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此薄情》 她如此薄情 第1节 本书名称: 她如此薄情 本书作者: 相吾 本书简介: 五胡乱华,汉室南渡后,王室衰微,唯有王谢共治天下。 隆汉公主为王室地位,出降大司马谢狁。 隆汉在新婚之夜见到了传说中嗜血好杀生的谢狁——她的夫君。 乌发簪冠,冷皮薄唇,眼眸浓黑得恍若恶鬼,衬得那身喜气洋洋的吉服也像是被鲜血浸染成色。 他负手而立,看着眼前畏惧发抖的新婚妻子,冰冷冷的声音里带着挑剔:“会吗?” * 汉室天子为显与谢家交好,翻遍族谱,终于从一百年前的姻亲关系里,与谢狁攀上亲戚,硬生生给他安上了个皇叔的称呼。 婚后,隆汉公主自知妻位不稳,为求怜惜,也唤谢狁为皇叔。 谢狁戴着玉扳指的手捏起她楚楚可怜的下巴,慢条斯理地教她:“卿卿,你就算要攀亲戚,也该唤我‘爹爹’。” * 曾有人诅咒谢狁此生爱而不得,谢狁不屑一顾。 他是当世枭雄,怎么可能耽于小小情爱。 哪怕是李化吉,他也只是看中了她的聪慧,听话,不会给他惹事添麻烦,是很好的贤妻之选。 但情爱之事,向来是润物细无声,等他回过神来,已是一片能溺死他的汪洋大海。 他看着小妻,挺着孕肚,跪在他面前,用他以前很欣赏、现在却痛恨至极的冷静求他。 “只要你肯放我们姐弟二人走,我就把孩子生下来给你,并且保证此生不与他相认,他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谁,你依然可以娶一个高门嫡女,做他的母亲。但若不同意,那就一尸两命,我保证说到做到。”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爽文 先婚后爱 救赎 日久生情 搜索关键字:主角:隆汉,谢狁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薄情寡义者为爱疯狂。 立意:在乱世中,更要找到自我 第01章 铅灰色的天穹下,一架矮篷马车低调地驶入了银汉门,朱扉金钉的宫门下,威严地站着身着软甲执仗而立的金吾卫。 马车辚辚,宫墙肃肃。 李逢祥的小手从软帘上缩了回来,钻到李化吉的怀里,因为常年缺衣少食,时年不过九岁的李逢祥脸上没有半点婴儿肥,反而瘦骨嶙峋,像只小猴。 他红着眼眶,哽咽道:“阿姐,我怕。” 李化吉将他抱在怀里,拍着他的背,轻言细语地哄他,言语轻飘如烟,承不住这森严宫墙半分,但哪怕李化吉已经翻来覆去将这些话说得口干舌燥,她都要说。 李逢祥年幼,她也不过十八,从前一双眼只顾看着手里的针线活,地里的食,那些王侯将相的争夺厮杀,政局的诡谲云涌,她既看不穿,也从未想过去看穿。 乱世之下,朝不保夕的贫民又怎么能想到有朝一日,卑贱的血脉也会逢云雨而化龙,一朝要登天子座? 李化吉只觉荒诞,四个带刀侍卫齐齐整整地跪在用黄泥和茅草搭起的棚屋下,他们身上的黑甲低调地泛着浮光,用双面锦织起的护腕平实奢华,单手执握触地的佩剑镶嵌着名贵的宝石。 他们正如不小心被装进破烂木匣的翡翠玛瑙般,与那间棚屋格格不入,更何况李化吉低头一见身上的袄子,已经不记得何时做的,因为穿了太多年,已经被她勤劳的双手洗得泛白。 可他们偏偏单膝跪在了李化吉面前,姿态那么得敬重。 那本族谱就放在瘸了腿的八仙桌上,李化吉不识字,侍卫就翻出来念给她听,她看他翻得很吃力,把厚厚的族谱都翻得起了卷,才如找出伏线千里的线索般,终于找到了可以证明她和李逢祥是皇室血脉的证据。 能不吃力吗?她们这一支的血脉要追溯到百年前才能和皇室扯上关系,上回李化吉看到需要这么费力地自证血统的还是刘备。 但她并不想让弟弟去做什么皇帝。 尽管李化吉不识字,没念过书,可她是个聪慧的姑娘,她很知道天下绝没有白白掉下的馅饼。 而且光用脚趾头想想就知道了,若非正统亲近的皇室血脉都死绝了,这种好事又怎么能轮得到八竿子只能打着半边的李逢祥身上? 