话不予置评,只道:“下一站你下车。”说完坐到了秦骁对面。 他稍稍抬起帽檐去看秦骁,看到秦骁坐在原位,拧着眉毛一脸苦大仇深,貌似在经历什么极其复杂的心理斗争。几分钟后,地铁到站,人流瞬间涌入车厢,原本空旷的车厢变得拥挤。周颂看到秦骁站了起来,以为秦骁要离开车厢,却看到秦骁走到自己面前,抬起双手抓住顶上的吊环,高大的身躯像一座山似的,把他和旁人隔离开。 周颂不知他的用意,但周围人太多,只好保持沉默。如此又过了几站,地铁行驶了将近一个小时,到达终点站的前一站时,秦骁突然抓住他的胳膊,低声道:“跟我下车。” 周颂不肯,但是力气远不如他,只能像个小鸡子似的被他拽了出去。一出车厢,周颂就气愤地甩开他的手:“你干什么?” 秦骁看看周围的摄像头:“眼睛太多,出去再说。”说完又去拉他胳膊,一路生拉硬拽把他拖出地铁站。 从地铁站出来,周颂发现他们下车的地方是老城区的旧百货大楼。因为人流和经济早已转移,百货大楼已经歇业关门,不日将拆除重建,但是以‘百货大楼’为名的站点一直存在。 秦骁拉着周颂走进大楼旁的一条巷子里,才道:“我知道有个地方能藏身,肯定安全。” 周颂万分不理解他现在的行为:“你到底想干什么?” 秦骁:“帮你藏起来,不然你肯定会被韩飞鹭抓住。” 周颂感到匪夷所思:“你觉得韩飞鹭为什么要抓我?难道你不知道现在你和我搅在一起就是我的共犯吗?” 秦骁不假思索:“我知道,但是我没法不管你。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被韩飞鹭抓走。” 周颂冷笑:“你为什么会有这么可笑的想法?你脑子里除了江湖义气就没有别的东西了吗?比如脑浆之类的。” 周颂在秦骁面前从未有过放肆的言行,更没有对他说过难听话,秦骁乍一见到他的真实嘴脸,又惊讶又委屈:“你你你你你,我只是想帮你啊,你为什么要骂我?你以前不这样啊,我是秦骁呀,你是不是不认识我了?” 周颂:...... 他很担心秦骁会掉眼泪。但是秦骁毕竟是个八尺高的汉子,眼泪倒是没掉,只独自伤心委屈了会儿,很快就很快自己调整好情绪,一脸大义凛然道:“没关系,你想说什么就说吧,说够了就跟我走,我带你去个安全的地方。” 周颂扶住额头,很是头疼。秦骁显然不肯听劝,执意不和他划清界限,如果他继续拒绝秦骁向自己施以援手,秦骁大概率会把他敲晕了抗走。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声气:“带路。” 他声音很低,秦骁没听清楚:“啊?” 周颂瞪他:“不是带我去安全的地方吗?带路啊。” 秦骁口中安全的地方是建在城市边缘的一座电缆厂库房,库房面积不大,里面的电缆早已被转移,只剩下一个空壳子。库房外墙很高,正门挂着沉甸甸的铁链和锁头,但是东边墙壁开了一扇小门,小门掉了半扇,已经被蟊贼攻破。从小门进去,整排库房固若金汤,挂着坚不可摧的大铁锁,但是秦骁对溜门撬锁很有经验,捡起一根铁丝三两下捅开锁眼,横起膀子抬起卷闸门,两人顺利进入库房。 库房没有窗户,秦骁在墙边摸到开关开了灯,库房内的情景显现出来。库房向东西纵宽十好几米,视野没有阻碍,只有几根承重柱。深处角落里堆着一些杂物,还摆着简易的桌椅和行军床。 周颂赶走面前的灰尘,问:“这是什么地方?” 秦骁像到家一样,捋起袖子掂起竖在墙边的扫把开始打扫卫生:“本来是电缆厂仓库,厂子倒闭了,仓库也关了。” 周颂:“你怎么知道这里?” 秦骁支支吾吾不作答,被周颂催问两遍,才道:“我一朋友以前在电缆厂干活,不知听谁说库房里还压着一批存活。上个月他死活拉着我过来偷电缆,结果扑了个空。你这几天先在这儿待着,我帮你找找出城的路子。” 周颂往里走,用脚踩正一张椅子,把背包扔到椅子上:“谁说我要出城了?” 秦骁有点懵:“你不是要逃走吗?” 周颂:“我只是避开警察,不是要远走天涯。” 秦骁:“你还是走吧,留在聿城不安全。” 周颂走到行军床前,在光秃秃的床板上坐下,道:“我的事还没做完。” 秦骁掂着扫把走到他面前,随手拽过一张脏兮兮的马扎坐上去:“你还要做啥?邵东成不是已经死了吗?” 他话里有话,周颂听出来了:“你什么意思?” 秦骁道:“虽然我对你的事了解不多,但是那天晚上你对邵东成说的话我全听到了,邵东成和别人合伙害死了你爸,你想给你爸报仇,所以才下毒。” 周颂:“我想为迟辰光报仇?” 秦骁:“你不是在报仇吗?” 周颂被问住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想为迟辰光报仇吗?如果秦骁在几天前问他这个问题,他会斩钉截铁地否认;他不会为迟辰光报仇,因为他恨迟辰光,是迟辰光给了他一生无法摆脱的阴影,他的厄运全都拜迟辰光所赐,他永远都会被人误解。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他本以为自己和迟辰光不一样,但是那张面具、那张合照、那把匕首、还有死去的朱莉,他们都在向他证明:他和迟辰光并无不同。世界并没有误解他,反而是他误解了自己很多年。 周颂心中疑惑又茫然,他看着秦骁,却是在问自己:“我应该为迟辰光报仇吗?” 秦骁却很笃定:“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周颂像是被他指点了迷津,心中的彷徨瞬间被驱散;秦骁说的没错,他想做什么都可以,他已然是戴罪之身,已然站在世界的对立面,已然是随时下地狱的恶徒,既然事已至此,他还需要自我辩解什么?还需要自我拯救什么?他已经被放逐,没有任何教条和规则可以管束于他,在这个自由的世界中,他想做什么都可以。 周颂低声默念:“我想做什么都可以?” 是的,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他听到有人在回应自己,但不知道回应他的人是秦骁,还是他脑海中的声音。周颂抬起头,看到仓库顶部青灰色的水泥顶,仿佛又回到了迟辰光囚禁那些女人的地窖,地窖的墙面也抹了一层厚厚的冰冷的水泥,墙上挂着一张张照片。迟辰光曾牵着他的手站在挂满照片的墙壁前,对他说,她们全都是猎物。 此时此刻,他又看到了迟辰光,迟辰光的脸逐渐从水泥顶中浮现,像是用水泥砌成的人像。他看着迟辰光的脸,迟辰光也在看着他,他仿佛置水下,变成了迟辰光在水中的倒影...... 他突然想起周晗曾说过的那句话,她说迟辰光没死,而是变成了她的孩子。以前他不懂,现在他懂了,迟辰光确实没死,迟辰光夺舍还阳,将鬼魂附生在他体内,把他变成了迟辰光。 第二十二章:地狱 周颂逃走了,去向不明。 韩飞鹭带队赶到周颂家里时,家中只有蔡姐一个人,蔡姐正在打包冰箱里的食材,被一拥而入的警察们吓了一跳。警察们散开检查房间,韩飞鹭径直走向蔡姐,问:“周颂在哪里?” 蔡姐:“周先生出门了啊。” 韩飞鹭:“什么时候?” 蔡姐:“两个多小时前吧。” 餐厅香味浓郁,餐桌上摆着一整排刚烤出来的饼干,有些还在散发热气,显然刚被端出烤箱。蔡姐又道:“他喜欢吃我做的饼干,我想在他走前多给他烤一点。” 韩飞鹭走到餐厅,捏起一块饼干,饼干还未放凉,温度灼热。他稍一用力,饼干在他手中被变成碎沫。 顾海等人检查完房子,一无所获。一行人跟随韩飞鹭来到一楼保安室,要保安小石调出两个小时前小区内外监控,查询周颂的去向。保安小石坐在电脑前,在警察的包围中调出大堂监控录像,很快找到周颂戴着帽子着一身黑衣背着包离开的一幕,小区内遍布的摄像头完整录下了周颂从单元楼出来直至从北门离开小区的全过程。 得到周颂离开小区的时间和地点,顾海等人立即撤出保安室,韩飞鹭却发现保安小石僵坐在电脑前,脸色惶惶不安。韩飞鹭有所察觉,折回去问他:“你为什么这么紧张?” 他只问了一句,小石却吓了一跳,腾的一声跳起来,瘪着嘴差点哭出声:“我我我我现在自首来不来得及啊。” 韩飞鹭:“自首?你干什么了?” 小石把自己收了周颂的钱,销毁了26号小区内所有监控录像的事全盘托出,满脸悔不当初:“他给我了七万块,我全放在家里一分没动,但是我这两天一直睡不好,提心吊胆的,总感觉警察会来抓我。你们把钱拿走,饶了我这次吧。” 韩飞鹭目光冷厉地盯着他:“你把录像销毁了?” 小石:“他让我破坏硬盘,录像已经没了。但是我在销毁前录了一小段儿。” 他拿出手机找出一段视频播给韩飞鹭看;这是对着监控录像录制的,拍到了右上角的时间:7月26日03:17分。视频很短,只有短短四五秒钟,但是当一个身穿白色衬衫黑色休闲裤的男人出现在画面中时,韩飞鹭一眼认出他就是周颂。视频里的男人一头中卷发,身材挺拔高挑,穿着一件华伦天奴象牙白水洗丝绸衬衣,领口处垂下两条飘逸的领带。韩飞鹭经常在周颂身上看到这件衬衣,还有他身上的裤子和鞋子,都是周颂穿过的。 韩飞鹭把视频暂停,仔细看周颂的侧影,能清楚看到周颂右手手背的伤痕;那是几道细长的伤口,长度基本相等,间距也相同,伤口很新,一缕血迹沿着他的手背流至指缝。看到他手背上的伤,韩飞鹭想起周颂右手手背有一块大面积的烫伤,周颂称是在公司不小心烫伤的,现在看来他的伤不是烫伤,更像是被人抓伤,而他自己制造出烫伤掩盖住了原来的抓伤。 顾海也记得韩飞鹭曾检查过周颂手背上的伤口,法医也推断出死者朱莉生前曾抓挠过凶手,目击者也看到朱莉反抗时抓伤了凶手的手背。此时看到周颂出现在监控录像中的伤口,不止他一个人,在场所有警察都已明白杀死朱莉的凶手就是周颂, 韩飞鹭把小石带回单位做笔录,调动全部警力搜寻周颂。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韩飞鹭在找到周颂的踪迹之前接到了派出所打来的电话,陈师傅告诉他:邵东成死在了疗养院,死因是中毒,而下毒的嫌疑人也是周颂。 他接完电话发了会儿愣,随后怒极而笑,笑得咬牙切齿。 祸事还在发生,没过多久,顾海告诉他,朱莉的案子已经移交二分局,其中原因是他和周颂交情匪浅,而周颂是板上钉钉的在逃嫌疑人。为了确保执法公正,韩飞鹭无法继续调查朱莉的案子,追捕周颂的任务自然也无需他插手。韩飞鹭早有预感,所以一点都不意外,很配合地移交了朱莉案的所有资料,然后卸掉腰间的手铐和配枪回家了。他自作主张给自己放了两天假,近来他也算破了几桩大案,也确实全月无休,所以没有遭到上级的阻拦。 他回到家,两只猫一前一后过去迎接他,他往日都会抱起它们,但是今天却抬脚跨过它们往里走,站在客厅发愣。他住的是周颂的房子,和周颂签了一年的合同,交了半年的房租,已经住了三个多月,他本以为自己至少会住到合同期满,没想到房东比他先毁约。 周颂很喜欢他养的两只猫,给它们买了许多玩具和零食,还有几只中看不中用只能用来占面积的猫窝,客厅里不知不觉已经摆满了周颂买来的东西。这几天他始终紧绷神经,脑子里吊着一根弦,此时陡然感到精疲力竭,全身都像灌了泥一样乏力又沉重。他强撑着精神给两只猫添水添粮清理猫砂盆,然后洗了个澡倒头就睡。这一觉睡得格外踏实,一觉睡到明天。 第二天,他一大早就爬起来收拾东西。搬来时东西不多,只有三个行李箱,搬走时却多了很多。他的车一车装不完,所以叫了一辆货拉拉,自己开车在前领路,把货车领到了父母家楼下。 家里没人,他和送货师傅跑了三四趟才把东西全都运到楼上。他把行李箱拉到次卧,次卧很久没住人,但是依旧干净整洁,只是床上堆放着许多毛绒玩偶,全都是引光买的,自己卧室里装不下所以扔进次卧。 收拾完卧室他又把两只猫撒出来,把猫窝猫盆摆到阳台上,里里外外忙活了一个多小时,刚躺到床上歇口气,就听房门响了,然后就听到引光高声叫唤:“呀!宝玉回来啦!老虎好胖呀!” 两只猫比他受欢迎的多,爹妈和引光都在客厅里逗猫,逗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他来。引光跑进房间呼通一声趴在他身边,问:“你被房东赶出来了?” 韩飞鹭躺在床上枕着自己的双手闭眼养神:“合同到期了,我回来住几天。” 引光:“怎么说话呢?好像有人赶你走似的。中午想吃什么?给你接风。” 韩飞鹭:“弄点荤的吧,最近干活儿多。” 引光往他脸上看了看:“看得出来你没少干活儿,脸都瘦了一圈儿。你现在很像韩国一电影明星,叫什么来着?就那大叔,超帅的那个。” 引光凑过去仔细研究他现在长得像谁,韩飞鹭一把推开她的脑袋:“你不赶紧滚出去,就会发现我更像马东锡。” 引光被他赶了出去,他正打算睡一会儿,门又开了,这次进来的是韩玉良。 韩飞鹭撑着床铺慢慢坐起来:“爸。” 韩玉良拄着手杖走到他面前,问:“外面的房子退掉了?” 韩飞鹭用力捋了把脸:“退了,在家住几天。” 韩玉良点点头,然后坐在床边的一张沙发凳上,道:“昨天老梁给我打了通电话,把你和周颂的情况简单说了说。” 韩玉良和局长粱白岩本是同事,现在是老友。韩飞鹭因周颂而被要求退出朱莉案的消息已经传遍分局,粱白岩自然在第一时间告知了韩玉良。 韩飞鹭:“那件案子已经和我没关系了。” 韩玉良:“我不是想跟你聊案子,我想跟你聊聊周颂——” 韩飞鹭:“但是我不想聊。” 韩飞鹭一向尊重父母,还是头一次如此粗鲁地打断父亲。韩玉良很意外,而他很懊恼,低下头把脸捂住:“对不起爸,我脑子里现在特乱。” 韩玉良和蔼地笑了笑:“你睡会儿吧,中午咱们随便对付一口,晚上我下厨整几个菜。” 他往门口走去,韩飞鹭突然把他叫住:“爸。” 韩玉良回头看他。 韩飞鹭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你觉得周颂是个什么样的人?” 韩玉良折回去又在沙发凳上坐下,反问他:“你觉得呢?” 韩飞鹭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已经不认识他了。” 韩玉良:“是以前不认识,还是现在不认识?” 韩飞鹭:“......我只认识以前的他,但是他好像和我认识的周颂完全不一样。” 韩玉良:“你是说,以前的他是假的,现在的他才是真的?” 韩飞鹭陡然心生怒气:“全都是假的,他一直在我面前演戏。他一定觉得我很蠢,耍我很好玩。” 韩玉良平静地看着他,语重心长道:“孩子,没有人可以一假到底,也没有人可以一真到底。” 韩飞鹭憋了两天的怒火终于有了发泄的途径:“周颂他妈的假透了!