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我枝上花》 楔子 风雪之夜,阴风席卷而来,配合着半夜山林间的野兽呼声,在天地间悲泣。枯枝摇摇欲坠,不曾有过片刻的喘息,只有那飘在风中的无声哀怨。 天地阴沉得像是被砚台扣住,屋子里颤巍巍的烛火都显得格外扎眼,风刃夹杂着雪雨,疯狂朝所及之地涌去,起起伏伏,隐隐约约。 透亮的烛光正要结束自己的使命,却被幼儿的啼哭声打断。 “娘,我冷——”七岁的孩童冷得无法入睡,唯有向父母哭喊。 妇人轻哄着啼哭的幼儿,趁着空隙把睡在一旁的丈夫给叫了起来,轻声又急促地催他,“去添些柴火——” 赵德明不耐烦地从火炕上起身,重重打了个哈欠,抱怨道:“火炕上睡着还不够啊——” 看了一眼哭啼样的儿子,赵德明无奈地将紧皱的眉头放下,利索地穿好衣服,再裹上了厚厚的冬衣,嘴里依旧不停地嘟囔着诸如鬼天气之类的话。 他取出火折子,点了一盏风雨灯,只轻轻将门开了个缝隙。 冷风如同得到了号令,一股脑的往屋子里狂窜,早被风撕裂的窗纸沉闷地抖着,连同屋内一阵哐当作响。 赵德明被吹得一瞬睁不开眼,不免缩了些脖子,在何玉晴的催促声中低着头出了门,用身体将门合上。 他提着灯笼往柴房走去,嘎吱一声柴门打开,又一关门,将尖锐的风声挡在了门外;三下五除二收拾起了几根还算干燥的木头,正准备转身离开,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提着灯眯着眼搜寻了片刻,最后停住—— 一个十岁大的孩子正紧闭着眼瑟缩在角落里,脸色发白。因地上潮湿阴冷,只得使劲儿往柴房里的木头堆里靠去,企图找到一丝能用来取暖的地方。 她明明冷得睡不着,意识却飘飘然,只能是病了。 “啧。”赵德明不耐烦地朝她身上踢去,见没反应,便加重力度。 女孩总算是半睁开眼,勉强撑着身体想要躲开。她迷茫地看着面前踢他的人,待到认清了他的面庞,霎时惊醒,浑身发抖地爬起来,略带慌张地喊了他一声。 “爹……” 嘴唇干到黏糊,猝然的开口带来撕裂的痛。 “把柴捡过来生火!快点!”赵德明说得唾沫横飞。 女孩习惯性想要点头,但脑袋昏沉,意识涣散,头一低下就像被人敲断的木偶,再抬不起,只剩下冻僵的手臂机械地运作,最后踉踉跄跄地跟了出去。 风雪交加,女孩身上的单衣毫无招架之力,残缺的衣角随风而动,晃出了它那破败又不争气的样子。她光脚走在雪地里,冻得又红又紫,每一步都陷入雪泥之中,寒冷刺骨。 身体早已被冻得没有知觉,只剩抱着木柴的双臂在止不住地颤抖。 女孩跟着赵德明进了屋,把抱在怀里的木柴轻轻放好,呆滞地站在一旁,像个立在那还未放下去的木柴,已然风化。 她奢望地看了一眼烛火,只觉喉咙干涩发痒,有火烧在喉间,即使口燥难忍,也不敢多咽一下。 她试过了,像在吞刀片。 赵德明将风雨灯放在桌上的火折子旁边,哐哐一顿丢下抱来的木柴。 何玉晴嫌弃地看了一眼女孩,嘴里不忘数落她,“也算有点用——” 赵德明回头瞅了她一眼,一直规规矩矩地站在角落边,他越看她越觉得她像那白灿灿的银子,于是这才稍微将脸色放缓,忍不住得意,“毕竟谈了个好价钱,等天刚亮就悄悄地送——” “诶诶诶——”何玉晴示意他闭嘴,“你在小驰面前说这些不干净的干什么,赶紧生火——” “切——”赵德明挨了一顿骂,翻了个白眼,便把气撒在女孩身上,他抄起一旁的木柴朝她头上重重一敲,恶狠狠道:“你还不赶紧过来!” “娘,我冷——”男孩又在此刻哭诉,何玉晴只好让他在屋子里走了几步活动活动,避免脚僵。 眼瞅着火一直没能升起来,男孩走了几步,只好朝那煤油灯上靠去。 何玉晴离了几步远,一只手够不着他,正要让他小心,话还没说出口,那颤巍巍的小火苗便一命呜呼,连带着风雨灯也被男孩一巴掌给挥到了桌子下面灭掉了。 屋子里的人仿佛一下都瞎掉了。 “快点火!” “火折子去哪了!” “我知道了!他妈的——怎么还在吹风!” 两人相互辱骂的声音此起彼伏,如同两只带着缺口的碗在蛮横地碰撞。 女孩习以为常,以往这种时候她还会悄悄往旁边躲着点,而现在却是呆呆站在一旁沉默不语。 两人摸索半天,还是没能找到火折子,偏偏外头天气恶劣,什么也看不清,赵德明手头没有东西不敢出门,只能留在这屋里慢慢寻。 片刻过后,一道光亮从他们窗外急闪而过,紧接着大门被轰然撞开,疾风入室,比之前来得更加凶狠,生硬地打断了又要争吵起来的两人。 屋子里突然明亮起来,光束下的絮雨寒雪急促飞舞。 赵德明和何玉晴往屋子靠里站了站,正要开口骂道,哪晓得被抢先一步。 “老畜生!良心都被狗吃了!” 借着光亮,夫妇二人看清了情况,赶紧把站在对立面的男孩往自己身边拉。原以为是山里的猛兽,没想到是隔壁的邻居,一对夫妻。 他们除开身上厚厚的外衣,一眼便能看到单薄的内衬,还喘着气,看起来是匆忙跑过来的。 何玉晴瞬间变了脸色,但又确实心虚,只好瞪着他们鄙夷道:“你又晓得什么了?吃河水长大的啊管这么宽?” 哐—— 刚刚还有点随风飘摇的门一瞬安静了不少。 赵德明被吓呆在原地——这个疯子竟带了把菜刀来,就砍在那门上! “阿莲,把落落抱回家去。”开口的语气倒没有那闪着寒光的刀刃一般凶恶。 “那我带孩子回去了。”站他旁边的姜莲早已抱住了刚刚站在角落里的女孩——这个孩子眼中已经没有了求生的欲望。 姜莲提起其中一盏风雨灯,轻声安慰着怀里的女孩,迅速转身离开。 赵德明急了,可手上没有趁手的家伙,哪比得上他的菜刀,只能冲着他撒泼干喊,“你你你——你凭什么带走我家的孩子?就算要把她带走,总得把钱——” 哐—— 门被劈得摇晃,只有呼啸的风声一刻不歇地呐喊。 游席知左手按住菜刀的把手,从后腰又取出了一把菜刀,对着夫妇俩一顿呵斥,“谁要敢来找麻烦,我就敢一刀劈一个!” 说罢,他右手举着菜刀狠狠挥舞,每一次落下,都是一道狠厉的光束在空中大发慈悲地收了尾。 菜刀没有落在他们身上,门框是最好的证明。但他们若不听话,那飘扬的碎屑就是他们的下场。 “别别别——别伤着孩子!”夫妇俩见他不是开玩笑,只好先行求饶,生怕晚一步便会刀剑无眼,伤了自己的宝贝儿子。更别说游席知还是个泼皮无赖,他现在的脸比那鬼煞还要吓人。 游席知显然是被气得不轻,男孩女孩能有什么分别?凭什么一个天上一个泥中? 若不是—— 想到这,游席知又是一阵后怕,爬上后背的那股凉意和寒风不相上下。 “这是最后一次警告。” 游席知一脚踹碎自己带过来的风雨灯,周围又陷入了黑暗。他紧跟着在门口肆意地狂砍,痛快地将门敞开,才追着姜莲的光亮而去。 一连串的举动在黑暗之中更添诡异和恐惧,也更加具有震慑力。夫妇俩吓得痛哭尖叫,抱紧儿子缩作一团,哆嗦在角落。 风雪未停,但已渐渐平息,像一头聪明的野兽,于黑夜中隐匿踪迹,伺机而动,不怀好意。 001沈女侠 初春的时候还略带点寒气,万物生长的时节,留下了破土而出的痕迹。人们搓搓手,顺带呼出一口白气来。 路边的面馆挂着两个幌子随风而动,老板揭盖而起,锅里升起腾腾热气,与外面的雾气融为一体。 “小二!三碗素面!快点!” “得嘞——” 这一声普通的招呼,倒是引得一旁的少女很是在意,她小心翼翼地瞄了几眼后,便开始清嗓子,啪的一声把手里的剑往桌上一搁,尽力大声喊道:“小二,来碗素面——” 少女一身侠士打扮,看不出是哪方作派,身上硬凹出来的江湖气也别捏得很。 “好嘞——”老板倒管不了这么细,再怎么有身份的人也要他这面管肚子。他那做面的手法也比那少女的模仿熟练得多,不一会儿,四碗面就上齐了。 沉妙瑜抽出一双筷子,突然又拿远了—— 她从未想过筷子上竟然会长出霉斑,大大小小的遍布着,像是虫子爬在上面活动,崎岖而丑陋。 沉妙瑜对着这双筷子实在下不了嘴,又觉得抹不开脸,左右迅速瞄了一眼,把取出的筷子小心放在一旁。 “嘁。” 紧接响起的嫌弃声把沉妙瑜吓了一跳,但她觉得自己理亏,委屈地一皱眉头,憋回心里。 她火速另取一双筷子,上面依旧霉斑点点,只不过不在用筷的那一头,另一头只有一点点,倒也可以接受。 沉妙瑜抱着既期待又害怕的心情,左右迟疑片刻,吃下了第一口。 没有仗剑江湖的意气,也没有风餐露宿的辛酸。 也就是既不好吃也不难吃。 沉妙瑜知道,这个叫做阅历不够。不过她已经有了心里准备,并不纠结,阅历嘛,慢慢就有了。 比如这次,她就知道下次应该自己带好筷子。 想到这里,沉妙瑜便对自己满意一笑,也不像之前刚坐下来时那么紧张,跟着大方地往刚刚“学师”的地方看过去。 刚刚的三个男人吃得很快,已经准备起身离开,沉妙瑜的视线顺了过去,只见他们出了面铺,上了一辆旧得有些廉价的马车,车帷关得死,恰一阵风过,竟吹不开一角。 沉妙瑜其实对周遭并不敏感,只是话本看得多了,便有些疑神疑鬼。她起身往前拼命望去,恰看到了一个车厢的一个小角,倒还真让她瞎猫碰上死耗子—— 这三个是人贩子。 沉妙瑜当下一惊,瞬间又兴奋起来,兴奋中夹杂着一丝慌乱,眼看着马车驶远,只得匆匆在桌子上丢下碎银,抓起佩剑就要追去,脚刚踏出一步又退了回来,“兄台,钱我放桌上了,拜托你帮我报官,前面那个马车里有人贩子!” 她知道面钱要不了那么多的。 小二不太相信,但还是连连应到,沉妙瑜这才着急忙慌地赶过去,她一定要把这辆马车跟住! 沉妙瑜死盯着马车跑,又不敢大声叫唤,只怕他们察觉端倪后驾得更快,眼瞅着马车进了小巷,转头跟到巷口,只见马车停在这里,却不见人。 她隐约觉得不对劲,正要退出巷口,后一秒便失去意识。 再后来,她是被颠醒的——沉妙瑜从没坐过这么硬的马车,也没走过这样颠簸的山路。 漆黑的车帷如同之前所看到的那般,密丝合缝,外面有阳光投进来,车厢里倒没有那么昏暗,但也无法感受到任何生气。 一切死气沉沉。 “嘶——” 她感觉后脑勺有点疼,应该是被人从后面砸的头。 沉妙瑜环顾四周,发现车内拥挤,几乎都是熟睡的孩童,只有挨在她身旁的人是醒着的,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并跟她年纪相仿。 沉妙瑜两眼放光,脑海中搜罗着所有江湖中人的行礼方式,下一秒又惯性使然,在这崎岖不平的山路之间,努力地朝她端正地行了揖礼。 “这位姑娘,我叫沉妙瑜,三点水的沉,妙语连珠的妙,怀瑜握瑾的瑜。如何称呼?” “姜落。”旁边的姑娘微微歪头,只不过在马车颠簸之间,沉妙瑜没有太注意到,“女旁姜,落叶的落。” 沉妙瑜点点头,“那……姜姑娘,请问你是怎么被……抓进来的?” 姜落语气平淡地接着话,“他们问我要盘缠,我说,‘师娘说了不能随便给陌生人’,然后就被丢进来了。” “噢——”沉妙瑜点点头,有些怀疑。细瞧了她一眼,却发现她的眼神并不痴呆,而是明亮清透,便道:“你这样说,他们肯定觉得你好欺负,不会有人天天把师娘师父这种话挂在嘴边的。” “是这样啊。”姜落认真思考着沉妙瑜说的话,觉得没关系,“不过师娘是我重要的人,能念着的时候我就习惯念着。” 沉妙瑜一下愣了,忽然想起自己从家中偷跑出来,未跟父亲母亲交代,出门头一遭就被人贩子绑了去,也不知会不会得救,他们现在肯定是又着急又害怕——她不由得悲从中来,开始哭泣。 “呜呜呜——爹爹,娘亲——” 沉妙瑜原先哭得小声,怕吓着了姜落,但察觉到姜落在默默轻拍她的背以示安慰后,她便止不住了,放声大哭起来。 还没哭几声,就被外头的男人大声呵斥,强行停下。 沉妙瑜小心又害怕地吸鼻子,慢慢止住了一些溢出的情绪。她见姜落好像并不害怕,潜意识里获得了安全感,于是挨得近了些。 “你想好怎么……回去吗?” “我只比你早醒一小会儿——不过师、不过,办法总会有的,我们会出去的。”姜落据实回答,眼瞅着沉妙瑜的眼泪又要流下来了,硬生生将师娘说三个字给咽回去了。 这下沉妙瑜是彻底忍不住了,抱着姜落的手臂抽抽搭搭,极力克制地哭着。她小声道:“落落姐,我相信你——” 姜落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哥哥,还是头一回被人叫姐姐——不,也不能说是头一回,但她并不想将那作数。 沉妙瑜可怜兮兮地望着她,眼中充满了期待,小姑娘的眼神总是招人心疼,姜落的心里也有点微妙。 “那……小瑜?”姜落想起,刚刚她说了自己的名字。 沉妙瑜用手背使劲擦掉眼泪,用微红的眼睛看着姜落,还有些害羞,“嗯嗯,爹爹和娘亲都是这么叫我的。” 刺啦—— 话音刚落,刺耳的摩擦声打断了她们的对话。马车一个急刹,在路边停下了。 “你们两个搞快点!都要到了——啧!”一道粗狂的男声在外响起,一阵淅淅索索的声音过后,没了人声,外头又静了下来。 天边最远处的金黄夕阳漫上了澄红,斑驳的树影重迭错乱,分不出原本的层次,看着却张牙舞爪。 在突然间,影子跑起来了。 “王八蛋!人跑了!赶紧过来追!”被推到在地的男人一骨碌爬起来,冲着从林子里刚方便出来的两人急吼道。 然而路面上留给他们的除开西斜的身影,就只剩下一路的碎石和飞扬的尘土。 姜落不会骑马,更不会驶车,只能笨拙地甩着缰绳。虽然为了摆脱人贩子让马跑了起来,但她错误地牵拉缰绳,根本控制不了马的方向。 马车歪歪晃晃地向前急速驶去,毫无头脑地冲向路边伸出的树枝丛,纤细的小木条被无情折断,剩下落叶碎叶,一地狼藉。从姜落面前扇过的叶片如利刀一般,划破她的脸,留下血口。 姜落急急拉绳向后仰去,然而她拉得越用力,缰绳就勒得越紧,马愈加失控。 前头的人似乎已经注意到了这边,尖叫着四处逃散,本来沉妙瑜也该是这个状态,但她在车厢里磕磕碰碰,忙着想吐,无暇顾及。 “小瑜,尽量把孩童往侧面带。” 沉妙瑜被晃得答不出话,但听清了,在颠簸中把孩童往边上推。 尖叫声和身后孩童的哭闹声铺天盖地地涌来,与马的嘶鸣纠缠在一起不分你我,姜落再次使劲扯住缰绳,方向对准,奋力一拉—— 砰—— 马车歪歪扭扭地改变了方向,小贩的地摊货物被冲散,零落满地,混乱不堪。 马侧对着墙撞过去的,头皮与墙面之间狠狠摩擦,墙面上有力地落下了一道血迹,血迹断掉之处,马匹昏厥倒地。 姜落提前收手,转头见那车门框扒着几根倔强的手指头,短瞬之间,她往车厢里钻,一把拥住面前的人。 无论是孩童还是沉妙瑜,姜落尽可能的将所能涉及到的范围都拥住往外推。 哐哐哐—— 紧接着又是几声大的碰撞,后面的车身撞了个七零八碎,中间连接的地方也已断掉,倾斜着倒了下去,像是墙面用它不整齐的牙齿狠狠咬了一口。 砸开的碎片四处飞溅,总有一些会刺到姜落的胳膊上或者背上,又或者是划出伤口,她所庇护了的部分已经很大程度上减小了伤亡。也可以说,都转移到了她身上。 周围仍然吵吵闹闹,但马车里除了孩童的哭喊声外,已经没有理由再吵出刚刚那样的架势了。 沉妙瑜颤抖着睁开刚刚紧闭的双眼,怀里抱着的孩子还在啼哭发抖,鼻头上的灰让她连呛了几声,让她明白自己还活着。 “落落姐——?” 没有回应。 最先在车内的时候,只抱着她的手臂的时候,一切还不明显,但从姜落掀开车帘的那一刻,光线透过她的身躯照射而来时,沉妙瑜就知道—— 姜落的身形比她想象的还要纤瘦得多。 但保护了她。 鼻头一酸,晶莹剔透的泪花一朵朵地炸开,沉妙瑜的哭声很快融进了这片嘈杂之中。 002婚事 细雨过后,初春的寒风裹进热锅捞出的煎饼里,化作烟火气留在了人间。车轮滚滚,风一吹,枝丫便抖落掉花瓣,让那车轮碾着向前去了。 府门口的小厮眼尖,遥遥一望,便注意到了远处自家的马车,“二少爷回来了,快去禀报夫人——” 片刻后,马车在严府门口停下,下人迅速取来轿凳放好,恭迎马车里的贵公子。 一双干净的黑色长靴踩上了轿凳,轻缓而从容有力。下完轿凳,挽裾的手自然放回身侧。 严佑短暂的抬头一望,看到了府里正扬首绽放的白玉兰。 素白的花瓣包裹着黄色花芯,只漏出一小点,虚虚实实,瓣身底部细细抹开一道蔓延开的紫粉,无需绿叶,自有颜色。 收回视线后严佑朝前迈步,像是料到了什么,路过一旁的小厮时顺势停顿。 “少爷,夫人请您去正厅。” “知道了。”严佑微微点头,抬起步子,不紧不慢地朝正厅走去。 他知道母亲唤他是什么事,这种场景演了三年,他也有点腻了。 到了正厅,严佑先行顿首之礼,“拜见母亲。” “回来了?舟车劳顿,坐下歇会儿吧。”母亲蒋蓉瞧他来了,简单招呼一声。她低下头看手中的名册,开门见山,“有没有合你的心意的姑娘?过了六月就要二十三,婚事不该再拖了。” 妇人坐在那金丝楠木椅上翻动手中的册子,手腕处的翡翠镯子极小幅度的晃动,衬托着她优雅的举止。她不苟言笑,眉眼间少有和蔼之色。 严佑起身回话,“下个月是小鹤的生日,路上挑选礼物的时候忘了时辰,耽搁了路程,望母亲见谅。至于婚事,全凭母亲做主。” 严佑口中的小鹤,是他哥哥的遗孤,严安鹤,过继到他名下。 蒋蓉的手微微一顿,食指和中指并着往桌上轻轻一敲,让人一下肃然起敬,尽显当家主母的风范。 显然,她并不满意这个回答。倒不是他对婚事的态度,而是事关严安鹤。 严佑很爱惜这个孩子,但蒋蓉并不喜欢。 “总得是个合你心意的。”她又翻了两页,把册子递给了严佑,端坐着看他。其实上面的姑娘谁是谁,家世人品如何,早也记得滚瓜烂熟。 毕竟翻来覆去看了三年。 婚事在三年前就开始说着了,媒人去了几次,无果而终。除了蒋蓉威名在外,更多的还是因为严安鹤——那个时候,严安鹤刚满两岁。 蒋蓉想找个门当户对的儿媳妇,但有身份有涵养的父母又怎么愿意把儿女嫁过来受这种委屈。 让正值年华的姑娘嫁进深宅抚养一个非亲非故的孩子?别说笑了。 严佑假装往后翻了两页,故作沉思地点出一个名字,指给蒋蓉看。 “沉家?”蒋蓉眉头一皱,又依照往常一样念了起来,“不是什么大官,平时也没什么交集,门不当户不对,娶进门来也不晓得守不守规矩,怕是要委屈了你。” 在习惯性念出门不当户不对六个字后,蒋蓉一哑——她这么提,无异于自己给自己没面子。 “那母亲可有中意的人选?”孩儿考虑了一下,也觉得十分不错。 严佑不太在意,只是简单接过话头,说了前半句话,后半句要说的已在心里打好了草稿,他从未对婚事抱过希望,左右多跑几趟,让蒋蓉心安些便是了。 “你这孩子从小就不让父母操心,懂事得很。这样吧,我看冯家姑娘和李家姑娘品行端正,家世不错,容貌姣好。你觉着呢?” “孩儿考虑了一下——”严佑心里默默数了一下两个姓氏的笔画,选了个笔画少的,故意磨蹭出那考虑的时间,“觉得冯家十分不错。” 似乎笔画少一点,便能让麻烦也少一点。 “既然这样,我便派媒人去趟冯家。”蒋蓉收起名册,抬手就要起身,严佑上前搀扶,出了正厅。 “劳烦母亲费心,稍后我会仔细安排。” 蒋蓉忽的停了下来,眼神有些微妙,瞧了一眼被风吹得微微颤动的枝头花瓣,心绪有些飘荡。 她紧紧握住严佑的手,用讲道理的口气说道:“事情交给你来办,我是放心的,今日先歇息罢,好好休息一番再做打算。就算再忙,也要先注意自己的身体——毕竟,没有为了其他人不爱惜自己的道理。我吩咐下人熬点排骨汤,待会儿端去你那儿,记得喝完。剩下几步路我自己走,你回去罢。” 严佑今日休沐,本来昨天晚上就该回了严府,却拖到了今天早上,原因还是严安鹤,免不了被蒋蓉再提出来说。 “是,母亲。”严佑又搀扶着往前了两步,交给了一旁的柳嬷嬷,直到看不见两人的身影,他才转身。 恭送走蒋蓉,严佑便朝着书房走去,面上并没有什么不悦,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烦心事,其重要程度就好比蒋蓉要求他要把排骨汤喝完一样。 只是原在府外看着长势颇好的玉兰花,明明进了府中能看得更细致真切,偏没那个心思看了。 玉兰树下,背道而驰。 蒋蓉往前走,依旧是心头烦躁,不自觉地攥紧了手帕。 自家孩子的人品家世都算得上数一数二,怎么就没有姑娘肯呢。她随后想到了严安鹤,本就沉重的心情更加郁结,却也万般无奈。 蒋蓉重重叹了口气,“柳嬷嬷,让刘媒婆去沉家吧。到沉府去,路程一日有余,让她不急,多等等,十日后再来给答复。” 又是轻微的一声叹息飘进了风里。 “总归,还是选个他满意的。” * 姜落眉头一皱,醒了。 她预料到醒过来之后的环境会很陌生,但仍有些意料之外。 向上看不见天花板,朦胧的床帐顶遮住了她探究的视线。 红色的被褥上绣着几朵鲜艳的花朵,栩栩如生,姜落轻轻一捏盖在身上的被子,有些茫然的收回了手,这被子的丝滑质感让她觉得自己的皮肤纹理甚至冒犯到它了。 她不认得这是什么被子,但她摸过的最好的被子都比不上。 姜落摆着脑袋朝四周望去,显然周围的摆设布置也是精心搭配过,彼此呼应,色彩鲜艳明亮,可以感觉到房间主人的活泼烂漫。 痛觉还未完全消失,姜落有些吃力地坐了起来,稍微掀开被子往自己身上瞧,一切又成了意料之中。原来的粗麻布衣被人换下了,一些可见的地方缠上了绢帛,伴有清洗的痕迹。 看来是被某个好心的富贵之家给救了。 那沉妙瑜和小孩呢? 她正想着,便听到门被轻轻推开,进屋的人为了不吵到她,特意将步子放缓。 姜落不知来人怎么称呼,她只能看到不远处的红松圆木桌,围着几张雕刻精美的空心凳,其余风景皆被屏风挡住。 “咳咳。”她只好简单清了清嗓子。 “落落姐?” 来的人竟然是沉妙瑜。 沉妙瑜有些兴奋又担心地喊了她一声,刚刚放缓的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转眼之间,她便从屏风后面绕到了前头来,端起一旁的空心凳,往床前一坐。 “你们没事吧?” “没事没事,落落姐你放心,我们都是些小伤,孩子们也早都安顿好了,你才是担心死我了!昏迷了三天呢!”沉妙瑜看起来精神抖擞,讲起话来也噼里啪啦的往外蹦。 三天,这个时间段在姜落的可接受范围内,毕竟自己的身体恢复力算不上很好。 这也就是为什么姜落明明比沉妙瑜先昏迷那么长时间,却只比她早醒一小会儿。 “我追马车之前就让店小二去报官,多亏他及时,又恰好遇到我爹派人找我,所以我们就得救啦。” 闺阁少女闯荡江湖,莽撞糊涂又不全是。 “我也……不算太笨吧。”沉妙瑜低头嘿嘿一笑,带着少女的娇俏和羞涩。“落落姐你别怕,这里是我的房间,你救我一命,我爹娘都很感激你——等到落落姐身体好了,我就可以带你……只是——”沉妙瑜话一断,像是想到了什么,“罢了罢了,不提这个——” 小姑娘说什么话,脸上就是什么表情,心里想的什么一眼便知。 ——定然是和父母闹了些不愉快。 姜落抬手摸摸沉妙瑜的头,想起师娘夸赞自己时说的话,便道:“你很聪明的。谢谢你,这几天累坏了吧。” 沉妙瑜嘴皮颤动,眼睛眨一眨的就红了,连着无声抽泣几下,她心里藏不住事儿,被姜落这么一安慰,就想着将一通苦水全部倒出来。 “呜呜呜……爹、我爹——居然让我嫁人,可我不想嫁人,我想去闯荡江湖——” 沉妙瑜十六岁,正是少女少男多情时。 姜落十八岁,师父教她跳舞,师娘教她除跳舞外的一切,师父师娘和和美美,婚嫁的概念她不是没有。 姜落不清楚沉家的情况,只在一旁默默听着,不想胡乱开口。再者,她说不来客套话。 沉妙瑜还在哭诉,任性地讲着,说话一时不着边际。 “我爹眼里根本就没有我这个女儿!” 哐当—— 房门突然被狠狠地摔了一下,震得沉妙瑜一惊,登时闭上了嘴,转头看到了熟悉的衣角,又迅速偏过头去,眼里还有不服输的劲儿。 敢做出如此动作的,自然是沉父了。 沉千海听丫鬟说姜落醒了,特意和沉母梁芸梦赶来看看,没想到刚一到门口就听到了沉妙瑜这般大逆不道的话,胸中顿时烧起怒火,哐当一声发泄在了房门上。 他本想骂她几句,但又看到姜落在一旁,‘混账’二字活活憋了回去。 梁芸梦站在沉千海身后熟门熟路地替他拍背顺气,并不多言,看来是家常便饭了。 其实沉千海没有那么想要把沉妙瑜嫁出去,只是当时十分后怕,而女儿所幸没有大碍,他就不自觉的换上了训斥人的口气,沉妙瑜自然是不让着他,父女俩大吵一架。 偏偏这个时候刘媒婆来了,巧舌如簧,勾得沉千海心头痒痒,一气之下昏了头,竟给答应了。 可等他想了半宿回过神来,又悔得要死。 刘媒婆是个会看眼色抓得住机会的人,她敢在沉千海发火的时候不怕死地去说媒,也知道人不能逼太紧,既然有了准头可瞄,那便不着急。 “你简直是要活活气死你爹。”有外人在,沉千海只得努力控制自己的脾气,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没那么凶恶。 沉妙瑜面对沉千海时,有着一股子不怕死的横劲儿,但现在姜落在旁,刻在骨子里的教养让她知道现在该收敛些。 梁芸梦说:“克制点,不要影响姜姑娘。” 被点名的姜落诚心道谢,“谢谢沉老爷,沉夫人搭救。” 沉千海稍微整理情绪,对着姜落一展笑颜,“让姜姑娘见笑了,这声谢谢实不敢当,应该是我多谢姜姑娘你救了我女儿。姜姑娘若是不嫌弃,便在我府上住下几日,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呢。” “不用,谢谢。”语调平稳,言简意赅。 如此干脆的拒绝,让三人都很吃惊。 “不对,落落姐,你这伤还没有好呢,怎么急着要走?这不行的——”还没等姜落说出原因,沉妙瑜已经急了起来,她所想的补偿计划竟然没有实施的机会,心里自然懊恼。 梁芸梦也一道劝她,“姜姑娘的伤还没好,不要急着走啊。” “说的没错,姜姑娘这么着急,莫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若是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说便是。”沉千海良心上更过意不去,虽是帮劝,但说起话来就考虑细致得多。 三个人眨巴着眼睛等待姜落的回答,空气中细细流动着一丝尴尬。 姜落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回答有些过于着急。 但她确实很着急。 姜落此番出门,是为了寻找失踪的师父和哥哥姐姐。 本来只有师父游席知失踪了,但哥哥姐姐一道出发前往寻找,却时隔半月音讯全无,家书也不曾捎来一封。 消息就像是被人锁进了黑箱子沉入海底,与世隔绝。 姜落想出去,却遭到师娘姜莲的多次反对,最后姜莲实在拗不过她,说要同她一起,也同样被姜落拒绝了——姜莲摔了一跤,腿脚不便。 事实证明,姜莲的担心不无道理,姜落不过走了三里地,就被人贩子拐了,盘缠尽数丢光。 “谢谢。”姜落再次表达感谢,想来也只是找几个普通人,便将事情原委道出,一番讲述,师父哥哥姐姐一个不落。既然要找,那就一并找。 沉千海知道了姓氏名谁,笔画作何,又了解了人貌特征,略带可惜地摇头,“我实在是不知道这几个人,不过我可以派人去寻。姜姑娘不要过于担心,吉人自有天相,这几天就安心在府上养伤,等有消息了再走也不迟,也好有个方向。” “好。” 003替嫁 五日又过,寻人一事毫无进展,不过从人贩子的嘴里倒得出了不少有价值的信息。 人贩子着急忙慌地来寻马车,官府守株待兔,一网打尽。审问后得知,他们的目标从来都是孩童,是受人指示才把姜落绑上车,而沉妙瑜是非要自投罗网。 可惜没能找到指使者,毕竟比起认人,人贩子更认钱,交易对象是谁,他们不曾在意。 这让沉千海起了疑心,姜落的师父,以及她哥哥姐姐的失踪可能没那么简单——会不会是遇上了仇家? 于是沉千海办事的时候格外注意,他同时也将自己的顾虑告诉给了姜落,让她万事小心。 姜落点头应道,心头有些不安,又写了一封家书让人带给姜莲,想来自己已经能走路了,不管是否痊愈,只觉得这事儿不能耽搁。 “沉老——,沉伯父,我——” 沉千海觉得姜落称呼他为沉老爷有些过于生分,沉妙瑜也不喜欢,硬是让姜落改了过来,但她还是很别扭。她可以自然地叫沉妙瑜小瑜,却不能容易地改掉对沉千海的称呼——她总是不习惯和年长者亲近。 这样的一点停顿和犹豫,让人有了打断她的机会。 “老爷,刘——”一旁过来的下人想要对沉千海禀报些什么,但又注意到了一旁站着的沉妙瑜,随后声音压低了些,弓着腰措辞含糊,“那个、她说,一直在等您的回复。” 姜落不清楚他说的是什么,但一旁的沉妙瑜瞧他这个样子觉得奇怪,已然发问:“你支支吾吾的做什么?” 一束畏畏缩缩准备看向沉千海的目光被沉妙瑜拦截,她不用细想,便猜了个准。 沉妙瑜即刻变了脸,音量跟着拔高,“你心虚什么,我就知道,是那个可恶的媒婆来了是不是?没必要藏着掖着,我现在就去告诉她我不嫁!死也不嫁!” 几句话就让姜落清楚发生了什么,沉妙瑜偶尔跟她抱怨过这桩婚事,但也只是简单一句带过,表明自己不想嫁。至于要嫁何家,夫婿是何人,她也根本不会去关心。 现在火烧眉毛了,沉千海仍然没有一个明确的表态,沉妙瑜便想着自己去快刀斩乱麻。 沉千海眉头一皱,朝那小厮摆摆手,“让她先等一会儿。” “爹,我说了不嫁就是不嫁,你就算把我绑了去,我也会想尽一切办法逃出去,要实在不行,我就当着你的面咬舌自尽!” “哼,就你那胆子还咬舌自尽?”沉千海轻哼一声,显然对她的脾性了如指掌。 沉妙瑜觉得被瞧不起,气得脸也涨红了,“你既然晓得我的脾气,也该知道把我逼急了会怎样!” 沉千海有些犯难地看向姜落,目光之下饱含强烈的期盼。他想多留姜落几日,除开姜落身上带伤的原因,也有一点自己的私心。 沉妙瑜这几天都在家陪着姜落,让沉千海有了希望,只要沉妙瑜保证自己以后不乱跑出去,他就去拒了严家的提亲。可偏偏他一提这事,沉妙瑜就头一偏,故意拉着姜落往别处走,不愿搭理他。 姜落抬眼看他,清澈的双眼中仿佛荡漾着无形的水波,一举将人的心思映入心中。她缓缓说道:“沉伯父既然不是真的想要让小瑜嫁人,两人便把话说开罢。” 姜落的语调向来温吞,天然顿感,没有强烈的情绪转换,从她口里说出来的话莫名有了客观的色彩。 沉妙瑜半信半疑地看过去,等着沉千海的下文。 被点明了心思的沉千海有些尴尬,姜落说起话来总是将意思挑得明白,偏偏语调平平淡淡,神色自若,让人摸不清她到底是聪明还是傻。 沉千海官场多年,下意识有些代入。 但尴尬之外还是感谢,他这拉不下来的脸总算是找到了由头。毕竟沉千海没有答应刘媒婆把庚帖拿出,留下了后悔的余地。 姜落看向沉妙瑜,道:“小瑜,若是沉伯父许你游历四海闯荡江湖,你会怎么做?” 沉妙瑜不掩兴奋,脑中闪过许多看话本时幻想的美景,眼里闪着亮光,期待无比。 这副样子自然落在了沉千海眼里,让他心头一动。 姜落不等她回话,继续问道,“你会平安回家吗?” 沉妙瑜刚从人贩子手中脱逃,自然晓得姜落说的是什么意思,脑袋一低,有些垂头丧气。 良好的家庭氛围让沉妙瑜清楚,无论如何,家都是她温暖的避风港,她不该忽略家人的担忧关心。 “我没有办法保证,但是我也不能因为这样——就失去了我想体验的人生。” “那么沉伯父该如何界定‘乱跑’,小瑜该怎么做,您才会放心呢?” 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让沉千海一愣,他想了想,旋即点点头。 ——保镖,侍从,又或者是让沉妙瑜练些防身术…… 总之这些,是他察觉到沉妙瑜的心思时,就该安排的事儿。 沉妙瑜有些懵,还没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有一种万事皆顺的预感。她仔细在心里嚼了嚼这两句话,觉得有些奇怪,“落落姐,你说话——原来是这个样子吗?” 一击即中的问句,包含了无数窥人心思的琢磨,又带着滑稽的违和感,和她那硬凹的江湖风范不相上下。 “不是。是我哥哥教的。” 姜落说话平铺直叙,几乎很少问话他人。她的哥哥迟央淮不同,每每与人对峙时游刃有余,放在末尾的反问句更是威慑力十足。 迟央淮为她量身定制了两个方案: 不会答的,就抛给问问题的人。 会答的,就放在最后用问句说出来。 ——总之,一定要让人感觉到深不可测,若是知道那就最好,一头雾水就打哑谜,是一个显得自己有底气的忽悠大法。 虽和迟央淮句句噎人的样子不太一样,不过有语调加持,总能误打误撞地进行伪装。 好比沉千海这样敏感言语又一点即通的人,相处时间过短,平时说不上几句,便有些拿不准了。 “小瑜,今晚来我书房一趟。”沉千海此话一出,沉妙瑜自然是知道做了如何决定,但她还想要最后吃一颗定心丸,于是撒了个乖,“那爹爹,这个婚事——” 沉千海也把态度摆明,“与严家的那桩婚事,我会去退的。” “等等——严家,是京师那个严家吗?”听到“严家”两个字,姜落一下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京师只有一个严家。”沉千海见她神情不对,凝眉一想,“莫不是和姜姑娘要找的家人有关?” 姜落老实点头,“是的。但,没事。”这门婚事是要退的,不能随便拉人下水,她刚刚应该忍住的。 关于‘严家’这件事,是姜落偷听到的。 姜落刚被收养的时候晚上是睡不着的,会悄悄蹲在院子里的角落处,呆呆的抱住自己,一动不动。游席知和姜莲发现后,就要哄着她去床上睡,越到后来,她便会假装自己睡着了,其实直到现在她的睡眠障碍也没什么好转。 姜莲晚上悄悄交代他们——万不得已之时,才能去找严家帮忙。 这种事一旦让姜落知道,那就是铁了心直奔而去。送姜落出门的那天,姜莲欲言又止还是止住了,只是告诫她,路上要是遇到了姓严的人,一定要离他们远点。 姜落眨巴眨巴眼,懂了——严家没好人。 可惜,她偷偷听到了前面的话,最是不忌讳这些。只要能找到师父和哥哥姐姐,其他条件都可以忽略,可以说她一出门就是奔着严家去的。 京师严家,虽不是皇亲国戚,却也是叫得上名头的。要不是婚事讲了三年都没有着落,要不是严佑所指,这也不会落到沉家头上。 蒋蓉每每打着‘合人心意’的旗号,而最终人选仍是她定,可结果一直未能如愿。 于是她动摇了,也该动摇了。 “真的没事吗?”沉妙瑜担心地看着姜落,关切询问。 “没——” “哟——沉老爷这不是在吗,怎么能存心把客人晾外头呢?”吵吵嚷嚷的刘媒婆进来了,是被下人一边拦着一边硬闯进来的。 严佑的婚事由蒋蓉一手操办,在这方面上,就算是交给严佑安排的琐事她也会过目,媒婆更是由她亲自挑选,断不会泼辣野蛮毫无礼数——要知书达理,谈吐文雅,一个媒婆虽代表不了严府,但细究起来也有些说头。 然而三年的时间磨掉了她的锐气,她开始怀疑这儿的风水不好,那儿的寺庙不灵,最后妥协下来,狠心换了个媒婆——俗话说高手在民间,经由各方举荐,也就换成了现在的刘媒婆。 刘媒婆等了半天不见人来,心觉不对,便知沉千海定然是有了动摇。她找准了空隙就往府里钻,扯着嗓子叫喊,什么言而无信背信弃义一通胡叫,一副誓要让外边人都知道的样子。 沉家能养出沉妙瑜这样的孩子,府中的氛围自然要偏亲和些,偏厅的下人不会随意动粗赶人。毕竟前些日子自家老爷又确实答应过她,只怕她添油加醋的坏了自家老爷的名声。 沉老爷眉头微蹙,朝下人摆摆手,“不要什么人都随便放进来。” 刘媒婆听见这话顿时就不乐意了,颇为神气地整理了自己刚刚被抓得凌乱的外褂,装模作样地打理发髻,还认真别了别头上戴的那朵假的牡丹花。 她阴阳怪气道:“沉老爷,您说这话可是生分了——谁不知道那日是您亲口答应小人的,这可不是小人一张嘴说出去就有人信的——小人是怎么进的府,又是怎么出来的,街坊邻居可都瞧着呢。沉老爷,小人知道您舍不得女儿,令爱又遭此一劫,所以一直不拿庚帖来小人也没说什么,小人不是那不懂人情的。可蒋夫人急着等小人回话呢,小人这才慌慌张张上门来了。怎么看如今的架势,沉老爷您是想靠这未交付的庚帖提裤子走人不认账呐,真当是嫁女儿随随便便!以后哪家还敢上门提亲呐——” 沉千海低估了刘媒婆添油加醋的本领,一时间哑口无言——为人父母哪愿意让外人随便说子女的闲话。 更何况,这闲话还是自己惹出来的。 沉妙瑜坐不住,“胡说八道!你这妇人好生无赖,怎么能张口就来!” 刘媒婆上次说媒是单独和沉千海聊的,自然不认得她,何况要是沉妙瑜在场,肯定要当场生吞活剥了她,那不可能不会印象深刻。 现在这里站了两位,皆是华服在身,沉家又只有一个女儿,刘媒婆分不清谁是谁。大户人家的千金哪是说见就见的,就算见过也不能拍着胸脯保证她就是谁谁谁家的女儿,只能靠着画像咂摸。 “这位小姐,您说话可要仔细了。”她不清楚这人的身份,不敢轻易冒犯。这桩婚事若是谈拢了,那她极有可能是未来的严家二少奶奶。 “你——”沉妙瑜刚要上前就被人拦住了。 “什么婚事,竟然连我这个做母亲的都不知道。”听到小厮的话,梁芸梦着急赶来了现场。她现在只有一个办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少了任何一个都不行。 只要一口咬定这件事她不知情,那便不作数。 花花肠子绕了几绕,刘媒婆看出了梁芸梦的意图,开始装模作样,“什么?夫人您竟然不知道?!天呐,沉老爷要是把女儿的事情放在心上,怎么会这么些天了都不和您商量?难道要盲婚哑嫁不成?这不能吧——还是说,您二位这是打算合伙起来诓一个老婆子?哎哟喂!沉家不会这么仗势欺人吧——” 这古怪的语调让人恨不得抓起来打。 姜落见惯了乡野里的泼皮无赖,并不感到惊讶,对于此类话通常是左耳进右耳出,对于此类人通常是不作理睬。 但沉家不行。别人是无赖,他沉家不是。 如果沉千海没有答应的话,一切都好说,可惜事情已经发生,刘媒婆又是如此强势。 刘媒婆见两人面色难堪,心头得意,她知道这些大户人家最是要皮要脸,但不能逼得太狠,他今天会给她一个媒婆面子,完全是因为严家压他一头。 “看来您二位还需商议啊——那小人明日再来要一个答复,这样也好给蒋夫人一个交代。小人退下了,不劳相送。”刘媒婆说完,溜得比那耗子还要快,她可不指望他们会客客气气地送她出去。 沉妙瑜看着远去的背影又急又气,“严家严家,他严家是镶金了么!” 经过这个场面,姜落对严家没有好人这个定论又多了几分肯定。她一向思路简单,不沾人情世故,不会考虑一切对自己有利的因素。 “如果你们愿意冒风险的话,我可以代替小瑜嫁过去。” 这办法甚至不需要她动脑筋思考。 004三书六礼 早春里的迎春花已经开了,嫩黄的花瓣飘出玉米粒的香气,枝叶柔顺地舒展,用它自身的嫩绿遮挡了一部分屋中之景。 “啊?什么?我没有听错吧落落姐——”沉妙瑜不可置信地看向姜落,沉千海和梁芸梦也是一脸诧异。 “婚姻大事,怎可儿戏?”梁芸梦道,“姜姑娘,我知道你是好意,但这是他当爹的一时糊涂,怎能让你来承担这个错误?况且这婚事,我们是定会退掉的。” 这场婚事不是什么圣旨,现下退不成,不代表以后,无非是过程繁琐些。沉千海完全可以在庚帖上作假,写个不好的八字,不用他们说,严家那位蒋夫人定然是要退的。 三书六礼,她可不会容忍任何一步出差错。 姜落解释道:“刚刚正要说的,我已经可以走动,希望马上就能启程去京师寻访严家。如果退婚不容易,我可以嫁去严家,事情能一并解决。” 她有求于此,顺水推舟。但若他们有顾虑,她自然不会强人所难。 “既然……” “等等。”沉千海想到刚刚姜落听到‘严家’的反应,本来就怕这场失踪是仇人追杀,这么看来更是耽误不起。 但现在婚事没能退成,却也不是不可以退成。 所以这个忙,完全在于他沉家愿不愿意帮。 “我们与严家并无交情,那你呢?” 姜落摇头。 沉千海思索片刻,接着道:“如果你嫁去了严家,该当如何?” 沉妙瑜迅速出声,“爹!你怎么——” “在严家找到我需要的线索,然后和离。或许几个月,或许几年。” 平缓的语调一直是姜落说话的特色,她身上的顿感太强,添加的程度修饰词几乎没有,仿若一朵假花洒上了清澈透亮的水珠,模样逼真。 沉妙瑜只觉得这事不成,心急道:“爹!不能答应!你没看见刚刚那媒婆嚣张跋扈的样子么?严家人这么黑心,肯定会欺负落落姐的——婚事就算退不成又如何,他要真敢娶,我第二天就能让他乖乖签下和离书——” “稍安勿躁。”沉千海皱起眉头,这种事沉妙瑜绝对干得出来,他甚至可以预见那样鸡飞狗跳的场景,比起姜落,只会更糟。 “严家可不会随随便便见客,何况你在他们眼里只是一个来路不明的陌生人。有这桩婚事搭桥,才会容易些。” 梁芸梦担忧道:“可若是嫁过去被严家人苛待该怎么办?再要被发现,岂不是都要受难?” “对啊对啊。”沉妙瑜一旁附和。 沉千海没有答话,问向姜落,“姜姑娘,那严家,是非去不可?” “是。”姜落再一次点头,笃定而坦诚,眼底不见波澜。 她显然是不怕的,也不在乎——没有任何经历会比她十岁之前的生活更糟,也没有任何可以动摇她的决心,即使她自己。 沉千海一摸下巴,从头到尾地捋了一遍,“马车被撞时,现场一片混乱,是官府和沉家的人前去收拾残局,就算有人看到了,但都灰头土脸的,被认出的可能性非常小;姜姑娘身上有伤,没有和小瑜一起出过沉府,更不会有人认得;那媒婆今日来,看样子是不认得的;听说以前蒋夫人在提亲前都会亲自去见上一面,但这次并没有到沉府……” 几乎没有人会识破沉妙瑜和姜落的身份。 “小瑜,如果你同意,那我就答应了。你要是答应了,你娘也不会多说什么。” 梁芸梦点头。 “什么?爹!你在说什么胡话?” “要是换作你,你肯定会更加拼命吧?那为什么你能去江湖闯荡,可以不顾家人的担忧而冒险,却要限制别人呢?” 这话说得沉妙瑜沉默不语,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她才有了切实的感受。 沉千海继续道:“现下这个法子可以帮到姜姑娘。如果你愿意,那么你将牺牲掉你的身份。外出游历时须得事事小心,不能随意让人知晓了你的身份,若是想嫁人了,也要等姜姑娘安排好她的事情才有你的份。” 姜落没想到会牵扯出这么多,觉得不妥,“沉老爷,不必……” “我怎么会介意这个。” 一锤定音。 沉妙瑜目光坚定,又在看向姜落的时候犹豫了下来,“我只是担心落落姐……” “我做事自然不会像你这般莽撞。”沉千海颇为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免不得又数落她几句,“你还说出门能保证平安回家,你看你这个样子,出去定是被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算了,今晚早点来我书房罢。” 沉妙瑜委屈巴巴地看了沉千海一眼,自知理亏,也不跟他犟嘴。 沉千海转头向姜落道:“姜姑娘这下便不要急着走了,婚期未定,好好休养。” 姜落点头,朝他们鞠了一躬,客气有礼,“谢谢。” 她看向有些怏怏不乐的沉妙瑜,又想起她先前的模样,好似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猫,在太阳下晃出了一片柔光,与这份春光一同留下了浅浅的印记。 这院子里开出的迎春花是何景象,她这辈子都不会忘。 心灵深处的种子悄然抖了抖身形,似要长大,姜落不禁浅笑道,“谢谢……沉女侠。” * 早春时节总会来几场雨,淅淅沥沥,下得不大,没有要将天地万物重新洗刷一遍的架势,只是嫌那青石板的颜色过淡,加上一笔,最多在晚间陡然升出寒意,将人迅速裹住。 衙署内宅本已黑下的卧室里又重新亮了起来。 向来是今日事今日毕的严佑躺在床榻上翻了两个身,便知自己睡不着,于是起身摆好烛台,取来纸笔,端正坐在桌前。 他身着白色绸制的中衣,随意搭了一件披风在身上,样子像是入定一般。 严佑鲜少有烦心的时刻,直到今日见了蒋蓉派人递给他的庚帖,心头隐隐发闷——这桩婚事居然真的要成了,整个过程只用了十天。 刘媒婆自然是功不可没。 蒋蓉让她十日之后来回复,结果第七日就收到了庚帖,拿到了庚帖,蒋蓉便立刻找人对了八字,问了凶吉,一切妥当之后派人送到了严佑这儿来。 接到庚帖的那一瞬间,严佑竟是一眼都不想细看,潜意识在逃避,只叫人放到一旁。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做不到原先想的那样淡然处之。 严佑知道自己的身上一直压着一堆无形的石头,大大小小,重量不一。有的是别人给他的,更多的是他自己给自己的。 是这三年未说成的婚事让他觉得自己好像推开了一些石子,而这份意料之外的庚帖却压倒了他从石缝里生出的一丝侥幸。 烛火微微晃动,照亮了宣纸上一团浸透的黑色,那是上面仅有的笔墨。 婚事讲了三年,大多无功而返,这聘书还是头一回写。 严佑提笔却犹豫,回神过来时,那宣纸已经是要不得了。他将笔搁置在一旁,单手撑着太阳穴,微微蹙眉,脑袋里想的是那份他还未打开看过的庚帖。 右手无意识地敲了两下桌面后,他忽然生疑,写聘书这件事让人来通报一声即可,没必要把庚帖送来。 陈放在一旁的红色柬帖静静地躺在烛光下,封套上的纹理折射出澄澈而不刺眼的金灿光芒。 严佑拿起这份庚帖,用指腹细细摩挲着上面两个字,这份庚帖破灭了他的侥幸,还害得他生出幻想—— 手上的动作一停,他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庚帖经由蒋蓉再送到他面前,这婚事基本算是定下了,他竟然对这个无异于判处他死刑的东西宽容起来。 严佑隐约有了一个猜想,手腕一翻,打开了它。 他一列一列地耐心看完,很容易地捕捉到一个重点。 ……女名沉妙瑜。 严佑一愣,失笑一声,终又释然——蒋蓉当然是爱他的。 她会为他考虑,站在她自己的角度上为他考虑。 但他不会埋怨蒋蓉。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就算蒋蓉问他愿不愿意,他也只会下意识地琢磨什么样的答案是蒋蓉希望听到的—— 他对自己的束缚不见得有多么少。 所幸还有严安鹤,这是他唯一的慰藉,他发誓一定不会让这个孩子像他这样。 严佑重重地叹出一口气,本以为睡不着可以起来把聘书写了,没想到反而扰得心神不宁。他将桌子上的宣纸和庚帖收拾好,起身脱下披风,拿起外套重新规整地穿好,另点了一盏油灯,吹灭了桌上的蜡烛。 严佑举着灯,寻到一侧的书柜旁,单手用力一推,出现了一道暗门,暗门连通另一间屋子。 屋子不大,只放得下最简单的一桌一椅一榻。 这屋子是严佑为自己准备的,最喜心烦的时候进去躲着。虽大半个月前没能想到会派上这样的用场,但解闷效果更佳。 榻上懒散地躺着一个衣衫不整的人,一身淡淡的酒气。被子只有一个小角堪堪扒住他的脚后跟,剩下的全掉在了地上。他将那空酒坛抱在怀里,偶尔咂咂嘴,裹着纱布的脚踝一动,便是清脆的铁链碰撞声。 严佑站定细听,是均匀的呼吸声,他想,应该是睡熟了。 煤油灯能照亮堂的地方不多,但足够让他看清这几乎没有盖在身上的被子。犹豫了几秒,他还是决定将这人身上的被子盖好再走。 他走路声音并不算大,依旧放轻脚步,随后将煤油灯搁置在桌上,几步绕到榻前蹲下捡起被褥,轻轻拍掉上面的灰,想要再盖上去。 严佑手上的动作还没来得及,榻上的人先一步翻身,手搭在脑门上揉了几下,闷声道:“来都来了,不如再陪我喝几杯。” 他右手一放,酒坛子骨碌碌从榻上滚开,连着晃出几滴新鲜的酒液。 严佑稳当地接住从床榻边沿滚下来的酒坛,将它扶在一旁立正,“醉了便早些休息吧。”他只当这些是迷糊话,终将被子盖在了他身上,准备回去。 早睡早起一直是严佑的好习惯,他以为这会儿时辰不算晚,游席知是不会睡的。 游席知是他半个月前从太子那里领的。 皇上现今病危,临终前念叨上了已逝贵妃贺兰音的孩子,想要寻得女儿的下落。女孩于十一年前走失,年纪算来应有二十。 太子依言照办,秘密进行。他找到了以往和女孩有过交集的游席知,但这家伙软硬不吃,拿他没辙。太子又发现游席知和当年离家出走的严家长子严继山有关联,他觉得严佑品性纯良,信得过,便将这差事交给了严佑。 严佑觉得这理由有些牵强,也没能从游席知这里得到答案。毕竟这么大的事,太子却是秘密进行,再者,他跟太子并没有什么过分的交情。 虽然有许多想不通的地方,但事关严继山,他没有不重视的道理。 当年严继山离家出走,回来的只有放在府门口的婴儿和一封带着死讯的书信,许多都成了谜。 游席知窸窸窣窣一阵,抵着床榻撑起身,歪倒着靠着墙壁,“你小子,几时见我喝醉过?这个时辰了还没睡,心里有事啊?不妨说出来,给我解解闷。有桌有椅的,别客气。” 严佑虽早已领教他的说话风格,仍接不上话。他坐回了凳上,煤油灯将他的身影投映在墙上,如同被风吹散的野草,飘忽不定。 游席知眯眼看着他,脑中闪过一个词。 形影相吊。 “白天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游席知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侧躺着,半开玩笑道:“说吧,本道长心善,替你画画符也成,就当酒钱了。” “我的婚事,要定下了。” “啧啧,果然不是什么好事,哪家的姑娘哟,真是造孽。你这一把年纪了还带个不是自己的娃,不是祸害人家是什么?” 严佑点头,“说得也是。” 游席知笑他不懂,“这不明摆着严家仗势欺人么,人家拒绝不了而已——要真是看上你才有鬼了。” 严佑一直没觉得自家会仗势欺人,便也没往这方面想,但这次不同以往,去的是沉家,按照蒋蓉那‘门不当户不对’的说法——你这么做是一回事,别人怎么想又是另一回事。 他的一个无心之举,倒叫别人有苦说不出。 “你说得对。”他再次表示同意,“等到……下聘时,我去说明白了,以免生了误会。” “你还要等到下聘的时候?反正没有了娶亲的意思,早做了断不是更好。” “不在规定的礼数中前去拜访,容易惹人猜疑,沉家小姐也会落人口实。聘书要写,聘礼要好生准备……错了,是赔礼。到时便是我做得不够好,沉家不满意这个女婿。” 游席知咂舌道:“虽然不是很想承认,但你除了年纪大,拖家带口的,人还呆板无趣些,倒是没什么其他缺点了。” “承蒙夸奖。”严佑的眼底浮出几缕狡黠的笑意,“年纪大的和年纪大的更能聊到一起,对吧?” 他这样说着,晃悠悠的残烛也同时变了模样,成了生命力的绽放。 “不能。”游席知撇嘴白了他一眼,“别想套近乎,更别想从我嘴里知道什么。那狗东西装情深一套一套的,叫人反胃,赶紧两腿一蹬去见那阎王爷,死得利索些才好,方便我早点回家。” 他骂得有分寸,让别人觉得套出了话来,却猜不出实际。 “知道的,我不会逼问你。”严佑像哄小孩一样点头应到,他待游席知不错,确实也从未逼问过,是游席知自己偶尔忍不住要骂得多些,那嘴巴闲不下来,就喜欢跟严佑炫耀自己的神仙日子美好生活。 又是家庭美满咯,又是徒弟孝敬咯。 气氛稍微有所缓和,严佑因公事繁忙平时也不常来,游席知一个人关在屋子里,着实闷得慌,忍不住要多说几句。 “你的婚事要真定下了,可得送我一坛女儿红尝尝,虽然没这个可能,而且你的酒也比不上我家阿莲的桂花酿。”游席知一舔嘴唇,似乎是有些馋了,“像你这种睡眠不好的人啊,就该喝点这种助眠。我有三个徒弟,你晓得吧?最小的那个啊,她就睡眠不好,要不是阿莲拦着,从小就该给她灌上了。” “现在就不行了,啧啧,多喝几口就醉。”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忽然笑了起来,“你不知道,那娃娃醉后就成了哭包,一般人吧喜欢嚎啕大哭,发疯撒泼,她不,她要抱着人小声哭,哎哟,喝醉了都还要面子——” “你家那小孩肯定被你教得古板至极,没我家的有意思,你也别笑话她,那孩子小时受苦遭难的……不说小孩了,你还未娶妻,那我再跟你讲讲我的阿莲……” 严佑一笑置之,在一旁安静地听着,每一句都认真记在心里,听到有趣之处,跟着微笑点头,偶尔书接上回,问他几句。 这场思念与慰藉的交汇,和谐得像太阳从东边升起,理所应当。 005大婚 游席知畅快地聊了一夜,累了便呼呼大睡。严佑听了一夜后倒是神清气爽,聘书和拜帖也迅速写好,吩咐人照办。 心里出现了期待,便不觉得这是一种折磨。 按日子算来,拜访沉府也就是后天的事,事情很快就会有结果。 在还没拜访之前,严佑心里以为,这婚事定然是不成的。 三月的桃花开得正浓,饶是粉色浅淡,也避不开这春日生机。枝头的鸟儿向来随性自在,它心里高兴了,就要在某家的枝头上唱上一曲。 今日沉家外头的喜鹊正叫得凶猛。 “小女体弱,这桃花天里最容易伤风冒寒,可得做好准备啊。” 严佑觉得不对劲,起身朝沉千海作揖礼,诚然道:“抱歉沉老爷,在下没能听明白您的意思。” 沉千海神色和蔼,“哦,就是——尽快完婚的意思。” 聘礼最终还是聘礼,成不了赔礼。 严佑离开沉府的时候,还有些恍惚,台阶已经踏下走完仍觉得步子没踩实,一路上心不在焉,直到人站在严府门口,他才回神。 正值傍晚,天色渐暗,天边削出一层一层的云逗留于远方。 严佑那颗起伏晃荡的心在看见蒋蓉之后回到了一潭死水中,空荡乏味,奇怪得像没有回声的山谷。 他按住了挣扎的自己,这就是他本来的生活,已经比绝大多数人幸运,没什么好唏嘘的。 蒋蓉端坐在椅子上,双手交迭,静等严佑行礼之后开口,“谈得如何?” “回母亲,一切顺利。”再抬头时,严佑的眼中已经没有了异样的情绪,取而代之的是同以往无异的从容和冷静,一眼看去便觉心安。 蒋蓉点头,并未露出满意或者失望,“婚期可定下了?” “定在五天后。” 室内出现了短暂的沉默,蒋蓉忽然低声笑了,笑出了眼角的鱼尾线,笑容真诚不失优雅。 严佑当然明白蒋蓉是在为他开心,甚至还有揶揄的含义,是在笑他心急。 “那便好生准备着吧。” 严佑没想解释过多,只是点头应道,“是,母亲。” 他退下后,蒋蓉叫来了柳嬷嬷,想要再多叮嘱些。 柳嬷嬷见蒋蓉面色喜悦,猜也是婚事成了,“恭喜夫人。” 蒋蓉换了媒人,心里忐忑。本来第一次对刘媒婆的印象不好,心里也有些瞧不上,觉得这桩婚事更是不成,便没有像以前一样先去拜访,现在看来甚是失礼。 严佑把婚期定得这般早,显然也是心里高兴的吧——这次她一定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恭喜的话留到五日后说也不迟。去沉府的拜帖可写好了?”蒋蓉收拾好情绪,又恢复了以往的典雅庄重,“仔细打点着,可不能委屈了人家姑娘。” “夫人说的是。”柳嬷嬷朝门口望去,那正是严佑刚刚离开的方向,看样子是去书房,“可五天……会不会紧张了些?” 蒋蓉脸色放缓,语气多了自豪,“就算婚期提前到明日,他也能给办妥。” “我说,婚期又不是明天,你赶这一趟干什么?” 秦开舟正翘着腿舒坦地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视线随着右手转起的书上上下下。 严佑提笔蘸墨,继续专心写自己的,“下次从正门进来。” “别呀——”秦开舟一把收住正往高处旋转的书,抚平刚刚的卷痕,憨笑道:“要让你娘知道,我这不白来了。” 秦开舟是个纨绔子弟,小时和严佑在一个学堂,赖着他当保护伞。夫子也不惯着,因此严佑总因秦开舟而受牵累,蒋蓉也自然不喜欢这个让自家孩子无缘无故跟着受罚的秦开舟。 她但凡在严家看到秦开舟,不说赶他出门,断不会给他好脸色,秦开舟也不自讨没趣,久而久之便养成了偷偷爬墙的毛病。 秦开舟从太师椅上下来,凑到严佑旁边,对他挤眉弄眼,“你这婚期都定下了,我这做兄弟的当然得送你点好东西。诶,这本书你先拿着。” 严佑搁笔接过,书封上没有书名,加之秦开舟那洋洋得意的表情,他接过书后的动作开始变得迟疑。 秦开舟抢先一步按住他的手,示意不要打开,只是神秘兮兮地看着他,“我知道,你呢脸皮薄,你娘更不会让你看这些,但夫子说了,学无止境,必不能孤陋寡闻吧?新娘子要是不满意,一脚把你踹下床,可别怪我这个当兄弟的没提醒你。” 话说得没头没脑的,但严佑隐约知道是什么了。 “你该不会……” “诶!不用感谢我!”秦开舟啪的一下往他肩上一拍,跳到一旁,脸上一副‘我真仗义’的表情,“找个时间好好学习一下,我相信你的学习能力!” 话毕,他朝外一望开始黯淡的天色,嘴里嘀咕一声,“我得走了,可不能回去晚了。” “……恕不远送。” 秦开舟一个箭步冲到门外,跑了几步又折回来,带着几分警告的眼神看着严佑,“你要是不看,咱们俩就绝交。”没等严佑回复,他又急匆匆跑开了。 严佑捏着书脊,犹豫了一下,拿远了些,随意选了中间一页打开,静静凝视着上面的内容…… 他缓缓别过头,合上了书本,样子颇为镇定地将书放到了一边,其实指尖发烫,还是有些慌乱。 书上的绘图让他翻了个正着,本想闭眼摒弃杂念,却没想到那画面上一男一女赤裸相对紧密贴合的样子更加清晰。 严佑默默将那本书再推远了些,起身快步到了门口。 春日夜晚的风足够凉爽,脑袋里舒服的只剩下飒飒风声。 心绪渐缓,严佑转头将视线落回那本书上,有些于心不忍。 他知道秦开舟为什么会送这个。 秦开舟在三年前便已娶妻,妻子名为厉寒玉,是厉家千金,学识渊博,远近闻名的冰山美人。 两人洞房花烛夜时,厉寒玉吃痛,一脚将秦开舟踹下床,说他不行。 秦开舟将这件事瞒得很死,事后又觉得委屈,便忍不住和严佑说上几句,讲他如何体恤自己的夫人,舍不得让她痛。 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痕迹太明显,严佑本来只觉得奇怪,直到他今天这番话和这本书送到了他跟前,才算是确认。 说实话,严佑并不想要孩子。 他对严安鹤的私心太重,但因为自己这份私心而让未来的妻子蒙受不白之冤也是不应该的。 严佑自认为弊端讲得清楚,直言拒婚也没关系,想不通说了那么多还是得到‘尽快完婚’的答复。 脑子里想起游席知对他说的话,首先排除看上他这个可能——难道真是为了攀上严家这一层关系? 严佑越想越多,思绪弯弯绕绕的没完,刚吹空的脑子迅速被填满,却理不出一个所以然。 他愁着叹了一声,重新坐回桌前,打量起刚刚放在远处的那本书。 几经思考,终将手搁了回去。指尖温度回升,烛光下的身影黑作一团,影子的主人面红耳赤地翻了一页又一页。 * 云蒸霞蔚,日丽风和。柳吐黄金,梅含碧玉。 明媚的春光映照在人们的面庞上,柔和万分,尤其那办喜事的人。当太阳的温度传达上来,所有的愉悦和期盼都归结为一句。 天气真好。 锣鼓阵阵,鞭炮齐鸣,迎亲的队伍声势浩大,场面壮观,欢闹声不绝于耳。路过的人忍不住停下脚步,视线追着看去凑个热闹,沾点喜气。 都说严府的蒋夫人勤俭持家,但该花钱的地方绝不小气,即使是沉府里的人听到这种仗势也忍不住惊讶于这大手笔。 坐在铜镜前的姑娘已经准备妥当,只差盖上盖头。 女孩的长相算不上惊为天人,气质偏淡雅清冷,杏眼里是不入尘世的疏离,又带着几分成熟。 像是一朵清雅的白荷,静静开放,花瓣上还挂着几滴晶莹剔透的水珠摇摇欲坠。 即使婚服在身,添了妆容,也不会被称为娇艳。若细究起来,还有几分呆气。 “哇——落落姐,你这也太漂亮了!”沉妙瑜使劲儿夸夸。 姜落细瞧了一眼铜镜中的自己,道:“是梁夫人手巧。” 梁芸梦听了这话,不由得笑道:“姜姑娘也会说些讨人欢心的话啦。” 不解的视线对了上去,姜落不明白梁芸梦的意思,这是实话,她从不认为自己是好看的。 “这孩子。”梁芸梦跳过了这个话题,瞧了一眼窗外,随后从匣子里拿出一支木簪递交到姜落手上,再次叮嘱道:“到了严家万事小心,万一遇到了危险,只管把这根簪子交给云枝,她知道该怎么做。” 云枝是沉千海安排的,能文能武,作为姜落的贴身丫鬟。 严佑德才兼备,声名在外,但沉千海也要以防万一,有备无患。 毕竟人是会伪装的。 尤其带有阅历的上位者。 姜落起身再次道谢,她原先以为是帮沉家解决麻烦的,结果倒是截然相反。 他们连嫁妆都是认真准备的。 沉千海是这样安慰她的,“沉家虽比不上严家,但也不是小门小户,小钱而已,姜姑娘不必介怀。再者,不能叫他们看出端倪吧。” 姜落没有多说,但心里已经默默掰着指头算上了。 梁芸梦慈爱地替她整理着额前的几缕青丝,拿起崭新的红盖头盖了上去,盖头的流苏从她眼前坠落,视线再无其他。 梁芸梦对沉妙瑜交代道:“小瑜,你就别瞎晃悠了,叫人看到了不好。” 沉妙瑜送姜落走的时候还有些哭鼻子,就算知道姜落现在看不见,也依旧用力挥手,一开口便是浓重的鼻音,“落落姐,一路平安!万事小心!不要忘了我!” 金黄色的流苏上下晃动,最终转身而去,留下一道赤色身影。 红盖头挡住了姜落的视线,整个世界陷入了一种半封闭的状态,失掉了安全感,饶是过了这么久,她还是害怕这种空间。 姜落先开始还能清楚地辨认出沉千海的声音,再后来鞭炮齐放,周围人声鼎沸,她便是什么情况也不认识了,只觉得身处一片混乱之中,忽高忽低的声音在耳边炸成一团。 “小心。” 一片庞杂之中出现一道特别的声音,犹如清泉与溪间的石头短暂碰撞出火花,又匆匆流走,经过的痕迹快速蒸发。 姜落更多时候是坐在轿子里,有需要时则让云枝代为传达。 严佑提前两天去接亲,路上将车速放缓,原本一日有余的路程,刚好在婚期之时到了严府。 一路顺利。 那鼓吹喧阗的场面重现,坐在轿子里的姜落被炸得恍惚,忍不住按了几下耳朵,慢慢忍受着适应。 剩下的一切按部就班,她按照所学习过的礼仪,努力将每个流程所需要的事做到最好。她现在代表的是沉妙瑜,是沉家,不能让任何一处受人诟病。 送入洞房后,一切才算是告一段落。 这两天一直神经紧绷的姜落坐到那柔软的床榻上时,只想把身心都交出去,一路上没怎么走动,仍觉精疲力竭。 她不知道外面具体是什么时辰,但离晚上一定还有些时候,现在只需要坐在床上安静等待。 姜落想着想着,眼皮就开始变得沉重,只好不断捏着自己的手,提醒自己不能睡。无奈眼皮下沉,又遇到了舒适的环境,整个人松懈下来,抵抗的意识更轻了些。 眼睛终究还是闭上了。 姜落没有睡多久,脑袋往地上啄了几下就清醒了,她睡眠状况不好,难以入睡也容易醒,所以眼下有轻微的黑眼圈,她照镜子的时候就知道梁芸梦特意用脂粉给她盖住了。 又这样静静地等待了很久,除了中间有丫鬟进来点上喜烛,再无他人造访。 新郎还没来,肚子倒先抗议了。 姜落忍了忍,后面实在饿得有些胃痛,担心失态。她仔细听了听外面,没有走动的声音,于是悄悄撩开了一角的流苏,往外面一瞧。 桌上摆放着霁红玉盘,里面盛满了红枣莲子核桃等,样子很是精致,喜秤旁边立着贴有囍字的酒壶,在烛光的照耀下散发着银色光芒。 姜落一手撩着盖头举在额前,另一只手在果盘上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轻轻一捏红枣—— 无核。 她这才拿了两个垫肚子,快速退坐到了床榻上细嚼慢咽。 咽下最后一口,姜落麻利地整理了一下盖头,一搓手指,将腰杆挺直,调整视线。 一切刚收拾好,下一瞬敲门声响起,房门被推开。 脚步声接着响起,姜落心里咚咚直跳,不免紧张。 “小姐,严少爷让奴婢端了些吃食来。”原来是云枝。 云枝放下手中的托盘,扶着她到桌前坐下。 桌上摆好了小米粥,枣糕,清蒸鸡,白煮肉,酸甜汤……富贵人家的吃食在菜品和样式上,都极具讲究。 “我一个人吃的?”这晚餐都快赶上她家的年夜饭了。 “严少爷说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都让我端了些来,分量不多的。” 样样都有,都是小份,不过已经够了。 “那你——” “小姐放心,奴婢吃过了。” 姜落这才开始动筷,毕竟两个枣子确实不大够。 饱腹过后,姜落反复漱口几遍,整理好后坐回了床榻,云枝将盖头重新盖回,收拾好桌上的东西出去了。 时间慢慢消逝,喜烛滴下蜡油,此时,房门再次被推开。 微风使得烛火轻晃,隔着布料带来的不安全感再度升起。有了刚刚的打断,这次倒没有那么紧张。 渐近的脚步声在安静的房间里一步又一步地扩大,黑色长靴在她面前站定,飘来轻淡的松木香,清晰的声音从头顶落下。 “抱歉,久等了。” 销声匿迹的清泉越过了顽石,在溪间潺潺而下。 006新婚夜 严家办喜事,隆重万分。 严佑被抓着灌了许多酒,招待完宾客后先去了偏院简单换洗,重新熏过一遍穿在外面的喜服,有了刚刚的松木香。 可不能让酒气熏到新娘。 他进了房间,拿起桌子上挂着同心结的喜秤走到她面前,先予歉意。 姜落轻轻点头,往缝隙处看去。 严佑开口迟疑,一时间想不到如何称呼,叫沉小姐太过生疏,显得不欢迎她,直接叫夫人又过于冒昧,索性去掉。 “盖头厚重,久遮不利于视线,我替你遮一遮,不要害怕。” 厚重二字来形容这绸缎制的盖头,倒有些夸张,姜落也没明白过来这个‘遮一遮’具体是什么。 喜秤上的同心结来到了她跟前,伴着流苏一起缓缓上升,当与她视线持平时,一只白净的手出现在眼前,隔着一小段距离挡住了光线。 姜落顺势闭上眼睛,有些勉强,这种对她可有可无也根本不会在意的细节竟被严佑诠释出了理所应当。 盖头已经挑了上去,严佑看到姜落再次睁开眼,确认她适应后缓缓移开了自己的手,随后将红盖头取下迭好,连同喜秤放回了一旁。 姜落正想站起来,却听到严佑让她别动。 “头冠很重。”他的视线停在姜落头上的凤冠和珠钗上,“这几天辛苦你了。你不方便,我帮你取下来吧。” “好。” 严佑离得近了些,动作小心仔细,直至最后一支金钗放好。 若即若离的动作,称不上远的距离,在一片朦胧的火光之中让人迷离。 头上端着的重量被去掉,姜落感觉整个脖颈也舒服了不少。 