明明皇家最会生养,那么多的孩子,怎么就死绝了呢? 李化吉纵然不晓朝政,但光是这样一想,也能领悟出此事凶多吉少,因此她要拒绝。 那位好声好气帮她翻了半天族谱的侍卫面上恭敬半分不减,可态度却变得很强硬。 他不是没有意识到李化吉真心的抗拒,可在他眼里,李化吉若同意,那当然很好,不用多说废话,这件差事就可以轻轻松松完成,可她拒绝,那也没关系,不过是需要动些绳索,废点功夫,场面些许难看些罢了。 原本李化吉和李逢祥的意愿就不重要。 李化吉根本是被赶鸭子上架,她连收拾一下东西的资格都没有,就被‘请’出了家门,侍卫礼貌又冷漠:“宫里什么都有。” 宫里自然什么都有,李化吉也知道她的旧衣服很上不得台面,若是真的入了宫,肯定会有人替她定制新衣,但无论如何,那都是不是她的衣服啊。 李化吉将这句话咽了回去,等被半请半赶地登上马车后,她才想起忘了锁门,可是车轮已经压过不平的黄泥地面,往前驶去,把深深的车辙坠在身后。 四个侍卫翻身上马,院门空荡荡地敞在他们身侧,他们无人在意,执马扬鞭。 李化吉知道他们看不上棚屋里的那些东西,或许在他们眼里,被飓风一刮就会摇摇欲坠的棚屋早就该推倒了,里面的家具也一文不值,不如劈成柴火卖了。 可那是李化吉的家,她的父母在这里将她生下来养大,又在这里病死,只留她和弟弟在世上相依为命的家。 李逢祥把脑袋顶出软帘,看了会儿,又转过头来,担忧地看着阿姐:“没关院门,东西都会被抢光的,等我们回来要怎么度日?” 他还惦记着床头的小木盒里有两姐弟辛辛苦苦攒下的三吊钱,阿姐答应过他,等存满三吊,就去镇上割一刀肉,给他做香喷喷的红烧肉。 李逢祥朝思夜想,盼了很久,夙愿却转头成空。 李化吉不知道该怎么和弟弟解释这一切,她清楚地知道坐上了这座马车,那座棚屋是被抢光还是烧光都和他们没了干系,他们若运气好,可以在宫里度完苦寂的一生,若不然,就会早早死在宫里,成为一抔土。 可是也不用她解释什么,当车毂转过繁华的街道,滚过噤若寒蝉的行人,驶到巍峨耸立的宫墙前,在恢弘气势得压迫下,李逢祥再不知事,此时也察觉到了异样。 他扑入阿姐的怀中,企图用温暖的熟悉的怀抱慰藉他的惧怕,可他忘了他的阿姐也不过是十八岁的少女,过去生活攒下的经验只够让她应对街头使用鬼秤的奸诈摊贩,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当下的情况。 李化吉只能紧紧地抱着他,用因为干遍粗活而显得丑陋的手拍着他的背,柔声告诉他:“逢祥,没有关系,即便是死,阿姐也同你在一处。” 李逢祥噙着眼泪,眼眶红红的,好不可怜:“阿姐,我还没有吃上红烧肉,我不想死。” 马车在这时停了,软帘打起,探进了一张圆圆的肉实的脸,面颊富态,眼角却已长出细密的皱纹,谦卑地笑起来时,拖出深浅不一的光影。 “郎君,女公子,请下马车。” 他恭敬地请道。 李化吉知道无论她怎样缩头,那一刀总要落下,因为过于惧怕,此时反而生出无限的勇气来。 这是属于穷人的勇气,尽管他们千难万难地活着,好像很看重自己那条命似的,但其实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穷人的命最不值钱。 此时李化吉就是这样的心态,她牵起李逢祥的手,将他带下马车。 圆脸凑了上来,道:“奴婢名唤寿山,是在陛下面前伺候的太监,往后奴婢就负责照顾郎君起居了。” 李化吉意识到寿山仍旧唤李逢祥郎君,这与侍卫所言,要请李逢祥做皇帝似乎有些出入,她思索之际,抬头看了眼矗立在高台上的宫殿。 铅灰色的太空把流畅的飞檐屋角都压得低低的,脊兽哀默而立,廊下的铁马静声不动,唯有宫婢黄门鱼贯而入,又鱼贯而出,手里捧着佳肴,似乎宫殿内正摆着一场宴席。 李化吉回过神来:“陛下身体可康健?” 大明宫的主人自然只有皇帝,没有主人的同意,谁又能在此开宴设席? 