他从头到尾都是假的!他对我说,朱莉不是他杀的,他也不想为迟辰光报仇。结果呢?他掐死了朱莉毒死了邵东成!现在是背着两条人命的通缉犯!” 韩玉良由着他发泄,等他说完了才说:“周颂亲口承认了吗?” 韩飞鹭:“我也想让他承认他办的那些混蛋事,但是他跑了,像个耗子一样躲在下水道!” 韩玉良:“那你就把他找出来,亲口问问他,他有没有做过那些事。” 韩飞鹭:“还需要问吗?如果不是他做的他跑什么?如果不是他做的,他就应该堂堂正正站在我面前,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他没做过那些脏事!只要他说自己是清白的,我就相信他是清白的,就算所有人都不信他我也会信他,我拼了命都会帮他找回清白!” 韩玉良很欣慰地点了点头,笑道:“你这不是很清楚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吗?现在一切都还不是定数,去找到他,让他亲口说出答案,才算尘埃落定。” 韩玉良出去了,还帮他关上了门。 韩飞鹭还是怒火难消,非常想砸点什么东西,便抓起床头一只皮卡丘狠狠摔到地上,心里陡然痛快了点,于是挨个抓起玩偶往地上摔,发泄怒火也没忘了避开桌椅和窗户玻璃以防砸坏任何东西。 房间里呼呼通通响个不停,引光偷偷推开房门往里瞧,看到韩飞鹭每次摔玩偶之前都会挑个砸不到家具的地方。她看了会儿,关上门背着手走到客厅,感慨道:“我哥是个好男人,他以后娶了老婆绝对不会家暴,他跟玩具打架都怕弄疼它们。” 午饭是简单的西红柿鸡蛋打卤面,他吃完饭换了身衣服就出门了,开车直奔看守所。邵旸一审在即,人被收押在看守所,时隔两个月,韩飞鹭在看守所会见室再次见到了他。邵旸穿一身囚服,剃了板寸,带着手铐坐在韩飞鹭对面,俨然一副阶下囚的落魄装扮,但是他依旧仰着头颅,保持着骄傲的姿态。 “好久不见。”邵旸微笑着和韩飞鹭打招呼。 韩飞鹭指了指他的脑袋:“发型很适合你。” 邵旸道:“谢谢。” 韩飞鹭看了眼手表:“我知道你三十分钟后要和律师见面,所以我长话短说。”他抬眸看着邵旸,“你爸死了,前两天的事。” 邵旸双眼微微一睁,算是表达了自己的惊讶:“是么?好突然。” 韩飞鹭继续尝试给他刺激:“是中毒死的。” 邵旸:“中毒?是谁下的毒?” 韩飞鹭:“到目前为止,唯一的嫌疑人是周颂。” 邵旸没有愤怒,也没有惊讶,只是很单纯的疑惑:“周颂为什么要杀他?” 韩飞鹭想在他脸上找出做戏的痕迹,但是邵旸从来都是虚伪至极,时时刻刻都在做戏,反而更让人难辨真假:“先问问你自己,你为什么折磨邵东成?” 邵旸坦然相告:“因为他害死了我妈。” 韩飞鹭:“认识姚紫晨吗?” 邵旸:“谁?” 韩飞鹭冷笑:“她是杀死你妈的直接凶手,你怎么连她都不认识?” 邵旸四两拨千斤地笑了笑:“现在我知道了。” 韩飞鹭:“你还知道什么?” 邵旸:“你指什么?” 韩飞鹭:“邵东成有一张山羊面具,你知道吗?” 邵旸摇摇头:“我有必要知道吗?” 韩飞鹭:“有必要,因为和周颂杀死邵东成的动机有关。” 邵旸:“给我点提示。” 韩飞鹭看着他的脸,很气馁地发现自己无法分辨出邵旸是不是在装糊涂:“我没兴趣讲故事给你听。如果你当真不知情,那就一直当一个糊涂蛋好了。” 邵旸:“你今天来找我,只是为了告诉我周颂杀死了我爸?” 韩飞鹭:“我没说周颂是凶手。” 邵旸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可你是为了周颂来找我,不是因为周颂杀死了我爸,是为了周颂这个人本身。或者这样说更合适,你来找我,是为了了解周颂。” 韩飞鹭很不爽被他看穿自己的心事,但不得不承认他说对了:“你和周颂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同学,你们相识多年,我想听听你口中的周颂是个什么人。” 邵旸一针见血道:“你在害怕。” 韩飞鹭面色沉郁:“我害怕什么?” 邵旸:“害怕我说出答案。” 韩飞鹭:“我只是让你说一说你眼中的周颂,没有问你任何问题。” 邵旸勾起唇角:“你果然害怕,你甚至不敢直接问出你心里的疑问。” 韩飞鹭神情紧绷:“不要跟我绕弯子,有话直说。” 邵旸:“你想问我的是:周颂是否和迟辰光一样,是天生的恶魔。” 韩飞鹭:“难道你知道答案?” 邵旸:“我和邵东成,兰岚和兰兆林,我们的例子就足以说明一切。” 韩飞鹭:“不怎么有说服力。” 邵旸:“你认为周颂会是例外吗?” 韩飞鹭默不作声地看着他,良久,自嘲一笑:“我竟然异想天开的以为你能给我答案。” 他起身就走,不留一词。 在他走到门口时,邵旸突然说:“我看到了。” 韩飞鹭回头看着他:“什么?” 邵旸:“十几年前,在学校后门,我看到周晗去学校接周颂。” 韩飞鹭往回走,站在他面前:“说清楚。” 邵旸抬头看着他,脸上露出微妙的笑意:“十五年前,迟辰光的别墅失火前一天,周晗去学校接周颂放学,要带他去郊外的别墅,只带周颂一个人去。” 韩飞鹭:“不对,周颂和周晨全都去了。” 邵旸:“没错,他们全都去了,因为周晨藏在了周晗的后备箱里。周晗本把周晨留在家里,但是周晨趁她不注意,藏在后备箱。” 韩飞鹭:“你怎么知道?” 邵旸:“那天放学后,我从后门离开学校,看到周晗的车停在路边。周晗问我周颂在哪里,我告诉她,周颂还在操场踢球。然后她进入学校去找周颂,我正想走,听到后备箱里有动静,车盖被人从里面推开,是周晨躺在里面。我问他,为什么藏在后备箱里,他回答我,妈妈要带弟弟去郊外别墅,不肯带他,他想偷偷跟着去。” 说到这里,邵旸停下来笑了笑:“所以你听懂了吗?那天周晗本打算带周颂一个人去郊外别墅,在她的计划里,她想放火烧死的人只有一个,就是周颂。” 韩飞鹭:“你怎么知道周晗的计划是放火烧别墅?” 邵旸:“我猜的。” 韩飞鹭:“你猜的?” 邵旸:“如果周晗的计划不是有去无回,她不会留下周晨。在我得知别墅失火的第二天,我就猜到周晗是想放火烧死周颂,至于那场大火为什么没有烧死周颂,反而烧死了她和周晨,其中原因只有周颂一个人知道。” 韩飞鹭终于得到了答案,但是并没有为此而感到轻松,反而更加沉重。 他走出会见室,在楼道里和一位西装革履的律师擦肩而过,律师停下步子,回头看了看韩飞鹭,转回头时看到邵旸被民警押着从会见室走了出来。 他和邵旸短暂地对视一眼,然后走进旁边一间卫生间。很快,邵旸跟了进来,民警站在门外等待。他和邵旸站在洗手台前,拧开水龙头,流水声遮住了他们的说话声。 邵旸在水流下洗手,低声道:“转告你老板,我同意合作,我们可以联手把周颂送进地狱。” 说完,他扯出两张纸巾把手擦干,离开了卫生间。 第二十三章:家族遗传 墙角接了一根水管,砌一座半人高的水池,管子装有水龙头,拧开水龙头就有干净的自来水流出。但是水龙头年久松动,关不紧,总有水滴流出来,一滴滴砸在坚硬的池底。 决定暂时在仓库落脚之前,周颂没想到最令自己难以忍受的竟然是漏水的水管。他讨厌水珠掉进池子里时发出的有序、缓慢、清脆的噼啪声,他特意把床推到远离水池的地方,用外套蒙住头,但那声音还是无孔不入钻进他的耳朵。这种声音会在他的脑中无限放大,让他产生难以名状的烦恼和不安。 他几乎整夜没睡,直到天快亮时才想起用自己的衣服垫在池底,这样水滴上去就不会发出声音。这个方法奏效了,他在天亮的前一刻勉强入睡,但是很快又被卷闸门被抬起来的声音吵醒。 门外晨光大亮,秦骁扛着大包小包走进来:“醒醒,起来吃早饭。” 周颂站在水池边洗漱,看到水滴从水龙头里流出来,不知怎么,竟感到头疼欲裂晕眩想呕。他双手撑住池边水泥台,闭眼缓了足足几分钟,才压制住身体里异样的感觉。他拧开水龙头洗脸,手几乎和水一样冰,洗完脸,发现面前的承重柱上贴着一块镜子的碎片,上面落满灰尘。他用手把灰尘抹净,透过淋漓的水渍看到了自己的脸;他头发凌乱,脸色苍白,下眼睑浮现出不算明显的黑眼圈。 秦骁翻出一张矮矮的小方桌,一边擦桌子一边说自己家现在也不能回了,警察或许正在他家盯梢,今早凌晨他去信得过的朋友那里拿了点现金还弄来一辆车,这两天最好趁早离开聿城...... 秦骁一直在说话,周颂望着镜子心不在焉地听着,只关注到自己的头发越来越长了,而长发貌似是他很显眼的外形特征,如果韩飞鹭在搜捕他,找的也是留中长卷发的年轻男子。 “你会剪头发吗?”周颂突然问了一句。 秦骁正在往擦干净的小桌上摆早饭:“剪头发?” 周颂离开水池朝他走过去:“剪发,你会吗?” 秦骁凑近了仔细打量他的头发:“我初中翘课去理发店做过几个月学徒,但我剪的都是假人啊,没拿真人练过手。” 周颂话不多说,直接从自己的包里翻出一把剪刀塞到秦骁手里。 秦骁拿着剪刀愣了一下:“还真让我给你剪啊?” 周颂已经在椅子上坐下了,面朝门外,看着撒到院里的橘黄的阳光:“随便剪。” 秦骁找来一只塑料袋,撕开了套进周颂脖子里当围裙用,紧张兮兮地绕着他走了两圈,然后在他身后站定,左手拿梳子右手拿剪刀,长呼一口气:“我开始了。” 周颂能听到剪刀绞断头发时发出的特有的声响,就像微风扬起细沙。他对自己的头发毫无情结,但是头发一缕缕被剪掉的时候,他心中即哀凉又伤感。他很清楚此时剪发意味着与过去的自己彻底一分为二,但不是主动与自己告别,而是被动的划清界限。他不再是自己熟悉的周颂,也不再是认识他的人眼中的周颂,比如韩飞鹭。 秦骁剪的很用心,虽然水平有限,但成品不错,为了他剪了个清爽的短发,额前挑出几缕虚落落的刘海。他打开手机自拍功能给周颂当镜子用,笑道:“幸好你底子够硬,不然肯定砸我手上了。” 剪了短发的他并不难看,甚至比长发时更显俊逸,但是周颂只看了一眼就移开目光,没由来地厌恶自己的脸。他又去洗了次脸,然后简单吃了点秦骁买来的早饭,就和秦骁离开了仓库,坐进一辆停在巷子里的黑色大众。 秦骁用自己那辆半价买来的二手车换了这辆大众,因为这辆车暂时不会因为警方注意。周颂坐在副驾驶,穿上外套戴上帽子,又把衣领竖起来遮到下巴。 秦骁看一看他,笑道:“你现在模样大变,就算韩飞鹭站在你面前也不一定能认得出你。” 听他突然提起韩飞鹭,周颂一时没压制住自己的情绪:“为什么要提他?” 秦骁看到他反应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抱歉抱歉,我没其他意思,我就是想让你宽宽心,别这么紧张。” 周颂道:“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起他,我和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 秦骁:“我记住了。” 秦骁昨晚给了他一张电话卡,卡主是秦骁一个朋友,被秦骁要去当备用号。现在秦骁又把电话卡给了他,方便和他联络。周颂把手机开机,在地图中输入目的地,然后为秦骁导航:“前面路口往右拐。” 秦骁依言拐过路口,才问:“咱们去哪儿?” 周颂:“去找一个叫林峰的人。” 昨夜躺在仓库潮湿坚硬的床板上,他整夜都在思考自己下一步的行动;他对秦骁说了句真话,他的确有事还未做完,他要查出十五年前自己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他去找邵东成就是为了寻找答案,邵东成的确给了他答案,虽不在他预设之内,却在他预料之中。已知的答案只是真相的冰山一角,他忘不了那张合照、那张面具、还有照片中的第五个女人。秦骁说他是在为迟辰光报仇,这句话虽然不准确,但是让他拨开混乱的思绪找到一个清晰的目标,只要有了目标,他就能把脚下的路走得再笃定一些。他需要为迟辰光报仇,不是为了迟辰光,而是为了他自己。如果他连这点目标都失去,那么他的生命将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倘若真到了那么一天,他不会容忍自己变成一具没有任何目标和意义的行尸走肉。查出真相,为迟辰光报仇——这句话已经变成他心中的口号,他一次次在心里默读,即为自己洗脑,也在为自己寻找目标。 昨夜秦骁临走前把自己的备用电话卡给了他,他把电话卡装进手机,上网查询有关迟辰光的资料;他想查出真相,只能从源头入手,于是又一次看到了那份死在迟辰光手中的受害者名单。他怀疑多年前迟辰光抱回家的那两盆兰花是姚紫晨所赠,也怀疑迟辰光和姚紫晨有着密切的关联。那些死在迟辰光手中的受害者和姚紫晨埋在花棚中的受害者有一相同点:他们几乎全部都是在逃嫌犯。他随即想到这两份受害者名单之间或许也会存在关联,可是姚紫晨案的受害者中有许多具尸骨暂未确定身份,暂时无法把两份名单完整的进行对比。 他正要转变思路,突然在迟辰光的受害者名单中发现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她叫宁钰,聿城本地人,生于1972年,遇害时33岁,是细胞遗传学博士,于国内一流大学中任教。宁钰是迟辰光的受害者中最特别的一个,除她之外的其他人全都是各方面都毫不起眼的普通女人,而她不仅是那个年代的女博士,更是大学教师,可谓风光无限前途无量,但是这样一个女人却犯下五起命案,被发现后逃之夭夭,最终死在迟辰光的刀下。 2005年3月10号,宁钰独居的家中被人入室行窃,小偷本是为财而去,但是却在宁钰家的地下室中发现五个装有头颅的玻璃鱼缸。小偷立即报警,警方赶至现场,随即对宁钰展开搜捕,但是宁钰似乎预感到灾祸临头,消失在警方的视线内。直到三个月后,迟辰光落网,她的尸体被警察从迟辰光的花园中掘出。 宁钰装在玻璃鱼缸中的五颗头颅中有三颗属于她的学生,另外两颗身份不明。当时的新闻没有贴出人头鱼缸的骇人照片,但是撰稿人着重写出那两颗身份不明的头颅是一男一女,均长了一张东南亚人种的脸。来自东南亚的一男一女死在了宁钰家中,而且头颅被割掉泡在装有福尔马林夜里的鱼缸中。这件迷案至今无解,且无比诡秘。暂时略去宁钰的三名学生,周颂把目光定在这两名身份未知的东南亚人身上,好奇他们的身份与来处,又联想到姚紫晨花棚里那些未确定身份的尸骨,他决定从这两名东南亚人入手,那么当年闯入宁钰家中却意外立下功劳的小偷自然进入了他的视线。 