一切妥当之后,姜落跟着严佑来到了桌前坐下。 “……沉小姐,胃可舒服?”严佑用他那尚且清醒的脑子纠结了许久,还是决定用“沉小姐”这个称呼。他的视线落在酒壶上,“若是不能喝,也可以茶代酒。” 听到‘不能喝’三个字,姜落下意识跃跃欲试地望向严佑,短暂的停顿后,又将话咽下去了,心里舒了一口气—— 好险,差点以为真吆喝她喝酒。 “无妨。” 不知道是不是她想多了,总觉得严佑表现得虽然足够体贴,但实在太过小心,仿佛她一碰就碎。 这倒不全是错觉,沉千海因她身上有伤所以特意交代过,严佑自然是记在心上。 且不说他知道姜落穿的婚服是里三层外三层,却看不出沉重,一眼便知纤瘦。 不过姜落只是身体恢复力差点,但休养了一年,游席知又带着她跳了七年舞,力量与韧劲都在,绝不会弱不禁风。 姜落接过严佑倒给她的交杯酒,意外地发现这酒并不清亮,更偏粘稠,想到师娘的桂花酿,泛起些微思念。 两人身体前倾,挽手交杯,在这一刻抬眸对视。 姜落以为她的哥哥已经是村子里最好看的了,师父也说过,她若要挑夫婿,就得按照迟央淮和他自己这样的标准来。 迟央淮是好看的,但不会有严佑这样脱俗的气质。 墨色浓眉,五官深邃,书卷气浓郁厚重,干净得清澈出尘。 未见之时不敢想象,相遇之际遥不可及。目若朗星,饱含太多深情,与之对视之时,让人忍不住虚幻地想要认为他在爱着你。 这种人跟她不是同个世界。 严佑同样是第一次用这种距离看姑娘的脸,姜落的脸偏小,刚刚在遮光时手已经挡住了大部分,没有留心全貌。 粗略的第一眼没什么记忆点,总觉寡淡,但又忍不住想多看几眼。双眸灿若星辰,眨眼之间怦然心动。与之对视,愈加赏心悦目,典型的耐看而非惊艳型。 像一坛尘封的酒,经久便回味无穷,与之对视便慢慢醉于眼中神韵,挪不开眼。 但她显然不似烈酒。 他想到‘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与她的气质相配。 粉嫩的小脸凑近,呼出的气息带着一丝枣香,扑到了严佑面前。 双臂相勾,视线落回各自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酒味清淡甘醇,带有甜香。姜落轻轻抿嘴,恍若隔世,这味道似曾相识,但又完全不是。她有些惊讶,有一种思念成形的错愕感。 这居然是桂花酿。 味道不及师娘做的,但确实是。 “怎么了?喝了酒不舒服吗?”严佑问道。 “不会。”姜落摇头,生硬地岔开话题,“时候不早了。” “不用紧张。”严佑见她不愿说,也不多问。 空气静默了一小会儿,没人再开口,但他们都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 犹豫再三,严佑还是问了出来,“……沉小姐现在,打算要孩子吗?”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太卑鄙了,明明是自己揣了私心,却还要假装把主动权交给她,将责任推到她面前,而他甚至还害怕她说出那个答案。 但他确实有赌的成份——毕竟年长‘她’七岁,换谁都会犹豫一下。 “这个我只是问问,你不用放在心上。”他赶紧解释,急得差点咬到舌头,结果却是掩耳盗铃,欲盖弥彰。 姜落还在想该如何把这喜烛‘不小心’灭掉,没能立刻接上话。昔日伤痕累累留有残迹,虽不明显,但说不准他就眼尖呢。 虽然沉家一直强调,不愿圆房尽管拒绝,沉妙瑜为她找了千万种理由,云枝也守在外面,但她不会这样做,尽快完婚已然让人怀疑,断不能再行为反常。 反正她本身对此也并不在乎。 姜落本该是没有异议的,但严佑的语气又让她觉得不对,这样的询问已经有了暗示,藏着他的答案。 特别像师父在师娘面前问她要不要喝酒那样。 “如果你有自己的想法,可以直接告诉我。” 明明是简单温和的语气,对严佑来说却是一场酷刑。 姜落见他发愣,继续道:“尊重我的意见不代表剥夺了你发言的权利,一味地选择我的选择不叫尊重。” 这种论调不适合她,姜落差点又要带上‘师娘说’三个字了。 这得改,实在忍不住也要换成‘有人告诉过我’。 坦然望向严佑的目光让他觉得直勾勾,脑中自动浮现那日书中所见之景,加上今日饮酒过多,当下心头燥热。 严佑一稳心神,双眸闪动,“抱歉。这是该我自己负责的事,却影响到了沉小姐。严安鹤的事,你应该知道吧?” 这种消息沉妙瑜早就打听好,跟说书似的讲给姜落听,也是她提供的拒绝圆房的理由之一。 “知道的。没关系。”这对姜落并无影响,再者,她的身体也怀不了孕,并不纠结于此。姜落怕他不信,下意识接了一句,“不用考虑我。” 她并没有考虑其中利害,或者究其原因,再直白点说,她对这个世界就不愿意深入其中。 严佑本以为需要慢慢讲清他的理由,再由她抉择,没想到姜落居然这么果断就答应了,这要么心思细腻,要么根本没有意识到事情的根本。 如果没有加上后面那一句,严佑会以为她是前者,这略显多余的一句让他敏感地察觉到,她想的不多是真,不把自己当回事也是真。 “这门亲事是我执意要的,与其他无关,我嫁过来,是为了更好地了解你。一切在我,你不需要强迫自己接纳我。” ——更好了解你,更好找到师父。 这套因果倒置的逻辑过于胆大霸道,从她的嘴里说出来又好像确实如此。明眸似水,饱含坦白与赤诚,但一定没有爱意。 严佑微微一怔,起身朝她作揖礼,“多谢体谅。” 这句话他以前也说,无一例外为客套话,而此时心存感激,倒是自然多了。 “时辰不早了,明日还要早起,沉小姐早些休息。不用考虑我。” 同样的话从严佑口中说出来便不同了,他的意思是已经安排好一切,而姜落就是实打实的字面意思。 察言观色多年,严佑对姜落身上的矛盾有了一个大体的认识。 不会对外界的事情想太多,简单归类于是和否,一言一行无论进退皆是防备。 大多数人对外的戒备是出于对自己的保护,但看得出她并不珍视自己,显然没有把自己放在那样的高度;拒绝外界对自己的干扰,但又不得不与外界交流,于是有了模仿,就比如刚刚,完全能听出一些句子是跟着别人说的,为了证明她想要表达的结果。 甚至可以说,如果复杂的交流不是必要的,她很可能只想用简单的摇头和点头来回答任何问题。 严佑明白,人是矛盾复杂的,只是惊讶于这样的矛盾会出现在大户人家养出的千金身上。 难道是沉家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严佑夸张地想了许多,将所有的考量都藏于心里,从姜落的反应他就知道自己猜得大差不差。 姜落只简单地回答说好。 没有客套,不疑有他,如果刚刚答应他的不要孩子是细腻的换位思考,那就太矛盾了。 严佑目送姜落走到床边,将外面的拢帘放下,“请便。” 喜烛将要燃尽,最后一片火光化作青烟埋葬在了黑夜之中。热闹的劲头一过,宾客散去,外面更多的是风吹而动的沙沙声,一切渐渐敛迹,呈现出一种脱力的安静。 床上的姜落并没有睡着,她身体紧绷,僵硬地躺着。这床比沉家的还要软,原先坐着的时候是觉得舒服,但一躺下就会发现支撑感太少,如同丢了骨头,让她心里不踏实。 躺得久了,她又想这被子会不会顺滑得直接溜到床底下去,愣是抓着被子一动不动。 比这更痛苦的漫漫长夜不是没熬过,一经比较,就觉得这算不了什么。只是隔得太久太久,被动地拖到回忆的边缘,心里产生了抗拒。 姜落硬生生挨到天亮,听到外面像开关门一般细微的响动,便从床上起来坐着了。起身时候不算顺利,因保持同一个姿势而带来的酸痛感比较明显。她稍微活动了一下,继续坐在床上静静等待。 因隔着拢帘,姜落不清楚外面的情况,大致一猜,应该是严佑醒了。 她猜得不错,严佑起得早,对外示意噤声,再交代云枝两刻钟后去服侍,自己便去另一处梳洗了。 姜落坐起来靠在床头迷迷糊糊地等了两刻钟,半梦半醒,直到云枝前来将外面的帘子掀开固定好,听到动静后的她一瞬间清醒不少。 云枝见姜落已经起床,便带着她坐到了一旁的镜台。姜落匆匆往外瞧了一眼,外面站了好些个低着头的丫鬟,手上各自拿了东西,而严佑已不在房中。 云枝很容易地发现了姜落的黑眼圈,比之前还严重了一点,叫人没法忽略。虽姜落曾对她解释这黑眼圈一直都会有,叫她不必在意,但云枝不可能不去担心在意。 “少奶奶昨日歇息得晚,仔细着些。” “是。” 云枝退到一边,由那些站着的丫鬟进行服侍。洗漱之后,姜落任由她们摆布,多次一睁一闭之后镜子里的人就换了个模样。 她看着自己变得光彩照人,黑眼圈早已没了踪影,完全看不出昨晚一夜没睡的样子。发髻挽起,是妇人装扮,只与她眼里几分淡然处之的成熟相搭。 梳洗过后,丫鬟们伺候着姜落换上了衣服,一层一层地给她穿上,显然是按照她的尺寸定做,每一处都合身舒适。等到最外头那件豆青色的彩绣云纹锦服穿好,才算完成。 跳舞让她的仪态堪称完美,优雅的肩颈线条无可挑剔,看到的第一眼永远想到的是她的风姿绰约,其后才会发觉她的纤瘦。 一切完毕,房门敲响,只有姜落一人回头望去。 严佑正提着食盒站在门边,昨晚的喜服已经换下,一身雅致的锦袍与她同一色系,同一款式。 他对着姜落一指食盒,递来一个询问的眼神,姜落点头,站起身来。 刚刚退在一旁的云枝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她的身边,自然地扶着她到桌前坐好,再规矩地退到了一旁。 趁刚刚那会儿,严佑已经在桌子上将食盒里的食物放好了,清蒸鱼片,酱瓜炒鸡丁,加上两碗山药百合粥。 两人相邻而坐,一切和昨晚没什么不同,只是少了夜晚的寂寥,多了春光的明媚。 两人用过早饭后,便要去给蒋蓉敬茶。严佑见姜落起身准备迈步,摊开手伸到姜落面前,“夫人请。” 姜落原以为严佑是要请她先,,但这显然不是沉千海经常同她做的动作,她认得,这是哥哥经常对姐姐做的动作,师父经常对师娘做的动作。 是要牵手的意思。 只是哥哥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会先将手放低些,搀扶好后,再回握住。 他们当然也会牵她,只是牵便牵着了,不会有慎重的等待,也不会藏着小心翼翼的期许。 姜落不禁猜想,严佑的动作是这种含义吗?她觉得新颖又奇怪,明明自己不会在意的,但潜意识里却在抗拒——这一定得是师父跟师娘,哥哥和姐姐那样的关系才行吧? 话又说回来,师父他们之间与她之间的关系又有什么不同呢?这个问题她偷偷又委屈地想了好些年都没能想明白。 就像本该进行却没有发生的洞房花烛夜,明明昨晚心平气定,今早坐起来的时候居然悄悄松了一口气,很是迟钝的反应。 姜落犹豫之间,严佑已经察觉到了她的异样,自然地将手收回,改换成了为她整理额前青丝的动作,关切问道:“身体不舒服吗?” 面上虽是冷静,但那重复整理头发的动作已经暴露他的慌张。 严佑昨晚靠着太师椅睡了一夜,又担心姜落睡不惯,心里留意着她的动静,没有完全睡着,加上饮酒过多,也就算不上睡得好。 严佑原先想着,新婚夫妻不说如胶似漆,倒也不该若即若离,甜蜜的样子他装不出,但合乎礼节范围内该他做的就是一定要的,也同时改了称呼,免得有心之人借此欺负姜落。 然而他忽略了一样,亲密之举如果没有感情基础和氛围推动,就如同一片空白的身心被强行拉上轨道,让人勉强又厌恶——这才是人的第一情绪反应。 他待人接物向来做得游刃有余,这次却发觉自己仿佛宿酲未醒,脑子糊涂。 严佑已经将姜落的迟疑当成了她的拒绝,这种动作的等待时间不可放大,不然就是对她的施压。 他在心里责怪自己莽撞,这种事应该提前询问清楚,是他想得太容易了,对于处处设防的人来说,任何超越界限的举动都会让他们耗费巨大的勇气来设想对策。 “我没事。”姜落回答了他的问题,但注意力还在刚刚的牵手动作上,她左手往额头上一拿,握住了严佑的手,收住顺势而下放到了身侧,仰头道,“走吧。” 既然目的是为了打探师父的消息,那么牵不牵,愿不愿意牵,都不是她该考虑的。 她就该是无所谓的。 这一连串的动作把严佑打得措手不及,他迅速反应过来,换下被握住的姿势,好好地牵住了姜落。 他缓缓靠近了点,弯腰低头私语,“多有得罪,下次不会这样了。” 清冽的松木香飘来,近距离的声音让姜落一个激灵,不小心捏了一下严佑的手,她自己都没能搞明白的情绪被严佑一下认定为抗拒,还以为露馅了。 感受到那一捏,严佑也跟着轻轻捏住姜落的手,动作小心谨慎,温柔至极,轻声道:“放轻松,我会抓紧的。” 微风在耳畔作响,好像有人在她的界限之外礼貌地敲了门,耐心等着她的回答。 【落落这个是童年阴影引发的心理疾病,事由经过只有她自己知道,现在表现为非常不珍视自己,之后会被严厉批评o(*////▽////*)q所以主线跟她的幼年有关,不是找师父嘿,故事走向也不是谋杀案,偏温馨日常。心理活动相关原因探讨会着重写,细节控,可能读起来会觉得累,不喜阅读点叉即可,不能委屈自己】 007贺兰 到了正厅外,蒋蓉已经在堂前的太师椅上端正坐着了,双手交迭,不怒自威。 柳嬷嬷站在门口候着,见两人来了,先是注意到了牵在一起的手,默默一笑,随后上前行礼,将两人迎进去,“少爷,少奶奶。” “柳嬷嬷。”严佑点头回礼,姜落跟着行礼问好。 地上放了两个跪垫,堂上坐着蒋蓉一人,柳嬷嬷站到了蒋蓉身边。 姜落与蒋蓉的交流只有她拜访沉府那次,隔着屏风对过话,光从她说话的语气和用词就能模糊地感受到礼教森严的家庭氛围,不容冒犯。 姜落晓得,严家原先当家的是严佑的父亲严允章,不过十一年前就已过世,听沉妙瑜说,他死得倒霉,摔倒的时候刚巧撞到石头上,人就没了,只不过死在蒋蓉的房门前,事后的闲话猜忌也不少。 且在那之前,严继山还和她吵了一架,而后离家出走,弑夫夺位这个版本,是大多数人认同的。 只不过蒋蓉当家后,将严家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从不苛待他人,凡有人问起,皆为称赞,这才使得闲言碎语少了许多。 堂上坐着的确实只有蒋蓉一人,但在另一侧还站了个小孩,打扮得干净得体,只在一旁乖乖站着,低头不语。 姜落看到他的第一眼,脑中就自动浮现了他的名字。 严安鹤。 他光是往那一站,整个气氛就变得尴尬。 严佑自然也瞧见了,严安鹤的出现在他的意料之外。按规矩,他确实该来给姜落敬茶,只不过以保蒋蓉眼不见心不烦,严佑并没有安排他在这时候来。 他现在无法多说什么,只要一提,皆是难堪。 姜落明显地感到严佑在看到严安鹤后短暂一滞,才继续往前走去。走到红色的跪垫前,自然而然地分开。 “少奶奶请。” 姜落跪对着蒋蓉,接过了一旁柳嬷嬷准备好的茶,上半身呈鞠躬姿势,双手持杯奉上。 “母亲,请喝茶。” 蒋蓉没有立马接过,出现了停顿。倒不是说她要刻意为难,只是姜落的动作没有很自然,但也不生分,不像是从小养成,刻在骨子里的习惯,而是属于提前练习过的那种,琢磨起来,竟有点像—— 以前的自己。 这样的停顿很短促,蒋蓉很快回神,接过了那碗七分满的普洱茶。茶味醇香厚道,入口微苦,后有回甘,她却觉着今日这茶没有以往那般好喝,实则是心里揪着那份苦涩,有了抵触。 蒋蓉喝了一口,将茶递回给一旁的柳嬷嬷。她的嘴边挂了一抹很浅的微笑,“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严家的儿媳了。” 她随后取下手上的翡翠玉镯,亲手给姜落戴上。这只玉镯颜色浓郁漂亮,纹理和光泽都无可挑剔,实乃上品。 蒋蓉抓着姜落的手细细摩挲,来回翻看,确认这只手没有茧子死皮,足够白净细腻,是一位千金小姐的手。 郁色消减,她心里明朗了些,继续道,“小瑜呐,这玉镯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今天送给你,希望你日后平安喜乐。”她接着又拉过严佑的手,将其放在姜落的手上,“这孩子心里有你,也绝非那朝三暮四之徒,你们二人长长久久的,我便知足了。” 这是个其乐融融的场面——如果没有严安鹤在旁。 严佑如芒在背,只祈祷蒋蓉不要提什么早生贵子。 “好了,你们还要赶着回门,路途遥远,我就不多留了。再多的话便留到你们回来时慢慢说。” 蒋蓉不留话隙给任何人,眼神示意他们退下。严佑心里明白,她没有当场让人把严安鹤带出去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不该再惹她不快。 “多谢母亲。”两人一同行了拜礼,退了下去。 整个过程,严安鹤就如同一个僵硬的摆设,无人问津。 蒋蓉看着姜落离去的背影,仔细打量着,那步伐姿态绝不是一朝一夕能模仿的,但愿是她自己想多了吧。 待到两人走远,柳嬷嬷才开口,“夫人,小少爷他——” “注意你的称呼。”蒋蓉的脸迅速冷了下来,刚刚还称得上和蔼的人仿佛不是她,“人不是我带来的,与我也并无干系。” 蒋蓉说完就走,样子不留情面。柳嬷嬷趁此路过严安鹤,拉住他的手轻轻拍了两下,赶紧跟了上去。 严安鹤知道,柳嬷嬷的意思是让他在这里等她回来。 蒋蓉的步子越走越快,忽的停下,柳嬷嬷在后面亦步亦趋,差点撞上去。 “嬷嬷,咱们严府什么时候连饭也吃不上了?” “夫人,这是不会……” 蒋蓉厉声打断道,“不会什么?不会发生?你没看他快瘦成一根竹竿儿了?叫外人看了去,岂不是笑话我们严家。” 柳嬷嬷脸色一缓,“夫人说的是,我会让后厨多准备些吃食给小少爷送去,平时也会多留意……” “我什么时候说是他了。”蒋蓉冷哼一声,“我说的明明是小瑜。” “好好好——夫人说的是少奶奶。”柳嬷嬷无奈笑了笑。 “你若再敢僭越,休怪我不顾及情面。行了,忙去吧。”柳嬷嬷接下来要找谁做什么她心知肚明,这样的暗示已经代表她松口了,柳嬷嬷不会不晓得。 “是,夫人。” 柳嬷嬷行礼退下,立刻回到正厅找严安鹤,果然还在,让他在那里等着,便不会乱跑,人还是刚刚离开时候的站姿,也没想找个位置坐下。 她一把将严安鹤抱起,放在旁边的圈椅上坐着,蹲下身轻轻安抚他,“对不起啊小鹤,嬷嬷不是故意的。下个月小鹤就是六岁生日了,奶奶近日还问起你喜欢什么,要不要上学堂,嬷嬷就想借这个机会,让奶奶……是嬷嬷不好,办错了事,委屈了你。” 严安鹤含笑点头,反过来轻拍柳嬷嬷的肩,“没关系的柳嬷嬷。父亲应该比我更难受,可不要给他添麻烦才好。” “你呀,还不知道你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吗?” 谈及严佑,严安鹤又笑了,“父亲当然是爱我的人。” “大家都是爱你的。”柳嬷嬷有些疼惜地看着他,这孩子跟严佑一样,懂事得很。当年一个死讯和一个婴儿放在严府门口,谁说得清是什么?也就只有严佑铁了心要认下这个孩子,更多的人还是背地里叫他来路不明的野种。 刀剑不见得比言语更伤人,有些话对着小孩子一说,那就是一辈子的事儿。 她有时不禁感叹严佑的用心,只要他没有公务烦扰,就会把时间留给严安鹤,也正是因为给足了关爱,授以正道,严安鹤才会如此。 “奶奶对你凶神恶煞的,是她不好,小鹤受的委屈,嬷嬷都知道。” 严安鹤点头,掰着手仔细地比划了一下,声调稚嫩,“嬷嬷说了,奶奶心里有一道大伤口、这个大伤口要用针缝、奶奶怕痛,所以,我不会怪奶奶的。” 柳嬷嬷爱抚地摸了摸他的头,又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奶奶抹不开面,刚刚还悄悄跟我说你瘦了呢,嘱咐你多吃点。” 严安鹤同样将手指放在嘴边,小心又认真地点点头,“小鹤记下啦。” “好孩子。”柳嬷嬷笑道,正准备让他去找严佑,没曾想严佑和姜落竟折道回来了,显然是放心不下。严佑回来不奇怪,只是姜落也跟着回来倒有点出乎她的意料。 严佑想也知道是柳嬷嬷把严安鹤带过去的,这太糊涂了,纵然再有什么松动的迹象,蒋蓉心里的界限也不会消失。 柳嬷嬷起身行礼,“少爷,少奶奶。” “父亲?”严安鹤一时没反应过来,眨巴着眼喊严佑,迅速从圈椅上跳下来,又见到身后跟着的姜落,一时张口又不知如何称呼,愣在原地。 这一瞬,柳嬷嬷也尴尬了,她光顾着蒋蓉和严安鹤的关系了,没有考虑姜落愿不愿意。她以为沉家答应了婚事,就是认同这个关系的。 “这个……”柳嬷嬷一脸为难,开了口不知道如何接下去。 “这个称呼我知道,应该叫母亲。”姜落简单叙述事实,并无特殊含义,她是在场唯一一个认真思考问题的人——严安鹤应该如何称呼父亲的妻子呢? 这根本难不倒她。 严安鹤跟着昏了头,张口便道,“对,母亲。”话一出口,他立马捂嘴,小脸一红,惊恐万分。 只有姜落还在傻乎乎地肯定道,“是的,是叫母亲。” 严佑莫名被逗笑,姜落身上有一股呆傻劲儿,一种难得的纯粹。 柳嬷嬷趁热打铁,“那么少奶奶是否愿意……” 姜落再次被人带到她所回避的问题面前,询问她的意愿,给她递选择——她上一次选的无所谓,别人要怎么她便怎么,但这次没有明示暗示提示,她不知道该倾向哪一方。 她熟练地运用着迟央淮教她的忽悠大法,对严安鹤道,“那你愿意吗?” 严安鹤的眼睛闪了闪,望向严佑,似乎是在询问他的意见。 严佑蹲下身循循善诱,“当一个决定是属于你的时候,就不要过分在意他人的眼光。” 严安鹤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抬头紧张地看向姜落,“那这个决定——我可以不可以多考虑一下?” “当然。” 严安鹤释然地松了口气,向后退了一步,挺直身板,恭恭敬敬地对着二人行了拜礼,柳嬷嬷这便带着他退下了。 严佑和姜落这次才算是真正回了院子。 两人在屋子里坐下,严佑将拟好的清单递给姜落,“这是回门时要带的礼物,看看还缺什么。” 姜落拿起翻看,当然没有看进去,假意停留片刻,面上波澜不惊,嗯嗯几声,“没问题。”然后递了回去。 严佑一眼看穿,忍住笑意接过,“既然这上面没什么要添的了,那便收拾启程吧。你可还有未收拾妥当的?” “没有。不过……云枝是可以带的吧?” “那是当然。”严佑有些哭笑不得,之前见蒋蓉都没有怯场,现在倒显得拘谨了。“准备好了就走吧。” 春光灿烂,马车平稳地向前行驶,透过树荫的阳光忽闪忽闪,姜落偏头看向窗外,身体一侧,手习惯性的跟着晃动,捕捉光影,与其嬉戏,一时沉浸其中。 侧向的阳光照过来,光影斑驳陆离,侧影细碎,路过的微风与她的发丝缠绵,扫得人痒痒的。 两人相对而坐,严佑就这样看着姜落的侧颜,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看得过久,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失礼了。 他只是觉得,这场景有一些遗憾之处,像银丝缠绕,悬浮飘渺。 但他没能想通哪里遗憾。 姜落没有察觉到严佑的视线,仍是伸出一只手搭在车窗上缓缓舞动,她做自己的事情时一向是心无旁骛。 也许是春日醉人,又或者阳光让人懈怠,她的眼睛渐渐不再聚焦,起了睡意。昨天一晚没睡,此刻困意席卷而来,她毫无招架之力。 姜落收回手,将头靠在手肘上,准备入睡。 严佑瞧了一眼她的姿势,抬手将方枕放好位置。马车足够宽敞,可以坐着侧躺,短暂的休息。 “夫人。” 他改掉称呼后也就前面几次喊着不习惯,多几次就熟练了。 姜落本要闭着的眼睛勉强维持着半睁,迷糊间看到他伸手拍了拍摆好的方枕,身体做出本能反应,下一瞬便倒下闭上了眼。 太困了。 平坦大道上,马车渐行渐远,一尾倒影终无影踪,留下了还算新鲜的车辙。 片刻后天色忽暗,几滴雨飘了下来,丝丝点点落在衣服上倒也无伤大雅。 “阿姊,下雨了。” 雨势不大,毛毛细雨柔润无声,浅浅地覆上一抹朦胧。 迟央淮熟练地拿出背囊中的伞,撑开之后自然往一旁倾斜。 素净白嫩的手伸出,他的阿姊抵住了倾斜的伞柄,“倾得太多了。” “好。”迟央淮及时立住伞,听话地往回收了一段距离。 往前走了一段,旁边有人招呼他们:“二位客官且慢,这雨的势头说不准呐,不如到店里歇歇,喝口热汤再走?” 这话吸引了二人的注意,那店小二就倚在店门口招呼他,迟央淮趁这功夫,悄悄将伞倾了回去。 他上下打量了店小二一眼,随后往店铺里细看,里面冷冷清清,看不到顾客,除了他,便只剩一个妇人站在柜台那儿拨算盘。 那算盘边带着隐约的血迹,显然是个黑店。 周边是人迹罕至的荒郊,这是一家路边的私人客栈,那就不奇怪了。他望了一番这家店的规模,不是很大,只有两层楼。 “店里就你们二人?” “客官可别小瞧了我夫妇二人,不如里面请?” 迟央淮低头耳语几句,两人进了店。 “住店吧。” “好嘞!”店小二热情上前,替他收拾好伞立放在门口,显然是把二人认成了夫妻,“二位客官,一间房两碗素面如何?” 迟央淮一愣,也不反驳,“嗯。面待会儿再吃,先尽快收拾房间。” 刚刚站在柜台处拨算盘的妇人跟着应下,客套道,“晓得晓得,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迟。”迟央淮环视了一下四周,心里不动声色地盘算着,“事不宜迟的迟。” “那这位夫人……”店小二迅速接话,看向一旁的姑娘,女子带着面纱,只露出上半张脸,那半张脸已有天人之姿,也不知面纱之下是何等惊世之貌。 这让他一时看呆,话都没接上。 迟央淮往前一挡,替她回答,“贺兰。” “多有冒犯多有冒犯。”店小二连忙道歉,眼睛却还是贴在她身上。 贺兰梓稍微眯眼,因遮住了半张脸,让人误以为是笑的表情,“无妨,多谢店家收留。” 多谢,送上门来。 008黑吃黑 正如店小二所期待那样,贺兰梓的声音也同样动听,像是在荒郊野岭里发现了一株可遇不可求的仙草,惊叹之余又觉合理。他回过神来应了几句,便上到二楼收拾屋子了,动作麻利,很快带着二人到了收拾好的房门前。 “二位客官,这就是你们的房间了。我现在去做素面,二位稍等。” 迟央淮点头,侧身朝楼下看去,这间客房的位置正好对着柜台,门只要没关上,站在柜台那儿的人一抬头便可一览无遗。 鬼使神差下,低头算账的妇人忽然抬头与迟央淮对视了一眼。 迟央淮微微颔首,随后和贺兰梓一起进了房间,将门关上。 店小二下楼后向后厨走去,熟练地踢开两具未来得及清理但挡住去路的尸体。灶台上有两碗吃了几口的素面,现在看来已经坨了,他往两碗面上各自浇了点热汤,撒了一把蒙汗药,用筷子将面裹了几圈,直到它看起来像是那么回事,再端了出去。 店小二撩开帘帷,习惯性朝算账的妇人使了个眼色,上了二楼的房间。 他一手端着托盘里的两碗素面,一手假意敲门,“二位客官,两碗素面好了。” 迟央淮在里面应了一声,“门没锁,进来吧。” 听到这话,店小二便推门而入,待他进了房门,身侧的迟央淮抬脚将门关上。 房间里只有简单的一张床和两张凳子,面积不大,其余位置只够站住脚。颜色深暗不一的地板还有刚被清洗过的痕迹,墙壁四周挂满了香料,试图掩盖空气中残留着的血腥味。 贺兰梓正坐在其中一张凳子上,静静等着店小二将托盘中的素面放下。 他低头掩饰,用狡黠装满了眸中的无底洞。 “二位慢用。” “店家。”贺兰梓看向他,揭下面纱冲他微微一笑,“可否后退一步?” 店小二看得一时失神,快速地眨了多下眼睛,换上虚伪的笑容,听话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其实还抽空想了下迟央淮站哪去了,正要回头望去,下一刻便感脖子一凉,嗓子眼里迫不及待地涌出一片腥甜,眼前一黑就要倒下。身后的迟央淮几乎是在割喉的同时迅速揪住了他的头发,空中划过一道短促的弧线,血如泉涌,直直喷向天花板,呲开一片血花,转瞬又滴答滴答的掉落流回。 迟央淮手一侧,转了个方向,将他往门后一丢,让鲜血对着后面的墙壁呲。鲜血顺着头颅转动的轨迹扫射过他半张脸,浇出半身血。 整个房间里留下一片死寂,只有一段微弱的喘息声。 算账的妇人见人还未出来,时间也比平时迟了许久,心中生疑,却也不敢轻举妄动,生怕搅乱了原来的计划,她提高音量在楼下吆喝一声,“二位客官?素面可还吃得满意?” 没有回应。 她又喊了一声,依旧没有人回答,眼珠一转,转念一想,便从柜台下面抽出了一把菜刀藏在身后,放轻脚步朝二楼走去。 人还未走近,但已经隐约闻到了用来遮盖血腥味的香料味,二者掺半混杂不清,也不知道成了没有。就当她再往前一步时,房间门忽然一下开了,贺兰梓从里面缓缓走出来,那步伐仪态像是天潢贵胄大驾光临。 她往旁边站了一步,礼貌笑道,“店家夫人莫要生气,刚刚我们三人交谈甚欢,多留了片刻。” 妇人瞬间将背后的菜刀握紧,脸上同时挂上一抹和善的笑容,步步朝她逼近,“既然如此……姑娘不如跟我说说,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贺兰梓的笑容仍旧温和无害,“只是提醒一下,小心……”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房门的弧度大开,寒光一闪,里面兀的刺出一把匕首,将妇人的颈部横向贯穿。 菜刀哐当落地,锋利的刀口平躺在地,她接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里全是不可置信。 “丢了命。”贺兰梓将后半句补充上,为时已晚。 迟央淮蹲下身仔细确认她是否已经气绝身亡,扑面而来的血腥味冲得他微微皱眉。 “阿姊,楼下坐着吧,剩下的交给我。” 迟央淮低头检查尸体,故意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悄悄把些许颤抖的手往旁藏了些距离。 一把匕首,两具尸体,房间里外皆染猩红,唯独贺兰梓身上干干净净,唯一算得上脏的只有脚底的污泥。 她的笑容早已卸下,微微皱起眉头,脑中思绪万千,而最后也只是开口嗯了一声。 迟央淮稳定心神,抬眸看她,语气带了些严肃的强调,但不明显,“阿姊,其实我自己可以。” 他想说,他可以一个人解决他们,不需要她做那些可有可无的事,也舍不得她做那些事,但他也心知,阻止她的结果只能是适得其反。 贺兰梓闻言挑眉,平静的表情下藏着诸多不快,她往前几步走到他面前,速度较快,但依旧注意到了避让,没有让纱裙沾到四溅的血渍。 她的视线往下扫,目标明确,蹲下身缓缓握住那只手的手腕,抬手往前一举,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 “那就别抖。” 言语间透着一股狠狠的惩罚意味。 “……好。阿姊不要生气。”他听话地应下,再次垂眸不语。 贺兰梓目光上移,慢慢摩挲着他手上的血迹。迟央淮想要抽手,却是不敢的。 “我是你的帮凶。”你逃不开我。 他抬头望向她,眼神一片清明,清明得有些作假。 “阿姊,我不是小孩子了。” 贺兰梓没有接话,只是慢慢松开他的手,不再说话,起身往楼下走去。迟央淮的目光迅速追上,将那表层的伪装丢得一干二净,眼里满含浓烈的痴迷眷恋和肮脏龌龊的心思,而再一眨眼,又悉数克制。 ‘藏’这个动作,他最是熟练。 迟央淮将尸体搬回房间,躲在房间里光明正大地盯着刚刚被抚摸过的手,目光停了片刻,随后缓缓攥紧,嘴角勾起一个极浅的笑。 贺兰梓下楼后挑了个凳子坐下,单手托腮,有些出神,精致的脸上即使没有表情,也足以让人神魂颠倒。 迟央淮从外面将房间门锁死,将门外的走廊仔细做了一番清洗,确保看得见的地方都没有血迹。 即使只待片刻,他也要确保这里的环境不能碍了她的眼。 外面的雨只下了一会儿便停,像是小姑娘的脾气,来得快也走得急。 贺兰梓起身望了一眼外面,天空一碧如洗,明朗的天气显然适合出门而不适合躲藏。她轻轻一掸身上的灰,重新戴上面纱,看到收拾好背囊的迟央淮,面上表情淡淡,“走吧。” 迟央淮点头应好,去后厨找了些油,浇在周围。两人出了客栈门后,他朝这儿丢了个火折子,一把大火轰的一声烧起来,迅速瓦解掉所触碰到的一切,红烟滚滚,隔着燃烧的火焰,只见两个晃动的身影渐行渐远。 光线接次变化,月亮赶走太阳,星辰拉起帷幕。 行至天色稍晚,贺兰梓和迟央淮才从这荒郊野岭赶路到了繁华地带。 迟央淮是不舍得让贺兰梓睡在腌臜地的。 “两间偏静的客房。”他熟练地用两个假身份在客栈登记,递了银两,带着贺兰梓到了房间。 刚刚从黑店了搜刮了不少,钱不成问题。 “阿姊,热水已经准备好了,你且安心沐浴。”顿了顿,迟央淮又继续说:“我出去把那双舞鞋给小妹买下来。” 来的路上有一家鞋铺,贺兰梓的目光在一双舞鞋上停留了一小会儿,片刻的停留,迟央淮已心领神会。 贺兰梓对他的细致观察并不意外,只是将视线放到背囊上。 迟央淮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补充道,“多一双鞋而已,不碍事。” “……去吧。” 迟央淮关上房门出去了,买好鞋回来再重新敲响房门。当听到里面应允后,他才推门而入,将房门关上。 贺兰梓已经沐浴完,半湿的头发理在一侧,发梢挂着水珠,不停滴落。 她的身上只裹了一件素净的白衣,双颊因沐浴而晕染上些许微红,削弱了她的冷艳感,降低了攻击性。她对着镜子卸下口脂,睫毛上的细小水珠顺着她眨眼的动作消失不见,国色天姿。 所谓美人,淡妆浓抹总相宜。无论什么样子,无论看多少次,都会被反复惊艳。 迟央淮避开视线,同时停止自己的遐想,娴熟地拿起沐巾在她旁边坐下。 “阿姊。”他只这么喊了一声,贺兰梓便知道他要干什么了,她简单应了一声,侧过身子,拿起刚刚迟央淮放在她面前的舞鞋细细端详。 乌黑秀丽的头发带着淡淡的草木香,似有似无,总在人要忽略它的时候强调一下自己,调皮而妩媚。 他用沐巾拢起她的秀发,轻轻擦拭着成串流下的水珠,瞥见她耳后残留的水渍聚滴而下,直直落在锁骨上。 迟央淮喉咙微动,隔着沐巾,抬手轻轻擦去。水珠浸过沐巾,带来丝丝凉意,他却觉得心口发烫。 贺兰梓微微偏头看他,却同以往一样,看不出他有什么起伏的情绪,瞧了他一眼,她便继续低头摩挲舞鞋上面的刺绣,“倒是勉强能与落落相配。” 迟央淮不懂这些,只是附和她的话语,继续擦拭着头发。擦拭完毕后,他从背囊里拿出两个瓶罐,其中一瓶装的是桂花油,另一盒里装着雪花膏。他自己拿过那瓶桂花油,再把雪花膏递了过去。 迟央淮倒出一些在手上,用桂花油温柔仔细地帮她打理头发。贺兰梓则用一些雪花膏抹在手上,细细匀开,残留的油脂在灯光的照射下微微反光,最后渐渐化开。 手如玉笋,白嫩细腻。 迟央淮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脑子里竟突然想象起水珠从她的手背上擦过,从指尖淌下的画面,短暂失神。 “师父那边可有消息?” 听到贺兰梓的声音,他迅速回过神来,快速地眨了眨眼,“还没。” “这样啊……”贺兰梓微微眯眼,脑海中浮现出几张面庞,心里似乎考量着什么,但很快压下心思,嘴角牵出一个极小的弧度,与这春日夜晚一同渗出凉意。 迟央淮看到她的表情,很快明白她在想什么,“他们没那个胆子动师娘和小妹。” “这也说不准,对吧。”贺兰梓扬头笑了笑,明眸皓齿,让人神摇意夺。 “……是。”迟央淮手一顿,拿起桃木梳默默为她梳头,不再吭声。 虽然他不是很想用睚眦必报这种贬义词来形容他的阿姊,但——贺兰梓就是这样。甚至只要察觉到了别人的念头,即使对方没有动作,她也会先发制人。他有时候甚至会想,她能不能再坏得彻底一点,这样他就敢…… 不,也是不敢的。 更何况,这跟坏差远了,只是一个缺点而已。 丝毫不影响她众星捧月,让人心向往之。 他放下了桃木梳,看了一眼窗外,浓浓黑夜不及他眼里的郁色。 “阿姊早点休息。” “嗯。” 009晚安 清早的风谈不上刺骨,仍能带来些微的寒冷。一路紧赶慢赶,终在第二天早上到了沉府。 严佑牵着她往沉府里面走,一个傻乎乎的不做多想,一个顺理成章并不介意,牵着牵着,越发自然。 对于姜落而言,这只是两只手放在一起而已。 云枝瞄了一眼牵在一起的手,又想起昨日早晨姜落犯困时,严佑让她拿来毯子给姜落盖上。 两人的表情相互之间仍是陌生的,没有分毫黏腻。这她有些看不透他们的互动——总觉得到了很亲密的地步,又好像不是。 两人由仆从领往正厅,一眼便瞧见坐在那里的沉千海和梁芸梦。 沉千海的视线在两人相互牵着的手上做了短暂的停留,随即与严佑对视,和蔼一笑。 姜落点了点头,“……爹。” 这种称呼她很难适应。 沉千海冲她笑了笑,故作揶揄,“小瑜牵着自己的夫婿,还紧张什么?” 显然是因为姜落喊的那声爹有一瞬的犹豫,虽然极其短暂细微,但还是被严佑捕捉到了。 情绪有些平淡,不太像一个出嫁的女儿回门时的反应。 沉千海加上这么一句话并没有任何问题,无非是想安慰一下女儿回门时的怯意。但经过这几天的相处,严佑已经了解到了姜落身上的钝感,眼下沉千海的行为有了打圆场的嫌疑。 他察言观色向来敏锐迅速,说是精明老练也不为过,何况他本身对这场婚事还有颇多疑问。 他尤其不明白这场婚事到底是谁同意了,种种之间太过违和。 敬茶后,梁芸梦以体己话为由将姜落带回了内院。 姜落一推开房门,便被人结结实实扑了个满怀,熟悉的梅香让她愣了愣,再是伸手回抱住。 沉妙瑜那些日子黏她得很,这感觉算不上陌生。 “小瑜!”梁芸梦低声呵斥了一句,赶紧将两人带进屋里,谨慎地朝外面看了几眼,随后关上房门。 梁芸梦无奈地看了沉妙瑜一眼,警告之意尽在不言中。沉妙瑜冲她吐了吐舌,俨然一副知错不改的样子。 “落落姐在严府过得如何?他们有没有欺负你?那个严二公子……”话说到一半,沉妙瑜忽然瞥见姜落手上明晃晃的玉镯,一时思维跳脱,“咦,这个玉镯真好看,是严二公子送的吗?” “是蒋夫人。” 沉妙瑜低头细细打量了几眼那镯子,侧头望向梁芸梦,见到她点头沉妙瑜才放心下来,不过嘴上依旧嘀咕着,“不过我新看的话本上说啊,有的恶婆婆惯会用那些手段了,身上戴的嘴里吃的都得小心些。” 沉妙瑜潜意识里带些偏见,心直口快,不免又惹来梁芸梦的斥责。 姜落轻轻拍了拍沉妙瑜的手,“一切都好,莫要担心。” 她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而笑了起来,姜落让她放心她便不多问,开始说起这几日的新鲜事,满脸的分享欲,说着一句又可以马上扯到另一个话题,像是无穷尽。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被她表现得淋漓尽致。 话有些过密,像倾倒一般急切,有了离别的影子。 沉妙瑜的行囊早就收拾好了,只等这次姜落回门叙旧后,便要奔向她心中的天地。旅程并非孤身一人,沉千海为她精心挑选了一男一女两个侍卫。 她在最后一刻的叮嘱上敛起笑意,语气严肃,“落落姐,就算被发现,也不打紧。沉家既然决定帮你,自然是考虑了最坏的后果以及如何承担。你的事若办好了,便告诉云枝,为你准备的和离书随时都能派上用场。” “一定记得,先保护好你自己。” 姜落微微扬眉,有些意外,她还以为这样的话应该会先从沉千海或者梁芸梦的口中听到。 她点头答应。 明媚的春光透过窗户映照在少女的脸上,光影交错。随风起舞的树叶扑向着阳光,花卉花枝招展。 芳菲伊始,后花园里满是馨香。 严佑和沉千海路过假山,边走边聊,试图从对方的只言片语中抓取到有用信息,两个官场人说起话来谁也不让谁,相互摸不清。 “贤婿与小女相处得如何?” 严佑温和一笑,“知书达理,落落大方。”顿了一下,接道,“可能是刚到严府,还有些拘谨。请岳父放心,我一定会对她好的。” 回答笼统空洞,却又接过了话头,同样是一次什么也试探不出的对话。 沉千海笑了笑,“小瑜若是哪天给家里诉苦,我可饶不了你。” 他本想顺理成章谈及和离,又觉得目的太明显。严佑的态度过于公事公办,想来两人的相处模式多半是相敬如宾,沉千海稍微松了口气。 严佑躬身作揖,“那是自然。” * 回来的路程不必太赶,夫妻俩两天后才回到严府。 马车停在一旁,在等严佑,他顺路下车置办些东西。姜落坐在马车里,一手挑开车帘,朝四周望去,想要多记一记周围的建筑。她正恍惚着,忽听云枝出声提醒:“姑爷回来了。” 她垂眸收回视线,放下了车帘。 严佑将东西交给了下人,坐回了马车内,“夫人以前来过京师么?” 姜落摇头。 “后几日我带夫人去京郊外踏青,再四处逛一逛,夫人可愿意?”严佑的婚假有九天,来来回回算下来,还剩三天。 按理说,婚假是新婚夫妇用来恩爱甜蜜的,只不过两人都没有要培养感情的意思。 但他不能忽略这个义务。 从庚帖上的日子算来,他年长“她”近七岁。若是一个二十一,一个二十八,他倒不觉得有什么,但眼下一个十六的少女和一个快二十三的男人,态度上更偏向于年长者的照拂。 他觉得有罪恶感。 尤其回想起新婚那晚,他居然跟她探讨要孩子的事。 当真是酒喝多了冲动上头,颇有自暴自弃的意味。 姜落看了他一眼接着点点头,她知道严佑是看到她刚刚的动作误会了。 不过能出去看看,也有利于她寻找游席知的线索。 马车驶回严府,在门口停下,严佑自然地递手,扶着姜落走下马车。 柳嬷嬷领着姜落去了蒋蓉的房间,没有叫上严佑。 姜落原先还担心蒋蓉会问她一些刁钻的问题,要是答不上来该怎么办——事实上聊天氛围很融洽,只是说了些家常话,留着她一起吃了午饭。 饭桌上,蒋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姜落吃饭的规矩仪态,结果是丝毫都挑不出错。 她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下,归结于自己太过敏感。 蒋蓉觉得姜落规矩懂事,言语谈吐也非粗俗之辈,越看越满意,只是面上不显,她的体贴关爱要讲分寸,不可让人觉着能恃宠而骄。 两家既然已经结成亲家,她便不会再多去探讨什么门当户对,总之,一桩心事已了。 午后时分,蒋蓉又带着姜落到附近逛了逛,同一些贵妇人坐在一起吃了些茶点,直到同蒋蓉一并用完晚饭后,姜落才得空卸下一身的疲惫,在沐浴之后回到房间里见到了严佑。 两人新婚燕尔,婚假这几日是不可能分房睡的。严佑自然是将床留给了姜落,自己睡在外面的榻上。 姜落渐渐习惯了他细致入微的照顾,算不上心安理得,倒也不像第一次见他的时候那般戒备。 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师娘以前教她读的诗文,忽然变得鲜活起来。 “今日很累吧。” “还好。”姜落坐在椅子上简单回应,有些羡慕地望了一眼外面看起来就硬的床榻,想了想,略带迟疑地开口,“我们能不能……换一换?” 严佑失笑,并不打算和她探讨礼节或者谦让之类的问题。 因为她绝对没有那些复杂的想法,只是简单的不想睡床而已。 “为什么?” 他静静等待她的下文。 “……我不习惯睡太软的床。”比起艰苦的环境,她更难适应这种坐上去会塌陷,对她来说毫无安全感的床。姜落在回答前考虑过,这是实话实说,也并不是个值得让人深究的原因。如果不解决的话,她难以保证自己有较好的精神状态面对如今的境地。 听到姜落的回答,严佑微微勾起唇角,“夫人不必担心,已经换掉了。” 姜落一愣,不知道他为什么了解这个,用好奇的目光望了过去,但没问出口。 “想知道吗?” 直接怀疑姜落的身份造假对严佑来说还有些离谱,他仅仅只是好奇她经历过什么。 姜落迟缓地点头。 “夫人这几日的精气神并不是很好。”他淡淡一笑,“我问了云枝,是我考虑得不周到。” 云枝私下里又问起过她的黑眼圈,她确实跟云枝讲过。 而严佑大部分时间和她待在一起,对她的精神状态总能第一时间察觉。 比如马车上她睡着的那次,看着不像是简单的犯困。 姜落心中了然,确实是太过明显了。她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那你这几日睡得舒服吗?” 她在更加主动地思考。 严佑觉得,这很好。 姜落看了一眼床,又看了一眼外面的榻,未等严佑回答,接着补充道:“这个床挺大的,我觉得可以睡下两个人。” 严佑一时没能接上话,嘴角的弧度收敛了些。 后面补充的话,有些用力过猛——考虑的时候又忽略了自己。 他一扬眉,忽然朝着姜落走了一大步,俯身与之平视,姜落始料未及,不由自主地后仰身体。 严佑的左手虚放在她身后,以防她重心不稳。 短暂停了一瞬,严佑退回了刚刚的距离,故意道,“两个人睡在一张床上的距离,可比这个更近。” 姜落呼吸一滞,脑子里开始飞速转动。 她不喜欢这种距离,像是在被人光明正大的窥视。 姜落拒绝的次数太多,一些合理的请求也被她忽视。严佑算是看出来了,只是简单地劝说和请求,并不能让她重视。 “抱歉,是我的错,刚刚绝非有意为之。”他诚恳地进行道歉,并不想表现出一种轻而易举的掌控感。 上位者的宽容对于弱者来说是一种非常致命的陷阱,尤其在伪装成自然流露时,鲜少有人可以真正地直视身份地位比自己高的人。 灵魂之间的平等对话,从来都不是轻易的。 由此引导出来的乖觉不是他所期待的,那是一种欺骗性的服从。 即使在靠近时,他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心跳加速。 “你看,榻上垫着有床被,我没有让自己委屈。” 考虑他人不代表完全忽略自己。 “……我知道了。” 姜落眼神微微闪动,心里那团很久置之不理的杂乱毛线球,有人示范着为她理顺了简短的一小截,递给了她。 见姜落还有些发愣,严佑又道,“吓着你了吧?可要出出气?” “不,不用。”姜落缓了缓,生怕他做出更骇人的举动来。自打接触了严佑,她便发现自己变得好像越来越有所谓了,心里一边想着逃避,一边又觉得这好像是应该的。 眼前这个人似乎能把许多事变得理所当然。 她看向他,懵懂之间忽然抵触起来,师父明明说了她这脑瓜子最是不好使,她更应该提高警惕才对。 她定是受了骗。 严家果然没好人……等等,不能这样说,蒋夫人先暂时例外好了。 “明日要去踏青,早些休息吧。”严佑察觉到她一下警觉起来,只是微微一笑,退了一步,带了些许安慰的含义,“夫人晚安。” 010踏青 春雨绵绵,刚淋刷过的泥土润得打滑,空气中弥漫着泥土混青草的气味,是独属于雨后的浓郁青草芳香。 “阿嚏——” 姜落一个喷嚏打出,倒不像是着了凉。 “冷吗?”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严佑心中就有了答案,不出意料地在下一刻看到了姜落摇头。 不愿真实表达自己的感受,潜意识里对外界有一种无声的抗拒。 严佑不做勉强,只是另道:“那可以牵你的手吗?” 姜落看向他,正要开口答应忽然犹豫下来,忍不住想,这次的牵手会有什么新的含义吗? 她看着严佑递出来的手,仅仅只是安静地看着,在心里寻不到出口,突然间陷入一种自我高度内耗,一时有些出神。 她以前也会偶尔想想这些,但不会像现在这般过度,严佑的引导总是不断地打破她的防线,颠覆她的认识——这不得不使她停下来思考。 严佑也不说话,只是垂眸看她,保持着伸手的姿势,不做打扰。从他的角度可以清晰地看到姜落眨眼的样子,上下起伏的弧度像蝴蝶扑着翅膀,一根又一根清晰的睫毛像是被狼毫勾勒过,微颤之际,更为灵动。 终于,姜落开口,“我可以拒绝吗。” 虽是问句,但已然表达了自己的答案。 严佑轻笑一声,收回手,“这是你的权利。” 这样的天气还不至于要带手炉,他只是想间接确认一下那只手的温度。言语在姜落这里行不通,只能通过其他更为直接主动的方式。 但严佑想改变这种方式。 一开始他只是想了解这样不对等的矛盾感,但渐渐地,新奇感很快消失,心里悄然滋长出极其寡淡的情愫。 想到这儿,严佑微微抿唇,他惊觉自己产生了保护欲。 他又想,这没什么不好,这是他的妻子,理当如此。 没有什么爱或者不爱,只要合适,默契地知道对方需要什么,该怎么做,仅此而已。 “为什么要牵手?” 游席知教姜落,凡事能让别人闹心的,就别憋屈自己。 自己想不明白,旁边不是有一个能问的么。 严佑侧头看去,正好迎上姜落的目光,乌黑的眼眸极具专注力地望着他,让某种模样在他心里多了几分具象化。 想不通就直接问,眼底的执拗在无声地撕去身上呆傻的标签。 “因为想知道你冷不冷。” “还好。”姜落低头打量起自己的双手,认真回答,“能够再温暖一些会更好。” 犹豫片刻,她重新递出了手,“可以牵着吗?” 严佑一怔,释然地笑了,这样的行为无异于主动权的试探。他顺从地递出了自己的手,拉过她冰凉的手,放在掌心里轻轻摩挲。 “遵命,夫人。” 郊外的青草地绿油油,春风吹起一层又一层的草浪,偶有几只掉落的风筝偏离航线,栽出几个跟头。 严佑脚步微顿,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姜落跟着看过去,是她不认识的一男一女。 “太子殿下。谢将军。”严佑躬身行礼,姜落跟着照做。 当朝太子,周景灼,和当朝将军,谢昭离。 姜落看了周景灼一眼,稍微惊讶。这人的相貌也是好看的,端的方正,眉间儒雅随和,但她总觉得他有一股化不开的戾气。 “免礼。”周景灼挥了挥手,谢昭离点头示意。 “看来这位就是你新娶的夫人了?”周景灼看向姜落,似乎在辨认着什么,他收回目光时,又见严佑浅浅皱起眉头,大概猜了下。 他看到了自己,自然在想有关游席知的事。 看来这定心丸是非吃不可了。 “非是孤有意打扰你们二人,只是谢将军想要同你的夫人交谈一下,女子之间的事,严大人怎好参与?对吧,谢将军?”周景灼压下心底对严佑的不满,笑着看向谢昭离。 “……是。”谢昭离点头承认,面上平静,神色淡然,不过姜落总觉得……谢昭离在瞪他。 她人是钝了点,却是能更纯粹更直接地感受到其他人的反应,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 “那“沉夫人”可介意?”周景灼看向姜落,笑容看起来十分贴心。 被点名的姜落摇摇头,下意识抬眸看去,从周景灼再次看向谢昭离的目光中发现了柔情。 谢昭离作完揖礼淡然收回目光,虽是和周景灼之间有对话,但就连余光也未留给他分毫,她应答完后,便带着姜落走了。 姜落看向谢昭离,她腰间系的酒葫芦引起了她的注意。谢昭离察觉到她的视线,语气温和地解释道,“这是桂花酿。” “桂花酿……”姜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并不在意谢昭离要找自己聊什么事,只是顺着自己的思路问了下去,“这里的人都爱喝桂花酿吗?” 谢昭离失笑,“都?何以见得?”她瞥了一眼自己的酒葫芦,不过是今日打酒刚好轮到桂花酿。 “新婚夜喝的交杯酒也是桂花酿。” “是这样。”谢昭离点点头,漫无目的地向前迈步,似乎是想到什么,她补充了一句,“不过我们这儿的新婚夜一般都喝春酒。” “春酒……我知道,比桂花酿要烈。口感要偏甘实清爽,少了一些果酿的香气,不过我觉得还是桂花酿要……”品酒的习惯是游席知给带出来的,她此时碰到与酒相关的话题,没能忍住。 谢昭离听得入迷,姜落却突然停下了,“怎么不继续说了?” “哦。想起上一次喝的桂花酿,太一般了。”姜落老实回答,无可避免地皱了皱眉头。 谢昭离轻笑一声,““沉小姐”……啊,抱歉,我见你年纪比我小,虽然成了婚,但总觉得叫你夫人不太贴切。” “称呼而已,请随意。” 谢昭离又将话题拉了回去,“看来你对酒颇有研究,那你觉得最好喝的酒是什么?” “桂花酿。”即答。 短暂的沉默后,谢昭离忽然笑起来,“看来严大人是好心办坏事啊。” 姜落没听懂,继续说着自己的话,“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请你尝一尝这世间最好喝的桂花酿。” “最?评价这么高?”谢昭离起了兴趣,爽朗一笑,“那我可真要好好期待一番了。你的酒嘛,我也不能白喝……你可有想要的?” 姜落仔细思索一番,“刚刚太子殿下说,你是将军。那……可以教我骑马吗?” “乐意之至。” 严佑见周景灼支走了姜落,知道是关于游席知的事,于是主动开口,“皇上那边……要交代了么?” 周景灼语气懒散,似乎是睨了他一眼,“什么交不交代的,耗着呗,谁能耗得过他啊。” 皇上周明晟还在用名贵药材吊着那最后一口气,偶尔从殿中传来微弱的呜咽声,似乎是找不到他的亲生女儿就走得不安心。可外头人只知皇上病危,却不知他这遗愿,周景灼压着这件事,也不知做的什么打算。 “殿下慎言。”严佑立刻作揖礼,提醒他说话的分寸。他印象里的太子躬行君子,和眼前散发着颓然气息的周景灼完全相反。 “哦,憋太久了,你忍一下。”周景灼无所谓地扬了扬下巴,毫无愧疚感,“那个跳舞的,问得出问不出,都是你自己的本事。”似乎是想到什么,他嗤笑一声,“他跟你说自己软硬不吃?孤才命人抽了他三鞭就晕过去了,还不如孤。” 太子周景灼是出了名的怕痛,不过皇上也没有因此手下留情就是了,周明晟曾赐他五十鞭,把他打得奄奄一息的同时废了他的储位,至今没有再立。 严佑没有接话,只是静静站在一旁。皇室内斗的事,严家不想掺和。 “行了行了,别摆出一副大逆不道的表情要死要活的。”周景灼懒懒掀起眼皮看他一眼,“动作瞒着点,其他你随意,就当是还你个人情。” “殿下费心。”严佑恭敬回答,转头毫不犹豫地看向不远处并排走在一起,慢悠悠的两人。 他的目光追随着她荡起来的衣摆,渐渐紧张起来,她的发髻似乎没有固定好,有松落的迹象,步子还算矫健,看来腿不疼…… “呵。”周景灼戏谑地笑了一声,与他看的是同一个方向,只是眼神比起刚刚,更有侵略性地放在谢昭离身上,语气隐含着些微得意,“看来你们夫妻二人之间没什么感情。” 那一声嘲讽意味明显的笑声让严佑回过神,说话间莫名心虚,“我们之间……相敬——” “甚是无趣。”周景灼打断了他的话,评价得毫不客气。 两人的视线强烈程度不相上下,周景灼的目光还要更甚,逼得谢昭离停下了脚步。她略有些烦躁地皱了皱眉头,转过头却见周景灼正偏头和严佑对话,似乎刚刚的两束目光不是他们两个。 “我的马在外面不远处,不如你在此地等我,我牵过来。” “直接去马场不是更方便吗?” 她笑了笑,略带心虚地眨了眨眼,先拿严佑做挡箭牌,“严大人要担心你的,我可担不起拐卖这个罪名。” “哦——”提及严佑,姜落下意识回头看去,猝不及防的与严佑来了一场对视,她歪了歪头,对这种巧妙有些好奇,想要多看出些究竟,她的目光纯粹,纯粹得带出了最原始的赤裸。 对视停顿了片刻,姜落还没有看出个明白来,严佑忽然生硬地别过头,抬手握拳放在嘴边轻咳一声,掩饰得过于明显。 不过没关系,姜落只会觉得奇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的。 “哈。”周景灼又笑了,“毛头小子。” “殿下——” “慎——言——”周景灼抢答,故意拖长尾音,和他懒散的样子倒有几分相衬。 严佑比周景灼大两岁,却被他称作“毛头小子”,听着属实欠妥。 他微微摇头,悄悄做了一个深呼吸,平静的表情下是狂跳不止的心。 姜落发现严佑避开了视线接触,这下更看不出什么来了,她将视线收回的同时,脑袋里装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也不会细想就是了。 大概一刻钟过后,谢昭离骑着马回来了。她翻身下马,将马牵过来,马似乎不愿意走近,她只好用略带抱歉的目光看向姜落,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 姜落走了几步就跑起来了,头上并不稳固的簪子歪斜松垮,还未来得及完全散落的头发颠一颠的,伴随着树叶沙沙响动声的微风迎面闯来与她拥吻。 少女提着裙摆,奔向前方。 严佑看着她往前跑了几步,头上的簪子被树枝一挂,青丝散落。 那一刻,她散掉了沉重的束缚,只有作乱的发丝在她眼前飞舞。 她是自由的,无拘无束的。 不像他,说起话来都死气沉沉的。 他的心里燃起一股强烈的欲望——他想参与。 011女儿红 日暮时分,暖色系的晚霞倒映在水池里,跟着掉入的石头荡起一片橘色的水波。 云枝还在院子里扫着落叶,眼见天色渐晚,正欲寻找,抬头便见严佑抱着姜落慢慢走进了院子。 她识趣地行完礼,退下了。 当然不会真的退下,她要保护姜落的安全——严佑今天没让她跟着已经够让人起疑了。 说起来,她发现姜落的黑眼圈淡了不少,也许是严佑的功劳。 但也不能因此放松警惕。 严佑将姜落轻轻放在床上,动作小心地为她掖好被角,顺势拿了张凳子,坐在一旁看着她。 像一个小孩子得到梦寐以求的馈赠,想要日夜看护,生怕错过任何相关的变化。 眉毛、眼睛、鼻子、嘴巴…… 他看得入迷,想要将她的样子画下来,保存下来,潜意识里觉得这些事物最是易逝,尤其对他而言。 严佑今日的计划在遇到周景灼和谢昭离之后完全泡汤。 谢昭离教姜落骑马教了一天。 姜落的眼里一直闪着兴奋的光,似乎不觉得累。他忍不住提议以后可以再找谢昭离,姜落却一直拒绝,那样子就好像现在不学,以后就没机会了。 他耐心地等着,不仅不觉得无聊,还在姜落偶尔与他对视点头时,或多或少的得到了一些参与感。 骑马……明明他也可以教的啊。 为什么不来问他。 虽然谢昭离的马术肯定会更好,但他也不会差的…… 严佑忽然一怔,忽然反应过来这是种什么念头,连忙甩了甩头——他居然在嫉妒谢昭离。 他慌忙站起身,将凳子归回原位,轻声退出了房门,管理情绪对他来说是件容易的事,可最近倒是越来越不如人意,濒临失控的边缘。 严佑站在门外,用冷水洗了把脸才重新回到屋子里。 刚刚才逃出去,现在又不得不回来。 很是狼狈。 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下去,太阳没了影。几颗碎得看不见的星星布在涂上了灰尘的天空上,广袤无垠地天地中,它们没有因此失色。 婚假不还有两天么。 他心绪渐渐平静,安慰自己,未来的日子,还长。 * “你说话怎么……怪怪的。” 严佑笑容短瞬一僵,语气开始不自在,“哪里……怪怪的?” “和之前不太一样。”姜落说不上具体的,只是皱了皱眉头,似乎他的说话方式让她很不习惯。 他明明特意找秦开舟要了几本书来学,说起话来还是死气沉沉的吗? 严佑一时觉得尴尬,不知如何接下去,明明书上的知识他才用了一点不到。 “我之前说话……如何?” “温良恭俭,文质彬彬。”这种四字词从姜落口中说出来,已经是很高的评价了,末了,她又直白地补充自己的感受,“交谈起来很舒服,喜欢。” 她说……喜欢。 大脑霎时停止思考,然后开始砰砰砰的炸起了烟花,猛烈迅速,堪比耳尖泛红的速度。 “喜欢”这个词可以含蓄,也可以大胆。可以只喜欢一件物,也可以借此投射一个人。 他现在的脑子乱成一团麻絮,甚至比喝多了喜酒的那晚还要更甚,究竟要分辨出是哪一种,很难。 千思万绪在她的目光注视下化作一片空白。 严佑深呼吸一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却忍不住发问,“你知道喜欢的意思吗……” 他其实想问,你知道对别人说喜欢的意思吗? “嗯?”姜落看起来更诧异于他问的这个问题,“我为何不知道?”她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眼神干净,“你不知道吗?这个我会。” 她正要开口解释,突然反应过来,“奇怪,你那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 “咳咳——我、我考考你……”严佑掩嘴轻咳一声,急得咬到舌尖,他对真诚纯粹的夸奖简直毫无抵抗力…… 不对,是因为这是姜落在说。 只要是她的话,只有是她的话,只能是她的话。 “考考我?”姜落抿嘴,有些不开心,她不聪明得很明显吗?居然要用这种问题来考她。 她以前听着这种话根本不会在意,如今倒是想反驳他,“我——”话音刚出,她又憋了回去,颇有一种吃闷亏的感觉。姜落抬头看了他一眼,却是发现了另一件事。 “很热吗?你的耳朵怎么红了?” “没有——!”严佑忽的一下站起身,矢口否认,转而又承认她的说法,“对,对……就是觉得有些热……”他故作姿态地抬起手作扇风的姿势,在心里反复演练多遍,极为别扭地转移话题,“我说起话来……会不会让你觉得死气沉沉?” “嗯?”姜落似乎是被问住了,疑惑地盯着他。 她想起来这种感觉,小心翼翼的期许——和那次牵手时一样。姜落这回想通了,忍不住笑起来,“原来你是怕我不喜欢你说话的方式。” 她极其认真地又重复了一遍,“喜欢。很喜欢。” 双颊滚烫,温度陡然上升,整个人像是被人放进蒸笼,就快煮熟,飘飘然。 严佑再一次落荒而逃。 * 婚假结束后,严佑回到衙署正常任职,第一天傍晚时,提着一坛酒,把游席知从密室里带了出来。 平日只要严佑在衙署,就会带他出来在院子里小范围溜达,现今连着九天留他一人,虽说能见到人给他送吃送喝,但总归憋得慌。 “哟,女儿红?还真成了?恭喜啊。”游席知点了点他,接过严佑手中的酒,咕噜咕噜倒上两碗,将其中一碗推到了他面前。“算你小子有良心。” 严佑自然接过,两只碗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酒还凑合。你的婚事怎么样?” “一切顺利。”严佑脑中浮现了姜落的面容,嘴角不由得带上笑意,“她……挺特别的,不像是大户人家里养出的。” “特别?”游席知瞥了一眼他的表情,似探究似回味,“怎么,动心了?” 严佑轻笑一声,抿一口酒,当他在调侃,不置可否。 游席知短暂沉默了一瞬,心里隐约担心,旁敲侧击地问起来,“那你说说,怎么个特别法?不像是大户人家里养出来的又是个什么意思?难不成行为可憎,举止粗鄙?” “并非如此。”严佑在第一时间反驳,他一扬食指,轻轻敲落在桌面,侧头看向游席知,目光里带了些审视。这一连串的问句,比起一般的闲聊,他的态度显得更偏关心,带上了细微的情绪—— 对自己持关心的态度,那么,他和严继山的关系应该不差。 严佑别过视线,微微低头,看着碗里的酒,“只是有些……呆呆的。” 所有人对姜落的印象都是温婉有礼,沉静内敛,好像只有严佑觉得,她有些呆呆的。 不是指她有眼神或者行为上的呆滞,只是形容心灵上的那份顿感。 “是个笨丫头?”游席知从字面上理解了一下,啧了一声。 “不,她很聪明,学得很快。” 游席知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说话前后矛盾,搞不懂。 “你喜欢便……你便好好待人家。好不容易有个姑娘眼瞎,看上了你,好好珍惜。”他又换上了一如既往欠揍的语气,碰杯之后仰头饮尽,严佑笑而不语,并不想纠正这场婚事的究竟,一同喝光了碗中的酒。 他看着碗中的酒,忽然想起那日姜落喝完桂花酿的表情,便向游席知问道:“城北画舫对面那家桂花酿,你觉得味道如何?” 游席知闻言,微醺的面庞闭着眼,眉头皱起,“你什么眼光?他家的桂花酿又苦又涩,根本就没有好好处理过桂花,草木香重得过头,还做什么酒?”他咂咂嘴,“只有阿莲的桂花酿才是最好喝的……不过嘛,你恐怕没有这个口福了。” 严佑觉得他此番话有些夸张,本没打算接话,想起私下里从谢昭离口中了解到了姜落最喜欢喝桂花酿,忍不住接着问:“哪家的……会好喝些?” “你若真想尝尝……七味巷的桂花酿还算勉强。”游席知偏头瞥了他一眼,“你怎么对这个感兴趣?” “没什么。”严佑微微一笑,闲聊起来,“你这么会喝酒,会教你徒弟吗?” 游席知嗤笑一声,“这有什么?我可不光教我徒弟品酒,还教她跳舞。她呀,天生就是跳舞的料子,也不知道我不在的日子里有没有偷懒……”他随即摇了摇头,“嗯……她那么乖,自然不会……” 没有带“们”,显然是只教了他口中最小的那个。 ——自然是因为只有姜落在认真听他讲。 见他不说,游席知也不追着问,扯了一些其他的话题聊,反正都会被他绕到自己的阿莲身上。 不过如今听着,严佑似乎能明白一些了。 一坛见底,大部分被游席知喝了去。 “前几日,我和太子殿下聊过几句。” 话里的暗示很明显,游席知并不在意,又给自己满上一碗,“哦?要把我带去何处?”他晃了下碗,又忽然轻笑一声,“太子么……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想要找他的皇妹呢。” 严佑一愣,被他这么一说,细思起来也不是不可能。 周景灼的态度奇怪,但和他隐瞒皇帝遗愿的逻辑很一致。 “那是他们皇家内斗的事。少掺和。”游席知顿了一下,深深叹一口气,“不过……身处权利的漩涡,没有强大的背景,独善其身很难。”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是了,严家不可能安安心心随随便便就坐得稳中立派。如今皇上病危,下一任即将上位,到时再考虑,那需要周旋的地方就太多了。 多方示好都在暗示他该站队了。 严家虽说中立,但只是没有明确站队,他清楚地知道蒋蓉为了严府的各方面耗了多少心血,他自己在官场上同样需要左右逢源。