因此李化吉笃定当今圣上依然建在,可是她不能直勾勾地问寿山你们陛下活没活着,所以才用了比较委婉的说话。 寿山笑了笑,后来李化吉在很多人的脸上都见过寿山的这个笑容,那么意味深长,那么讳莫如深,好像在深宫内宅里行走的人都有深不见底的秘密。 寿山道:“是啊,陛下很康健。” 他并没有再多言,只抖了抖拂尘,弯腰请她们入殿。 李化吉迟疑地看了眼自己和李逢祥身上粗陋发白的袄子,觉得很失仪,寿山的安排也与她印象中很看中容止的皇室不同,因此她没有立刻抬起脚步。 寿山见状,低声说出了一个名字来:“这是大司马的意思,女公子放心。” 大司马。 很意外的是,李化吉竟然知道大司马谢狁。 这并非她本意,可是谢狁就如同一阵卷着粗粝黄沙的飓风,强势地将每个大晋人刮得血肉模糊。 她去布庄里扯布,有人议论他;她去街头卖萝卜,有人聚在她的小摊前议论他;她蒙着头巾,坐在驴车上,颠颠簸簸地回到那个闭塞的小山村里,耳畔依旧盈满议论他的声音。 她从未见过谢狁,却好像已经认识了他很多年,听着他从芝兰玉树的谢家三郎,慢慢变成了青面獠牙的恶鬼谢狁。 李化吉亲耳见证了他的名声因为吸饱了鲜血,而从云端跌到了谷底的过程,可是那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是沉默的贫民,即使他身负恶名,也仍是天之骄子,与她从来只有云泥之别。 关注他,不如关注明日的菜价。 李化吉一直这样以为,直到她从寿山的嘴里听到了谢狁的名字,那原本刚刚松缓了点的心弦又猛然被拉得紧绷,脸庞慢慢浮现出了错愕。 李逢祥小声道:“阿姐,你松些手,抓得我好疼。” 李化吉下意识道歉,可寿山那带着笑的亲切容颜此时也在她面前变得狰狞起来。 她记得的。 明嘉十四年,谢狁杀恩师应辅,灭其九族。 明嘉十五年,谢狁杀灵帝及其幼子,并下令草席裹尸,不允其入皇陵。 从令二年,谢狁杀师兄林其添,并捉拿跟随闹事的太学生一千二百八十三人,尽灭九族,刽子手的刀饮满鲜血,砍卷了边。 而现在,李化吉堪堪站在从令二年岁末,被料峭寒风吹起一身战栗。 第02章 宫室深而长,天光照不进,烛光照不亮,于是显得格外幽深阴暗。 纵然殿内已是烛火煌煌。 宫婢低首垂手,列队而出,缓缓将坐在上首榻席上的人露了出来。 她如此薄情 第2节 很年轻的一张脸,瘦削白净的脸庞,眼底泛青,神色恍惚,旒珠将烛火的光影筛落在面颊上,显得他格外恹恹厌世。 他在喝酒,明明面前案桌上摆着琳琅满目的菜肴,都把李逢祥谗得咽了好几回口水,他却一筷子都不愿动,只顾着喝酒。 李逢祥太馋太饿了,见他不要吃菜,就拽了拽李化吉:“阿姐,我想吃肉。” 李化吉示意他不要乱说话,但殿门口的动静还是惊动了那位青年,他抬起眼皮,却没有看李逢祥,而是把目光落在毕恭毕敬站在李逢祥身侧的寿山。 他用醉鬼的腔调拖着长音叫寿山:“朕已经喝了半天酒了,怎么不见你来劝朕注意龙体?” 寿山双手拢在袖子里,抱着拂尘,仍旧是恭敬到没有脾气的样子。 可是他没有回答皇帝的问题。 皇帝笑了一下,他拎着酒坛,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朕差点忘了,因为在你眼里,朕已经是个死人了。尽管朕还活着,可就因为谢狁,那个逆臣贼子说朕不听话,要换个新皇帝,你就直接当朕死了,不肯来伺候朕了!” 他踉踉跄跄地走来,清亮的酒水不停地从坛口溅了出来,酒臭味扑面而来,李逢祥惧怕地往李化吉身后躲去。 槐山村村口住着个酒闷子,吃醉了酒,就打媳妇和小孩,李逢祥不止一次听到那座茅草屋里传出来的凄厉惨叫声,因此他天生惧怕吃醉了酒的人。 李化吉挡在了他的面前。 皇帝已经走到了李化吉面前,用手指指着她:“你给朕让开。” 李逢祥的身体在发抖,李化吉便没有动。 皇帝恼怒之际,把酒坛子摔砸在地上:“朕还没死,朕还是皇帝,你区区一个乡野村妇,也敢忤逆朕?来人,给朕拖出去把她砍了。” 酒水溅了李化吉半扇裙,裙子湿漉漉地沉重地坠在身上,在森寒的冬日冒着丝丝凉气。 “朕要砍她的头,你们聋了吗?” 滂臭的酒气扑在李化吉脸上。 她咬着牙,仍旧没有动。 寿山此时才笑着一扬拂尘,把皇帝隔开:“陛下吃了点酒,就糊涂了。” 皇帝的眼红了:“朕糊涂了?寿山,朕清醒的很,别以为朕不知道这个小孩是谁,他是不是谢狁准备的新傀儡?这么小的孩子,能做什么皇帝,这天下终归还是要谢狁说了算。谢狁,谢狁,你这个窃国贼。” 他咬牙切齿,又捶胸顿足,“天丧汉室,天丧汉室。” 这一番疯发的,不仅李逢祥怕,就连李化吉也生出了无限的惧意。 如她所见,眼前的皇帝不仅康健,还很年轻,完全可以再坐几十年的江山,可是现在谢狁已经准备让李逢祥做皇帝了,他又打算怎么处理这个皇帝呢? 就在她开始不安时,寿山拍了拍手,一个宫婢低眉顺眼地端上来一壶酒,一个酒盏。 宫里的人真奇怪,明明是要毒死对方,怎么还会摆出这样谦顺的姿态? 皇帝见了那酒壶就失了态:“朕不喝,有本事把谢狁喊来,让他亲手杀了朕,他这个无君无父的佞臣,总有一天要被抽筋剥皮不得好死,死后还要被人掘坟戮尸,挫骨扬灰。” 他骂谢狁,用极尽恶毒之词。 寿山皱了皱眉头,命人去请谢狁,又请李化吉:“烦请女公子带郎君旁坐。” 李化吉预料到接下来的场面不会好看,又涉及臣子弑君的阴私,其实她不该看的,可是寿山显然没有叫她避让的意思。 李化吉虽不能领悟其意,但还是牵着胆颤的李逢祥的手,往旁侧的榻席上走去。 皇帝骤然变了脸色,冲到李逢祥面前,目眦欲裂,眼球暴突而起,把血丝绷得纤毫毕现:“光复汉室,听到没有?你要光复汉室,杀了谢狁。” 寿山忙带小黄门把皇帝扯了回去,李逢祥被他疯魔的样子吓哭了,李化吉不得不把弟弟的脸按在怀里安慰他。 就是在这样混乱的时候,谢狁的声音比人先至:“陛下如此失态,也不怕被人耻笑。” 李化吉掀眼看去,天光黯淡,将宫殿门口挺拔高大的身影勾勒得阴沉伟岸。 李化吉先看到的却是他一截腕骨,比起周身的玄黑,谢狁的腕骨白净得过分,毫无肉脂感,清白得仿佛一块没有生命的玉石,只有手背上的青筋蓬勃而富张力。 他跨进殿门,五官逐渐清晰深刻了起来,长眉,乌沉沉的眼眸,笔直挺立的鼻,单薄而平直的唇线。 很显然,他的脸没有一处是不美的,可正是这不真实的美给他带来了天然的距离感,如今随着年岁渐长,权势更盛,这种距离感就成了压迫感,让人连与他对视都不敢。 寿山见他来了,忙请安:“大司马,奴婢无能。” 李化吉很快察觉到了,寿山在她们面前也很恭敬,但这种恭敬只有顺,不像对谢狁时那顺之外还有更多的惧怕和讨好。 谢狁没有理会在他的乌靴边低下的头颅,他向皇帝走去,随着他慢条斯理,一步步地靠近,他自带的气势如铁墙般推了过去,压得原本怒骂不止的皇帝立时歇了气,闭了嘴。 谢狁道:“陛下想见臣,现在臣来了,敢问陛下还有何遗言?” 皇帝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声,李化吉想他大抵是想求饶求声的,可是被谢狁吓得说不了话了。 真可怜。 谢狁的眼眸凉凉的,他从腰间抽出佩剑——他是权倾天下的大司马,自然有剑履上殿的资格——剑刃如雪,插入了皇帝的身体里,鲜血喷溅而出。 皇帝至死都没有瞑目。 李逢祥的尖叫声经久不绝,就连李化吉都不知道原来他的气可以顺得那么长,可是她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她被谢狁的狠辣吓丢了声音,只有眼泪止不住地流着。 只有刚弑完君的谢狁无事般抽出剑,丢给了寿山,寿山用袖子捧着剑,也不舍于旁人,亲手用丝巾小心翼翼地抹了鲜血。 谢狁的脚步已经转向了李逢祥。 李逢祥的声音哑得成样,哭个不止:“阿姐,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李化吉泪流不止,只能低声哄他:“逢祥,乖,阿姐和你在一起。” 