戴罪立功的小偷名叫林峰,是个前科累累的惯犯,因举报有功,警方不予追究他私闯民宅的民事责任。好事的媒体不放过任何捕捉眼球的机会,不仅采访过林峰,更为他专门写了一篇报道。周颂找到这篇报道,很快从中发觉疑点,所以林峰成为了他下一步行动的目标。 但秦骁对此一无所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冒险跨越半座城市去找一个老蟊贼:“你找林峰干什么?” 周颂道:“我怀疑他当年骗了警察和媒体,他发现宁钰家中的头颅不是意外而是蓄意而为。” 秦骁满头雾水:“这都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你怎么知道?” 周颂:“当年宁钰住在西柳园三巷12号,那一片全都是自建房,还没重建。林峰住在十二巷,他和宁钰一个在东一个在西,直线距离相隔不足五公里。” 秦骁:“所以林峰偷到宁钰家里很正常啊,这叫近水楼台先得月。” 周颂望着窗外的车水马龙:“还有一句话叫做兔子不吃窝边草,你没听说过吗?” 秦骁一噎:“你继续。” 周颂:“林峰是个惯偷,我查过他以前的犯罪记录,他从不在家门口附近实施犯罪。这一点很符合经典的犯罪心理,罪犯选择犯罪地点时通常不会选择距离自己落脚点相近的地方,担心引来警察搜索。他们挑选的犯罪地点和自己的居住地之间会形成一片安全区,也是他们的心理安全区,他们潜意识认为把警察挡在安全区之外自己就会安全,所以他们一旦养成某种的固定的作案模式,就绝不会轻易打破。林峰却很奇怪,他是惯偷,作案模式早已养成,城东的西柳园就是他的安全区,他实施犯罪的地方全都位于城西。但是他却突然改变作案模式,去偷宁钰的家,若说其中没有古怪,我绝不相信。” 秦骁听他这么一分析,虽然听不太懂,但是觉得很有道理:“你怀疑林峰明知道宁钰家里有猫腻,所以故意溜进去?” 周颂:“他也许是自己发现异常,也许受人指使。总之他发现宁钰杀人不是巧合。” 林峰今年五十多岁,至今未成家,依旧小偷小摸不断,吃喝嫖赌俱全,经常是派出所的座上宾。秦骁打听到他上个星期才从拘留所出来,这些天都泡在一个麻将馆。麻将馆开在一条逼仄脏乱又僻远的街道二楼,一家卤肉店的楼上。秦骁观察了下地形,让周颂去街背面的巷子里等他,自己一个人穿过布满尿骚味的楼梯去了二楼麻将馆。整条街都是各种苍蝇小店,饭馆后门统一开在巷子里,高墙边站满了垃圾桶。周颂挑了个稍微干净点的地方站住脚,看着手表数时间,一刻钟过去了,秦骁才搂着一个身材矮壮的男人出现。 那男人就是林峰,走路摇晃,面红耳赤,明显是醉酒状态。秦骁搂着他说说笑笑地走到周颂面前,周颂闻到浓重的酒臭味,掩住鼻子问:“他喝多了?” 秦骁:“虽然喝多了,但是脑子倍儿清醒。我说请他吃饭,他就跟我过来了。” 林峰拽着秦骁要进饭店后门,被秦骁推到墙上按住,秦骁催促道:“赶紧问。” 周颂走近了,问他:“你是林峰?” 林峰酒醒了一半,呜呜喳喳要和秦骁干仗,被秦骁抓住肩膀用力往墙上撞了一下,磕得他肩膀和后背一块儿疼。他看出秦骁不好惹,忙问秦骁为啥找自己麻烦。 秦骁道:“不找你麻烦,就问你几句话。” 他给周颂使了个眼色,周颂又问了一遍:“你是林峰?” 林峰点头:“是啊是啊,我是叫林峰,但是我还认识好几个叫林峰的,小兄弟找的是哪个林峰?” 周颂:“找你。05年3月份,你闯进宁钰家里行窃却在她家里发现几颗人头,然后就报了警。这件事你还记得?” 林峰:“记得记得,我经常把这事儿当牛逼吹。” 周颂:“你为什么要去宁钰家里?” 林峰:“啊?我是职业所需啊。我想偷点值钱的东西,就进去了。” 秦骁:“放屁,根据那个什么什么心理学来说,你不可能跑到宁钰家里偷东西。兔子还他妈不吃窝边草呢!” 林峰:“小兄弟你很懂我们这行啊,你是我同行?” 秦骁:“谁他妈是你同行,赶紧说你受谁指使!” 秦骁阴差阳错一语中的,周颂看到林峰的脸色变了,目光瞬间清醒,他重新看了看周颂和秦骁,问:“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周颂:“我们不想找麻烦,只要你说出实情,出了这条巷子我们不会再找你。”说着,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叠钱,卷起来塞到林峰的裤兜里,“这是一千块,买你几句话,你不吃亏。” 林峰见了钱,露出贪婪之色:“十几年前的事儿了,告诉你们也行。但是你们不能把我卖了,捅出篓子来也别找我。” 周颂:“没问题。” 周颂拍了下秦骁的手臂,秦骁随即把林峰松开。林峰揉了两下胸口,然后从兜里拿出那卷钞票,边点边说:“你们说的对,盗亦有道,我的确不吃窝边草,当年跑进宁钰家里是有人花钱让我干的。” 周颂:“是谁?说出名字。” 林峰:“一个叫杨磊的人,当年他只是一个刚毕业的穷学生,后来成了博盛生物科技公司的老总。” 周颂:“你和他还有联系吗?” 林峰:“有啊,我找他要过几回封口费,他次次都给。” 周颂:“你最后一次找他是什么时候?” 林峰:“两年前了,这两年我没找过他。” 从小巷里出来,两人回到车上。秦骁问:“现在去哪儿?找这个杨磊?” 周颂上网搜索此人的资料,却得到一个令人始料未及的消息:“他死了。” 秦骁愣了愣:“死了?怎么死的?” 杨磊有一定的社会知名度,他的死因也被披露,死因报道只有寥寥几行字,但是周颂看后却心中震颤:“他......生病死的。” 秦骁:“什么病?” 周颂:“brugada综合征。” 秦骁:“啥玩意儿?” 报道中并未解释这种病,但是周颂却很了解,这是一种家族遗传病,是由基因为传播媒介的绝症。得这种病的人会在青壮年时期猝死,就像身中诅咒,药石无医。他之所以了解这种病,是因为宁雪儿。不久之前,宁钰的女儿宁雪儿去医院看望他,与他有过一次长谈,在那次谈话中,宁雪儿告诉他,她和他同样不幸,她天生患有brugada综合征,这是来自她基因中的诅咒,不可逆转。 周颂从未深思过她的话,此时才恍然大悟,宁雪儿的病来自于家族遗传,那么把这种携带诅咒的基因嫁接到她体内的人或许就是她的母亲——宁钰。 第二十四章:重生 杨磊死于两个月前的一次晨会中,他发病之前毫无征兆,正在听下属做汇报,但是死神往往在不经意间降临。他倒在会议室,在救护车到来之前丧失所有生命体征。 据媒体披露,杨磊似乎对自己的死亡早有预感,他在三年前就写好了遗书,将自己所有财产留给妻子和女儿。杨磊的妻子季莎莎与杨磊感情非常好,但是两人却没有生育,而是领养了一名女婴,明明有生育能力却不生育,选择领养,这一思想观念即使放在现在也算超前。但是周颂猜测这对夫妇选择领养的原因大概非常理所致,也与他人不同。 杨磊的妻子季莎莎是一名小有名气的服装设计师,拥有自己的服装品牌和工作室,她的工作室在商贸中心一栋写字楼内,写字楼地下停车场三楼是a12车位停放的一辆蓝色奥迪就是她的车。 秦骁找到这辆车,看了眼车牌号,然后压低帽檐走到停车场边缘处一辆黑色大g车后,在墙边找到周颂,道:“我刚才给她公司前台打电话,前台说她正在开会,估计一时半会儿下不来。” 周颂站久了腿疼,贴着墙蹲下来,摘掉脸上的口罩深呼一口气,看着面前成排的车屁股突然笑了出声。 秦骁蹲在他旁边,低声问:“笑什么?” 周颂:“看看我现在的处境,像做梦一样。” 秦骁:“我让你走你不走,留在聿城可不就是做噩梦。” 他从兜里掏出两根士力架,递了一根给周颂。周颂虽然喜欢甜食,但是不喜欢又干又硬的巧克力棒,然而眼下他确实肚子饿,也没得选,所以接过去说了声谢谢。 秦骁又问:“我想不通,你现在查的那个宁钰,她不是已经死了吗?还调查她干什么?” 巧克力棒很硬,周颂费力地嚼了好一会儿才咽下去一口:“她是死了,但是留下很多疑点。” 秦骁:“什么疑点?跟我说说呗。” 身边此人现在的确算是自己的战友,周颂并不介意对他透露一些,但是整桩事件盘根错节疑点重重,他自己都被拦在重山圈子里,三言两语根本无法对秦骁解释清楚。他暗自思索了会儿,道:“还是和迟辰光的死有关系。” 秦骁一知半解:“所以你现在调查的是十几年前你爸的案子?” 周颂:“可以这么说。” 秦骁还是不明白,但是没有继续追问,只问他:“等你查完了你爸的案子,你有什么打算?” 周颂认认真真地想了想,发现自己头脑空空,竞对自己的未来全无规划:“没有打算。” 秦骁:“我替你打算,你应该去一个警察找不到你的地方重新开始。” 周颂低下头,帽檐遮住了他落寞的神色:“重新开始意味着和过去彻底了断。我没有信心能忘记过去,重新开始。” 秦骁:“我明白了,你放不下你的家人和朋友。” 周颂转过脸看着秦骁,反问他:“我放不下吗?” 秦骁点点头:“你确实放不下。” 秦骁说的对,他无从反驳。但是他很不甘心,道:“只是时间问题,我会忘记所有该忘记的人。” 安静的车库中突然响起脚步声,周颂弯腰走到两车中间往前望去,看到一个穿黑色套装的女人由远至近,停在那辆蓝色奥迪车旁。秦骁也看见了她,低声道:“那是季莎莎的车。” 季莎莎手里拿着一叠文件,想从包里拿车钥匙,文件不慎洒在地上。她蹲下身把文件捡起来,起身时发现面前站着两个陌生男人。 周颂:“季莎莎女士?” 季莎莎警惕地看着他们,没有开口。 周颂和秦骁对视一眼,秦骁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一只黑色皮夹,迅速打开又迅速合上:“咳,我们是那个咳咳咳。” 第一次假扮警察,他很没经验,略有些手忙脚乱。周颂担心他露出破绽,于是上前一步吸引季莎莎的注意力:“我姓韩,他姓秦,我们是刑侦支队的警察。” 他伪装的很自然,季莎莎没有起疑心:“你们好,找我有事吗?” 周颂:“我们正在调查一件案子,你的丈夫杨磊或许和本案相关。” 季莎莎:“什么案子?” 周颂:“宁钰的案子。” 在他说出宁钰的名字时,他看到季莎莎的神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即意外又从容。仿佛她猜到了他们会来,已经做好了应对他们的准备。 周颂看出端倪:“你丈夫和你说起过宁钰?” “是的,我已经等你们很久了。”她看了看手表,“我现在要回家,二位方便的话可以跟我回去。” 于是周颂和秦骁坐上季莎莎的车,往季莎莎家中驶去。周颂没料到此行会如此顺利,心里也存有担忧,但是他除了上季莎莎的车外别无选择,只能既来之则安之。他和秦骁坐在后座,以他的角度能看到正在开车的季莎莎的侧脸;季莎莎是个优雅端庄的女人,虽长了年纪,但很有风韵,美丽仍旧未离她远去。 “杨磊跟你提起过宁钰?”周颂又问。 季莎莎道:“他没说过,是我在信里看到的。” 周颂:“什么信?” 季莎莎:“你很快就会知道,现在让我专心开车可以吗?我不擅长一心二用。” 她把车进一座高档住宅区,车停在地下车库,和周颂与秦骁两人从车库直接乘电梯上楼。电梯在23楼停住,电梯门打开就是外玄关,这是一梯一户的大平层户型。两人换了鞋随季莎莎进屋,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儿在躺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见了季莎莎就伸出双手撒娇:“妈妈。” 她生病了,面色虚白,精神萎顿。季莎莎坐在她身边抱住她:“退烧了没有?外婆说你不好好吃药,有这回事吗?” 外婆端着一碗汤从厨房出来,道:“刚又咳了几声,我让她喝药她嫌苦。这是我刚熬好的梨汤,喂她喝点。”她把梨汤递给季莎莎,才发现家季莎莎带回两位陌生人,“有客人呐,请坐请坐。” 季莎莎道:“妈,你带优优回房间,我们要谈工作。” 外婆牵着叫优优的女孩儿回了房间,季莎莎指了指沙发道:“稍等一会儿。” 周颂和秦骁坐在沙发上,季莎莎转过走廊不知进了哪个房间。几分钟后,她回来了,带回一只信封,把信封交给周颂:“这就是我刚才说的那封信。” 周颂打开信封抽出一张信纸,上面是用毛笔写的行楷,篇幅很短,只 寥寥几行:莎莎,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大概已经不在了。就像我和你说过的那样,我和你会在无法预计的某一天分离,这一天已经来临了,请你原谅我的不辞而别,也请你原谅我对你不够坦诚。我向你隐瞒了一些事,这些事是我的罪恶、我的梦魇、我的无法承受之痛。它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做“宁钰”。她是我的一位故友,如果有人为她而来,有关她的所有答案被我锁在书房那只银色保险柜中,密码是我们结婚的日子。 这是这封信的所有内容,周颂合上信纸,抬头看着季莎莎:“保险柜里是什么?” 季莎莎把信纸细细折好,又放回信封中,道:“跟我来。” 周颂和秦骁跟着她走进一间书房,书房很大,四面墙壁打满书架,东边的书架前横着一张长桌,上面摆有笔墨纸砚。季莎莎走到书桌后,推开一扇书架,露出嵌在墙壁中的一只银色保险柜,她输入密码打开保险柜,从里面抱出一叠厚厚的书籍和文件。她将书籍和文件全都放在桌上,道:“都在这里。” 周颂走过去看着这些约有半米高的书籍文件:“这是什么?” 季莎莎:“我也是第一次见到。” 周颂:“刚才那封信你是什么时候拿到的?” 季莎莎:“他死后第二天,信和遗书在一起,之前一直由律师保管。你们可以随意翻越这些书和文件,我要去陪女儿了,失陪。” 她说完就向门口走去,周颂问:“你不想知道杨磊向你隐瞒了什么吗?” 季莎莎回身看着他,神情始终淡然:“我不好奇那个叫宁钰的女人是谁,我也不好奇保险柜里藏着什么东西。他是我的丈夫,我们有过一段美好的爱情和婚姻,没有什么东西比这些更重要,我不愿意破坏他留给我的回忆。” 周颂:“你知道他有家族遗传病?” 季莎莎:“我们恋爱时他就告诉我了,他说运气好的话他能活到四十多岁,运气不好会死在三十岁。他运气很好。” 周颂:“你们领养孩子,也是他的决定?” 季莎莎:“对,他不愿冒险把自己携带疾病的基因遗传给自己的孩子,所以我们领养了优优。还有问题吗?” 周颂向门口抬了下手:“没有了,你请便。” 季莎莎离开书房,关上了书房门。 秦骁搬来两张椅子放在桌前:“来吧,咱们看看杨磊的秘密到底是啥。