严家死了严允章和严继山,总归是有影响的。 “我爹和我哥的事……”严佑再一次提出。 游席知拍了拍他的肩,“我呢,现在就等那老不死的赶紧躺到棺材里,这事儿最好不了了之。你爹和你哥的事嘛,如果不出意外,等这风波过了,我就告诉你。我还在挡劫呢,辛苦你多等片刻了。” 严佑向他道谢,“抱歉,是我之前太……” “诶诶诶,眉头又拧上了。”游席知打断他,说着站起身来,“你不是会吹笛么,正好我兴致来了,给你舞一曲。” 笛声悠扬,月下舞者衣袂翩翩。 秦开舟推荐书目友情链接:《一百个精选冷笑话》《如何用笑话哄女朋友开心》 不写皇子夺权内斗,大纲预设是短篇文(故事主线简单),下章主线。 012重逢 姜落在严府的日子算不上难适应,除了每日给蒋蓉请安,跟着柳嬷嬷学上些看家的本事,算不上过分拘束。 只是严安鹤每日早早过来跟她请安,那规矩的模样弄得她坐立难安。好在他平日里都在学堂,也不常见面。严佑除了休沐,多半也不在府上。 严府里她能去的地方都去了,也没什么头绪,现在已经四月初,家书都让云枝寄了两封。出府有人陪同,而她的借口也已经用得七七八八了。 姜落有些落寞,师父说的对,她这脑瓜子不好使。 想到师父,她总惦记着练舞,师父说过了,须得日日练,绝不可懈怠半分。她这么长时间没练了,心里发愁。 “要买些什么?”云枝扶着姜落下了马车,照例在街上采办。她看着发呆的姜落,出声提醒。 四月天气宜人,又刚过了清明,烟火扑作一团迷雾涌向人潮,看着总是要更热闹些。 姜落正要开口,身后突然响起异常的骚动,由远及近,喊声乱成一片,她刚转头,就被人猛地一下撞开,摔倒在地。 “对不住对不住……”话虽道歉,却不见搀扶她站起。 姜落循声望去,是一位女子,她正焦急地往后面望去,留给姜落一个侧脸。 “没——”声音卡在喉咙处,再发不了声。仅仅一个侧脸,就让她身体僵滞,背部爬满凉意。 她认出来了,那是独属于她的噩梦与罪孽。 “抓小偷——!” 姜落终于听清了后面人在喊什么,而刚刚撞她的女子已经往前逃去,在回过神的瞬间,她迅速追了上去。 云枝一脸茫然地看着姜落的背影——这是要抓小偷? 前面的女子疯狂往前跑,突然被一股力道抓住手腕,拐进了一旁的巷口。她来不及站稳,踉跄着往前,立刻蹲下身子捡起一块板砖往后砸去,直到后面传来一声轻微的吸气声,她才惊觉拉住她的好像不是那些要追她的人。 砸过去的力度有些狠,血迹缓缓流下,路过姜落的额头。 “对不住……”女子一边着急地望向巷口,一边开口道歉,这是她从未遇到过的情况。她承认,刚刚撞上姜落是有些故意的成分在里面,惊扰了贵人,后面那些有眼力见的自然会上前祈求原谅,不再与她计较。说不定遇到大方的,还能讨个便宜。 故,云枝被缠上了。 女子显然没想到这人居然还会追上来。 “没事,不疼。你不认得我了?”姜落看起来并不介意刚刚被板砖拍了脑袋,女子的手腕被她紧紧抓住,想抽出来有些困难。她摇摇头,略带歉意地看向姜落,“如果是因为撞您的事,那是……呃……无心之过,但至于其他,我想您可能是认错人了。” “不可能。”姜落一口否决,不甚在意地抹了抹流下来的血渍。 “既然您说您认识我,那我叫什么名字?” “……”姜落答不上来。 “你小的时候……”她抿嘴,表情有些难过,说起话来让人听着莫名其妙,“你知道的。” 女子瞧了姜落一眼,表情愕然,还在使劲挣扎着自己的手腕——看起来瘦瘦弱弱的,怎么力气这么大?眼看一直被姜落耽误在这儿,女子只好把语气放得更诚恳些,“这位……夫人,您真的认错人了。我还有急事,让我走吧……” “你要去哪里?我可以跟着吗?”姜落微微丢力,眼神里是掩盖不住的渴求和期待,像是害怕被人丢下。 趁着姜落卸力时,女子突然推开她,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小巷,一路东拐西弯地狂奔起来,试图让姜落冲散在人群中。大路走成小路,人烟逐渐稀少,终于在一处僻静的小院子里停下脚步,弯着腰喘气。 院子里不大,种满了绿植,尤其惹眼的是那棵柳树,下面围绕着刚修剪好的茉莉花。 柳树已经飘絮,茉莉还未到花期。 “原来你住在这里。”身后冷不防传来一道声音,吓得她直接尖叫一声。 “你怎么追上来的?!” “只有一条路往前啊。” 女子哑口无言,这人怎么回事,怎么又聪明又愚蠢的样子?她正想要赶姜落走,却被一道男声打断。 “茉莉回来了?” 一个身形消瘦的男子坐着木轮椅出现,他的眼睛上蒙了一层白纱布,转动的车轮沿着地上的车辙印慢慢向前。 “柳大哥——”茉莉连忙小跑着上前握住柳成卓的手轻拍几下,示意他安心,紧接着跑进屋子里取了一件披风下来披在他身上,“小心着凉。” “听到你的声音就出来了。”柳成卓脑袋偏向姜落的方向,“你还没有跟我介绍,这位……客人是——?” “这位是……”茉莉有些尴尬地看了一眼姜落,不知道如何开口,她冲姜落比手势,示意她自己说下去。 “姜落。女字姜,落叶的落。”姜落回答。 柳成卓笑了笑,回握住茉莉的手,反复摩挲,安抚着她不安的心,“看来是位不认识的客人。” “不知这位小姐找我们有什么事呢?” 姜落沉默了许久,没有说出个所以然,只是表示了自己没有恶意。 “在下柳成卓。”柳成卓斟酌了下,这才报出自己的名字,他又问道,“请问姜姑娘,是茉莉惹祸了?” 茉莉立刻双手合十做祈祷的动作上下摆动两下,不想让她把刚刚“抓小偷”的事说出来。 姜落还没有回答,柳成卓就把脑袋重新偏向了茉莉,语气严肃又无奈,“茉莉。拿了什么,老实还回去。” 这个人是个瞎子,听觉和嗅觉要更敏锐。 “我拿的不是……”茉莉抿嘴不语,又看了一眼柳成卓的表情,有些不情愿地走过去,她想到一个可能,声音稍微压低,“我今天可没偷你东西——难道是我以前……” 姜落不答反问,“你现在是缺钱吗?” 这话把茉莉问得一愣一愣的,没等她惊讶,姜落就已经将头上的发簪取下来强塞到了她手里,嘴里嘀咕了一声,“这个应该挺值钱的吧……” “给你。”她说话间,又将头上尽数能取的物品取了个精光,极其认真地向茉莉补充,“我会努力挣钱的。” 茉莉噎住了,震惊在原地,这样子也不像是跟她有仇,倒像是在补偿她什么一样——但她真的不记得见过姜落。 “茉莉?”两人隔得远,柳成卓许久未听到动静,疑惑出声。 “诶。在呢在呢。”茉莉下意识应了一声,却没有继续搭话,刚刚问了姜落多次都没有问出结果,两人都有些僵持。还是最后姜落想起云枝被留在原地,先行放弃,只是临走前又朝她承诺,“我还会再来的。” 整得茉莉汗毛竖起。 姜落回到严府时,把蒋蓉吓坏了,看着大夫为她处理好伤口,又连着让她喝下好几碗补汤才肯离开她的院子,临走前还跟云枝嘱咐了不少。云枝以为姜落被吓傻了,幸好只是虚惊一场。只是回来的时候一些贵重物品都不在了,只剩下手上蒋蓉给她的玉镯。 都这样了姜落还说她没有被偷,具体的还问不出,云枝不免有些担心。幸好蒋蓉没有太过在意前因后果,只当那贼人可恶,把姜落吓坏了。 姜落说不出具体的原因,对云枝表示很抱歉,云枝点点头,只是想着以后的日子要看得更紧才行。 等一干人终于散去,姜落从屋里出来,站在门口仰头望月,嘴角留着一抹微笑。 皎皎明月坐落一方,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今晚的月亮看起来更加清亮明朗, 细细刷动的树影挡不住它的光辉。 “云枝,他今晚不会回来,对吧?” 婚假结束后的严佑还有一大堆事要忙,回严府的频率也变少了。 云枝答道,“今日大门没有留灯,严二公子不会回来。” 在外云枝称呼严佑为姑爷,私下里依旧叫他严二公子。 姜落深吸一口气,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动作并无慵懒之意,更偏向于热身准备,她发出诚挚的邀请,“我想跳舞,你要看吗?” “跳舞?”云枝有些好奇。 “对。”姜落说着转了一个圈,裙摆划出一道好看的弧线,裙褶层层跌落,修饰着舞者的曼妙身姿。 舞步轻盈,摇曳生姿,模糊不清的只有地上的影子。 严佑是在三天后回来的,人还没见到姜落,先从柳嬷嬷口中听说了偷东西的事。来不及修整仪容,他便火急火燎地去往了姜落的院子。 “夫人——”人刚踏进院门口,就情不自禁先喊上一声,黑色的长靴擦过路边的小草,发出一串细碎响动。 风起而催动轻纱,院子里罕见地出现这样急切的脚步声。 “你的伤势如何——”人未至而声先到,姜落未曾想过再见面时会见到这样的严佑。 面色担忧,小心着急,竟冲淡了几分原有的书卷气。 哦,不对。那叫失态。 严佑没有与她对视,目光全部在她的额头上左瞄右晃的,来回两三遍才终于确定了目标,落下视线。那里还有肿着的迹象,包扎上的纱布微微隆起一个鼓包,证明它的存在。 严佑抬手又收回来,他很想看纱布下面的伤口到底恢复得如何,又知道这药还敷着,不可轻易揭下。 “严佑?”姜落诧异抬头,手上揉脚的动作还没有停下,略有些心虚地收回手,“你怎么来了。”语气平静,隐约夹杂着一丝埋怨。 现在的严佑可以不和她睡一间房,不必像婚期时那样,她会有更多的私人空间,避免接触的同时,也少了暴露的风险。 她回答刚刚那句话,“已经用过药了。” 严佑一门心思放在她的伤口上,没有多去细究,只是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作仰望姿势,“还疼不疼。” “也没多疼。板砖打人不疼的。”两句话紧密贴合,语气笃定,几乎是不带缝隙的相加。话落之际,滴滴点点的雨打在屋檐上,屋外接上密密麻麻的雨声,大部分的雨随风倾斜,被卷落在窗户上,噼里啪啦的,让那冷气直流。 很是应景。 姜落起身去关上窗户,被隔绝的雨声很闷,像在外覆盖上了一层鼓皮,少了些清脆。她刚要回头,身上已经落下了一层外套。陌生的温热覆盖在她的肌肤上,像是一片热气散落在她身体的各处,和熟悉的松木香一同,几乎是避无可避。她忍不住多眨了几下眼,确认这是否真实。 “我之前就发现。”严佑顺理成章地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里,“你的身体总是很冷。” 如今四月,稍微快走几步路就能热和些,也是炭火盆显得多余的时候。 可她就像不曾被时令的温度眷顾过。 不仅如此,她还非常的“怕”冷。不然也不会对他戒备的同时,还会主动伸出手来。 “你等等。”严佑低头对着她的手呵气,翻出早些时候准备的炭火盆,准备生火,他悄悄欣慰地看了一眼窗外的雨,自顾自地轻声说了一句,“可以留下了。” 他还没来得及拿出火钳,只是低头盯了一眼里面的煤炭便停下了动作,他发现那用量没有使用过的痕迹,还停留在他上次用时那样。严佑记得自己是交代过云枝的,从交代起的日子算来,这个放这儿起码有十天了。 “夫人,怎么不用这个取暖?” “……贵。”姜落下意识答了一句,抬头时只是摇摇头,“一时忘记了。” 严佑听到了,不太理解,却没有咂摸出个所以然来——沉家基业不像是白手起家。 “一时忘记……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习惯了。”严佑不禁皱起眉头,这类行为不是第一次了,“夫人,这不是个好习惯。” 他静静立在炭火盆旁,拉过一旁的椅子坐下,不再开口。 他不能一直引导她,她总要自己跨出那一步。 屋子里已经没有了冷风的呼啸,但仍存着一股冷气,从地板往上冒,往脚底心里钻,快速抓住她的脚踝,向上缠绕。 她里面穿着绸制吊带,顺滑的面料勾勒出她苗条细长的身材,一呼一吸之间,胸口微微起伏,冷空气的入侵让乳尖微微立起,顶起微小的点。外面披着她的大氅,并没有什么挡风的作用,反而偶尔晃开,掀开一角,露出一片引人遐想。 唯一算得上暖和的,还是他刚刚给她披上的外套。 严佑喉结滚动一番,迅速撇开视线,对准窗户,完全不聚焦。 姜落忍不住拉了拉身上的大氅,并没有犹豫多久,抬脚走了过去围着炭火盆坐下。 “……你说得对。”她忍不住心里为自己辩解上一句——但贵是真的。 出来一趟,钱财丢光,负债累累……还会再添。 两人的距离这才算是拉近,严佑起火,室内的温度渐渐回升,屋外的雨打得青草直不起腰。他按捺不住将椅子挪过去点,补充道,“这样暖和。”生怕她看出端倪。 他随后又想起,姜落并不会多想,又平添出一份失落。 严佑将注意力放回到了伤口上,虽大部分情况都由柳嬷嬷都跟他说了,但他还是更喜欢让姜落讲给他听。 因为分享意味着亲近。 火焰张牙舞爪地摆动身躯,煤炭黑红交错,裂痕斑驳,偶尔跳出点点星火,像是一场炼狱,不断炙烤着最脆弱的部分,直至碳化,裂开,最后软趴趴地掉进盆底,成为永夜的灰烬。 姜落还不认识“煤炭”是什么的时候,就已经感受过它用来灼烧皮肤是什么样。 辛辣霸道,刺痛扭曲。 让人反胃。 那点星火从炭火盆中蹦到姜落的脚边时,她几乎是立刻就缩回了脚,连带着正在讲述的话语也加上了颤音。 太过明显,以至于姜落说话的声音无措地停了下来。 耳边似乎是响起了滋滋声,噼里啪啦的火星在她跟前乱窜,想要将她烧毁吞噬。她下意识拉紧大氅,想要紧紧遮住后背上的伤痕,这次的表情是真的呆滞了,眼底隐藏着慌乱,她怕被发现。 这比起她怕冷的反应,害怕的程度还要更甚。 姜落僵直地坐在椅子上,急促的呼吸却暴露了她的状态欠佳,她的脑子里在不断用姜莲的话安抚自己。 “落落,你已经很棒了。” “没关系的。” “这不是你的错。” …… “夫人……?” 姜落再次回过神来时,发现炭火盆已经被严佑踢到了她看不见的地方。 “夫人。你还好吗?”严佑担忧地看过去,这种反应很明显——以前被火烧过。 “是我不对,是我的错。”他缓缓走近,但停在了安全距离以外。“现在感觉怎么样?” 雨声越来越大,泞泥的土坑溅起大片水花。 “我……我现在很冷。” 严佑听得出,她不是在说她很冷,她是在表达她很害怕。 “深呼吸,别怕。” 姜落局促不安地走动了几步,不慎打翻一旁的烛台,周围一切失去光亮,藏起来的炭火盆还未来得及熄灭,在整片黑暗里,唯一发出的光亮竟是角落里的它。 尽管微弱,却很明显,似在讥笑。 “我去拿手炉给你好不好?这样就不会冷了。”严佑估摸着姜落的位置,慢慢寻到她的手轻轻握住,“等我片刻,很快就好。” “不要!”姜落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就快处于奔溃的边缘。 “留一下……就留一下……” “求你了。” 声音小到快要消失,人在最后一瞬跌入温暖。 是一个拥抱。 013抱抱 窗外的雨还在继续,豆大的雨敲打在窗户上,一下,两下,无数下。 长长绵绵无穷尽也。 严佑心里默默记上,怕冷,怕火,又加了一条怕黑。 至于其他的,什么手炉、烛台、掌灯……通通抛诸脑后。 他现在只给得起一个拥抱。 姜落记得,那也是一个雨天。 一个冰冷的又热辣的雨天。 冬天的雨滴顺着茅草根部不间断地滴落,大片地打在窗棂上,错乱的几根茅草孤零零地在屋檐边晃荡,风一吹就胡乱颤动,跳起畸形的舞蹈,好似无声的呐喊。 啪嗒。 一滴正中眉心。 “妈的……!这鬼天气真是……”赵德明正仰头检查漏雨的地方,猝不及防被砸了个准,他烦躁地开口咒骂,一脚踹翻旁边用来接住漏雨的木桶,另一只脚却因脚滑而摔了个结实,邦的一声,弄得一身脏。 指甲缝里嵌入湿咂咂的黑泥,和原先的污垢混杂在一起,浸入湿意,他的手掌就那么大,往地上一撑就全抹上了脏印,还一股一股地往手腕下流水,看着就恶心。 “操……你笑什么笑!”赵德明抬手一指旁边的何玉晴,连着吐了几口唾沫。 “你活该呗!”何玉晴没好气地白他一眼,继续弯腰收拾柴火,她利索地捡了几根湿木头,用力甩动几下,附着的污水溅在熏得脏兮兮的墙上,看不出好赖。多几次后,她也愈加烦躁,偏偏这个时候孩子又哭起来了。 “哎哟,这小祖宗怎么又闹起来了?”何玉晴将木头放好,左右两下拍了拍身上的灰,往一旁的小木床走去。 “嘬嘬嘬……”她逗了几声,木床上的婴孩还是哭个不停,虽是埋怨,语气里仍是担心更多,她转头看向赵德明,“这孩子咋回事啊?老爱哭。” 赵德明极其不耐烦地踩了一脚地上的碎枝,通过晃动脚尖而碾碎它们,“我哪知道?!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他妈的——” 突如其来的吼叫吓坏了婴孩,他停了一瞬,哭得更凶了。 “诶诶诶——你吓唬他干啥呢,吓傻了你赔得起吗?” “赔?你瞎啦?赔钱货在那儿呢!” 他看的是角落里蹲着的姜落。 话里话外不言而喻。何玉晴刚怀上那会儿,什么名贵药材,杂七杂八的偏方补药,还有搁一年都见不着几次的猪肉牛肉羊肉,全都铆足了劲儿往肚子里送,就盼着生个儿子。 婴儿落地,是个女娃,白白胖胖的,可爱又健康,见人就笑。 夫妇俩笑不出来,名字也起得敷衍,干脆给了个“落”字,叫赵落。 没被收养前,她还姓赵,叫赵落。 不过这无所谓了,她的名字已经被爱她的人赋予了新的含义。 此后两人的生活愈加拮据,三年了后又怀上这第二胎。这回没敢费那个大劲儿,反倒生出个儿子。赵景驰出生时像个豆芽菜,吃得又少又容易生病,他们俩把他当心肝宝贝儿一样候着,肠子都悔青了。 这能怪谁?可他们偏就爱拿姜落撒气。 何玉晴原先待姜落算不上恶劣,偶尔还会护着点,直到儿子出生后,态度彻底颠覆。 打了第一下就会有第二下,有了第二下就接着第三下,永无止境。 这不是他们的女儿,更像是一个由着他们肆意妄为的出气筒,或者是无足轻重的……牲口。 若逼着他们回答,恐怕还会说,她还不如一只能下蛋生钱的母鸡。 赵德明厌恶地啧了两声,没闲心管姜落是何状况,只是冲着木床上的婴孩扬了扬下巴,“那娃子哭啥呢?不是饿着了就是冻着了,再不然就是尿了,你摸摸看。” “哎哟……”何玉晴伸手一摸,放在手心里揉捏起来,“这小手冻的——”她理了理孩子的领口,转头恶狠狠地朝赵德明呸了一声,“叫你买点暖和的面料给孩子穿,你是不是又偷摸了去?” “那哪能啊!”赵德明心虚地摸了摸鼻子,“那煤炭不是刚买回来吗?点上点上!” “一天到晚就晓得使唤人!” 煤炭昂贵,只有冻得受不了时才会拿出来用,用的时候也要省着,作用就是让人吊着一口气,不至于冻死。 何玉晴去取煤炭,拿到手里掂量,“你个天杀的——指定偷摸了!” “怪我干什么!指不定是那老板缺斤少两!” “呸!你当我没买过啊?” “你这臭婆娘,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吵闹声愈演愈烈,角落里的姜落心中不起波澜,只是默默往旁边挪了挪。她的小布鞋还是去年的,如今穿起来已经有些小了,走路要弓着脚背走,一蹲下,脚后跟就挤了出来。 挤出来倒也没什么,主要有些冷,要用手掌握一握脚后跟才行。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歪头看向木床上的小孩,那孩子似乎是哭累了,自己翻了个身,将脸朝向了姜落。他好奇地打量了一眼,然后挥舞着小手,露出乳牙,细听还会有咯咯笑声。 姜落愣了一下,然后朝他挥挥手,同样给了一个小小的微笑。 尖锐的吵闹声被他们的互动隔绝在外。 但不代表它消失了。 “算了算了,跟你说话简直就是浪费时间。”吵架的功夫,何玉晴手上的动作也没停,话落之际,煤炭已经烧上了。 姜落不算是头一次见,只知道那是个黑漆漆的小方块是个可以暖身的东西,没人告诉过她那叫“煤炭”,她也从未被允许靠近使用。 没人与她交流,更多的是指指点点,批评咒骂和笑话埋怨。隔壁大婶儿经常笑话她,多白净一小孩儿,可惜不说话也没表情,像那不开智的傻子。 她或许忘了,襁褓里的婴孩也曾对着她笑。 这个世界对她表示拒绝。 微弱的火苗燃起红色的光,温度算不上高,不像是灼烧物品,倒像是在悠闲地打招呼。 “灶里顺点干草进去,别让它熄咯。” “就你话多。” 何玉晴照做,火又燃了一阵,吐出橙色光来,把上面的煤炭烧得羞红了脸。她怀里抱着赵景驰,围在一旁取暖,“你还别说,贵有贵的道理……” 赵德明也跟着坐在一旁,把手翻来覆去的烤着,“瞧你那没出息的样,也就凑合吧。” “嘁。”何玉晴哼了一声,不再开腔,专心哄着怀里的赵景驰,“你看这孩子多爱笑——”她轻轻戳了戳他的脸,发现他的视线正对着角落。 角落……角落里能有什么呢? 何玉晴抬头望过去,眉间尽是厌恶,“小驰怎么还冲你笑呢。真是……晦气。” 赵德明随口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用脚呲掉,他顺着看过去,打量她一眼,“你也冷啊。活动活动就不冷了。那木头不是还没搬完吗?去,去把木头搬到柴房里去。都这么大了,也不晓得帮家里干点活。” 姜落茫然地眨了眨眼,弯腰捡起了一旁的小木棍,用不合适的鞋拖着僵硬的脚,递到赵德明面前。 啪—— “怎么听不懂话呢?”赵德明很不爽,扬手给了她一巴掌,娇嫩的脸颊立刻高高肿起。这一巴掌打得她猝不及防,甚至连哭泣叫喊都没来得及反应,就连何玉晴也惊了。 “她,她才五岁,你打她做什么?” “他妈的,老子打谁还要你同意?”赵德明紧接着踹了何玉晴一脚,“五岁?你五岁的时候是没干过活还是没挨过打?老子的种,老子想打就打!” 话音刚落,姜落的哭声响起,赵景驰也被吓得不轻,跟着哇哇大哭起来,一时间混成一片。婴孩的哭啼是极具破坏力的噪音,在无形中加重了烦躁感。 对于赵德明来说,更多的是一种威严被挑战的愤怒。 “小兔崽子——反了天了你——”赵德明不敢拿赵景驰撒气,只肯抄起一旁的木头丢向姜落,木头砸到她的脚边,吓得她跌坐在地,更加无助地哭喊起来。 姜落哭得凶,赵景驰也跟着哭得更凶。 “哎哟,都什么倒霉玩意儿——” 赵德明气急,抽出细竹条往姜落身上放,像是一阵阵的利刃划过皮肤,留下残余的痛感,看到姜落往旁边避开,他索性掀开她的衣服,一手摁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拿着细竹条随时往下抽,姜落躲向哪边,哪边就有刀口般的细竹条对着她。 他可不会在意她身上那些因冻伤而出现的红斑。 痛感源源不断,在她身上留下一个又一个印痕,交错遍布。 她现在还懂得哭喊,再大一点就不敢了,最后就麻木了。 赵德明阻止不了哭声,气不过,轰然推了她一把。鞋子掉落,露出冻得通红的脚趾丫,上面是乌紫色的冻疮,冻得开了口子,冷的时候没什么存在感,发作起来痛痒难耐,犹如千万只蚂蚁啃食。 姜落忍不住将两只脚放在一起互相揉搓,蹭掉痒意,泪水也哗哗地直掉,掉在冻疮上,奇迹般地得到了一瞬的缓解。 “诶……算了算了,她才多大啊,知道什么?”何玉晴在一旁有些看不下去。 “你还装可怜!”何玉晴的维护又戳到了赵德明的痛点,他将姜落一把拽了过来,开始了更狠毒的鞭打,只为保护他那摇摇欲坠的,无人关心的,可怜自尊心。 哭哭哭,就知道哭,别哭了——! 他打得眼红了,目光瞄过那块正燃烧着的煤炭,停下来怒极反笑。他脸上挂着阴森的笑容,转头拿起了火钳,夹了一块烧得正红的煤炭出来,稳准地抵上她的脚背,连一丝的犹豫都不曾有过。 哭泣变成了尖叫,高昂而惨烈。 听到的人都下意识闭上眼睛,不忍直视。 火要看着不能熄灭,木柴需要搬到柴房,孩子哭了必须哄着,茅草屋的翻修也不能落下,漏雨的地方更要及时补上。 而一个小小角落里的惨烈悲剧,无人在意。 有时候人比上畜生,有过之而无不及。 回忆如风一般而来,又快速散去,片刻之后归于安宁,来时的痕迹不可磨灭。 被烫之后又挨了多久的打——姜落记不清了,她只知道自己无处躲藏,在地上蜷缩着抽搐,痛苦地哀嚎,疼痛入侵她的所有感官,让她快要失去意识。 不过她记得合眼前迷迷糊糊看到的最后一幕——何玉晴正抱着赵景驰轻声安哄。 她不解——明明我也是你的孩子啊。 她没能想明白这是为什么,时至今日亦是如此。 外面雨势渐大,似乎和那天的雨声渐渐重合,身上的寒意也觉更甚。她最后被丢进柴房里,又冷又饿,四肢冰凉,肚子咕咕作响,想吐酸水。 姜落后来想,她当时最强烈的情绪是什么呢——痛苦?憎恨? 好像都不是,她只是有些羡慕赵景驰,她也想要一个抱抱。 姜落再次醒来时,是刺眼的阳光透过柴房的窗户缝隙唤醒了她,姜落伸出小手,想要挡住阳光。阳光照射下的灰尘清晰可见,尽管已经没有知觉,她看着仍忍不住动起手指,好像只有它们愿意和她嬉戏玩耍。 姜落沉重地闭上眼,那种回忆太痛苦了,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好了不少,却还是在陌生的环境碰到相似的声音或者情景而退却。 眼前的距离在一瞬被拉近,脑子里有关风雪的叫嚣渐渐安静,怀抱的温度正正好,尤其包裹住她的松木香,让她有了不用看也知道是谁的一种安全感。 她只需要小小的一点星火,太过炙热的只会将她灼烧。 严佑弯腰拥住姜落微微颤抖的身体,下巴搁在她的肩头无意识蹭了蹭,绵长细密的呼吸打在她的耳侧。 黑暗中的感觉被无限放大,姜落忍不住抖了一下。她慢慢跟着呼吸声寻回自己的节奏,让一切同频跳动。 脑子里的声音也渐渐被呼吸声取代,还有……自己的心跳声。 “谢谢……”恢复清明之际,姜落往后微仰,想要退出他的怀抱。但严佑没有反应,她忍不住扭了几下。 突如其来的动作让严佑呼吸一滞,气息越发粗重,他明显感觉到她那胸前的两团软肉蹭过自己的胸膛,脑子里瞬间被那时书上的图画填满,下身有了抬头的趋势,当下脑中天人交战,罪恶感同欲望的交锋达到高潮。 “咳……抱歉……”他轻咳一声,指尖捏得泛白,开口时竟带些沙哑。严佑庆幸这会儿看不见,那要是吓到了姜落可怎么办。 “还好吗?”他缓了片刻,才渐渐松开手,双臂不自觉地想要再度靠拢,被理智强行拉了回来,“我这就去掌灯。” 屋内很快亮了起来,姜落第一眼就是看向严佑,只不过他好像在躲着她,离她有些远。 姜落有些不开心,无意识抿了抿嘴。 如果严佑没有把注意力放在平息自己的躁动上,他完全可以捕捉到这个表情。他再次走过来时,手上多了个手炉递了过去,“我原先以为你用不到的,放得远了,就多找了一会儿。” 严佑转头望了一眼窗外,雨变小了。 “是我的疏忽,没有注意到那些……”他心里很想知道关于她的事,但没有过问,他不愿意主动挑开她的伤口。“刚刚……有些累了吧,你早些休息,别担心,我在一旁守着你。” “严佑。”她有些着急地打断他,“为什么要一直说抱歉,这分明和你无关,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我……”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他想和她有关,哪怕只是个听客。 但他最怕冒犯到她,吓到她。 严佑掩饰般地别过视线,让自己变得忙碌起来,“我去拿个凳子放床边……” “不用。”姜落出声制止,“你和我睡一起,不是更方便吗?” “什、什么……?”严佑怀疑自己听错了。 姜落指了指床,又分别指了指自己和他,“我,和你,一起睡在那张床上。” 和他拥抱的距离,她已经感受过了,她接受这个距离。 姜落快步向他走近,距离和上次严佑吓唬她的那个距离保持一致,“你不是说是这个距离吗?我现在觉得可以了。” 严佑深深吸了一口气,僵硬在原地,只觉得心跳如擂鼓,回过神来,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无奈又甜蜜的埋怨,“夫人……你还真是会折磨人……” 姜落摇摇头,没听懂,又思考了下,“哦……你睡不习惯硬床。”想到自己头一回睡在那上面,精神紧绷了一整晚,她对此给予充分肯定,“那确实挺折磨人的。” “不是那个意思。”严佑赶紧证明自己的清白,生怕嘴慢了一点就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他迅速把床榻上自己的被子抱了过来,乖乖站在她面前,“我好啦夫人。” 一连串的动作让姜落短暂地懵了一下,“啊……好。”她在床上坐下,低头时看到了自己最里面穿着云枝为她准备的吊带,云枝不清楚这种事,自然也没有考虑这个。距离的拉近意味着风险变大,要是不小心被发现后背上的伤痕该怎么解释——虽然贺兰梓一直在给她用药膏,虽已经消去了大半,但那仍然有些显眼。 说起来,贺兰梓走之前还在她床头放了一瓶新的药膏,嘱咐她日日使用。她想起姐姐每每为她上药时总会夸她,说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落落。姜落临走的时候还揣着呢,结果出门遇到那讨厌的人贩子全给她丢了,她现在还很难过。 “我还有些冷,去换件衣服。”姜落思索片刻,站起身,严佑自动背过身去。 她换了一件长袖,觉得自己好聪明,嘴角忍不住挂上一抹微笑。 “我换好了。” 严佑转过身,看到松垮的里衣空荡荡地垂下,显得人更加纤弱。怕冷怕火怕黑……他难以想象经历了何种磨难才会留下这样的阴影和这样的痕迹。 “太瘦了。”他无意识地呢喃了一句,眼底满是心疼。 姜落没有听清,但似乎觉得他好像在说着什么,她抬起头茫然地看过去。 一根根睫毛灵巧地刷动,灯火照耀,在脸颊处投射出一片阴影。 “没什么。”严佑走过去,将手里自己的被子放在外侧,示意她睡在里面。 姜落的睡姿一向是侧着蜷缩成一团,呈防备状,为防止伤口被看见,她没有背对严佑。严佑平躺下来,双手交迭放在胸口,总觉得这样能按住紧张的情绪,根本不敢去看她。 “也没有那么近啊。”姜落小声嘀咕了一句。 严佑装作没听见。 雨停风歇,整个世界仿佛安静下来,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吸慢慢交织在一起。 这样的场景不单单属于他们。 漆黑的山洞里,贺兰梓正靠在迟央淮的肩头。 “阿姊……” 他极力克制,隐忍着自己的欲望,藏在每一声呼唤下。 014阿姊 早些时候,贺兰梓和迟央淮刚在客栈里登记住下。 客栈算不上奢华,好在僻静,偶尔还能听见客人吃东西的声音。 店小二看了一眼迟央淮和贺兰梓,低头登记的时候略有些迟疑,笔下还没写完,又忍不住抬头多看一眼贺兰梓。 面纱总是会给人一种神秘感,但店小二的眼神似乎不是那种类型。 迟央淮微微不爽地看了店小二一眼,往前挡了挡,手指轻轻敲了两下桌子,催促他快些。店小二点头应到,那黏腻的目光却是没有真正收起,还在用余光虚瞥。 贺兰梓微微皱起眉,“我先上去了。” “嗯。” 店小二的目光还跟着贺兰梓的背影,紧追不舍。迟央淮打量起他的目光,慢慢皱起眉头,那眼神里不像是吸引,痴迷,更多的是探究,疑惑。 “怎么了?”他率先开口询问。 店小二慌忙收回视线,随后也被迟央淮彻底挡住,“没什么……就觉得眼熟,像、像我失散多年的妹妹,就多看了几眼,真是不好意思。” “那像吗?” “呃……”店小二被这一反问弄得猝不及防,说话更加磕巴,“不,不像,一点都不像……”他干笑了两声,“二位客官,登记好了。还要不要其他……” “嗯。两碗素面。”迟央淮微微颔首,转身上了楼。 他推开房门,然后上锁,将桌子椅子抵在门口,言简意赅,“找来了。” 贺兰梓的表情并不意外,她走到窗台边撑开窗户,朝外面瞥了一眼,“运气不错。” 正是傍晚时分,晚霞只剩下尾巴悬落在天边,人烟逐渐稀少,天色变暗意味着搜查难度增加。 迟央淮连背囊都没有放下,跟着往窗台的方向走过去,“嗯,走吧。” 隔了一阵,一串细碎的脚步声响起,在这间房门前停止,房门再度被敲响。门外的脚步声还有些迟疑,在确认或者等待什么。 “二位客官,两碗素面好了。”店小二的声音紧随其后,声线略微颤抖。 画面再拉远些,便可看到房门两边还有侧立着的人。 没有等来回答,店小二疑惑地轻轻一推,发现门从里面锁上了,他正说要去拿钥匙,旁边的人一下撞开了他往房门上踹,单单踹那一下还踹不开。 桌子椅子被掀翻在地,房间里空无一人,微风轻拂,吹开窗帘的一角,微微敞开的窗户暴露于眼前,昭示着他们的逃跑路线。 “追——” 疾风扫过,窗户砰的一声被削开,破碎的木块落在房间四处,留下一段苟延残喘的吱呀声,只剩店小二呆呆地看着这满地狼藉。 天色已晚,倒映在河水边的灯笼偶尔晃动,串起一片暗橙色的波纹,天上星光点点,像些小的糖粒洒在水中,若隐若现。长靴匆匆路过河岸,只带动了各自的影子。 城外的树林,有两个人影轻轻擦过树枝,徒余枝条轻轻晃动。幸好这几天没有下雨,除了天色稍暗之外,这里的小路还算好走。 迟央淮牵着贺兰梓往前走去,一边拨开树叶的蔽体,一边仔细着周围的动静。他忽然感受贺兰梓的手轻轻动了动,动作很细微,她也没有出声,迟央淮稍稍迟疑了一下,没有在意。 扫开下一堆草丛的同时,一个小洞口显形。 迟央淮轻车熟路地架起柴火,火势微弱,仅照亮了小范围。火堆里偶尔发出噼啪声,像一句未来得及从喉咙里溢出的呜咽。他铺好一些干草,又在上面覆盖上自己的衣服,让贺兰梓坐上去。 潮湿的山洞在灯火的照耀下微微反光,偶尔传来几道滴答声,为这空荡的空间里增加湿意。 迟央淮继续从背囊里拿出了一件外套披在贺兰梓身上,动作小心轻柔,带着一种不可亵渎的神圣感。 贺兰梓也不看他,拾起一根木棍在火堆里轻轻戳点,偶尔刨开烧黑的灰烬,看着通红的火焰皱起眉头。 她想到了姜落后背上还没痊愈的烧伤。 野外比不上温暖的客栈,冷风能够灵巧地吹开树叶,席卷而来。火苗矮着身形,慢慢变成红色,以示避让。 “……不是太子的人。”贺兰梓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微微沉思,“那就是另一个废物弟弟了。” 朝中主要分为两派,一是二皇子周景灼,二是三皇子周珉彦。 其余的皇子死的死,废的废,早已沦为了牺牲品。 迟央淮对朝堂上的事也就只知道这么多,“周珉彦?” “嗯。”贺兰梓点点头,正要说下去,被迟央淮抬手制止。 原是风吹开了她的纱裙,露出一小截脚踝,白净的脚踝上添上了几道红色的细条,是荆条划出的血口。 迟央淮微微皱眉,立刻跪在她身旁为贺兰梓处理伤口,迅速回想起那时不同寻常的握感。他憋住所有翻涌的情绪,等到小心翼翼处理完所有伤口后才敢抬头看向贺兰梓,眼神湿漉漉的,像是被抛弃的小狗。 “为什么不告诉我?” 贺兰梓一怔,头一次在面对迟央淮时心里发虚,她的视线落在火苗上,仿佛眼眸在隐隐燃烧,完成一个完美的回避,“……忘了。” 迟央淮稍稍垂头,说话虽是和平常是一个语调,但总有些呼之欲出的失落,“是我的错,还疼不疼?” 贺兰梓瞥了一眼已经处理好的伤口,忽觉好笑,“多金贵呐。在你眼里我就这么脆弱?” 语气很不客气,像针扎一样。 “阿姊永远值得最好的。”迟央淮并不介意贺兰梓的任何尖锐的言语,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仿佛在做出一个自己不配给出的承诺。 火苗颤抖的弧度减小,仍然散发着温热,燃烧的上方像是有断掉的红线不断往外扑,山洞里的水滴停止了滴落,整个氛围忽然安静下来,慢慢将这句轻柔话语的分量变重。 再滴答一声,贺兰梓从恍惚中回过神。她眨了下眼,迅速盖过眼中燃烧的烈火,轻嗤一声,“你在某些方面倒是胆小得很。” 迟央淮没有说话,安静地等待贺兰梓给他下达命令。 贺兰梓继续用木棍对着火堆戳戳点点,动作幅度隐含着发泄,她也不看他,只是勾起脚尖晃了晃,“是不是在想,鞋子又脏了,什么时候换下来洗干净……裙子也不能穿了,幸好走得时候带了很多,要不然找个时间再买一件……” 迟央淮手一顿——说得全中。 贺兰梓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摆弄翻看着污泥遍布的裙摆,这次的脏污避之不及,她略有些不满地皱起眉头,“确实又脏了……” 贺兰梓并不介意纱裙被弄脏,这只会偶尔破坏她的心情,但她会下意识避开这种麻烦事儿。只要一弄脏,迟央淮就会在第一时间为她收拾干净,像只闻着味儿就来的狗,拦都拦不住。 贺兰梓已然习惯了迟央淮的沉默,她本以为自己已经能够懂得他的一些小心思,却还是被他的从不言说所击垮,不过也算在贺兰梓的意料之中。 她拢了拢身上的披风,看向迟央淮,“坐过来些。” 迟央淮挪了挪。 贺兰梓木棍戳点的动作停下。 迟央淮又动了动,这回挪过去,挨得近了。 “这么生分?”贺兰梓冷哼一声,语气颇为不满。 “不是。”迟央淮否认得很快,“阿姊是我最想要亲近的人。” 他的名字是贺兰梓取的,他的人生是贺兰梓拯救的。 贺兰梓丢开了木棍,侧身一靠,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火光映在贺兰梓的脸上,她原本以为是个轻易的动作,现在倒觉得烧脸。 贺兰梓随即闭上眼,将烦闷的心思抛开——她会将他牢牢绑在自己身边,但若要让她表现出挽留的意思,那她是不肯的。 微弱的呼吸声因距离的靠近而放大,凌乱的散发轻轻扫过他的脖颈,带来一阵酥酥麻麻的痒意,迟央淮整个人都僵了一下,不敢调整姿势。他一只手搭在膝盖上,看似悠闲,另一只紧握成拳的手却暴露了他的紧张。 他肌肉紧绷,深深克制住自己将要紊乱的呼吸声,生怕惊扰到贺兰梓的美梦。 火堆渐渐熄灭,最后一颗星火归于黑暗,整个山洞里只剩下突然让人心惊肉跳的水滴声。 迟央淮睡不着,发丝的清香不断在他的神经上跳舞,让他难以自持。他心里暗骂自己没出息,又可耻地觉得这是人之常情。 贺兰梓的呼吸声已经渐渐平稳,显然已经睡着了。他抬手虚虚地摸了摸她的发丝,一下又一下,融入了强烈的痴迷和留恋。 “阿姊……” 他忍不住轻轻呼唤一声,仿佛所有的欲望都能从此处得到宣泄。 但他知道这是远远不够的,从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梦遗对象是贺兰梓开始。 迟央淮收回了手,用力按摩着自己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他不敢继续了,多那么一点触碰恐怕都会直接烧断他的理智。 每一刻对他来说都是不舍得放手的煎熬。 天色渐亮,外面出现了日出时分的鱼肚白,贺兰梓醒得早,侧头只见迟央淮左边手肘抵在膝盖上,手掌拖着下巴,似乎还在睡着。 贺兰梓细细观察了一眼,黑眼圈倒是比平时要重,看来休息得不好。她正要起身,迟央淮便醒了。 “阿姊。”声音还有些慵懒低沉,睁眼后的第一声更像是无意识的呢喃。 他活动了一下酸软的肩膀,“阿姊,昨晚休息得如何?” “还行。”贺兰梓点点头,“走吧。” 远处的晨光慢慢泻下,在山林里照出一片生机。太阳永远不吝啬自己的光芒,即使是窗户,也要透过去才行。 姜落这一晚睡得不算踏实,多了一个人在旁边,总归有些戒备。不过昨日耗费了过多精力,一下有些脱力,最后还是睡着了。 两人醒来后洗漱好,一起用了早饭,向蒋蓉请安后刚回到院子里坐下,严安鹤就过来了。 严佑今日休沐,严安鹤先去了他的房间,却被告知严佑留宿在姜落的院子里,他便过来一并请安了。 “父亲。”他先向严佑请安,随后看向姜落,“沉夫人。” 姜落点点头,面上平静,眼神却是有些回避的。 严安鹤不敢多看姜落,注意力便放在严佑身上,他总觉得严佑有哪里不同,观察一阵后,有些不确定地问道,“父亲,你昨晚休息得好吗?” 小孩子只是出于关心,却把严佑问得一呛,“当然,我昨晚休息得很好。” 姜落跟着看过去,好像是有些面色疲惫,只不过严佑都说了他没事,那她就更不会放在心上。 “课业上遇到问题了?”严佑立刻转移话题,“我看看。” “嗯……有几个字我总是写得不好。”严安鹤有备而来,从怀里拿出了一张宣纸,摊开放在了桌前,拿之前犹豫了一下,似乎是看到姜落还在一旁,有些不好意思。 姜落低头看了一眼,率先给出评价,“好看。” 宣纸上的字笔法稚嫩,字也很简单,但完全看得出一笔一画都写得极其认真,且私下里有多加练习,比起同龄孩子的书法秀气不少,笔锋也隐约显形。姜落想到自己的字,真不如他。 游席知曾说,她的天赋全用在跳舞上面了,狗抓着笔杆子都比她写得好。再者,笔墨纸砚也很贵,姜落有自知之明,也就不做浪费。 “真的吗?”严安鹤听到评价,下意识接嘴,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兴奋。严佑算是反应过来,他哪里是请教课业,更多的还是想要夸奖罢了。只不过怕严佑说他自负,小小的打了个幌子。 严安鹤看到严佑了然的笑容,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接话接得太快了,还没有得到严佑的评价,便追问道,“父亲,您觉得呢?” “挺好的,继续加油。”严佑并没有做过多的指导,只是摸了摸他的头表示夸赞,他来了兴趣,转头问向姜落,想要多了解一些关于她的事,“夫人的毛笔字写得如何?” “难看。”姜落连斟酌用词的时间都没有,直接脱口而出,似乎是觉得不太准确,又补充上后面两字,“至极。” 严佑一愣,姜落的话基本不会夸大虚词,但这个评价未免有些过于狠了。 “不会吧。”严安鹤听不出来,只觉得姜落是在谦虚,仍然有些期待地望着她,想要看她写字,毕竟刚刚被姜落夸过,他也来了兴趣。 在一大一小热切无比的期盼中,姜落终究还是下笔了。她下意识写了一个“落”字,等到反应过来时,笔画已经改不了了,只能硬着头皮写下去。 严佑看到字的那一刻直接愣住了,他反复确认了几遍那是个“落”字,甚至还怀疑姜落不是用毛笔写的,而是……鸡爪。 这个字对于严安鹤来说还有些复杂,但横和竖他好歹认得,他觉得,这字应该会气得夫子吐血。 很灾难的一手字。 “……还、行……”这两个字几乎是从严佑的嘴里挤出来的。 姜落也不介意,更是继续夸起了严安鹤,欣赏溢于言表,“你写得好看。” 严佑听到了,抬笔在旁边落下一字,眼神颇有些急切,“那我的呢?” 严安鹤懵懂地眨眨眼——父亲这个样子,怎么好像和他差不多…… 姜落考虑着自己的用词,小孩子眼里就是好和坏,对程度分辨得不明显,顶多加上好,更好,和最好。而对严佑来说,这种词就显得有些敷衍了,她不想这样做。 严佑看着姜落还在犹豫用词,心里叹了口气,放弃了这个想法,他正要开口略过这个话题,院子里来了一男一女。 “秦叔叔,玉姨——”严安鹤最先注意到他们,规规矩矩做了个揖礼,然后跑了过去。 秦开舟一把抱起严安鹤转了几圈,随后放在肩头,抬手捏了捏他的脸,“真乖。”他走过去十分亲昵地拍了拍严佑的肩,“我俩特意来看你们呢,怎样?感动吧?” 秦开舟显然是托了厉寒玉的福,才能从严府的正门进来。 没等严佑接话,秦开舟便已转头看向姜落,率先笑着打起招呼,“嫂子好。我是秦开舟。” 站在秦开舟身侧的女子随之朝姜落微微颔首,低头时扫了一眼她手上的镯子,对比秦开舟的语气淡了许多,“厉寒玉。” 姜落礼貌回应,打起十二分精神。 秦开舟咧嘴笑着,是肉眼可见的傻乐,看向姜落的眼神满是好奇,厉寒玉倒是没什么明显的好坏态度,神色平静,眼底里多了几分探究。 本该早就和这两人见面了,奈何厉寒玉经商太忙,一直不得空。蒋蓉又见不得秦开舟,他自然不会单独前来。最近姜落被人“偷”了东西,蒋蓉放心不下姜落出门,厉寒玉今日又刚好得空,蒋蓉便请她带着姜落出去走动走动。 蒋蓉对厉寒玉有恩,她当然不会拒绝。 “那沉夫人我就带走了。”厉寒玉对严佑道。 严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对着姜落轻轻点头。 一旁的秦开舟忽然哼了一声,“那眼珠子都快黏人家身上咯。”严安鹤也表示同意,他在秦开舟耳边说悄悄话,“父亲刚刚还求表扬呢……” “严安鹤——!” 015醉酒 四月的暖阳开始有些晒人,照过来时总忍不住伸出手去遮挡一番,此时的风已经算不上冷,揉进了一些干燥,让那枝叶微微晃动。 姜落和厉寒玉一同走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逛。两个人都不怎么爱说话,也不会主动找话题,一路走过来皆是沉默。 厉寒玉路过一家成衣店,想着先起个头,带姜落进去逛逛。她刚在店门口停下,店家已经笑着和她打起了招呼,“厉老板?您什么时候回来的呀?” 厉寒玉朝着妇人点点头,“昨天。” 姜落从严佑口中了解过一点,厉寒玉经商,经常四处走动不见人影,平时偶尔回来几次。至于卖什么她没有过多了解,反正很厉害就是了。 “这位是……” 厉寒玉简单介绍了一番,妇人笑着朝她问安,“原来是沉夫人,需要添置新衣吗?来看看吧?” “我们随便逛逛。”厉寒玉在一旁提醒了一句,转头看向姜落,“你要是不想逛这里,我们可以去别的地方。” 姜落应了一声,表示可以,随后踏进了成衣店。 她的目光落在一些精美的布匹和展示的成衣上,眉头不自觉地拧起开始犯难。家里置办衣食住行的东西都是交给迟央淮,偶尔和他一起出门的也是贺兰梓,她不会挑这些。 姜落想着带几件衣服给贺兰梓他们,也不知道尺码,自己还负债累累,恐怕买不起。姜落微微侧头,换了思路,问了一句,“这里最贵的布匹……要多少钱?” 先买布,到时候再裁剪。 厉寒玉一愣,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种问题,看起来好像很气派,但那表情又带着拮据的难堪。 在姜落的认知里,最贵的就是最好的。她挑不出来,那就让价格为她挑。 给家里人用,当然要最好的。 “你……看上哪一款了?”厉寒玉纠结了一下,反问她。 姜落犹豫着,被厉寒玉瞬间捕捉到,她皱起眉头,平时脸上就没什么表情,此刻更是多了几分冷意,“你既然没有选好,为什么要这样问我?”她觉得这是在变相的讨好,很不喜欢。 姜落看得出厉寒玉的不满,但不知道她为什么不满,“最贵的不是最好的吗?”语气有几分天真,不似作假,她又接着补充,“抱歉,这里的看起来都很好,我选不出来。” 说话太直接了,厉寒玉直接一个猝不及防,“呃……你,你选不出来也不能这么说啊——” “那该怎么说?”姜落很为难地看着她。 “……反正不能那样说。”厉寒玉罕见地耳尖泛红。 姜落哦了一声,略带些委屈,“那好吧,我不这么说。”但她一时又想不到其他的措辞,不知道该换成什么说法,跟人沟通这件事永远是她的一大难题。 还没等她想出恰当的语句,一道男声响起,中断了她的思考。 “哟,这不是厉大老板吗?旁边这位是……”来人一声锦衣华服,看服饰是个贵公子哥,他手里摇了把扇子,眼底不自觉流露出的鄙夷暴露了他的附庸风雅。 厉寒玉的面色更冷了,下意识往前站了一步,将姜落护在身后,全身散发着抗拒的气息。 “嗨呀,别这样。”男子笑了笑,“怎么说,我们也算是……旧相识?”他摸了摸下巴,似乎在考虑这个用词是否正确,“总之,别那么冷漠嘛。” “再怎么说,我现在进了你的店,那就是你的贵客啊?对不对?”他收起扇子,用扇子抚弄过一旁挂着的成衣,脸上挂着一抹戏谑的笑容,“这衣服……摸起来也不怎么样嘛——” “韦皓。”厉寒玉呵斥他。 “哦?这下知道我是谁了?”韦皓收回扇子,低声笑了笑,“别生气嘛,大家都是朋友。哦?原来你身后还有位美人呐,我刚刚还没看见……” 他直勾勾地看着姜落,浑浊的目光带着猥琐。厉寒玉刚要往旁边挡住,就被韦皓推开。 姜落抬手稳当地扶住了厉寒玉,并不打算自我介绍,师父说了,满嘴喷粪的人就该把舌头割下来喂狗,而对待这种人,也不用客气。 没人理他,没人为他介绍,这让韦皓有些挂不住脸,“啧,厉大老板真是越来越没有礼貌了啊。” 他又要往前一步,刚一抬脚,就感觉脚下一绊,直接摔了下去,磕到下巴,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姜落抬脚抬得快,收得更快。韦皓转头看了看厉寒玉,觉得她的位置不够,又看了看姜落,又觉得没道理,一时间不知道该骂谁。 他想了想,准备两个一起骂。 “韦皓,你又在干什么?” 韦皓还没来得及开口,被人打断,他听到声音时还未回头,正要发作的脸立刻变成了讨好而谄媚的笑容,一瞬间面部扭曲,惺惺作态,丑陋无比。 面前来了位白衣公子,语气严厉,似乎正在为韦皓的莽撞而懊恼,他先是朝厉寒玉点了点头,笑容可亲,也不管她有没有回应,打量的目光随即落在了姜落身上。 姜落不禁打了个寒颤,严佑也曾打量过她,但没有这种被毒蛇黏上的恶心感。 “二位夫人,真是抱歉。韦皓,还不给二位赔罪?”他笑盈盈地走了过来,眼睛里划过一闪而过的精光,毒蛇盯上了下一个猎物。 刚刚还趾高气昂的韦皓现在恭敬了不少,“崔爷说的是。”他笑眯眯地转过身,“二位夫人,刚刚真是抱歉了。这样……我在你这里订些新货,到时候就麻烦你‘亲自’送过来啦?” 厉寒玉皱着眉头,正要拒绝,崔玖晔已经先一步训斥上了韦皓,“你这强买强卖的做什么?丢人现眼得很。”他苦恼地笑了笑,“真是对不住,是我没能教导好他。” 崔玖晔和韦皓小时同一个学堂,韦皓的父亲经常拜托崔玖晔管着点他,久而久之关系也越加密切。 “实在对不住,若是哪天二位有空赏脸,便来崔某的茶庄,我定会好好招待。二位若是能带上自己的朋友,那便会更热闹,崔某不胜欢迎。当然,严大人和秦公子我都会提前打好招呼,想必他们都十分乐意。”崔玖晔温和地笑着,话里话外都是一个考虑周全的邀请。 厉寒玉一口回绝,“不必。” 崔玖晔略带歉意地笑了笑,“厉……夫人,我们之间也许是有点私人恩怨,但我想,这不是你代替身旁人回答的理由。” “沉夫人,你说对吗?” 姜落微微皱眉,这人说话是客气,但无形中让一把刀悬在人的头上,让他人左右为难,总要得罪一个。 姜落可不管这些,她摇了摇头,拒绝得非常直白,“不。我不想去。”她又怕他继续纠缠,接着补充道,“以后也不会去。” 崔玖晔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会被拒绝得如此不留情面,他身体微微前倾,明显地看出是来了某种兴趣。崔玖晔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不如这样,我……” “崔大人好大的雅兴——要带我的客人去哪里呀?” 身前出现一道飒爽的红色身影,挡在了两人面前。 “谢将军。”崔玖晔向谢昭离拱手作揖,斟酌了一下,放弃了自己的想法,“失敬失敬。既然是谢将军的客人,那我们就不多打扰了。” 徐徐图之,才是他的风格。 崔玖晔和韦皓随后便离开了,走之前崔玖晔还特意在店里订了几十匹布以表歉意。 “晦气。”厉寒玉忍不住骂了一句。 “好啦小玉儿,就当是送上门的生意咯。下次我定叫人把那些家伙黑打一顿。”谢昭离将下巴搁在厉寒玉的左肩,另一只手绕过去捏了捏厉寒玉的右脸,她轻声笑道,转头看向姜落,挥了挥手,“好巧啊,沉姑娘。我上次还说找你喝酒呢。” “我记得。”姜落点点头。 谢昭离看着姜落呆呆傻傻的耿直样,忍不住想要抬手捏捏姜落的脸,被厉寒玉眼疾手快地拦住。谢昭离略有些失落的收回手,转而继续捏上了厉寒玉的左脸。 “你们在买衣服呢。”谢昭离扫了一眼周围,抬手轻轻整理厉寒玉耳边的碎发,“选好了吗?” “都很好看,不好选。”姜落回答。 谢昭离动作轻轻一顿,爽朗地笑了一声,“小玉儿,我告诉过你吧,沉姑娘就是特别实诚。你们这一时半会儿选不出来的话,不如陪我去校场看看,再到酒楼喝上一杯?” 厉寒玉没意见,她和姜落本来就相处得很无聊,姜落自然也不拒绝。 “秦开舟说有家酒楼的味道不错。” “那待会儿就请小玉儿带路咯。” 太阳东升西落,天色渐晚。门口的灯笼已经挂上,却依旧不见人影归来。 严安鹤已经去睡觉了,严佑在院子里左等右等也没等到人回来。秦开舟下午时分就回去了,也没见他有消息。 严佑等不住了,上了马车往秦府去,走到半路就遇到他一边扶着厉寒玉,另一边扶着姜落。 “诶——你来的正好。我刚还叫人到你府上去找你呢,没想到就遇上了。”秦开舟还没来得及将姜落交给严佑,严佑已经把人拉过去了。 “怎么去喝了这么多?”严佑闻到冲鼻的酒味微微皱眉,语气担心,“头晕不晕?胃里难受么?” “嗯。喝了。不算难受。”姜落点头,脸颊微微泛红,面上染上一点微醺,眼底强撑起一片清明,直接拒绝了严佑想要扶她的手,“我酒量还行。” 被游席知带大的孩子,除了游席知自己,基本不会有人说他们酒量差。 “嫂子还挺谦虚……”秦开舟默默咽了下。 姜落的脑袋实在有些昏沉,向酒意屈服,额头抵在严佑的肩膀上,嘴里还在不服气地嘟囔,“我靠一下,一小下……” “谁带你喝酒了?”严佑轻轻顺着她的后背。 姜落的脑袋已经迷糊了,张嘴道,“秦……” 严佑眉头微蹙,目光已经落在秦开舟身上,并不友善。 “不对不对……”姜落又摇摇头,感觉脑子里晃动的全是酒液,风一吹,人又清醒了些,“是厉夫人说,秦开舟告诉她,有一家酒楼味道不错。” 正要背黑锅的秦开舟松了口气,一边将身边的厉寒玉扶正,一边连忙解释,“她们遇到了谢昭离,三人在酒楼里喝着呢,我都坐那儿等老半天了。我去的时候她们就喝着了,也不知道之前喝了多少,反正我看着够呛。嫂子是真能喝——简直和谢昭离不相上下。” “谢将军?”谢昭离的酒量是出了名的好。 “对啊,她被太子带走了,不劳咱费心——你等等……帮我稳着点。” 厉寒玉喝得少,也醉了,但勉强能站得住,她看到秦开舟蹲下身,习惯性地趴了上去。 “阿玉还说遇到了那几个傻帽。龟孙的,看我下次碰到不揍上一顿——哎哟。”秦开舟越说越气,动静似乎影响到了身后的厉寒玉,后脑勺脆生生地挨了一巴掌。 倒也不疼,但秦开舟就是喜欢叫唤,让她听了高兴。 严佑帮他扶过厉寒玉后便只低着头关心姜落的状态,秦开舟这边说了一串,他都没空分出一个眼神来,“知道了,你快带小玉回去吧。” “行。那你注意点。”秦开舟本想坐下他的马车,可惜了不顺路。 “嗯。”趁着关切的间隙,严佑抱起姜落,让她找不到推辞的时机,将她放到了马车上坐好。 “我不难受。真的。”姜落努力朝他眨眼,证明自己的清醒。 确定她没有想吐的反应后,严佑才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夫人喜欢喝酒,也要注意适量。” 姜落摇摇头,否定他前面的话,“……会喝一点,但不是……特别喜欢……”没有到那种非喝不可的地步。 严佑一愣,换做以前,她应该是淡淡嗯一声就结束对话。 她在对他坦白自己的喜恶,让他了解自己——这算不算对他没有那么防备了呢。 严佑忍不住面露笑容,忧郁的情绪被一扫而空,脑海中自动浮现出新婚之夜喝交杯酒那次,想到那时她喝完酒的表情,忍不住问,“那……你觉得之前的桂花酿如何?” “嗯?……那个啊……”喝了那么多酒,姜落在脑中进行记忆检索的时候还是比平时慢了一些。 “有点淡。嗯——酒味够了……但桂花的清香少了,可能是……不小心水洗桂花,又或者用量不对。”姜落细细回味当时的味道,“余味带苦,提炼的纯度不够……” 品酒这技能似乎成了她的肌肉记忆,即使现在喝得醉了,也能顺当说出几句。 “夫人厉害。”严佑评价道。他咂摸了一下,总觉得这种话在某处听到过—— “他家的桂花酿又苦又涩,根本就没有好好处理过桂花,草木香重得过头,还做什么酒?” 品酒嘛,评价大差不差没什么好奇怪的,只能说那家的酒真的不行。不过他只能说出酒味偏苦,不会了解到是酿酒的哪一步出了问题。 沉千海是个滴酒不沾的,“沉妙瑜”又如此沉闷—— 和她那格格不入的矛盾感一样奇怪。 没等他多想,只感觉肩头一重,刚刚还强撑着坐好的姜落实在是撑不住了,歪头倒了过去。 姿势有些别扭,严佑准备让她枕在自己腿上,这样会舒服些。他抬手扶起她的头,手掌触碰到茸茸黑发,柔软可亲,几乎是在一瞬间呼吸暂停。 平复了多次呼吸,他才抬起另一只手护着她的腰。 两只手环抱住的时候还不明显,如今一只手放上去,竟盖住了大半个腰身。即使隔着一层布料,仍能清楚地感受到皮肤的温度。 他又多做了几次深呼吸。 抛开邪念后,严佑手上的动作迅速了些,却也像在故意遮掩什么。 月色如水,裹着一层薄雾做衣裳,在树荫处投下阴影,下方的马车放慢了速度往前行驶。 严佑坐在车内,静静看着姜落的睡颜,他以前称呼姜落为“夫人”,从未有过暧昧的语气和态度。如今只是想到“她是我的夫人”,再想要开口称呼时竟霎时耳尖泛红。 他总算明白周景灼为什么说他是毛头小子了。 所有举动都在昭示着他像一个毛头小子般坠入爱河。 严佑笑了笑,他并不会抗拒或者否认这种念头。 他曾想过,是不是任何鲜活的事物都能让他如此着迷?答案是肯定的。他必须承认,青春活力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但不代表只是因为这一点就能够让他爱上一个人。 但姜落就是姜落,他爱少女时期的她,更爱以后的她。如果他不只是沉溺那种生命力的绽放,那么仅仅只是幻想她老去的样子他就会对这个人失去兴趣。 别的女孩就不烂漫可爱,鲜活热烈了吗?当然不是。 但他只要她。 严佑低头看着侧躺在他身上的姜落,目光满是柔情,她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要呢喃着什么,严佑便顺势弯腰,侧耳细听—— 是哭声。 微弱的哭声。 脑子里的信息迟滞了片刻,忽然被串在一起,后背一瞬冒出虚汗,一根导火索猝然被引燃,炸开了花,在轰然间停止思考。 紧张,害怕,不解……甚至还有兴奋的情绪团团围住了他。 他好像……娶的不是沉妙瑜。 016生辰 姜落再次醒来时,觉得头昏脑胀,嘴里隐约有股蜂蜜味,她还没来得及理清思路,错乱的记忆碎片就开始在脑海中闪回。 姜落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又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终于缓过神来。她看到床头的柜子上放了一杯水,水位很低,已然冷却,应该是昨晚用剩下的,拿起闻了闻,是蜂蜜水。 晕乎乎的脑袋没有思考,立刻给出答案——是严佑。 但严佑不在。 姜落一个激灵,脑袋一热,已然清醒过来,酒精麻痹过的神经只能跟着喘气声微微歇息。 一天的休沐日结束,严佑不在府上很正常。虽然很合理,但姜落心中隐隐生起一丝不安。 姜落有些慌张地检查自己,发现自己的衣服只是脱下了外衫,伤痕没有外露,身上也没有清洗过的痕迹。 “云枝?你在吗?”姜落掀开被子,连忙朝门外去,见不到严佑,加重了她心里的不安感。她不该喝那么多的,今日的请安恐怕也已误了时辰——说了那些话,应该是不会暴露身份的……吧? 云枝应了一声,随后出现在了姜落的视野里,“小姐。”她看到姜落如此着急,已经猜到她想问什么了,“严二公子已经回衙署了,叮嘱您好好休息。请安的事不用担心,他已经都说好了。” 云枝停顿了一下,最后还是问了出来,略有些拧巴,“你……没事吧?” 姜落松了口气,情况好像没那么糟,“昨晚,我没有做什么不好的事吧……” “严二公子只吩咐了准备热水,然后就把房门关上了。大概两个时辰后,他从房间里出来,回到了他的院子里……我没听见其他声响。” 姜落眉头松开又皱起——整个过程只有严佑清楚发生了什么。 她浅浅点头,“没关系,我什么事都没有,只是可能被发现了。” “嗯。”云枝点点头,目光依旧在姜落身上扫视,确保她的身上没有其他凌乱的痕迹,她看起来并不觉得暴露身份是个更要紧的事。“人没事就好,那我们先吃饭,再洗个澡?” 姜落张了张嘴,有些怔愣,“我刚想问和离书在哪里……” “姜姑娘您如果真的需要,我当然会给,但不是现在这种情况。沉家如果没有考虑好,是不会这样做的。”云枝劝她大胆些,不要如此畏缩,迟疑片刻又改口道,“再者,沉小姐也不愿看到这样半途而废的情况发生。” 劝姜落自己是没用的,但如果用他人来牵制姜落,她就很容易陷入强烈的自我道德约束中去。 即使里面没有道德绑架的用意。 在提到沉妙瑜的时候,姜落心里的秤已经偏了,“那……先吃饭吧。不过,和离书可不可以给我?”看到云枝的眼神,姜落默默举手,“我保证不做坏事。” 坏事来找她的时候可不一定了啊。 “……好。”姜落毕竟有信誉可言,云枝也没有多纠缠。 随后姜落看着吃食端了上来,起先以为是云枝吩咐人准备的,忙说,“……倒也不用这么多菜样,一碗粥就够了。” 云枝没答话,只是准备好碗筷,放好了用来擦嘴的新手帕以及用来漱口的清水。 她站在一旁看着姜落慢慢吃着小米粥,想到自己去厨房说了一堆,叮嘱了好些宿醉后的吃食,结果厨娘听完后笑起来,“云枝姑娘,二少爷早些时候已经吩咐过了,哦对了,夫人也给二少奶奶吩咐了不少吃食,您别担心。” 云枝不放心,又听了听严佑要求了什么,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严佑叫人把水果榨成了汁,让人准备的是红枣小米粥,锅里正熬着鸡,一旁还煲着骨头汤……还有小葱烧豆腐,山药肉末蒸蛋,清炒菠菜…… 厨娘报了一串菜名,问她要不要添点什么的时候,云枝只觉得一阵眩晕。她正担心吃不完,就看到了一旁特殊的摆盘,放菜的位置很多,但每个位置能添的分量很少,整体的尺寸也比上次大婚日的小了许多。 云枝看着面前的姜落慢慢吃完时,有些惊叹。 他不仅摸清了喜好,也摸清了胃口的大小。 若说被发现了身份,应当不是这个态度吧?又或者,这只是顺手之便——大户人家吩咐几句的事,也算不上劳神费力。 一个人只用心一成,在另一个人眼中却算得上十成。 因这样被哄骗的女子,云枝见得不算少,她还是决定不要特意告诉姜落这是严佑准备的。 她留在姜落身边可没有“撮合”这种任务。 姜落默默吃着,心里却知道这是严佑准备的。 她不吃水果,纯粹不喜欢,但摆在桌上时依旧会咽几口。师娘说,喜欢吃的,就多吃几口,不喜欢的,就少吃几口。不能只顾着自己喜欢的吃,这是在别人家吃饭的礼节。 云枝会给她递桃,严佑会给她榨成汁。 她知道他的细心体贴。 姜落的目光落在了一旁的桌子上,那里放着摆好的书,书角微微翘起,有些粗糙的毛边,略微泛黄——严佑怕她无聊,很早就挑了一堆书放在她这里。 落空的时候姜落读过几本,偶尔能发现里面夹着一些批注,压得过平,似乎是连主人都忘记的存在。她读起来,仿佛在和当时的他同频交流。 思绪飘荡之际,又被现实抓了回来——她不可能一直这样和严佑待在一起。 说不上难过,那情绪的强烈程度仅仅相当于是认识了一个投缘的好友,面临了一场分别。 若要说是她会因为这份体贴入微想要留下,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师父师娘哥哥姐姐都爱她,都照顾她,她自己也—— 等等,严佑似乎身体力行地教会了她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她想要想明白,却想不明白。 浴桶的热气不断向上冒,熏红了姜落的脸,她躺在浴桶里,将头往后仰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无端生出一种挫败感——或许姜莲一开始不让她出来是对的。 沐浴过后,姜落觉得舒服了些。 云枝抬头看天,太阳被乌云遮住,天气转凉,整个大地像是被灯罩盖下,“我去拿件披风。” 姜落点点头,站在房门口正要进屋,忽然听见一阵淅淅索索的声音。她缓缓起身,走向院子里的那棵移栽过来的枣树。 枝叶颤动,树干微晃,似乎有什么要掉下来。 姜落左右巡视了一番,捡起几块鹅卵石藏在身后幽幽走了过去。 咚的一声,树上掉下来个人。 “哎哟——”她轻轻哎哟一声,揉着摔疼的屁股,人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就感觉后背被人砸了,她想痛呼又咽了回去,只是倒吸一口凉气,“嘶——别、别打——” 姜落看清面孔后收手,“抱歉,是你啊。我还以为进了贼。” 茉莉刚想反驳些什么,又说不出话来,说得没错,她就是贼。 姜落看着她,“真是来偷东西的?” 茉莉眼神躲闪,回避她的目光,“我,我就是想吃几个枣。” 姜落抬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枝叶,微微皱眉,枣树还没到结果的时候。 “不要撒谎。这样不好。” 师娘说,撒谎的孩子不是好孩子。 “嗨、马上就结果了……”茉莉敷衍了几句,直接进入正题,“其实吧,我是有事来找你。你上次给我的……呃……钱?”她斟酌着用词,那些首饰被她拿去典当了,可不就是钱么。 “算了,先别管那个了。”茉莉咬了咬手指甲,深吸一口气,“……总之,我现在需要你的帮忙——也就是,我需要钱。” “我会想办法的。”姜落几乎是立刻答应了下来,“但你以后不要偷严家的东西,可以吗?” “富人你还分好坏?”茉莉皱着眉头应下,还是忍不住小声埋怨,“压榨穷人的时候也没见他们分穷人好坏啊……” 姜落一噎,回答不上来,就在她愣神的时候,茉莉连忙走开,爬上枣树重新翻上了墙,做了个口型,“到我家啊……” 茉莉对脚步声很敏感。 