谢狁的乌靴停到了她眼前,那用金线绣出暗纹的袍角上还沾着鲜血,铁锈味的人血,可能还带着体温。 李化吉的牙齿咯咯吱吱打着颤。 李化吉总觉得谢狁看她的眼神,像是在打量什么阿猫阿狗。 “先帝在世时,常说要光复汉室,既然如此,公主的封号就定隆汉。” 好虚伪好恶心。 “至于新帝的年号,就定应顺,做皇帝最要紧的就是一个顺字。万望陛下谨记。” 所谓应,即为应声虫,所谓顺,即为百顺千随。 先帝说的没有错,谢狁只是要一个傀儡而已,当旧的不听话了,就把旧的杀了,换个新的上去。 这大抵就是要安排李逢祥留下来的原因,谢狁是要李逢祥亲眼看到先帝的死,否则杀鸡儆不到猴,鸡不就白死了吗? 李化吉终于明白这宫里的生活远比她想象的还要恶劣,而谢狁比传闻里更没有人性和君臣纲常。 她眼前好像没有路了。 谢狁不知何时走了,先帝的尸体也被黄门搬了出去,宫婢用木勺泼水,将地砖的鲜血冲刷干净,很快,整个宫殿又恢复了宁静,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寿山恭敬的塌肩耷腰:“殿下,奴婢要带陛下回太极宫安置了。陛下养精蓄锐。才好准备登基大典,这是大事,耽误不得。” 寿山唤了两声,李化吉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声‘殿下’唤的是她。 有了谢狁的金口玉言,她不再是槐山村每日要为生计发愁的村妇,而是金枝玉叶的长公主了。 李逢祥可怜巴巴地巴着她的手,姐弟长到这么大,从未分离,更何况,他还受到了如此大的惊吓,自然更不情愿与阿姐分开。 寿山道:“公主殿下该往凤阳阁去安置,这是宫里的规矩,还望陛下遵照。” 他恭敬地说完,便有两个黄门受了他的眼色,走过来,强行将李逢祥拖抱着离开李化吉的怀,李逢祥惊得哭叫不止,李化吉心疼地要追上去,被寿山拦住了。 寿山道:“宫里有宫里的规矩,陛下年岁小不懂事,殿下应多多教诲,不可纵容。” 他的袖口挂出才刚帮谢狁拭剑的丝巾,那斑斓的血迹刺痛了李化吉的眼,她脸色泛白,垂下了手。 寿山满意地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李化吉觉得脊背都发寒,她的身后贴上来一道人影:“殿下,奴婢唤衔月,往后便由奴婢伺候殿下。” 她麻木地转过身去,这宫女容长脸儿,细弯的眉,颇有番姿色,穿戴也比寻常宫女更繁复华丽。 若李化吉识字,就能看到她腰间挂着枚嵌着谢字的腰牌,这证明了她的身份——是谢家婢,而非身份低微的宫婢。 李化吉心挂在李逢祥身上,并没有心思打理自己的处境,她胡乱地点了点头。 衔月便知她不识得自己的身份,这是很奇怪的事,毕竟在建邺,哪怕是不识字的农夫都认得谢家的腰牌。 可她很快就想起这位新晋的长公主不仅不识字,还是来自偏僻山村的没见识的村妇,那么鱼目不识珠也不意外了。 衔月道:“是大司马命奴婢来伺候殿下。” 李化吉一激灵,浑沌的脑子立刻清醒了。 第03章 大明宫真的好大。 一顶小轿将李化吉抬往凤阳阁,她悄悄卷起帘子,只见庑殿顶错落有致地相连成小重山,将她困锁其中。 不知道受了惊吓的幼弟今晚孤零零地睡在重重深宫中,是否可以好眠。 她低垂着眉,神色中不免揉进了层担忧。 小轿落地,凤阳阁徐徐在李化吉面前展开了,比起那些森宏的宫殿,凤阳阁显得格外精致小巧,宫婢挑着长柄宫灯,为她打出一道明亮的小径来。 李化吉见她们虽是宫婢,身上却穿红戴绿,因此更为谨慎,简直要到了步步小心的程度。 衔月吩咐道:“宫池里的热汤可准备好了?殿下一路舟车劳顿,需洗去风尘。” 她的语气听着却好像是要给李化吉洗去过往的痕迹,那种贫苦的,永远低人一等的痕迹。 几个美丽的宫婢便簇拥着李化吉前往水雾飘渺的宫池,伸手要替她宽衣,李化吉又惊又羞:“我自己来。” 宫婢不为所动:“主子自然要由奴婢服侍。” 她这个自然说得与天经地义没有什么区别,李化吉犹豫挣扎几番,还是闭上眼,咬着牙,松了挡身的手,任着宫婢替她褪下袄子。 “拿去烧了罢。” 她听到宫女这般说。 这个澡洗得漫长,李化吉猜测大约洗了一个时辰。 四五个宫婢一起,为她灌发,搓身,用了很多的皂荚、浴盐、牛奶,工序一道又一道,繁琐得好像她携带了什么秽物,非如此尽心尽力,否则洗不干净。 李化吉忍着不适与尴尬,没有出声,还好浴池热气折腾,将她的脸颊蒸得粉粉嫩嫩的,旁人也看不出她的窘迫和害臊。 净完身,宫婢捧来弹花暗纹锦服替李化吉穿上,下拖一条百花曳地裙,布料轻柔,裹在身上时没有任何的笨重,只见轻盈。 她如此薄情 第3节 她转出宫池时,衔月眼里闪过一丝惊艳。 刚刚进宫的李化吉发色枯燥,皮肤泛黄,还穿着一件臃肿的袄子,怎么看都像是粗鄙村妇,更因知道她年方十八,因此衔月对她除了轻视外还有点怜悯。 真可怜,为生计所累,才十八岁就累成了四五十岁鱼目珠子的模样。 这样一想,作为谢家家生子的她虽为奴婢,可好歹也是锦衣玉食的长大,比之李化吉不知幸运了多少。 可她不知道李化吉枯燥的长发是有意为之。 正如同在李化吉十一二岁,眉目间初初展开了颜色后,就开始学着阿娘用黄泥浆在脸上抹痕一样,这是底层女子为了避免祸事发生的智慧,李化吉遵从的一丝不苟。 但或许正是因为总用黄泥浆抹脸,无心栽柳地将阳光长久格挡在外,因此当李化吉洗净了脸,露出的肌肤就如刚剥了壳的鸡蛋一样,又嫩又白,眉型纤长轻盈,那双总是低垂的眼眸也被雾气蒸得水淋淋,柔顺青丝婉垂,显得她格外我见犹怜。 衔月笑道:“殿下有如此天人之姿,日后必然能相得好驸马。” 李化吉眉眼微动,并未接这话。 她并非是个容易忘本的姑娘,因此不会轻易地就飘飘然,她绝不会以为被宫婢们簇拥着服侍一回,穿上绫罗绸缎,她就真能从麻雀变成凤凰了。 李逢祥做了皇帝尚且还是谢狁掌中的傀儡,她一个做了十八年的乡野村妇的公主,又能相得什么好驸马。 不过是待价而沽,可以彼此交换的好筹码。 怪不得谢狁要派人来看着她。 衔月命人摆饭,李化吉很饿,又被谢狁吓得精疲力尽,确实需要进食补充体力,可是她没有胃口,只吃了小小一碗粳米饭就住了筷子,就是在这时候,太极宫来人了。 李化吉忙站了起来,衔月在旁,用掌心将她的肩膀不由分说地压了下去。 “殿下,注意仪态。”她吩咐人,“请往偏殿,殿下这就来。” 这是属于公主的腔调,明明手下无事,明明心急如焚,却还要款之又款,待传话的黄门等上会儿,才能翩然而至。 黄门开口就炸开了个惊雷:“陛下高热不退,不肯吃药,吵着闹着要见殿下。” 李化吉登时看向衔月,此事重大,衔月也不敢耽搁,忙让人准备轿子,李化吉不想耽误等待的时间,想自己先走去,衔月指了指她迤逦的拖尾裙摆。 李化吉顿悟,她已经不是可以自由自在于田间奔跑的村妇了,这漂亮的裙摆成了束缚她的枷锁,将她紧紧地架上了高台。 幸而,抬轿的黄门脚程很快。 李化吉由寿山领着,进了寝殿。 那张明黄的床榻那么大,她的逢祥那么小,虾米一样的蜷缩在床榻的角落,厚重的被子盖在身上也隆不起弧度,只有细瘦的脖颈伸在外面,一会儿喊着阿娘,一会儿喊着阿姐。 李化吉迈着小碎步:“逢祥,阿姐在这。” 她把李逢祥抱了起来。 李逢祥与其说是被高热烧迷糊了,不若说是被谢狁吓懵了,他不能闭眼,闭眼就要再次看着谢狁平静随意地把剑刃插进先帝的心脏里,血溅三尺。 他记得很清楚,谢狁说他就是下一任皇帝了,宫里的所有人也都叫他陛下,他还不懂皇帝是什么,可他知道他是先帝的继任者,那么,往后他是不是也会步先帝的后尘? 李逢祥如坠冰窟,牙齿冻得上下打颤,弥漫上的冰水堵住了他呼吸的间隙,他冷得快喘不过气了,需要很多很多的炭火,可是那些宫人却说他发了热,要吃退热的药。 他根本不热! 李逢祥怀疑那碗黑漆漆的药汁是来要他的命的,死命咬着牙不肯打开。 寿山这才没了办法,去请李化吉。 李逢祥看着李化吉坐在床边,端起了那碗药。 她好漂亮啊。 