咿?怎么全都是英文?” 周颂在椅子上坐下,顺手拿起一本书,发现那是一本英文原版细胞生物学教材;教材下是一份从国外某文学杂志上截取打印下来的论文;论文下是一篇20世纪70年代国外发表在某报纸上的新闻报道;他很快找出这些文献共同点,它们在讲述同一个主题:头脑移植手术。 这一领域神秘且古老,周颂对此一无所知,他拿起一份厚厚的资料,上面记载20世纪70年代初,美国一位名叫罗伯特怀特的著名神经外科学家成功地给一只候子做头部移植手术。这只候子在换头后存活8天,这一重大的创举向世界证明脑部移植手术可以延长受体的生命,随后撰稿人抛出一个疑问:那么人类是否也能进行脑部移植手术?大脑移植是否意味着记忆移植、灵魂转移? 记忆移植、灵魂转移。周颂被这两个词组引起好奇心,继续往后翻阅资料;其实人脑移植早已不是天方夜谭,这一手术早有先例,科学家们并从未停止研究,例如1996年,一位瑞士医生就为一对遭遇车祸的恋人进行过脑移植手术,这对恋人被送到医院时女子已经因头颅破裂而死亡,但身体完好;而男子四肢受到重创,但头部完好。 医生们征得他们家属同意后将男子的大脑移植到女子头颅中,进行神经纤维连接手术。当医生终于将细如蛛丝的神经纤维全都接合时,女子奇迹般的恢复了生命体征,并且拥有男子的部分记忆——这一案例说明人脑移植不仅仅可以延长受体的生命,也会得到大脑原主人的记忆,只是将大脑更换宿主,使原宿主获得重生。 周颂看到这里,手心发凉不寒而栗;倘若人脑移植只存在于科幻小说和电影中,他会不屑一顾,但是当现实中真正有人对此深入研究,并且已将其变成可行的医术,那么这件事就变得无比可怕。看着这些浩如烟海的医学记录和文献,周颂并没有对此产生多么强烈的信任感,越发觉得荒诞不经。 在周颂看资料的时候,秦骁在旁很无聊,这些资料都是英文,他能看懂的仅限于几个简单的单词。他把一份文件丢下,左翻翻又看看,想从文件堆儿里找点自己能看懂的,无意中发现一只夹在书里的u盘。他把u盘拿出来:“周颂。” 周颂看到u盘:“哪来的?” 秦骁:“夹在一本书里,要看看吗?” 桌上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周颂把电脑拿过去,开机插入u盘,里面只有一段视频,打开视频,出现一个戴着眼睛消瘦斯文的男人。周颂在网页上看过杨磊的照片,一眼认出他就是杨磊。视频里的杨磊就坐在他们对面长桌后的那张椅子上,面朝摄像头静坐,仿佛此时就坐在他们对面看着他们。 周颂等得不耐烦,想听他会说什么,正要快进,杨磊突然说话了:“今天是除夕,我在书房里录下这段视频,坦白我曾经犯下的罪孽。” 说到这里,他稍稍低头,神情凝重:“看到这段视频的人是为了宁钰而来,我现在如实相告,我和宁钰曾是朋友,同病相怜的朋友,我们都患有一种家族遗传病。宁钰说,这不是病,是诅咒。”他露出苦涩的微笑,“我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对,这种病的确像是一种诅咒。但是我们不甘心一出生就被诅咒,所以我们决定抗争。” 杨磊摊开手,仿佛面前摆着什么东西:“你们看到了,那些书籍和文献资料就是我们做出的抗争。宁钰是细胞生物遗传学博士,她相信人脑移植手术可以帮助我们摆脱患病的身躯,使自己的灵魂转移到一个健康的躯体中,所以她一直在研究这种医学技术。而我只有几个闲钱,我除了在经济上资助她之外别无用处。” 他的双手颓然地落在桌上,神色沉痛:“她的研究需要临床试验对象,起初,她的对象是白鼠、兔子、猴子。但是后来,我发现她竟然开始人体实验,和她朝夕相处的学生竟然成为她的实验对象。我知道这种行为有多危险,我劝过她,但是她已经趋近疯狂,听不进任何劝解。我想过和她切断所有联系,对她的所作所为不闻不问,然而正是我的无所作为导致她继续杀生。我意识我绝不能坐视不管,但是我自私、胆怯、又懦弱,我不敢亲自揭发她,我担心她报复于我。所以我买通林峰,制造出他闯进宁钰家中无意间发现尸体的假象。” 秦骁听到这里终于听懂了,瞠目结舌:“他他他他说什么?大脑移植、人体实验?我去......这他妈也太离谱了,没想到科幻电影里老掉牙的套路竟然真的有人相信,还为此杀人搞人体实验,这完全是疯魔了啊。宁钰这疯子到底想干嘛?” 周颂同样觉得离谱,也承认宁钰的疯狂,但是他很笃定宁钰绝对没有丧失理智,宁钰甚至比常人更睿智更冷静,也更残忍。宁钰不是疯子,她只是一个绝望的人,而一个人失去所有希望之后,要么走向毁灭,要么走向疯狂,她只是不甘毁灭,选择了后者。但是宁钰的行径荒诞至极,只是一场荒唐大梦。就算为她造梦的人是那些拥有学识和权威的专业人士,但梦永远是梦,梦境永远不会成真。记忆移植和灵魂转移是一场跨越几个世纪的庞大骗局。 这些道理,周颂不相信宁钰会不懂得,但是她依旧深陷梦境不愿醒来,原因很简单,现实令她绝望。那么绝望的宁钰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她杀人、她做非法的实验、她做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电脑中的杨磊貌似周颂的疑问,他注视着摄像头,就像注视着周颂的眼睛,道:“她不想死,她想活命,她要重生。” 重生——该死之人却不愿死,所以她要重生。 第二十五章:邓兰兰 清晨的菜市场是城市中最具有烟火气的地方,菜市场里不仅瓜果蛋肉海鲜俱全,还有许许多多卖吃食的店铺档口。引光很喜欢逛菜市场,经常跟着妈妈早起来逛,偶尔妈妈睡懒觉,她就自己来逛。她进了市场就直奔食品区,卖熟食、小吃、早餐的档口从东到西,一字排开近百米,品类丰富应有尽有。 她是很多小店的熟客,和店老板们一路打着招呼聊着天往前走,手里逐渐多了葱油饼水煎包烧肠粉等物,经过熟食店又称了几只五香卤猪蹄,直到双手提的满满当当毫无空隙才往回折返。路上看到一家铺位上的水果很新鲜,又拐过去买水果。她把手里的东西搁在脚边,扯了一只袋子往里拣大个儿的火龙果,才拣了两三个,突然听到前面卖生肉和海鲜的地方传来骚乱之声,人流迅速涌去。 她是看热闹的行家,平时在家里听到楼下街坊吵架都趴在窗边看半天,此时看到前方哄乱,岂有不凑热闹之理。她迅速付了钱,拎着水果和一大兜吃的往前奔,和第三四波看热闹的人往生鲜区挤,但是前面挡着好几圈人,她个子又矮,踮起脚也只能看到前面身高一米九的大哥的后脑勺。 她费力地戳一戳大哥的肩膀,问:“大哥,前面怎么了?” 大哥是个热心肠,解释道:“好像是鲜鸡店的老板和老板娘出事了。” 引光:“是天天鲜鸡店吗?” 生鲜区只有一家卖鲜鸡的店,引光也是那家店的常客。 大哥:“对,就是有山东口音的两口子。” 引光:“出什么事儿了?” 前面一大爷扭回头,低声道:“出人命了。” 引光愣了愣,正要问清楚,就见两个市场管理员把人群往外轰,一人大声道:“大家不要往前挤,我们已经报警了!” 听到已经报警,引光心里信了七八分,拎着东西跨上电动车就往家赶。回到家,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两只猫趴在沙发上睡觉,餐桌上摆着一碗豆浆和几只包子,想来家里人已经吃过早饭出门了。她把东西搁下,拿出手机给韩飞鹭打电话:“你在哪儿啊?” 电话那头很吵,背景音是凤凰传奇的《我从草原来》,韩飞鹭道:“楼下广场。” 引光挂了电话又下楼,到了小区内阿姨大妈们每日跳舞的小广场,一眼在几十人的舞队里找见了韩飞鹭;他很扎眼,穿着黑t牛仔裤混在一群阿姨大妈中间,还站在前排,让人想不注意到他都难。广场舞动作简单,他无师自通,混在队伍里动动胳膊伸伸腿,权当消食儿。 引光猫腰走过去拽他:“你过来,有事儿跟你说。” 韩飞鹭:“等一会儿,这首歌马上放完了。” 引光:“要紧事!” 韩飞鹭被她拽到旁边的一座亭子里,甩开她的手问:“什么要紧事?” 引光郑重其事道:“刚才我去市场买东西,里面好像死人了。” 这件事的确挺要紧,然而韩飞鹭习惯了听取各种噩耗,淡定地把脚架在亭子长栏上压腿:“好像是有多像?你亲眼看到了?” 引光:“店外围了好多人,我没挤到前面,但是肯定出事儿了,市场管理员都报警了。” 韩飞鹭从裤兜里拿出手机看了看:“我没收到消息,估计案子不大。” 引光有点着急:“都死人了,你快过去看看呀。” 韩飞鹭:“我这两天休息,你知道什么叫休息吗?休息就是不用干活儿。” 引光:“你怎么消极怠工啊,不就是周颂跑了嘛,瞧你跟失恋一样。” 韩飞鹭被她一句话怼得胸口发闷,伸手要拧她耳朵,但被她灵活地躲开了。韩飞鹭撵着她要算账:“你过来,我让你看看我失恋之后能有多暴躁。” 引光:“你手机响啦!手机手机!” 他的手机进来一通电话,是顾海打来的,看到来电显示,韩飞鹭心中已有预感,顾海三言两语把情况说了一遍,韩飞鹭道:“知道了,我现在过去。” 等他一挂电话,引光就问:“咋啦?” 韩飞鹭叹气:“如你所愿,我的假期结束了。把你车钥匙给我。” 他骑着引光的电动车来到引光早上逛过的市场,除了摊主,集市内的人群已经疏散了,菜市场入口处拉起了第一道警戒线。他向把守现场的民警出示自己的证件,然后进入市场,一路找到案发地点‘天天鲜鸡店’,店门外拉着第二道警戒线,顾海站在门外等他。 顾海:“韩队。法医已经撤出来了,勘察组正在采证,” 韩飞鹭径直走向法医:“说说情况。” 法医道:“现场发现两名死者,被害时间在今天凌晨1点到3点之间,两人头部和上躯干有数道致命刀伤,凶器应该就是这把砍刀。” 法医提起手中的证物袋,里面装着一把半臂长的砍刀,刀刃上沾有血迹碎肉和头发。 韩飞鹭看了看:“就地取材?” 法医:“店内的刀具都是常见的中式菜刀,没有发现类似凶器的刀具,应该是凶手自己准备的。” 韩飞鹭:“那就奇怪了,杀完人留下作案工具,凶手貌似不怎么严谨。” 他从顾海手中接过手套和脚套,穿戴好了走进店内,瞬间看到满地鲜血,也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这家店卖的是未加工的整鸡,将活鸡拔毛刨除内脏后出售,客户大都是大量订货的酒店饭馆,也提供零售。店内有几只不锈钢大盆,里面装满了白花花的鸡肉,鸡头和内脏堆放在一个塑料桶内,腐臭味和各种腥味叠加在一起产生的气味堪比猛烈的沼气。 韩飞鹭绕开地面的血迹,走到烧水的锅灶后,两名死者伏尸在地。他们身上还戴着围裙,面部和胸口挨了至少七八刀,男性死者的鼻子都被砍掉,凶手作案手法相当血腥凶残。 韩飞鹭蹲下身打量两名死者:“死者身份。” 顾海:“两名死者是这家店的老板,丈夫邓建荣,今年52岁,妻子张慧,今年51岁。今天早上8点钟,喜缘酒楼后厨的学徒来取预定好的货,店主夫妻也是为了赶这批货才彻夜工作。学徒发现两名店主被害,随即报警。” 韩飞鹭:“他怎么进来的?店门没关?” 顾海:“正门是关的,但是后门开着,后门外是一条巷子,取货的车都停在巷子里,他是从后门进来的。” 韩飞鹭穿过店铺,找到后门,门外是一条逼仄的深巷,巷子里还停着一辆白色面包车,车里有一些海鲜和蔬菜。顾海道:“那是学徒开来的车。” 韩飞鹭抬头环顾,只看到一面光秃秃的高墙:“没有监控。” 顾海:“店里也没有监控。从巷子出去是友好北路,我已经让天磊去调监控了。” 韩飞鹭:“报案的学徒呢?” 顾海:“吓得不轻,我刚问他的话的时候他头晕恶心,我让他在旁边店里休息。” 韩飞鹭:“把他带过来。” 一名警察把学徒从隔壁店后门领出来,特意绕开了案发现场。学徒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小产了似的捂着肚子,面色蜡黄一脸虚弱,已经呕吐了多回。 韩飞鹭打量他两眼,问:“是你报的警?” 学徒面无人色死样活气地点点头。 韩飞鹭:“叫什么名字?” 学徒:“张进。” 韩飞鹭:“把你发现尸体的过程说说。” 张进指了下停在巷子里的面包车:“我过来取货,后门开着,我就直接进去了,叫老板,老板不应。然后我就看到......呕!” 他紧走两步,扶着墙干呕。 韩飞鹭让顾海给他递了两张纸,等他不呕了,继续问:“然后呢?” 张进:“然后我跑出来给110打电话,给110打完电话我又给老卫打电话。” 韩飞鹭:“老卫是谁?” 顾海替他解释:“是市场管理员。” 韩飞鹭:“在咱们的人封锁现场之前,店正门是锁是开?” 顾海:“是锁起来的,估计钥匙被店主两口子放起来了,咱们都是撬锁进来的。” 韩飞鹭:“店门外有没有监控?” 顾海:“有,菜市场主干道都有监控。” 韩飞鹭:“那么凶手有点脑子就不会从正门离开,肯定是从后门进,也从后门走。” 张进颤巍巍地举起手:“那个,我能不能走了?我后厨一堆活儿呢。” 韩飞鹭:“你现在能不能开车?要不找个人来接你。” 张进:“能行能行,我开碰碰车都没撞过。” 他上了面包车,开车走了。韩飞鹭让人锁上后门,然后返身往店里走,大声问:“谁发现现金了?” 一名警察道:“我刚才在抽屉里发现几千块现金,现在人们都用手机支付,随身带现金的很少。” 韩飞鹭初步判断:“应该是熟人作案,不是劫财,是仇杀。” 顾海点点头:“店里财物没有缺少,凶手既然能从后门进入店内,不是提前踩过点就是和被害者认识。死者身上除了致命伤外没有其他防卫伤,应该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杀,能让他们放下防卫心的只有熟人。” 韩飞鹭从店里正门出来,摘掉手套和脚套扔进垃圾桶:“通知家属了吗?” 顾海:“死者有两个女儿,小穆正在联系她们。” 话音刚落,韩飞鹭的手机响了,是穆雪橙打来的电话。他拿着手机走远几步,找了个安静的地方接电话:“说。” 穆雪橙:“韩队,我刚才查了一下邓建荣和张慧夫妇的财务状况,他们没有贷款也没有外债,去年两人还给国内癌症基金会捐了十万,经济方面没什么问题。” 韩飞鹭:“他们给癌症基金会捐款?” 穆雪橙:“对,可能是因为她们的女儿在两年前确诊脑癌的原因。” 韩飞鹭:“顾海说他们有两个女儿,你说的是哪个?” 穆雪橙:“这俩人是双胞胎,姐姐叫邓兰兰,妹妹叫邓萌萌。得脑癌的是姐姐,妹妹很健康,去年出国读研了。” 韩飞鹭:“联系到这两姐妹了吗?” 