姜落有所感应地一转头,就对上了云枝。 “那是谁?”云枝捕捉到一个背影,快步上前将披风给姜落披上,视线却停留在刚刚的枣树上。 树叶轻轻摇摆,遮掩着稀稀落落的阳光。 “找我借钱的。没事。”姜落简单答应着,并不想让云枝深究。 “你在京师……有认识的人?”她问。 “算不上认识,我小时候和她见过。”姜落老实作答,但更深的也不会细说就是了。 “……哦。”云枝略有些怀疑,但也没有多想。毕竟姜落是替嫁,有些特殊,真正要找她的人不会直接从严府送拜帖。 “进屋吧,柳嬷嬷刚刚叫人拿来好些治风寒的药来。” “治风寒?” “天气转凉,许是担心你。” 变暗的天色让人有一种提前进入夜晚的错觉,而真正夜晚来临之时又觉得这一天真是无比漫长。 灯笼轻摇,险些晃出了月光。 衙署里的严佑提着两坛酒找到了游席知。 月色昏暗,边缘是一道模糊不清的界线,而另一边有着锋利的边缘。细碎的月光被窗棂割开,投射到地上的影子变成一块一块的。 “哟,难得啊。”游席知正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看着眉头皱起的严佑便开始调笑,“我上次见你这副模样还是要成亲的时候呢。” 他嗑了一下瓜子,朝外吐出瓜子壳,并不在意严佑的烦恼。 严佑不自然地舒展眉头,挂上得体的微笑,“太闲了。找你聊聊。” “啧……少学你爹那一套,笑不出来就别笑。”游席知冷哼一声,在床上盘腿坐起,“说吧,想找我打听什么?当然啦,我不一定会告诉你就是了。” 严佑为他斟上一杯,正要递过去,被游席知拦住,他一手抬起酒坛就往嘴里倒上满满一口,发出一声舒爽的喟叹,“小家子气的,留着你自个儿喝吧。” 严佑抿上一口酒,喝得少。昨晚一夜未睡,今天觉得头疼。他想要问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又抿上一口酒。 游席知睨他一眼,“这么愁?行吧,给你讲点开心的事儿,比如我的阿莲,还有我那孝敬的徒弟们。” 严佑动作一滞,莫名笑了一声,“好啊。讲讲吧。” 酒过三巡,窗下的影块已经移位,严佑的表情始终都很平静,他只是来印证结果的。 游席知有三个徒弟,每每提得最多的,是最小的那个,其余两个皆是粗略代过,甚至不提。 区别太明显了。 游席知以为这些生活细节不会出卖任何人,又谨慎地选择了对贺兰梓和迟央淮的事闭口不谈,他潜意识里认为,姜落和姜莲不可能和他碰上。 辛辣的酒淌过喉咙顺流而下,刺激着神经不断兴奋。游席知歪着头看向严佑,略带审视,“怎么个事儿?以前可不见你这么积极的。” 严佑自嘲地笑了笑,“这不是娶了妻么。” “哈——你小子。”游席知没听出话里有话,只当他在打消自己的顾虑,“也要跟我比起秀恩爱了是吧?嗯哼,说吧,我听着呢。” 摩挲杯口的大拇指暴露了严佑的焦虑难安,他没有接话,只是仰头喝了一杯。 爱吃热食不爱生菜水果,喜欢睡硬床,同时怕冷怕黑,喝醉了会小声哭……这些习惯和细节都对得八九不离十。 他现在有机会找出“她”的姓名,却在最后关头选择了沉默。 他在期待“沉妙瑜”就是沉妙瑜,就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只要他不说,他掩饰着,就谁也不会知道,他就能安于现状,“规矩”地走完后半生。他甚至都没有勇气告诉蒋蓉姜落是去喝酒了,只敢说她染了风寒。 但一看到那张脸严佑就会知道,一切都是错的。 庚帖不是她的,聘礼也没有真正送到她家,更别说什么名正言顺了。 他永远只能喊她“夫人”,两个人永远只会心照不宣地扮演自己的角色,一切相处都会沾上欺诈和虚伪。只要她不主动揭开,他就会一直自欺欺人。 到头来,什么都不作数。 “骗子。” 严佑眼眶一热,忍不住骂了一句,随后拿起酒坛,跟不要命似的往嘴里灌,酒水过喉,呛得他连连咳嗽。 “喂喂喂——别那么喝,又伤身体又浪费酒……”游席知劝他,“你这吵架了就明说嘛,我又不笑话你,一整个怨夫的模样……” 严佑重重放下酒坛,恍惚着,“抱歉……失态了。”字句实在道歉,语气却是气不过。 他不甘心,也不管是否有理由,便直截了当了问出来,“你家那个最小的……生辰在几月?” “三月……三月初吧……我算算,今年十八了吧……”游席知一副努力回想的样子,“嘶……具体啥时候呢……这些都是阿莲念着呢,我哪记得啊。怎么,还跟我徒弟比上年龄了?” 那模样装起来,差点连自己都信了。 谁的生辰他都可能忘,唯独姜落的不会。 ——“我想在春天死去。” ——“好巧。” 记忆里的女孩第一次笑的时候,是因为这样的巧合让她感到欣慰。 “三月初……十八岁……”严佑重复着这句话,忽然笑了起来,模样有些癫狂,笑声惹上痛苦。 他以为只有生辰会作假,没想到年龄也是假的。就像二十六和二十八的差别没有十六和十八之间明显。 其实严佑只要再细心些,就会察觉,只不过姜落的纤瘦掩盖了那一点差别。 游席知觉得今晚的严佑恐怕是疯了,他拍了拍严佑的后背,“吵这么严重啊?你没事儿吧?难不成喝酒喝中毒了?哎哟你这——” 严佑抬手摆了摆示意他停下,接着重新站了起来,往后趔趄几步,“……没事。麻烦你待会儿自己回去了。”他提着酒坛往回走,整个人摇摇晃晃的,像被人狠狠地揍出来了淤青。 推开偏间的房门,严佑砰的一声趴在了桌子上,笔墨纸砚被扫在地上,发出脆响。 浓墨沾染在衣服上,浸入了酒味,变得腥涩。 衣衫不整,形象邋遢。 严佑瞥了一眼公文,看着上面批注的日期,似是不耐地闭上了眼。 “四月了已经……”他呢喃着。 “还是想祝你……生辰快乐。” 017端倪 月色淡薄,坑洼里的积水倒影着月亮的影子,水面上偶尔停留着几只飞虫,倒显得没有那么孤独,院子里弯腰的柳树蓬头散发,随风飘荡不停。 院子里的茅草屋只能透过窗户看见些许微小的烛火,小得像一个点,恍惚两眼就会消失。 茉莉轻轻吹灭了蜡烛,摸上床沿,钻进了柳成卓的怀里,在漆黑中抬头望着他。柳成卓看不见,她现在也看不见。 茉莉无声地笑了。 “傻乐什么呢。”柳成卓轻笑一声,在她头顶喷洒出热气,他慢慢将人搂得更近,“快睡啦。” 茉莉轻声哼哼了几下,双手环住柳成卓的腰身,往他怀里蹭了蹭,“你记得上次来我们院子里的那个人吗?” “嗯。叫姜落。” “我今天去……”茉莉刹了一嘴,“我今天在严府看到她了。但是……严家娶的不是沉家的小姐吗?怎么姓起姜来了……” 柳成卓安静地听着茉莉说话,不知不觉间抬手覆上她的腰肢,顺着腰线往下到了她的臀部,他用手轻轻揉捏着臀瓣,忽然停下动作,啪的一声打了上去。 “……唔。”茉莉闷哼一声,有些埋怨地看着他,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柳大哥,你突然打我干什么啊……” “说不定是个假名,莫要多信。但那不是你该关心的事——倒是你,又去偷东西了?” “……这能怪我嘛……还不是那些黑心商铺又涨价了。现在是买不起药,过几天,饭都吃不上了——好吧,现在也不怎么能吃得上。你也知道,你写字画和我做绣品卖的那些钱是不够的……” 不够了,她就会去偷,专挑大户人家的肥羊来宰。 上次没偷成,得亏遇上了姜落才消停些。姜落给她的拿去典当后,光是为柳成卓买药就花去大半,剩下的再添点笔墨纸砚柴米油盐,所剩无几。但这已经够他们用一阵子了。 茉莉这次换了一家偷窃,自己也没能想到竟误打误撞地又遇上了姜落,也不知道该说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 她心里暗暗夸了夸自己,幸好自己脑瓜转得快。 当然,她也没指望着姜落会真给她送钱来,不过是情急之下的借口。茉莉还以为她上次花钱买教训了呢,谁知道是个愣头青,固执得很,搞得她心里都生出愧疚来了。 不过那愧疚感少得可怜,再多一点就不是她了。 柳成卓轻叹一声,黑暗中空洞的双眼似乎也染上了浓重的情绪,他越想越心疼,动作变得有些不敢触碰,“是我不好,连累了你。” 茉莉连忙摇头,将他拥得更紧,“不不不——我答应过柳婆婆,要好好护着你。况且……”她的脸颊急速升温,觉得臊得慌,没继续往下说。 “况且,我是你的夫,你是我的妻。”柳成卓接过她的话,在她滚烫的脸颊上印下一吻,“好啦。睡吧。” 夜色渐浓,两人在这小小一方相拥而眠。 姜落却是睡不着。 想了一宿想不到搞钱的法子,第二天又顶上了新的黑眼圈。她正打完一个哈欠,就见不远处来了个人。 是厉寒玉。 姜落起身,给她倒了一杯茶,有些奇怪她这次的到访。 厉寒玉朝她微微颔首,说话也不绕弯子,“那日让你受了风寒,是我的不对,今日是来跟你道歉的。” “风寒?”姜落茫然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低下头——都说她染了风寒,那只能是严佑的意思了。 “嗯……”姜落嗯了一声,不置可否,见她没有说其他的意思,便察觉到厉寒玉今日来只是为了这一件事,姜落便补充道,“不过这种事,也不用道歉。” “用的。”厉寒玉微微皱起眉头,不太喜欢这样的谦让,这类言语让她觉得虚伪。但经过上次接触一番后,姜落在她眼里又属于没几个心眼子那一类,便不跟她计较。 厉寒玉抿下一口茶,又简单嗯了一声,为了让她心里过得去,又道,“主要是下午我就不在京师了,也不知道多久能回来,这会儿正好有空,顺便就过来了。” “好。”姜落知道厉寒玉经商很忙,特意跑过来一趟,证明上次给她留下的印象不算坏。她忽然打开了一个新思路,说不定能跟着厉寒玉学点赚钱的本事。 “我还有个请求。如果你不介意,能不能教教我怎么赚钱?” “嗯?”厉寒玉一愣,她上下打量了一眼,有些不可思议,“你?” 既是沉家的千金,又是严家的二少奶奶,自然是不缺钱的。她见过那双眼放在钱财上的表情,没有憧憬和向往,看着也不像是喜欢和金钱打交道的人。 “你折腾那个干嘛,又苦又累,经常昼夜颠倒,吃不上一口热乎的。”厉寒玉反复捏着茶杯,又瞧了一眼她纤弱的身体,“那可不是什么好差事,你恐怕吃不消。” 姜落从她的脸上看出些不一样的东西,那说话的表情不像真的埋怨,就像她谈到跳舞一样。 找到自己喜欢的事并一直坚持下去从来都不是容易的,稍微偷个懒就可能没了继续下去的动力。 姜落并没有接过她的话头继续讨论这是否真的不容易,“你很喜欢它。” “……嗯。对。”厉寒玉一噎,其他想要劝说的话语硬被堵住,耳尖跟着挂起一抹微红,商人的话术一向留有余地,喜恶从来不会直白地表现出来。 大胆地表达自己喜欢赚钱,那些人就会说这就是贪财,将这与她的信誉挂钩,把她架在道德的炙烤架上,高高在上地进行审判。 后来他们发现这样的说辞并不能使她动摇,又换了一种说法。说女子经商是给自己找罪受,夸大其中的苦难,把自己包装得像一个见多识广的过来人,表现得简直太善解人意了。 “挣钱不容易。” 即使他们夸赞她的本事,也会加上一句——不容易啊。 “你看起来做得游刃有余,很了不起。” 厉寒玉心头微动,忽然意识到一个被忽略的问题。 虽然心里知道那些话让人不舒服,即使自己嗤之以鼻,却仍在下意识地先谈起“不容易”。 为什么一定要不容易,女子明明可以轻松做到。 你可以说,发了狠地坚持它,不顾其他的杂音,这样不容易;但不能因为是女子去做这件事,所以不容易。 厉寒玉沉默片刻,选择了帮忙。她不该连原因都不知道就一口否决,更何况谁都有理由拒绝,唯独她不能阻止。 那就相当于在否定以前的自己。 “原因是什么?想挣点零用?当然,这只是我用来安排具体事宜的参考,无意窥探你的隐私,我得对你负责才行。” 姜落点点头,“是零用。”拿在自己手里自己用,可不就是零用。至于自己想怎么用,用在谁身上,那就不在这个回答范围内了。 “行。本钱拿得出多少?” “没有。”姜落摇摇头,委屈巴巴的,似乎是才知道居然有这个问题。 “……我还以为……也不是不行。”两人对零用的概念不是同一个,厉寒玉自然是奔着做生意去的,直接干票大的,“你是想一切从零开始?” “也可以这么说。” “那我让你先赚点本金出来吧。”她的视线在姜落身上来回看了几圈,“你的身段很不错,气质也是独一份,穿起衣服比一般人好看得多。你知道的,一般贵妇人大多看不起商人,就算心里想要试一试那卖出的东西,也必须要有个人起头,心里才不觉得丢面。虽然寻常百姓不介意这个,但有些绸布他们用不上,穿在身上也更讲究实用,也就起不了太大作用——你倒是很合适,无论是身份还是最终效果。” “我的成衣店马上就要有新品了,你来当那个起头的人,如何?” “就这么简单吗?” 厉寒玉一愣,本以为姜落会拒绝,心里还想了其他几套方案,看来是用不上了。“嗯……暂时就是这样一个想法,毕竟有些临时,具体的我之后让秦开舟——”她忽然停下,“你提前跟蒋夫人和严佑商量过了吗?” 没等姜落回答,厉寒玉又摆了摆手,“算了,也不是什么大钱。这钱我一月给你结一次,到时让秦开舟给你带来,如何?” 姜落想了想,“日结吧。到时我去你店里直接取,可成?” “也行。”虽然面无表情,但厉寒玉眼里的精光依旧亮了几分,像是脑子里一直在拨算盘,那钱币流动的声音已经响起了。 一番洽谈后,姜落起身送走了厉寒玉,心头堵着的石头总算是落下。刚准备坐下,就看柳嬷嬷在院子外站着了。 姜落又赶紧起身向柳嬷嬷走去,嘴角自然而然地起了一点弧度。当姜落意识到的时候,只觉得别扭至极。 柳嬷嬷说她表情太平,哭和笑的表情都得练,待人接物才能更加得心应手。 起先那会儿还比较轻松,能适应,后来就越来越不一样了。姜落越跟着学越觉得困难,尤其还要紧绷着一根弦以免被识破身份,感觉自己僵了不少。人、物、交际,每个细节都要刻在心里——外面有的是人挑错,稍微一点不对都是要被人嚼舌根的。 原先她晚上得空还会和云枝跳一段舞,最近着实没了精力。 一晃神的工夫,鞋子就已经停到了账房门口。 柳嬷嬷上前摊开一张宣纸,用镇尺压着,旁边摆着一个陈旧的账本。她蘸好笔墨搁置在笔山,打开了一页放在一边,朝她笑盈盈道,“二少奶奶,今日便不学新东西了,这页账本你先誊抄下,然后把错的地方圈出来便是了。” 完了。 姜落当即一个晴天霹雳,她那手鬼画符一出来,恐怕会被扫地出门的吧。 她强行镇定地拿起账本硬着头皮往下看,脑子里想着如何才能避开这次誊抄。看完账本后,姜落指了指其中几处,说清了原因和理由。 “说的不错。”柳嬷嬷赞许道,似乎没瞧出她的回避,“那就烦请二少奶奶誊抄一遍。” “我写字不好看,所以……”姜落皱起眉头,似乎还想劝说她停止这个荒唐的想法。 “无妨。” 姜落叹了口气,提笔落字,破罐子破摔。 “……” 一阵震耳欲聋的沉默。 柳嬷嬷只认得了宣纸和墨水这两个东西——她刚刚真的是在写字? 那手字简直惨不忍睹。 这让蒋蓉的手都没忍住颤抖。 “你说……这是小瑜写的?”她手里拿着那份誊抄的内容,尾音渐弱,似乎都失去了询问的勇气,“也、还——”蒋蓉眼睛紧闭,“凑和不了一点。” 比她当年写得还要难看——百倍不止。 “学得不赖,倒是这字实在——真是奇怪得很。唉……找个时间让佑儿教教她罢。”蒋蓉深深叹了口气,也没有多想,“最近她都在做什么呢?” “大多时间在院子里看书。落空的时候,云枝姑娘会陪着她逛逛严府,又或者上街四处看看。” “没了?”蒋蓉有些不满意。 “嗯。” “以后可不能这样了,小瑜到这儿来确实是人生地不熟,但总归是要适应京师的。崔家上次专程送请帖来了,让她准备着去吧,以后还要和不少人打交道,就当去长个见识。” “是,夫人。那我就去——” “等等。”蒋蓉又叫住了柳嬷嬷,“毕竟是我的儿媳,还是我找个时候跟她说说吧。” 018赌气 明天就是严佑的休沐日了。 日子一天天地过,她一天内会在心里算上无数遍。 师父师娘哥哥姐姐无论外出多久,都一定会回来的。但严佑不一样,没有任何承诺,也没有更深的牵绊,她更没有那个自信说他一定会回来。 想到今晚严佑可能回到这院子里,她要和严佑见面,姜落就没由来的紧张——她一直没能清楚严佑是否发现了她的身份。 如果严佑要和她摊开面说,她会坦然告诉他一切,就像以前那样普通直白地交流,但预想到这个场景时,她忽然犹豫了。 ——她没有以前那般平静了,她在害怕。 姜落看了一眼水钟,估计着严佑回来的时辰。天色尚早,按照惯例,半个时辰后就会回来了。 姜落深吸一口气,拿起了一旁堆放着的书,试图让自己冷静一些。她凝神盯了一会儿,只觉得书上的字像蚂蚁一样爬来爬去,看不进去,她正要合上书,指尖顺势一顿,默默改成了翻页的动作。 姜落停了好一会儿才缓缓侧头望去,“今天回来得好早。怎么不进来?” 那道视线太强了。 强到要把她生吞活剥。 可当姜落抬头与之对视时,那种目光并没有她想象的那般热切,反倒多出一些刻意的疏离——即使消逝得很快,但依旧撞进了她眼底,被她捕捉。 他在回避她。 意识到这个问题,姜落皱起眉头,心思全然从书中收回,她不希望两人之间是这样的关系。此时的认知让她紧张的情绪消去大半,姜落固执地又问了一遍,“怎么了?” 严佑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收回视线轻咳一声,“没事。” 空气中出现短暂的沉默。 姜落像往常一样等着严佑的后半句,他永远会细致地为她解释自己的行为逻辑,但今天没能等到。 两人好巧不巧地对视上,姜落第一次切实地体会了什么叫做窘迫。 严佑依旧没有继续说话的打算,像是在和谁斗气一般。 姜落微微失落地垂眸,心里预演了一番最糟糕的后果,语气带上了小心翼翼的试探,“我那天……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吗?” 问什么答什么,像一根呆板无聊的木头。她不允许自己过分解读,胡乱思考,以免回到创伤里,给别人造成麻烦。光是说这样的话,露出怯态,就已经耗去她大半勇气。 ——“矫情。” 脑海里的骂声出现了,姜落忍不住快速多眨几下眼,想要清空回避。 严佑猜了一下他的反应,只当是姜落害怕自己被人发现身份,未曾深究。他控制住自己担忧的表情,倒上一杯热水递给她,语气也更柔和些,显得自己没有那么冷冰冰,“那晚我只是用毛巾给你擦了擦脸,再帮你洗了个脚,然后就离开了。” 姜落相信严佑不会骗她,“这些很费时吗?” “……不会。” “那为什么——”姜落刹住嘴,却没有继续问下去。今天严佑的状态不同以往,恐怕是不会给她回应了。“没什么。” 严佑也的确没有回答。也不像平常,追着她的这种小细节刨根问底。 那晚剩下的一个多时辰他都在看着姜落发呆。 一贯的常态被打破,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去构造出一个完美的答案回答她了,好像做什么都会露出马脚,关于她的事他做不到游刃有余。 何况,她正在欺骗他,这一点足够让他恼火,无法冷静。 他想不出姜落替嫁的原因——除去名利,这里没有任何吸引人的地方。姜落总是望着院子外的天空,眼里全是渴望。 其实只要找个时间去沉府,一切就能水落石出,但也同时意味着一切就结束了,他不想这样潦草收尾。 严佑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看桌子看凳子看她手边的书,就是不看她。姜落低头喝着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人就这样僵持着。 “要不……” “要不要选些自己感兴趣的书来看?”严佑一听姜落开口,就知道是赶他走的,他跟着开口,盖过她的声音。 姜落同意了。 越过海棠门,穿过回云廊,面前是一座私人藏书阁。刚到傍晚,可见度并不算低,一旁巨大的飞檐顶住了落山的太阳。 柳嬷嬷曾带她来过这里,告诉她只可去一楼。 兴许在严府待个三五载,就能去其他楼层了。 严佑用钥匙打开阁楼,大门推开,一股呛鼻的樟脑味涌了出来。“你先挑挑看吧,我去拿记录册来。” “好。” 姜落随手放上书架,灰尘少见,岁月的沉淀就这样安静地搁置在那。她顺着书脊摸了摸,粗糙的书封给了她许多真实感,而更多的,还是在告诉她这是一场不切实际的梦境。 姜落一时毫无头绪,便找个位置站着等严佑。她漫不经心地一瞥,忽然发现架几案的角落漏出了个书角来。 像是被人遗落在那里。 姜落也没多想,以为是不小心落下的书,走过去将它捡了起来,她前后翻看,没看到书名,便随意翻了页内容,想知道这是本什么书。 待其湿滑—— 一行字还没来得及读完,手中的书忽然被抽走丢在地上,啪的一声,清脆入耳,明明安静地躺在地上却仍像烫手一般。姜落疑惑地抬头,转而对上严佑略带慌乱的眼神。 “这是……”两人异口同声。 “……你没看到……吧?”严佑挡在她面前,手指不自然地蜷缩起来,脸上带着可疑的绯红。 姜落细细想了想刚刚的句子,先一步逻辑自洽,她连忙摇头,“那是酿酒的秘方吧?抱歉,我不是故意看的。我只看到了四个字。” 师父说了,有些东西是这样的,外表越不起眼反而越珍贵。她自行揣摩,没有书名倒也正常,这种东西确实不能轻易叫外人看了去。 严佑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心里暗骂自己不小心,怎么让秦开舟送给他的“婚前读物”让姜落看到了。 “……没事。”他昧着良心反过来“原谅”她,转身心虚地将书本捡起放在另外一个地方,“走吧,我们去看看别的。” 姜落跟着他的步伐离开这里,挑了几本其他的。 严佑拿着手中单薄的几本书掂量了几下,忽然勾起一个笑容,“以后还会来的,对吧?” 听起来像是一个简单的问句,姜落却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且那笑意也根本未达眼底。她想着终要离开,挑得不多,回答也模棱两可,“……如果看完了的话,会来的。” 姜落总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哼”的一声,极其咬牙切齿。 两人回了院子,一路无言。 夕阳西下,月上枝梢。 “有些晚了,要不歇息吧。”姜落平复好心情,抬头时,眼眸又像从前一般,平静而不起波澜。她刚刚在心里重新审视了这段关系,反正是要离开的,关系浅淡也是好事。 列入“妄想”范围里的东西,姜落通常会毫不犹豫地放弃。 她转身看了看床,并没有邀请严佑的意思——上次的事就当意外了,哪有邀请别人睡硬床的道理。 严佑刚要迈向床沿的步子一顿,趁着姜落放书时还没发现他的动作,急促地收回了脚。那漠然的作态,让他恨不得开口质问——关系怎么还倒退了? 他在心里给自己做了几个深呼吸后,终究还是忍住了。 “……那我回去了。” 严佑转身迈步的动作放慢,偶尔弯腰整理着鞋子又或者拍拍身上的衣服,愣是半天没走出房门一步。 “你身上有灰吗?我帮你。”姜落极其热心地帮他拍了几下,检查无误后后退一步,“好啦。” “……怎么了?”她迟疑地问出声,毕竟之前的严佑并没有回复她。姜落想着自己是不是又做错什么了,他这表情不太好,“我哪里没弄干净吗?” “……没事。”严佑挤出一个笑容,“我回去了,真的回去了。” 游席知说得没错,他现在就是一个怨夫。 严佑终于舍得出了房门,步子越走越快,踏风而行,仿佛走得快那些愁绪就追不上他。 他计算着自己的脚步,走了一段距离,确保不会被姜落察觉的时候又将脚步放慢了。就像他回来时一样,计算着距离,平复自己的呼吸,让自己看上去不是急急忙忙赶回来的。 “等等——” 听到姜落的喊声,他几乎是立刻止住了步子,身体没能忍住地侧了一部分,又强行转了回去,故作停顿后才转身看过去。 姜落手里拿着衣服,提着裙摆朝他跑来。 月色朦胧,屋子里的灯光能照亮的地方实在有限,他看不清姜落脸上的表情,只能去猜,去幻想——会有焦急后悔吗? 哪怕一点。 姜落跑了几步追上他,只是将披风推在他怀里,上面还附带着几副中药,有种强行塞入的感觉,“夜里风大,小心着凉,柳嬷嬷最近给我拿了好多治风寒的,要重视的。” 她不懂那些小心思,但不会忘了自己的关心。 半黑的阴影掩饰了严佑灼热的视线,那里透着蠢蠢欲动的贪念。 他现在特别特别想要呼唤她的名字,可惜无法做到。 “……夫人。陪我走走吧?”他攥紧怀中的披风,脑中回味着姜落朝他跑来的身影,忽然想通了那时不明白的遗憾之处—— 她的目光没有多分给他一点。 现在已经接近亥时了。柳嬷嬷说过,除了特殊情况,严府晚上一律禁止外出。姜落倒是不介意这个,但在别人家就要守别人家的规矩,她更要先尊重严佑的意见。“现在看起来有些晚了,你确定吗?” 时间对严佑来说没什么约束力,只是时间里有着蒋蓉的规定。 以往回来迟了也都是在计划之中,他都会提前让人告诉蒋蓉,但现下是临时起意。 周围安静得出奇,只有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树叶之间相互击打,仿佛一声一声打着他的心。 光是违反蒋蓉定下的规矩,就让他有一种在禁忌边缘试探的兴奋感。 自从知道眼前的人不是沉妙瑜之后,心中的某个闸口像是被人一锤砸开,前一秒才发现自己的心意,后一秒就被现实从云端狠狠拽回地底。许多荒诞的念头开始源源不断地,报复性地冒出,淤青消失又重现,隐秘的伤口溃烂得更加明显。 他不知道眼前的事态该如何发展了,蒋蓉设置的规矩里没有解决办法。 哦,其实是有的。 但他不作理会。 未知的渴意妄图冲破牢笼,彰显自己是“正常”的。 “……对。”严佑声音有些发哑,看着已经站起身的姜落,主动往前一步,他微微低头,距离稍微拉近,声音莫名沾了些蛊惑。 “你不想去吗?” 姜落下意识跟着点头,感觉自己莫名到了被动的位置,好奇怪,她说话磕巴了一下,“……去、去的——” 严佑微微勾起一抹笑容,像是某些不被人知的欲望得到满足。 ——就是这样,把她拉向自己,她点头了,同意了。 这种念头出现的时候,严佑起先还会下意识回避,但在衙署见不到姜落的那些天,类似的念头还会不断衍生出来,尤其想到姜落会不告而别,这最让他心慌,以至于寝食难安。 从某一时刻到某段时间再到无时无刻,他都发了疯一般想要立刻回到这里见她。 直到他人回到了院子,站在门口,忽然又闹起了别扭。 难道就非她不可吗? 他站在门口故意不作声,就那样看着她,内心想要她主动搭话,哄他一下。 像小孩子一样赌气。 但他又想,那个房间,那盏灯,那个人就坐在那,低头安静地看着书——姑且能算作在等他吧?她肯定知道明天是休沐日,他今晚是要回来的。 再到对视的那一瞬间,他胡乱发散的思绪才算终止——自己的渴望得到了反馈,这让他欣喜若狂,同时又较劲儿似地想要隐藏下去。 严佑将那几副中药就近放在了旁边的石桌上,把披风披在了姜落的身上。这才想起这几天降温,晚上温度较低。披风披好后,他又快步回到房里拿来了准备好的手炉,脚步颇有些献殷勤的意味。 手里的手炉正要递出去时,理智暂时拉回,他犹豫了——姜落怕冷,也不在意自己,不应该顺势而为诱哄她……犹豫往往代表拒绝,想不到好的理由拒绝。 “怎么还不走?”姜落先一步接过手炉,迈出了步子,看出他的犹豫,她又再次强调,“我现在不冷,走吧。” 严佑迟了一步,才跟上去,“——来了。” 今天夜里的风不大,只在最开始的时候吹拂了一小会儿便停了下来,沉默地作出让步。 “走门出去吗?” “当然不能。”严佑伸手放在姜落的腰间,示意他的下一步动作,“恕我冒犯。”得到同意的答复后,他单手将她抱起,另一只手找了个支撑点翻墙出去。 一阵风声从耳边短促呼啸而过,吹得脑袋放空,人就落在了地上。 姜落一愣,“我还以为你不会……” 严佑并不想解释原因,只是简单应了一句,“这种事我也做过的。” 他顺势拉过她的一只手牵住,后知后觉地发现,牵手这件事,竟能让他上瘾。 两只手十指相扣,融着彼此的温度,像是两块不同风味的蜜糖放进了同在同一个罐子里慢慢融化,牵动着彼此。 姜落轻轻拉了一下,“为什么要牵手?” 严佑笑道,“没有为什么,就是想牵。” 她跟着笑起来,“我也想牵。” 笑意融入月色,没人追究未来如何。 “遗憾之处”在第七章。 019鸿门宴 这晚,严佑还是遂了愿,同姜落睡在了一处。 他也不做样子平躺了,侧起身和姜落面对面,趁她睡熟了,又悄悄挪得近了些,仔细听着那放大的呼吸声。 听多了不行,严佑又赶紧偏头躲开。姿势别扭了,慢慢调整回来,左右两下不敢再动,怕惊扰到姜落。 一个觉让他睡得煎熬万分,睁眼醒来时就去洗了个凉水澡。 姜落只知道第二日起来的时候,身边已经不见了严佑,等到用早膳时他才出现。她没有发觉不妥,只觉得今日松木香的味道有些过重,疑惑地看了严佑一眼也没说什么。 用过早膳后,两人一同去给蒋蓉请安。 左右讲些家规祖训,嘱咐二人注意身体,又或者念叨着什么时候能让她抱上孙子。 今日唯一的不同,就是手上的请帖。 崔家邀请这对新婚夫妇在立夏那天去他的茶庄做客品茶。 接近立夏,总容易多招惹出几场雨来。阵雨雷雨明显多了,痕迹却是留不住,第二天一早太阳一出来就没了踪影,不像春日,总是能感觉到湿漉漉的。 崔家的茶庄赫赫有名,典雅别致的风格代表了主人的品味。这主人也极尽慷慨,路过歇脚的只要问候一声,都能讨杯茶喝。 严佑和姜落刚下马车,便看到了崔玖晔,还有他身边站着的韦皓。比起上次见面时的场景,现在的他礼貌多了。 当然,很表象的礼貌,这类人的尊重都有着绝对的前提条件。 “劳烦崔兄。”严佑客气地点头,让下人将礼物交给了崔府的仆从。 崔玖晔摇着扇子轻轻一笑,也并未推辞,“严兄过于客气了。难得你我相聚,今日定要尽兴才行。”他又看向了一旁的姜落,拱手作揖,先是道歉,“沉夫人,真抱歉上次的事给你留下了不愉快的印象,希望这次的招待能向你更好地赔罪。” 严佑记得那事,秦开舟添油加醋地跟他说了许多。思及此,不由得将姜落的手悄悄紧握了一下,然后放开。 姜落点点头,对他的道歉态度没有表示接受或者借此攀关系。 崔玖晔与她对视一眼,细细品味她的眼神。一次的拒绝让他有了兴趣,二次的接触他就看清了拒接的本因——没有细腻的考量,反倒是一种木然和不在意。 他一下失了兴趣。 权利钱财美人,他只对前两者感兴趣,但不妨碍他喜欢看美人将隐忍和倔强藏在眼底的表情。 与其说是吸引,不如说是陶醉。 就像厉寒玉最先经商的时候被人刁难,那表情简直让他入迷,从头一次见过后,他就再也忘不掉。 他想想,第一次见到那样的眼神……是在那个远房表妹脸上。 崔玖晔总是不屑于地位比自己低的人,但当那个表情出现在一个可以称之为贱婢的脸上时,他急不可耐地想要忘记,疯狂地想要找到替代品。 他第一次找到了厉寒玉,第二次是姜落——但厉寒玉隐忍的对象不是他,姜落拒绝的原因也不是他。 只有那张脸做出那种表情,才是为了他。 崔玖晔不动声色地朝韦皓递了个眼神,转身邀请严佑到一边,韦皓则抬手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带着姜落去往另一边,女眷和男客是要分开的。 韦皓一路上倒是规矩,也不动手动脚,不停找着话头,尽显地主之谊。做的事全然不符合他的性子,自然是心里倒是藏着千万种龌龊心思准备实施。崔玖晔递给他的眼神韦皓再熟悉不过——这个女人崔玖晔看不上了,任他处置,不用再客气。 茶庄的另一方,聚着女眷,珠光宝气,风光无限。 实在和茶的素雅不搭调。 “这位是严家的二少奶奶,沉夫人。”韦皓向众人介绍着,他调笑道,“沉夫人头一次来咱们的茶庄,各位夫人们,姐姐们可要好好招待。” “那是自然。” 韦皓笑着点点头,领着姜落入座。 姜落没多想,只奇怪周边仆从过少,少到要韦皓亲手给她倒茶端茶。 “……谢谢。”姜落不自在地侧身,并不想韦皓离她太近,尤其众人的目光都放在她身上。她不是最后一个落座的,却有如此“殊荣”。 “韦公子,怎么不见你来迎接迎接我?”一个俏丽十足的女人在仆从的簇拥下进来了,一边走一边晃动着她手上的玉镯,风情款款,摇曳生姿。 韦皓起身赔笑,却是站在姜落身边没动,好一会儿才走过去迎接她,“沉夫人是头一回来,月姐姐您又不是。早也安排好了,大家都等着您呢,我便借花献佛一回,向您赔罪如何?” 孙祈月轻哼一声,“你这个滑头,算盘倒是打得好,知道我见了谁才心头欢喜。” 众人一阵轻笑,忙招呼着她入座。 “是是是。那我就不打扰各位的雅兴了,有事儿直接吩咐下人叫我一声便是。”韦皓往前走了几步,回头故作逗趣地抛了个媚眼,在一片笑声中离去。 “来迟了些,还请各位见谅。” 孙祈月笑着和周围的女眷们说话,气氛融洽,显然是这里的主心骨。她最后站在姜落的座位边准备行礼,“孙祈月。” 姜落立刻起身同时回礼,“沉妙瑜。” “不知沉夫人喜欢喝什么茶呢?”她笑道,然后在姜落旁边坐了下来。 “普洱。”姜落只认识普洱。 “那这茶庄的普洱你可得好好品一品了。”孙祈月招了招手,让一旁的仆从个姜落倒上一杯。 仆从将茶放在茶荷里递过来,姜落接过看了看,递了回去。摇香之后传了一圈闻干香,最终是倒入了品茗杯中。 普洱这一类的功夫茶可啜茶有声,方便更好地品茶,喝完后再闻一闻杯底是否有留香,也是一个方式。 “如何?” 喝茶不是简单地喝茶,听你品茶,看你姿势,知你几斤几两,家中境遇如何——最重要的,是否有资格融入她们的圈子。 “香气聚而不散,汤香更显。齿颊留香,香气物质很足,味带喉韵。这杯普洱,自是越陈越香。” 倒不是姜落品得够细,而是蒋蓉最喜欢喝的是普洱茶,崔家给她送过,听她讲上那么几句,倒也能够复述出来应付应付。 “沉夫人见多识广。”孙祈月带头夸赞,“和严二公子甚是般配。” 这场品茶会还在继续,姜落偶尔找些不重要的话附和一两句,免得出了差错。就在她以为就这样待到结束的时候,孙祈月一个抬手,将一旁的公道杯不小心打翻,茶水顺势洒在她身上。 被泼到的时候还有些发烫,让姜落忍不住抖了抖,强忍着没有直接站起来。茶香溢出,余温渐渐散去,茶水顺着缝流进裤袜中,打湿的衣物冰冷地贴合在她的大腿上。 “对不住对不住——你看我,今天遇到你实在是有些激动了,一个不小心就——”孙祈月连忙将她扶起,用手绢擦拭着她衣服上几乎快浸完的水,“实在是我照顾不周,我带你去偏房换件衣服可好?” 姜落脑中嗡地闪过一个词,蛇鼠一窝。 孙祈月只是客套,若真答应了,更多的还是说姜落小题大做。姜落虽然没能真正明白藏着是什么心思,但隐约有了不祥的预感,再者,她也不喜欢麻烦别人。 姜落拒绝后,孙祈月便吩咐丫鬟带她离开。 茶庄究竟有多大姜落无法估量,只知道自己走了有一会儿却还是没有到达目的地。湿哒哒的裙摆已经完全在空气中浸冷,双腿已经适应了寒意。若不是茶渍的颜色太过明显,她都觉得可以不用换了。 这比起裹着湿被褥睡一晚上的感觉,差远了。她受得住。 太阳高高悬挂,时间一分一秒消逝,偶尔一阵风过,吹开竹帘的一角,得以窥见里面相对而坐的翩翩公子。 从严佑被邀请到这里开始,这里便没有其他的客人,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人。 太特殊了。 崔玖晔亲自去迎严佑,韦皓为姜落带路。 严佑分心同他答话,心里更担心姜落。 “严兄,是什么让你分心了?”崔玖晔停下了说谈,笑眯眯地看着他,“莫不是——在担心你的夫人?” “出门在外,担心自己的妻子是很正常的事。” “哈哈……在理在理。”崔玖晔眼角微微一扬,“不过,严兄倒是小气。搞得我这个茶庄多么不安全似的,你我交往这么久,连这点信任也没有吗?” “信任是给值得信任的人。”严佑微笑道,“崔兄莫要低估了自己在我心中的分量。” 崔玖晔轻哂一声,“严兄啊严兄,你说话还是老一套,不清不楚,圆滑得很。不过呢,你这样搞暧昧会让我误会的。”他合起扇子往桌上一搁,颇有种一锤定音的架势,“若是真误会了你的意思,不小心伤了谁,那场面可就不好看了。” 话毕,他又轻佻地打开扇子摇了摇,好整以暇地看着严佑,似乎是在等他的决定。他的故意停顿,给人留足了想象空间。 “我们之间倒也不必这么难做。”崔玖晔转而轻松地笑笑,毫无负罪感。“那个人……在你手里,对吧。” 那个人——游席知。 严佑微微皱起眉头,不悦地看着他,“你倒不如把我们一家人都绑了去。” 崔玖晔收敛起表情,露出毒蛇的獠牙,“我在你这里的耐心已经耗尽了。”他低头悠哉地喝了一口茶,“别急着否认。你该清楚,如果不是十拿九稳,我不会这么找你。” 严佑不置可否,拿起茶杯泼了他一脸,“你最好祈祷她不会出事。” 崔玖晔抬手抹掉脸上的茶渍,倒也不恼,“决定在你啊,严兄。你说——你是不是应该先为你的失礼而道歉呢?” “要么把人交出来,要么……你知道我的手段,兴许我一个不高兴,多用上些折磨人的手段也未尝不可。当然了,如果你聪明些,知道自己该站在哪边,事情就好办多了。” 空气像是凝固一般,令人分外窒息。池子里的锦鲤甩甩尾巴,荡起一圈水纹,像一双无形的手在缓缓搅动。 金丝楠木做的莲花香插上燃起了一支香,细长的白色烟雾缓缓升起,慢慢消散于空中,虚虚渺渺的,带些禅意出来。 崔玖晔把玩着手里的扳指,眼神漫不经心地扫过自己腰间挂腰牌的地方,那里已是空荡荡,“怎么样?严兄考虑好了么?我知道你是聪明人。” “我怎么知道崔兄是不是在和我‘开玩笑’?”严佑轻轻地笑了,那笑容已经没有了温度,“我要先见到人。” “好说好说。”崔玖晔招了招手,示意外面的仆从。 散落的香灰一粒一粒地掉落,时间也在静静流逝。 姜落看着面前房间里燃起的香,慢慢屏住了呼吸。 丫鬟领着她进了房间,恭敬地低着头,“夫人坐在此处歇息便好,奴婢马上把衣服递过来。” 姜落点点头,左右打量,觉得那圆凳子甚是不错。 打起人来应该很趁手。 她这么想着,也这么做了。 姜落略带歉意地看向地上被敲晕的丫鬟,“抱歉。” 贺兰梓教她先发制人,迟央淮教她如何偷袭。 正巧,她学得都不赖。她无法应对未知的状况,只能先行将一切扼杀在摇篮中。 姜落踏出房门,四处寻了块砖头藏在身后,想要找到来时的路走回去,结果转了几个弯之后就迷路了,正在岔路口犹豫之时,忽然看到一抹衣裙。 前面站着一个少女,似乎在寻找什么。她左右张望,最后将目光定格在了姜落身上,“——沉夫人?”她瞧了几眼,似乎是悄悄松了口气。 姜落暗暗捏紧了藏在身后的砖头,“是。你是——?” 姐姐说了,辨不出好坏的人都当坏人处理。 那女子微微欠身行礼,“沉夫人是迷路了?” 姜落点头。 她拿出一个腰牌,表明自己的身份。腰牌上有一个崔字,证明她是崔家人。这种腰牌,姜落在崔玖晔的身上见到过。 不过距离离得远,细节看不太全,是不是真的不好说。更何况,崔家的人在她这里没什么可信度。 崔玖鸢收起腰牌,并没有再解释过多,“严公子遇上了些麻烦,还请沉夫人跟我来。”她没有特意去拉姜落,只是侧身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后便朝前迈步,似乎姜落跟不跟上来都与她无关,她已情至意尽。 那支香就快燃尽,烧起的白烟渐渐变得单薄,流逝的时间却是没差。 竹帘再次被风荡起,严佑下意识转头看去,外面的景色忽然亮堂起来。 姜落在外面。 严佑的目光在她身上四处飞窜,想要知道她完好无损。而事实上,除了裙摆的那些茶渍,几乎看不出其他不对劲的地方。 带她过来的仆从和周围那些的衣服也有些不一样,极不和谐。 崔玖晔转动的扳指停下,假笑的表情凝固住,堪称是笑不出来了,这和他脑中预想过的情况差得太大了。 “看来,崔兄确实是在和我开玩笑。只是我夫人看起来不太适应这里,衣裙都弄脏了,恐怕要扫了主人的兴,真是抱歉。”严佑起身朝他拱手做礼,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歉意,倒有些阴阳怪气。 最后一粒香灰落下,严佑起身离开,连虚与委蛇的空隙都不留给他。 020罚跪 阳光洒落在车厢内部,照射到那一片茶渍上时,意外地严寒。 姜落头一次在严佑脸上看到那样的表情。 冰冷的,仇视的。光是回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她记得当时怀里还藏着砖头,差点没兜稳掉了出来。 “严佑……?” 姜落坐在马车里侧头看去,试探般地喊了一声。 严佑猛然回神,发现自己的手正紧紧箍住姜落的腰身,从他听完姜落的讲述后,那只手就没有松开过。倘若不是刻在骨子里的礼仪与修养,他会不由分说地将她抱住,揉进怀里。 “抱歉,吓到你了。”他松了手劲儿,有些懊恼地收回手,斟酌片刻后又轻轻放了回去,“我很担心你。让我知道,你还安全地在这儿,好不好?” “我没什么事。”姜落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当然在。” 话音落地,严佑几乎是立刻拥了上去,下巴搁在她的肩头来回轻蹭,竭力地隐藏着自己的颤抖。“在就好,在就好——让我抱抱你,就一会儿。” 他曾想过姜落不在他身边的场景,犹豫着是否非她不可,如今一个猝不及防的意外让他不敢再想。 姜落回拥住严佑,“多一会儿也没关系。” 她听到了他的呼吸声,除开身上拥抱的体温,却感受不到任何来自于呼吸的热气喷洒在她身上,即使近距离触碰,他依旧保持克制。 他们之间那堵无形的墙,严佑不敢跨过。 一旦莽撞地跨过,他连机会都不会再有。 片刻后,严佑还是放开了姜落,小心翼翼地用各种方式为她的双腿保暖,“附近有小玉的成衣店,我们去那里换衣服。” “好。” 回来时已经接近傍晚,反正出去一趟,正好四周逛逛。 马车停在了严府门口,那里的玉兰花已经凋谢。细嫩的花瓣逐渐老去,黄褐色的皱纹横亘于其间,通体渐渐皱缩发黄,看不出原先模样的一分。清风吹过府门口的残骸,那里枯瘪的花蕊还在颤栗。 春天的花不会去往夏天。 先开花后长叶,如今的玉兰树已是翠绿而浓密,纷纷扰扰间错成一片树荫,刚巧遮蔽住门口的石狮子。 严佑和姜落一同回到院子里用过晚膳,各自去洗了个澡。 蒸腾的热气往上冒,水位刚刚淹过胸口,裸露在外的肩膀接触到空气,泛起冷意。 今天沐浴的时间有些过久,并不是身上多脏,只是这般水雾蒸烤着她,让她缺氧,呼吸不过来时就会产生一种自暴自弃的快感。 摒弃情绪,做一个木头——这是她的自我保护机制。 “咳咳……”她憋得久了,终究还是忍不住在一个爆发点呛声吐出。 “怎么了?”云枝隔着帘子问她。 “没事。”姜落迅速回答,将所有情绪消化在一个绵长的呼吸中。 她沐浴后重新穿戴好,习惯性等待严佑回来。 云枝看了眼旁边备好的手炉和煤炭,回过神来继续给姜落擦拭头发,“姜姑娘,有些……过于危险了。” 皇帝重病在床,只等咽下最后一口气,但两位皇子还年轻着,明争暗斗,要分个你死我活。 来之前没人想过会被卷入皇室内斗。尤其严家还保持中立的态度。 “对不起。”姜落向她道歉,“要是有什么不对,你就先跑。”她顿了顿,接到,“那份和离书,我已经填好日子了。” 两个月已经耽搁太久,线索却是毫无进展,她没有理由再待在这里。 不舍不会改变结局。 姜落并不会觉得自己情绪的波动是那洪水猛兽,只是平静了许多年,一时间应接不暇。 她的心里有一片湖面,光滑整洁得像镜子。若是被砸进了石头,很快会在扑通一声后回归平静,越是强烈的声响只会消失得越快,湖底的石头多了去了,那不会使她在意。 而现在那片湖已经荡起了涟漪,水面上的波纹演变成了深痕,早已暗流涌动,忽视对其来说简直可笑。 严佑一次又一次地挑动着她的情绪,她只是在辨认具体上稍晚,不会发现不了。 她以为是朋友,像沉妙瑜一样。但那时的离别并没有伴随着微微痛感。 自己不会再见到严佑了。就算再见到,也不会是什么好场面。 姜落已经明白,严佑对她来说是特别的。 而特别对她来说是遥远的。 远不可及。 她记得小时只是因为多馋了一眼弟弟手上的糖人,被骂作不知羞耻。当弟弟伸手要将糖人给她时,只是因为抬手想要接过而挨了一顿打。 即使别人递在她面前,她都没有资格拥有。 雾气模糊了视线,看不清周围便容易心慌。 “今晚,便拿与他。”姜落将叹息咽回心底,同时固执地要撇开这一切。 暗流终会消失,一切都会了无痕迹。最黑暗的伤痛都能日积月累地抚平,而这只是一场交给时间就能解决的离别。 会怀恋的,她想。这和那个十年根本不同。 一个是寒风肆虐的冬夜,一个是阳光明媚的春日。 纯净的颜色是最好的分界线,藏青色的天空将赭红色赶走,最后一片余晖消失在了天际,最后剩下一片雾蒙蒙的灰。 严佑回来了。 和脑中预演的场景没差,唯独月色稀薄,像是被灰布蒙住,让人透不过气来。 “严……”姜落就要起身跟他说明,嘴巴刚做了个口型便被人打断,只能是灌进一小口风。 “二少爷,二少奶奶,夫人有请。” 两人看到柳嬷嬷皆是一愣,对视一眼后反应过来,恐怕是今日崔家的事。 “走吧。” 正厅门口亮着灯笼,光线陈旧,里面的蜡烛不像是新点的。 蒋蓉正坐高堂,表情略微严肃,笑容也不曾施舍,一动不动的,整个人像是和背景融成了一幅静态的画。 “跪下。” 跳过拜见,是没有任何预告的两个字。 两人依言跪下,并没有什么对错争议,仿佛听从指令是十分自然的事。膝盖磕在冰凉的地板上,透过布料带来刺骨的触感,姜落不太适应,不自在地调整了几下才稳定住。 挨过许多打,单单下跪倒是很少——那是浪费时间的惩罚。 严佑下跪的动作就顺畅了许多,他早已习惯跪着听她说话,连低头的角度都没有变。 “一个擅自离席,一个动手打人。平日教的礼数都忘在哪里了?实在失礼至极。”一旦触及到不容侵犯的底线,蒋蓉从不留面。 “母亲,是崔家无礼在先。” 几乎没有听过严佑反驳的蒋蓉眉头一皱,“无礼在先?”她重复一遍,冷笑一声,“那你倒是说说?” “他们……”严佑欲言又止,习惯性地退让。 蒋蓉不许他过问严允章和严继山的事,更不会知道游席知的存在,那么崔玖晔的事就没了由头去说。 而除了这件事,崔玖晔在其他地方并无不妥,尤其在蒋蓉看重的待客之道上。 蒋蓉居高临下地睨他一眼,同时看到了他皱起的眉头,心头更加烦躁,“说不出来?”她重重哼了一声,转头看向姜落,“小瑜,你又是为何打人?” “……”那丫鬟确实也什么都还没干。 “你也说不出来?好好好,我原先还以为是那崔家人胡说八道。谁曾想你们倒是跟没事儿人一样,在外闲逛数个时辰,留我一人烦恼。” 严家家规有云,在外出现突发情况,须得第一时间回家相告。 她将自己麻痹在这规矩中,只要跟着规矩走,一切就会有条不紊。 蒋蓉怒极反笑,语音微颤,夹杂着些许失望,“好,好得很。当真是欺负我老了,便由着性子在外胡来——” “母亲——”严佑微微抬头,语调有些急切,他仰视着她震怒的目光,在对视之中已经晓得结局,同以往无数次一样。 严佑重新低下头,睫毛下方投出一片阴影,盖住那份死寂,“儿子不孝,让您费心。” 无声的对峙中,蒋蓉占了上风,一个很不爽的上风。 蒋蓉故意晾着他,先对姜落道,“动手打人是不对的,你不仅要去道歉,还要再抄十遍家规,长个记性。至于你——”她抬起指尖敲着椅子的扶手,“顶撞长辈的事不和你计较。好好反省自己,想想如何去道歉。” “……道歉可……”可以的以还没说完,姜落的声音已经盖过了他。 “他不该道歉。” 话音在空旷的厅堂里响起,掷地有声。 一直安静的姜落没有说话,只是出于礼貌不作打断。这场窒息的对话比膝盖上的疼痛还来得深刻。 光束打在她的侧脸,界限分明的阴影为其添上几分锋利,她慢慢抬起头,声音坚定,即使跪着,也绝非弱势。 “严佑没有错。他不需要道歉。” 空气像是被锋利的刀刃割开,得到了一个可以让人呼吸顺畅的缺口。 严佑想起以前被处罚时,唯一敢开口说话的柳嬷嬷会护在他面前,说要替他受罚。他很感动,却隐约觉得哪里不太舒服。 现在他想明白了。 看似情深义重,可从未替他争理,因为她也觉得他错了。她只是可怜他,大发善心。 可他本就不该受罚。 一句话,一个眼神,便能在顷刻间粉碎所有的质疑。 严佑抬头望去,眸色亮了几分,心里只确定着一件事——他就是非她不可。 “动手打人是我不对,我认罚。但严佑是因为担心我所以才要带我离开,错不在他。而且,您真的觉得是他的错吗?” 语气平缓,并无一丝一毫争论输赢的倾向。 她只是在陈述事实。 “那他为何说不出理由来?” “难言之隐。” “他若本本分分,按规矩办事,就不会有难处!” 一个人若是只愿意活在自己的逻辑体系里,自然不觉得有错。 姜落微微蹙眉,沉默一瞬,“至少,他绝不会是一个无故发难的人。我相信您比我更了解他。” 若是换做其他人说出这番话,还有一些开脱的可能,但姜落的语气太诚挚了,让人生不出邪念。 眸光清澈明亮,像是含着一滴饱满的晨露。 蒋蓉罕见地心虚,不敢与这样的目光直视——太荒唐了,她明明将所有精力都用在了严佑身上,结果却是不相信自己儿子的人。 蒋蓉气得发抖,半天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她已经习惯了高高在上掌控全局的感觉,那套固定的说辞已经成了她生命里的一部分,撕不下来了。 “那你想怎样?” 被拖到困境,只能无力妥协地反问。 “不是我想怎样。我只是认为他没错,不该道歉。抄书我认罚,但道歉的人绝不会是他。” 空气因刚刚激烈的氛围变得难以停滞,呼吸在不自觉中加快,慢慢沉重。外面的灯笼晃了又晃,总在摆回来时又旋上几圈,不敢发出大的动静。 “母亲,其实——” “荒唐。”蒋蓉终于找回了呼吸的节奏,当即呵斥一声,不敢听下去。 她的儿子不站在她这一边了,她只能选择不让威严掉落。 蒋蓉从椅子上站起身,用优雅的动作竭力保持她的体面,“你若喜欢受罚便受罚好了,就在祠堂跪着抄。”她走到严佑身边短促地停顿,“你不许阻拦更不许陪同,犯一次,她便多跪一日。” “柳嬷嬷,带她去。” 步子稳当,背影却是狼狈,好比落荒而逃。 021吻 夜里的风凉人,吹开树荫便能看到脚下的路,脚步印在青石板上像是踩到了月光。 柳嬷嬷走在前头领路,犹豫几番,还是开口,“二少奶奶,以后莫说那样的傻话惹夫人生气了。” 姜落没有点头,她不同意这样的说法,“那不是傻话。”她想了一圈,又道,“是不是因为惹她生气了,所以被称为傻话?” 柳嬷嬷不忍心看着姜落受罚,又只能把话挑明了,劝说道,“稍微服下软,夫人就不会那样了。” “对不起。是我惹她生气了。”姜落捏着手指垂着头,有些难过,“但我没说错。” 柳嬷嬷略有些恨铁不成钢,终究叹息一声,放弃了劝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轴。” 路过石柱,走上台阶,推开祠堂的大门,迎面扑来的不是陈旧的霉味,而是打扫干净后的清爽。烛火被点亮,微微泛着橙光,照在周围的牌位上,牌位前还有新鲜的贡果。 姜落本以为自己会跪在那里趴着抄写,看到角落一侧的书桌时,觉得意外的贴心。 柳嬷嬷俯身,熟练地走到一个隐蔽的地方,从那里拿出来一个垫子放在正前方,“跪在这里吧。只是一晚上,不算太难熬。抄书的事明天再说,天黑了对眼睛不好。也许,夫人明天就消气了。” “好。谢谢柳嬷嬷。” 错了便认罚,她没什么想否认的,只是和离的事要等她从祠堂出去再说了。 柳嬷嬷离开后,周遭重新变得安静下来。姜落跪在垫子上百般无聊地看着牌位上的名字,偶尔调整姿势揉一揉膝盖,或者搓搓手便于取暖。 原先的风还觉得凉爽,如今四面八方地吹来,前面还有牌位在,后方却是空落落,细想下去倒是阴森森的。 姜落打了个哈欠,将身体跪直了些。 这种状况并没有持续多久,窗户很快就被打开了一个缝隙,荡入的冷风引起了姜落的注意。 “嘘……”声音细小到极致,像是打开的缝隙那样只有一指宽,但并不妨碍姜落认出他。 严佑又将窗户开了一点,以便于自己能够进来。 他抬手关窗,风声立止。 披风和手炉的温度立刻传了上来,湿冷退去,姜落忽然鼻头一酸。 他来了。 其实分离不过片刻。 严佑自然屈膝,想要跪在她身边,轻轻覆上她的手背以便她能更好地取暖,还没来得及完全跪下,忽然被姜落反手扶住。 “别跪。再说了……”姜落知道,跪祠堂等于受罚。她有些委屈,明明刚刚据理力争着不是他的错,这会儿像是做了个无用功。 “我对着你跪,那不算。”他确实是面朝着姜落。 姜落一愣,“……不能跪我吧……”严安鹤平日里的请安已经让她坐立难安了。 “难道夫人想让我面壁思过?” “不是——” “那就这样。”严佑不由分说,“嘘……不要争论了,夫人也不想吵到其他人休息吧。” 若说姜落对严佑的评价是聪明,那么现在她会加上狡猾这个词。 “饿不饿?我还带了吃的。嗯……可能有你不喜欢吃的……”他跑去厨房的时候还很着急,看到什么方便就都拿了,诸如糕点一类,一股脑地全带走。 姜落想到一向光明正大的严佑偷摸到厨房拿糕点又怕被发现的样子,觉得莫名滑稽,不由得笑出声来,“我不饿。还有就是,柳嬷嬷她没有锁门。” “嗯?”严佑怔愣一下,跟着轻笑起来,“这样啊……以前被罚跪的时候,柳嬷嬷就会在窗户外敲暗号,给我递吃的,我还以为……咳,不说那个了。”他伸手轻轻按摩她的膝盖,“困了就休息,我在呢。” 若他直接让姜落起来别跪,那才会寒了她的心——这将显得她做的一切都没有分量。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去,只有祠堂的灯光还亮着,热蜡缓缓流下,烛火晃出一片残影,窗户上投射出一道两相依偎的身影。 不似大婚那晚,两个人的影子像是被场景硬生生拼在一起。 “……谢谢你。”严佑慢慢靠近些,在她耳边轻声说着话,像是一对亲密的恋人耳鬓厮磨。 气息拂过她的耳廓,鼻息的热气淋了过来,濡湿她的耳垂,姜落肩膀轻颤,侧头与之对视。 电光石火间的视线接触后,姜落几乎是立刻偏过了头。 他的眼神总是温柔又深情,是大风刮过时微微颤动的花蕊,从容自如。只是如今再抬眸时变了样,那里绝非倒映的烛火,而是本身就藏着一团炽热,想要逼近她,将她吞噬,让她发憷。 松木香压了过来,姜落本能地歪侧,直至跌坐在地,撑在地面上的掌心触碰到冰凉的地面,手指立刻拱起,似逃避似抓紧。 严佑的一只手已经撑在她的一侧,占据她的活动范围,使她不得不与他仰面相对。 身体扭转的角度并不舒服,原先屈着的双腿自然想要伸展。空间狭小,他逼得太近,与之相抵却始终找不到一个舒适的位置,双腿来回磨蹭几下,布料的摩擦声让人浮想翩翩,让人产生如胶似漆的错觉。 严佑的双臂撑在她身体两侧,姜落的另一只手也被迫撑在了地面上。 腰肢一转,两人相贴。 “别躲我。好吗?”语气近乎哀求,不再遂心应手。 严佑依旧是试探般地前移,鼻尖在最后一刻停下,触碰的距离只差分毫。他小心翼翼地往前一挨,轻轻碰上她的鼻尖,又移开,再擦过她的鼻梁,气息团团围绕在周围却不离开,像是讨好。 每一次相触,心跳声便要在姜落的脑中狠狠敲上一声,荡出回响,觉得骨头也嗡嗡的,酥麻感从尾椎骨蹿上头顶,所有的一切都在拼命地掀翻她的理智,涌上知名的情愫。 姜落终于鼓起勇气再和他对视,根根分明的睫毛在交错处加重颜色,她想起湖边的青草,挂着露水的那种。 一眨,一沉。 通通归于上方盖住的阴影。 “下次……不躲了。”姜落语音轻颤,钻着用词的空子,以便减少心理负担。她垂眸向下瞥去,而这个距离下,看得更实在的还是他被衣服勾勒出的硬朗线条。 她以前从不会注意这些。这样一想,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起伏的胸口。 霎时热血直涌大脑,呼吸急促。 “我需要的是这次。”严佑稍稍后移,又以一种极具侵略性的姿势靠近,虔诚地嗅过她的发丝,“你的心,跳得好厉害。” 他拿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处,“我也是。” 严佑是想慢慢来的,他不希望过早暴露自己这样的一面。 但姜落今晚的眼神已经变了,太决绝了,他见过这样想要离开的眼神——严继山离开严家,就再也没回来过。 他有了不祥的预感,急得乱了分寸。 姜落没有否认,不知如何接话,那双染上欲念的眼睛已经暴露了她的想法。 “你也为我动摇过,对吧。”严佑轻轻整理她耳边的碎发,将它拨在耳后,动作轻柔得像是对待绝世珍宝。 他要卑鄙地抓住那个临界点,然后将那细微又确实存在的情愫放大。 暧昧伴随着那股松木香在空气中发酵,人还隔了一点距离,但味道已经赤裸地贴在了身上。对着这样饱含期盼而恳求的表情,姜落说不出谎话,只是无声地点头。 “请你……为我留一点存在过的印记,好不好?”他卑微地祈求着,声音在这祠堂里显得格外孤独,“让我知道,你其实……没那么讨厌我。” 讨厌和喜欢是两码事。 不讨厌和喜欢也是。 若是只有前半句,姜落还会犹豫,但后半句的用词在最大程度上刺破了姜落的最后防线,心思一览无余。 她不想让他误会自己讨厌他。 姜落微微扬起下巴,亲上他的侧脸。 蜻蜓点水。 干燥的嘴唇在离开时便剥离掉所有感觉,未留下任何印记,仿佛刚刚是自己的幻觉。 他要的印记是什么?她不知道。只是在暧昧的气氛和身处祠堂的背德感之下,身体做出了最原始反应。 触碰——牵手,拥抱……亲吻。 前两者已经变得自然,最后一样是陌生而新鲜的。 就在姜落脑袋后仰时,僵住一瞬的严佑迅速反应过来,他的手几乎是一瞬间扣住了她的后脑勺,重新吻了回去。 那团巨大的火,只等一点火星掉入,便如山河倾倒般扑涌燃烧。 如今,仅仅是一个吻。 两片嘴唇相贴,火热的气息即刻蔓延,相互碾过,鼻尖蹭过脸颊,扑出一串热浪,让分开的空隙又立刻被重新补上。像一只蝴蝶迷失在花丛之中,不知如何停靠,最后局促忸怩地靠近花茎,再顺着向上。 是一个干燥而稚气未脱的吻。 即使他已不再少年,灵魂的爱依旧青涩。 周围的环境在眼中虚化,温热的触觉搅破了姜落的思绪,空白的大脑不再指挥呼吸的节奏,像是沉溺在一汪春水中,不能轻易破坏。 她时而憋气,时而又谨慎地呼气,一切并不顺畅,眉头偶尔皱起,像是起伏的山峰。 “呼吸。”严佑结束了这个吻,抓过她的手,引导她往上攀住他的脖子。“搂住我。”他一把将姜落抱起,让她跨坐在自己身上,大臂一揽,将她整个腰肢圈入怀中,一手张开虎口契合她的后颈曲线,另一只手滑至她的腰间,在身体的曲线上反复揉捏。 他的吻很快又重新压了回来。 刚刚的吻足够润湿两人的嘴唇,这次的触感只会比上次更柔软,而这次的吻也只会更加热烈。 姜落的嘴唇微张,打开了一个缝隙,严佑的舌尖扫过缝隙,顺势滑入她的口中,引诱般地勾起她的舌头与之缠绵,慢慢勾勒着里面的轮廓,湿热而黏腻。 第二个吻来得又急又猛,姜落觉得四肢的力气都被抽走,嘴唇发麻,手也搂不住了,勉强算是挂在他的脖子上。她有些缺氧,扛不住了,便轻轻咬了他一口。 牙齿磕在舌尖上,呼吸交缠,夹杂着难以启齿的色情意味。 尤其当她感觉有一个滚烫的硬物抵在她的腿间时。 “我不会乱来的。”严佑很自觉地放开了她,牵出一抹银丝,他沉重地喘息,抬手摩挲她那晶莹的嘴唇。 他道,“我喜欢你。” 姜落眼神迷离,呼吸同样紊乱,她的手腕互相搭在一起,垂下的指尖颤了许久,她缓了一会儿才接话,“你知道喜欢是……” “我知道。”严佑与她额头相抵,“我在向你告白,夫人。” “你亲我了。”他语气笃定,好像天经地义,“是你先亲的我,我才敢这样。” 是。又不是。 姜落终于顺畅呼吸了几口后,忽然冒出一个无厘头的问题,“你……会是我的糖人吗?” 严佑不懂她的意思,只道,“我像糖人一样黏人,但我比糖人好。——我不会化。” 姜落已经思考不了过多,她只记得自己鬼使神差地点了头,闭着眼迎来了下一个吻。 睫毛一抖,严佑缓缓睁开眼,目光扫过面前那张秀气的脸,泄出一片裹不住的赤裸欲望。 青涩吗? 不对。 是个以退为进,又得寸进尺的老狐狸。 022小偷 姜落是被惊醒的。 尽管严佑离身的动作很轻。 像是沉浸在一场美梦中,明明没有中断的理由,却还是突然间全部覆上空白。 “时辰还早。”严佑停下了动作,轻轻梳理着姜落的发丝,缱绻旖旎,葳蕤潋滟,看着她重新闭上眼。 姜落很快又睁开,侧目望了一眼窗外,窗户挡住了视线,但还是能感受到那蒙蒙亮的天色。 既是跪一晚上,那便是不能睡的,只能偶尔偷个懒坐在小腿上歇一歇。若真要跪一晚上,膝盖挺不住,人也挺不住。 虽还有些晕乎,但昨晚的事能够清楚地在脑子里过一遍,自己是被哄睡着的。原先是坐在他身上,醒来时却是被他抱在怀里。 姜落觉得,严佑比她见过的狐狸还狡猾。 她想起第一次和游席知出门买菜,那肉放在她手里,后来就被狐狸给叼走了。她说是被骗的,游席知乐了一路。 姜落问,“今日不上早朝吗?” “朝会逢五。去衙署还早。”严佑见她没有继续睡下去的意思,继续将她揽在怀里温存,动作幅度更清晰了些。 拇指摩过肩头,又或者膝盖蹭过腿根。 姜落轻哼一声,觉得酥酥痒痒,不安分地扭动着。 “别动。”严佑按住她的手腕,趁机凑得更近,在侧脸处偷得一个吻,“夫人很看好我的定力?” 姜落没有动了,只是抬手搭上他的肩膀,像昨晚一样仰头吻上他的唇。大概是刚刚醒来,嘴唇有些干燥,她下意识地舔了下嘴皮。 严佑被这大胆直白的动作撩拨得呼吸粗重,偏偏他现在不能更进一步。“夫人才是狡猾得很。” “喜欢,便想亲。”姜落又贴得近了些,看到他的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你耳朵好红。可是我没有亲你的耳朵。” 严佑轻笑一声,“夫人也可以亲亲看。不过……留在下次吧。” 少女情窦初开,只是刚到了喜欢的程度——欲壑难填,他要的是更多。 严佑扶着她站了起来,动作稍微迟缓,遮挡着自己脚麻的不适。姜落小时被罚惯了,很快就扶住了他,弯腰按摩。 位置找得太精准,以至于严佑愣了一瞬。 “好啦。”按摩完后,姜落重新站起,“昨晚不该压着你睡的。” 严佑回过神来,笑着轻捏她的脸,“我很愿意啊。再说了,困了便睡那是人之常情,夫人何必如此小心谨慎?还是说——夫人有必须小心谨慎的理由?” “母亲让我罚跪,我自然不能偷奸耍滑。”这是姜落最先想到的理由,等她又琢磨了一番,便觉得那里面似乎有两层意思。“你——” “夫人说得对,是我狡猾。”严佑不置可否,及时止住话头,分散她的注意力,“饿了吧?早膳……”他还想继续说下去,忽然听见了脚步声,不免失笑,“柳嬷嬷来得真早,定是来带你去用早膳的。” 严佑自然搂过姜落,在她的额头上留下一个温热的印记,“我先走了,你别怕。” “嗯。”姜落眨眨眼,不自觉地挺直腰。 关上的窗户重新被掀开一个缝,严佑又利落地翻了出去,临走前还不忘带走自己拿来的东西。 姜落站在窗边,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一种怪病,这种小偷小摸的动作她竟看着顺眼了起来。 窗户就要关上,姜落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有话想同你说。” 心境不同于昨日,离愁淡了许多。她现在想要先去找师父,离开之后也可以再回来找他了。 一般来说,官员衙署任职期间不允许回家。严佑眸光微闪,只是点点头,“明天放假,我今晚会回来的。” “好。” 窗门再度紧闭,尤其在艳阳高照的白日里,那股透不过气的窒息感便更甚。 蒋蓉坐在房里,眼见的疲惫。翻来覆去一宿未睡,早上醒来时,多生出几根白发。她眼神空洞地看着桌上摆放好的早膳,冒着热气,似乎还有着要和谁共进早餐的暗示。 “母亲。”已经收拾妥当的严佑来到了房门口,规矩地行了拜礼,静等她的回答。 “坐。” 蒋蓉也未抬头,只是摆了摆手,让其他人退了下去,她并不意外严佑的到来——即使想了一宿才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严佑,却也知道,一个负责的人断不会当做无事发生。 她自然也知,严佑昨晚去了何处,待在哪里。 “昨天的事,我想了一宿,是我做得有些过了。”她的语调极其缓慢,让人误以为说话是件极其费力的事,“你第一次对人这般无礼,后面想来,多是别人冒犯了你。你既有不愿说的苦衷——” 蒋蓉似乎是想到什么,微微别过头,是一个抗拒的动作,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想说的事,她也一样。“既是苦衷,那我也不便多问。你的心性,我从未怀疑过。” “不只是我。”恭敬依旧,却是强势许多。 “……嗯。小瑜那边,是我有些先入为主了。崔家……”蒋蓉一时间找不到得体的形容词。 “崔家非善类。如今的局势看来,中立不见得是好事。严家以礼待人,却不能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母亲,您明白的。” 中立已经变了味,倒像是圆滑世故。面上相安无事太久,便忍不住想要维持这份和平,而忽略了隐藏的风云诡谲。 蒋蓉望向严佑,要微抬下巴才能与他对视,若是站起身,定是要仰视他了。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的幼儿了,他变得越来越优秀,不需要她事事操劳。 ——他会慢慢超赶她,也许最后将她甩在身后。 ——自己是不被需要的。 “……我知道了。”蒋蓉的表情略显凝重哀伤,故意不去看他,跳过了这个话题,“小瑜那边,我会去道歉。” “母亲,儿子绝非想要跟您对着干。此次仓促,儿子会再找个时间同母亲好好聊聊。”严佑还要去衙署,多年的郁结与矛盾不是一时就能说清的。 面对蒋蓉时的压抑与痛苦消减了许多,心间再次破开小小的缝隙,钻进阳光,给了他勇气。 “行。便不留你用早膳了。” 严佑随后起身行礼离开,蒋蓉一个人在这空荡的房间里用膳,却是食不知味。 窗户被重新打开,分裂开的光影投射在墙上,连接着人影,像是从那个孤独的人身上拉出来的黯淡,垂垂老矣。 脚步声渐近,柳嬷嬷回来了。 “夫人。” “小瑜呢?” “刚带她从祠堂出去,正在用早膳。夫人放心,您的话我都带到了。二少奶奶是个知书达理的,刚还说要先过来给您请安。” 蒋蓉松了口气,“你怎么说?” “我让她明日再来。”柳嬷嬷跟了蒋蓉这么多年,自然了解她,“夫人昨晚又没休息好吧。” “嗯。”蒋蓉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人老了,不中用了。” “我陪夫人出门逛逛吧,晒晒太阳,多走动走动,总是好的。” “……也好。” 立夏刚过,气候算不上酷热,前一晚下过雨后,还能留下一小滩积水,折射出一些亮光,晃起来闪闪的,细小散碎却也夺目。 姜落原想着同蒋蓉说和离的事,不过蒋蓉这会儿不想见她,那她便先把自己的事办妥,在走之前,把一桩心事了了。 “我要离开一段时间,不过你放心,我还会回来的。” 当包裹着银两的钱袋沉甸甸地放在茉莉手里时,她想起第一次接过钱的时候,震惊之余下意识要把钱推回去,手推到一半,又咽了口唾沫,想收回来。 然后她就再也递不回去了。 为数不多的愧疚又升了上了,茉莉忍不住皱起眉头,她忽然瞥见那棵青绿的柳树,一咬牙,迅速把钱推了回去,“算了,你以后也别来找我了。” 茉莉连连后退几步,把手背了过去,生怕自己下一秒就要反悔了。 “我说过无数次,你认错了人,我真不认识你。” “你在意的是这个?”姜落深吸一口气,整个人少见地磕巴起来,说出的言语也很混乱,“就是……以前……在一个笼子里,然后你向我……我那时十岁左右……” 茉莉身形颤抖了一下,脑中闪过不好的回忆,整个人在最后一次深呼吸才渐渐平稳情绪,而指甲已在掌心处留下深深的印痕,“你的意思是,我被拐卖那个时候,你看到了?” “不过,那已经过去了。”她的语气暗哑平静,想要酝酿一个巨大的沉默,却在望见姜落那双委屈的眼睛时重新开了口,茉莉抛出自己的疑问,“我真的不记得和你相关的事——我们,只见过一面吧?” “……对。但我……”姜落想说她永远不会忘,但已经被茉莉打断。 “已经过去了。”茉莉重新调整好表情,给出一个浅笑,“我伤痕累累地活到现在,不是为了让人痛惜我的过去。” 姜落连忙解释,“不是——你难道……不怪我吗?” “嗯?”茉莉一怔,显然已经忘了她和姜落之间发生过什么,她不觉得仅仅一面就能擦出不可磨灭的火花,“这个我也许真忘了……但我已经有了新的生活,真的不在意了。” 姜落正要开口,忽然有人将她一把拉住,护在身后,“这位夫人,您没事吧?” 她对挡在自己身前的衙役感到不解,伸手想要拨开人群,却在下一刻被人按住了肩膀。姜落抬头看去,是蒋蓉。 她就那样看着姜落,一句话也没说,眼神一改柔和,严厉的目光带着锐利的刀向她砍来,只一眼,就让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姜落后来再想起,只觉得喘不过气。 周边的人不只有衙役,还有严家的仆从,一个个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姜落着急地伸长脖子想要看,又被蒋蓉按了回去。 “你怎么能和一个小偷打交道?看来你是跟着这些人学坏了。”她的声音变得有些沧桑,又似乎是得到了救赎。“你是被迫的,对吧。” “那是两码事——”姜落连忙摇头,伸手想要挽救,却被仆从钳制住了臂膀,强行拉到蒋蓉身后。 她什么也看不到了,就像那时候一样。 无边无际的绝望不会给她任何回应。 那连哄带劝的话让她生出不适——这个人明明连她究竟是谁都不清楚。 刺耳。 姜落踮起脚尖想要再看,只能听见哎哟惨叫的声音,茉莉已经是硬生生挨了几棍,被打得跪了下去,衙役架起她从姜落身旁经过,只留下一个虚虚摇晃的脑袋。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不以规矩,难成方圆。”蒋蓉语气冰冷,挥挥手示意柳嬷嬷,“带回去。” 柳嬷嬷眼神闪动几下,有些于心不忍,最终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扶了一把姜落,“手脚都轻些,别伤着二少奶奶。” 一个辩解的机会也未曾有过,这场闹剧就仓促地收尾了。 023强权 写在前面: 久等!(一日十更是做不到啦,假装是一日七更,没有催更就咕咕了私密马赛∠( °ω°)/ ) 22章做了修改,建议从22开始阅读,为保证这一事件的连贯性,以及落落的一个心态转变过程,所以这几章一起发出来。 赵弟弟的名字改掉了,如果没印象也不用往前面翻(只在13章里面出现过,序号以自填为准)这一段结束,后面就是姐弟俩和严家的事了。(补上四月份的保底章节,感谢阅读~希望接下来的故事能让你喜欢~) 姜落被蒋蓉带回……准确的说,是被押回了严府。 蒋蓉现在的表情称不上厌恶或鄙夷,反而柔和了些,像是心里宽慰了许多,“这种人你可要少些来往知道吗?不对,是不能跟这种人来往。要不是我发现得及时,刚刚你就被勒索了。” 她还是无法实打实地相信姜落,不过有了转移点,能让她将错误归咎在别人身上,就轻松了许多。 姜落想要反驳她,却在看见那疲惫中又寄托着希望的目光时,把话咽了回去。 那种眼神让人心痛,激起心中的怜悯。 姜落别过头,只是简单应了一声。她昨晚才因出言无忌被罚跪在祠堂,若再惹怒了蒋蓉,被关进其他地方出不去,那就太不妥了。 蒋蓉见她没有说话,以为她听进去了,又如释重负般说了许久,才肯放姜落离开。只不过姜落回到院子时,发现院子外面的仆从多了,看来蒋蓉是不太想让她出门,美名其曰“反省”。 姜落进了屋,云枝随后跟了上去,一番交谈后,两人交换了信息。 姜落取下手腕上的翡翠镯子塞进云枝手里,“你拿着这个,他们不会为难你。” 这是蒋蓉给她的镯子,自从戴上后就没离过身。不仅贵重,更是身份的标志。 “那你……” “我必须要出去一趟,顺不顺利还未可知。你先跑,绝不要回来找我。” 云枝短暂地蹙起眉头,很快又抚平了,她只是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先出去,然后吸引他们的注意。” 无法分心检查的角落,一道身影上了枝稍,越过枣树,翻了出去。 五月柳絮纷飞,飘在不远处池面上,远远看去像是撒了一层白芝麻,更多成片的聚集在一起,仿佛本身长出了绒毛。 还有的,正在下落。 柳成卓估摸着时辰,心里隐约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水钟的声音哗啦啦,抓不住的东西正在流逝,听得人心焦。 “茉莉——?” 他没有听到回来的脚步声, 便知道没有应答的可能,尽管如此,柳成卓还是忍不住叫她的名字,没有视力的他已经失去了许多安全感和奢望,多一声呼唤,也能多一些慰藉。 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柳成卓立刻准备转动车轮,却辨别出这脚步声不是茉莉。 急促又紊乱,落地却轻盈,茉莉不会走出这样的步伐。 没等他询问出声,对方已经自报家门。 “柳成卓。是我,姜落。”姜落着急跑来,额头还有一层细细密密的汗,即便如此,她的四肢依旧冰冷。 姜落言简意赅,“茉莉她遇到了些麻烦,但我会把她带回来的。” “她出什么事了?”柳成卓的声音明显激动起来,手上转动的车轮的速度也加快了,“不行,我要去找她——”他身体着急地向前倾斜,一时不能同步,直接从轮椅上摔了下去。 泥土的腥味钻进了他的鼻腔,还带着一股雨后的霉味,让他心头不适的同时,对自己的恨意也达到了顶峰—— 他是个废人。为什么?凭什么? 姜落连忙上前要扶他坐好,衣袖立即被柳成卓抓住,那力道不得不让她使劲绷紧自己的手臂,免得整个人被拉扯下去。细究起来,那矮着的姿态其实是想向她下跪。 他的声音带上哭腔,身体颤得厉害,所有的脆弱在此刻暴露无遗,五官之中,白纱布遮住了双眼,残缺的表情看起来更加痛苦,“求你,带她回来——只要你能带她回来,我做什么都行——我不想再失去她第二次了……” 一场悲戚的恳求,耳不忍闻。 “我一定会带她回来。” 每当做出一个承诺时,姜落就已经潜意识将自己的感受,甚至性命抛到了九霄云外。 她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便先找到柳成卓,若是真摊上了最坏的结果,不至于让他不明就里。 告别柳成卓,姜落去了衙门。钱是她自愿给的,不是什么威胁勒索,只要要去证明茉莉没有偷她的钱,就能把她带出来了。 盗窃这种事可大可小,偷得少,杖五十关一年,偷得多,杖一百直接流放。 衙役刚刚还在大街上见过姜落,自然认得。碍于蒋蓉的面子,他去通报了。 “彭大人——” 话还没说完,彭力就立刻打断了他,“急急忙忙地做什么?没看到这里有贵客在吗?” 衙役抬头一看,是韦皓,连忙行礼道歉。 “行了行了,都打发走。忙着呢。” “那小的就让严家二少奶奶回去了——” “慢着。” 韦皓忽然笑了笑,目光扫过桌子上刚刚缴获的钱袋,看向彭力,“既是有案子,彭大人应当好好对待才是,千万别“怠慢”了这位夫人。” 彭力心领神会,“这是当然——韦少爷慢走。”他接着行礼,送走了韦皓。 等姜落见到彭力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 “真不好意思啊,这位夫人,要务繁忙,抽不开身,见谅。”彭力说这话的时候还在回味刚刚细品过的龙井。 姜落没有多作客套,快速说明了情况。 “哦……原来是这件事啊。”说实在的,彭力原先根本没印象,若不是韦皓吩咐,他才不会去管。这种在大街上被衙役直接抓走的,直接论处,他没那闲心去一一核实,这些人只要被打上几个板子就老实了。 姜落的话他也只是敷衍地听,或者说根本没听。 “本官记得。”彭力笑了笑,“不过夫人你要知道,她可是人赃俱获——那一袋银子可不少呢,按理说是要流放的……啊,当然不是现在,现在应该在后面挨板子吧。” 姜落心头一紧,再次道,“她没有偷我的钱。” 彭力一脸为难,“本官一向秉公办案,既然派了人去抓,那便是证据确凿。不过既然你否认了,那请说说看,有什么证据证明她没有偷你的钱呢?” 使她心慌,让她陷入自证,再不断地否定。 姜落的解释彭力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是微笑着点头,假装自己很认真。 “也就是夫人你心善,见她可怜,想要施舍些银两。可她若是真的想偷东西呢?这可说不准啊。”彭力慢条斯理地说着,只表达出一个意思——他不相信,那就没辙。 前前后后拉扯这么多,姜落的耐心已经耗尽,这个人显然是在浪费她的时间,脸上那副表情已经有些变味了,“那她认罪了么?” “嗯?”彭力一愣,还以为姜落会继续解释下去,又或者请求他把人放出来。 “犯人喊冤,案件便要重审。我不相信她……” “哦,是这个意思啊。”彭力打断她,轻轻笑了一声,“不是每个喊冤的人都值得给第二次机会。就算你确实能证明她没有偷你的钱,但……你不能证明她不是小偷啊。” “什么意思?”姜落听懂了,但还是想要再确认一番。 彭力在位置上坐下,一手敲着桌面,似乎是在斟酌什么,“总而言之,不好办。” 不好办的意思,也许是需要别的门路。 但为什么会到“不好办”的程度? “毕竟,有人曾指认过她偷了东西。” “谁?” “仁药堂的老板,吕咏。” 姜落不认识这个人,更不知道此人和茉莉有什么私人恩怨,“是他指认了茉莉,还是其他人指认了茉莉偷过他的东西?” “嘶……”彭力微微皱眉,“本官有些记不清了,不如这样,你把他找来?” “你不能传唤他吗?” “实在是讯簿过多,每天处理的事务繁杂,所以本官才说记不清是不是他指认的了。因此,没有正当理由是不能传唤他的。”彭力一脸抱歉地看着姜落,“流程如此。” 民在官面前,官说什么就是什么。 “好吧,我会去找他。”被浪费的时间已经够多了,姜落不想继续耗下去,总得抓住这份希望不是吗?若是真让他去传唤,恐怕还要等个好几天。 仁药堂前,人山人海。 今天的生意似乎格外好,姜落问了许多次老板都不在,找不到吕咏,问就是忙着呢。 等了一天不见踪影,姜落便找了个地方蹲点。她裹着披风,怀里揣着手炉,这已经被人养成了习惯。 脑海里忽然出现自己光着脚丫在门口等师父他们回家的场景,师娘会第一个跑上来带她回屋,嘴里念叨着怎么不多穿件衣服出来云云……她知道这是关心,但不知道这是哪一类的关心。 不过现在,她好像学会一些了,即使没能完全理解。 姜落抬头看了一眼深邃黑暗的天空,那里只有零星的几颗星星和偶尔飘过的碎云,散落在各处,像是耳后纷飞的青丝,有一种别致的零碎感。 星星点点,四面八方,又清晰地闪烁出一道轨迹。 是思念。 游席知、姜莲、贺兰梓……还有,严佑。 等到她反应过来时,嘴角已经挂上了浅浅的微笑,很难说那不是愉悦,想到这里,郁结稍稍缓解。 没来得及多做回忆,便看见药铺外匆匆回来了一个人,正是吕咏。 突然冒出来的姜落吓得吕咏连连后退几步,“你谁啊——”他借着屋檐下挂着的灯笼和手里的巡夜灯上下打量着她,目光似乎在某处停留了一会儿,辨认后,他的语气稍微稳了下来,“哦,原来是二少奶奶——不知这么晚了,找我有何事?” 他坐着的时候还不容易看出,现下颠了几步,便能清楚地看到他那带有旧伤的右腿。 姜落瞥了一眼,没有多想,只是松了口气。既然认得她,那就省时间了。“请问一下,有人偷了你的东西吗?” “偷东西?我这儿被偷的次数多得数不清,你是要问……” “有没有女孩偷过你的东西?” 吕咏眼睛朝上,努力回想,“女孩?哦……最近倒没有。” 姜落心头一喜,“那能不能麻烦你做个证,证明我的……我的朋友她没有偷东西。”——暂且就将这段关系定义为朋友吧。 吕咏答应得很爽快,“没问题。什么时候?” “明天我来找你,带你去衙门。” “好。” 024规训 姜落回到严府时,已经有些晚了。等她到院子的时候,蒋蓉已经在那里了。 “还知道回来啊。”蒋蓉冷哼一声,表情算不上好看,本来还在催眠自己是别人带坏的姜落,这一跑,她就没理由了——至少不会像对待严佑一样那么容忍。 姜落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周围,跪在她面前——云枝不在,那就好。她想,这也是必然的,云枝那么聪明,自然会想到办法离开这里的。 蒋蓉讨厌被忤逆,现下不顺从她,也许就没机会去衙门了。 “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救那个小偷。”蒋蓉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明显愣了一下,伤心往事不合时宜地跳出来提醒她。沉默一瞬,蒋蓉没头没尾地说道,“你是什么身份,他们又是什么身份——你会害了他们的。” 姜落茫然地看着她,似有不解,她明明是在帮忙啊。 “算了。”蒋蓉站起身,并不想在这里多留,“总是要吃点教训才是。” 直到听到吕咏的作证时,姜落才隐约发现蒋蓉的话别有深意,自己以为的顺利只是想象出来的。 “你在骗我。”没有任何拐弯抹角地指责。 “我说了嘛,是“最近”没有。我那店里发生盗窃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位夫人又不说清楚,我就只能实话告诉她“最近”没有被偷咯。”他将“最近”两个字咬得很重,语气无辜。 “两年前,那个叫茉莉的女孩就在偷东西的时候被我抓个正着。那一次是偷别人的,后来又偷了我的两副药,不便宜呢。当时见她可怜,不想闹大的,私下了结了。结果她的同伙,那个叫柳成卓的,恶人先告状,还先跑来店里打我——街坊邻居都知道的。” 彭力翻阅着手上的讯簿,感叹着世风日下,“嗯……之前是记录过。没想到现在竟然又开始做这种事了?依本官看,没必要再浪费时间了。夫人,你说对不对?” “浪费时间?”姜落皱起眉头,“证明一个人的清白是浪费时间?两年前的案子也不一定真就那么回事儿。” 吕咏笑了,但没有笑出声,只是嘴角扯出了一个轻蔑的笑容,弧度小到看不清,“二少奶奶,是你自己不相信吧?当然了,我也不是胡乱编造的。只要稍作打听就知道,毕竟当时闹得挺凶的呢。” “柳成卓既瞎且瘸,怎么可能去打你?” “二少奶奶刚嫁到京师不过两月,难道柳成卓是一出生就瞎了,瘸了?打我那时他可没瞎呢,指着我打的,我都还记得伤在何处呢。” 他放在右腿边上的手微微抬了抬,姜落看见了——按理说,两年前的伤现在都还有痕迹,不会是轻伤。“你没有追究?” 吕咏微微一笑,说出的话“符合”他所谓的“心善”,“不过是挨了几棍子,不碍事儿。” “那你右腿的伤是怎么来的?” “两年前在水沟里摔了一跤,街坊邻居们也都知道。” 巧得很。 姜落问不出其他来,只能是把他打量得更加仔细,结果也只是在眼角处看到了一块浅淡的疤痕,“我要把柳成卓带来,辨你这话是真是假。” “虽话有些难听,但毕竟忠言逆耳嘛。那个叫茉莉的都是小偷了,柳成卓也好不到那里去吧?唉,本来人瞎了又瘸了,万一他来这里骗取同情心,说什么是我弄得,反咬我一口怎么办?” “既然你没做过,那你怕什么?” “人言可畏。毕竟我还要做生意嘛。” “讯簿上写得清楚,和吕咏描述得基本一致。”昨天还推拒的彭力现在好像不嫌麻烦了,要她心服口服一般。他招来衙役吩咐道,“既然夫人不肯相信,我便叫人带几个街坊邻居过来,顺便把柳成卓也一块带来当面对质,也好证明谁是谁非,“清白”在何处啊。” 又是漫长的等待,能让人生出拖延时间的怀疑。 流程如何,她左右不了。 吕咏这个证人是她自己带来的,出尔反尔的倒成她了。是她自己病急乱投医了吗?还是说—— 就是想戏耍她一番罢了。 柳成卓来了,还有几个不认识的街坊邻居。 街坊邻居只能证实叁件事:柳成卓打了吕咏,茉莉拿过吕咏的两副药,吕咏确实摔进过水沟里。 前后因果是什么各执一词。吕咏说是茉莉偷了她的东西,柳成卓还过来把他打了一顿;柳成卓说是吕咏伤害了茉莉,所以他才要打吕咏,自己的伤是吕咏的报复行为。 没有其他更为关键的证据,又或者说,两年前的东西找起来费时费力,难保已经毁尸灭迹。 “你说是我报复的你,那为什么当时你不报官?” “报官如果有用,早在两年前你就该被拖出去斩首示众——!” 讯簿记载的结果就不会和吕咏描述的一致了。 “肃静肃静——”彭力坐在上面,惊堂木一拍,表情逐渐有些厌烦,但也很快将表情切了回来,柳成卓的话无疑是在挑衅他。 “依本官看,不过是案件重新梳理一遍罢了。夫人可有更确凿的证据?” 沉默许久,姜落摇头,“那茉莉——” “先关着吧。放心,我们当然不会滥用私刑。毕竟看起来还需要继续查下去不是吗?等我们查到了新的线索,自然会再找你们的。” 柳成卓没有说话,从始至终只是坐在轮椅上,他知道旁边站着的是姜落,彭力话音刚落,他就紧紧拉住了姜落的衣袖,小幅度摆动了一下。 这是场没有结果的对质。 姜落推着他回院子,一个姑娘忽然拉住她,冲着她直摇头,然后就跑了。 大概是感觉到了什么,柳成卓忽然开口,“他们嘴里都是谎言,都没结果的。他们只会拖着你,不给你答案,看你像看猴。” 这种事被骗过一次,就会失去信任——尤其是在最脆弱的时候,那时的伤口最疼。 “总之,谢谢你的付出。”柳成卓的声音哑了下去,有些无力,“我会拿出我的所有积蓄,托人……把茉莉救出来。” 茉莉偷东西的事他当然知道,她偷来的钱都会花在实用处,只要知道家里多了什么东西,他就能算得出茉莉偷了多少钱。 柳成卓会偷偷将钱存回来,本想着等积攒够了,就募捐给寺庙或者其他需要帮助的地方,哪曾想会用到这种地方。 姜落轻轻拍了拍他,看着人还在,其实已经神游了,她继续推着柳成卓回到了院子里。 “我会带她回来。今晚你就能看到她。”姜落忽然开口。 “……你别做傻事。”柳成卓并不抱希望,如果她真的有权力,身份高贵别人不敢轻易得罪,那彭力对她就不会是刚刚那样的态度。他看不见姜落的表情,她那平静的语气也听不出信心和把握,姜落没有再回答她,柳成卓也只能点头说好。 两人心里都在做自己的打算。 将柳成卓送到院子后,姜落就快步往严府走,正走在大街上,就遇到了韦皓。 姜落绕过他,不想多生事端,却被韦皓故意拦住了。 “怎么愁眉苦脸的?看来事情发展得不太顺利啊。” 其实姜落的表情算不上愁眉苦脸,仍然是淡淡的,甚至在韦皓看来,里面肯定带着蔑视。 “借过。”姜落再次挪步。 “呵。”韦皓冷笑一声,收起扇子轻佻地放在她的肩膀上又移开,“说起来,这件事还得怪你。如果不是因为你,他们也许就私下能解决了。但因为你的介入,就会不断地有人使绊子给你。不用我提醒,你应该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吧?” 在茶庄的时候,崔玖晔就给了他信号——这是个可以供他玩弄的女人,也就是说他和严家已经是撕破脸皮了。 也对,老皇帝马上就要死了,结果很快就见分晓。顾忌么,没有那么多了。 本来立夏那天就可以尝尝她的滋味如何,偏生让她给逃脱了,这次既然送上门来,那他就不客气了。 他从姜落身边擦身而过,弯腰低语,“能在茶庄逃走,证明你是个聪明人——既然是聪明人,那就该晓得怎么做吧。” 韦皓跨步离去,背后用扇子扇的风吹到姜落的后颈上,让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她做的一切依旧是徒劳,即使……即使她拥有了“严家二少奶奶”的身份。 ——为什么?为什么她依旧没能救她?为什么啊? 茉莉说得对,她不该去找她,不该去打扰别人的新生活,她又自负起来了,对吧。 但再次遇到茉莉,她不可能不做任何事情。 她明明是想赎罪的。 而现在,她也不过是想要一个公理,却似乎没人能给得起,甚至还需要她付出不该有的代价。 这场骗局不会给她任何回应,只会嘲笑她不自量力。 姜落忽然笑了一声,笑声惨淡凄凉,她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下来了。她忽然想通了——自己早就该下地狱了。 只是半个身体掉在悬崖外面的时候,很幸运地被人拉了一把,结局依旧。 后半截回去的路她不知道是怎么走的,步伐虚浮,只觉得意识飘向了很远的地方,整个人浑浑噩噩。 她找到了蒋蓉,在她面前跪下。 “我错了。” “对不起。” “真的错了。” 声音虚弱得像是自言自语,不是因为道歉虚伪,而是包含了太多悲苦而显得无力。蒋蓉还是听清了,她等着姜落的下文。 隔了一会儿,她又抬起头,“求您,救她出来。” 一般说这种话的表情起码是哀求脆弱的,但姜落不是,那整理好的平淡模样像是在跟她说自己晚饭吃了什么一样。 不过是心死罢了。 她继续跪着,朝蒋蓉磕头。 “求您了,求您救她出来,我会答应你的所有要求。” 看到她这个样子,蒋蓉又心软了,她当年求人的姿势,也是如此——她犯了什么天大的错误吗?只不过是想帮助自己的朋友罢了。 识人不清和情谊可贵之间,没有谁能真的划清界限。 蒋蓉沉默着看她,姜落就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像一座尘封多年的雕像。 她有些动摇,姜落真的做错了吗? 良久,蒋蓉答应了。她看向姜落的眼神不是高高在上的审判,而是一种不忍。 呼啸的疾风,耳边的哀求,利落的鼓声——一切变得越来越淡。 茉莉还是被放出来了,只是韦皓依旧是嘲讽地看着她,对她的“成功”不以为意。 “你该庆幸,我至少给了你开口的机会。”那表情像在催促她感恩戴德。 心里有什么东西,平静又撕裂般地碎掉了。精神更加恍惚,所有声音慢慢听不见了,像是活在一副躯壳里—— 她与死亡的距离,只差被人发现。 姜落的表情很平静,与平时无异,甚至连藏着的空洞都异化成了平静。她抬起头望了一眼天空,又迈着步子向前了,这个动作的含义仅仅是简单地看了一眼天色。 带了点临终的意思,但没有任何喟叹伤感。 清风拂面,她感受不到任何的凉意——不仅是凉意,其他的知觉渐渐不再敏感。 有风。挺好。 漫天柳絮。也挺好。 ——都能助燃。 025抛弃 那是个明媚的好天气。 太阳高高挂在空中,让冬日的寒潮部分褪去。阳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待得久了,衣物还会主动散发出被炙烤过的慵懒味道。 好天气会带来好运——隔壁那位慈眉善目的夫人是这样跟她说的。 姜落抬头望了一眼太阳,虚着眼睛想要看得更加仔细,虽然她并不相信这种话,但这并不妨碍她享受这片刻的惬意,好天气本身就是一种魅力的代名词。 姜落静静闭上眼睛很快又睁开,时间的短暂程度等同于眨了几次眼——她的享受与满足仅仅是隔着窗户停下的那一刻。 “你这个赔钱货,还不快点跟上——”赵德明根本不记得她的名字了,但姜落听到那番恶毒语气就明白他是在对自己说话。 “哦,不对不对……你现在不是了……我要赚了……”赵德明自言自语地嘀咕几句,阴恻恻地,他停下脚步,转过身俯视着姜落,忽然挂上了一个自认为和蔼的笑容,五官拼出一个笑容,只能看到嘴角在用力,放在一张不自觉暴露恶心内在的脸上,扭曲怪异。 人当然是发自内心地开心,只不过那份开心是因为得逞的窃喜,他的人生字典里已经抛去了“真诚”二字。 赵德明今天心情很好,难得多给了她几次正眼,就连何玉晴的语气都软下几分,甚至还让她上桌多吃了几口饭,以前她都是跟鸡一起吃饭。 “吃饱点,看起来精神些,不要皱着脸,本来就丑。” 姜落能明确感觉到她的语气轻快,心情愉悦,眼里带着期盼——但应该不是对她。 在愧疚感驱使下所表现的“爱”往往带着浓重的虚假和谄媚。 让人警惕。 但她还是低着头很浅很浅地勾了勾嘴角——他们开始对她好一点了,会是个好兆头吧。 赵驰懵懂地看向与平时不太一样的父母,又看了看姜落,将何玉晴放在他碗边的白煮蛋推了过去,食指一弹,那颗蛋就骨碌碌地滚了过去——他以前不是没做过这种事,只不过要偷摸着,不能被发现。 何玉晴正想从中间拦住,转念一想,又作罢了。“别看我了,吃你的。既然是小驰给你的,你就好生拿着吃下。” 姜落低头瞧着那白煮蛋,伸手摸了摸又收回去了,只是沉默地低头扒饭。 何玉晴啧了几声,伸手拿过快速将鸡蛋剥好放进了她碗里。“缩头缩脑的,也不知道像谁。” “行了行了。”赵德明不耐烦地打断,“赶紧收拾好,我要带过去了。” 这是记事以来他们对她最好的一天。 赵德明带着姜落去到了一个她不认识的地方,她感觉走了好远的路才算是到了目的地,途中偶尔还能听见他的嘀咕,什么赚大了,走运了之类。 面前是一个吵吵嚷嚷的市场,乌泱泱一片中最惹眼的是笼子,几乎遍布各处,里面关着飞禽走兽,还有一些地上的笼子里,不知道关着什么,只知道外面裹了一层粗布,隐约可见脏乱的毛发。 终于,那团黑乎乎的东西转过来了,是一张黑黄相间的脸,从那张脸上长出来一双眼睛……不对,那是合理的,就是个人关在了笼子里。 那个小孩在看她。 就在姜落下意识要往前一步的时候,赵德明已经推着她的肩膀往旁边去了,似乎只是路过这里。 却也只是几步的距离。 一个略微粗壮的身影站在了她面前,挡住了所有的光亮,姜落不得不抬头看去——一个肥头大耳满脸横肉的中年男子,在与她对视的那一刻,笑了。 如果硬要让她来形容这个笑,她只能说比赵德明的笑容还要恶心百倍不止。 那个中年男人微微弯腰,仔细看了她一眼,随后露出一口黄牙,笑得更开心了,褶子堆在眼角处合并又展开几条纹路,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看不清眼珠,像是被眼皮吃掉了。 他接着缓缓蹲下身,撩起了姜落单薄的外衫,赤裸的皮肤接触到冷空气的那一刻,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她想用双手挡住自己,却被赵德明立刻禁锢在了身后。 那双手即使洗得很干净,但看起来让人联想到的仍然是透明的油脂,扯出来的絮状猪油。肥腻的掌心挨上了姜落的肚皮,在上面拍弹两下,又顺着往下扯掉她的裤子。 整个人像是一件展示出来供人随意抚摸玩弄的物品。 那只手还在继续往下,挤进了她的双腿之间,肆意翻转着,差点让她站不住脚,它停在了腿心处,张开五指恶意拧动着还未发育完好的地方,像是某种检查。 姜落疼得皱眉,眼泪直掉,没人教过她最基本的生理知识,她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单纯地抗拒反胃。 那只手终于离开了,停留的时间很短,但对姜落来说那就是煎熬,一坨蠕动的肥肉在身上肆意开拓领地,令人恶心。 “身段不错,下面也干净——就是瘦了点。不过没关系,我会好好把她“养”着的。” 满满下流的暗示。而除了姜落,其他人都心知肚明。 “这样吧。”他的五根手指重新打开,比在赵德明面前。 “五、五十……铜钱?”赵德明虚虚地试探地问着——其实叁十也行。 “是五贯钱。” “——我去,五贯钱!”赵德明要激动到失声了,连忙捂住嘴,一个劲儿地点头,“好好好……” “行了行了,收起你那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带回去洗干净,收拾得好看些,明天一早给我送来。” 就算再迟钝,再无知,姜落此时此刻也能大概明白是什么。 她会被卖掉。 没什么特别生离死别的感觉。父母曾多次强调过,她是个赔钱货,如今能让他们赚点钱回来,是不是帮了他们的忙?也算是有用处吧—— 但是、但是——眼泪好像流得更厉害了。 她的身体并不想代替她撒谎。 中年男子已经快步离去,姜落却站在原地不肯动了——她该去哪里,家在哪里,归宿在哪里。 或者说,哪里需要她呀? 迷茫的目光四处逃窜,企图找到一个容身之所。 终于,在被赵德明再次拉出来的时候,踉跄之间,她的视线再次回到了刚刚笼子里关着的那团黑东西,看不出年龄和性别,只能从体型估摸着是个小孩。 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那双眼睛上,姜落几乎是拼命地在记忆。 笼子里的那双眼睛再次看向姜落,脑袋微微歪了歪,似乎是明白了什么,一双黑黢黢的手拨开了头发,露出嘴巴额头,在张嘴说着什么。 她听不清,只能看口型。尤其第一遍的时候还在确定是不是对自己说的,判断得最精准的时候没有搞清楚,后面就会越来越偏。 那是在说什么? 好像是两个字——是哪两个? 能不能再说一遍—— 快认出来—— 她如临大敌,拼死看着那张脸,心里给自己加上了一个时钟,仿佛不在规定的时间内解读到其中的意思,就是一种罪过。 好像是——“救”、“我”——? 对的,没错,一定是在向她寻求帮助,有人说需要她。 所有的支撑逃奔到此处,让她的脑中只剩下奋不顾身一个念头。 姜落猛然挣脱赵德明的手,拼命地朝笼子跑去,双膝一跪,通红的手立刻抓住了冰冷的栏杆,她的手急切地向下摸索,试图找到打开笼子的一丝可能。 终于摸到锁的时候,根本来不及喜极而泣,只想着怎样去破坏它。她用手握成拳去捶打,纹丝不动,想要用蛮力扯开,却也是徒劳,实在没办法了,她低下头去咬,铁锁碰在牙齿上,疼得直打颤,冰冷尖锐的铁屑味混合着血的腥甜刺激着鼻腔,渗透进每一个毛孔。 弯起来的锁孔形成了一个扭曲的笑脸,在讥讽面前的人不自量力。 吃在嘴里的残余铁屑还没来得及吐出来,手腕就被人抓住,用力扯了回去。 她不甘心,又死命地拽回来,关节发出脆响,疼痛在手腕处炸开,想要拖回自己的身体,结果却是染上一身污泥,地上尖锐的石头划破了本就劣质的裤子,在膝盖上留下一片划痕。 伤口沾上些许石渣,密密麻麻地疼。 泪水模糊了视线,好像能因此减少疼痛。她不是不怕疼,只是很能忍。 “小兔崽子——乱跑什么?”赵德明一边说,一边给了她结实的一耳光,“回去再好好收拾你。” 耳光打得她脑子嗡嗡作响,脸部立刻高高肿起,血迹很快顺着嘴角流下。 赵德明像拎鸡崽一样把姜落拎了起来,她的挣扎在他眼里就像个笑话。赔笑完的赵德明转过头来不屑地啐了一口,“没用的东西,净会给我惹麻烦——” 最后的挣扎被人毫不费力地按下,整个世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黑白。 她被人轻易地剥夺了尊严和反抗的能力,连死亡都变得仁慈。 姜落目光涣散,甚至忘记了呼吸,她不敢再看刚刚的笼子,只想要呕吐不止。 这个世界残忍地抛弃了她。 那她,也不要这个世界好了。 026茉莉 茉莉十岁的时候就被人贩子拐走了,当然,那时候她还不叫茉莉。 她的母亲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妾室,十分疼爱她,在和人贩子争抢过程中,被人贩子当场打死。 唯一挂念的亲人死在她面前,已经够让她精神失常了。后来吃不饱穿不暖,加上有时人贩子不高兴就抽她几鞭,恐惧的情绪时常占据大脑,记忆便开始模糊错乱,渐渐地,自己也忘记自己叫什么了。 但若得了空暇,脑中还是会在不断闪过逃跑的念头。 这种念头不算强烈,顶多是飞虫掠过水面的轻轻一落。 茉莉不会干活,辗转几次没能卖出去,两年后和牲畜关在一起,丢出去贱卖。 直到那一天,天气非常好的一天。 明媚,夺目。 即使是关在笼子里,她也忍不住抓着栏杆往外瞧,虽然那种吸引力只让她看了几眼就又坐了回去。 她就呆呆地坐在那里,静等时间流逝,这已经是她的生活常态里活得最惬意的时刻了。 然后,就来了个女孩——当然,她现在已经记不得了。 旁人看来不过是一件小到可以忘记的事,但对于其他人来说却是意义非凡。 真真假假,谁又能保证自己真的记得清?不过因为它成了回忆,再添上一些虚妄,以此安慰自己空虚的灵魂。 所以大多人喜欢为了美化,选择将其捏造,但总有人会傻得这般……实在。 她看到那个女孩被人带进角落,很快又出来了,眼神变化得很明显,以至于她很快就明白发生了什么——跟她差不多,无非是买卖人口。 只不过,那个中年男人似乎有着更为隐秘的特殊癖好。 再后来,茉莉和她对视了。 她想了想,对那个女孩做了个口型,只有两个字—— 快——跑—— 有些东西确实忘了,但从小印在深处的本性还在。 然后那个女孩像是得了什么命令一般,朝她跑了过来。茉莉觉得可能是自己意思没表达清楚,又或者其他什么……不过,那都不是她能关心能插手的事了——那个女孩很快就被带走了。 茉莉又开始发呆了,但是心里还在咀嚼刚刚的话——如果她让别人跑掉,那自己是不是也能如此? 很快就有人把她买走了。 趁着路上看管不严的时候,她跑掉了。 她身上没钱,没有遇到好心人也没有赚钱的本事,于是她学会了偷。 先开始偷不到,挨了几顿打,饿了就和狗抢食;有时候抢来一个烂苹果,啃得急了,牙龈出血了也不在意;后来熟练了,但偷得不多,只管把自己喂饱就可以。 茉莉想,就这样漫无目的,草草了结一生,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九岁之后便没人教她新的东西,偶尔嘴里能念起一首歌谣,在落脚的破庙里唱给流浪狗听。似乎是母亲教她的,但她已经忘记细节了,反正对她的生存来讲无关紧要,记得记不得都无所谓——“母亲”成了一个生涩的读音,具体是什么她也不知道了。 她不期待变化了。她已经这样过了叁年。 后来,她又偷了谁的钱?随便了。她只知道自己还没来得及用那笔钱买上一份吃食,就晕倒在了某家人的门口。 晕倒前,她觉得自己多半会被打死,然后被丢到一个臭烘烘的地方。 再醒来时,自己竟然躺在棉絮上——她早已忘记躺在床上是什么感觉了。 茉莉一骨碌爬了起来,然后闻到了空气中的中药味,她警惕地缩在角落里,看着坐在不远处的老婆婆,动作不是攻击,而是防守。 等到固定好动作,她又有些蔫了——太饿了。身体根本使不上力气。 柳淑对着她和蔼一笑,“姑娘,你醒了?刚才见你晕倒在我家门口,就把你带回来了。大夫瞧过了,没什么其他毛病,说是太饿了。正巧,我们已经准备好了晚饭,若是不介意,你也来吃点吧?吃饱了才有力气回家是不是?” 不管是不是善意的邀请,她都没法拒绝——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哦对了,我姓柳,叫柳淑。你可以叫我柳婆婆。” 随后一个年轻人的声音传来,他手里正抱着一捆柴从门口过,路过的时候叫了柳淑一声奶奶,又看了她一眼,点头致意。 “走吧,孩子。” 茉莉坐到桌子前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双手已经干净了,指甲里的污垢也不见了。这让她轻松了不少,至少不会用一只脏手去抓别人的饭菜。 她的手正碰上碗沿,就被柳淑拉了回来。“姑娘不用筷子吗?” 茉莉摇头。 柳淑看了她一眼,又问,“那你姓氏名谁家住何处?” 茉莉又是摇头。 后来,她就在这里住下了,被按下暂停键的九岁也开始了。 九岁之后的空白被人用同样的岁月一一补齐——尽管来得晚了,但它依旧来了。 待她跟着识字,懂得了字的含义后,柳淑便让她为自己取个名字,茉莉不肯,而是让柳淑帮她想一个。 “外面的茉莉花开得正好,寓意质朴纯洁,便叫茉莉好不好?至于姓嘛……你也可以跟着我们姓柳。” “茉莉……好啊,我就叫茉莉了。”茉莉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状,活泼开朗,明媚动人。她想了想,又说,“我就叫茉莉。” 意思是不要柳这个姓。 都姓柳了,那她和柳成卓不就是哥哥妹妹的关系了吗,她才不要柳成卓只把她当妹妹。 “都依你。”柳淑慈爱地摸了摸茉莉的头发,偏过头去低声咳嗽着。 “柳婆婆,还是快进屋吧。”茉莉赶紧给她披上外套,牵着她回屋。 柳淑的身体不太好,每天吃饭前都要喝上一碗中药。柳成卓白日里出去砍柴,累了就在街边摆摊代写字画,她则跟着柳淑一同做绣品,赚得的钱勉强维持一家人的开销——主要是药钱太贵。 想到他们平日里如此拮据,却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为她请了大夫,心里便感动得一塌糊涂。 “没事。老毛病了。” 柳淑回到屋里坐下,又开始了针线活。茉莉让柳淑别太操劳,去厨房熬药了。等到她端着药回来时,柳淑已经倒在了地上。 大夫问诊后开了药,茉莉便拿着药方去仁药堂抓药。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 “这次怎么那么贵?”茉莉摸了摸自己的荷包,心里有些没底。 “你也不看看这药方上都写的什么。”吕咏瞥了她一眼,“还抓不抓?” “抓……就不能便宜点吗?” “给你便宜,那我赚什么?不买就让开——”吕咏挥了挥手,示意她离开。 茉莉一咬牙,“买——我买!” 柳成卓回家的时候才得知这个消息,他和茉莉服侍着柳淑歇下后开始熬夜赶工。一个写字画,一个绣荷包。 但是相应地,灯油钱也要增加了。 两人四处赚钱奔波,不怕累不怕苦,只要给钱就干。持续了半个月,却凑不出半副药钱,还有的活做下来,却是被拖欠着不给工钱。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叁年没偷过东西的茉莉动了偷的念头,尽管她知道偷是不对的。 但当柳淑的咳嗽声在她耳边响起时,那点犹豫便烟消云散了。她想了想,那就去偷富人的钱吧,反正这点钱对他们来说不是什么损失。 偷了第一次,尝到了甜头,就有第二次——虽然这对她来说算不上第二次,只能说是“重操旧业”。 第二次刚得手,就被吕咏拦下了。不过,偷的不是吕咏的钱或者仁药堂的药之类,只是碰巧被他抓住。 吕咏要送她去见官,茉莉自然不肯,一口咬住他的手腕就挣脱了逃走。 “等等——你是为了药钱吧?”吕咏一边揉着手腕,赶紧在后面喊住她,“我可以给你便宜点,甚至不会抓你去见官。” “你去外面打零工当然可以挣到钱,但是太慢了,病人等不起的。还有个快一点的法子——陪我睡一晚,我就给你两副药。” 他有名有利,私生活混乱不会给他还有他的药堂带来任何好处。他得哄骗着那些女孩“自愿”献身,方便他掌控,再者,处理起来不会麻烦。 而面前这个女孩,只会掉入一个名为无底洞的深渊——但那能怪他?是她们需要,可不是他强迫的,他分明帮了她们。 茉莉几乎是脱口而出地骂了出来,“畜生。”骂完后她又冷静下来了——这方法的诱惑力很大,大到她可以忽略自己的痛楚。 吕咏很清楚,那样迟疑的表情已经代表着成功了,在他眼里不过是半推半就罢了。 “今晚子时——记得来这里找我。” 乌黑的夜空是一团浓稠的墨水,化不开甩不掉,像是黏在了一起,让人怀疑它的材质是不是牛皮糖。 当看到人影出现的时候,吕咏势在必得地笑了。 整个过程是一场漫长的凌辱。 过程中的气味,声音,手背上的青色血管,以及那个男人的汗流在她身上哪一个位置,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即使不愿意去看他的表情,她也可以想象出那饥渴的模样——而想象,只会更添恐怖。 那双手像黏糊的软体动物一样在她的每一寸肌肤上爬行,他的双臂撑在桌子上,支撑着他那丑陋的脸上下耸动不至于掉下,那人应该在笑,在得意,只有她不断感受着下体撕裂般的痛;喘息声夹杂着黏腻的口水声,一阵阵的催人发吐。 她想逃,想尖叫,却是死死咬住嘴唇不愿发出一点声音,只有嘴皮无助地颤抖着。 桌子发出撞击的响动,不明液体滴落在地上被他一脚抹灭,肮脏恶臭的动作还在继续。 于她而言,是身心上的凌迟和折磨;于他而言,只是少了两副药。 握紧的拳头终于松开,花朵被揉碎了。 茉莉火速整理好自己的衣服,拿着药跑了回去,她强行忽略自己大腿间的肿痛,只是在路上跑的时候偶尔瘸一下。 远远的,她就看见家里的灯火亮了起来,心中顿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家里省吃俭用,一般这个时候不会掌灯。 茉莉匆匆忙忙地跑进房里,只见柳成卓一人跪在正中央,像僵住了的木头。他听见了动静,也没有回头,似乎想要说什么,开口却是哭腔。 茉莉一个腿软,跪爬着过去,自己的声音也不自觉的带上了哭腔,“柳大哥,你别吓我,怎、怎么了……” 柳成卓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抱着她,半晌才放出痛哭的声音,“奶奶……奶奶走了……”他只是紧紧抓住茉莉的衣袖,生怕自己忍不住用力伤了她,“自缢……身亡……” 简单几个字,犹如晴天霹雳。 “不、不可能……柳婆婆不会寻短见的,你在骗我是不是——”茉莉反过来抓住他的肩膀哭着质问,“她一直教我好好活下去啊……怎么会如此轻贱自己的生命——你别骗我了……你看,我刚刚才把药拿到啊……病会好的——” 她抓着自己刚拿回来的两副药举在柳成卓面前,迫切地要证明自己没有说谎,中途因为手抖掉下来几次,再被她慌乱捡起。 柳成卓抓了上来,茉莉立刻看到了那上面凸起的青筋,刚刚退散的画面再一次无比清晰地回来了。 心理防线在此刻崩溃,茉莉瞳孔皱缩,猛地推开他,跌在地上大口喘气。 ——这种东西,怎么能出现在柳成卓身上?! “……茉莉?”柳成卓察觉到她的不对劲,连忙想要去扶她,又惊觉自己刚刚的举动吓到了她,只得收回手,“怎么了……?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茉莉后来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抵是晕过去了,否则也不会觉得没了意识,她有些精神恍惚,像是回到了被关在笼子里的时候。再后来听得进人说话时,是一个经常买她荷包的姑娘拉着她从床上起来,告诉她—— 柳成卓被人打了。 起初她以为是被打了,后来才知道是被人打得瞎了,瘸了。 她背着柳成卓一步一步地回到院子,平时都舍不得沾上污泥的鞋子一步一步地往泥坑里踏,背不动了,就趴在地上歇口气。她想哭,但不敢哭——柳大哥听到了会担心,这不好。 最后是几个好心的邻居帮她把柳成卓带回了屋里。 茉莉轰的一声跪下了,对着周围的人磕头谢恩,直到人影散去,她还保持着跪着的姿势。 她不知道自己该跪谁,朝着哪方跪,才会有人来救救他们。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沉默了许久的茉莉最后呸了一声。 柳婆婆说过,求人不如求己。 她拍了拍自己的膝盖,站了起来。 027姓名 对于“沉妙瑜”的姓名,严佑之前觉得可以等,感情还没有那么浓烈,可以等她心甘情愿。 但当他亲口听到她说喜欢自己的时候,他等不了了,什么克己复礼都见鬼去吧,他现在就是要迫切地,渴求般地,去了解她的一切。 狐狸嘛,言而无信,总归是狡猾的——何况还是只老狐狸。 游席知很奇怪为什么严佑对自家的小徒弟这么上心,突然一个想法涌上心头,令他一阵恶寒,“我说你啊——该不会是在我生动形象活灵活现又身临其境的描述中,喜欢上了我的小徒弟?咦——变态……唉,都怪我那华丽动人的语言……不对,你都娶了妻了还天天朝叁暮四的?看不出来啊——你居然是这种人!” 严佑失笑,又道,“嗯。不可以吗?” “我强烈鄙视你这种行为——”游席知半开玩笑地瞪了他一眼,“好啊你,开始学会拿我消遣了。” 这个笨蛋师父显然是把这当成了玩笑话。 “讲讲呗。”严佑给他倒上一碗酒,“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何况,你马上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离开”这个词让游席知很心动,“好吧好吧,反正后半辈子也不会和你见面了,讲讲又何妨。反正我也只会说这些,不是吗?” 游席知记得,当年和姜莲带着那两个孩子一起搬到了一个小村落中。他第一次见到邻居家的小孩——姜落,正坐在鸡圈里。 看脸像是十岁,身体又瘦得像六七岁似的,浑身脏兮兮地不成样子,呆滞的眼神带着些微好奇。 她和游席知对视后很快就低下了头,避开他们的视线,往鸡圈里面挪了挪——似乎是怕自己的这个样子吓到他们。 贺兰梓瞧了她一眼,微微皱眉,她只是纯粹地讨厌脏乱差;迟央淮则是默不作声地,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贺兰梓身后,垂着头只盯着她的鞋后跟。 四人没有多说什么,开始收拾屋子,其实也没有什么值得特意做的,本身就穷得叮当响,包里也没什么东西。 第二次见过姜落的时候是晚上,一根木柴正摔在她身上,她被砰的一声丢出门外——那女孩不哭不闹,抱着木柴进了另一边的柴房,一连串的动作像是习以为常,然后就会有一个男孩鬼鬼祟祟地跟过去从柴房的窗户处丢进去什么东西,再折返。 后来见到她挨打的次数多了,也就只有刚碰上的时候能管一下。想跟那女孩打招呼说说话,也都是隔了半个月她才肯作出回应,和他们“交流”——仅限于点头和摇头。 虽然话说得不多,但存在感不低。她会在路过他们的院子时,帮他们的菜园浇水,角落也会出现一小捆收拾妥当的木柴,但偶尔要是被抓个正着就会嗖的一下跑没影儿。 姜落不爱说话,但她的弟弟赵驰很活泼,小聪明多得是,跟他们叽里呱啦说个没完,姓什么叫什么,平时又怎么样——聊了几次天就全知道了。 直到那个接近天亮的风雪夜。 男孩头一次哭着跑进他们的家,求求他们救救自己的姐姐。 再后来,他们就养了这个女孩。 刚开始那段时间,任凭他们如何动作姜落什么都不肯做,本来就不爱说话的人更加自闭,只是安安静静缩在角落里,双眼无神。 她对爱意抱有警惕,最渴望的是堕落,放任自己的思想,糟蹋自己的灵魂,总是希望越惨越好,这样她就不用为自己的逃避进行装饰打扮了。 ——你看啊,都是他们的错,我这样是情有可原的。 ——所以,求求你们,别管我了。 然后,春天来了。 许是阳光照射的时候有些温暖,竟让她舍得离开自己的角落,走出了房间。姜莲和游席知跟了上去,安静地等待着她的下一步举动。 接着,她笑了。 嘴角勾起一个小小的弧度,是在微笑,是对所遇事物感到满意的微笑。 她说,“如果在春天死去,会不会暖和一点?” 没等两人回答,她又自顾自地接上话,似乎是在肯定自己的答案,“好巧,我的生辰也在春天,应该会更暖和一点吧。” 生辰日对小孩子的意义向来不一般。 游席知给气乐了,“暖不暖和我不知道,尸体肯定臭得发慌。” 姜落垂下头,有些失望,提出了一个难以启齿的请求,“那……能不能,在我的尸体旁边,放几朵香香的花……” 姜莲站在姜落面前,柔声问道:“那你喜欢什么花?” “香香的就可以了……”姜落小声地回答,生怕再次惹恼面前的人。 “你觉得桂花香吗?”姜莲指向一旁的桂花树。 姜落点头。 “但是那棵桂花树是我的。” 姜落小心翼翼地做出一个讨要的动作,“那我能不能——” 姜莲微微一笑,摇头道,“不能。但是,我可以教你种。”看到姜落迟疑且暗含拒绝的表情,她又开口,“春天就要来了,落落等不及了,不想种了对不对?你要去拿别人家的花吗?哦,不对,那是偷。” 话里话外全是委婉的威胁。 姜落吓到了,忍不住瑟缩道,“我不偷……” “落落当然不会偷,我刚刚都是瞎说的。”姜莲又笑了笑,从旁边拿过来一把小铲子递给姜落,“我带你种一颗桂花树,等到它开花了,那就是落落的桂花树了,到时候直接埋在一颗桂花树下,年年都香香的。你说好不好呀?” 姜落没见过桂花树,如今也不是开花的时候,抬头看不见任何有关花的东西。但是姜莲曾给她吃过桂花饼,那香甜的味道闻上一闻就像掉进了蜜糖罐一样。 而想象,会有无穷的力量——桂花树开花的样子在她心中只会更美。 “在我的聪明才智下,那小姑娘总算是活得正常了点。”游席知咂舌道,然后又很快否定,“不对……不正常。我记得曾经给她过一包糖,骗她说这是毒药,吃了就要上吐下泻,七窍流血,让她带给那两个老不死的吃,结果她倒好,抓了一把喂嘴里……” 他的目光带上了哀戚,隐隐泛着泪光,“她哭着问我,‘为什么毒药都是甜的,那样她就舍不得吃了。’” “嗨,你说这小孩搞笑吧……听话倒是听话,就是少了点什么……”游席知别过头,猛地又喝了一口酒,“没眼力见的,就该跟我姓,按玄学来讲,是不是也能多多少少影响她一点?” 桂花树开花的时候,姜落没有想着死去。当看到小汤匙一样的花瓣贴合在一起,聚成一团摇摆时,这种想法就莫名其妙地淡去了,于是她作出了第一个决定——她要抛弃自己的姓,她不想做那个家里的孩子了。 游席知说,“师父和师娘,你选一个跟着姓。” 姜落问,“师父会陪着我吗?” 游席知在一旁哈哈大笑,“陪着你?怎么可能。师父已经有师娘了,才不要你这个小麻烦精咧。” 姜落哦了一声,跑起来躲着了,悄悄地,委屈地默默流泪,擦干眼泪后才敢跑去找姜莲。 姜莲说,“每个孩子都配得上世间最美的花。而你会找到独属于你的,永不凋谢的一朵。” “那坏孩子呢?” “坏孩子可以,特别坏不行。” “特别坏有多坏?” “特别坏的孩子不会问这个问题。 ” 姜莲摸了摸她的头,“别多想啦。你没有被完整而真实地爱过,我们怎么能要求你去爱?” 姜落悄悄吸了吸鼻子,“那我姓姜,好不好?” 于是,她叫姜落。 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一个美好的名字。 听完这番话的时候,严佑心疼不已,感觉心脏像是被人狠狠地抓住揪了一把,揪出了伤口,还在上面撒盐。 他难以想象她是如何承受了这种苦难。 痛苦无法进行对比,他也无法感同身受。 他眼眶微红,一时失语,脑子里只想着如何对她更好——好到没有人可以比过他。 游席知见他没吭声,哂笑一声,“怎么?吓着了?苦的事情多了去了……你——”他忽然想到了严继山,有些说不下去,“算了算了,我就不该跟你说这些,酒还有没有,给我满上。” 严佑起身,拿起空酒坛晃了晃,“我出去给你拿。” 他拿着酒坛走出了密室,重新关好门,确保离开的一小会儿也不会出现纰漏。 严佑正准备回来了,忽然听见吵闹声。 “我们大人休息了,你明日再来吧——” “不行,我有紧急的事要告诉他——” 严佑放下酒坛,前去看看怎么回事,竟然发现门口站着的人是云枝——她是骑马赶来的,手里还拿着他不会认错的翡翠镯子正在证明自己的身份,口中还在着急地争辩着什么。 脚步声提醒了云枝,她看到了严佑,欣喜万分,“姑爷,夫人她……” 严佑二话不说牵过云枝的马匹,翻身上马就要离开。 云枝来不及多说,离开的期间也不知道姜落怎么样了,但把严佑叫回去肯定是没错的,她冲着严佑的背影喊道,“是衙门——” 028出口 是夜。四下静悄悄,偶尔听见一两声虫鸣。 姜落翻出了院子,蹲坐在街道的台阶上,人坐得很端正,像是明白只要课堂上乖乖听讲就能得来表扬的孩子。 她披着披风,不太方便就没有带手炉。 姜落伸手数着手指,表情严肃得像是在讨论问题,“布条,有了;打火石,有了;油,悄悄拿到的,也有了……” 万事俱备。 姜落站起身,乖乖地拍了拍身上的灰,衣服可不能弄脏了,不好洗。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打更人的声音渐近,又渐远。姜落只是默默站在原地,像是没听到似的,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走,像街道里凭空出现的幽灵。 她叁两下翻上了衙门的围墙,踩了上去,用布条擦干净后再坐了上去——消极怠工的侍卫打了个哈欠就早早离开了,现在这里空无一人。 姜落拍了拍挎包里的东西,略显失望——迟央淮教她的东西才用了一点。 她翻身跳进院子,在四周浇了些油,放好易燃的布条,算得上布置妥当后,稍作满意地点了点头。 迎面刚好吹来一阵风,姜落再一次抬头望上天空,凝视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应该可以有一把顺着风向的火。 她从挎包里拿出打火石,动作顿了一下—— 有声音。 有人在喊。 短暂的停顿只是乐谱上的一个休止符,为了确保节奏更加流畅。她没有在意,又重新举起了打火石,擦了第一下,蹦出一闪而过的火花,在一瞬间映亮了她的脸庞,可以看清她的面无表情乃至于麻木。 “沉妙瑜——” 那人还在喊,一遍又一遍。 只要稍微分点点心,就能立刻知道他在喊什么,在叫谁的名字。 姜落动作又停顿了,但很快就重新开始摩擦打火石——这跟她有什么关系,她唯一想做的就是一把火把这里烧个彻底。 无济于事,也不光彩,唯独胜在解气。 “沉妙瑜……” 她的大脑自动屏蔽。 “沉妙……” “沉——” …… “姜落!” 姜落猛地一惊,捏紧了手中的打火石,动作在这次才算是真正停下——好久没人叫过她的名字了。 她迟缓地转过头,看到了骑马赶来的严佑。他单手骑马,手里还拿着什么——看不太清,应该是衣物,再辨认一番才知道,是一件披风。 披风么?她自己有——那就不要他的了。 “你……叫我什么?”她其实是知道的,只是想确认一遍,但很快她就改口,“算了。不想听。”——既然喊出了她的名字,那就意味着替嫁一事的暴露。 严佑没有再喊,只是坐在马上看着她,悄悄喘着气用以平复自己剧烈的心跳,他轻轻地问,“在干什么呢?” “放火。烧了它。”说着,姜落又开始摩擦打火石,力度不减,反而更重,潜意识里觉得会被阻止,心里便更加急切地想要完成这件事。 “你要阻止我,对吧?” 即使是面无表情地说着这句话,严佑还是听出了声音背后有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在害怕。 害怕被反对。 “别这么想。”严佑尽量将语气放得轻松一些,让这场对话看起来只是普通的闲聊,“烧吧。” “想怎么烧就怎么烧。”他温和地笑着,辨不出真假——不知道是不是在说反话。“要我帮你吗?”他试着伸出手,没有往前伸,只是一个摊开掌心的动作。 姜落歪歪头,略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只剩下放火这一个念头的脑子又被塞进了其他的东西,这让她有些烦躁,而更多的是未知带来的恐惧。 “你……要帮我……?”她自暴自弃了,“好啊。你怎么帮?” 严佑晃了晃手, 表示自己够不到,“我可以坐在你身边吗?这样更方便。” “嗯——”音调拖得很长,姜落其实还没有想好要不要答应,但严佑已经抓住机会翻上来了,就坐在她旁边,隔得不算近,距离处于冒犯之外。 “打不燃吗?要不要我帮你?”趁着说话的功夫,严佑悄悄把距离拉近。 姜落看了一眼手上的打火石,又看了看他,极其认真地下结论,“你肯定是想趁机抢走我的打火石。” 严佑举手做投降状,“好。我不动。你烧。” 姜落不再理他,重新摩擦起打火石,星火溅落在布条上,很快燃起火光,只是今晚的风似乎并不是所期待的顺风,吹着吹着火势就减小了,此时燃起的不过一个火堆大小。 按道理来讲需要再用打火石产生火花,让它燃得更旺。但姜落没有马上进行下一步。 火燃起来的时候,幻想中的场景才有了实感,红色的光焰微微晃,像摇摆不定的她——做出了第一步,却好像很快有了“理智”,开始犹豫思考这样对不对。 如果严佑没有来打断她,她就可以在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放纵自己,但是现在,有人在旁,像是一种提醒——提醒她要听话,不要做那些事。 很快,一双手就覆了上来。“怎么不继续了?” 那双手包裹住她的手,带动着她的手,摩擦着打火石,火星四溅。 火舌蹭蹭蹭地往上冒,一路高涨蔓延,将她的脸映得发红。 “为什么不继续?”严佑又问,继续带着她的双手摩擦打火石,“如果你想这样发泄的话,那就这样做。” 时至今日,严佑才反应过来包裹着姜落的矛盾感是什么——她没有地方,且不允许自己发泄,就连喝醉了酒,极其失态的时候也只敢小声地哭。 被压迫着的时候,微弱的反抗无济于事,最后只能被动地承受;后来,有人给她温暖,给她爱,她怎么能对着这样的人发泄自己的情绪呢——她不敢有更远的奢望,只有听话,再听话,尽量让他们顺心满意。 久而久之,情绪压抑在一处,得不到解决,人就会坏掉。 “还有想烧的地方,对不对?”严佑握着她的手,慢慢把玩着打火石,似乎是在给她暗示,“那我们就去烧。” 在师父他们面前是没办法发泄的,他们对她那么好,她怎么可以发脾气?她必须要更加更加地听话,懂事才行。本来养一个她就够负担了,她还有什么资格提出诉求? 严佑不一样,不是毫无干系的陌生人,也没有什么恩情亏欠,不放过每一个连她自己都不曾注意的细节,现在更是知晓了她的姓名,她能在他面前像呐喊那般毫无保留,也能毫无压力地进行反驳。 她在他这里可以获得一种更为完善的人际关系。 哪有什么理所应当天经地义,她只是忘记了爱自己。 “本来想烧的……但是那里还有治病救人的药材。” “那我带你换个地方烧好不好?” 见姜落点头,严佑很快就带着她下了围墙,将她护在怀里坐上马匹,朝着前方奔去。 天色渐晚,手上无灯,姜落也不认得路,本来也没心情去看,便是不知被带到了何处。 “到了。” “这是哪里?” “崔家茶庄。” 茶庄的火很快烧了起来,漫天的火焰照亮了半边天,火光肆意,烧得人心慌。 严佑已经骑马带着姜落到了一座山上,站在远处,能够更好地欣赏这场景色。 藏在内心深处的火花终于在此刻随着漫天火焰烧了出去。姜落有些想哭,但她的身体本能地,几乎是立刻压住了她内心的情绪,使她克制着自己的动作。 只能看到她的身体颤抖,紧咬着嘴唇,表情已经有一些扭曲了,却还是下意识地憋着一股劲儿。 “哭吧。他们听不见的。就算听见,又有什么关系呢?”说完这句话后,严佑安静地站在一旁。 “他们”说的是谁,姜落不会不知道——尽管她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但直觉告诉她,严佑已经了解了她的所有,甚至比她想象中还要多得多。 一滴泪顺着滑落,接着是哽咽,抽泣,在一阵失声后,哭声渐渐出来了。 像是破土而出的嫩芽。 她明白的,早就明白的——他们爱她,很爱她。 这是一份明确的爱,大胆地捧住它,有什么关系?爱是为了让人更有力量,而不是一套困住人的枷锁。 姜落蹲下身,肆意地哭喊着,哭得泣不成声,她的愤懑、后悔、悲伤、痛苦,通通融在这哭声之中。 在这一刻,她找到了活着的感觉。 她的世界荒芜贫瘠,底色却是温柔。 严佑不去安慰,不去帮扶,就那样静静地守在一旁,不做打扰。 踏出的第一步,他可以适当引导,但必须是她自己选择完成。 哭声融在风里,湮灭在渐渐平息的大火中。 看到姜落哭得接近力竭,严佑上前一步抱住了她,拥抱正如那晚——同样的松木香,同样给了她安全感。 “如果还不够痛快,那就咬我,打我,随你怎么做,做什么都好,你只用知道,一切都没关系。” 姜落抹去眼泪,看着他,“……为什么?” “我也……”严佑哽咽了一下,“很爱你的。” 姜落愣住了,刚哭过的眼睛被风吹得有些酸痛,努力眨着眼却又怕错过了什么。 这又是一次告白,比上一次来得更为郑重,甚至因为过于紧张而显得局促不安,他的表情也明显地少了从容。 这次不一样,身份已经亮堂,双方都是不安的。 “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过轻浮?前一阵子才说了喜欢,这一会儿就感觉像是爱得死去活来了一般——但这哪是我能控制得住的呢?我在不认识你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解你的生活,怎么可能不去一点点地在意?你不会认为我死气沉沉,会为我争对错、抱不平……你虽迟钝,却不含糊,我爱你的坦诚,爱你一片赤子之心——姜落,我是非你不可的。可我怕唐突,怕冒犯,只敢说喜欢……你才刚十八,有的是大把优、还年轻的男子与你相配,我心疼你的过去,渴望参与你的未来。姜落,你是值得被爱的——也许,也许最后那个人不是我。但我……” 他其实是自卑的,无人知晓的时刻也只敢悄悄舔舐伤口。他觉得应该是水到渠成的,而不是这样仓促,在对方还是把自己当作“沿途风景”的时候,这般大胆热烈地表达自己对他来说仍有些……“不合规矩”。 但他不会后悔就是了。 “抱歉。” 姜落就那样盯着他,忽然打断了他的话。 严佑一怔,双手有些无处安放,他想要触碰,理智让他收回了手,别扭地回避着她——抱歉二字不会有其他含义了……姜落的话就是拒绝。 “抱歉。”姜落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十分愧疚。 “你不用……” “你的眼睛、表情,太深情了,我刚刚没听进去你在说什么。” 他的直白在她面前不堪一击。 “那、那你的意思是……”如果不是光线太暗,姜落能清楚地看见他那发红的耳尖。 “谢谢你。然后……”她自然地勾上了严佑的脖子,迫不及待地送上一个吻,“我好想你。” 029鱼水之欢 干燥的嘴唇贴了上去,裂开后显得粗糙的嘴皮反复蹭着,带着轻轻骚弄的痒意,显然是生涩得还不懂如何做的亲吻,却是从唇舌烧进了心底。 严佑没什么大动作,没有任何急躁的情绪,任由她随心所欲。他只是偶尔抬手拍拍她的背,又或者整理她的头发,像是某种暗示性的鼓励。 嘴皮上的进攻终于暂缓,姜落疲惫了,下巴微仰,整个人闭上眼贴在他身上。 “虽然你就在我面前,但就是好想你。”姜落可以在他面前更自如地表达感受,而不是忽略自己。 紧贴的身体不可能对彼此没有感觉,他的性器已经昂首挺立,抵在她的腿间。浓烈的情感让他们渴望与对方进行更多的肢体接触,以及更近一步。 严佑轻轻笑了,只是问,“可以吗?” 姜落没有回答,挺胸贴得更近,用小腿蹭了蹭,算得上一种催促。 严佑就像是不懂这里面的暗示一样,关键时候突然莫名其妙地变成了正人君子,阴茎也跳动得随意,懒散勾人。 “可以。”