李逢祥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她,印象中的她总是被生计压弯了腰,明明正是爱俏的年岁,却连一朵绢花都舍不得买,只等春来时摘一朵桃花别在耳边。 风吹花瓣散,李化吉的爱俏的心也就散了。 李逢祥眼眶里又犯起了热泪。 在盈满的泪眼中,李化吉尝了口药,道:“逢祥,你看阿姐都吃了,这是治退热的药,不是别的,你乖乖吃,吃了药才能病愈陪阿姐完。” 李逢祥含泪点了点头,很快,那碗汤药就被李化吉喂光了。 他窝在李化吉的怀里,不肯让她走,牵着她的手,要她唱童谣,此时他的心被雾霭蒙蔽着,只有阿姐柔声的小调才能替他驱散。 这对姐弟都不知道,隔着展开的素娟屏风,谢狁正负手而立,静静地注视着他们。 谢狁是个掌控欲极强的人,满宫十二殿的动静,样样都掌在他手心里,小皇帝不懂事,闹着不肯吃药,他自然也是知道。 只是在小皇帝拿命吵闹不休的那段时间,他正在凌烟阁处理政务,拢不开闲余,所以方才姗姗来迟。 也就是迟了这么一步,让他丧失了给皇帝灌药的乐趣,他黑沉沉的眼眸盯着床榻前那道柔顺的身影,感到有些遗憾。 寿山在旁轻声询问:“陛下年岁小,离不开长公主,大司马看是否让长公主暂居太极宫偏殿?” 谢狁薄唇微启:“他真以为是来做皇帝的?” 寿山噤声。 殿里寂静下来,就显得李化吉的歌声极为明显,轻柔婉转,还夹着山阴地区的方言:“想起外婆桥,河江里小船摇啊摇,囡囡摇篮里困觉觉。” 李逢祥的手从牵改抱,牢牢地拽着她的腰,哪怕睡着了,也不肯叫她走。 李化吉垂下头,耐心地拍着背哄他,锦服放量宽大,将她纤长玲珑的身形遮挡住。 很温馨的画面,温馨到和这个宫殿格格不入。 谢狁移开了眼:“明日让教养嬷嬷来训导她,身为长公主,总要见得了人。” 寿山应喏。 谢狁转身走出幽深的宫殿。 灰了一日的天空,终于在夜色里落下了雪,白茫茫的雪花在气死风灯前打着旋转,谢灵撑着油纸伞来接他,谢狁脚步未顿,任由雪花落在狼毛滚边的鹤氅上。 黑中见白,格外刺眼。 挂着谢家木牌的马车往宫外驶去,冬夜总是冷的,这时候还在街上的人大多是为了生计,他们看着这架低调的马车驶过,纷纷避让开。 马车驶入了乌衣巷,入了谢府。 谢狁步下马车,一盏烛光明晃晃地刺着眼照过来,烛光旁站着个仍见挺拔的身影,鹤发束簪,两眸精亮,虽杵着杖,却精神矍铄。 他看着谢狁:“你还知道谢府是你的家?” 谢狁站在庭下与他遥遥相对,纷纷雪花落满肩头,恍若对峙。 很多年前,他也这样庭前问答,庭前受训,什么芝兰玉树,不过是依着谢家家主的心意修建出来的枝桠,有几分合了世人的观赏标准,因此才被高高捧起罢了。 谢狁抬步:“父亲是病糊涂了,这谢家家主之位早就落到了我手里,我肩挑重任,即便不想,也得回来。” 他拾上台阶,挺拔的身形逐渐清晰,肩宽背阔,再不复幼时的青涩,已经是大人的模样了。 谢道清站在他面前,甚至还要抬起头,仰视他。 那种老去的无力感重新灌满谢道清的心头,病躯与失权的双重打击下,让他更为敏感和不安。 “你什么意思?哪怕身为谢家家主,岂是由着你乱来的?‘王与谢共治天下’,这是南渡时王谢两家定下的约定,这么些年来,王家占相位,谢家掌兵权,世代为姻,正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可是你看看,你做的什么事?未曾和两家的长辈商议,杀了一个皇帝不够,还想杀第二个,你是想自己做皇帝吗?” 谢道清拐杖咄咄地打在地砖上。 “你母亲和外祖为此都很伤心,王家也颇有怨言,你再一意孤行,以为这谢家的家主之位真能坐稳当了吗?谢家从没有被夺了位的家主,你以后准备怎么去面对列祖列宗?” 谢道清总是这样对待谢狁,半是严厉,半是慈爱,企图用谢家家主的威严和沉重的父爱将谢狁牢牢压在五指山下。 可是他对上的是双乌黑浓墨到没有丝毫感情的眼。 谢狁道:“父亲还不知道?儿子死后是要下地狱受极刑,恐怕见不到列祖列宗,就不牢父亲操心了。” 他说毕,行了个礼,便转头就走,飘起的氅衣浮起凛冽的寒风,谢道清脸颊上日渐松垮的皮肉慢慢被咬紧。 