穆雪橙:“妹妹还没联系到,我刚联系到姐姐让她去单位认尸,但是她的情况有点麻烦,现在没法出门。” 多说无益,韩飞鹭立即决定一探究竟:“把她的地址给我。” 他和顾海从市场出来,把自己的电动车放进顾海的车的后备箱里,上车坐在副驾驶,顾海开车驶向邓兰兰的住址。刚才闻了许久的血腥味,韩飞鹭觉得鼻根发痒,嗅觉都快失灵了,于是从兜里掏出两片口香糖撕开包装扔进嘴里。他嚼着口香糖犹豫再三,问道:“这两天情况怎么样?” 顾海知道他想问什么:“昨天我和二分局的小魏聊了聊,他们查到周颂离开小区后坐着出租车兜了几个大圈,然后在避开监控的地方下车了。很明显周颂做过缜密的计划,为的就是甩开警方的追踪。” 韩飞鹭放下车窗玻璃把手臂搭上去:“没了?” 顾海:“还有秦骁。” 韩飞鹭:“秦骁怎么了?” 顾海:“秦骁也消失了,有可能和周颂在一起。” 韩飞鹭沉着脸望向窗外,把口香糖嚼得咬牙切齿,心里堵得像压了块巨石。 第四十章:真相 回到一楼大堂,两人在找了个位置面对面坐下,张丽薇给他们端来两杯苏打水一只果盘,然后坐在不远处待命。 时下不是吃杏的季节,但是果盘里摆着一串青玉般的杏子,韩飞鹭拿起一个放进嘴里,酸得牙床都要倒了。他面不改色地咽下去,抽了张纸巾擦手:“你问也问完了,有什么高深见解尽快说出来。” 果盘里有一些和樱桃一般大小的圣女果,周颂拿起来一颗扔进盛着苏打水的杯子里,看着那颗圣女果迅速沉底,表面升起许多密密麻麻的气泡:“潘少杰让张丽薇带上钥匙去他房间里,只是为了在阳台喝酒,增添情趣吗?” 韩飞鹭:“在阳台喝酒,正常。想搞点情趣,正常。但是这两件事同时发生在潘少杰身上,不正常。” 周颂一颗颗往杯子里扔圣女果,似乎从中找到了某种乐趣,微微笑道:“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5月20号中午,也就是潘少杰出事的前一天。潘少杰和张丽薇在8012号房间幽会,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为的是张丽薇的门卡和钥匙。三点半到四点之间,张丽薇睡着了,就算潘少杰偷偷拿走她的门卡和钥匙做了些什么,然后又放回去,她也很难发现。” 韩飞鹭看着他面前的苏打水杯子,杯子里已经沉了四五颗圣女果,但是周颂还是不停地往里扔。“潘少杰做了什么?” 周颂默不作声地想了片刻,反问他:“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14号晚上在天上人间夜总会,我听到潘少杰和一个男人在卫生间说话吗?” 韩飞鹭:“记得。那人不是冯达年?” 周颂摇头:“不像。虽然我对那个人的声音已经印象不深了,但是如果再听到他的声音,我一定能认出。我确定那个人不是冯达年。” 韩飞鹭似有所解:“既然不是冯达年,那就是第四个人?” 周颂抬眸看着他:“前三个人是谁?” 韩飞鹭:“潘少杰、廖云涛、冯达年。这三个卧龙凤雏策划了‘献祭少女’事件。既然你觉得那个在卫生间里向潘少杰出谋划策的人不是冯达年,那就只能是除他们三个之外的第四个人。”说着,他又抓起几个酸倒牙的杏子,一颗颗塞进嘴里,“至今还没有浮出水面的第四个人。” 周颂:“潘少杰出事当天,也存在第四个涉案人员?” 韩飞鹭看他一眼,道:“别绕弯子,直接说。” 周颂笑了笑,道:“你我已知案发当天的流程是李文杰潜入潘少杰的房间、潘少杰死亡、李文杰携李燃逃走。按这条行动线来推论,杀死潘少杰的人只能是李文杰,可是前一天潘少杰把张丽薇叫到房间的目的有可能是为了拿到张丽薇的门卡和钥匙。假设潘少杰的目的的确是钥匙和门卡,那么第四个人存在的可能性就很高了。” 韩飞鹭恍然大悟:“20号中午,中午2点到4点半之间,8楼楼道的监控关了。” 周颂:“对,8楼楼道监控关了。如果潘少杰在此期间离开房间,用门卡打开8011号房门,进入房间后又用钥匙打开落地窗。这样一来,8012号房间就不是密室,而是可以左右串门儿的大套间。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沿着阳台从8011号房去到8012号房,也可以从8012号房去到8011号房。” 韩飞鹭:“潘少杰有什么理由偷偷把8011号房的窗户打开?他想干什么?” 周颂捏着一颗圣女果悬在高高杯口上方,松开手,圣女果掉进杯子里,渐出一圈水花:“杀人。” 韩飞鹭吃了很多酸涩的青杏,舌头都快麻了,他喝了口苏打水,碳酸又刺激舌头,像是钢针在扎。他皱了皱眉,问:“他想杀谁?” 周颂:“可能是李文杰,也可能不是。” 韩飞鹭:“说说他的杀人手法。” 周颂:“趁张丽薇睡着,拿着她的门卡打开8011号房,溜进去打开落地窗,然后给那个神秘的第四个人传递消息,让那人沿楼梯上楼,把他藏进自己的房间。第二天,在李文杰入住之前,那个神秘人从阳台潜入8011号房,把李文杰杀死,然后假扮成李文杰离开酒店。可以说是天衣无缝。” 韩飞鹭:“天衣无缝?李文杰死在房间里,尸体被发现只是时间问题,到时酒店人员报警,我们一查监控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周颂嘴角一挑,眼睛里兴味盎然:“如果凶手不留下尸体呢?” 韩飞鹭用力握住自己的手,掌心儿湿凉:“把尸体分解带走?” 周颂撑着下颚,眼睛往上看,像是沉浸于遐想之中:“如果我是凶手,我会携带一块防水布,一把手锯,一只行李箱。把李文杰的尸体分解成尸块装进行李箱带走。这样一来警方很有可能会被混淆视线,根本猜不出李文杰早在酒店里就被分尸了,假扮成他离开酒店的人就是凶手。只要我做的足够谨慎,我能让警方永远找不到李文杰的尸体。” 韩飞鹭很不喜欢他代入自己去打比方,更不喜欢他说起杀人分尸就像讨论天气一样轻松闲适。他又在周颂眼睛里看到了那片淡淡阴影,那是对世间所有恶行全都海涵笑纳的冷漠和残酷。 韩飞鹭:“......但是李文杰没死,死的是潘少杰,你怎么解释?” 周颂道:“潘少杰的计划发生了变故。” 韩飞鹭:“什么变故?” 周颂:“那第四个人就是变故。他藏在暗处,没人知道他来到了酒店,他想杀谁就杀谁。你只从监控里看到李文杰从潘少杰房间出来,就怀疑李文杰是凶手,这没错。但是还有一种可能。杏子甜吗?给我一个。” 韩飞鹭一直在吃那些青杏,吃得津津有味,周颂好奇不应季的杏是什么味道,忍不住向他伸手讨要。 韩飞鹭挑了个大的放在他手心儿,他刚放进嘴里,脸立刻就皱了起来:“这么酸你是怎么咽下去的?你没有味觉吗?” 韩飞鹭笑了笑,抽出几张纸巾递给他:“我又没说是甜的,吐了吧。” 吐出来太不雅,周颂强咽下去,端起泡满圣女果的杯子连喝好口水。 韩飞鹭又抓了一把酸涩的青杏:“你刚才说还有另一种可能,哪一种?” 周颂慢悠悠把杯子放下,才道:“李文杰从潘少杰的房间离开时,有没有可能潘少杰还活着?凶手本该从阳台潜入李文杰的房间杀死李文杰,但是他却留在了潘少杰的房间,等李文杰走后,他杀死了潘少杰,嫁祸给了李文杰。” 韩飞鹭:“那他怎么离开现场?” 周颂:“杀死潘少杰,他从阳台进入8011房,也就是李文杰的房间。那时候李文杰已经退房了,他只需要等到保洁去打扫卫生,就可以从正门离开。离开房间后走楼梯下楼,楼梯间没有监控,他只需要避开停车场的监控就能溜之大吉。” 韩飞鹭:“从房间正门离开?那天的监控可全天开着,他就不担心被监控拍到?” 周颂道:“我刚才看到8楼楼道只有一个摄像头,8011号房在摄像头后方,因为角度限制,摄像头只能拍到进出8011号房的人的上半身。他只需要蹲下或者趴下,就能避开楼道监控。” 听到这里,韩飞鹭无话可说,端起杯子,道:“来。” 周颂不明所以:“来什么?” 韩飞鹭有点无语:“敬你一杯。” 周颂也把杯子端起来和他碰了一下,看着他抽起杯底把剩下半杯苏打水全喝光了,抿起唇角道:“以上全是我的猜测,我不为准确性负责。” 韩飞鹭搁下杯子,向他招招手:“行了,咱们回去。” 张丽薇把他们送到大门外,韩飞鹭临走时又盯上了她的右手,问:“你指甲怎么了?” 张丽薇看看自己的手:“什么?” 韩飞鹭眼尖心细,刚才来时看到她全手都做了美甲,这么一会儿功夫,右手食指和拇指的美甲却不见了。“你不是做了指甲吗?右手怎么秃了?” 张丽薇道:“哦,我做的不是美甲,是贴的穿戴甲,很容易卸掉。我觉得干活儿不方便,就卸了几个。” 韩飞鹭陪以前的女友去做过指甲,但是穿戴甲还是第一次听说:“穿戴甲和美甲不一样?” 张丽薇:“不是的,做美甲比较麻烦,没有一两个小时做不下来。穿戴甲只需要一两分钟就可以贴好。” 她把卸下来的穿戴甲装在口袋里,拿出来给韩飞鹭看。韩飞鹭向她要了一个,回去的路上一直想着那只甲片,脸上若有所思。 周颂不知道他被一只穿戴甲蛊住了,躺在副驾驶座椅里滑着手机问:“怎么找那个神秘人?” 韩飞鹭道:“找冯达年,既然他们是一伙的,这孙子一定知道第四个人是谁。” 周颂暗暗瞥他一眼,他说话的语气低沉又凌厉,像是要去弄死个把人。他认识韩飞鹭这许久,还是头一次听到韩飞鹭把怒气表露在言语之间,可见韩飞鹭对冯达年的隐瞒有多气愤。 回到市区已经傍晚了,太阳坠到高楼的腰线,阳光深橘又浅红,斜照下来刺得人眼睛睁不开。韩飞鹭把车靠在路边停下,周颂下了车。为了遮挡夕阳刺眼的光线,韩飞鹭又把墨镜戴上了,胳膊搭在车窗上向周颂龇牙一笑:“还用我跟你说点客套话吗?” 周颂瞥他一眼,道:“省省吧。”说完摆了下手,沿着人行道走了。 韩飞鹭升起车窗,把车开进如瀑的车流中打算回单位。车子走走停停间,手机响了,他戴上蓝牙耳机接通了电话:“喂?” 穆雪橙道:“老大,我终于找到保洁阿姨的照片了。” 韩飞鹭:“她和行李箱合照的那张?” 穆雪橙:“嗯呢,我想秃了头也想不到你为什么非要找一只行李箱啊。” 韩飞鹭:“废话少说几句,把照片发给我。” 他挂了电话,等了不到几秒钟,微|信收到一张照片。前方恰好到了路口,他把车停下,拿起手机细看。照片上是保洁阿姨拉着行李箱站在旅行社门前准备出发时的一张照片,行李箱的全貌拍的很清晰,是一只暗红色的箱子,拉杆是银色的,毫无特别之处,属于随处可见的地摊货,但是他发现行李箱侧面的提手上缝着一圈红底儿百花的布。 看到那圈红布,韩飞鹭精神一振,立刻放大图片,仔仔细细看提手处的细节,眼睛里亮幽幽的烧起一团火。他迅速拨出穆雪橙的电话,问:“李燃在哪儿?” 穆雪橙:“今天中午放了,咱们对她的刑拘已经到了时间。” 韩飞鹭:“赶快找到她!” 车流动了,韩飞鹭扔下手机,加速穿过路口,向李燃家方向驶去。 几天前他和顾海第一次去找李燃,在李燃的卧室衣柜里见过一只红色行李箱,因为那只行李箱左侧的提手上缝着红色布条,所以他多看了两眼,留有印象。刚才看到保洁丢失的行李箱,竟然和那只被李燃藏在衣柜里的行李箱一模一样! 他把车停在单元楼底下,跑上二楼,201室房门紧闭,他正敲门时,沿着楼梯上来一个抱着孩子的大妈。韩飞鹭一眼认出了她,上次他和顾海来找李燃,李燃在楼下和她聊天,还逗弄她怀里的小婴儿,貌似和李燃很熟悉。 大妈看见韩飞鹭,警惕地问道:“你找谁?” 韩飞鹭出示自己的证件,指着201室,问:“我找住在这儿的一个女人,她叫李燃,您认识吗?” 大妈道:“小李呀,我当然认识,我就住在她对面。”她走到202房门前,在兜里寻摸钥匙。 韩飞鹭又问:“她今天回来过吗?” 大妈道:“没有,她都好几天没着家了。你给她打个电话吧。”说完,她打开房门进屋了。 韩飞鹭观察门上的锁,这是个老式的挂锁,他抓住锁头猛地用力往下拽,拽了两下,锁开了。他推门走进去,径直进入李燃的卧室,推开衣柜门,本站着一只红色皮箱的地方空空荡荡。他把衣柜和床下都找了一遍,均没有发现。突然,他瞥见卧室的窗户后面是小区内部的垃圾房,小区没有分设垃圾箱,居民们都得把垃圾提到垃圾房,再由垃圾车统一拉出小区。垃圾房左侧扔着一些装修用的木材废料,废料堆下就是那只红色行李箱! 韩飞鹭跑出去捡起行李箱,行李箱很轻,提起来底部还往下渗水。他把箱子拿回李燃家里,放在客厅地板上,打开箱子,发现箱子里面装着一团焦黑的物体,像是衣物被焚烧后结焦凝固的物质,他用力把这团固体撕开,在紧皱的内部发现一块手心儿大小的布料,布料上的图案他很眼熟,是他一直在寻找的李珂丢失的校服的图案。 看到这块布料,韩飞鹭眼前晃了一晃,他没想到冯达年口中被扔掉、李燃口中被蔡敏敏穿在身上的校服竟会出现在这只行李箱里。这件校服的确在李珂离开夜总会四楼房间时被李珂脱了下来,但没有被蔡敏敏穿上,也没有被冯达年扔掉,而是穿在了另一个人身上,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李燃家里。那么校服究竟穿在谁身上,人此时在哪里? 答案还在这只箱子里,韩飞鹭从箱子里发现一根头发,这是一根黑色的长发,抻直了有二十公分左右,显然是女人的头发。这根头发的主人大概就是那天晚上代替李珂穿上校服的人。 他从茶几上抽出一张纸巾,仔细把头发包裹好装进口袋里,又把手机拿出来拨出顾海的电话。等待电话接通途中,他慢慢走到阳台,突然被阳台上的冰柜吸引住目光。他上次来也见过这台冰柜,当时冰柜里像是开了锅一样响,现在倒没了一丁点噪音,倒不是李燃花钱修好了它,而是拔掉了电源,冰柜已经不工作了。 顾海:“韩队,我去学校找李珂——” 没听顾海讲完,韩飞鹭挂断电话,双手放在冰柜门上,似乎还能感受到那一天冰柜的震颤。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掀起冰柜门,里面空空荡荡,只有半只不知何年何月的冰冻鸭子,因为冰柜断了电,鸭肉表面解了冻,黄褐色的皮下面渗出鲜红的血丝...... 他没想过冰柜里会藏着什么,但是他笃定一定藏着什么。 合上冰柜门,韩飞鹭往窗外看,又看到了那片搭着晾衣绳的草地,他一次见到李燃,李燃披着潮湿头发,穿着裙子,在逗弄邻居家的小婴儿...... 他往外走,站在对面202室门前,用力敲门。 方才的大妈打开门:“小伙子,你还有什么事?” 韩飞鹭:“这几天李燃到你家里去过吗?” 大妈:“小李呀?她常来,我自己一个人住,还要带孩子,她经常过来给我帮忙。” 韩飞鹭:“她最后一次来是什么时候?” 