姜落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终于发出了这道指令。 话音刚落,他的吻便压了上来,极具侵略性,却也夹杂着难以言表的怜惜与引诱。每一次伸出舌尖轻扫吮吸,都是在温柔的挑逗。 衣衫半解,锁骨在一呼一吸之间微动,随之一片阴影压了下来,一手扣着她的后脑勺,大拇指缓缓摩挲她的耳垂,再慢慢、反复、滑至腰侧。 呼吸交织在一起,难舍难分。 他轻松将她举起,一只手托着她的臀部,使她坐在自己的手臂上。严佑仰头看去,姜落便低头去吻他,发丝顺着扫过他的侧脸,挡住一片旖旎。 一只手描绘过她的锁骨,慢慢剥开外衣,露出里面半边肩膀和一侧的乳肉,指尖顺理成章地轻轻揉捏,惹得姜落微微一颤,却被严佑及时按住了后颈,他伸出舌尖舔舐轻咬她的嘴唇,到下巴,再到颈部。 那只手暂且放过了那团乳肉,绕到她的后背轻触蝴蝶骨。张开手掌,再往下一点,就能盖住整个腰——以前隔着衣物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肌肤相触的时候简直想把纤瘦单薄归为贬义词。 他可以明显感受到后背有一片或凸起或凹陷的伤疤,借着月光能够知道已经浅淡了不少——即使久远,但依旧深刻的伤疤。 严佑埋下头,鼻息洒在颈窝洒出,只顾着呼吸,一直抚摸着那些伤疤,像是在反省着什么。 “没关系的。”动作做到一半忽然一个间歇,姜落轻轻喘着气,胸口微微起伏,她知道严佑不会在意,只是在心疼。 姜落低下头有些不满地咬了一口他的耳廓。“专心些。” 叁个字让严佑的理智断得干脆,身下的欲火在狂烧,硬得发疼的性器猛然跳动挺立。 “……好。”他滚动着喉结,声音微哑,终于分出心思来回答她。 严佑坐在地上敞开双腿,姜落就跨坐在他身上,顶端的前液已经打湿了亵裤,一片黏腻。他的手指在她的大腿外侧打着圈,慢慢向上滑至大腿内侧,越靠近,便越能感觉到那里散发的湿热。 就在他准备伸手时,姜落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不要。” “不要用手。” 严佑立刻收回了手,停顿片刻,似乎是在思考着对策,“好。我知道了。” 不等姜落反应过来,伴着一阵压过野草的细碎声,严佑就将她压在了身下。草叶尖划过手臂,没有感到特别扎人,像猫咪的爪子轻轻挠过。 姜落感到自己的一只腿被架起,他的吻落在了大腿上,带起一团火,还有她的呻吟。他偶尔还伸出舌头舔舐一番,再接着靠近——像是一种预告。 张开的双腿被风贯入了凉意,阴唇忍不住颤动,就在她要合拢双腿的时候,温软的舌头准确无误地覆盖上她的阴唇,舌头一卷,开始缓缓舔弄。 “唔……”突如其来的刺激让姜落的喉间溢出叫声,仰起的头颅又低下,转为轻哼,她下意识揪住严佑的头发,又慢慢松开。 “叫出来。我喜欢听。”他的动作没有停下,反而更加放肆,舌头在花瓣上来回戳弄,或是舔舐,或是打圈,发出一阵吮吸声。另一只手挑开衣襟,从腹部延伸到乳沟,握住一方乳肉盘弄,偶尔伸出食指由慢到快地拨动挺立的乳尖,让浅红色的茱萸变得更加硬挺。 姜落的腿有些发软,无力地搭在他的肩膀上,她能感觉到体液在不断地分泌,涌出,然后尽数被舌头卷走。 她的手肘撑在地上,抓着地上的青草,发出几分抗拒又迷离的声音。 严佑在她的注视下埋头苦干下,阴唇逐渐打开,露出了里面的阴蒂,舌头很快就找准了那一点,开始猛烈地进攻,直到它变得肿胀。 “嗯……”源源不断的快感汇聚在下体,就当姜落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里的时候,乳尖忽然被捏住一拧,迫使她呻吟出声,微微弓起。 敏感凸起的阴蒂受不了舌头的刺激,舌尖还在模仿着性交的动作进进出出,偶尔又坏心眼地停下。 姜落抬手压了压严佑的头,臀部也在微微扭动,寻求更多的快感。她听着黏腻的水声喘息着,低吟着。 严佑含住了她的阴蒂,重重地吮吸,鼻尖蹭过阴唇,时而伴着亲吻和吞咽声,小穴里的蜜液流得越来越多,从他的下巴滴落,晶莹透亮地拉出一条淫靡的银丝。 “不、不行了……”快感积累得越来越多,姜落的腿夹住了他的头,腰身微微扭动,面色绯红,呼吸更加急促,呻吟声在一次绵长的舔弄下变了调,花心猛地一阵收缩,在痉挛之中喷涌出一大片液体,人终是瘫软在地上。 严佑依旧埋在她的腿间,意犹未尽地舔完残留的液体后才缓缓抬头,用手背擦了擦嘴角。他抓着两瓣臀肉拉向自己,顶端抵在了入口处。 “落落。”他喊她。 “……嗯?”姜落还在高潮的余韵中未回过神。 他拨开她被汗水打湿的发丝,倾身压上来对她耳语,“我还没进去呢。” 令人想入非非的话语刺激得小穴急促收缩,很快分泌出汁水,打湿了阴茎的前端,液体混合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只剩下泞泥一片。 严佑握住她一边的玉峰,大力揉搓的同时含住娇艳欲滴的红果,偶尔用力一吸,发出“啵”的一声。 察觉到她慢慢放松,严佑便挤入了头部,穴肉很快围剿上来,反客为主地吮吸着他,逼得他闷哼一声,几乎让他当场失控。 姜落不许他用手,他自己也从未有过手淫。 “夫人放松。”他重新吻上了她的唇,湿热的口腔已经润得不像话,兜不住的唾液流了出来。姜落的舌头也不由自主地暴露在空气中,脸颊潮红表情迷离,略显淫乱。 他的吻一路向下,在脖颈周围又嘬又咬,留下火红炽热的吻痕。 “嗯、嗯……唔……嗯啊……”断断续续的呻吟是最甜美的催情药物,严佑忍不住挺动往前,扶着她的腰身下压,终于又进了一半。 层层嫩肉紧紧包裹住火热粗大的性器,内壁紧紧咬住它不放,似乎是准备将它融化。 “落落。你真可爱。”严佑喘息着低语,言语中是说不尽的痴迷。 不过那只是糖衣炮弹。 后一半迅速进入狭窄的甬道,在几个呼吸之后开始抽送起来,他抓着她的臀肉往下送去,阴丸打在穴口周围发出啪啪声,耸动的身体摇晃着双峰,形成一片肉浪。 舌尖激烈纠缠在一起,交换着灼热的气息,她的呜咽声被他尽数堵回口中。 无上的快感席卷全身,体内是汹涌的狂潮。理智早也灰飞烟灭,只是遵循身体的本能。严佑发出一声沉重的喘息,死死扣住姜落的腰肢,挺动胯部,大开大合地抽送起来,一次比一次深入,一次比一次用力,无限地契合着她的身体。 交合处传来淫靡的水声和肉体碰撞的拍打声,小穴已经得濡湿一片,臀部紧紧贴住他的下体,一张一合地渴求着异物的进入。 “严佑……”姜落的表情迷乱失神,只能无助地呼喊他的名字,而换来的却是更凶狠地撞击。 体温攀升,顾不上风的吹拂,她感觉不到冷意,只有舒爽和清凉。 “慢、慢……” “慢不了。”无情的话语在她耳边响起,紧接着她感觉自己被抱起,恢复了跨坐的姿势。以前不觉得这个姿势有什么,如今胀大的阴茎埋在她体内,才发觉插得有多深。 “太、太深了……”甜腻的呻吟一声高过一声,姜落呜咽着,抽气声还在打颤,臀部不自觉地扭动,夹得严佑倒吸一口凉气。她的小穴上下吞吐着阴茎,贪吃且不知餍足,阴茎的抽送逐渐变成了抽离体外,再狠狠进入。 姜落想要低头去咬他的唇,想做个警告。 “嗯、那里,不、不行……唔——!” “话都说不清楚,夫人便先歇会儿,别说了哦。” 严佑装作不理解,对着极致敏感的一点使劲操弄,姜落的下一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突然的顶弄操到了高潮,只剩下嘴皮擦过眼睛的动作,随后歪头倒在了他的肩膀上喘气。 紧绷的全身还在不断抽搐,严佑一个激颤,抬高她的臀部,抽出自己的性器射在了外面。 浊白色的液体喷在草地上,青草矮了身子,又在滴答滴答中翘了回来。 高潮后的穴肉还在张张合合,液体不断往外流淌,仍然不知疲倦地挽留,阴道一阵空虚,叫嚣着填满它。 灼热的鼻息对着严佑的颈间,疲软的性器马上又有了抬头的趋势,他很快又重新插了进去,在体内一跳一跳的,随后迅速胀大,在她的腹部顶出一个凸起。 还在不应期的小穴颤抖着哆嗦起来,溢出一片晶莹,却又同时贪心地索取。 “落落,要有始有终,你得对我负责。” 生理性眼泪被刺激得落下,被他用指腹抹去,留下温热的水痕。姜落的喉咙已经喊得有些发哑,不是很想继续了,“已经、已经两次了——” 严佑故意曲解她话里的意思,“夫人说得对,两次确实还不够呢。” 他抬手抹去她的汗液,小心珍重地吻了吻她的额头,随后抱着她站了起来。姜落的两条腿分别耷拉在两侧,靠着严佑拖着她的臀部才不至于掉下去。 他又抱着她狠狠操了几次,听到无法克制的动情吟哦,才将她放下。 姜落下意识想找一个搀扶的东西,将双手放在了树干上,她的后腰脱力地弯了下去,臀部再次翘起,弯出好看而勾人的弧度。 严佑咽了口唾沫,只觉得自己是世间最下流的登徒子,所有书上看过的姿势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他又将性器贴了上去,在入口外面打着圈,等到它再度打开邀请时,一挺而入,一推到底。 “唔——”猝不及防的深入让姜落不得不抓紧树干,她红着眼控诉着,“严、严佑——” 严佑没听她的,继续用力顶撞。他的手来到胸前,揉捏她的乳尖,张开大拇指和中指就能照顾到两边的乳头,这让姜落又是一阵急喘,她已经被操得大脑空白,浑身堆满了快感,而身后凶猛的抽插还在继续,像是永无止境一般。 后入的姿势能让严佑看得更清的是后背的疤痕,他盯着那些地方,似是要将它深深刻在心里。 月色下,他的眼泪落在上面,泛起亮光,又被虔诚的吻悉数带走,盛满了柔情,只余情人间此起彼伏的剪影。 030笨蛋 天气愈发热起来了,虽有一阵阵雷雨在夜半时停上片刻,但功效等同无法解腻的凉茶,隔靴搔痒。 热浪翻涌,用手做成的扇子还在对着自己不停地扇动,幅频过快时,便会稍一个不注意挡住视线,让人想起飞来绕去的蚊虫,反而惹人心烦。 这么热的天,偏生打出一个喷嚏来。 沉妙瑜坐在板凳上捏了捏鼻子,悄悄看了一眼斜对面坐着的女子,这第二眼只是匆匆一瞥,瞄到了她的衣角便不敢多探。 那女子带着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便可知其仙姿玉貌。 沉妙瑜想多看一眼纯粹是因为吸引人,只不过偏头时,站在那位面纱姑娘旁边的男子刚巧与她对视,那锐利的目光忍不住让她打了个寒战。 也许,那不能算“巧”。 毕竟盯着别人看是不礼貌,沉妙瑜很快低下了头,拿出自己带的筷子等面上桌,心里却在反复琢磨——她敢肯定自己是第一次见这两人,却又总觉得似曾相识。 人有些心不在焉,以至于那碗面搁在桌上发出碰撞声时,竟能将她吓一跳。 清淡的面入口,本来带些盐味,倒被她吃得不像那么回事。 “……在哪里见过呢。”沉妙瑜嘟囔着开始仔细回想,实在想不出来时又忍不住再看一眼,再一看,却发现人已经不见了。 电光火石间,莫名一个心慌,沉妙瑜猛然想了起来——是姜落的哥哥姐姐! 沉妙瑜快步冲了出去,自己的筷子都忘了拿,她对着前面两个已经走远的人影挥手大喊,“等一下——姐、不是——” 这俩人叫什么名字来着,她一时有些记不清了。 眼看着就要消失不见,沉妙瑜只好喊了一声,“姜落——” 听到这个名字后,两人的脚步顿住了。 沉妙瑜长长地舒了口气,果然是还是落落姐管用。 她快步追了上去,确认身份后道明原委,本以为他们会对这个消息感到高兴甚至激动,却见贺兰梓的表情淡淡,甚至还在某个瞬间微微皱起眉头;她以为自己猜错了,毕竟只能算半个表情,结果却发现一旁的迟央淮也是喜怒难辨,搞得沉妙瑜越说越没底,声音也有些虚飘飘的,怀疑自己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你是说……她替你嫁去了严家?”贺兰梓语调温和,听起来是一个确认关键信息的温柔询问,露出来的那双眼睛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但沉妙瑜却隐约觉得她在生气。 比直截了当地恼怒还可怕。 沉妙瑜以为贺兰梓是生她的气,是她害得家里人担心姜落,这让她有些懊悔,急道:“你们放心,落落姐绝对绝对不会有危险的,我发誓——” “阿姊不是那个意思。”迟央淮及时打断了她。 “抱歉,让沉小姐误会了。我们非常感谢你。”贺兰梓微微一笑,尽管让人看得半真半假,她行礼道谢,“若你有什么需要的……” 沉妙瑜连忙摇头摆手,“不不不——我才是那个应该道谢的人——那……你们是打算去京师找她吗?我能不能跟着你们一起……?” 说起来,她也很担心姜落。 迟央淮正要开口否认拒绝,只见贺兰梓低着头整理了一下衣袖,便改口道,“是的。我们会去京师找小妹,沉姑娘若是愿意和我们同路,那便一起吧。” “太好了!” 去京师的路上能多一个混淆视听的靶子,是一举两得。 至于姜落……他们自然要去搞清楚。 她一向是乖巧懂事的,这番举动实在是胆大妄为了些,定是哪里出了变数。 胆大妄为的姜落此刻正睡着。 似乎是有所感应一般,混沌的脑子像是突然被雷击中,使人惊醒过来,姜落四肢并用地坐起身子,下意识往角落里靠。 角落没挨着,倒是碰上了一堵结实的肉墙。 她往周边看去,熟悉的房间熟悉的床帏,多了个熟悉的人。 “醒了。”那声音轻轻落下,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出嫁那日所听所感,像搭在清泉边上叮叮咚咚的风铃,为闷热的黎明时分带来一丝清爽。 “严佑……”姜落张口说话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哑得不成样子。她垂头看去,大小不一的吻痕遍布各处,微抬手臂便觉全身酸痛,尤其无法忽略的是红肿的下体织上一片清凉感,看来是上过药了。 “我在。”严佑拿起一杯水小心地喂给她喝。 温水淌过喉间,喉咙在吞咽,脑中迅速闪回一些画面—— “咳。” 姜落呛了一下,温水被呛到嘴边,液体顺着嘴角迅速下坠,留下一道水痕,修长的手指从下巴往上抹去,时不时擦过她的唇畔,又故意停在那里轻轻揉弄一番。 姜落轻哼一声,他便趁着嘴唇微张时将大拇指伸了进去,抵在牙齿上反复研磨,指甲盖与其磕碰磨动,不过片刻,便牵出银丝。 严佑微勾嘴角,似乎乐于这样的捉弄,他很快捏住她的下颚,大拇指往深处探去,放在她的舌头上翻搅一阵,指头覆上一片温热的湿濡,让他忍不住喉结滚动。 她的呼吸变得粗重,津液也分泌得越来越多,流到了他的手掌上。 直到听见那一声抑制不住地呜咽,严佑才收回了手,拿起手帕将她的嘴角擦拭干净。 几个绵长的呼吸后,姜落开口,“……什么时候了?” 声音还有些发哑,但她已经能适应了。 “寅时。不多睡一会儿么?” “醒了就很难睡着了。”姜落想着不算太晚,“歇一会儿,再收拾一番……给母亲请安——还来得及……”她似乎忘记了身体的疲惫,说着就要起身,全身的酸痛迫使她很快停下动作。 严佑看着姜落迷糊的样子,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抱歉,昨晚累着你了,是我不好。” 但若再来一次的话——结果也一样。 严佑将她搂得更紧,仿佛怕她下一秒就人间蒸发消失不见,他用鼻尖轻蹭她的发丝,压低音量,低头耳语,“夫人第一件事居然是想着请安,真是叫我伤心。” 姜落觉得痒,又蹭了回去,“那……等会儿一起吃个早饭?” “悄悄告诉夫人,我是偷偷跑回来的。” “这样啊……那你待会儿拿些路上吃。”见他赖着不动,姜落问,“就要点卯了,没关系吗?” “夫人忘了,朝会逢五。” “……哦……不去衙署吗……?”今日也不是他的休沐日。 严佑没有回答,只是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埋在她的颈窝处吸气,“夫人就这么想让我走?明明昨晚还说想我的……” 姜落应了一声,觉得无甚关系,“……今天不想了。” “落落。”他将她圈在怀里,有些抱怨的意味,“别躲我。” 躲是不必要的,姜落并没有躲他,这只不过是些她眼里的日常话,对待严佑,不必分得太清一定要什么时候问什么——他总会告诉她的。 昨晚的一切发生得太过自然,情感宣泄得恰到好处,缺口一旦形成,便不会再有转圜的余地——对姜落来说,想通了便是想通了,不会反复。 姜落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上去,“我不躲你。我听你说。” 一个动作一句话,甚至没有哄的本意,严佑就会忍不住笑意。 他一边解释自己是如何会知道过来寻她的,一边伸手拿过床头盘子里的果脯喂到她嘴里。但他只知道出事了,具体是什么并不清楚,“我不在的这几日发生了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这种事没什么不能说的,况且,他已经了解了自己的过往……不对,事是听别人说的,即使知道了九成,那也不能算了解,只能叫做知道。 要完整地讲茉莉的事,还得从人贩子那里说起。 隐秘到没有对任何人提过的事,要从她的口中第一次吐露,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只讲个大概吧,细节是什么,自己的想法是什么就不要掺杂进去了。 简洁地表述,很快就能说完,严佑自然也能听出其中有删减。 “昨晚应该多添几把火才对,你说对不对?”他将姜落抱坐在怀里,慢慢捧起她的脸,似是要看进她心里。 他的眼眸同以往一般,深情得要将人溺毙,深不见底的一片汪洋里,又藏着代表她的寥落星辰。 又来了。 这副深情隐忍的样子总是叫她心软,也同样心动。 心跳声会出卖她。 “……你知道我多少?” “从十岁到现在。” 这种范围里的人说多也多,说少也少——形容有些模糊,姜落不能确定是谁告诉她的。 “那是谁告诉你的?” 这就要提到游席知了。 但牵扯到太子二皇子,不宜提——严佑有些犹豫。 “不能说?”姜落眨眨眼,“好吧。” 既然是不能说的人,那她隐约知道是谁了——叁个人选,总归有一个。 那么,严家还得留。 姜落微微翘起嘴角,有些得意于自己的聪明发现。 “笑什么?”严佑问她。 “哦。发现我不是笨蛋。” 他笑,“看来是心里有人选了?” “嗯……你不问问我替嫁的原因吗?” “我也……大概猜到了。” “好吧。”姜落严肃地定下结论,“那你也不是笨蛋。” 严佑被逗乐,宠溺地捏着她的脸颊夸奖一番,“落落不是笨蛋,落落最聪明。” “饿了吧。”几乎不是问句,“等会要多吃点。”他像是摸不够一般,手放在她的腰间就没停过,反复多次后,才念念不舍地放开,“衙署是要回的……只能明晚才能见你了。” 他觉得有些好笑,自己这模样倒像是一个偷情的情夫。 说着,严佑起身松开了她,将她平稳放在床上,弯腰在额头印上一吻,“我走了,再多睡一会儿,醒了好好吃饭。云枝在回来的路上了,别担心。” “嗯。等你回来。” 031温柔乡(H) 严佑回来的时候,先去给蒋蓉请安。 蒋蓉还是端正地坐在上方的金丝楠木椅上,手里端着一杯茶正在刮沫,她的语气同往日一般公事公办,实则夹杂着不易察觉的疲惫,“事情都听说了吧。” 他知道蒋蓉说的是衙门和崔家茶庄失火的事。 “儿子今日回来时,刚听说。”严佑低着头恭敬回答。 捏着茶盖的手微微顿了下,蒋蓉也只是微微垂眸继续刮着杯沿,“是吗。无关……便最好。” 严佑应了一声,继续跪在地上没有搭话。 房间里是一片寂寥的沉默,像是一个空壳里住了两个人,觉得逼仄,喘不过气。 蒋蓉似乎有些待不下去了,抿下几口茶便道,“我就不烦你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是。母亲小心身体。”严佑说完后便退下,看起来没什么想跟她交流的。 外面站着的柳嬷嬷和他打过照面后进了门来,只听得蒋蓉一声重重的叹息。 柳嬷嬷看着焦心,上前一边为她按摩,一边问道,“夫人……二少爷惹您生气了?” “……这孩子,什么时候竟会在我面前撒谎了。” “二少爷不会……” “他自己当然不会。”蒋蓉皱起眉头,“可他会为了别人撒谎。” “能让他撒谎的人——”柳嬷嬷及时刹住嘴,不敢往下说去。 昨天姜落回来的时候,虽没什么表情,但总觉得失魂落魄的,看得人心慌难受。蒋蓉觉着那几日把她逼紧了,当天便撤掉了她院子外的仆人,好叫她宽心。 如今想来,前脚刚放了人,后脚就失火了,很难不让人怀疑,尤其今早来请安时,像是身体不适的模样。不过今日无人问责,也不知是什么原因—— 难道昨晚……严佑有没有回来过? 这番猜测对于蒋蓉来说还有些大胆,她甚至不敢继续想下去,又是一阵叹息后,她总算是抬起了头,“上次她誊抄的账本放在哪儿了,拿过来我再看看。” 誊抄的宣纸拿了过来,越看越难受,丑陋的字体在灯光下无所遁形,甚至看起来还要歪曲扭捏,仿佛有人拿着针在宣纸上把字戳得变形,又好像实际戳在她心上。 越看越无法忍受,蒋蓉的脑子里最后只剩下两个词。 不满意。 不合适。 而她觉得不满意不合适的两人正如胶似漆,浓情蜜意。 严佑几乎是跑回了院子,进了房门便快速到了姜落身后,一片阴影很快投了下来,笼罩住面前的人。他的手掌贴在她的腹部,用掌心摩挲着焐着,“好好吃饭了吗?有没有多吃点?在做什么呢?这两天可有累着?” 虽然进门时已经看见了姜落在练字,但就是想让她亲口告诉他。 姜落认真地一一回答,“晚膳用过了,多吃了几口。在练字,字太丑了,母亲不喜欢。我也不累。” “落落真乖。她不喜欢便不喜欢吧,你不喜欢便别练了。”半强迫式的“自愿”是什么滋味,严佑再清楚不过。 手中的毛笔顿了下,姜落似乎觉得不妥,又很快在宣纸上重新练习,毕竟还没有离开严家,自己喜欢做的事是排在后位的,再者,她也没有天大的理由不去练写字,“再说了,以后……” 严佑一愣,随即无声地笑了,嘴角压不住地上翘,像是吃到了最甜的蜜。 以后,未来,姜落有将他规划进去。 姜落不知道他在傻乐什么,只是问道,“我写的字没有进步么?” 他温柔地笑了笑,伸手拿过了她手中的毛笔,搁置在笔山上,“有进步。别担心,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嘛。” 姜落听出了那意思——有进步,但不多。 “没关系的。你不喜欢写,便不写。”他的唇很快贴上了她的脖颈,时不时发出吮吸的声响,他的手放在她的腰上轻轻碰着,“今早去请安了?” “嗯。稍微迟缓些,不碍事。” 在蒋蓉面前无非起立跪下两个动作,云枝也回来,加上她帮衬着,不会出错的——忍一忍就可以过去的事,没必要再惹出事端来。 姜落还以为云枝已经离开,没想到还能再见,想到两人见面同时开口问安,又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心里便踏实几分。 “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呢。” “那倒不是。”云枝笑了笑,“我只是回了一趟沉家,然后再去找了严二公子。看样子,他是赶上了。” 烛火微微晃动,姜落被严佑的声音拉回思绪。 “那就是……休息好了?” “好了一点点吧……?”他的说辞带了些强词夺理,姜落的语气便有些不太确定,但吻已经不由分说地袭上她的耳垂。 两人前后隔着一张椅子,总是有些不过瘾,严佑将她抱起放在腿上,自己坐在椅子上。 做过一次,他就能轻车熟路地褪去她的衣衫,使其半挂在腰间,他的手在她胸前揉捏几番后,姜落便觉胸口一凉,原是里衣已经半敞,大片肌肤裸露出来。 下方的阴茎迅速跳动挺立,隔着布料打了个招呼,赤裸裸地昭示着主人的意图。 婚前即使认真读了一遍秦开舟给他的秘戏册,当时也绝不会想到如今会这般食髓知味。 开心了想做,不开心也想做。 所有的情绪都能在此处找到容身之地。 他的手能遮住姜落的大半张脸,一下就可以扳过她的脸与她接吻——掌控的感觉总是能让人兴奋更甚。 姜落已经能在接吻中更加顺畅地呼吸,但是几番激烈交缠后还是败下阵来,本来闭上的双腿也被亲软了,自然滑落分开,背对着跨坐在严佑腿上。 严佑很快松开了桎梏,给她片刻时间喘息。 他的一只手仍然抓握着她的乳房,偶尔坏心眼地搔刮过那一点,敏感的乳尖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顶出一个凸点;另一只手也没闲着,伸手摸向了桌上的一支干净毛笔,蘸了点清水,顶端变得湿润,泛着淡淡的光泽。 手腕转动,细软的笔毫在乳晕上打转,更像是在色情地描摹勾勒,痒痒的触感让姜落忍不住轻颤。笔尖一路向下滑过小腹,暧昧地画了个圈,很快来到了下方,细软的笔头从白皙的大腿根部往上刷去,引得姜落就要合拢双腿,却被他用笔杆抵住。 一股燥热从腹部升起,体内像是翻腾着一圈热气。姜落半阖着眼,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着,似乎还在错愕之中。 “你该不会……” “夫人叫我不要用手,我很听话吧。”那模样竟是一副求夸奖的表情。 伴着一阵沙沙声,他用笔杆轻易撩开她的轻薄纱裙提至腰间,“拿好。别掉了。” 姜落犹豫了一下,还是拿着了,她还没想到那一层,只是觉得有些繁琐,“你要做就直接——唔!” 话还没讲完,那陌生的柔软触感便让姜落禁不住颤栗,身子一阵酥麻,像是有无数小虫在体内爬行,痒意直逼骨髓。 柔软的笔毫覆上了阴唇,每一次轻轻刷动,都让人激颤着,偏偏大腿不知何时被他抓着横放在了身侧,另一条腿只能垂在一旁,成了个大敞的姿势。 那支毛笔在花蕊和花瓣间轻轻拨动、摩挲,先是浅浅游弋,不一会儿便大起幅度,毛束在肉缝间进进出出,花瓣慢慢打开,阴蒂越发敏感硬挺。姜落的呼吸跟着越来越急促,双腿情不自禁张开到一个淫荡的角度,整个下体逐渐变得湿漉漉的。 “嗯啊……” 姜落难耐地轻吟出声,咬着嘴唇,只觉得身体在发烫,情潮的冲刷下簇簇升起一阵阵鸡皮疙瘩。每当毛笔的顶端扫过花核时,她就浑身颤抖。 酸楚和麻痒从花心深处升起,就像有一股暖流正在流淌,随时都要喷涌出来。 “嗯……哈……” 她忍不住轻哼出声,腰肢不由自主地扭动,想要获得更多的慰藉。 一种不太陌生而奇妙的快感在体内积攒,严佑看着她眼中氤氲着水雾,听着她动人的呻吟,加快了手中的频率,来回刷动得更快,力度也大了几分。 “舒服吗?”严佑满意地看着双眼迷离的姜落大口喘着粗气,一波波汹涌的快感冲击着她的神经,几欲将她淹没。 “你怎么能用……嗯……” 至少在姜落心里,毛笔不该是拿来这样亵玩的。羞耻心的作用下,水液很快越积越多,顺着大腿根部缓缓流下。 巨大的快感袭击她的全身,下体一抽一抽的,好像有一团火在里面熊熊燃烧,叫嚣着渴望更多抚慰,严佑摩擦得更加卖力,只听姜落粗喘着吐出破碎的呻吟,“不行……要、要到了……啊——!” 一阵剧烈的痉挛中,一股热流喷涌而出,把毛笔浸得湿哒哒的,阴毛也被打湿,成了一撮一撮的。她无力地瘫软在严佑怀里闭着眼睛,胸口还在剧烈地起伏。 “落落辛苦了。”严佑将毛笔放了回去,抬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脑袋,低头亲吻她的额头,在她的后背来回爱抚。 “书上说用手边的道具会增加情趣,让人感觉更舒服。”他似乎并不打算为此检讨。 “什么书……?” “你见过的。”严佑看着茫然的姜落笑了笑,却不打算明说。 姜落还迷糊着,没能想起来,胡乱应了一声,没等她下一步思考,整个人被人调整了姿势,“有来有往。落落也该帮帮我对不对?” 她低头看去,粗大的性器已经把他的衣服顶出一个轮廓,看起来格外放浪。“摸摸它。和我一样,它总是想你。” 姜落的性欲并不强烈,去过一次就有些累了,何况才被猛烈地折腾过一晚,这会儿更是不想动。 “隔着衣服也不行吗?”见她一动不动,严佑又放软了语气,在她耳边低声诱哄,“落落——我好难受,可怜可怜为夫——” 姜落重新闭上眼,没理他。 “……要不然这样——”严佑的手也老实了,像在小心翼翼地讨好,“你就侧躺在床上,我自己动,好不好?” 上次做到后半段,多数也是他在动。 似乎是看出姜落的疑虑,严佑又保证道,“我知道你还累着,不会像上次那样进去的。” 姜落半信半疑地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那说好了……” 严佑忍住笑意,立刻把姜落抱起放在了床上,很快脱去了两人的衣物。他侧着贴上去抱住姜落,性器自然而然地抵在了那湿润的腿心。 “别怕,我轻轻的。”他轻轻按住安娜光滑的大腿根部,一个挺腰,性器便陷入了姜落细嫩的两腿之间。 姜落听到他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整个人定了一下,才开始有节奏地在她打开的大腿内侧抽插起来。 不算特别激烈,还能接受,只是头部时不时“不小心”擦过肉瓣,惹得她轻哼几声。 “落落真棒。”他眯起眼睛,亢奋地低吼着,逐渐加快了抽插的速度。硕大的阳物在细腻温暖的腿间撞出一阵阵“啪啪”的拍打声,爱液与前液混合成一片黏腻,在交合之处泛起淫靡的白沫。 粗壮的欲望在那狭小的缝隙中进进出出,体液一股一股地往外冒。严佑粗重的喘息声越发急促,他开始大幅度动作,加快了速度,猛烈地在腿间进出。 感受到阳具在她腿间发烫跳动,姜落就忍不住夹得更紧,换来的却是被他掐住腰肢,一阵猛操。每一次撞击都让她的身体剧烈摇晃,香汗淋漓的娇躯在床上扭动,两只玉乳带着挺立的茱萸也随之上下起伏,晃着晃着又被他捏住了揉搓。 花心一个劲儿地收缩着,淫水大股大股地往外冒,阵阵热流还喷洒在她颈间,令她不受控制地陷入旖旎。 “落落……我好喜欢你,好爱你——”他低声说,嗓音因为情欲而沙哑,汗水顺着他的胸膛往下,更是忍不住用龟头明目张胆地擦着她已泥泞不堪的阴唇,烫得姜落颤抖起来。 “嗯——” 听到姜落这一声就要高潮的预告时,严佑却不动了,硬是生生把自己逼停。 姜落呜咽一声,敏感的身体本就陷入了情欲,此刻却得不到满足,她情不自禁地扭了扭臀部,穴口轻轻蹭着,笨拙地摩擦着想要得到快感。她用手探向两人的交合之处,握住了那根狰狞的性器,“你动一动……” 性欲对姜落来说不是一件可耻或者需要避讳的事,更何况本就是这家伙故意勾她。 终于,严佑满意地笑了笑,咬上她耳朵的同时用力挺腰,几十个来回后,性器便在姜落腿间痉挛般抽搐起来,一股滚烫的浓精喷薄而出,全数浇在了光洁的腿上,顺流而下,染出一片狼藉。 到这份儿上,姜落的情欲也被挑拨得差不多了,偏偏此刻没能高潮。 她微微翘起臀部,小穴寻着他的性器就贴了上去,严佑将姜落的双腿又掰开了些,好让自己的性器能够更深入地插进穴里,连接之时,两人同时发出舒爽的喟叹。 刹那间,姜落忽然想起那本误以为是酿酒的书,语气罕见地带上了情绪,“你这个流氓——” 后续的话,被尽数堵在吻中。 夜色温柔,烛火将熄,桌上的蜡油滴下,四面八方地舔舐,一寸一寸地攻城略地,吃干抹净的目的尤为明显。 032佳偶 姜落又被骗着做了一晚上。 第二天睁眼时,只觉得全身像被车轮碾过一样,意识混沌不堪。唯独腿间的清凉感似曾相识,让人恍惚地以为是续集。 偏偏罪魁祸首神清气爽,就连自己的梳洗穿衣吃饭都是他服侍着。 “夫人不必担心,母亲那里不用请安了。”最后一勺小米粥喂完,严佑摸了摸她的额头,“今日想做什么?” ……什么都不想做。 严佑从她的疲惫倦怠的表情里已经知道了答案,“难得休沐日才能与夫人温存,这不能怪我,对吧?” “嗯。”姜落嗯了一声,不做辩驳,左右说不过他。 “我带你去晒晒太阳。”严佑将她抱起,放到院子外的躺椅上,又将一件薄披风盖在她身上,他自己端了个凳子坐在一旁,“近来手脚没那么冷了,也要注意着。” 他找了把团扇,轻轻为她扇着风,“这样也不会闷着。” 扇风拂面,枣树的叶子也动了动。 正值五月中旬,院子里的那颗枣树已经到了花期,花苞一粒粒的团在一起,像是几个小朋友围着分果子吃。花苞占据了大多数,同样的色系让它能更加方便地藏在树的后面,小部分开了花的,带出一点黄绿色点缀一番,并不显眼。 树影婆娑,光影斑驳。 院子,阳光,树,普通且常见。 ——也是她的家。 她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在院子里用桂花树压腿,她仍记得游席知第一次看她轻松劈叉的样子,眼里震惊之余带着兴奋,艳羡,和欣赏。小时候不懂,只知道那是一个自己看到就开心的表情。 她努力地练跳舞,期待着看到他的认可。跳得多了,师父说她只求其形而无其韵——姜落不懂,被骂了好几回。 后来微风吹过麦田,蝴蝶飞上花丛,她在田间自由地奔跑,跑着跑着便想跳起舞来。 翻滚的麦浪中,衣裙飞扬,翩跹而舞,少女在轻盈地绽放,绚烂而夺目。 “你想看我跳舞吗?”姜落偏过头去,嘴角挂着一抹浅笑,是自信而欣喜的从容。 侧过来的脸被阳光,分出一道阴影,一半对着他笑,另一半藏进光里。 虚幻着,看不清,只能知道眼睛在眨,让他忍不住微微前倾身体,但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带过去一片阴影,便小心地退了回来。 团扇不动了,风也停了。 她坐在那里,般般入画,色彩斑斓。 晃动的只剩他的心。 “想。” 一句应答,像是滴答水声开启了动态的世界,燥热午后迎来了第一场自由呼吸的风,又或者,那一缕青丝终于拂过了他的手心。 他看到了她的自信和骄傲。 无时无刻不在吸引他。 严佑似乎明白了姜落所说——即使你在我面前,我也依旧想你。 “想的。”他又轻轻答了一遍。 姜落将脸完全侧了过去,定定地望进他的眉眼——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 从前,师娘教的诗只是诗,现在才觉得那份形容具象化了。 他的声音,动作,每每看向她的眼神,都是一滴晶莹的露珠,折射出剔透光亮,在清晨朦胧的雾气中悄悄落入心底的汪洋,日濡月染,猛然回头时,发现已经激起千层浪。 只是见到他,便心驰神往。 救不了啦。 姜落笑着将头偏了回去,嘴角的弧度又扩大了些。“你不会不想的。” 他问:“现在跳吗?那我为你吹笛奏乐好不好?” “今天不行。”她指了指自己的腰,调皮地笑起来,添了一分明艳光景里的生气。 严佑会心一笑,矮了身体略微靠近,看见姜落摊开掌心说,“牵着我吧。” 他疑惑了一下,但很快就下意识单手搓了搓,才并了上去,慢慢伸展着,像是蔓延的藤蔓,缠着与她十指相扣。 她回握住,轻声问道,“第一次牵手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他答,“面前的这个女孩,是我的夫人。” 姜落怔愣片刻,忽然释怀地笑了,可表情却是从委屈过渡而来,“果然是不一样的。” 严佑没听懂,只是更加疑惑地往前凑,下巴稍送,似乎在等她的解释。 没有解释,但等来了一个逆风而来的吻,轻轻地,又缠绵着。 风轻轻地,吹开一层帘纱,很快又害羞地离开。 隔了一层帘子,只看得到一个模糊的人影懒散地躺在床榻上,多瞧上几眼分辨一番,便能猜到还有一个身形苗条的人趴在上面。 佳人在怀之景。 “你们啊,就适合夹着尾巴做人。”崔玖晔的声音还有些慵懒,沾了点情欲。 跪在外面的韦皓和彭力答不上话,只在这空隙之间听得一声似有若无的,憋着气儿的娇喘声。 本以为里面这位爷正潇洒着,原来不高兴呢。 “崔爷……”韦晧额头布着密汗,先捡回来声音,有些打颤又有些委屈,“上次茶庄您不是……” “呵。”回应他的是一声冷笑。似乎是提到茶庄有关的事,让他想到什么,更生气了——尽管他气的是另一件事。 “唔——” 是一道呻吟。 那惩罚没放在他们身上,掐在了另一处。声音比上一次更加明显,吓得外面两人把头埋得更低了,大气儿不敢出。 “天有不测风云。难抵晦气。”崔玖晔骂了一句,丝毫不见平日在外的体贴样。 笑太早并不是件好事。 贺兰贵妃当年荣宠万千,生的女儿也是被皇帝捧成了宝,甚至连贺兰音要求女儿随母姓都答应了。事实上,贺兰音对皇帝的态度一般,不冷不淡。坊间都说,贺兰贵妃得宠的原因是她的容颜。 天姿国色,一见倾心。 在宫人眼里,不过是一个让人爱不释手的稀有花瓶,起着收集展示的作用。 贺兰梓七岁那年被人推进宫中的池子里,差点被淹死。皇帝大怒,竟将一份密诏交给了贺兰音,只为震慑他人。 距贺兰音离世已十一年,密诏也不知所踪,唯一的线索只可能是她的女儿。 说起来,这份密诏的真实性还有待商榷,毕竟只有一个太监亲眼看到这份密诏交到了贺兰音手里,而这个太监已经死了。且从贺兰音逝世后,贺兰梓也不知所踪,母女俩成了皇帝的禁忌,无人敢提;加上后来太子被废除储君之位,这份密诏也就显得无足轻重。 皇帝临终的念叨算不得什么大事,糊弄一把便过了,坏就坏在原先只有贺兰梓活着的消息,现在倒好,密诏的事出来了—— 若是这份密诏直接导致三皇子的继位名不正言不顺,那就太不利了。 临门一脚,不得不防。 但崔玖晔是个自负又傲慢的人,自恃其才,瞧不上任何人,行百里者半九十在他眼里就是鬼话。先前惹怒了严家,如今只能吃个哑巴亏,自然是心头烦躁。 不过放了那个小偷,反过来卖个人情,也不算太难看。 “行了,最近不要惹是生非,捅出娄子来,没人救你们。”事后还要撇干净,实在麻烦。 “崔爷教训的是……” “知道了就快滚。” “是……” 空旷的内室又安静了下来,像是怒气消散了去。悠悠檀香慢慢浸染房间,勉强使人心情平静些。 “啧。”不过片刻,他又越想越气,一只手放在浑圆的翘臀上开始揉捏,直到揉出印记,才肯作罢。 他的手顺着大腿内侧向里探去,不出意外地摸到一股湿滑。“呵。有人听着让你更兴奋了?” 崔玖鸢紧咬着下唇,压着自己的声音。 她正浑身赤裸地趴在崔玖晔怀里,腰身和臀部弯出一道曲线,柔若无骨,剩下一只手半死不活地搭在他的肩膀上,挨着锁骨。 而崔玖晔衣冠楚楚,唯有下方洇湿了一片。 “记住教训了吧。再跑,腿给你打折。” 这次,是酸软无力。 他又怜爱地轻抚着她的头发,挂上一抹温和的微笑,“说到做到。” 上一章有一处,本来想打‘那’居然成了‘安娜’,一下像是被NTR了一样o(╥﹏╥)o……已改正,没有注意到请忽略。如果仍能看到,那么恭喜你,看的是盗版。 “牵手”照应第6章。剧情进度大概70%,预计七月中旬完结,存稿完成后腹泻式更新,分手前剩一场轻微的angry sex。 033弟弟 五月下旬。 京师的早晨人声鼎沸,热闹的街巷一声迭一声,抬头一望,不知归何处。 姜落正在厉寒玉的成衣店里数着自己这么久以来的积蓄,数目还算可观。分成叁份,一份带回家给师娘他们,一份给云枝带回沉家,一份给茉莉。 茉莉说得对,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自己的生活,她已经往前走过那么多路了,不应该将自己困在过去。自上次一别,姜落就再也没见过她,准备明日把钱交给她就当道别。 但她还是不甘心。 至于是哪里不甘,姜落心里清楚。 上次太过莽撞,反而给人添麻烦——她要的不该是强权互压的帮助,而是…… 思绪被敲击台面的声音拉回,账房提醒她算得差不多了,明天就可以过来取走。 “谢谢。”姜落点点头,转身出了成衣店。 云枝正在外面等着,与来时不同,身侧停了一辆马车,画面很和谐。姜落有些疑惑地看着云枝,她们来的时候是步行。她正要开口询问,忽见一只手挑开了帘子,朝她招了招手,像是一个信号。 一旁的云枝也朝她点头,示意她上马车。 姜落踏上轿凳的时候,还以为是沉妙瑜在里面。但当她撩开车帘顺着看过去时,人就愣住了。 没有被指尖抬住的珠帘噼里啪啦地晃荡在一起,打在手背上,清透的颜色在发出脆响。 面前一左一右两个人。 她忍不住想哭。 是哥哥姐姐。 即使贺兰梓戴了面纱,也不妨碍她一眼认出。 贺兰梓扫视了她一眼,判断着她的状况——明显瘦了,皮肤也没有之前那么好了,手也糙了些……啧啧啧,真是一点没有好好照顾自己,那个姓严的又是干什么吃的? 她避开了与那样闪着泪光的眸子对视,倒不是别的,只是自己看多了会狠不下心来批评她。 姜落很快就明白她生气了,她过去轻轻拉了一下她的衣袖,乖乖地趴在她的膝盖上,仰视着她,脸上是一个“求原谅”的表情,“姐姐……” “啧。”贺兰梓眉头皱了起来,抬起食指往她额头上敲了几下,“好好说话。” 其实声音与往常并无不同,也有可能是太久没听到了,她总觉得在撒娇。 “……哦。”姜落应了一声,低下了头。贺兰梓很少对她生气,她为什么生气姜落也清楚,“姐姐,我不是故意这样做的。” 她又抬眼看了看迟央淮,却见他是一副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样子。她原本是想说些什么的,忽然又想到哥哥永远是向着姐姐的——哥哥是喜欢姐姐的。 爱人般的喜欢。 只要姐姐原谅她了,那哥哥也不会为难她。 贺兰梓看着姜落这模样,忍不住又捏起她的脸,“原来你才是最胡闹的那个。” 姜落如实作答,“找师父和哥哥姐姐,不算胡闹。” 贺兰梓无语地看了她一眼,有时候她真怀疑姜落是不是呆头鹅变的,“冥顽不灵。” 迟央淮也对姜落进行了全方位的观察,“阿姊和我都担心你。那家伙没有欺负你吧?” 姜落摇头,眼中满是诚挚,还有一些无意识间透露出的暧昧,“他对我很好。” 贺兰梓打量着她的表情,不动声色地皱了眉头,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紧接着看了一眼迟央淮,忽然觉得他不争气。 迟央淮自然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心头有些发毛,却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叁个人突然间都没说话,四周一下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珠帘的清脆声。姜落左右看看,有些奇怪,“姐姐想知道什么直接问哥哥不就可以了?反正他最喜欢你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 迟央淮不敢承认更不敢否认这句话,只是轻咳一声,不太自在地摸了摸自己一瞬间烧得通红的耳垂。他想悄悄用余光去看贺兰梓,又怕被她抓个正着,现在还能有个“正确”的身份守在她身边,就不能因为一时冲动而毁于一旦。 已经忍了十一年四个月又十天,话到嘴边再忍一下又怎么了。 “嗯。”贺兰梓对此只是轻轻应道,打算就这样掀过这样的话题,但她心里清楚,姜落说的是真是假。只不过她不会给他那样的“甜头”,只是偶尔抛出些饵子吊着他就行了。 但她也曾想过,若有一天他弃她而走,她恐怕会一刀刀地将他凌迟。 这不是什么正常想法,但她想不出更好的了。 “啊。姐姐没同意。”姜落自顾自地呢喃着。 同意? 这个词让贺兰梓打开了新的思路——迟央淮对她的举动永远合情合理,而她也从未没有表现过非他不可。所以,是因为看不出她的肯定,他便不敢往前跨一步了? 真是恶劣的胆小鬼——他们俩都一样。 贺兰梓收回考量,直接忽视了迟央淮的各种,权当没听见姜落的话。她也不知这丫头经历了什么,明明傻乎乎的,竟察觉到了她和迟央淮之间并非亲情。 但她并不打算去探究姜落经历了什么,姜落又不是一问一答的木头,自然有自己的意愿,想说什么和不想说什么。 姜落又出声道,“师父……我知道师父的下落了。”既然贺兰梓和迟央淮在这里,那么严佑见到的就是游席知了。 “你不就是因为这个嫁到严家来的?” “不,不一样。”姜落紧紧握住贺兰梓的手,没等她多做解释,其余两人已经反应过来了。 “原来是这样。” 一阵轻笑后,贺兰梓抬手摸上了她的妇人髻,指尖轻轻抚过发簪,语调还是同往常一般沁人心脾,“很重吧。” “还是原来的麻花辫更可爱,不是吗?”背后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她该取下它了。 贺兰梓捕捉到了姜落脸上一闪而过的明显不舍,调侃道,“严家那个还真是有本事啊,陷进去不想走了?” 姜落缓缓摇头,“不。能找到师父和你们就是最好的结果。离开是肯定会离开的,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严佑明晚就会回来,我会告诉他的。” “那就说好了。怎么分开是你的事,我们耽误不了多久了。” 天空变得一片明亮,几缕淡淡的云彩在飘浮。阳光温暖而明媚,带来一丝懒散的惬意。 姜落从马车上下来,跟着云枝回了严府。只不过是一次很普通的日常出行,衣着装扮没有惹眼,更没有故意去哪个地方。 但被有心人看到,就是不一样了。 一晃而过的身影让赵驰不得不停下脚步,他回过头去仔细盯了一眼,有些疑惑——那个背影,像是姐姐? 他忍不住回头继续打量她的身影,直到看到姜落和云枝讲话时的侧脸才算是确定下来。 “怎么了?”一旁的何玉晴察觉到动静,随即转过头来,就要跟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赵驰立刻挡在她身后,整个臂膀揽过她的肩膀,阻挡了视线。等到余光瞥见两人进了严府,这才松手。 他想去问个究竟,但绝不是跟何玉晴一起。 “娘,就是一些路过杂耍的,好奇多看了两眼。” 听到这话,何玉晴立刻开始数落他,“别东看西看的,我们可不是来这儿玩的,知不知道?” “知道知道。”赵驰敷衍着,“来这京师一趟不容易,多看一眼是一眼嘛。” 何玉晴睨他一眼,“你也知道不容易,还不赶快把事办好了?人在外,靠的就是关系。我不给你仔细打点着,到时候……” “嗯、对、娘说得没错……”赵驰熟练地敷衍着,面上依旧是个乖巧懂事的笑容,让人看着生不起气来。 “你呀!就知道哄我开心……” 两人此行京师,是村落里有人说可以介绍一份京师的差事,只要五贯钱,保真。 赵驰并不信这话,本以为和家里人说两句就过了,哪晓得他们转头就把钱交了,这下也就不得不去了。他倒没指望那是真的,只是有机会出来看看倒也不错,如果能顺便谋个差事那就更好。 两人正说着话,一个不小心撞到了前面的人。何玉晴正准备发火,却听一旁人先一步怒斥她,“走路也不知道长眼,竟敢冲撞了彭大人。” 她转头一看,脸色瞬变,那明晃晃的一身官服把她吓得够呛,直接一个腿软,多亏了赵驰扶着点,才不至于跪在他面前。“哎哟,这位老爷,小的不是故意的……” “二位是想偷东西吗?” 这一句话差点把何玉晴吓昏过去,“——!什、什么——我们没有啊?” “这位是……令郎?”彭力看向赵驰。 赵驰点头,“是的。我叫赵驰。” 何玉晴觉得赵驰说得不清楚,肘击他一下算作提醒,“是、是的。他叫赵驰。驰名中外的驰。” 听到这个名字,彭力几乎没忍住扯了一下嘴角,低头掩饰的时候,目光轻蔑地扫过两人缝补过的旧布鞋——穷苦人家总是有些不切实际的寄托,尤其妄想阶级跃变,让他觉得实在可笑。 彭力随即挂上一抹信手拈来的笑容,颇为善解人意地看着她,“原来不是小偷啊,看来是我误会了。让夫人受惊了,是我的不对。” 来自上位者释放的善意总是会让人忘记,尊重只是一个人的基本礼仪而已。这份宽容何玉晴的戒备心直线降低,说得再难听点,自己本来就是想去巴结人的,这会儿若能攀上个关系,再好不过。 “赵公子刚刚一直盯着那位夫人看,我还以为是小偷呢。既然不是小偷,那就是……认识?” 一位光鲜亮丽的严家二少奶奶,怎么会和这样的人扯上关系?崔玖晔不让他们去主动招惹是非,但若只是推波助澜一把,便不在这范围之内——到时候顶破天了也就只是个误会嘛。 何玉晴抢先一步回答,“什么夫人啊?哎哟,我们人生地不熟的,哪知道什么夫人啊?” 赵驰隐约觉得彭力有些不怀好意,硬要说为什么的话,就是一种直觉。他拉了拉何玉晴,不想让她牵扯过多,同时避开了话头,“娘,既然是个误会,那我们也就不要打扰他们的公务了。” 何玉晴却已经反应过来了,她怒气冲冲地看向赵驰,“好啊你小子,刚刚还骗我是杂耍的?”她气势汹汹地立刻转头回望,“是认识的哪个?” 彭力热心解答,“是严家新过门的二少奶奶。沉家的千金。不认识吗?” “沉家千金?不认识。”何玉晴摇头。 这般盘问一番,赵驰的直觉越来越强烈,他只想拉着何玉晴快走,“我只是觉得面熟,多看了两眼,后来发现不是。我是不想让娘担心,所以才说那是杂耍的。” 彭力自然看出来了赵驰的戒备,“这差得有些太多了。再者,你又何必骗你娘亲呢?” 赵驰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彭力也不急着和他辨是非,惹一个狗急跳墙出来,得不偿失。他依旧做出虚伪的笑容,道:“只是在本官的管辖之地看到了,便多嘴一问。若是说错了什么话,还望二位海涵。”他假惺惺地拱手作揖,“本官还有要务在身,就不多说了,告辞。” “大人说的是。大人慢走。”何玉晴赶紧学着有模有样地行了个礼,看到彭力离开之后,忍不住数落赵驰,“你看看你,尽给我惹麻烦事儿!幸好这位大人不记恨你,你就偷着乐吧。” “嗯嗯嗯……”赵驰一如既往地点头敷衍,赶紧岔开了话题,“娘,我肚子有些饿了,咱们去吃点什么吧——” “知道了知道了……” 034窗户纸(H) 夜色凉如水,有风穿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蚊虫的低鸣。月亮高悬,水面上泛起的微微波光,岸边的景色印进了浪花中。 一个戴着面纱的女子自然地将手递了出去,由人搀扶,迈出的步子优雅得体,尽显贵族风范。 “稀客。”周景灼懒懒地瞥了一眼面前的人。 “本不想来的。” “当然也不该来。” 贺兰梓越过周景灼,直接坐在了上位,审视着眼前的“皇弟”。迟央淮并不顾忌自己是否站在太子前面,仅仅只是跟着姐姐的步伐站到了她旁边。 周景灼轻嗤一声,“姐姐还是这般目中无人。”他随意地坐在一侧,打量起一旁站着的迟央淮,“不介绍一下?” “没必要。”回答几乎是在下一刻,没有犹豫。 “是你的跟班?” “姐弟。” 周景灼意外地挑眉,收回了打量迟央淮的视线,“玩得还挺花。”即使只在进门的时候短暂对视过,也仍能从他追随贺兰梓的目光中看出痴迷和爱慕,这眼神藏得很好,但他太熟悉了,一下就知道那绝不是什么正常的姐弟情。 他自顾自地躺在椅背上,并不关心实际的关系,模样懒散,“怎么不耐心点,还来这一趟做什么?” “自然是因为你太废物。”贺兰梓的回答也毫不留情面,“我早该想到,他是被你抓去的,丢给了……严家。” “哦。看来是觉得我办事不利啊。”周景灼不怒反笑,“可你又放出密诏的事,倒是有些……” “不这样做,岂不是都被你利用干净了。” 放出了密诏的消息,叁皇子那边才会忌惮些,免得他手下的疯狗到处咬人。 ““都”?”周景灼笑了,“啊……我就说那严家新妇眼生得很。” 姜落他确实没见过,但他见过沉妙瑜。 谁也没想到会在当朝太子这里露了破绽。 “稍微利用一下,也没关系嘛,人家又没虐待他。”周景灼不以为意,他做成如今的局面,就是勾着他们肆无忌惮地动手,让他们放开手脚,“你倒好,又把他们变成缩头乌龟了。” 贺兰梓不以为意,“你我都知道那密诏是什么。让他们再知道自己被戏耍一番,岂不是更放得开——我这可是在帮你。” 她来找他,也有故意的成分。要真是能左右现状的密诏,早就拿出来了。不过是跟传闻一样,一个空壳而已。 “我可不像你。心狠得紧。”说到此处,周景灼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掠过迟央淮——他很擅长拱火,也乐在其中。 但迟央淮只是恭敬地站在贺兰梓旁边,低着头。没看到想看到的眼神,周景灼觉得甚是无趣。 就像一个背景板。 一盏茶的工夫后,交换的信息颇多。周景灼最后提醒,“京师不要久待,后面可顾及不上你们。灯下黑这种事不过是个烟雾弹,那个跳舞的,我会让严佑放他出来。然后,尽快送你们安全出去。” “最好是。”贺兰梓缓缓起身,看了一眼他手边的茶,“不好好招待一下么。” 周景灼装起无辜来,“姐姐这么厉害,哪需得我啊?” 贺兰梓没应声,只是稍挑眉毛。 “行了行了,知道了。那你们住……” “一间。” “懒得管你们。隔壁那间,自己住去。”周景灼挥了挥手,从位置上站起来,离开了这里。 两人随后往隔壁房间走去。迟央淮习惯性地站在贺兰梓身后,从背囊里拿出披风披在她身上,“阿姊,夜里风大,小心着凉。” “嗯。”贺兰梓顺势接过,指尖碰到他的手背,说不上是故意还是无心。 月色昏暗,他将所有心绪都藏在阴影处。她在他前面时,不敢多看一眼,他将此称为亵渎。 又或者,只是简单地不想让她察觉到。 直到他看到她的衣裙只剩风吹的动静,方才察觉到她停下了脚步。 “天这么黑,不怕我摔着?” 声音从前面传来,悠悠的,每一个字却像是落在他的心尖上,打得他发颤——这句话背后的意思,他忍不住害怕又兴奋地幻想,又匆匆打断。 “我、咳。”立刻回答贺兰梓的所有话是迟央淮下意识的动作,谁知道太过兴奋已经让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抖,“我会护着阿姊的。” 光是一句引人遐想的话,就够他兴奋一整晚了。不过,他仍告诫着自己不可贪心。 贺兰梓没有动,也没有回复他。 他只好又重复了一遍,“阿姊放心往前走,我会……” “啧。” 这一声极不耐烦。像是清冷的月光在他心中突然炸裂成无数碎片,锋利的刃刻向他的身体,冰冷且刺痛。 他焦急起来,“我真的会——” “嗯。”贺兰梓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你会。但我要听的不是这个。” 光线割出一片黑暗,他站在角落里,很模糊,模糊到虚假。 “阿姊……我。” 要说什么?该说什么?是被发现了吗?能表达自己的欲望吗? “我刚刚那样说你,不生气?”她刚刚在周景灼面前说,他是没必要介绍的存在。 她就是故意的。 迟央淮听出来了,也只是摇摇头,“阿姊怎么说我都是对的。”话音落下,他还是忍不住抬头看向她,湿漉漉的眼睛里透露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很细微,转瞬即逝。 这样的答话和平时没什么差别,只不过贺兰梓对这样的回答逐渐烦闷,暴躁,失去耐心——扪心自问,她当然知道迟央淮对她的情感不一般。 她对自己的魅力有着绝对的自信,对别人的爱慕是瞧不上的。 那些人不过是虚伪地爱着她的表层。 母亲的教导深深地刻在她骨子里,高傲使她犹豫。贺兰梓对他几乎称得上打压,妄图以这样的态度逼他现出原形。她有时又觉得这没什么不好,他愿意受着,愿意等,说白了也是他活该。 她忽然想起了姜落的话——他喜欢她。 就在说破的那一刻,她看到了,看到了他红透的耳垂和无处安放的目光,明显得刺眼——甚至和孩童时期一模一样。 那反过来呢? 这样的认知让她原先的想法有些动摇,她自己的占有欲也不少。 是啊,有什么可烦恼的。是她的,她便要抓着。 “行了。走吧。”贺兰梓又恢复了往日做派,高高在上,轻世傲物,似乎刚刚的插曲没有影响她分毫。 烛火亮起,房间没有被打扫过的痕迹,贺兰梓也不意外,没直接给她呛口灰已经算周景灼好心了。她默契地站在门口,看着迟央淮开始整理房间,小到桌椅,大到床铺,能擦干净的都擦干净,能换掉的就换掉。 一切妥当后,贺兰梓坐在了床上。 她看着迟央淮搬了张凳子放在床头,估摸着是要这样守着她,确保她的安全。 “过来。”贺兰梓拍了拍床。 迟央淮对贺兰梓的话无条件服从,服从之中挤压着旖旎空间,不给任何让人误解的举动。 过去就仅仅是过去。 “坐。”贺兰梓又道。 迟央淮坐下了,但依旧保持着距离。 “坐过来。挨着我。”她继续命令道。 动作完成的那一瞬间,贺兰梓突然仰头贴了过去,鼻尖挨着他的脖颈,轻轻呼吸。 “落落说你喜欢我。你觉得她说得对不对?” 散漫的声音近在咫尺,提醒着迟央淮她是以怎样一个姿势在对他说话。猝不及防地接触让他的下身几乎是立刻就要肿胀起来,他用手放在腿上,用以掩盖。 “……对。”如果硬要在承认和否定之间选一个,他会选择前者。 他的神明值得任何人的倾慕,也配知道任何人的心意。 “哪种喜欢?”她理所当然地笑了,似乎是找到了开关——只要有肢体接触,他就紧张得不行。她从前以为是敬,没想到是欲。 迟央淮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轻轻推出了一个安全距离,“阿姊。” 他咽了一下,所有想说的话在和贺兰梓对视时混成了一团。于是最后,他选择了道歉。 “对不起阿姊,我不是故意的。”他站起来转过身去,动作比较急切,他觉得可以称之为粗暴,这让他更加懊恼,“求求阿姊,不要捉弄我了。” 丑态暴露无遗,他感觉天要塌了。 迟央淮的脑子里疯狂转动着应对方案时,却还有一部分思想还在想入非非,让他完全无法冷静。他掐着自己的大腿,总算是能用疼痛让自己清醒些,脚尖旋转着,准备再一次糊弄过去时,贺兰梓的话让他当场呆住。 “硬成那样了,不难受?” 迟央淮颤抖着,极其缓慢地转身,仿佛这样的消磨就能减少他的罪恶。他错愕地看着贺兰梓,没有任何情绪氛围的暗示,她只是如平常那般看着他—— 硬得更厉害了。 “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解释。”她依旧高傲地坐在那里,装着面无表情。早知道这样就能影响他,倒也不必自己猜来猜去了。 迟央淮感觉自己的心在往嗓子眼蹦,知道一切都藏不住了,积攒在心底的无声爱恋让他有了放手一搏,破罐子破摔的念头。如果实在要被厌弃,那也要给他一个袒露真心的机会。 他跪了过去。虔诚地跪在她的脚边祈求。 “阿姊。我喜欢你。我爱你。不是什么姐弟情,也不是一时昏了脑子,我从被你救下的时候起,就无时无刻不在渴求你。” “嗯?”她头一次听到渴求这种用词,“那你都是怎么“渴求”的?” 他觉得有些口干舌燥,“阿姊。那种污秽事你还是不要听……” “说。” “我拿过阿姊的手绢自渎,做过和阿姊的……梦……”他咬了下舌尖,尽量让她听不到“春”字的发音。说到这里,他已经够羞愤了。迟央淮生怕她误会,又赶紧解释,“绝对没有伤害过阿姊,都是一个人解决的……” “没了?” “……嗯。” “真是……艳俗啊。”贺兰梓勾了勾嘴角,漫不经心地评价着,“一个人解决,委屈你了?” “没有那意思——!我——” 拼命解释的迟央淮忽然感觉嘴唇上有了不同的冰凉触感,是贺兰梓的手指轻轻放在了他的嘴巴上,一下像是跌入冰川。 “嘘。”她收回了手指,视线下移,“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就做给我看看。” 迟央淮觉得自己的耳朵可能是被泡了水,又或者是同时泡了油,油脂浮在水面上,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七彩绚烂的光。 “……呃、”沉重的嘶哑从他喉咙里挤出,被允许的情欲让他兴奋起来,此时的他无心去揣摩贺兰梓的心思,只要顺从她,听她的话就好。 他的手慢慢解开腰带,没有脱去上衣也没有脱去裤子,为了保证不脏她的眼。他其实还没准备好,仅仅只是手伸进裤子里握住了自己的性器。 “脱了。” “……?” “全部。” 迟央淮愣了一下,随后慢慢脱去上衣。烛光打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他的侧颜轮廓。他的肩膀因呼吸而微微起伏,线条流畅的肌肉在肩胛和腰侧起伏舒展。 胸膛和腰腹一览无余,腹沟股随着呼吸缓缓收缩,道不尽的勾引和色情。他慢慢脱下亵裤,一丝不挂地跪坐在贺兰梓面前,大腿中间的性器高高耸起。 贺兰梓嗯了一声,算作对他的听话表示满意。 迟央淮缓缓抬起手,手指无意识抚过自己的锁骨,顺着胸膛一路往下。当他的手落在小腹上时,能看到他的腹肌轻轻绷紧,他的手指继续往下滑去,最终握住了昂扬的性器。 手上下滑动,套弄着他越发坚硬炽热的阴茎,偶尔碰到龟头,便吐出前液。他的另一只手轻轻抚过大腿内侧,手指时不时摩挲过阴丸,引出他一阵轻颤。 贺兰梓就那样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他。 感受到她的目光,迟央淮仰起头,微微张开双唇,眼中迷离的样子倒是一副春色惹人醉的画面。低沉沙哑的喘息声像羽毛轻轻拂过贺兰梓的心尖,她在别人的自渎中感受到了情动。 她忍不住俯身靠近,伸手抚上他线条分明的腹肌和胸膛,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放松和紧绷。 贺兰梓学着他刚刚的样子从锁骨慢慢往下,故意用指尖划过乳尖,不出所料地听到了他的呻吟,她的左手搭在他的大腿上,继续摩挲,最后落在了下方,和他一起握住了性器。 “唔——!”迟央淮全身一紧,阴茎立刻胀大几分,小腹上的肌肉绷得像石头一般,脖子和胸口泛起红晕,喘息也越发急促。“阿姊……嗯……” 情欲带给他的无上欢愉让他用另一只手抓住了贺兰梓的手,不让她离开。他红着眼眶哀求,“阿姊,求你……求你别离开……帮帮我……” 呜咽伴着他的呻吟,整个人可怜又狼狈。 炽热的触感让贺兰梓忍不住捏了一下,她没有挣扎着要松开手,而是上下滑动手指帮他纾解,虽然动作并不熟练,但足够让迟央淮丢盔弃甲。他感觉一团烈火在胸口燃烧,越烧越旺。 她从前就知道,这副可怜小狗求疼爱的表情她最是招架不住。 即使迟央淮现在低下头,半阖着眼眼角泛红,她仍能从那副陶醉的表情中联想到那副可怜样。 “嗯……”无法克制的呻吟在房间回荡,他的脸颊绯红,额上青筋浮现,胸膛起伏,一切都原模原样地摆在她面前。他将贺兰梓的手紧紧握住,引导着她的手上下套弄他胀大的性器上。 贺兰梓能感觉到掌心中他的性器越涨越大,表面的经脉突突直跳。 她弯腰咬住那通红的耳垂,抚摸着他的头发,温柔地低语,“不许射。” “唔——!” 话音刚落,手中性器猛烈地弹跳着,浊白的液体喷薄而出,大部分射在了手上,有的溅落在地板上,还有的滴在裙摆上,甚至连手臂上也沾染了星星点点。 汗水从他的额头渗出,一滴划过胸膛。 房间里只听得到沉重的喘息声。 射过后的迟央淮颓丧地将脸贴在贺兰梓的膝盖处,隔着布料小心翼翼地,讨好般地蹭了蹭。他轻轻喘着气,但本身并没有完全舒坦,表情还有些不可置信。 贺兰梓慢条斯理地收回手,用手绢擦拭着掌心的浊液,“洗干净后,上来睡。” 迟央淮对此表示不解,但还是照做不误。确保自己干净后,他又特意去打了盆清水给贺兰梓擦手,替她脱鞋,服侍着她洗漱上床。 贺兰梓自然地挨着他,凑到了他怀里。迟央淮下意识搂住她,在肌肤相碰的一瞬间发出一阵低吟。他想把她拉得更近,抱得更紧,亲得她喘不过气来,再把她的臀部往自己腿间抬,光是想想,他就又要…… “憋着。”贺兰梓的手环住了他的腰身,十分过分地往他下体蹭了蹭,“这是你撒谎的惩罚。” “阿姊,我没有撒谎……”他的手微凉,声音仍然不稳。 “你叫我什么?” “阿姊……” 贺兰梓冷哼一声,不再理会,只是抱着他慢慢闭上眼,成一个入眠的姿势。 阿姊? 阿梓。 035山雨欲来 早摊铺雾气袅袅,最喜欢扑到人跟前亲热地贴上一吻,呛不着人,只是挡住了视线,看不分明,便要挥手扇开,有些碍事。 赵驰本想自己找机会去看看姜落为何会出现在严府,但总能感觉到何雨晴向他投来怀疑的目光,让他即使并排行走也有被跟踪的感觉,只好暂时收起了这份心思。 何玉晴被彭力的话搅得心神不宁,也忍不住偷偷朝严府门口望去,眼神鬼鬼祟祟的,像是要偷东西吃的阴沟老鼠。 母子俩的目标都是同一个,却又都背对着对方,略显滑稽。 很快,一抹浅绿色身影从严府门口缓步出来了。 与上次不同,这回云枝不在身边。原因是沉妙瑜也来了京师,忙着找云枝叙旧,但并不太方便和姜落见面,姜落便准备一个人去成衣店取钱了。 何玉晴的视线先是在那名贵的衣服首饰上到处窜,一阵繁忙地打量后目光终于落脚在了那张脸上。看着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她一时震惊到失语,甚至首先怀疑的是自己认错了人。 明明以前是个丑八怪,如今看起来倒是珠光宝气的,连走路的姿势都将她隔绝在外——哦,差点忘了,那丫头一天天的跟着隔壁的那个疯子学了什么来着……跳舞?勾栏地方的玩意儿也值得学? 想到这儿,何玉晴不屑地冷哼一声,目光却仍贪婪地估量着那双鞋的价值——棉麻?丝绸?哎哟那些个花纹……她都没见过的。 她很愤怒,她的见识怎么能超越她呢。 