大妈:“四五天前吧,我出门儿买菜,请她帮我看会儿孩子。” 四五天前,他和顾海第一次来找李燃也是四五天前。 韩飞鹭:“我可以进去吗?” 大妈把他让进屋,他走到客厅,环顾四周,果然在阳台发现一台冰柜。他慢慢走向那台冰柜,问:“您自己一个人住?” 大妈:“是啊,我老伴儿走得早,闺女生下孩子就出国了。嗳?你干嘛?” 她韩飞鹭想打开冰柜,忙过去阻拦。 韩飞鹭肃然道:“李燃现在是一件命案的嫌疑人,我怀疑她在您不知情的情况下往您家里藏了什么东西,就藏在这台冰柜里。请您配合我查案。” 大妈一愣,再不拦他。 韩飞鹭把柜门掀开,发现里面放着一些冻肉和冻饺子之类的,这些肉都被分装成小袋方便拿取。他让大妈回避,然后把那些肉一袋袋拿出来,每拿出一袋都仔细辨认是什么肉类。 很快,冰柜到了底,并没有发现其他可疑物品。韩飞鹭还没来得及怀疑自己判断出错,就看到冰柜底部间留有缝隙,伸手去摸,才发现原来冰箱底部掂着一层白色金属挡板,若是老人家见了,一定会把这层金属板当成是冰柜底部,其实还没到底。 他把金属板抽出来,露出真正的柜底时,冷气扑倒他身上,让他为之心颤。 柜底铺着十公分左右的碎冰,冰块之间横竖有致挤挤攘攘的摆放着一只只黑色塑料袋。他拨开冰块,用手撕开一只塑料袋,袋子里露出一张苍白、僵硬、结满冷霜的脸——他认得这张脸,她是蔡敏敏的女儿蔡雯。据说蔡雯早已回到老家,此时却尸首分离躺在陌生人家的冰柜里,已经死亡多时。 韩飞鹭此时才明白,原来李燃在说谎,冯达年在说谎,他们一直都在说谎。 第四十一章:钢笔 天色转眼就暗了,步行街人流如织,周颂走在下班的人群中,在街边找中意的馆子。他不喜欢在外面吃饭,但是蔡姐这几天家中有事,请了假,他回到家只有冷锅冷灶,除了点外卖只能自行觅食。 不知不觉游晃到商圈,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走在他前面,是邵旸。邵旸就职的房产公司就在这附近,想来也是刚下班。邵旸没往前走几步,拐进了街边一家奢侈品专卖店。 周颂稍一琢磨,跟了进去。 专卖店很大,客人不少,邵旸站在摆着皮具的柜台前,指了指一只深蓝色卡片夹,柜姐把卡夹拿出来,细细介绍这只卡片夹优越的材质和工艺。 周颂走过去站在他身后,道:“蓝色不合适你,显得轻浮。” 邵旸回头看到他,笑道:“你怎么在这儿?” 周颂坐在柜台前的一张吧凳上,低头看着玻璃下的陈列品:“碰巧路过。待会儿有约吗?我请你吃饭。” 邵旸笑道:“为什么突然请我吃饭?” 周颂道:“找人陪自己吃饭,当然要请客了。” 邵旸道:“这次我请你吧,你已经请了很多回了。但是你得等我一会儿,我要买个钱包。” 周颂和邵旸认识很多年了,彼此还算了解。在周颂的印象里,邵旸一向低调,不喜品牌溢价严重的奢侈品,所穿所用都是经济适用款,今天他却来奢侈品店消费,周颂觉得他一定不是买来自己用,于是问:“你自己用还是送人?” 果不其然,邵旸道:“送人,我公司领导要过生日了。正好你帮我挑挑吧,你都把这些东西当日用品买,比我有经验多了。” 周颂也不推辞,问了此领导的年纪和邵旸的预算,很快选定了一只森林绿名片夹,道:“这款很保险,中规中矩挑不出差错,也在你的预算内。” 邵旸很满意,让柜姐打包,又随柜姐去结账。 按生日礼物规格包装需要一段时间,周颂等的无聊就在店里闲逛,走到卖文具品的柜台前停了下来,看着玻璃柜里被灯光和鹅毛包围的钢笔。柜姐见他停步,立刻上前推销,问他喜欢哪一支。周颂随便指了一支,柜姐戴着白手套把笔取出来递给他。他把笔握在手里,像是握了一块冰凉的宝石。他看着这支钢笔,忽然想起邵旸和他一样,也在读高中时赢得过魏春红的奖品,奖品也是一支钢笔,除了他们两个,还有其他六个人也得到了钢笔。 他临时决定买下这支钢笔,刷卡付了钱。邵旸的卡夹也包装好了,两人各提着一只袋子离开了专卖店。邵旸提议去吃一家港餐厅,离这里有些距离,需要开车,他的车还停在公司负一楼停车场。周颂便跟着他去了停车场,此时错开了下班时间,车库里空了大半。 两人走到邵旸的车前,邵旸刚把车锁解开,手机突然响了,于是向周颂说了声‘稍等’,然后走远了几步接电话。 周颂站在车门边,也拿出手机看消息,因为邵旸站在离他两三步远的地方,所以不可避免听到了邵旸的通话内容;邵旸似乎在和同事通话,商议为领导庆生的聚餐定在哪家饭店。不大一会儿,他们似乎商定了饭店,对方叮嘱邵旸保密,等着给领导一个惊喜。 邵旸笑道:“放心吧,你知我知,店老板知,还有谁知?” 周颂听到这句话,觉得耳熟,像是在哪里听过。很快,他想起来了,那一天在天上人间夜总会的卫生间门外,他听到潘少杰和一个男人在里面说话,那男人说:你知我知,廖云涛知,谁会泄露? 他当时醉得头脑不清,加上外面音浪吵人,所以忘记了这人的声音,此时从邵旸口中听到了这句话,他才拨开记忆中的重重杂音,想起那个神秘人的声音,竟和邵旸的声音一模一样。 周颂面前是漆黑的车窗玻璃,透过车窗,他看着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的邵旸,而邵旸也在看着他。邵旸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他发现周颂在透过车窗玻璃盯着自己,两人的视线交汇的瞬间,邵旸就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了——此时此刻,周颂和邵旸全都已经暴露,他们站在原地,只用眼神试探,像是两头陷入僵持的野兽,伺机而动。 手机突然响了,响的很突兀,周颂立刻接通电话:“喂?” 韩飞鹭:“是邵旸。潘少杰在李文杰进入房间之前就死了,被监控拍到和邵旸握手的潘少杰是李燃假扮的。邵旸在配合李燃演戏。” 韩飞鹭的电话来的有点不是时候,或者说很及时。因为车库太安静,所以韩飞鹭的声音也被邵旸听到了。 周颂只看到车窗里的人影一闪,邵旸的脚步声就紧贴在他背后响起。邵旸的车钥匙上绑着一把小巧的蝴蝶刀,他反手握刀,挥刀割向周颂的颈侧!周颂已有准备,向右旋步半周躲开了他的刀,但是手机脱手掉在了地上,他弯腰去捡,刚摸到手机,邵旸紧跟过去一脚将他踹翻。 周颂的身体翻了一圈重摔在地,后脑勺狠磕在减速带上,登时眼前发黑,脑袋里天旋地转,仅靠最后一丝气力大喊:“韩飞鹭救我!” 韩飞鹭:“你怎么了?你在哪?!” 手机被邵旸捡起来,先关机,然后扔到了墙边的垃圾桶里。周颂意识模糊,车库在他眼睛里旋转晃动,他看到邵旸罩着三四层虚影朝自己走过来,蹲在自己身边,然后解掉领带缠住了自己的脖子。脖子上的领带骤然收紧,周颂奋力挣扎,但是力气很快耗光,在喉骨几乎被勒断的剧痛中彻底丧失了所有知觉。 第四十二章:千钧 长途汽车站售票大厅,售票窗口前排起长队,队伍中站着一个穿长袖t恤和牛仔裤,戴着口罩和帽子的年轻人。看他穿着,像是个男人,但仔细看他身材,又不难看出她是个女人。她显得有些不安,频频看向大厅出口方向,每当有人进来,她都盯着对方仔细打量,仿佛在猜测对方的身份。 终于挨到她买票,她拿出两张身份证交给售票员,心情很紧张。她担心售票员让她取下帽子和口罩,核对她的身份证,那样的话售票员或许会看出她的脸和身份证上的照片不符。但是售票员很忙碌,按部就班卖给她两张车票,然后把那两张身份证从窗口递还给她。 她拿着车票往候车大厅走,心情放松了大半。一个女孩儿坐在一排长椅上等她,脚边放着两只行李箱。她坐在女孩儿身边,把昏昏欲睡的女孩儿搂在怀中,道:“还有十五分钟就上车了,到车上再睡。” 李珂今早突发低烧,烧到晌午又高了一度,刚才李燃买了退烧药喂她吃了一片,现在药效起了作用,她困倦无比,浑身乏力。她靠在李燃身上,低声道:“姐,我们就这么走了吗?” 李燃‘嗯’了一声,然后望向停车场里停放的一辆辆大巴车。十几分钟后她们就将登上其中的一辆,永远离开长岚市,再不回来。 李珂又问:“能走得了吗?” 李燃声音很轻,但很笃定:“能。” 十几分钟后,准点开始检票,她一手推着行李一手牵着李珂通过检票口,找到和车票上对应的大巴,放好行李和李珂上了车,坐在倒数第二排的位置。到了出发时间,大巴车缓缓驶出停车场。 李燃看着车窗外不停逝后的街景,心情逐渐开始雀跃、激动。一切进行的都很顺利,她用的是身份失落者的证件买的车票,警方无法查询到她的购票信息,只要大巴车能顺利开出城,她就能带着妹妹逃离长岚。 妹妹靠在她肩上睡着了,她拥着妹妹的肩膀,感到无比的心安和幸福,幸福到几欲流泪。她似乎看到了大巴车在道路上飞驰,路边是无尽的绿色旷野,她看到了风穿过树林,看到了鸟飞上天空,看到了广袤无垠的蓝天和白云......可是一阵突兀的警笛声打破了她幸福的幻想,如果大巴车没有被警车拦截,她将和妹妹一起奔赴明天。 几名便衣警察上了车,领头的是她最不愿意见到的人。她低下头,试图躲避警察的搜寻,但是她的伪装太单薄,被轻易识破。韩飞鹭毫不犹豫地在她身边止步,道:“跟我下车。” 李燃低着头,静坐不动,但用力绞拧自己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韩飞鹭掀掉她头上的帽子,她的长发散开落下,遮住她脸颊的泪水。她慢慢吐出一口气,用手抹净脸上的泪水,抬起头,美丽的脸庞仍白净无暇,道:“我妹妹发烧了,可以送她去医院吗?” 李珂被送往医院,李燃被带回公安局。李燃前一秒还沉浸在飞往自由国度的梦境中,后一秒梦境就坍塌了,前后仅仅相隔不到十分钟。她坐在审讯室中的椅子上,双手戴上手铐,手铐在灯下流着冷水一样的光,沉甸甸、冷冰冰的。她觉得自己像是下了地狱,面前的警察是阎罗和判官,手铐是捆绑住她的刑具...... 审讯室门开了,韩飞鹭拿着一叠文件走进来。本坐在李燃对面的警察站起身退到一旁,给韩飞鹭腾出了位置。韩飞鹭直接走过去坐下,把手里的文件扔到李燃面前,道:“看看。” 从文件夹里摔出来几张照片,拍摄的都是藏在冰柜底部的碎尸。李燃看过这些照片,脸色无恙。 韩飞鹭问:“认得她吗?” 李燃摇头。 韩飞鹭:“她是蔡敏敏的女儿,叫蔡雯。这下认得了吗?” 李燃还是摇头。 韩飞鹭极有耐心地笑了笑:“不急,聊着聊着你就认识了。知道蔡敏敏和蔡雯住哪儿吗?” 李燃这次说话了:“不知道。” 韩飞鹭:“你的邻居可以作证,是你亲手把蔡雯的尸体藏进她家的冰柜里。” 李燃:“哪个邻居?” 韩飞鹭:“你对门的邻居,李彩霞。” 李燃唇角勾起一丝苍白的微笑:“李阿姨的年纪大了,应该是记错了。” 韩飞鹭找出一张照片举到李燃面前:“这只箱子,眼熟吗?” 照片里是那只被韩飞鹭从垃圾房找回来的红箱子。李燃看到它,眼睛里略闪了闪,然后露出苦涩的微笑,像是没想到箱子被韩飞鹭找了回来。 韩飞鹭盯着她脸上每一寸的细微变化,道:“第一次去你家里那天,我在你卧室衣柜里看到过这只箱子。一个小时前我去你家找这只箱子,它被你扔在垃圾房,我们在里面找到了残留的血迹、头发、还有一件烧毁的校服。经过鉴定,血迹和校服属于蔡雯,也就是被你分尸,藏进邻居家里的那个女孩儿。而那件校服是你|妹妹李珂的。” 他把照片放下,又道:“你不承认也没关系,正对垃圾房的六号楼里有一位业主透过厨房窗户亲眼看到你在今天中午四点钟把这只箱子扔到垃圾房,我们在箱子发现了蔡雯的头发和血液以及李珂的校服。而李彩霞家中来路不明的女尸就是蔡雯。至于那只箱子,它本是天上人间夜总会的工作人员胡文莉的箱子,在5月14号晚上丢失。几天后却出现在你的卧室衣柜里。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人证物证俱全,证据链完整。就算你不承认,我也能零口供把你送上法庭,把这件案子办成你的律师也无法质证的铁案。” 李燃问:“什么案?” 韩飞鹭:“蔡雯案,和蔡敏敏案。” 李燃:“这两件案子,都和我没有关系。” 韩飞鹭:“和你有没有关系,你说了不算,我说了才算。” 李燃:“那你说说看,和我有什么关系?” 韩飞鹭:“从蔡敏敏开始,她和你不是什么好姐妹,更没有为了救你的妹妹而献出自己。你一开始就在撒谎,5月14号晚上,你去天上人间夜总会,不是和蔡敏敏一起去解救你|妹妹。而是用蔡敏敏的女儿去换你|妹妹。” 李燃目露挑衅:“口说无凭,拿出证据。” 韩飞鹭:“5月14号傍晚7点35分,你的车出现在阳湖路主干道监控录像,白杨沟就在阳湖路东路。你怎么解释?” 李燃:“我下班路过,不可以吗?” 韩飞鹭:“那真巧,你恰好在5月14号傍晚路过白杨沟。” 李燃:“的确巧,如果你想证明不是巧合,请你拿出我进入白杨沟的证据。不要一昧的猜测。” 韩飞鹭勾起唇角,目光炯炯地看着她:“我只是说你路过白杨沟而已,你为什么着急否认自己进入白杨沟?” 李燃一怔,这才发现自己掉入了韩飞鹭的陷阱。韩飞鹭把一个问题切开询问,利用时间差使她放松警惕,进而搅乱她准备好的陈词。导致她掉进了她本可以避开的陷阱。 韩飞鹭道:“你刚才说不知道蔡雯和蔡敏敏的住址,现在又着急否认自己去过白杨沟。显而易见,你在撒谎。” 李燃脸色微变,垂眼下瞰:“就算我去过又怎样?犯法吗?” 韩飞鹭:“去白杨沟当然不犯法,但是你把蔡雯从家里带出来,又偷偷送到夜总会,换回了你|妹妹,这就犯法了。” 李燃:“我犯了什么法?” 韩飞鹭:“蔡雯死了,尸体被你藏进邻居家里。这可是杀人重罪。” 李燃笑了笑,笑容很轻蔑。 韩飞鹭突然明白了她笑容中的含义:“你是分尸了,但你没杀人。你带李珂离开夜总会的时候蔡雯还没死,那她的尸体怎么会出现在你家里?” 李燃:“你不是很能猜吗?再猜猜看。” 韩飞鹭早有准备:“蔡雯是在你离开夜总会之后出事的,那她只能死在潘少杰一伙人手中。潘少杰一伙绝对不会主动泄露那天晚上在房间里发生的事,所以他们一定会秘密处理尸体。但是尸体最后却落在你手里,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你偷偷转移了尸体,要么有人私自把尸体交给你。但是蔡雯的尸体是一个定时炸弹,无论谁都不会想接手,你拿到后也是害怕东窗事发,才会藏在邻居家里。所以你不会主动接手蔡雯的尸体,那就只能是被动。” 他的眼睛深沉又寂静,像一口深井。李燃往里望去,看到自己的倒影,才发现自己始终都没有逃离过他的眼中的天罗地网,就在这一瞬间,她知道自己输定了。 看到李燃的表情,韩飞鹭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他继续说:“这个人不是潘少杰,因为潘少杰是主谋,他不会泄露自己杀人的秘密,也不是冯达年,因为冯达年是潘少杰的一条狗,他听命于主人。更不是廖云涛,因为廖云涛是被贿赂的对象,出了人命后他只会穿裤子走人,不负责收拾烂摊子。既然不是他们三个,那就是第四个人。也就是说,那天晚上一共有四个人在场,你知道他是谁,但是你一直在维护他。因为他在蔡雯死后的第七天,变成了你的帮凶。” 李燃的双手搁在桌上,手上烤着手铐,她焦虑不安地扣动自己的手指。韩飞鹭突然碰了下她的手,她吓了一跳,想把手往回缩,但是韩飞鹭一把抓住她的手,看着她修剪的短短的、圆润的指甲盖。还能看到她指甲盖上未洗干净的胶水。 韩飞鹭:“上次在医院见你,你双手做了美甲,现在怎么不见了?” 李燃:“......卸掉了。” 韩飞鹭:“你们女孩子做一次美甲不是很麻烦吗?为什么卸掉?” 李燃用力拽回自己的手,死死咬紧牙关,不答话。 韩飞鹭道:“因为我已经看到了,你的目的已经达成,所以你卸掉了,是吗?” 李燃面无人色,目光涣散,但仍负隅顽抗:“我想卸就卸,关你什么事?” 韩飞鹭笑道:“当然关我的事,你手上的甲片是你在李文杰车里特意黏贴的穿戴甲,几分钟就能贴好。而你如此煞费心机伪装自己的手,是因为你的手曾在潘少杰的命案现场出现,就是那只伸到门外和邵旸握手的手。那你为什么假扮潘少杰呢?因为真正的潘少杰已经死了,潘少杰出事时,你和邵旸都在8012房间。你杀死了潘少杰、或是邵旸杀死了潘少杰、又或者你和邵旸合伙杀死了潘少杰。总之潘少杰死了,为了让邵旸甩掉嫌疑,你穿上潘少杰的衣服,戴上潘少杰的手表,站在门口只露出自己的肩膀和胳膊,做成邵旸离开8012房间时潘少杰还活着的假象。然后你把李文杰叫到潘少杰房间里,嫁祸给李文杰,而你从阳台溜进李文杰的房间,利用摄像头只能拍到8011房门上半部分的角度偏差,趴着或者是蹲着离开了8011号房。逃离房间后,你走楼梯下楼,楼梯间全程没有监控,到了地下车库,你随便编一个理由就能坐上李文杰的车利用他带你离开酒店,然后制造一起车祸杀了李文杰。李文杰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你的替死鬼。” 李燃陡然间恢复斗志,眼神阴冷狠绝:“你编的故事很精彩,可惜是假的。你说我和邵旸同在潘少杰的房间,请问你找到我进入潘少杰房间的监控录像了吗?你没有任何证据就在这里污蔑——” 韩飞鹭高声打断她:“5月20号中午2点到4点半之间,潘少杰让人关闭了楼道监控,你有充足的时间从潘少杰停在停车场的奥迪车后备厢里爬出来,然后走楼梯上到8楼,人不知鬼不觉的溜进潘少杰的房间。你根本不是被李文杰绑到了酒店,你是藏在潘少杰的后备箱里溜进了酒店,在潘少杰的房间里待了整整一天。这是你和潘少杰计划好的。证据是那只丢在停车场的车钥匙,潘少杰给了你车钥匙,以便你随时从车里出来。但你完成杀人计划返回停车场时不小心丢下了车钥匙,恰好丢在李文杰的车旁边。我们在那串车钥匙上找到了你右手无名指的指纹!” 李燃面目狰狞:“呵!可笑,你说我杀了潘少杰,又说我和潘少杰里应外合,我在潘少杰房里待了一天。难道潘少杰早知道我要杀他,还配合我做这些计划吗!” 她美丽的脸庞扭曲变形,丧失了做人的底色,像一只面目可憎的动物。韩飞鹭见惯了这样的‘变脸’,但还是不禁感到悲凉:“你和潘少杰本来目标一致,你们的计划是杀死另一个人,我猜这个人是邵旸,因为邵旸就是参与潘少杰用幼女性贿赂廖云涛计划的第四个人。蔡雯死时他也在场,也是他瞒着潘少杰把蔡雯的尸体送到了你手上。潘少杰因为这件事对他起了杀心,而对你来说,这伙人死多少算多少,最好全死光。” 他站起身,双手按在桌子上,弯腰靠近李燃,光从他头顶打下来,落下一道阴影,李燃身处那道阴影中,发现自己无处可逃。 韩飞鹭:“不过你这么阴险狡猾,我觉得还有另外一种可能;你本来的目标就是潘少杰,但是你骗了潘少杰,你骗潘少杰可以帮他做掉邵旸。潘少杰以为你们联手设下陷阱为的是捕捉邵旸,但是他临死之前才发现自己上了你的当。21号中午,潘少杰按照计划把邵旸带回房间,你们的计划本是杀死邵旸,就像你后来假扮潘少杰那样,你假扮邵旸故意露出胳膊被楼道里的监控拍到,反正你从始至终没有被拍到进入潘少杰的房间,没有人会怀疑潘少杰的房间里还有第三个人。等到潘少杰离开房间,你就把李文杰叫过去,嫁祸给李文杰,然后从李文杰的房间逃离现场。这本是你和潘少杰最初的计划,但是最终的倒霉鬼从邵旸变成了潘少杰。你让潘少杰死于他亲手设置的圈套。” 李燃逃无可逃,退无可退,但还是不肯俯首认罪:“不不,我是被李文杰迷晕了绑到酒店的,你们不是在我家发现了装有迷药的水杯吗!” 韩飞鹭厉声道:“水杯是你提前准备好的!李文杰的确去了你家,你随便编个理由就可以骗他走一趟。也是你和潘少杰串通好了让他去酒店拿封口费,为的就是让他做替罪羊!” 李燃:“我没有!我也不知道你说的封口费是什么,他和蔡雯的死没关系,拿什么封口费!” 韩飞鹭:“他的确和蔡雯的死没关系,但是他知道你把蔡雯送进了夜总会。5月14号晚上你带着蔡雯去夜总换李珂,根本不是蔡敏敏接应你,而是李文杰!你利用李文杰对你的感情让他帮你救下李珂,把蔡雯送进魔爪,他是唯一一个知道真相的局外人。所以你才会想方设法把李文杰变成替罪羊后又杀了他,为的就是死无对证!” 李燃仿佛被一道雷劈中了脊梁骨,全身的骨架都散了,浑身瘫软无力,眼中空洞无神。像是走失了魂魄,痴傻了般。 审讯室门开了,顾海走进来站在韩飞鹭身边,道:“冯达年招了,前几天我们和蔡雯家人通视频时看到的那个女孩儿不是蔡雯,是他的女儿冯璐璐。蔡雯家人收了一笔钱,所以对外称冯璐璐就是蔡雯。这一切都是邵旸的计划,目前冯璐璐还在邵旸手中,他还威胁冯达年如果不按他计划行事,他就杀了冯璐璐。所以冯达年才会配合他演戏给我们看。” 韩飞鹭想起在医院附近捉拿冯达年的情景,当时他心里多多少少有些疑惑,为什么冯达年被通缉了还敢在街上游晃,可他并未多想,只以为是自己运气好,却没想到冯达年不是走了狗|屎运被拿住,而是有预谋的一头扎进他怀里,为的竟是‘投案自首’。 韩飞鹭心下感慨良多,简直想为这些人鼓掌。他看着李燃,面露苦笑:“你的同伙已经招了,你还撑得下去吗?” 听闻冯达年失了最后一道防线,李燃终于崩溃,浑身无力地趴在桌上,道:“你说的对,是我干的。蔡雯是我送去夜总会的,潘少杰是我和邵旸合谋杀的。至于蔡雯的尸体,你也猜对了,是邵旸送到我家的。” 韩飞鹭:“他为什么这么做?” 李燃的声音像是小猫在嘤咛,但是却透出浸入骨髓的寒气:“就是他给潘少杰出谋划策,用我妹妹取悦廖云涛。但是他没有见过我妹妹,他不知道我用蔡雯换下了珂珂。蔡雯死后,潘少杰让他处理尸体,他把尸体送到我家门口,想让我发疯,让我找潘少杰拼命,好借潘少杰的手杀了我——他想让我死。” 韩飞鹭:“他为什么想让你死?” 李燃:“因为我手里有他杀人的证据,是兰岚交给我的。” 韩飞鹭想起了在她手机里发现的微博账号,以及穆雪橙找回的几篇博文。他当时怀疑过那些微博出自兰岚之手,兰岚把某样东西交给了好友为自己保存,原来这个人果真是李燃。 韩飞鹭:“邵旸杀了什么人?” 李燃道:“他的高中老师,魏春红。” 有了李燃的证言,韩飞鹭暂立即指挥全部警力搜寻邵旸的下落。今天是李燃计划好逃离聿城的日子,邵旸如果够谨慎就会在暗中监视李燃的动向,或许他已经知道李燃被捕。现在是晚上八点左右,对李燃的审讯持续了四十分钟,这四十分钟里足够邵旸做出任何应对措施。 韩飞鹭拿一名下属的手机拨出邵旸的号码,但无人接听,再打一次,邵旸的手机关机。他基本确定邵旸已经有所察觉,更有可能已经躲了起来。他让顾海带队去邵旸的住处寻人,然后让穆雪橙联系邵旸的同事、排查邵旸公司所在街道的监控录像、指挥所有警力搜寻邵旸的下落。 办公区忙做一团,韩飞鹭一个人走到楼梯间,蹲在台阶上静了会儿心,突然想起了周颂。周颂和邵旸是朋友,貌似还是不错的朋友,周颂会知道邵旸的下落吗?或者说,邵旸的所作所为,周颂真的不知道吗? 思虑再三,他拨出周颂的号码,电话很快接通,他稍稍沉吟片刻,道:“是邵旸。潘少杰在李文杰进入房间之前就死了,被监控拍到和邵旸握手的潘少杰是李燃假扮的。邵旸在配合李燃演戏。” 他想听周颂如何回应,但是周颂却不应声,手机里响起杂音,然后周颂的手机似乎摔到了地上,响起砰地一声。 “韩飞鹭救我!” 他听到周颂的呼喊,忙道:“你怎么了?你在哪?!” 通话忽然被挂断,所有声音瞬间消失。韩飞鹭立刻返回办公区,想让技术队定位手机信号,穆雪橙抢先跳起来:“韩队我找到了!邵旸从公司出来就和周颂一起逛了万宝龙专卖店,然后俩人去了宏光写字楼停车场!” 韩飞鹭转身往外冲:“你们继续查录像,三组四组跟我走!赶快联系顾海掉头去宏光!” 第四十三章:魔鬼 昏暗、潮湿、阴冷。这是周颂恢复知觉后的第一感受,他能感觉到自己正躺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面上,遭受重击的后脑勺几乎要被地上尖锐的凸起刺穿,头疼欲裂。他听到旁边有人在走动,大概是邵旸。他试着活动双手,发现双手被绑住,脚腕上也缠着绳子。 脚步声骤然逼近,随后有人在他身边蹲下,问道:“醒了?” 听到邵旸的声音,周颂气馁了一瞬,然后用手肘撑住地面坐起来,打量四周:“这是什么地方?” 其实他能看出来这是一座还未建成的地下车库,空旷的只有几根结构柱,边角堆放着水泥板等检材。不远处停着一辆黑色别克,车灯亮着灯,是这片停车场的唯一的光源。周颂细看车牌,发现那不是邵旸的车。 邵旸从兜里拿出一把蝴蝶刀,割断了他脚上的绳子,道:“这里本来是丽景花园小区,楼刚建成开发商就跑路了,成了烂尾楼。”说着抬头向周颂笑了笑,“幸好我没钱买房子,否则也成难民了。” 虽然邵旸解开了他脚上的绳子,但周颂还是只能坐着,因为他现在头晕的厉害。他背靠着结构柱坐了一会儿,才发现灯光外的墙边还坐着两个人,因为亮着远光灯,光线外的地方很昏暗,所以看不清楚他们的脸,不过隐约可从身材辨认出那是两个女人。 周颂问:“她们是谁?” 邵旸道:“冯达年的老婆和女儿。” 提起冯达年,周颂立刻想起那天在医院附近,他认出了与自己擦肩而过的冯达年,所以韩飞鹭才能及时将冯达年抓捕。现在看来,他和韩飞鹭都中了圈套,冯达年是故意被抓,为的是配合李燃做戏。至于他为什么舍身忘己,原因不言而喻——他的老婆和孩子在邵旸手里。 邵旸把汽车后备箱掀开,从车里拽出满头是血昏迷不醒的男人。男人兜里的钱包摔了出来,掉在周颂脚边,周颂看到钱包里的驾驶证和身份证,才知道男人是这台黑色别克的车主,名叫王瑞。显而易见,王瑞是被邵旸夺车的倒霉鬼,邵旸不会傻到开自己的车逃亡,他挑了个避开监控的地方,打晕司机抢了一辆车,然后来到了这片烂尾楼的地下停车场。如此一来,警方对他的搜捕将遭遇重大阻力,因为没人知道他逃走时开的是什么车,警方需要耗费大把时间去侦查。 “你不自首吗?”周颂问。 邵旸把王瑞的钱包捡起来装进自己口袋里,反问:“自首?” 周颂道:“韩飞鹭已经知道你做的那些事,估计现在街上全是警车。你跑不出聿城。” 邵旸道:“你最好祈祷我能成功逃出城。” 周颂:“为什么?” 邵旸:“因为我会在被警察抓住之前杀了你。” 周颂对他的威胁丝毫不惧,笑道:“就算你能逃走,难道你会放了我?” 让他意外的是,邵旸说:“会。”邵旸往前走了两步,蹲在周颂面前,“你对我不错,我朋友很少,你算一个。” 周颂:“既然你把我当朋友,当年为什么让兰岚偷我的校服上的扣子,栽赃我杀了魏春红。” 邵旸面露愧色,笑道:“我也没有办法,当年你风评那么差,几乎所有人都怀疑你。如果我有其他选择,我就不会选你。” 周颂并不真正在意邵旸栽赃自己的原因,他只在意另外一件事:“为什么杀魏春红?” 邵旸嘴角的笑意凝住了,他在周颂面前坐下,做出促膝长谈的架势:“记得她给我们发钢笔吗?” 周颂旋即会意:“她把发给你的钢笔收回去了?” 邵旸盯着他,目光有些古怪:“对。” 周颂像是头一次见他,仔仔细细在他脸上看了一圈,才问:“为什么?” 邵旸:“她认为我在考试中作弊。” 周颂:“哦,那你有吗?” 邵旸:“没有。如果我的确作弊,我不会杀她。” 这件事,周颂并不知情,或许除了邵旸和魏春红之外没有第三个人知情。 周颂没有再继续追问‘为什么’,魏春红冤枉邵旸考试作弊,还收回了邵旸的奖品,这一荒诞的杀人动机对邵旸来说并不荒诞。正是因为懂得了邵旸的杀人动机不荒诞,所以周颂‘理解’了他。 但是邵旸却说:“我很讨厌你这样看着我,你像是在对我说:我宽容你,我理解你。” 周颂:“我只是不觉得奇怪。” 邵旸:“也对,你我是一路人。正是因为我们相像,所以我一直对你有好感。但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帮警察做事?你这不是自掘坟墓吗?” 周颂:“你是说韩飞鹭?我没有帮警察做事,我只是在帮韩飞鹭的忙。” 邵旸皱起眉毛,笑得更古怪:“你和韩飞鹭?你们的组合真奇怪,就像猫和老鼠。” 周颂觉得有趣:“他是猫,我是老鼠?” 邵旸道:“不,你是猫,他是老鼠。” 周颂沉默了,邵旸真的了解他,至少比韩飞鹭更了解。 邵旸又道:“只要你愿意,你随时可以吃了他。” 就像邵旸讨厌被他看穿一样,他同样讨厌被邵旸看穿,所以他故意说:“我不会,韩飞鹭是我的朋友。” 邵旸摇头失笑:“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滑稽感,最不应该天真的人却如此天真。” 周颂的脸色僵住了。 邵旸从口袋拿出一只款式教老但全新的手机,问:“韩飞鹭的手机号是多少?我之前的手机上存了,但我把手机扔了。” 周颂:“你想干什么?” 邵旸:“给他打电话,让他来救你。他手机号是多少?” 周颂的手机也被邵旸扔了,他本以为自己一定背不出韩飞鹭的手机号,但是稍一回想,竟想起来了。他念出韩飞鹭的手机号,邵旸拨出去,等待电话接通中还不忘为周颂解惑:“别担心,我在手机里装了防追踪设施,警察定位不到信号位置。” 