何玉晴看向严府那块匾额,只觉得眼睛一阵刺痛,嫉妒的火在心中不断燃烧,幻视着烧掉面前的人——不过是从她肚子里滚下来的肉而已,她自己都还没享福呢,这个下贱的玩意儿凭什么能高人一等? 赵驰心里暗叫一个不好,站起身就想要挡住何玉晴,可惜为时已晚。就在他以为何玉晴要对姜落发难的时候,却只是听到了她的冷笑声。 “我的乖儿子,这就是你拦着我的理由?”何玉晴心寒地看向赵驰,“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辛苦拉扯大,你却只想着外人。” “姐姐她不是……” “她怎么就不是了!你连她姓什么都忘了吧?哼,一口一个姐姐倒是叫得欢,我养的狗都比你会认主。”就算骂的人是赵驰,何玉晴也是分毫不让。 赵驰哑口无言,何玉晴对他好是真,对他姐姐差也是真,长大了不比得小时候,不该顶撞回去的。 见他不说话,何玉晴十分厌弃,当然,只是表面上——她还指望着她这宝贝儿子带她坐享荣华呢,这样愧疚的表情很得她心。 她转眼又想到姜落那会儿离家时,她找了个人贩子把她拐走,心头又有些发虚,也就收敛住了没有继续骂下去。不过如今看来,她人好好地待在这严府,享不尽的富贵,说起来还得感谢她不是? 何玉晴很快起身朝姜落的方向走去,疯狂寻找着与她对视的机会。姜落被那样黏腻的目光盯得难受,似有所感地停下了脚步,她侧过头,便与之对视。 何玉晴死死地盯着那张脸,妄图盯出那种惊慌失措的表情,这样自己就能先一步体会到报复的快感。 静水一般的眼眸只是淡淡地看着她,最多扬了下眉头。表情顶多只有一丝讶异,而后又恢复了波澜不惊,就像是在看一个路人。 一个从未正眼看过她的母亲,本也不值得她正眼看回去。 这样的表情总能给何玉晴带来无穷无尽的挑衅幻想,面无表情无疑惹火了她,“怎么?变得光鲜亮丽就想摆脱我了?你可别忘了我是谁——让我猜猜,你这身份……是偷来的吧?” 声音不大,也就两人互相听见,威胁的意思很明显。 姜落有些想笑——不是抛弃了她了么,这会儿怎么又赶着上来认识她了。 理由么,她早就一清二楚了,她变得“有用”了。她曾心心念念地得到一个拥抱的“家人”,对她只有无穷无尽的恶意。她以前还想要明白那是为什么,现在就不想了,她不在乎了。 姜落问,“你要什么?” “成亲这么大的事,我这个做娘的居然不知道。要是严家的人知道你是个冒牌货,会不会把你赶出来呢?”何玉晴挤眉弄眼一番,故意舞文弄墨的口气像是融了穷酸秀才的笔墨,试图目的不良地挤入人群,招厌得很。 总有一类人,觉得所有人都是自私的,贪婪的。 姜落并不会对她的谈吐措辞有任何反应,只等她的下文。尽管没有催促,但这样类似于无视的态度让何玉晴更加窝火。她咳嗽两声,自顾自地忽略刚刚的尴尬,“当了严家二少奶奶,很有钱吧。” 街道不远处有一条盯上了肥肉的狗,哈喇子流了一地。 这个答案并不让人意外。余光瞥见墙角跟的砖头,粗糙的纹理看得人心安,若是打在人身上,手感应该不错,这颜色质地也…… “我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有!”再一次被忽视的恼怒让何玉晴气得直跺脚。 “嗯。”姜落回过神来,眨了下眼,以此表示自己确实在听她讲话,“明天给你。” 今晚严佑就会回来,她会把那份和离书给他,然后约定下一次见面。 一切回到正轨,一切都将是一个新的开始。 何玉晴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笑起来,忽然又意识到什么,强行合拢自己咧开的嘴角,但要把一条深渊的缝隙推起来合拢,实在有些费力。“你都不问问数目……啊,我知道了,你现在有钱了,多少都不在话下对吧——”她舔了舔嘴唇,有些得意忘形,双手伸开在她面前比了比,“十、十两银子——” 她想,这应该够多了吧……?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确实已经算多了。若是以前听到这个数字,姜落可能已经抄起板砖过去了,但在严府跟着算了那么久的账,也就不会太惊讶。 何玉晴打量起她的表情,暗自怀疑自己是不是说少了,转念一想,别把人逼得又不是只拿这一次,毕竟关于财富的最好搭配就是无底洞。 “知道了。明天巳时衙门见吧。”不问具体数目的理由很简单,她根本不打算给,也不打算去理会。关于她的身份,严佑知道就好了,没必要都清楚其中的原委。此后,严家、甚至京师,都不会再有“姜落”存在过的痕迹。到时候何玉晴满嘴嚷嚷着要钱,而严家根本就不知道“姜落”,严家的人也不会理她。 何玉晴如此顺利地要到了十两银子,也就识趣地不去纠缠,没有过多喧闹,回到了赵驰身边,也是直到这时,姜落才注意到了赵驰。 赵驰抱歉地看着她,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开口作何——从她住在游席知家里后,又因何玉晴和赵德明的尴尬,他们的交集少之又少。 幼年时的情感随着变成回忆之时慢慢淡去,但总有模糊的念头告诉她是非好坏。 姜落与之对视,是一个十分温和的表情。 布满裂痕却夹着糖的记忆与现实重迭,以前的那个女孩同样笑着对他挥手——她对他的态度从未变过。 赵驰满心愧疚,很快被何玉晴呵斥的声音拉回目光,“知道了娘……”他强忍着语气的不耐,低着头听她的训斥,等到抓住机会再看时,姜落已经不见了。他对何玉晴旁敲侧击,想问出刚刚她和姜落讲了什么。但自从何玉晴发现赵驰上次骗她后,心里防备高了不少,讲到关键处就自觉闭嘴。 不过,看那个样子他也能猜得出,是去要钱了。赵驰叹了口气,只想着快点找到那个介绍差事的人,随后带着何玉晴赶紧离开京师,免得又给别人徒增是非。 刚刚那条盯着肥肉的狗没能如愿,口水流了一路,不断在寻找着新的目标。它从一辆马车前经过,摇着尾巴跳上轿凳,被一旁茶铺里的人一杯茶水给泼开了。 “这就惊讶了?”贺兰梓坐在车厢一旁,淡淡地品了一口严佑准备的茶。 一个晚上的时间,周景灼就告知了严佑相关事宜,让他把游席知带走。按理来说,明日的休沐日本该今晚才到家,他不作耽误,连夜请假赶回来,但并没有带上游席知。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尤其在分别这方面。 严佑放下车帘,眉头皱起。可以看得出,那个妇人对姜落的非常的无礼。 “这就是……她的生母?”他曾想过会是怎样的卑劣,却还是无法猜到那种人的底线。 “嗯。落落受过的苦可比你知道的多太多。” 这是贺兰梓第一次见严佑,也是严佑第一次见贺兰梓——确实如同姜落所说,她的姐姐很美,能看得到当年贺兰贵妃的影子。 本不该有交集的,但自从在街上看到过何玉晴后,贺兰梓心情就不太美妙了。明明已经滚进了一个屎盆子,还有人在上方冲着里面撒尿。 恰巧周景灼说他回来了,便约着见一面,省得后来麻烦。 “再过一会儿,他们就会知道密诏本身就是假的。”他们指的是谁,不言而喻。“到时,我可不想落落跟着你一起受难。”无论严家选择哪一方,又或者哪一方都不站,她都不关心,反正都会被波及。 “你的考虑确实有道理,但请给我个机会,我一定能好好保护她的。” “呵。”贺兰梓嗤笑道,“你真的觉得这个是主要原因吗?我且问你,她待在严家真的快乐吗?还是说只有见到你的时候?你难道真不知道她有离开的念头?” “……有。”他不就是看到了那个眼神,才在祠堂里抓住了她么。 “蒋夫人待她如何?” “母亲虽然严厉,但绝不会平白无故……”严佑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想到了姜落被罚跪,练字,算账……等等,蒋蓉或许没有直接逼迫,却也是半推半就地让人服从。 那他呢,就在这种半推半中寻找最不委屈人的法子?甚至他看不见的地方,还会有更多上对下的天然独裁。 “你说出没关系的时候,真的有考虑过她的处境?也就是落落迟钝了点,笨了点,才会被你骗了去。”贺兰梓相信严佑一点就通,这不是什么一言以蔽之的婆媳问题,谁都不能当透明人。 感同身受是不存在的。他不处在那个压力之下,即使换位思考也不会有太多痛苦,说出没关系对他来讲轻而易举。 情况或许当时看着没那么严重,但就是察觉不到的才会如同毒素一般渗透,等到最终彻底破碎,只会摔个体无完肤。 他有时都忘了,自己同样身在那片苦海中,以自己的退让全出一种和平的假象,他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或许他潜意识里也只能一个劲儿地对自己说没关系。 “我会改正的。可以吗?” “你这样说得我像是个棒打鸳鸯的恶人。当然,我也不介意。我猜你们之间的相处也就是你的休沐日吧?有空的时候便珍惜每一刻,腻歪在一起,只对感情夸夸其谈了么?”贺兰梓晃了晃手中的茶杯,“你看这杯茶,一般人得攒多久的钱才能喝上一口?你知道吗?你不知道。所有的没关系在撤掉物质条件后,你还能毫无保留地说爱吗?” “也许你不自私,你的为人也能够支撑你做到。但不好意思,我不关心。那样的承诺太过虚假,我也不会相信你,我不会容忍落落跟着你去到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如果说严佑只是个陌生人,贺兰梓兴许还能礼貌地对他笑笑,保持一点体面。 “暂且抛开这些不谈。你敢说,你对她没有过诱哄?”贺兰梓完全不能容忍骗局,无论它的原因是多么让人心生怜爱。 “严二公子,你配不上她。” “可你这样做……和我的母亲有什么区别?” 专制独裁。一刀切。 “我只不过说了些现实的问题,让你没那么强烈的负罪感。”贺兰梓并无所谓,生在皇宫长在皇宫,见过的烂事多了去了,她也从未标榜自己是什么好人。她甚至又多嘲讽他一句,“既然你非要如此,那就回去问问她吧。希望她是真的喜欢你。” 茶已凉去,贺兰梓重新戴上面纱下了马车。 茶铺里的人很快站起身,伸出一只手去搀扶她,很快牵住,动作要比以前大胆,倒是不像以前那般刻意得体了。 “黑眼圈挺重啊。”贺兰梓看他。 “嗯。”一晚上没睡着的迟央淮强忍住打哈欠的冲动,“阿姊累不累?” 贺兰梓没答,只是目光看向那边吃早饭的何玉晴和赵驰,“找个间隙把那小子抓来问问,一是他们来京师做什么,二是落落一出门怎么就被拐卖了。” 沉妙瑜说过,她是在人贩子的车上和姜落认识的。 “我马上去办。” “嗯。别累着。” 迟央淮受宠若惊地转过头来,笑得极为开心,贺兰梓甚至感觉有一条尾巴在他身后晃。 036风满楼 天边渐暗,忽听一阵雷声,迅速扣下黑云,滴答几声后便落下雨来。雨势渐大,像小石子儿一样砸在油纸伞上,在伞面溅起豆大的水花,砸在人手背上还有些疼。 雨幕茫茫,一层薄纱笼罩天地。 姜落已经取钱回来,一部分放到了茉莉家,没碰上面只好留下便走了,剩下一些钱给了云枝,但她没要,整得姜落有些发愁。 现在已经用过晚饭,该是严佑回来的时候了。站在一旁的云枝瞧见那天色没有转好的意思,出声提醒,“小姐,进去等吧。” “没关系,这里淋不着。今天,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他说。” 坐在屋檐下,依旧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寒气,让姜落的四肢逐渐冷下来。脱离手炉的日子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温度的骤然降低让她猝不及防。当然,她已经学会了一套熟练的取暖措施。 云枝有些担心地看着她,“希望一切顺利吧。” 她总觉得严佑看姜落的眼神除了柔情……还有一些别的什么。 不太懂。 姜落伸手朝外悬空接雨,等了一会儿不见踪影,手心里空荡荡的,“雨好像停了?” 雨确实停了,但天空还是暗沉无光,褪去了一层叫做颜色的皮。 “待会儿要是再下雨就不好了。你先回去吧。”姜落拿起一把油纸伞,准备相送。按理说,云枝应该等到严佑回来,再回到自己的住处。 云枝接过伞点头,“若是出了情况,你便大声叫我。” “好。”姜落应道,目送着云枝离去。她重新坐回了那张椅子,手里把玩着之前那把团扇,怀念着过往的温度。 姜落轻轻拿起扇动,凉风习习,她有些疑惑地抬头,还没动怎么扇出风来了,直到看到那枣树摇曳的身姿,又觉得自己傻傻的。 冷风又吹起来了,比之前还要瘆人,天边压着一排云,黯然失色,一道亮光一闪而过,照得天光大亮后紧跟上一阵雷鸣。 当雨滴从屋檐上飞驰而下,溅落在台阶上时,匆匆脚步声也紧随而来。 翩翩公子挽裾而来,飞扬的雨滴打湿了他的靴子和下摆,却没有让他显得狼狈,长靴踏出的每一步都是从容。从斜风中飘来的雨珠也只是乖顺地沿着手腕一路向下,留下一道清凉的水痕。 从踏进院子里,他的目光就没有偏移地落在了姜落身上——她坐在椅子上,手指转动着团扇的扇柄,仅仅是一番无聊时的自我娱乐。这样发呆时的小动作很多,他记下每一个且百看不厌。 总是这样,坐在庭院里,等他——绝非腻味,但少了些什么。 进入视角里的衣摆让姜落意识到了严佑回来了,不出意外地,那抹身影在下一刻向她奔来。方向不变,且只会越来越快。她站起来冲他招手,示意快进屋来,不想他淋雨。 油纸伞立在门外,主人进屋了。 “怎么不在屋里等我,冷着了没?”严佑叁步并作两步上前就准备抱住她,又意识到自己身上湿漉漉的,强行停了手。 “不冷。”姜落摇摇头,和他一起进屋了。严佑脱去了湿掉的外套和长靴,用浴巾仔细擦拭着身上的污渍,收拾干净后便迫不及待地从后面抱住了姜落,像是受了委屈一般,抱着不撒手。他将自己的手搓热了,握住姜落的手开始揉捏,“给你暖暖。” 寒气被温暖的体温所驱赶,清冽的松木香传来,姜落心里踏实了不少。 严佑在她身上捏了几下,“怎么还是这么瘦?饭菜不合口味?” “每天都吃得很好。”姜落骄傲地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试图向他证明。 “那就好。”他抱着她坐在了床上,一番耳鬓厮磨后也不舍得放开。 姜落扬起下巴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脖颈,她看到他下意识闭上了眼将脸凑了过来,便知道他在乖乖地等她落下一个吻。 很快,如愿以偿。 “接吻的时候,你的耳朵会红诶。”姜落抬手指着他的唇,又碰了碰他的耳廓。这似乎是个有趣的发现,她因此笑得格外开心。 严佑趁此又吻上了她的耳垂,“你说这里?”湿热的吻向下攻占她的领地,从下巴,“这里?”再到脖子,“这里?”又移到锁骨上,“还是这里?” 姜落被他弄得痒,发出一阵悦耳的笑声,坐在他身上动了几下,换来了一声熟悉的闷哼。她减小了动作的弧度,抬手搭在肩头环抱住他,客观地评价了一句,“你没有定力。” “夫人不喜欢?”他笑。 “喜欢。”她从不说谎。 只有抢先得到这般慰藉,严佑才敢接着往下问,“今日有没有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 问句还是往常那个问句,只是掺了别的试探。 “还好吧。就是出门时候不小心弄脏了鞋,不过很快我就擦干净了。” 严佑目光一暗,“……没有其他的了?” 姜落摇头,“就这个最不开心。”遇到何玉晴那件事的重要程度完全比不上她脏掉的鞋,反而没那么在意。 “……”严佑没吭声,心情有些低落但没那么显而易见。 姜落用手指抹开了他额头残留的水渍,“我想和你说件事。” “什么?”严佑看着她的手从他上方移开,隐约感到一股……抽离感。 “我知道你见过谁了。我的师父,对不对?”她语气笃定。 “嗯?”严佑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看来你已经见过你的哥哥姐姐了。” “那你能不能让我见见师父?” “还有呢?” “我要带他回家了。” 这不是商量的口气,是告知,是决定。 每一个字像一记重锤,砸得他发疼,亲密的动作也在这一瞬间停下,仿佛时间凝固,黏糊在一处,又飞快地跳跃着离开,叫人来不及追赶。 “你说……回家?”严佑的语气有些不可置信,这两个字的发音让他觉得陌生。不知不觉中,他将怀中的人圈得更紧——不安迅速占据他的心间,他强烈地感觉到她会消失不见。 一定会的。 “是啊。我该和他们回家了。不过你放心,我会回来找你的。”即使迟钝地不了解他的心思作何,但姜落仍能感受到他的情绪是消极的。 她几乎从未见过他皱眉的样子,如今重峦迭嶂覆上皑皑白雪,仿佛拒人千里之外。她想抚平他的眉眼,却因圈得太紧,伸不开手去。 察觉到自己过激的动作,严佑渐渐松了些力道,不过很快又抱了回去。他应该要理解她的……找师父找了那么久,要和亲人一起回家了有什么不应该?再说了,她说了会回来的…… “我会回来看你的。”姜落不明白他的害怕,对她而言这只是一次道别,“本来我就不能一直占着沉家千金的身份。” 他就说吧,是身份的问题,不是离开的问题。 “说得也是。”他的情绪没那么负面了,不过仍抱着她不断蹭着,不敢放开,“那你回去后……就可以马上回来见我了对不对?回来的话,不要只是看看我过得如何好不好?” 他的语气是急切的寻求认可,但姜落想不通是哪里不对,只好问他,“是啊。你不开心吗?” 严佑松了一口气,并不想告诉他原委,“没有。别担心。只要你……一定回来好不好?”他动了动手指,似乎是想和姜落拉钩作保证,但最后也只是指尖抖了抖,手掌顺着姜落的腰际反复摩挲。 贺兰梓的话在他心头的分量越来越重,他真的开始不确定姜落是不是真的喜欢他,在乎他了。 姜落再一次郑重地点头,想起从前师娘和她约定时的动作,便勾起指尖去寻他的小拇指,做拉钩状,“我会回来的。一定。” 很快地,他就被安慰到了。只要她一个简单的承诺,他便会相信。“我会带你师父来见你的。” “好。不过,还有一件事要办。”姜落从他怀里起来,在梳妆匣里翻找出了她的和离书,本来上次就写好了,但没能用上,更新了日期后又成了新的一份。 严佑已经跟着站了过来,上方盖过来的一片阴影遮住了一半的和离书,姜落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想要重新接住光线,看清上面的字。 脚步刚悬空着,后脚跟还没落下,一只手贯过她的腰间,掌心贴着她的脊椎,将她狠狠压向自己的胸膛。 “我的夫人。希望你能够好好组织语言。” 037和离书(H) 眸中温柔褪半,望不到底的占有欲赤裸地暴露在她面前,嘴角勾起的弧度表明他还笑着,却无半分暖意。 姜落被严佑看得发怵,又觉得自己的措辞没有问题,她怀疑自己是不是拿错纸了,不放心地又垂头看了一眼和离书,“没错啊,就是和离——” “为什么要和离?”书字还没有说完,她的话就被严佑打断。 压抑的情绪朝她涌来,哀伤的眼睛里藏着不甘。姜落愣了,以为自己的理由解释得不到位,“离开之前肯定要和离的,毕竟我不是真正的沉家千金,再者,我也不会一直留在这里……” 后一句的主观性太强,严佑的注意力被全部吸引。 想离开再回来和想留下不得已离开是两个概念,姜落不会不清楚它们之间的区别。 “即使身份错了,也不是非要有和离这一步的。身份的问题,我可以修正的。所以,不要再用那个理由糊弄我。我只关心——你是不是没想过留下……?”他的询问很小声,甚至有种无地自容——他是个卑微的乞爱者。 严继山离家的时候也说过会回来看他的,结果呢? 死了。连尸体都找不到。 他确实是个特别能理解包容的爱人,但并不代表他可以忍受对方没有在乎他的念头。他想起了贺兰梓的话,无疑是一场重击——真的是因为他诱哄而来所以才会被她抛弃得这么干脆吗? “留下?我没想过留下。” 待一段时间,又待一段时间,再待一段时间——但就是没有留下这个念头。 这里根本不属于她。 如果还是以往的她,不在乎自己的她,也许会留下的。但现在不一样了,她的感受她的意志才是首位——这也是他教她的,不是吗? 就算没有找师父的原因,就算没有替嫁的原因,她也不会留下。仅仅无法自由地跳舞这一条就够她拒绝,绝无后悔的可能。 她的世界轨迹与这里相交于某一点,他在这里刻下了最绚烂的一笔,然后渐远。 “……你根本、没想过、留下。”尾音消散在雨间积水的皱纹中荡开消失,留下一股恼意。 “那之前都算什么?”上一秒还在浓情蜜意,下一秒就能轻易地拿出和离书,太残忍了。 “这不是一码事,我对你——”姜落想要解释,唇舌被一个激烈的吻所堵住。 她的腰已经完全被他的手掌锢住,压向了他自己,他掐着她的下巴,凶狠地吻住她,咬在她的唇珠上,急切地探出舌尖勾住她,不让她有离开的机会。 她对他什么?完全不想听。 她的嘴里能说出让他怦然心动的话语,也能将他置之死地。 姜落的重心向后倒去,被迫用手撑在梳妆台上,就在她以为脑袋要被撞得砰地一声时,后脑勺回弹在他的手掌上又很快被抓住。 他的指尖插进她的发缝,扣着她的脑袋,舌头卷起她的舌尖疯狂碾磨和翻弄,紧压住寸寸软肉。口腔包不住的液体如同丝线一般拉扯掉下又延绵不断。 他顾不得姜落的推拒,修长的手指同时在腰窝处抓揉,大约是吻得够了,一把将她抱起放在床上,抓着她的手腕欺身压上去。 绵密的吻重重落下,粗暴地占据着她的呼吸,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他的呼吸沉重,胸膛急促起伏,毫无平日里冷静自持的样子。压在心中的不健康情绪爆发出来,将他的理智全部推到一边,形成巨大的溃败。 他找不到其他方式来包容他的情绪了——尤其阴暗的情绪。 姜落想要看他的眼睛,那里总能表现他所有的情绪。但此时,他闭着眼,睫毛有些颤抖,带着轻微的抽气声。 她挣扎的动作停了下来,疑惑地轻轻偏头,而回应她的仍然是毫无章法的吻——如此没有分寸的样子,她头一次见。 根本不像他。 但这就是他。 对姜落来说,这不过是另一面罢了,她很乐意去了解——她并非喜欢他的类型,而是他本身,他的一切她都无条件接受。 迷乱又热切的吻让她的思考多费了些精力,直到感受到胸口处一片凉意,姜落才迷糊地向下看去。 两人皆是赤身裸体,严佑的一只手已经放在了她的乳尖上面,埋首吃着她另一只乳,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又在看到他紧皱的眉头时咽了回去。 ——这不是一个适合交流的时机,也很煞风景。 “你不专心。”话音落下的同时,他的牙齿嗑在了她的乳尖上,有些许刺痛。姜落弓起身子,想要避开,却被他按住了肩膀。 “别躲我。” 初吻时,他也这样说。 如今再听,却是拧巴地命令。 她别过头,躲开他的吻。 严佑眼神一沉,侧着头将吻落在了她的侧颈,那里脉动得厉害,“我需要这个。” 从吻中感受她的心脏自己在唇下跳动加速,他喜欢这样。 “我需要你。”他喘着粗气,嘶哑的低语中带着一丝悲鸣,炽热的目光死死锁定住她。 一刻也等不了,一刻也停不下来。 他粗暴与她舌吻,入侵她的嘴唇,挑动着脸面的软肉,——那里湿热蛊人,几乎有着活生生将人拖入其中的错觉。 姜落觉得自己几乎要听不见任何声音,注意力只在严佑身上。视野的边缘开始模糊扭曲,呼吸的节奏被凌乱的心跳打乱。 雨打在窗户上,仿佛在为接下来的性事敲锣打鼓。 他用力嗅闻姜落颈间的香气——温暖,鲜活,充满生机。 黑暗最爱汲取这种养分,疯狂地汲取。 他的牙齿划过她的锁骨,双手按着她的双腿分开到最大,不带任何磨蹭地挺入。阴茎深深插入她柔软濡湿的地方抽送着。爽意顺着脊柱攀爬而上,几乎要将他烧成灰烬。 多次的亲吻抚摸已经让小穴足够湿润,很顺利地吞下了他的性器。炙热湿润的内壁立刻裹缠上来,紧紧咬住他的下身。龟头挤开层层软肉陷入其中,在里面迅速胀大,随后用力碾过每一层褶皱。 “落落……”他轻声呢喃,品味着这个称呼从他舌尖滚落的触感。抽送的节奏越来越快,他一面吻得她喘不过气,一面抓着她的手放在胸前引导她抚摸自己。滚烫潮湿的挤压令他全身每个毛孔都战栗不已,他只想忘我地沉浸其中。 她的温度可以慰藉他心里冰冷的深渊。 “嗯……啊……”克制不住的呻吟从姜落口中溢出,她不断感受着乳头被揉捏和拉扯的刺激,身体敏感地想要扭动却被紧紧按住,小穴早已完全湿润,爱液正顺着大腿缓缓流淌而下。 姜落几乎说不出话,承受着猛烈撞击的时候只能发出破碎的呻吟。她被顶得前后晃动,如同骑在一匹脱缰的野马上。她陷入兴奋之中,双手紧抓着他的后背,在上面留下深深的印痕。 房间内淫靡声不断,温度攀升。 严佑将枕头从姜落的头下抽离,放在了床头。随意扯下床边的帷幔将她的手捆绑在一起绕过头顶,她整个人被翻过去,灼热的胸膛紧贴她的后背,赤裸的身躯笼罩住她。 他握着她的脚踝,看着她的眼睛吻上去,随之猛地往后一拉,让她重心不稳地匍匐在床上,他的另一只手捏着她的下颚,扳过她的脸送去来势汹汹的吻。 性器很快重新进入小穴,下身不断猛烈地冲撞,腰胯快速耸动,阴囊击打在姜落的臀部上,啪啪啪的,越来越快的节奏抽送顶弄,每一次都像是要把她操死在床上。 快感使她愉悦,呻吟声毫不掩饰地放出,无疑助燃着严佑的欲火。粗暴的动作惊得姜落全身起鸡皮疙瘩,身体起伏摇晃,只感觉自己被人掐着腰用力贯穿,冲击得她直往床头爬。 严佑一把抓住她的脚踝将她拉扯回来,“不许躲。” 汗水淋漓,他用力挺胯,只想疯狂在她身上索取养分,逼着她一次次为他失神尖叫。“落落……姜落……我的……”他沉醉其中,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她的名字。 他想侵入她的身心,占有她的全部。 “不,不行了……”姜落呜咽起来,腰肢早已承受不住矮了下去,纯粹是靠着严佑的手在下方拖着。她的双颊绯红,水汽氤氲的眼中带着哀求。 “不行……不行了?”他重复着她的话,语调中隐约带着漠视。 “你当然还行。”毫无怜悯的低语混合着汗水顺着脸颊和脖颈滑落,他的身体正兴奋到了极点,怎么可能轻易停下。 “舌头伸出来。” 严佑亲吻着她无意识伸出来的舌尖,随后猛地一个挺身,直接将她逼到高潮,没等她喘过气来,他又开始大开大合地抽送起来。 姜落的身体不住颤抖,穴口被撑得发酸却还是不知餍足地吮吸着他的性器。严佑盯着她的脸,欣赏着她迷乱又淫荡的表情,一刻也不肯移开视线。 ——为他高潮,为他失控。 “呜啊——”姜落死死抓着床单,指尖泛白,身体痉挛,直接爽得哭了出来。 窗外雷声阵阵,压过他们愉悦的欢声。 肌肉绷紧到极致,严佑咬着牙终于在一次深埋至根地猛力撞击后,闷哼一声抽出性器,射在了她的臀部。 粘稠的白浊分布在她的大腿根上,慢慢流下去和穴口处的液体混合在一起,证明刚刚的激烈交合,让人错误地以为都是从里面流出来的。 终于射完,汗水在皮肤上已经半干,留下黏腻的触感。 严佑的理智有回笼的征兆,但性欲并没有消减。激烈的性事并不能让他满足,反而升起一股空落感。他慢慢抚上她的小腹,刚刚顶起又下落的样子还印在脑中,手掌下还能感受到高潮余韵的细微颤抖。 阴茎上还在吐水,滴落到姜落腿根处,一起滑落在床单上。刚刚释放过的性器很快再次抬头,在半硬的状态下贴着姜落的大腿内侧。 “我真恨不得射进去。”他喃喃着。 严佑用手抚摸着姜落的脸颊和唇瓣,指尖轻柔地描绘她的轮廓,拨开她因汗液和泪水而黏在一起的头发,“你看起来不知道我为什么生气。” 回归的理智用在了性事上——他要用一桩桩一件件控诉她的无情。 “母亲给你的玉镯,你怎么就轻易摘下了。” “摘下后也没想过要回来么?” 他一边说着,一边耐心地抚摸着她的身体,在她身上不断挑逗摸索,永远在她要得到满足的下一刻停下动作。 自卑作祟,他害怕她清醒时的答案会将他彻底粉碎。 “你最先担心的总是你的贴身丫鬟。” “遇到麻烦了,也不告诉我。” “你信任的人里,似乎没有我。” “你没那么喜欢我吗?” ……絮絮叨叨的话语还在继续。 “为什么……不爱我?”他垂头丧气着,最后一个问题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姜落听进去了,在认真思考严佑的问题。只是每每想了一半,就被他的动作逼到了情欲的一方,断了思路,她回答不上他的话,有些还没能听完整。 直到最后一个问题——他说她不爱他? 她说过的,她喜欢他,她认为这已经足够能表达自己,但他对这个回答似乎并不满意——他没有足够的自信心去确保她爱他。 可她怎么会不爱他。 这个予她温暖,使她成长的谦谦君子—— 永远是她的明珠。 “爱……我爱你啊。严、佑。”情潮的压力让她带上了哭腔,甚至还有被误解的崩溃迹象。 微弱的呜咽声传到了严佑的耳中,他听到了,却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动作或表情来应对。 “……不,不对。”贺兰梓的话总是时刻提醒着他,他诱哄了她,她自己没意识到而已,“你只是安慰我……你只是想让我停下……” 他仍旧恶劣卑鄙地用性器头部在穴口搅动着滑腻的淫液,迟迟不肯插入。 用情欲遮盖他的脆弱与怯懦,欲盖弥彰。 失去插入物的空虚让姜落发出可怜的呻吟,她扭动着腰肢想要得到。严佑却不为所动,任由姜落在他身下难耐地叫喊。他的手指以极重的力道不断游走揉捏,似要揽住她的全身。 噬人的渴望快要把她逼疯。 “呜……啊……” 见姜落濒临崩溃,严佑终于以极慢的速度挺入。如同沙漠的旅人终于见到了绿洲,穴肉如狼似虎般蠕动着吮吸,收缩着把那热烫的肉柱吸得更紧,逼得他头皮发麻。 姜落尖叫声绝望而甜腻,严佑却故意只肯让她吞下半根,甚至还时不时退出来在穴口之外来回戳弄,有意无意地蹭过阴蒂。被截断的快感折磨着姜落,只觉得身下那份炙热离开得太过草率,仿佛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呼啸着爬上她的大脑,逼得她泪水直流,整个人变得一塌糊涂。 “呜啊……给我……”她只能从喉咙深处挤出短促婉转的呻吟。 而他,会柔软地吞下她所有的呜咽。 038正人君子(H) 小穴被填满。 “谢、谢谢……”高热的花径正无意识地急速收缩,快感充实后的姜落抽噎着向他道谢。 “不客气。喜欢就叫出来。”严佑被姜落可爱得脸上一热,他一手抓着她的手臂,侧入着进行抽插,没皮没脸地接她的话。 交合处快干掉的液体又被新的覆盖上去,他刻意不去打理。当然,他也没工夫去打理。 窗外雷声渐小,最后剩下雨声,屋檐的水珠像断了线的珠串,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乌云遮住的月光从窗户外洒进来,透出柔和的光泽,照在姜落那因高潮而绯红的双颊和凌乱的一切。 姜落没什么力气了,乳尖已经被揉捏到通红发硬,红肿的小穴像是淌进了一汪春水中。 而抽插还在继续,直到她又一次高潮后才停下。 她半阖着眼,浑身颤抖,脑中只剩下呻吟这一个指令。几番折腾后,动作又变成了跪趴,由严佑抓着她的臀瓣一次次深入,看到她实在支撑不住的时候,又将她抱起放在床上,松开了禁锢在她手上的帷幔。 就在姜落以为他会停下的时候,忽然感觉阴唇被人舔弄着。他的舌头略微用力刮蹭两下,一小摊晶莹剔透的液体立刻沁了出来。 紧接着就是姜落最熟悉的吞咽声。 即使在理智烧断的情况下,他也不会用手去碰那里。 从阴蒂到穴口,经过的每一处都不放过。他的舌头慢慢剥开花瓣,朝里面伸进,而后进入小穴,模仿着性器抽插的动作。他及时察觉到了她的颤抖,自然地抓住她的膝盖又分开,“抱歉啊,刚刚太急了。都没来得及这样做。” 说着,他又开始轻车熟路地舔舐起来。 姜落的呻吟声慢慢低了下去,毕竟强度比不上抽插。 “嗯?当做中场休息了吗?” 话虽如此,姜落还是在他舌头的反复折磨下泄了出来。她眼神迷离,嘴唇张开,看得到一点舌尖无力地暴露在空气中,伴随着抽噎低吟。 严佑跪在床上,将她整个臀部抬起拉向自己。毫无疑问,又开始了。 她的身体向上拱起,挺翘的乳房在眼前晃动,撞出淫靡的弧度,激起涟漪。一只手抓了上来,可怜的乳头刚休息没多久又被他拿来把玩,又硬又痛。 “慢点……”姜落被他顶得上气不接下气,后背已经在床单上磨蹭着红了一片。严佑却是充耳不闻,用力深入,横冲直撞。 几百次的抽插下,姜落又要高潮了。一般在她高潮后,严佑都会将性器抽出去,过一会儿再插入,即使休息时间短暂,也会抽出。但这次他似乎铁了心不放过她。 “出去、出去——啊——”姜落只感到浑身的血液在无声地叫嚣,娇艳翕张的穴肉翻飞现红,紧咬着他硕大的阴茎不放。 “喜欢……你这样的表情。”他温柔地拭去她眼角的泪水,语气依旧是温柔的谦谦公子,就好像在拼命操弄她的人不是自己一般。 姜落放声哭喊着,“太深——”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该喊什么才能让他停下,“不要了、不——严佑——” 但她最不该喊的就是他的名字。 一声高昂的尖叫从她口中宣泄而出,姜落如坠云端,潮湿温热的软肉缠绵不休,她甚至能感觉到穴肉里的褶皱都留下了性器的青筋纹路。 痉挛的时间已经过去,她依旧浑身紧绷到误以为进入了静止状态,脑袋被高潮搅得一片空白,像是星星蹦在眼前——但她不想再高潮了。 “潮吹了。”他的语气并没有什么引以为傲的窃喜或高高在上的评价,像是海啸中幸存的船夫,对着既已注定的毁灭早有预感。他用目光亲吻她的身体,最后慢慢伏下身体,用一个包裹的姿势将她遮住。 他的双手撑在旁边,抽出性器释放。两具赤裸的身躯并没有触碰到对方,除了空气中不分彼此的呼吸。 他垂着头,却没有看向她,意识放空。 “落落,我不想做一个可有可无的可怜虫。” “……求你了。” “求你疼疼我。” 声音很小,他不确定姜落听没听见。一阵沉默后,他缓缓转过头,凝视着她的眼睛,用手指安静地卷弄她的发丝,企图读懂她脸上的情欲——是生理的,还是心理的? 他在尽可能地寻找裂痕,把那当做爱他的证据。 脑子混沌不清的姜落轻哼一声,扭了扭腰,身体随着呼吸起伏,随后慢慢睁开眼与他对视。 很快,他便从那双眼睛里看出了控诉。 冷空气从缝隙中袭来,又立刻被房里的温热同化,窗外的雨声减弱,欲火却还在蔓延。 严佑以为,她在僵持,要用冷漠惩罚他,但姜落只不过是积攒蓄力罢了。她抓住了他的头发,让他低下头,随后朝他的肩膀咬了一口。 第一口用不上力,齿痕很浅,微弱的痛感反而助长情欲。 “啊。落落在表达喜欢吗,也对啊……弄得到处都是。”严佑短暂地疑惑一声,自顾自地胡搅蛮缠,魔怔一般,希望以此证明什么。 “唔。”姜落的脸铺满了欲念,但仍有恼意——要她回答,却堵着她的嘴,等她回答了他的问题,却又说不信。趁着间隙再次蓄力,她慢慢支起身子,推了一把严佑,示意他起来。 严佑重新坐在了床上,姜落也撑着床坐了起来,她慢慢趴上了他肩头在喘气,一段无声的沉默后,她狠狠咬上了他的脖颈。 牙齿纠缠在上面的时间很长,长到她完全表达自己的不满后才松口,反正他也不会躲。 她享受和他做爱,但不喜欢不清不楚地做爱。 “我说我爱你。”她气鼓鼓地说着,完全被情绪推动行为,与以往那番毫无起伏波澜事事都可以的温吞模样完全相反。 看到严佑呆住的表情,姜落更气不过,又凑近了往他耳边大声喊道:“我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严佑——听明白了吗!难道你眼中我就是个叁言两语就被人哄走的傻瓜吗?” 一口气说的太多,本就没剩力气的姜落力不从心地贴在他身上,连连喘了好几口气后才得以平复。许久未能得到应答,她的声音又小了下去,疑惑着,“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我在……我在听。”严佑的声音因极度兴奋而颤抖,直到姜落抬头想要看他的表情,才发现他眼圈周围泛红,脸上布满了泪痕。 即使并不是正在哭泣,她仍能想象到泪珠从他的眼眶中慢慢积聚,然后溢出滴落而下的样子。 晶莹的,纯真的,闪着光的。 “怎么、怎么哭了……我刚刚咬疼你了……?”姜落没想到严佑会是这个反应,于是抬手想要抹去他的眼泪,却在刚抬起手腕时就被他一把握住,他抓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亲昵地来回摩挲,闭着眼享受了片刻。 随即,他慢慢睁开眼,挂着泪珠的睫毛轻微抖动,“不疼。” “但是会更兴奋。” 为她的所有激动到落泪。 “你可以吻我吗?”严佑的手指放在唇上,却只是挨着自己的唇角,好像讨要太多是种罪过。 姜落当然会惯着他。 她搂住了他的脖子,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亲吻上面,仅仅只是两片嘴唇用力贴在一起,并无任何技巧,这个吻甜蜜且近乎纯洁,与刚刚的污秽场景相比,显得格外克制。 一吻结束,姜落不满地数落他,“下次好好听我说话。我一直觉得你是个正人君子。” “我没这样说过。” 他的手指轻轻滑过她的皮肤,检查是否留下了淤青或伤痕,好在除开一些泛红发肿,姜落并没有在刚才的疯狂中受伤,让他松了口气。 “对不起,我刚刚有些失控。可我不想结束。”他直白地说,语气中带着些请求,“我还想要。” 姜落使不上力,声音疲惫且震惊,“又……?” “落落……”他低声呼唤着。 “那最后一次。”她抱上了他,主动与他缠绵亲吻。 感受到她的回应,严佑心头涌起一阵狂喜——用力回应他,接纳他,这让他欲罢不能。 严佑缓缓低头,轻咬着她的嘴唇,舌尖打转,搅弄着她的呻吟声。他怜爱地在她汗湿的鬓角印下一吻,双手攀上她的腰肢,往上轻碰仍然敏感的乳尖,让阴茎小心翼翼地插入。 严佑抱着她转了个面,让她的后背紧贴自己的胸膛坐在自己怀里。性器在体内旋转的当口磨过里面的内壁,小穴在一瞬间缩紧。他将下颔抵在她的颈窝上来回磨蹭,粗重的喘息喷洒而出,用细密的轻吻作为安抚。 “放松。”他一面劝慰,一面又加快挺腰的速度,粗重的喘息声中掺杂着低低的呻吟,双手更加用力地按住她的大腿向外展开,私处完全暴露在了眼前。 花径微微张合,还在一股股地往外流淌着体液。严佑忍不住伸手抹了一把,指尖的触感滑腻温热,让他喉头一紧。 火热的性器富有节奏地抽送,不断传来的快感让姜落沉溺其中,失去了思考能力,只顾得上放任自己急促的呼吸。 她感觉周围的发丝都在荡秋千。 “叫我的名字,十次,百次——” …… “落落乖,再叫一声。” 姜落接近力竭,张了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严佑微微俯身,色情地咬了一口她的锁骨,惹得她轻哼出声。他咬得颇有埋怨委屈的意思,身下的动作短短一停,抽出来一小段,再狠狠顶了进去。 “严佑——!”她尖叫着斥责他。 回应她的是耳畔性感的笑声,还喘着粗气,“嗯,在呢。” 又是一记深顶。 不知过了多久,姜落感觉自己半梦半醒的状态已经有一会儿了,身下却还是有不断动作。 “醒了?”他开始呈报着,“你刚刚叫了我一百六十二次,其中八十九次是我让你叫的,所以——那不算。” “你怎么数得那么清楚……可你答应我是最后一次的……”虽然记不清,但姜落知道自己肯定高潮了不止一次。 “我还没射过一次呢。”这话是不是骗人的,姜落已经无力分辨了。他难耐地抚上她的肩头,顺着滑腻的肌肤来回爱抚,“是我太温柔了,所以你才会觉得结束了吗?” 姜落警醒地睁大了眼,连忙晃起头,“不、严、严佑——轻……” “做不到。” 胀大的性器与她的穴肉紧致贴合在一起,同时碾过她的敏感点,不断抽插更甚,他一手扶着她纤细的腰肢,一手拨弄着她的挺立的乳尖,刺激得她尖叫出声。 孤零零的乳尖暴露在空气中时更为敏感,只是简单一碰,便忍不住夹着腿又吐出一波爱液。穴里软烂湿热,媚肉里的褶皱疯狂地吮吸着他的阴茎,贪婪地吞吐,放肆地索取。 “嘶——”严佑一个不留神,差点射出来。 “抱歉落落,是我失了分寸。”他轻抚她头顶的发丝,一声一声地安慰,一遍一遍地诱哄,“别夹好不好。” 她说了她爱他的,那他诱哄一下……也没关系吧? 姜落喘着气,视线聚不上焦,只看到自己起伏的胸口和交合处的淫靡之色,黏腻感颇重。灼热的喘息打在她耳后,引起一片颤栗。 她偎在他胸口,抬眸看去,眼中笼着水汽,分明是无辜的眼神,却又像是在勾引他。 严佑看着她这副模样,立刻抱住了姜落的腰,使两人面对面。他一手托高她的臀部,一手握着粗大的性器抵在花唇入口。 被带着色欲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姜落下意识想要并拢双腿,却被他牢牢按住打开到最大。娇嫩的花唇被抚弄得红肿,此刻正羞涩地瑟缩着。下身借着花唇溢出的液体做好了润滑,长驱直入,一插到底。 “啊——!”姜落惊呼出声,湿热的甬道被粗大性器完全填满,她靠着严佑急促喘息,努力适应着下身的胀痛感。 高热紧致的花径竭力包裹住他,穴肉被反复碾磨着,最初的胀痛很快就转为酥酥麻麻的快感在全身蔓延。粗大的性器被柔嫩的穴肉包裹吸吮,爽得严佑低吟连连。他还偶尔恶意地研磨几下敏感点,引起身下人更加剧烈的反应。 恶劣的本性还是没变。 “不行……真的不行了……严佑,我真的要——”汗水浸湿了她的头发,她的手被严佑拉着,身体被顶得一下又一下往上耸动。他喘着粗气只顾着看她,只觉一阵热流涌向下,紧接着就是猛烈地动作。 失控的叫喊声和穴肉的反应都在刺激他,而这些都会转为更为激烈的交合缠绵。 “严佑——严佑——”姜落使劲抓着他,掐着他,在他身上乱啃,似乎这样就能平摊下体的快感。小穴仍在连续不断的冲击下痉挛缩紧,一波高过一波的快感拽着她的神经。她的呻吟声渐渐拔高,最后在一记重重的深顶下抵达高潮。 高潮一过,姜落彻底软在了他怀里颤抖,眼睛完全失焦。 “看着我。一直看着我。” 他轻轻扳过她的下巴,逼迫她的视线只能停留在他身上,一手拖着她的脸,另一只手扶着她的腰部操弄,眼里满是对她的欲望与爱意。 他低头吻上姜落的嘴唇,舌头熟练地探入,卷住她的小舌舔弄。交换唾液的同时微微抬高姜落的腰,又开始小幅度地抽出再整根没入。 姜落在高潮的余韵中小声呻吟,花径一下一下有节奏地痉挛,绞得严佑也难以抑制地呻吟出声。他抓着姜落的腰窝,开始用力挺胯撞击,肆意碾过每一寸穴肉。他喘着粗气在姜落身体里冲刺,高热的甬道实在太过舒服,严佑只想就这么不断进进出出,直到里面被全部灌满。 然而理智告诉他这不对。 严佑咬着牙退了出来,绷紧的小腹间满是压抑的情欲。他给姜落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自己侧躺在了她身旁。 他拍了拍姜落的脸颊,示意她把头靠过来。 姜落顺从地歪头过去,却没想到脸上一热,嘴唇再度被封住。 “唔……嗯……”姜落无意识地想要逃离,被严佑稳稳按住。那条灵巧的舌头趁机挤进她的口腔,抵在上颚处不住戳弄。 姜落主动含住他的舌头吮吸起来,舔弄间还混着呜呜的低吟,腿间又湿了一片。严佑握着姜落的手引导她握住自己高高翘起的性器上下套弄,前端不断渗出滑腻的汁液,打湿了姜落的手指。 下身几近高潮,她感觉到小腹一鼓,他的性器又突然进来,腰背猛地弓起,汁水从合不拢的花唇中流出打湿了床单,不知道是第多少次的高潮。 直到姜落的体力告罄,彻底没了意识,严佑才小心翼翼地扶住姜落疲软无力的身体,将性器抽离穴口,抽搐着吐出了白浊的爱液。 “还不够啊落落。” 严佑怜爱地吻了吻她汗湿的额头,捞起一旁的薄被给她盖上,但对于已经疲倦入睡的姜落已经感知不到了。 “但这次就先好好睡一觉吧。” 他细心地整理被角,专注而深情地凝视着这张熟睡的脸,将她整个人圈在怀中,抱着闭目养神。 温存片刻后,他起来为她准备热水,擦拭清洗着身上的痕迹,直到身上干爽,也要时刻记得动作放轻放缓,避免吵醒她。 凌乱淫靡的景色都刻印在了床上,留下脏乱的痕迹,睡不得了。他抱着她睡到榻上,自己作为肉垫。睡梦中的姜落似乎体会到了这份热意,不自觉地贴近他赤裸的胸膛。 夜色喜人,他与她相拥而眠。 039不知羞耻 姜落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未时。 浑身明显的吻痕和齿印昭示着那场疯狂而持久的性爱,不像以前,他不会把做爱的痕迹留在显眼的地方。 抬手有些费力,脑袋也有些昏沉,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事情。 她看向镜子中的自己,明明昨晚哭喊得那么厉害,今早起来眼睛却没预想中那么肿,多半是严佑用冰块敷过了。姜落恍惚着,觉得自己好像刚刚忽略了什么重量。 她又重新将手抬了起来,手腕上赫然是那翡翠镯子。 严佑已经换好了新的床单,将她从床榻抱回床上,而那只许久不曾见面的镯子也给她重新戴上了。 光泽依旧。 她当时给了云枝后不是没想过要回来,只是云枝说已经还给了严佑,她便觉得没有必要了。 云枝听到响动进来了,扶着姜落从床上坐起,她看到那一身的痕迹很快收回视线,仍旧忍不住皱起眉头,“也太不知轻重了。” 姜落点头表示赞同,“是这样。他去哪了?” 云枝摇头,“没说。只是让你好好休息。我去拿些吃食来,等我片刻。” 等待是个早已习惯的动作,姜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直到看到桌子上的金银首饰时才想起了何玉晴。要是何玉晴等不及了来严府大闹一番,那可就太麻烦了——已经未时,外面并没什么动静,但这仍然让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此时的何玉晴正在严府外面转悠,犹豫着要怎么才能进去。原定巳时,现在已经未时,衙门门口连个人影都没有看到,只好来这严府了。她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把赵驰打发走,却又只能灰溜溜地回去,如何能甘心? 何玉晴一边咬着指甲,一边蹲坐在台阶上看着严府的匾额。 日照而来,只能虚着眼睛看。 这样的反应却让何玉晴有了屈辱感,“呸,什么玩意儿——是不是真以为我不敢找上门去?!” 狠话是这么放着的,脚步却未曾移动半分,若真起了冲突,严家真的会顾及姜落的脸面?恐怕到时不止姜落,就连她自己也没什么好下场。 可她不想就这样算了。这次算了,那丫头不就以为她好欺负,更不会搭理她了。 就在她考虑怎么办的时候,严府门口走出来一位妇人,面上不苟言笑,一旁有个老嬷嬷正恭敬地扶着她的手往前走——她有些鄙夷地翻了个白眼,却又忍不住一直观察富贵人家是什么样的姿态,没准儿以后自己也能用上呢。 似乎是感受到了她频频窥探的目光,蒋蓉有些不耐地看了她一眼。 何玉晴还在痴痴想着美梦,一时没注意自己一直在盯着蒋蓉打量,直到跟蒋蓉对视后,才有种做坏事被抓包的感觉,前些时候才被彭力说成小偷,这会儿便别惹火上身。 蒋蓉觉得奇怪,但出于礼貌还是收回了视线,朝前迈步。 何玉晴的目光收敛了些,但还是忍不住往蒋蓉身上瞟。蒋蓉走得近了,她就更能看清那衣服面料做工,忍不住幻想那一套华服穿在自己身上会是什么样子——啧啧啧,一群人围着她喊“何夫人”,想想就美滋滋的。 蒋蓉路过何玉晴时,拍了拍柳嬷嬷的手。柳嬷嬷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心下明了,拿了些碎银过去,放在何玉晴坐着的台阶旁,这一刻她才如梦初醒。 “这……?” 柳嬷嬷只说,“收着吧。” 何玉晴的表情还在疑惑,手已经摸上了那些碎银开始揉搓着在心里数数——是那死丫头找人给她的?可这数目也不对啊…… 柳嬷嬷见她低头数着碎银,忍不住劝道,“有手有脚的,找份差事不算难。” 这下何玉晴反应过来了,这就是把她当成街头的破烂讨口了。她气得说不出话来,连连说了好几个你也你不出下文。 她涨红了脸,终于憋出这一句,“……你骂谁呢!” 柳嬷嬷听到这一声也只是脚步顿了顿,无奈地叹气。在她眼里,这不过是何玉晴保护自己虚荣心和自尊心的举动而已。前面的蒋蓉回头看了一眼,甚至没有看何玉晴,只是用眼神催促着柳嬷嬷跟上。 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人无视让何玉晴感到非常不爽,尤其昨天刚被姜落无视过,现在不仅被无视还被侮辱成讨口的,还有前面那个女人——那是什么不屑的眼神? 被姜落爽约的愤懑卷土而来,她的怒意蹭蹭上涨,“一个连自己儿媳是谁都不知道的臭女人,你有什么好嚣张的——!” 声音并没有到吼叫的地步,但蒋蓉还是听见了。她皱着眉头转过身来,眼神直直地盯着她,“你再说一遍?” 蒋蓉的发问如同一个晴天霹雳,何玉晴登时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嘴,“不、不是,我刚刚瞎说的,冲撞了夫人真是该死……” 她作势要扇自己耳光,身体已经背过去了准备离开,只可惜跑错了方向——蒋蓉刚从严府那边走来,她再往反方向跑,无疑是自寻死路。 “是你自己说,还是我让你说?” 蒋蓉眉头紧锁,已看得出心情十分不悦。 被这么一威胁,双腿打颤的何玉晴一下来了底气,干脆破罐子破摔,“你那儿媳是哪个肚子里的种我可是一清二楚,你要是不怕我在这大庭广——” 声音戛然而止,严府的仆人已经把她敲晕了。 蒋蓉冷哼一声,“带到柴房先饿一顿。” 何玉晴自然是被饿醒的。 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何玉晴费力地爬起来,看向唯一有光亮的地方——窗户。 星幕落下,点点亮光悬挂于苍穹之上。肚子饿得只想吐酸水的何玉晴没有什么力气,更无心欣赏美景,胃里一阵绞痛,每一寸肉都在肆意地横跳,但起不了任何作用。 她随手摸索着旁边是什么,粗糙的木头表皮和纹理让她明白了自己身处何处。 柴房。 头一遭体验关了自己亲生女儿多少年的地方,心里不是愧疚,而是极大落差带来的嫉妒——凭什么自己得到了这个待遇,她却能安然无恙地做严家二少奶奶? 她仍觉得所有的不公都是别人的错。 肚子又饿了一阵,何玉晴差点就要两眼一黑再次晕过去时,外面的人终于将柴房门打开了。亮光一下照射进来,让她极不适应地眯起眼睛,没等缓过神来,人已经被架起来带走了。 蒋蓉坐在位置上,手里端着茶杯似乎是要喝,实际上杯盖刮了多次,只是一个神游天外的表现。直到何玉晴被架了进来,因为体力不支而摔倒在地上咚的一声,她才舍得放下手里的茶。 “长话短说。现在给你两个选择,要么把你知道的一切都交代出来,我给你一笔封口费。要么大家就都不知道这些秘密好了。” 后半句虽然是吓唬她,但也足够警醒了。跟人命沾边的事,蒋蓉还干不出来。 “我、我选……第一个。” 蒋蓉浅笑,“识时务者为俊杰。” 月色当空,漂浮的云晃荡在周围,像是浮动的月光夹杂着虚无。院子的枣树仍旧青涩,伴着微风百无聊赖地拍打着同伴的枝叶。 姜落抬头望去,心头蒙上郁色,严佑还没有回来,那么和离的事就要再拖下去——这不行。 之前那份写好的和离书在昨晚的疯狂中被严佑毁尸灭迹,姜落只好叫云枝又重新写了一份,等她翻找出来,正准备直接拿去给蒋蓉时,便听院子外一阵脚步声。 “二少奶奶,夫人让你马上去正厅,不能耽误。”仆人恭敬地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姜落有些疑惑,一般从用过晚饭后,就不会和蒋蓉有碰面的机会了。“……好。”她将那份和离书揣在身上,跟了上去。走得近了,她才发现周围的仆人似乎不少,围在周边如同一个密笼,就像是—— 怕她逃走一般。 姜落有些不自在,摸了摸自己的脖颈,突然想到了那里醒目的吻痕。这样去见蒋蓉显然不合适,她又退了几步顺手拿上云枝递给她的披风,浅浅遮挡。 院子到正厅的距离并不短,脚掌甚至能走出鹅卵石的形状,尤其今晚带路的人走得比平时要快,这种感觉就会更明显。 见到蒋蓉的时候,姜落还不知道是为什么。蒋蓉屏退了周围人,只剩下她们两个。 今夜无雨,灯火摇晃,她坐在上方,目光扫过她手上的镯子,简单称呼她。 “姜姑娘。” 这个称呼姜落的寒意一瞬窜到头皮,各种可能的场景在她脑中开始疯狂地涌现,反反复复像碎尸搅拌一样炸开,叫嚣着自己的真实性——而她最担心的,是何玉晴若是对严家做了不利的事怎么办? 明明她叫云枝去查看的时候,何玉晴已经不在那里了……那她是什么时候被蒋蓉带走的……难道是在衙门时被带回到了严府…… “姜姑娘?” 又一声称呼将她拉回现实。 “是。我在。”姜落回过神来。 姜落的直接承认让蒋蓉有些意外,就单从她与姜落相处的日子看来,也不像何玉晴形容的那般十恶不赦,但话又说回来,这跟她没什么关系了。蒋蓉冲她扬了扬下巴,示意她站起来,“不必跪着了,以后你我之间不会是这种关系了。” 姜落反应了一下,随即站起身,把还新鲜的和离书递给她,“抱歉……我……” “这不是你一句抱歉就能弥补的。”蒋蓉的表情没有预想的严肃,反而有种解脱的平静。 一开始是为了严佑,他说沉家千金合他心意,没想到却是个掉包的冒牌,怪不得字不会写,交际方面也很奇怪——她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不对,姜落第一次敬茶的时候,她就怀疑了,只是那仪态姿势又挑不出刺来……啊,她母亲说她学了跳舞,还有什么哥哥姐姐,教她有的没的。 想到跳舞这件事,蒋蓉也有点看不上眼,那些舞姬伶人才会做的事,上不得台面。 蒋蓉看了一眼递上来的和离书,心头噎了一下,原先以为姜落是奔着严家的财产来的,又或者是和她母亲串通好了,敲诈一笔,但姜落的表情却并不是这样—— 太寡淡了。没什么情绪。看不出爱恨。 蒋蓉轻咳一声,并不想让姜落发现她在打量她,这是一种无礼的行为,尤其是在身份揭穿后。她还是忍不住数落姜落,好像这样就能为自己开脱,“我要你的道歉有什么用?我教得那么好一个孩子,跟着你学会了撒谎,学会了隐瞒……明明他可以娶一个更合他心意的妻子,过着平淡幸福的生活,偏偏和你——!” 话音瞬止,她想说出苟且二字,却又因为沾上了严佑而选择拒绝。 对岔路口上另一条未被选择的幻想,会在当下不如意时更加华丽美好。 “我们彼此心意相通,当下便是最好,没有更适合一说。” 姜落的思维习惯依旧停在是与否上面,对待感情也是如此。足够的“否”能摧毁她的“是”,足够的“是”也能改变她的“否”,她从不在折中上面花费过多心思。 此时此刻,姜落想到的是那个人说爱她的表情,“说是天作之合,也不为过。” “你……你简直是不知羞耻!”蒋蓉气得绷直了身体,直接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不知羞耻?你儿子才不知羞耻呢。” 一声冷笑从外面传来,熟悉的腔调让姜落立刻转过头去。逆着光,是模糊的身影。但并不妨碍她认出来那是谁。 她的家人。 真正的家人。 游席知挑衅地看了蒋蓉一眼,随后朝姜落招手示意她过来。他几乎是目的明确地挑开了她的披风,故意露出一小截确保蒋蓉看到后,重新将那披风细心整理好,他自言自语地,余光也不看她,样子十分嫌弃,“看看这谁弄的,跟发情的狗一样到处乱啃……啧啧啧,不、知、羞、耻——” 尾音也是精心设计过的拖长。 “……”蒋蓉答不上话,只得用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看向游席知身旁的严佑,他进来后没有站在她这边已经够让她失望苦恼的了。 “……晦气。”酝酿了许久,她终于吐出了这两个字。 “真是晦气。”蒋蓉重新看向游席知,又重复了一遍,显然看得出她并不待见游席知。 “彼此彼此。” 蒋蓉冷哼一声,不再对他的寻衅作出回应。她看得出,游席知和姜落认识,而游席知是严佑带过来的——严佑早些时候就离家了,总不能是刚好就大街上碰到了然后拉进来了吧? 他还有更多的事瞒着她。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蒋蓉质问他,却又不敢听他的答案——或许半个月,或许……半年?无论多久她都会介意,就看伤心得多少了。 严佑没有立刻答上话,迟疑的表情在蒋蓉眼里就是在寻找一套完美的说辞。 “我问你什么时候——”她的音调变得尖锐,不想失了体面却又藏不住最后一个音的失真,“你知不知道……”她控诉着,逐渐有了哽咽声,“是他……是他害死了你哥哥!” 她始终认为,严继山离家出走,和游席知的教唆脱不了干系。 “你这老婆子,自己不想认清现实也别泼脏水啊。”尊老爱幼在游席知眼里就是个屁。 严佑对蒋蓉的这句话并没有太大的感触或者其他,只是讶异她从那天之后第一次主动提起严继山的事。一提起严继山蒋蓉就十分过激,以至于严佑有些不太相信她的话。 过往的痛楚是一颗毒瘤,慢慢向心脏开疆扩土,直至面目全非,剩下一具自己都不认识的空壳。 “既然他在这儿,那就听听他怎么说。” 来的路上,严佑把最近发生的事都告诉了他。游席知已经做好了带走的姜落的准备,按照之前答应的,他要在走之前要把当年的事先说清楚。 姜落虽然是被游席知护在身边,但目光却一直停留在严佑身上,她第一次在他脸上见到那样哀伤脆弱的表情,有些担心。 “还看呢。”游席知察觉到姜落垫脚探头的动作,拉了她一小把,弹着她的脑瓜,小声地斥责,“你这丫头,我都没来得及说你。看你以前窝在角落里的时候也没这么大胆子啊?还有——多久没练舞了?等会儿我再跟你算账。” 游席知目光黯淡了一下,悄声嘟囔着,“算了看吧,反正也看不了多久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游席知总觉得她变得比以前更……放肆了?这个词语可能有些不对,但他却想不到其他合适的形容。 游席知揉了一把姜落的脑袋,重新看了回去,“当年的事究竟如何,我今天就在这里一并说了,蒋夫人你呢,有什么想说的我也听着,可不能让你平白无故给我们泼脏水吧?一把年纪了,悠着点吧,别老是一天板着个苦瓜脸。” “最后。我们从未同意这门婚事,别一口一个不知羞耻的骂人,你不是最讲礼数了吗?嫁娶之宜的第一位,当然是两个人互相看对眼。小年轻互相喜欢,怎么你了?”游席知翻了个白眼,又补充道:“再说了,他还不一定配得上我家孩子呢——” “自以为是。”蒋蓉冷哼一声,并没有反驳他的提议。 只有姜落轻轻拉了一下游席知的衣角,呆头呆脑地应他的话,“配得上。” 游席知连连咂舌几声,又在她脑袋上一拍,“你这胳膊肘外往的丫头,气死我得了。” 严佑看过去,“游师父,你别打她。” “滚滚滚滚滚滚滚——谁是你师父?”游席知瞪了他一眼,“几句话的事跟你们讲明白了,省得以后再把这些腌臜事搅和到我们头上——” 040苦 y uz ha iw x.c o m 游席知认识严继山的时候,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七。一个是极负盛名的跳舞天才,一个是名重一时的高才绝学。 一舞值千金。皇帝知道贺兰音对他的舞蹈感兴趣后,特意请游席知到宫中,目的还是不希望贺兰音闷着。 两人交谈一番后,皇帝察觉到贺兰音的笑容更多了些,便对游席知颇加赞赏。有了皇帝的看重,再加上游席知那脾气,宫里基本无人敢惹。 游席知和贺兰音两人心知肚明,不过是互惠互利罢了,谁会嫌钱多呢? 游席知刚和贺兰音达成共识那时正从门口出来,出来的时候没仔细看路,不小心撞上了严继山。 “嘶……谁啊——”游席知抬头看过去,“啧。你会不会好好走路?” “抱歉。”严继山朝他行礼,“我不小心迷路了,请问出宫的方向怎么走?” 游席知上下打量他一眼,是个生面孔。宫里待得久了,一时半会儿对着没有恭维或厌恶的表情有些发愣,很快,他又警惕地盯着他,“你是谁?”看好文请到:pow enx u e1 6.co m 这里是后宫,能迷路到这里也不简单。 “严继山。敢问阁下是……” “游席知。”游席知随意挥了挥手,“哦,你就是那个新科状元?”听过名字,但不认得人,“你跑这里来干什么?” “我的朋友让我在宫门等她——呃、大概是这个方位。”严继山不确定地嘀咕着,“但我转了有一会儿了,劳驾兄台为我指指路?” 游席知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哦,你往东南方走。” “啊,谢谢。”严继山欣喜地笑了,冲他点头后连忙往西北方快步走去。 “喂喂喂,严继山——反了反了——” 严继山这才虎头虎脑地转过身来,“哦,抱歉抱歉,我的方向感不是很好……” “看出来了。算了算了,正巧我要出去取酒,带你一并。”游席知觉得他可能是真糊涂,只好示意他过来。 严继山乐呵地上来了,两人一路交谈甚欢,他突然一拍脑袋,“哦,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跳舞很厉害的天才是不是?幸会幸会。不过我觉得我那朋友跳舞也很厉害,简直就是天底下最美的舞姿——” 他一边说,一边眼睛放光。 游席知刚得意地翘起下巴,接着胜负欲一下被挑起,“什么?我也要见一见!带我去看看——” 事实证明,他早该知道这个家伙是个蠢东西——什么最美的舞姿,人家不过是穿着新衣裳在他面前转了几圈而已,根本就不会跳舞。那姑娘最后拉着两人一起请客吃饭,才看起来没那么尴尬。 “你这分明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酒铺里,游席知跟严继山碰碗,灌下一大口酒,“嗯?这家的桂花酿不错啊……”带着一起喝酒,是游席知对待朋友的最高礼仪。 严继山也喝了一口,“嗯。好喝。但是我不懂酒。嘿嘿。” “真是跟你说了也白说。”游席知无奈地笑起来,“不过经过你这一遭……我对跳舞有了新的看法……” 严继山笑起来,“开心最重要。” “你小子看起来憨头憨脑的,还挺通透。”游席知用手肘碰他,“打算什么时候去提亲啊?” “噗咳咳——”严继山被呛到,脸颊红了大半。 “严兄,这桂花酿可不是烈酒啊。”游席知不留情面地笑话他,“啧啧啧,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 游席知后来想起这段话时,突然觉得自己说错了——严继山不是个没出息的。 两年后,严继山告诉他自己要和那个木匠的女儿兰淼要离开京师了。 “你这不就是私奔吗?!”游席知颇为震惊。 一个新科状元,正是事业有成大展宏图之时,为了一门家里不同意的婚事就要离家出走,怎么听都觉得意气用事。 游席知劝他,他只是问他要不要一起走。 “你这呆瓜,我好心劝你,你还拉我下水是吧?我在这京师吃喝不愁的,舒坦得很。”游席知白他一眼,“你可得想好了,离开了严府,你就没钱没势,要为生计苦恼了——更重要的一点,人家姑娘愿不愿意跟你过那苦日子?别到时候满心满意地跟着去,结果被人放了鸽子啊?” 严继山欲言又止,“淼淼不是这样的人。离开严府确实不是什么深思熟虑的好办法,但是我目前最需要的。”平时从不藏着二两心事的严继山此刻哀愁起来,游席知看得出,这个决定还在犹豫之中,人还在动摇,等着有人推他一把又或者干脆拉回来。 沉默融进夜里,刮起刺耳的风。 “唉。” 不知道是谁的叹息。 游席知看着他垂头,又道:“我记得你还有个十二岁的弟弟吧?就算是跟父母有矛盾,但你真的舍得离开那小子?” “十二……你说得对……弟弟他才十二。”严继山目光黯淡下去,“但我是我,他是他。” 家人不是用来捆绑的。 游席知看不懂了,他和蒋蓉的关系按理说没有那么差,严继山谦恭仁厚,不像是气上头了做了这么个决定,“一定要离家出走?” “我不能一拖再拖,更不能让淼淼一直等我。如果这次我的态度让他们觉得还有转圜的余地,之后只会是步步紧逼……我还不如一开始就做得彻底一点。再者,我不喜欢预测未来。”严继山深吸一口气,“反正就是这样决定了。” 游席知判断错了,他在痛苦,但不是因为犹豫而痛苦,而是因为和家人割舍。 “我只是过来告诉你一声,如若你不愿,那么此次见面就当做道别吧。”严继山朝他拱手作揖,“游兄——” “知道了知道了。只要你觉得值就行,别到时候找我哭啊!做自己喜欢的事还要权衡利弊那就太没意思了!”游席知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这京师我也不是特别想待,反正从贺兰音那里赚得也够了——诶,再有,别以为只有你有老婆啊——” 两人约定好在第二天一早离开。 走之前,游席知准备去找贺兰音再拿些钱,白白给她当挡箭牌,总得收点利息。 谁知道摊上个大麻烦。 “喂,你这小鬼——”游席知看着面前这个九岁的娃娃,颇感头疼,他蹲下来悄声道,“回去找你娘去,找我干什么?!” 女孩现在的个头不高,还需要仰头去看游席知,小脸精致,一眼就知是个美人胚子。 “我知道你要离京。”贺兰梓抓着他的衣袖不让他走,“带我走。” “你个小娃娃凭什么以为我会——” “不然我就去告诉皇帝,告诉他你和贺兰贵妃的交易。你觉得他信我还是信你?” 不是称呼娘亲,而是贺兰贵妃。贺兰梓一向这样,游席知也不多问。 “你这小娃,上次就被你坑了一把,还嫌不够是吧?”他扒开她的手,“去去去,你尽管告去,看是你消息快还是我跑得快。” “你确定?”她作势要喊。 “……” 游席知“嘶”了一声,“你真是我祖宗。”他上下打量她的个头,又捏了捏她的胳膊,“不好养活啊。去,去找你娘多要些钱。” “多的没有。” 贺兰梓说的是实话。贺兰音长得美,也爱美。保养皮肤用的都是名贵材料,她的开销也不小,剩给游席知的已经格外慷慨了。 游席知弹了一下她的脑瓜,“你这小屁孩。打算现在就这么跟我走了?” “嗯。” 离开得很顺利,四个人加一个小孩。结果刚出门,贺兰梓又捡了个小孩。这下变成了四个人两个小孩。 就这样同行了两年后,各自有了各自的想法。严继山和兰淼想定居下来,但游席知还想和姜莲四处游历,而贺兰梓跟着游席知,迟央淮又要跟着贺兰梓。 严继山刚离开严府时没什么钱,游席知给他的他都管做借,后来便在寄信问候的时候一并还回去。再分开后又过了七年,游席知又得到了兰淼的一封信。 信中的内容很简单,两人诞下一子,让他们来瞧一瞧。 但谁都没想到瞧见的是一个悲剧。 床上放着一个刚出生没几天的婴儿,而另一侧,是一位上吊的母亲。 游席知和姜莲吓了一跳,连忙把兰淼抱下来,却是为时已晚。婴儿似乎有所感应,小脸皱巴成一团,对着面前的陌生人不断哭泣。 婴儿哭泣的时候,襁褓的一封信掉了出来。 游席知捡起来看,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 孩子出生后,严继山想要多挣些钱,又揽了一份工地的活,去做运石工,谁知过程中出现塌方,直接被活埋了。兰淼去找监工理论,却是无果而终。不仅不给抚恤金,还施以恐吓。 意外来得突然,精神支柱的倒塌让兰淼不堪其重,选择了殉情。 她在信里拜托他们照顾自己的小孩,如若不愿,便寻个需要孩子的好人家养着,再者,不要告诉他他的父母是谁。 整个房间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唯独婴儿的啼哭声反应着这里的真实。 没人能审判他人的行为。 游席知看着姜莲怀里的婴儿,正被姜莲逗得乐呵呵地笑,又心疼又无奈,“加上这个,那就是叁个娃了。” 气不过的游席知提着刀去了工地,雇了一批打手见人就踹,又剁了那监工的一只手一只脚才算泄恨,那群人吓得跪地求饶,屁滚尿流地跑了。原来这监工做的空壳生意,早就破产了,根本拿不出抚恤金。 游席知不想去找什么青天大老爷来主持公道,也不指望。要是闹大了,再因为他查到贺兰梓头上,以后的生活更不舒坦。正当他要离开那里时,他才发现周围都躲着一些妇孺,就那样看着他—— 受害者不止兰淼一家。 他皱着眉头叹了口气,仰头看了一眼天空,低下头后就把钱全分给了他们。 “阿莲啊。”游席知苦笑地看着姜莲,“这孩子,我们就送回严府。” “也好。” “要是他们不要……那我们再抱回来。” 041难 寒冬腊月时,年味儿已经浓起来了。 夹道而立的红灯笼在腊月的漫天飞雪中赤亮夺目,一串红衣在道路中间疾驰而去,看不见笑脸,只听到笑声,奇形怪状的面具一晃而过,看上去像走动的火球。 再过几天就是叁十,按耐不住的孩子已经拿起了鞭炮。 砰砰砰—— 炸响声毫无预兆地侵袭入耳,吓得附近的小贩不慎将手里的花灯摔落地面,惊起了原本靠在一旁打盹儿的流浪猫。 野猫窜了出来,爪子扑在人身上,嗖的一下又没了影儿。 “这位小姐,你没事吧。” 蒋蓉感觉有人扶住了她的肩膀,才不至于重心不稳向后跌去。 “……谢谢。”她慌乱地起身,心里扑通狂跳,连忙转身背对着他,避免和外男接触。 “唐突了。” 吵闹的人群中,其实听不太清,蒋蓉只觉得周围的景象淡去,化作虚影。她悄悄看他,才发现严允章没什么表情,连一个代表礼貌的弧度也没有。 她立刻低下头,只觉得自己的目光太过直白,冒犯了他。 心跳如鼓,心动随着烟火和鞭炮声一通绽放在空中。 蒋蓉抬头看了一眼烟花,再回神时,严允章已经不见了。 雪落得越来越大了,寒风吻过侧颈,擦出一道凉意。她下意识抬手想要捂住,手却停在肩膀的位置像是定住了一般。 那里并没有什么温度残留,却是一路烧了上来,脸颊奇烫。 “小蓉,你在干嘛呢?” 呼喊声将她拉回现实,蒋蓉连忙跑了上去,“小姐,我来了——” “买个糖葫芦也那么慢呀?”蒋凝珂疑惑地看过去,“诶?没有嘛?”她说起玩笑话,“难道你也被那些小孩的鞭炮声给吓到啦?” “没有没有……小姐,我这就去给你买。”蒋蓉羞愧地否认,心里埋怨自己太不像话了。她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千金,从出生起就当着丫鬟了,因为头脑聪明又勤快肯干所以颇得赏识,蒋家特意给她赐了姓。 “脸红了呢。是不是哪家的公子哥找你搭话来了?咱们小蓉聪明又漂亮,可不要被那些纨绔公子给拐跑了啊……” “小姐!”蒋蓉嗔怪一声。 蒋凝珂轻笑,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脸蛋,“好啦好啦,逗你玩的。你知道我没有真的怪你。去吧。” 蒋蓉如释重负,将所有都埋于脑后,转身跑去买糖葫芦。惊鸿一瞥对她而言是奢侈的奇遇,也足够撩拨她的心弦。 她本以为自己会将那个人永远藏在心底,直到那天跟着蒋凝珂,见到了来提亲的人。 ——是他。 只是看到了一个侧着的背影,但着并不妨碍蒋蓉认出严允章。对于蒋蓉来说,仅仅幻想过关于他的白日梦就够了,她甚至没有去特意了解他,就怕自己沉迷其中。 她安静地站在蒋凝珂身边,听他们讲话。能够远远地看上一眼,说几句话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 他们在商议婚事,她一字不落的全部记在心里,结亲不是小事,她不能出差错。也许是因为有些小悲伤,她听得更仔细了。 卑微吗?她不否认。 “严公子一表人才。我相信你能找到更好的人选。”蒋凝珂说。 严允章拱手作揖,依旧没什么表情,“叨扰了。”似乎被拒绝不是什么难堪的事,或者说,他根本不关心自己的妻子是谁。婚事还没定下时,男女双方本不该见面的,但蒋凝珂觉得这规矩甚是无理,严允章也投其所好,亲自走了一趟。 不过后来他想,更主要的原因,还是想见一见她。 “慢走。”蒋凝珂做了个“请”的手势,正准备叫下人带他出府,犹豫了一会儿,她改口道,“小蓉,你去送送严公子,免得他迷路了。” 蒋凝珂这么一说,蒋蓉心里就明白了——她那聪明的小姐已经看出来她的小心思了。 蒋蓉应了一声,连忙跟了上去,虽没岔步子,但心里的慌张已经写在了眉间。她那股春心萌动的劲儿被吓了回去,只想着如何才能不会被赶出去。 “唔。” 一个不留神,没注意到严允章会突然停了下来,直接撞在了他的胳膊上。 “——对不起!奴婢不是有意的。”蒋蓉慌了神,连忙跪下去,头也埋得更深。 她感觉有什么阴影盖在上方,然后又没有了。 “咳。”严允章眉头皱起,似乎不太自在,但很快,他的表情又恢复了以往那般,“起来吧。” 蒋蓉站了起来,弯着腰的严允章立刻挺直了腰。她对自己的窘态也有些懊恼,更不敢再去看严允章,只是侧身带路,“这边请。” 等到把严允章送出了蒋府,蒋蓉一路跑回了蒋凝珂的院子,便看到蒋凝珂在收拾东西,蒋蓉愣在原地,抽抽搭搭地就要哭泣,“小姐——您别不要我啊……” 蒋凝珂冷哼一声,“怎么?你是不是想说你看不上的,才给本小姐?” “小姐,我真没有这么想……”蒋蓉吓傻了,跪在她跟前哭泣,也不敢去抱她的腿,哭了好一会儿才觉得不对劲,抬头一看,蒋凝珂就那样戏谑地看着她。 “小,小姐?”蒋蓉抹了把眼泪,茫然又害怕。 “瞧把你吓得。”蒋凝珂把蒋蓉扶起来,笑着用手绢擦拭着她的眼泪,“这么来一下就哭得这般厉害,以后要是真嫁过去了受了欺负,可怎么办。” 蒋蓉的脑袋懵得厉害,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什么、什么嫁人啊……” 后来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即使盖头盖在了头上,她都不敢去碰,偶尔鼻尖碰到了,也迅速收起下巴。只有那吵闹声在耳边炸起来的时候,让她回了会儿神,又慢慢地放空自己。 蒋家收她做了义女,蒋凝珂和严允章之间又通信一回,信里写了什么她不清楚,但后来严允章就又来提亲了,只不过对象变成了她。 她坐上了花轿,成了严家儿媳。 严家二老算不上有什么人情味的人,一切按着规矩办事,也不表达喜恶,脸部肌肉像是被训练得只剩那几个表情。这让从小就学着察言观色的蒋蓉,觉得痛苦,永远不知道自己究竟做得是好是坏,任何一点弧度都会是风吹草动,而她怀疑最多的还是那表情里面是否藏着鄙夷。 像是掉进了无人回应的深渊里,只能去猜测触碰到的岩石是什么,一不小心刺了手那也只能硬挨着。 又或者,因为她的身份,严家永远都不会满意她。 蒋府说收她为义女,但她不可能真的把那里当成她的家,觉得受了委屈说回去就回去,每次蒋凝珂问她的时候,她只敢说一切都好。 日子很苦。但好像只有她这么觉得。只能一个人深夜哭泣的时候埋怨自己,明明自己根本没有准备好接受这一切,凭着一腔欢喜就去了。 每当她想放弃的时候,就觉得对不起蒋凝珂,何况严允章对她不算差。也就话说得少点,相处得过于客气。后面她发现了,严允章说得少,做得多。再到后面相处,也逐渐亲密许多。 他在夏日里为她扇风,冬日里为她取暖,出门回家给她带礼,生病时守在她身边。 她知足于此,平淡稳定的生活对她而言已是一种浪漫。 直到后来看见了贺兰音,仅仅一个侧脸,方觉大梦一场。 她听说过的,严允章和贺兰音是青梅竹马,她也知道,自己样貌如何。 蒋蓉什么也不敢多想,头一次不顾仪态,不再矜持,跌跌撞撞地跑到了严允章的书房,她只站在门口,不敢进去,她扒着门框看他,其实严允章的样子和平时无甚差别,但就是觉得好陌生。 “怎么了?”严允章搁下毛笔,静静等待她开口。看她跑得急,胸口微微起伏着喘气,他微微皱眉走上前去,“这么急干什么?” 这样子让她想到了严家二老发号施令的模样。 简直令她作呕。 “……”蒋蓉不知道该说什么,甚至连质问的勇气都没有,气喘着喘着,她的眼泪就流下来了。 这眼泪把严允章看得一愣,他看起来有些慌张,抬手想要擦拭她的眼泪却被蒋蓉侧头躲开,他不明白,只问,“谁惹你哭了?” 蒋蓉身体一僵,不知道怎么回答,半天了憋出一个笑容,“……没什么。” 她是不是一直以来都想错了。 哪有什么情分啊,亏她以为是什么感情培养出来了,原来不过是他娶不到意中人,便是娶谁也无所谓了么——也对,他那样的人怎么会去娶一个丫鬟。 一个受到垂怜的丫鬟,有什么资格去提要求? “想着有事要说,就走得太快了些,给风迷了眼,没想到一到门口就忘了是什么事了。”得体称职的夫人是不被允许说话磕巴的,蒋蓉是笑着说的,只是带着哭腔,眼中的泪没能包住。 严允章见她拒绝擦泪,也就不再伸手,“忘了便算了。怎么哭了?” “没什么,就是想到小姐了。”她后退了一步,规矩地朝他行了个礼,“我想起继山找我还有事儿要说,就先回去了。” 转身的衣摆扫过清风,卡在喉咙里的怒意,强忍着咽了下去。她不懂自己为什么生气大过伤心,很久以后她才反应过来,是因为自己没有感受到尊重。 严允章没有挽留,只是伫立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她不说,他就不会去问。 蒋蓉回到房间里时,没想到严继山真的来了。叁言两语后,她知晓了他的来意。 “娶一个木匠的女儿?不行。” “母亲,您都还没了解过她,怎么就说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 “您总得给我一个理由吧——” “……没有理由,就是不行。” “母亲,你一直都很讲理的。”严继山沉默片刻,猜测道,“是和父亲吵架了吗?还是遇到其他什么事了?” “我。”蒋蓉一噎,又被他勾起伤心事来。她所服从的规矩让她大方得体,让她成为完美典范,让她看着光鲜亮丽,又让她动弹不得。遇到一点与之违背的黑暗,便会迎来对方接近谴责的目光。 终于在一声长长的叹息声中,蒋蓉接了话,“如果你是为了她好,那就不要把她娶进严府。她不适合这里。” “什么适不适合?只要我们两个相爱不就可以了吗?” 她心里羡慕他们彼此相爱,却又不愿这样的悲剧发生在他身上,“你这么聪明,应该明白,环境也是会蹉跎人的。毕竟她未来的身份不止是你的妻子,还会是严家的少奶奶。” “再说了,我同意了有什么用?” “……我没想那么多。”严继山似乎理解了,又似乎不理解,他费力地想要找到和她共情的点,结果以失败告终,“我只是想和她在一起,让她开心。更重要的是,她应当先做她自己。” 很纯粹。 纯粹到刺眼。 可偏偏又让她羡慕极了。 “……我提醒过你了。”蒋蓉的态度暧昧不明,但也算是一种退让。 严继山看着蒋蓉,欲言又止,最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母亲辛苦了。”他理解不了她的痛楚,只能给她这样的安慰。 过不了多久,严继山就直接离家出走了。 这样大胆的举动让严家二老生了很大的气,直接把正在上值的严允章给叫回来臭骂了一顿。严允章吩咐人去找后,直接到了蒋蓉房门口。 似乎是从他脸上看到了破碎,此种在她心里定义为报复的行为,让她产生了别样的快感。 严允章头一次用严厉的声音对她说话,“丰沃的滋养让他变得如此理想主义,所以你也跟着胡闹吗?若是遇到什么不测怎么办?” “反正他在严家也不会自在,倒不如让他选个自己开心的方式。若是受不了了,回来便是。” “你还在耍性子吗?你该不会以为真的觉得他还会回来吧?” 蒋蓉一愣。严继山虽然不是娇生惯养,却也是应有尽有。若有一天突然没有了这些物质条件,便是他放弃的一天。他也许会和他心爱的姑娘吵架,又或者大难临头各自飞,最后回来。毕竟让一个状元郎出去当牛做马,首先自尊心那关就过不了。 她承认自己将未能实现的梦想放在严继山身上小小地憧憬了一番,希望他做出什么改变来,但她没想到他会直接离家出走,她显然低估了严继山。 他从不是一个懦夫。 严允章是个现实的人,还能用叁言两语打碎她的所有幻想,“他来找我的时候,我就说过了不同意。你这样放任他,支持他,为了什么?让他体验一把短暂的快乐,然后彻底摧毁他的希望,最后狼狈至极地回来?那还不如一早就娶个门当户对的,没有那种矛盾,大家皆大欢喜不好吗?” “他为什么不能娶自己喜欢的人?” “因为那不合适。”严允章的表情又如同以往那般冰冷而残酷,姿态倨傲。 “所以你就情愿让他和你一样,娶一个自己不喜欢的?那你又何必娶我?”蒋蓉的表情也有些麻木,两个人对立站着,就像是在照镜子,“一切都是不合适的,痛苦得很。” “什么叫何必娶你?我娶你是——”他说了一半,又停了下来,似乎觉得难以启齿,又或者是自己都没有想明白。 “我们这样,难道有什么问题?我们明明过得很幸福。”严允章的声音逐渐不再有气势,若仔细听,便能察觉到里面还有软弱和委屈。 天空仿佛应声而开,倾盆大雨落下,瞬间浸透衣衫。水流从高高的树冠倾泻而下,敲打在下方厚实的叶面上,奏出无序的节拍。 “对。没有问题。”蒋蓉拒绝沟通,直接退到门后,将门关上,将他拒之门外。 大雨同样敲打着人的肌肤,凝结在手臂上,沿着脖颈和背部留下冰冷的细流。寒意深深渗入骨髓,直至人无法自控地颤抖。 严允章就那样站在门外一动不动,许久之后才缓慢又沉重地抬起步子。雨水带给他的寒冷与他如坠冰窟的感受相比显得微不足道。 湿滑的青石板泛着光,照在那锋利的石头上,映出他离开的身影。 蒋蓉坐在房里,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最后哭累了,便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她后来是被敲门声所惊醒,打开门一看,十二岁的严佑正在门外哭个不停,一旁的下人只说了两个字——节哀。 天空灰暗,雨还没停。举起的烛火也被打压着,颤颤巍巍。 听说严允章离开后又回来找她了,因为跑得太急,脑袋摔在了那石头上。 她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膝盖磕在门槛上,发出咚的一声。她已经忽略了那份疼痛,只顾着抱着严佑抽噎,像是神经错乱一般呢喃着,“我不该那样说的……我错了……我错了……” 严佑也在哭,两人的混黏在一块,分不清谁的痛楚要更大一些。末了,只记得哭痛的眼睛和接不上的抽噎。 一切都是从那场争吵开始的。 没有人指责她,但她却把自己困住了。一场异想天开的结果是儿子走了,丈夫也走了,支撑着她的东西倒下,而訇然倒塌的废墟里藏着一个虚影——一个被规训的虚影。 她要找个“希望”寄托自己。一定要。 严佑听到蒋蓉在他耳边低语。 “小佑啊,我只剩你了……以后要乖乖听母亲的话,知道了吗?按部就班的……不要出错……求你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听我的话,好不好?” 混着鼻息和颤抖的声音,黏腻地粘在了他身上,甩不掉了。 像是被人捂住了鼻口没进深海里,只看得到周围的气泡在不断往上冒。最后,一片死水中,再也看不到挣扎的痕迹。 “……好。” 一个字的允诺,也困住了他。 042脱轨 夜色笼罩大地,除了间或夹杂着几声狗吠和虫鸣,便是一室死寂。 不住跳动的火光摇晃着柔软的腰肢,照亮了一墙挂着的书法和绘画,蜡油攀爬不住,像在落泪。 泛黄的往事被揭开,墙壁上的字画看起来年限更加久远,也更沉默。 严继山的死不是什么离奇案件,是一个未曾被人知晓的遗憾。 严允章也是。 严佑仍然记得蒋蓉门口那块石头的形状。蒋蓉说过,严继山小时候很喜欢这块石头,于是一直留在了她的房门口。后来不小心损坏,留下了锋利的一角。 小时的严佑看着那缺了一角的石头,莫名觉得像父亲,不可一世地固执。没等那石头被搬走,严允章就摔在了那石头上面,一跤下去,后脑勺磕在石头上鲜血直涌。 若是发现及时也许还救得回来,可惜造化弄人。 “满意了吗?”她疲惫地问所有人。 伤疤被重新揭开,脱力的同时反而松了口气。 蒋蓉坐在椅子上,不像往日一般挺直腰背,而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在佝偻着,珠光宝气也盖不住她的瘦小而脆弱。 没人应答她的话。 良久的沉默让烛火都变得矮小了。蒋蓉重新端正坐好,这场闹剧她也看够了,“既然都没话说了,那就给彼此留个体面,好聚好散。”她一只手搭在扶手上,冲严佑微微扬了扬下巴。 “站过来。” 简短的,命令式的叁个字。即使没有人称也知道在喊谁。 严佑一直想要回避这样的上下关系,但颈部已经抬高了一个角度。他僵了一会儿,终于缓缓抬头。 他现在才发现,游席知只能帮他知道一个果,而非最重要的因。何况自己被困了那么多年,早就清楚那份专制了,不是吗? “母亲。难道你真的觉得……我当时要娶“沉家千金”吗?” 那只不过是一个附和她的回答。可以是沉家,也可以是张家李家,乱七八糟的其他家。 十二岁时,敬重的哥哥丢下家里人离开让他百思不得其解,而母亲又跟魔怔了一样,天天念叨着他要听话,哥哥那样是错的,是离经叛道。 久而久之,他也觉得那是错的。愤怒与委屈无处发泄,只想让自己的情绪得到放纵。 却又总在看见蒋蓉眼中的哀求时,被愧疚捆绑。 终于在十八岁的某个夜晚,他遇到了那个婴儿,带给他希望的同时也给了他一份死讯——他也将寄托放在了别人身上。 争吵,矛盾,不是全然无迹可寻。窒息的掌控感一直在包裹他,只是掉得太深,也就变得麻木,习以为常。 那么,是什么让他变了,让他更多地看向了自己? 昏暗的光线让视觉变得缥缈离奇,严佑想要看向姜落,又强忍住了。若是被蒋蓉看见,又会怪罪到她头上了。 他未朝前一步,甚至连风都不愿意吹动他的衣摆。 严佑不明白自己在紧张什么,他觉得按照以往,他应该是跪在地上,不去惹怒蒋蓉,寻找着最折中的办法,所有苦楚能够自己咽下去的,便尽可能地去包揽。 这样想想,他和姜落又有什么区别。 “母亲。小时你总说是秦开舟带坏了我,但你不知道,那是我主动提议的。还是说,其实你知道?只是总想把错归咎于……” “住口!”蒋蓉怒不可遏,声音却带着颤抖,她的指甲陷进肉里,却感觉不到疼痛,“你凭什么以为——都是我的错?你凭什么……” 她哽咽着控诉。 “你凭什么否认我的爱?” 严佑深吸一口气,不愿去看那样令人心软的表情,既然做出了那一步,便不能想着后退。 “那么,我恳求您。让我了解你的爱。不要藏起来,也不要塞进规则的框架里。哥哥的死跟你没关系,父亲的死也跟你没关系。就算你那时什么也不做,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 滴答。 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晶莹的泪珠滚落下来。 严佑原地跪下, “母亲,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吧。我希望你能先爱自己,再爱他人。” 精神世界的搭建,最终是靠自己。 蒋蓉的泪一滴滴往下流,哭得并不厉害,仔细听才会听见小小的抽气声,即使眼泪已经无法掩饰,她仍然倔强地昂着头,保持一贯的优雅。 不是为了所谓的自尊,只是改不过来了。这本就不是她一时能消化得了的。 “你的请求,我记下了。”蒋蓉用这句话匆匆结尾,但并不代表她忽视了刚刚发生的一切。她的手随意一放,碰到了刚刚姜落放在那里的和离书,这一次,她便只做个旁观者。 “所以,就算是有前车之鉴,你也不会和她和离是吗?但这份和离书,是姜姑娘主动写的。” 游席知对于两人的态度也是如此,爱过一场就行了,没必要后半生再牵扯到一起。再者,严佑也太不讨喜了——他们把她的眼睛养得亮晶晶的,可不是为了让她掉眼泪。 他冷哼一声,“和离书已经在那儿了,不管你同不同意。” 都潜意识里觉得,他会拒绝和离。 但严佑签下了和离书。“我尊重她的意愿。和离。” 他走到姜落面前,“你有你想做的,我也有我要做的。生拉硬拽地生活在同一个地方,互相拖着彼此,并不是你我所愿。当下没有在一起的可能,各自珍重,便是最好。” 他已经知道了姜落是爱他的,这就够了。相爱并不能为未来买单,所以感情多添遗憾。 姜落定定地看着他,才明白自己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他们的问题不是相爱与否——这不是什么简单的再会,而是真正的离别。无法做到的约定只会拖着彼此,到最后变成一地狼藉。 他的话句句真挚,炽热的渴求再次被藏了起来,温文儒雅的模样一如初见。 “好。”姜落点头,“那我们……”还做朋友吧?还能见个面打招呼吧?还能友好地交谈吧? “没事。”她重新仰起头,浅笑着,“这段时间,非常感谢你。” 这些问句是无意义的,因为她知道严佑一定会答应,她也不可能甘心和他做什么朋友。他很爱她,爱到让她从中学会了如何爱自己。 但两人现在要做的,是心照不宣地分开。 姜落上前一步,又朝蒋蓉规矩地行了拜礼,“蒋夫人,你是一个很好的人。我从前以为,不去招惹不去感受,那些就可以不存在,我也活得很随便。但是我现在明白了,我有理想有欲望,有意识有自尊,就不该是无所谓的。” 没有人可以肆意破坏角落里的种子,即使它不开花也不结果。 直白的夸赞蒋蓉也招架不住,她只是轻咳一声,让她快起来,“还有一件事,你的母亲怎么办?” 砰砰砰—— 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此时的对话,柳嬷嬷在外低声喊道,不太确定里面谈话的状况,“夫人,衙役来了,说是要带走二少奶奶。刚刚那位……好像跑去衙门状告了。” 蒋蓉在听何玉晴讲完后,便让人带她去用膳了,毕竟她也没有虐待人的癖好。她示意柳嬷嬷继续说下去,“人没看住?” “不。是有个自称是赵驰的人来严府找人,轮班的司阍不知道这事儿,就打发他走了。结果那人去报了官,衙役就过来把人带走了。” “那王八小子怎么来了?屎盆子真是拦也拦不住。”游席知呸了一声,“死老太婆还恶人先告状了。” 虽说蒋蓉答应保她后半辈子吃喝不愁,但先前也把她饿得头晕眼花。比起能饿她一顿,就能饿她十顿的蒋蓉,何玉晴自然更相信彭力。何况彭力还是个官,她指望着青天大老爷给她做主呢。 现在,彭力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便火速派人来严府抓人了。 姜落又拜了一礼,随后站起身,“对不起,蒋夫人,一切因我而起,自然该由我结束,您不要再多劳心。” 游席知皱着眉头,“你该不会要跟他们走吧?” “师父,我有想要做的事。你的养育之恩……” “诶诶诶,打住打住,少给我说些不吉利的。你既要去,那便随你去。反正你记住,我们是不可能让你出事的。” 姜落笑道,“我当然会记得。” 夜色如黛。 枝头的叶子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地面上便落满了树叶的斑驳影子。门锁的形状扭曲,地牢的通道狭窄湿润,传来啮齿动物爬行的声音。 窗户的月光没什么太大作用,唯有摆在外的蜡烛提供唯一的光源,那微弱的光芒无法完全穿透墙壁。细沙已深深嵌入砖墙的缝隙之中,地上是湿润的稻草。 姜落找了处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下,怀里正揣着临走前给她塞的糕点和御寒的披风,看着看着她就不禁失笑。 微凉的晚风拂面而来,姜落觉得自己仿佛闻到了枣香。 烛光摇曳,令阴影随之起舞,呈现出奇异的形态——钩状的尾巴、抓握的利爪、露出的獠牙——每当直视时,它们又化作光影的把戏。 她想到了茉莉,那时候被关着的她孤单又绝望,比她无助得多。 没道理就这么算了,既是公理,她便要争。 043公理 指路24章26章,可以结合起来看,如果不想看,后文也会反复将事情原委进行复述。另:一些章节的插叙是上帝视角,不代表主人公知情。附上年龄图,梳理时间线(希望没有出错orz) 清晨的亮光在地面上投下有形的光影,光下叶片的影子错落地迭在一起,投射在墙根处,像是凭空冒出的花卉。 从湿暗的地牢走出,能看到花朵——虽然只是影子,但也足够使人心情愉悦。 姜落被带到衙门时,何玉晴已经跪在一旁了。虽然没有和她对视,但姜落已经能感受到她的嘲讽。上方的彭力同之前一般正襟危坐,手边放着他最爱喝的龙井。 他开门见山,说不清是急着查明真相还是急着定罪,“姜落,你代替沉家千金沉妙瑜嫁到严家,是否属实?” “是真。” “你的亲生母亲上门找你接济,而你却失约于她,让严家的人和她产生误会,生生挨饿一顿,是否属实?” 彭力这副伪善的样子,姜落厌倦了,让昨晚一夜没睡的她有点想打哈欠,但太不礼貌了,还是强忍住,“那不是接济,是威胁,也就没有失约一说。” “你如何证明那是威胁?” 又来了。总是先让受害者自证。 “她又何来救济一说?” 彭力又拍下惊堂木,“姜落。本官在问你话。” “你让她先说。”姜落依旧是跪在前面,姿势也没变一下。 以为姜落会服软的何玉晴愣住了,有些不可置信地偏头看向她——这还是以前那个只会缩在柴房角落里低头不语的小孩吗?上面坐的可是青天大老爷啊,她怎么敢顶撞的? 彭力冷哼一声,“好啊。那我们就先从替嫁这件事说起。不管你替嫁的目的作何,替嫁这事是欺骗,本身就有错。” “嗯。”姜落点头,很平静地承认了,“我不否认。该受的责罚我都接受,不过在替嫁之前,我是被人贩子绑过去的,彭大人既然要一个彻底的清白,应当一并查查。” 何玉晴唰的一下,脸色苍白,低着头企图掩盖过去,虽然她是想看到姜落被抓进牢里,不过前提还是自己的安全更重要。她清了清嗓子,让自己的声音没有那么心虚,“彭大人,我已经原谅她了,所以就……” 啪—— 惊堂木重重拍下,吓得何玉晴直打哆嗦。 “你昨日跟本官诉苦的时候,本官就说过了,既然是恶人,就必须严惩不贷。”彭力表情严肃,似乎正映照着匾额上题写的“爱民如子”。 “是、是……”何玉晴低下头,心头万分后悔,她本来只是抱怨一番,这彭力怎么跟抓了耗子的猫一样,硬要为她主持公道。说来也怪赵驰那小子,怎么那么不经事儿,看不到人就去报官了,这下好了,她一堆怨气积在心头,一下没管住自己的嘴…… 姜落并没有想到何玉晴头上,只是觉得蹊跷。沉千海曾猜测说,他们恐怕是遇上了仇家。孩提的哭声告诉她人贩子的目标年龄段,一车孩子里只有她一个十八岁的,也有点太特殊了。反正彭力要查,那就顺便帮她个忙,也不为过吧。 何玉晴试图挽回局面,“彭大人,这都是误会,要不就这样算了,何况……这丫头也不是在京师被拐的嘛,这也不该彭大人管是不是……” “没办法查吗?唉。”姜落的话并无恶意,但在彭力眼中就是挑衅。 “你在质疑本官的能力?” 既然他这么问了,那姜落就只好实话实说,点了个头,“既然有能力,那为何两年前的案子还有争议?” 太阳渐渐升高,光照进堂里,让那匾额上的字越来越亮。有人坐在这里,浑身散发着他人的血腥味,炫耀着从被害者骨头上剥下的皮,却只觉得那是新的装扮而已。 “你想说什么?” 姜落注意到他喝茶的表情,若是普通的茶水,绝不会喝得这么享受,更不会表情随便,她看向彭力手边的茶,不答先问,“彭大人在喝什么茶?” 彭力一愣,显然没想到姜落会这么问,“问这个做什么?龙井啊。”他的虚荣心得到满足,本意还是想炫耀一番。 “天天喝?” 他感觉她在羡慕他,“是啊。” “但彭大人的俸禄,不足以支撑天天喝龙井的生活吧。” 算账么,她也会。 龙井的价格区间宽泛,若说是最便宜的,其实也能说得过去。但彭力的茶是崔家茶庄的,他要是今天说这茶不好,崔玖晔当天下午就知道了。“天天喝龙井又怎么了?难不成就因为这样你就诬赖本官贪赃枉法?来人啊,把这个不知好歹的贱民先拖下去杖责二十!” 啪、啪、啪。 一阵鼓掌声后,有人慢悠悠地入场了。 “好大的官威。” 彭力抬头一看,心头一跳暗叫不好。一路小跑着下来行跪拜礼,“拜见太子殿下——”其他人见状,也纷纷跟着跪下行礼。 “起来吧。” “谢殿下。”彭力站起来,弓着腰站在他身侧,“太子殿下,请上座。” “彭大人断案,孤怎可越俎代庖?” 彭力连声应道,叫人备茶来,自己又赶紧去给周景灼置备椅子,转过身悄悄给自己捏了把汗,“太子殿下请。” 太子来了,但韦晧,又或者说叁皇子那边没派人来,实在让他心慌。彭力壮着胆子问了一句,“不知太子殿下大驾光临,有何吩咐?” “孤不是说了么,过来旁听的。”周景灼不慌不忙地坐下,似乎并不打算追究刚刚的事。他捏着杯口摇晃茶杯,看着里面的茶叶慢悠悠地飘着,却不准备喝,“最近的卷宗送上来了,冤假错案一大堆,这种事情发生在京师,孤难辞其咎。你这儿不是刚好在审案子么,孤过来看看。” 外人面前,周景灼还是要装一装的。 “上去坐着吧。继续。” 彭力这才战战兢兢地回到上方坐下,下意识看了眼杯中的茶水,正想着如何尽快把姜落定罪,便听周景灼问,“这杯是龙井吗?” 彭力一时答不上话。他本人小气,自己的龙井是不会拿来招待任何人的。再者,来得不干净,自然就不会把这样的战利品拿出来招摇过市。于是下面人给周景灼上茶的时候,便只是一些普通的绿茶。 “……不是。”欺君的罪名他担待不起,虽然周景灼没有喝,彭力还是不敢撒谎。 “不是啊。”周景灼终于放下了手中摇晃的茶杯,似有不解地看着他,“那彭大人是哪里喝上的龙井呢?”他皱起眉头,像是在认真思考问题,“对了,刚刚讲到哪了?……贪赃枉法,是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是笑着的,似乎只是礼貌地问问,并不关心里面的内容。 “殿下饶命!”彭力吓得从台上连滚带爬地跪下,就要跪着爬到他面前的时候,只见周景灼冲他扬了扬下巴,“孤还什么都没说呢。案子还要继续审,彭大人可不能先一步入狱啊,你说对不对?” 逻辑满分,内容骇人。 彭力只好颤抖地爬起来,又回到了他的位置。他总感觉椅子上有千万根银针在扎他,坐立难安,再拿惊堂木肃静公堂的勇气也没有了。 何玉晴在一旁更是要抖成糠筛了,时间已经过了半个时辰,她已经害怕得忘记了膝盖上的疼痛——太子来了,她更完蛋了。 “那就先、先从替嫁这件事……” “已经讲过了。”姜落对上他的眼睛,并不想浪费更多时间。为什么太子来了,她也清楚——有人在帮她。呛了彭力那么久,能看得出太子是站哪一边的。“刚刚在说两年前的那桩案子。吕咏,柳成卓,茉莉,他们的事。” 彭力当然记得。只不过现在脑子里想的都是自己受贿的事。当年那案子没什么难度,一查就知道是吕咏派人把柳成卓打瞎打残的,前因后果也很清晰。这人手脚不老实,去玷污良家妇女,被人打了也是活该,他可倒好,反过去报复别人,也就被人告上衙门了。 彭力本来很快就要结案,但那吕咏却送了许多名贵药材给他,既然如此,他也就当这件事不知道了。反正吕咏说了,那姑娘是自愿献身给他的,也就、也就算不上颠倒黑白吧? 汗水沿着他的鬓角流下,彭力根本不敢去揩,强装镇定地问道:“哦……那件事在讯簿上写得很清楚,你有何疑问?” “我只问一个问题,柳成卓是怎么瞎的,怎么残的?” 彭力装模作样地找着讯簿,翻看起来,谁能想到上次叁言两语就能打发的案子现在能吓得他后背冒虚汗,“我看看啊……这上面写……” 这上面一片空白,什么也没写。 “两年前的卷宗,不至于这么不清晰吧?既然彭大人眼睛不好,那就拿过来给孤看看。”周景灼冲他伸出手,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勾了勾,“走这么慢?眼睛不好,腿脚也不便了?彭大人,要不要孤为你找个郎中看看,是不是也瞎了瘸了?” 语气竟然是真的关心。 彭力打了个寒颤,起身的时候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强迫自己不要发抖,“没、没有。” 讯簿终究还是递到了周景灼手里,他拿过讯簿翻看两眼,读了出来,“……柳成卓无端发难吕咏,公然扰乱衙门秩序,罚五钱杖责二十……没了。”他又笑了,“彭大人,你觉得“无端”二字怎么解释?” 彭力慌乱地跪在地上,连忙招呼衙役,“快,快去把相关人等都带过来——一定是当时下官办事不力,出现了纰漏。还望殿下给个机会,让下官重申此案。” 周景灼只是挥手打发他。 很快,吕咏来了,茉莉推着柳成卓也来了。一个眼瞎了看不见,另外两个也看不认识太子,只是听着彭力的指示。 “那个柳成卓,你就不必跪了。”彭力半分不敢耽搁,惊堂木一拍,直接发问,“吕咏,本官再问你,两年前你是否蓄意报复,找人殴打了柳成卓?” 吕咏微微皱眉,看向彭力的目光有些惊讶,他自己斟酌了一番,答案还是否认的,“没有。” 姜落问他,“你当时说‘挨了几棍子,不碍事’,不碍事的话,你的右腿的伤怎么还没好?” 吕咏答,“那是摔伤的。” “街坊邻居只是能证明你摔了一跤,但你的右腿伤是你摔的,还是被人打的?还是说你故意摔一跤就是为了混淆前因后果?”姜落上一次只觉得巧合,被他们所谓的其他证据牵着鼻子走,太被动了。她补充道,“你说了不算。我要求验伤。” 周景灼若有所思地看了姜落一眼,“去找人来。” 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只是一个简单的腿伤,花不了多长时间,伤口形成的时间说不出具体,但摔伤和打伤还是能辨认出来的。很明显,吕咏右腿的伤是被打出来的。 吕咏看向姜落,“所以呢,你究竟要说什么?要证明我是被柳成卓打的?因为我被他打了所以我要报复回来?就算我承认你的说法,那也是他有错在先!为何不去追究他?”他冷笑一声,还以为姜落是个帮腔的,原来也是个不明就里的。 追溯本因,就意味着茉莉的往事要被翻出来再讲一遍。 在众人面前再讲一遍,她是如何被侵犯的,又是为什么被侵犯。 吕咏明白了,姜落不知道这事儿。 柳成卓怒火中烧,一开口就骂他,“你这个禽兽做了什么你心里清楚。你敢说你不知道我为何打你?” 吕咏知道他的软肋,反问道:“哦?那我做了什么禽兽的事?” “你……!”柳成卓从不愿意提那件伤心事,他只是听她讲,都感觉心在泣血——但那是真正的,血淋淋的暴行,发生在她身上。 第一次报官的人不是柳成卓,而是茉莉。她看到他被打瞎了打瘸了,只想着为他讨回一个公道,彭力要求她把事情的经过复述一遍。那快要碎掉的声音让他耳不忍闻,他已经看不见了,根本不知道她跪在公堂的哪一处,他连安慰都不知道往哪个方向伸手。 再来一遍?这不可以。这只会让她更添痛楚,何况撕开伤口并不一定能得到公平,他们看不到清白,只有蔑视的目光和变本加厉的凌辱。 每一个字都带着血黏在她的嘴皮处,还未愈合的伤口被人用力撕开,假模假样地安抚一下,又再次撕开,反复,来回,直到他们看到那里的血流干了,再撕也没什么用时,才会挂上满意的微笑。 茉莉安抚性地拍了拍柳成卓的肩,示意他不要激动。她看向姜落,开口道:“我算看出来了,你就是个缺心眼。” 明明情况都不知道,就一股脑的要给他们清白。 他们这样的,一定要往好的方面发展吗?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活在灰色地带不就好了? 茉莉深吸一口气,感觉胸腔里的气流在颤抖,在抗拒。她握上了柳成卓的手,慢慢地,又松开了。 “不过,我觉得你做得对。” 贞洁无法辨别一个女人好坏,却能真实地为她打下一片烙印,凭什么呢。 “一切为何,我都将原原本本再叙述一遍。我是有错,但那不是行凶的理由。” 她是受过伤,不代表她一定要一直痛苦地活下去,永远无法从伤痛中走出来。 044家 听到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一个巴掌扇在姜落脸上。她想道歉,却又知道茉莉最看不起的就是她的道歉。 当这份沉重再次从口中说出的时候,茉莉已经没有像第一次那么痛苦——抓着不放不是她的作风。 她不想她的爱人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永远带着一份怜悯的目光看着她,永远把她当做脆弱的一方,这对她来说,只会是另一种轻视。 “以上,就是全部。” 整个案子再次清楚明了地摊开,做了什么没做什么,都明明白白。 周景灼也明白了,这桩案子是什么情况。 茉莉为了给柳淑治病去偷钱,偷钱的时候被吕咏抓个正着;吕咏向茉莉提议用她的身体换药,茉莉答应了;柳成卓知道此事后去把吕咏打了一顿,造成了他的右腿伤,吕咏报复回来打伤了他的眼睛和双腿;茉莉知道后就去报了官,但不知道吕咏和彭力已经串通好,于是这件事无果而终。 茉莉没有偷吕咏的药,柳成卓也不是故意寻滋生事。 若是没有人提起,这件事就会这么过去。但韦晧他们想干的龌龊事牵扯到姜落,于是让吕咏故意诱导蒋蓉把茉莉抓了,姜落也就知道了两年前这桩案子,尽管知晓的不全面,但她不会就这样算了。 惊堂木一拍,彭力道,“吕咏,你诱奸他人,寻衅报复,你可知罪?” 这一番定论已经明了,彭力已经把他抛弃,不会再保他了。吕咏自然也不会惯着他,要拉着他一起下水才行,“彭大人,是因为这次你没有收我的名贵药材,所以才会和两年前结案的时候说法不一么?” “住口——你休得污蔑本官。来人啊,快把这刁民拖下去——!”彭力慌了一通,抓着竹筒的签子就往下甩,一连甩出去多根。 周景灼看着费力演戏的彭力有些看累了,他不慌不忙地起身,随意拍了下衣服,“彭大人别急啊。先说这个小偷……” 柳成卓应道,“大人,茉莉所偷的所有,都会悉数上缴。” “那不是应该的?杖责二十,叁倍上缴。至于你,又瞎又瘸的,也算是吃够苦头了,没你事了。” “……是。”这已经是从宽处理了。 周景灼蔑视地看向吕咏,“你是不是觉得,这种事情叫你情我愿啊?看来你真没进过牢狱,不认识什么叫威逼利诱。也罢,就让你亲自体验一回,看看你的口供是否会“你情我愿”地改掉呢?” “啊,对了。还有你,彭大人。”周景灼微笑着走过去,十分善意地扶了他一把,“别急着拜年啊。你还没表态呢?” “谨遵殿下旨意。”跪拜在地彭力挡住了脸,掉落在地的汗水只有他自己看得见。 “瞧把你吓的,谁说那个了?孤问的是,官民勾结,彭大人,你觉得,该怎么判?” 彭力当场吓晕了。 他接着叹了口气,语气颇为苦恼,“唉,这么不经事儿,还敢喝龙井。” 周景灼啧啧几声,叫人把彭力拖走了。该罚的罚,该走的走,现在剩下何玉晴和姜落还在这里。 “姜姑娘,我们见过的。”周景灼说的是踏青那次。“但是你恐怕不知道,沉家千金,我也见过的。” 姜落点头,“我没想过隐瞒。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哦?真的?那这样吧,秋后问斩,怎么样?”他表情严肃,脸上看不出一丝开玩笑的迹象,似乎是在认真思考这个方案。 “啊……好吧。”姜落微微皱眉,“不过我想先……没事。”她还想和自己想见的人道别,但是她隐约猜到,师父他们似乎不是方便露面的,于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没其他想说的了?” “……没有。” 就算没有她的叮嘱,他们也会好好活着,她并不想留太多念想给别人占用他们的时间,她知道他们是爱她的,会想念她的,就已经满足了。最遗憾的一点就是,没法跳舞了。 “你胡说什么啊!”一道女声从后面传来,气急败坏的样子倒是有些可爱。“替嫁是我同意的,又不是她逼着我,把刀架在我脖子上——” 姜落心里已经认出来是谁了,转头一看,果真如此——沉妙瑜来了。姜落并不想牵连任何人,连忙冲周景灼摇头,“不是这样……” “好吧。”周景灼打断姜落的话,“那你们两个都秋后问斩了如何?刚好凑一对儿呢。” “呸。草菅人命的狗官。”沉妙瑜气冲冲地呸了他一声,她的急性子就没变过。本来今天是想去悄悄找姜落的,路上还买了好些吃的玩的,哪晓得找了她半天的云枝告诉她人已经被抓到衙门去了。 剑一背,步一迈,这位女侠就急匆匆地赶来了。 何玉晴跪在一旁快要吓死了,这个人怎么敢骂当今太子,要是他一个不高兴,大家都不活啦? 结果她就看到周景灼无所谓地笑起来,“沉女侠真性情。” “沉家不追究,严家也不追究,那么……你追究?”他忽然看向何玉晴,吓得她连连磕头,“小人不敢,不敢……” “你不敢?贩卖人口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不敢?” “小的知错了,知错了……求大人饶我一命吧……求大人饶我一命……”何玉晴对着周景灼连连磕头,磕在地上梆梆作响,似乎磕得越用力就越能换来怜悯。 他轻飘飘地说,“别对着孤磕,怕折寿。” 这下好了,何玉晴僵在原地,觉得自己磕也不是,不磕也不是。 “刚刚讲到哪里了?贩卖人口,对吧?是你自己说清楚呢,还是……” “我说、我说、我说……”何玉晴带上了哭腔,只觉得眼前一黑,就要晕过去。她已经无力去思考自己贩卖人口比起姜落替嫁,哪一件事的后果更严重。 “是、是我看到她单独出门,就给人贩子指路、会有,有五十铜钱……” 周景灼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只是指路么?孤不是个有耐心的人。” 一阵尖锐的沉默后,她重新开口了。 “是我、是我知道她要出远门的消息,特意去找的人贩子。” “重复一遍。” “我找了人贩子绑了姜落。” “人贩子给你多少钱?” “八百铜钱。” 周景灼忽然抬头向外望去,“听清楚了吗?” 何玉晴不知道他要让谁来听,疑惑地转头过去,本以为是些看热闹的百姓,直到与赵驰对视——那样震惊,不可置信,惊慌失措的表情。 她之前企图在姜落脸上看到那样的表情。 “小驰、你怎么在这儿……我不是叫你在外面等……” 杀人,更要诛心。 “你说的是真的吗?”赵驰打断了她的话,身侧的双拳紧握,眼眶泛着泪花——又一次。这是他们又一次要卖掉姐姐。 “我不明白,姐姐什么都没有对你做吧?她也从来没有苛待过你吧?你为什么就是要逼着她去死呢?” 他从前以为,只要小心地去维护那场尴尬的关系,避免他们产生矛盾的可能就好。他阻碍着父母一切使坏的机会,也不去多联系,希望一切的罪都由他去赔,然而事实证明,他错了。 错得离谱。 “儿子、不,不是那样的……我……”何玉晴想要解释,声音却像是被堵住了,此刻,遮羞布被扯下,她的虚伪在所有人面前暴露无疑。 赵驰说不上谁对谁失望,他不想再去回应了。他享受着父母对他的好,所以总想着在父母和姐姐达成一个委曲求全的关系,还把自己放在理中客的位置,实在羞愧——那只不过是稍微好看一点的纵容罢了。 “对不起姐姐。”他跪在姜落后面,并不奢求原谅。他只是明白了自己应该回应的是谁。 “小驰啊……你看看娘,娘对你不好吗?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赵驰被她的话拉入了恍惚的回忆,他想起来何玉晴对他很好,又总能在回忆的一角看到那个可怜的女孩。 但父母对他好是因为什么呢?如果他也是个女孩,还能过得这样轻松吗? 有利益的爱,能称之为爱吗? 姜落跪在地上,没有说话,她已经不在乎了。倒是沉妙瑜,一边安慰着她,一边抱着她哭得比赵驰还凶,“天呐落落姐,你都过得什么苦日子……呜呜呜……你真的受苦了——” 公堂里因沉妙瑜的哭声混乱成一片,周景灼无奈地按了按眉心,有些烦躁,“肃静——” 沉妙瑜瞪他一眼,一边抽噎着一边骂他,“你这个狗官,我都要死了还不让我哭了!”随后,她哭得更大声了。 周景灼被她哭怕了,“行了行了,真是不经吓。” 哭声立刻止住。 “你俩自愿的事,严家也不追究,孤还管什么?不过,自即日起,姜落,沉妙瑜,两年内不可踏入京师。至于你……”周景灼看向何玉晴,“入狱叁年,出狱后做苦役。对了,你那丈夫也不能落下了。” 衙役听从吩咐,把何玉晴拖走,又带着人去抓捕赵德明。 “此事已了,各位自便。” 从彭力开始,他就要有的忙了。 沉妙瑜伸着脖子看周景灼是真正地离开了,而不是在戏耍她,这才终于松了口气。她有些委屈巴巴地看着姜落,“落落姐,从你保护我的那一刻起,我就把你当真朋友,你对我好,我自然也会一百倍地回报你。可你怎么总是想着自己一个人承担?我知道你没办法不那样做,但我也不会遇到困难把你往外推啊?你出嫁的时候我就嘱咐过你,让你一定要记得明哲保身,你还让云枝把钱给我,我是那种人吗?你是不是根本没有听进去我的话,根本也不把我当朋友!” 她耷拉着脑袋,似有不甘,又跟着道:“落落姐,我没有说要道德绑架你……只是我……委屈一下嘛。” “是我的错。对不起,我给你道歉。”姜落伸手去擦她的眼泪,扶着她站起来,绞尽脑汁想着话本上的话,学一个有模有样,“沉女侠大人有大量,不如就原谅我这一回?” 沉妙瑜破涕为笑,“哼。” 姜落又问,“那云枝上次回去跟沉伯父说了什么吗?我怕他担心。” “那个你就别担心了。” 姜落只告诉了沉家要找师父,并没有说她的出身。沉千海看她虽衣着简陋,但仪态颇佳,还以为是哪里落难的千金,不好开口说,便没有多问,也不觉得会有什么穿帮的地方。 沉家帮都帮了,根本就没考虑什么被拆穿的对策,就看他严府想让他们怎么赔罪咯。云枝一直都和沉千海互通消息,说不上要突然回去一趟,只是那次有些猝不及防,多了一种落狱的可能,便做了最坏的打算,得回去找几个真正信得过的人准备劫狱来着。 沉千海面上说话一股官场味儿,其实一家子都侠肝义胆,怎么能不可爱呢。 两人正要走出衙门,姜落却见赵驰还在一旁低头跪着,她上前蹲在他面前,不知道说什么好,却也觉得自己不该就这么走掉。 良久,她开口,“该走了。” 赵驰见姜落终于对他说话了,跪在地上紧紧抓着她的衣角,“不是的姐姐,你不该和我道歉……对不起姐姐,都是我……”他脆弱地哭泣着,每多想起一分父母对他的好,他就觉得自己该多下一层地狱。 “我小时在柴房唯一的救命稻草就是等你,也是你让我被师父救下。是我对不起你,害得你家破人亡。” “那根本……就不算家。”他像只被人抛弃的小狗,只知道抱住姜落的脚踝,不断哭喊,那是他仅剩的港湾。 姜落沉默着,看着他泣不成声,“姐姐,姐姐……” 终于,她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姐姐在呢。” 045再见 垂柳枝繁叶茂,万条垂下绿丝绦。一只白色蝴蝶绕过它往下飞去,停留在洁白的幼圆花瓣上,轻轻一弹,便又飞走了。花开得不多,周边还有许多是淡绿的花苞,像是珠钗。香气怡人,并不浓郁。 花开着,人趴着。 茉莉正趴在床上,不敢有大动作。杖责二十不是个轻松的刑罚,腰腹往下打出一片血,要躺好一阵子。似乎是看到人进来了,她有些激动,却不小心牵扯到伤口,便是嘶嘶嘶地叫唤。 姜落快步过来,一边叮嘱她小心些,一边替她掖好被角,但是很快就被茉莉无情地掀开了,说是太热。她本来已经做好了不再见面的打算,没想到茉莉还会让柳成卓找她过来。姜落想来想去不知道因为什么,最后灵光一现,开口就问,“是不是差钱了?” 茉莉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想不到该用什么来骂她,“我在你心里的形象能不能稍微……好一点?” 姜落不解,“你在我心中的形象一直都很好啊。你知道的,小时候多亏了你。” “算了算了,你别说话了。”茉莉觉得自己跟她同频交流恐怕还需要花上相当长的时间。“我听说你要走了,估计以后也不回来了,想着昨天的事还没来得及跟你道谢。” 姜落就要道歉,“不要跟我道谢。对不起,我那时候不知道你……” “打住打住,跟你道谢你就收着,一点也不利落。还有啊,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不过是被狗咬了一口,没什么的。”茉莉轻哼一声,“以后呢,我也不会去偷了。柳大哥昨天也跟我说了,吕咏和那个彭力都受到应有的惩罚,怎么说来都是我该谢谢你的。” “……嗯。”姜落点点头,总算是接下了这个道谢。 茉莉继续道,“我跟你虽然相处不久,也不怎么认识,但是呢我也不是个不知道知恩图报的人。你给我的钱也不少,我估计再还给你你也不会要,这样吧。以后挣够了我就拿去捐了。你看行不?” 姜落点头,“好。都听你的。” 茉莉觉得她这话好笑,“什么都听我的啊?你这家伙,别以后被卖了还给别人数钱。长点心吧你——” 姜落笑道,“一回生二回熟。” 前几天的大雨过后,天气越来越晴朗,虽未夏至,但阳光灿烂。 茉莉用手肘轻轻碰她,“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对吧?” 苦涩的生活在慢慢地,又曲折地前进。 “会的。会好的。” 茉莉冲她笑起来,“院子里的茉莉花开了,摘几朵带走吧。” 万里无云,一碧如洗。 天气正好,宜出行。 严府门前匆匆忙忙,一辆马车停在门口,仆人来来往往,在为出行的人收拾行李。丝绸布匹、盘缠……总之吃穿用度能用得上的,都拿上。 姜落本想制止,但蒋蓉只是看了她一眼便接着做自己的,她也就不好多说什么了。她看向站在马车旁的沉妙瑜,说道:“嫁妆我已经原封不动地让人送回沉府了,云枝姑娘也已过目。和离书有两份,一份是和沉家的,一份是给姜姑娘的。沉小姐,还有其他问题吗?” “没有。”沉妙瑜摇头,朝她行抱拳礼,“麻烦夫人了。” 蒋蓉对这类江湖礼节没反应过来,轻咳两声算是回应。她对姜落道,“这一些算是我的小小心意,不要拒绝。原先是我不对,对你说了难听的话。你是个好孩子。任何人都配得上你。”蒋蓉看着她,拿出用手帕裹着的木簪放在了她手里。 木簪是她的,手帕是柳嬷嬷的。 “拿着它吧。”这把木簪出自兰淼之手,是她很早之前逛街的时候看到的,严允章看她很喜欢就买下了,谁能想到后来做这个簪子的人会是她的儿媳呢。 这把木簪在蒋蓉心里,比那家传的翡翠镯子更珍贵。原先那玉镯姜落已经还给她了,不过她想,恐怕也没有送出的机会了。 她将这把木簪送了出去,也是与过去的和解——她不要再被困住了。 柳嬷嬷的指挥任务差不多结束,也走过来了,她站在蒋蓉身侧,目光停留在她的麻花辫上,眼底能看得出不舍,“好孩子,一路平安。” 少女风华正茂,还有大把好时光。 一旁的严安鹤本想站过去的,但还是规规矩矩站在了蒋蓉身边,“姜夫人……” “小鹤。”蒋蓉出声提醒他这个称呼并不合适。 严安鹤又不知道该称呼她为什么了,他还没来得及接受她的称呼时便已不能用那个称呼了。这是父亲的妻子,虽然是已经和离,但是喊姐姐,总觉得辈分不对,怪怪的。 “……一路平安。”他去掉了称呼,闷声说道,又悄悄吸了吸鼻子。虽然相处时间短暂,但不妨碍姜落的善意将他包裹。 或是午后的点心,或是一声夸赞,又或者一个拥抱。 他往后退了半步,不想让姜落看到他眼红的样子。 “谢谢大家这段时间的照顾。希望大家一切都好。”寒暄几句后,姜落便准备和沉妙瑜上马车了。 “诶,姜姑娘先别急着走啊。”身后传来秦开舟的声音,只见他驾着一辆马车,急急忙忙驶来。严府正门口这块地好久没站过了,跟蒋蓉对视的时候还有些发怵。 蒋蓉看到他什么也没说,不像以往那般咄咄逼人,只是默默让出点空间来,方便他和姜落交谈。 秦开舟豪气地往后一指,那声响不断,估摸着后面还跟来了好些马车,“姜姑娘啊,统统带上啊——别跟我客气!” 姜落连连摆手,“秦公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我真的不需要这么多……” “不碍事不碍事,就拉在你的马车后面,你坐在前面又不累。”说着,他就要把那些东西往她们的马车后面接上,被云枝及时拦下。 “秦公子,我们想路程上轻便些,这些真的不用了,再这样下去,一匹马都要变成四匹了。您的好意,我们心领了。” 姜落走了过去,悄悄推了一把她们的马车,让它和这些隔开一段距离,“是啊。玉姐姐之前还给了我工钱,已经足够了。” “那哪儿够啊!咱有的是钱!”秦开舟转头又要把车厢栓在后面,但他刚一弯腰,叁人就上了马车,鞭子一甩,扬长而去。 “诶诶诶诶——都是小钱啊——”秦开舟在后面边追边喊,跑了几步实在追不上,只好灰溜溜地跑了回来。 “秦叔叔……别追了,你都把她们吓跑了。”严安鹤有些抱怨地站出来,他还没来得及和姜落多说几句话呢。 头一遭被严安鹤嫌弃,秦开舟自然不受这个气,“臭小子——!你——”他还想说些其他的,转头对上蒋蓉的视线,硬生生憋了回去,“你、你好好学习啊……咳,那什么,反正东西也多,就送给你了。” 蒋蓉当然知道,这人心眼不坏,只是一直以来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罢了。她挥了挥手,表示收下了。 秦开舟已经做好被嫌弃的准备,冷不丁一个同意让他愣了一下,感觉太阳要从西边出来了。 蒋蓉没再理他,牵着严安鹤的手就进去了。 严安鹤诧异地看向蒋蓉,“蒋、蒋夫人……” 蒋蓉轻咳一声,没有去看他,“怎么,奶奶两个字不会读?” 严安鹤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鼓圆了,就差下巴掉在地上。他简直要感动得落泪,心里像是吃了蜜一样甜。也是这时,他突然反应过来,刚刚蒋蓉叫他“小鹤”,而不是一直以来的他他他。 “……奶奶!” “走吧,奶奶带你去……玩泥人。” 严府的大门重新关上,来往的马车里已经不见了刚刚的身影。车轮碾过石头,带来一阵颠簸,车里是好闻的茉莉花香和身边温馨的朋友。 还有一个人没有出现过。 姜落掀开车窗的帘子,回头望去,只有无边无尽的街道和纷杂的人群。京师的街景,好的回忆,坏的回忆,通通承载于此。 她并非执着于道别,只是想多看一眼,想到院子里的那棵枣树,已经来不及看到它结果了。 “再见。” 她勾起嘴角,彻底放下车帘,风止其声,彻底在这天地间隐去她的身影。 远处高台,视野极佳,两人负手而立。 “人都走远了,还看呐。”周景灼倚靠在柱子上,“真不去送送?” “不了。”严佑看到姜落放下帘子后,同样收回视线。 周景灼问,“不是还喜欢她吗?你再去问问她,说不定她就改变主意愿意留下来了呢。” 严佑轻笑道,“殿下,你太小看姜落了。” 他知道漫无前路的等待是什么样,他等了那么多年的严继山就是最好的例子。 等待太苦了,不要束缚她,不要用自己的爱自私地捆绑她,让她自由,让她了无牵挂地走。 于是他们默契地,不做任何约定,不再互相等待。 “你若不找孤,她多半还在那牢里待着呢。” “我说了,殿下你太小看她了。她是只身一人来京师,但不是孤立无援。”严佑微微弯腰,朝他拱手作揖,“殿下利用她做开头,牵出贪污腐败之人,她都没有计较自己的生命危险,愣头愣脑地就去了,殿下合该感谢她才是。” “啧。你还蹬鼻子上脸了。”周景灼冷哼一声,不作反驳,“孤帮了你那么多,接下来你不出点力,说不过去吧?” 皇权之争,是场硬仗。 “殿下只要站在公正一方,下官自会全力相助。” “又来了,说话总这么无趣。” “正确的废话,不是吗?” 两人相视一笑。 蒋蓉在他身上找寄托,他在严安鹤身上找寄托,忽略自己的人生,活成一个关系纽带。这么看来,他和她没什么分别。 但救赎之路,只在自己身上。 “一切结束后,也请殿下答应臣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臣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 悲剧绝非仅为人性之罪过。位置太高,有时就看不到苍生之苦了。 046严知县 山花烂漫,翠绿遍野。 裤脚卷起,双脚浸入水田踩进泥中,水位没过小腿,晃动着晃动着,在夏日里像是一片漂浮摇摆的凉意,不过这份凉意很快就在太阳的炙烤之下放弃了挣扎,消失不见。 泥点子在每一次移动脚步时都甩在裤腿上,斗笠遮住了人的脸,只看到他裸露的臂膀和手里的秧苗。带着粗茧的手握了一把秧苗,弓腰的时候,汗水顺着下巴流下,越过小麦色的肌肤,滴答落进田里,很渺小,如果不是花了眼,不会以为那是雨。 正是插秧的时节。 烈日炎炎下,一排排翠绿的秧苗随风舞动,看着就凉快了不少。 有人喊他,“严大人可比去年快了不少啊——” 一句打趣的话,惹得水田周围的人跟着笑起来,“何止插秧快了不少,买菜做饭也厉害多了。” 严佑抬手用小臂沾去汗水,笑着回应他们,“还得再练几年呢。” 热辣的太阳照得人睁不开眼,热浪翻腾着,扑在人的身体上,黏腻得很,一动就出汗。严佑还是抬头看了一眼,暗自刻意与它较个高低,“这太阳比昨天更折腾人,今日大家就早些收工吧,回家消消暑,吃过午饭了再来。” “好嘞——”周围人应道。 “严大人今日要不要去我家吃饭啊?”其中一个人发出邀请。 “你那厨艺,跟严大人有得一拼,还是算了吧!” “哈哈哈……严大人还是考虑来我家吃吧——” “来我家——!” 一片其乐融融。 严佑轻笑道,“好了好了,我家有饭呢,大家就别忙着招呼我了。”他踏出水田,放好手中的秧苗,拍了拍手招呼道,“都回去吃饭了——” 众人陆陆续续地放下手中的活,往家里走。 叁年前,太子周景灼顺利登基,皇权之争就此结束。 严佑自请做莞溪知县,朝中无不惊讶。知县不是什么大官,尤其和他原来的官位相比,可以说得上是流放了。周景灼说他,上位者不需要去主动体会这种痛苦,手中有权,才更能帮助他们不是吗? 他答,有人在上面,就要有人在下面。于是,严佑轻装上阵,就到这个小县来了。 院墙爬上了青苔,在太阳的照射下水亮水亮的。 午饭过后,闷热的午后实在让人睡不着,严佑手里拿着蒲扇轻轻扇动,眉头微皱。显而易见,扇出来的也是热风。 绕过红砖,便是黑漆漆的厨房,爆炸后的痕迹表明着过往的伤痕,无声地控诉着不称职的厨子给它带来的伤害。他打开锅盖,又尝了份里面煮好的绿豆汤。 他对自己颇为赞赏地点了点头,一个叁年前一来就炸厨房的人,如今能做出一碗清凉的绿豆汤,值得表扬,不是吗? 正喝下一口,忽觉有什么阴影盖了过来。严佑朝外望去,刚刚还暴晒的外面已经是黑云阵阵,乌云翻滚的同时带来阵阵雷声,接着便是噼里啪啦地雨落在地上的声音,像珠子一样往外蹦。雨水顺着墙壁流下,在墙脚汇成好几条小溪。 “下雨啦下雨啦——”外面有人很快喊起来。 下雨之前往往闷热无比,严佑对这场雨也挺抱期待的。他想起第一年来这里的时候,因不适应热到中暑,这不是严府,热了就有人给他扇扇,还有各种解暑法子供他采纳,还得多亏了这里的百姓照顾。 想到这里,严佑失笑一声,转身躺回了凉椅,正好凉快起来了,可以补个午觉。 但他没能睡太久,很快就被雨声吵醒了。雨水冲刷着他的屋檐,将屋子里的人包裹在洪流之中。他皱起眉头将蒲扇从脸上拿开,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可能是场暴雨。 阴雨绵绵,并不是出行的好日子。 铜壶在炭火上煮茶,壶嘴冒出丝丝热气。 茶铺的幌子已经掉色,在空中打着旋儿,接了一会儿雨就淋透了全身,颜色倒是还原了。 雨势渐大,密集的雨点敲打在伞面上,路面被雨水冲刷得亮晶晶的,地上到处都是水坑,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清新气息。 姑娘举着一把油纸伞,注意力只在怀里护着一本册子上,一只手干着,另一只手很快就布满了雨水,一串串的往腕骨滑落,轻快的步伐依旧没能阻止鞋子在她的忽略下染上大片污泥。 刚还热的时候,她的两根麻花辫挽在一起盘在后脑勺,清爽了不少。谁知忽然下起雨来,后颈催生出一股凉意,只好把辫子放下来挡风。冷风顺着裤口往上窜,四肢很快冷下去。 “姑娘诶,快进来。”路边茶铺的老板朝她招了招手,经验颇为丰富,“我看这天气极有可能是暴雨啊。” 收起油纸伞放在一旁,留在伞面上的水被重力拉下,滚落在地上汇聚成一滩,洇出一团阴影,还在不断地扩大面积。 姜落的头发和裙角已经湿漉漉,她习惯性拍了拍身上残留的水珠,擦去下巴的雨水,找了个位置坐下,冲他道谢,“谢谢。” 刚下雨的时候大多数人都回家了,这路边茶铺便没什么生意,只有不远处池塘里几尾金鱼惊慌失措地在水中打转,还算活跃。茶铺老板给她上了一壶热茶又递了条干净的毛巾给她,坐在对面闲聊起来,“这雨天路不好走啊,姑娘不像是莞溪本地的,这是要去哪?” 路边茶摊的老板,总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 “回家。”姜落简短回答。她顾不上先喝那口热茶,率先查看怀里的书册有没有被淋湿。发觉一切完好无损后,姜落才算是松了口气,又轻轻拍了拍书封,宝贝似的放进怀里。 她总算是舍得喝那一口茶,暖流穿过喉咙流向胃里,舒服了不少。“请问,这边离京师还有多远?” “哎哟,那可远了——”老板跟着喝了一口茶润嗓子,看来是要八卦一番,“我也没听说京师最近发生了什么事啊?”他上下打量她一眼,“莫不是某个新任官员的夫人?” 赶路经过这儿的奇闻轶事他都听了个遍,看她形只影单,又穿着朴素,心头选了一个最接近的答案。 姜落摇头,“这个你可能不知道,西域来了些新舞者,我想去看看。” 他不理解,“嗨,跳舞有什么好看的?不都是达官贵人的乐子吗?不过早些年的时候,宫里有个跳舞特别厉害的,一舞值千金呢。这几年听说也有个厉害的姑娘……”他忽然压低了音量,神秘兮兮地凑近道,“我悄悄告诉你啊,据可靠消息……那姑娘是那个人的徒弟呢——!” “是吗。”姜落礼貌笑了笑,并不做解释。她看了一眼外面写有“莞溪茶铺”的幌子,那里的颜色又深上一度,“店家,这附近是莞溪?去京师的话,走哪边更近?” “姑娘啊,你绕路了。走京师的话,不用过莞溪。你要是想快点到京师,可以从那边抄小路——诶,别担心小路什么的有马贼出没,几年前咱们上任了一个新知县,把这儿管理得井井有条呢。你就沿河过路,堤坝认识吧?就绕那儿过,再往东南方向走就近了。” “谢谢店家。多叨扰了。” “不叨扰,不叨扰。反正这雨还要下一会儿呢,咱们再聊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