电话通了,韩飞鹭道:“喂?” 邵旸开了免提,周颂能听到另一边嘈杂的背景音。 邵旸道:“韩警官,是我。你好像很忙,我打扰你了吗?” 手机里传出关车门的声音,韩飞鹭似乎坐进了车里,道:“别说废话,周颂在你手里?” 邵旸:“不止是周颂,冯达年的老婆孩子也在我手里。还有一个被我抢了车的可怜虫。” 韩飞鹭:“你打电话想干嘛?谈判?” 邵旸笑道:“对,谈判。手里握着这么多人,对我来说是个拖累。我只需要一个人质,其余的人我会全放掉。” 周颂听到这里,明白了邵旸意欲何为。韩飞鹭似乎也察觉到了,所以沉默了。 邵旸:“现在开始谈判吧,冯达年的老婆孩子还有周颂,这三个人里我要留一个做人质,你想让我留哪一个?” 韩飞鹭咬了咬牙,道:“邵旸,你气数已经尽了。睁眼看看街上有多少警车和便衣,全城的警力搜捕你一个人,除非你飞天遁地,否则你逃不出聿城!识相一点就把人质全放了,然后自首,我算你——” 邵旸不耐烦:“我让你做选择,没让你劝降。给你一分钟,一分钟内你不给我一个名字,我先弄死那个可怜虫。” 韩飞鹭怒道:“你以为我们找不到你吗?我们已经查到你开车去了鼓楼街三巷交叉口,在那里躲开监控找了一辆新车,查到车牌号只是时间问题!” 邵旸突然站起来走向躺在地上气息奄奄的王瑞,右脚踩住王瑞的手掌,使出全身力气往下狠压,剧痛使王瑞恢复些许意识,放声哀嚎。 邵旸:“听到了吗?你还有十秒钟做选择,否则我就杀了他。”他抬起手腕看着手表读秒,“10、9、8、7、6、5、4——” 他数到三时,韩飞鹭道:“周颂!你把周颂留下,放了其他人!” 邵旸回到周颂面前,露出胜利的微笑:“怎么样?” 韩飞鹭:“你在和谁说话?周颂在你旁边吗?让他说句话,我要知道他没事!” 邵旸把手机递到周颂嘴边,道:“跟他说句话。” 周颂却把头往后仰,累了似的闭上了眼睛,道:“挂了吧。” 邵旸挂了电话,颇有兴味地看着周颂的脸:“你刚才完全有机会说出我们的位置,但是你什么都没说,因为你也想知道他会怎么选择。现在你知道了,结果让你失望了吗?” 周颂闭着眼睛,脸上无情无绪。但是邵旸知道他一定很有感想,他想知道周颂在想什么,但是周颂太冷静,他什么都看不出。如果他此时知道周颂的想法,他会后悔激怒周颂。 周颂像是休息够了,睁开眼睛,目光水波不兴:“不走吗?韩飞鹭已经查到你换车,不出半个小时就会找到这里。” 邵旸把他扶起来,道:“稍等,我去取车。” 周颂以为邵旸会继续开那辆黑色别克,但是邵旸往光外的角落里走去。他仔细一看,才发现角落里停着一辆车,车上蒙着灰色帆布,似乎已经在这里停了许久。邵旸把帆布掀掉,把车开过来,竟然是一辆警车。 周颂手上的绳子也换成了手铐,坐上警车后座。邵旸把车开出烂尾楼,行驶在一辆人流稀少的僻静公路上。 周颂问:“哪里弄来的警车?” 邵旸道:“只要愿意花钱,什么东西都能弄到。” 他刚才改变了装束,换上了一套备在警车里的衣服,还在停车场中用推子把自己的头发剃成了板寸。此时他形象大变,连周颂都看他很陌生,估计警察们拿着照片也不能一眼把他认出。 韩飞鹭所言非虚,警方已经实施对邵旸的围捕行动,并且调动了大量警力。前后路口不时有警车驶过,前方两名交警正在拦截每一辆可疑车辆。他们的警车缓缓驶向路口,邵旸往后座扔了一只黑色头罩,道:“戴上。” 周颂道:“你以为我会蠢到向交警呼救吗?就算他们能发现你是通缉犯,你还是得带着我逃跑,若被警察追到,你被抓之前还是会杀了我垫背。所以你放心,我什么都不会做。只要你能遵守承诺,逃出聿城后放我自由。” 邵旸笑道:“你很懂得趋利避害。我让你戴上头罩是为了防止警察认出你的脸,毕竟你有让人过目不忘的好本事。” 周颂听他的,依言戴上了头罩。透过粗粝的布料筋纹缝隙,他依然能看到外面的行人和警察,能大概判断出警察们的行动。 车很快驶到路口,邵旸把警车稳稳停在路边,然后降下车窗,向路边的交警抬了下手,待交警走近,便问:“我是巡查队的,前面哪条路能快速通行?” 交警道:“规划南路刚才发生追尾车祸,整条街都瘫痪了,我们正在疏散交通。你走北路吧,从国贸拐出去,国贸以北的卡点已经满了。” 邵旸道声谢谢,拐过路口驶向规划北路。 等车走远了,周颂拽下头罩,似笑非笑道:“这下好了,警察给你指明了哪条街便于逃亡。” 邵旸道:“这叫大隐隐于市。” 走在规划北路,周围不停有巡逻车驶过,巡逻的民警也大大增多。一张天罗地网已然在城市人群的头顶悄然张开,深夜中正在上演一场围堵大戏。若不是他们这辆车是警车,相当于在一众社会车辆中隐形,他们早已被拦截检查不下十次。 从国贸大楼下北路,是一条美食街后巷,别于闹市区,嫌少有行人。只要能顺利开过这条街,就能冲出警方在市中心设下的包围圈,方便寻找藏匿点。 眼看邵旸胜利在望,周颂问:“下一步有什么计划?” 邵旸道:“先找个地方躲躲,等风声没那么紧了再出城。” 就在邵旸的计划即将成功时,前方突然迎来一位不速之客。一个男人隔着老远就向他们招手,示意他们靠边停车。邵旸开的是警车,男人拦截警车,要么也是警察,要么就发现了开警车的人是通缉犯。 邵旸在开车冲过去和靠边停车间稍一犹豫,很快选择了后者。因为这条路前后畅通,没有设置检查点,就算这人是警察,也是只身一人。 他把车停在路边,问道:“怎么了?” 男人弯腰扶着车窗问:“哥们儿,你哪个单位的?” 邵旸道:“巡查队的,去前面支援。” 男人:“我叫刘鹏,三里桥派出所的。”说着,他往后座看,看到了戴着头罩的周颂,“咋还带个人?” 邵旸道:“刚路上逮的,不老实,我给他罩上了。你有事儿吗?” 刘鹏道:“我看你车往右沉,可能是轮胎跑气儿了。” 邵旸只能下车去检查车胎,拿了一顶帽子戴在头上。右后胎的确瘪了,气跑了一半,刘鹏蹲下来检查车胎,道:“被钉子扎透了,你车里有备胎吗?” 邵旸道:“没有。这样吧,你先去忙,我叫同事过来帮忙。” 刘鹏热心道:“我今天正好休假,没参与你们的行动。你别叫你同事了,我一朋友在附近开了家汽修店,我让他过来。” 他背对着邵旸拿出手机拨电话,嘴里一直在说话:“但是你这胎早该换了吧,还有这灯,灯罩也裂了,这车都达到报废标准——” 话说一半,他突然没声了,因为他注意到了车牌。巡查队有固定的牌照号段,但是这辆警车的车牌号段却不是巡查队的号段...... 邵旸站在他身后,幽暗的目光紧盯着他,藏在袖子里的蝴蝶刀悄然滑致掌心。他看到刘鹏默默放下了手机,在刘鹏回身的瞬间,邵旸猛然上前把他按到在车厢上,然后举起手中的刀扎在他颈侧! 刘鹏被一刀插进颈部,登时丧失反抗能力。邵旸还把刀刃搅拧了一圈,然后拔出刀来,鲜血喷溅而出。刘鹏暂时还没死,但是撑不过十分钟。 邵旸迅速打开后备箱,把刘鹏塞进去,看到满箱盖都是血。抬起头,又看到路边正对着自己的摄像头。他愤怒地朝车胎狠踹了一脚,然后用刘鹏的衣服擦掉手上的血,摔上后备箱盖子。 周颂也下了车,看到地上的血液就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人死了?” 人快死了,车也不能要了,一辆沾血的警车是活靶子,他们只能弃车步行。邵旸拽住周颂藏到路边绿化带后,把刀抵在周颂腰间,低声道:“我安全,你就安全,懂吗?” 周颂没搭理他,忙着观察四周。南边是一间超市的后门,后门周围是闭环型的商铺和停车场。此时后门外停着一辆小型货车,几个工人进进出出,正在卸货。 他用胳膊肘撞了下邵旸,然后向那辆货车抬了抬下巴。 邵旸会意,但是有顾虑:“就算能上那辆车,摄像头也拍的一清二楚。” 周颂:“看仔细点,那是超市后门装卸区。如果摄像头开着,他们会把货往私家车里装?” 邵旸定睛细看,才发现货车旁还停着一辆黑色轿车,一个男人从货车中搬下几箱酒,逐一放进轿车后备箱。一个穿超市制服的男人在旁监工,不时回头向超市内部看一眼,像是在为般酒的男人把风。很显然,这俩人正在中饱私囊,却丝毫不避着摄像头,原因只能是摄像头形同虚设。 见邵旸还犹豫不决,周颂道:“你停在路边的警车很快就会被警察发现,你最多还有十分钟逃离现场。现在不上那辆车,就等着被瓮中捉鳖。” 邵旸被他说服。很快,男人把最后一箱酒搬进后备箱,然后和穿酒店制服的男人坐进黑色轿车里,在秘密地商谈什么。两人趁机钻进货车车厢,车厢里堆着许多箱子,他们藏在箱子后,不露踪迹。 “行,回见。” 那两人似乎谈妥了,说说笑笑地分了手。车门被关上,车厢内部漆黑一片。 周颂坐在车厢地板上,邵旸坐在他旁边搂着他的肩膀,把刀刃抵在他颈侧。黑暗中什么都看不到,他能闻到邵旸身上的血腥味,也能感到到抵在他颈侧的刀刃还沾着粘腻温热的血液。 周颂低声道:“把刀拿开,脏。” 邵旸反而把他搂得更紧:“再忍忍。” 货车行驶了大概有十分钟,司机停下等了一次红绿灯,拐了两次弯。刚转过第三个弯,货车往前开了不到一分钟又停下。 周颂预感到这次停车不是红灯拦路,而是到了警方设置的拦截卡点。邵旸也察觉到了,所以把刀尖对准了周颂的喉咙,低声道:“别出声。” 周颂没理会他的威胁,只专心听车外的动静。果然,货车司机遭到了警察的盘问,接连出示了自己的身份证和驾驶证,回答了自己‘从哪儿来’的问题。 “车里拉的是什么?”警察问。 司机道:“一些水果。我刚给超市送完货。” 警察拍了两下车厢,道:“把门打开。” 周颂闻言,心稍稍悬起,开始思考待会儿被警察发现后,他是应该想法子夺了邵旸的刀,还是配合邵旸做人质,甩掉警察后再做计议。 车厢外的挂锁响了几声,随后车门被拽开,路边的灯光洒进车厢,照亮了车厢里面的几摞纸箱。 司机道:“你看,真的只是几箱水果。” 一名警察跳了上来,打着手电筒从左慢慢转向右,即将晃到他们藏身的角落时,警察的对讲机忽然响了:“规划北路发现目标!附近巡查组赶快过去支援!” 警察:“收到收到!” 警察火速下了车,驾驶警车朝相反的方向驶去。司机关上车门,货车继续前行。车厢内恢复寂静与黑暗。 邵旸道:“我们运气不错。” 周颂弯起唇角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货车行驶了十几分钟,突然碾过减速带,车身骤然晃动,周颂趁机撞到邵旸怀里,道:“不好意思。” 邵旸笑道:“我不介意你一直这样。” 周颂很快坐好,手里多了一把细小的钥匙。这是他刚才从邵旸口袋里摸出来的,邵旸给他戴手铐时他亲眼看到邵旸把手铐钥匙放进裤子口袋里。他一路都找机会偷钥匙,现在终于得手。 又是十几分钟,货车终于停下。司机打开车厢门,抱起一箱水果走了。听脚步声判断男人走远,周颂和邵旸轻手轻脚地下了车。重见天日后,周颂才发现他们被拉到城西的农产品批发市场,这是聿城最大的批发,全城每天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果蔬蛋肉都从这里分销。 深夜,市场寂静无人,但站满了拉货的面包车和货车。他们从一排库房前跑过,前面突然迎面开来一辆拉满蔬菜的货车,两人连忙藏身在菜摊底下。 周颂看看手表,道:“现在11点多了,两三个小时后,卖果蔬的大货车会陆陆续续进入市场占位,天不亮,小商贩就会来进货。最迟凌晨四五点,这里会比商贸街还热闹。你躲在这里还不如直接自首。” 邵旸:“我还有别的地方可去?” 周颂转过头看着他,眼睛里闪烁着幽暗的光:“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绝对安全。” 批发市场南边有一片已经弃用荒废的库房,本用作储藏肉类的冷库,但是十几年前条件还不完善,冷库内线路熔断起火,烧毁了整排相连的库房。后来又将市场重新规划,冷库统一建到北边,南边的库房便一直荒废到现在。 周颂把邵旸带去的就是南边废弃库房,这些库房其实保存完整,损伤不大,有可能会被重新启用,所以门上挂着锁。但是锁头不知撬了多少遍,早已形同虚设。邵旸被周颂带进最靠南的一间,将大门合上,里面昏暗空旷,只有高处开着两扇小小的窗口。邵旸打着手电检查一圈,里面空空荡荡一无所有。他背靠墙壁坐在地上,歇了几口气,道:“我才知道有这么一个好地方。” 周颂在库房里慢慢踱步,仰头环顾四周:“外面多的是车,你可以随便弄一辆,也可以搭顺风车。考虑到车辆出城必定会被盘查,所以我建议你藏进货车里。” 邵旸打趣道:“你不和我一起走?” 周颂:“我只负责护送你到这里,天一亮你就得放了我。” 邵旸:“如果我不放呢。” 周颂停步,微微侧过头,看到邵旸在微笑。邵旸把手电筒搁在地上,他的下半张脸拖现在手电筒的光束中,可以看到他微笑的嘴唇,他上半张脸藏在昏暗的黑夜中,可以看到他冷峻的眼睛。他的脸被那束光割成两半,像是两个人。 邵旸用微笑的嘴唇说话,冷峻的眼睛纹丝不动:“或许你应该和我一起走,韩飞鹭不是你的知己,我才是。” 周颂面无表情地注视他良久,然后轻描淡写地移开目光,继续往前走:“里面还有个小房间,为了保险起见,直到天亮之前你我还是保持距离为好。” 仓库右侧还有一间小隔间,门已经拆掉了。他抹黑走进去,拿出一直攥在手里的钥匙打开手铐,把手铐装进裤子口袋,然后贴着墙边慢慢地走,走到拐角处,脚下踩到了硬邦邦的东西,他蹲下来用手摸,摸到了铁链特有的坚硬又冰冷的质感。没想到十几年过去了,这根铁链还在原处。 铁链很粗,两三根手指那么粗。他把铁链拿起来,走到那扇小小的窗口下面,甩起铁链摔在了墙壁上,发出当啷一声。 邵旸听到声音,警觉地拿起手电筒走过去:“什么声音?” 回应他的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到了门口,邵旸稍一犹豫,慢慢走进去:“周颂?” 手电筒的光沿着墙壁爬向深处,周颂的身影像是骤然出现在光里的幽灵,他满面寒冰,目光阴冷,手里拿着一根粗长的铁链。周颂的动作很快,快到邵旸根本没时间反应,铁链朝他劈头砸下,狠狠抽在他的太阳穴! 邵旸倒在地上,脑袋剧痛又晕眩,像是被削掉了半边头颅。手电筒掉在他手边,他看到周颂的双脚踏进光里,一步步朝他走来......他清醒了,也后悔了,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忘记周颂和他一样,也是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