那种精心培养出来的偶人要脱出掌控的危机感牢牢在他心头敲起了警钟,谢道清颤颤巍巍地用拐杖杵着地。 “再不拿跟绳子栓着他,就彻底管不住他了,要让他娶王家女,必须要让他娶王家女,这回由不得他了。” 第04章 打了三更天,李化吉才得以从李逢祥边上脱身,又坐着小轿回到了凤阳阁。 这一觉并未睡过几个时辰。 寅时。 一个身着褐色高领长褙,手腕上荡着翡翠镯子,一丝不苟梳着满头银丝的老嬷嬷站在她的床榻前,将她叫醒。 李化吉醒来时还有些恍惚,宫里的床榻太软,仿佛如绵软的云端,不仅没让她休息好,反而让睡惯硬板床的她觉得一觉醒来后手脚酸软。 老嬷嬷却容不得她发呆出神,板正着脸色:“殿下,该起了,您贵为一国长公主,不该养成惫懒耍滑的性子。” 一句话说得李化吉面红耳赤。 宫婢上来为她穿衣,老嬷嬷便在旁训话:“也不怕殿下看轻了奴婢,奴婢在这宫里待了几十年,服侍过三朝皇后,最懂礼知节,因此大司马才命奴婢来给殿下教习规矩。” “奴婢是个严谨的性子,大司马既然吩咐了下来,奴婢便没有偷懒耍滑的道理,自然要尽心尽力,倾囊相授,殿下金枝玉叶,难免叫苦,可再苦,也要忍耐,不能叫大司马失望,更不可丢了皇家的脸面。” 她一句一提大司马,已经把她的威立足,腰板可以挺得笔直了。 李化吉无话可说,只惦念着李逢祥的身体,想先去太极宫看看他。 这让老嬷嬷很诧异,皇家子嗣多,亲缘却薄,因此她无法理解李化吉的挂念,只道:“殿下,奴婢上课的时辰到了。” 老嬷嬷的要求严苛,几乎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 她盯着李化吉用膳,只肯让吃半碗粳米粥,就急急叫停,然后取出两米长的素白腰带,贴着李化吉的小腹给她紧紧得裹上。 李化吉觉得喘不过气来,老嬷嬷一板一眼道:“楚腰纤细掌中轻,王家的郎君从来好细腰,殿下可不能为一时舒坦,放宽了束腰,否则奴婢就要请出戒尺了。” 王家? 可是琅琊王氏? 李化吉心头划过一分猜测。 老嬷嬷端来茶盏,叫她贴着墙站着,头顶,两侧的肩膀各顶着茶盏,就这样得站一个时辰,方才能把她‘没站相’的站姿给矫正过来。 李化吉是做惯农活的,翻土插秧打猪草都不在话下,最会吃苦耐劳,可饶是如此,她还是觉得这一个时辰过于漫长了。 站姿枯燥,又被条框束缚着,仿佛在受什么折磨人的刑罚,何况翻土插秧打猪草再累,也是正经的事项,想到做完后家里就有了嚼用,就能让李化吉干劲十足。 那是能体会到成就感的事。 她如此薄情 第4节 而不像这罚站,很没有意义。 可有没有意义,这件事终究不是李化吉可以决定的,偌大的深宫里,她名为公主,实为漂在海浪中的孤舟,不知何时就会被浪头打翻。 因此她只能咬紧牙关,哪怕站得小腿浮肿,也要坚持下去。 就这么坚持了数天,李化吉的站姿和走姿都很像样了,老嬷嬷以为她劳苦功高,乐颠颠地跑到谢狁面前邀功。 其实用不着她如此贪功,衔月是谢狁养出来的婢女,最为忠心,早就将李化吉的每日行踪一字不差地记在册子上,日日送来,风雨不停。 老嬷嬷弓着腰邀功时,那本册子就放在谢狁的案头,连带着她斥骂李化吉的话也一句不落地记写着。 谢狁刚翻完,但不影响他一面练字,一面听老嬷嬷再絮叨一遍。 最近他又多杀了些人,就让法源寺的方丈送来《心经》,没事抄一遍。倒也不是求心安,纯粹只是为了做个纪念。 他杀多了人,总记不得究竟杀了多少人,因此给自己定个规矩,每杀十人,就抄一份《心经》,这样岁末时一点《心经》份数,心里就有了数,也算有个总结。 谢狁不觉得他脾气暴躁,他只是懒得蠢人多费口舌而已。 但这个李化吉,新晋的隆汉公主却不是个蠢人。 虽然一样没有什么见识,也没有什么学识,她却很能认得清这点,不像某些人,占着个位置,有了点权力,就狂吠乱叫,好像大晋若缺了他那根硬骨头,就得从此灭国。 李化吉相反,她安静得过了头,也没脾气得过了头,无论老嬷嬷用多么难听的话骂她,她都从不回嘴,而是默默地拿起一个新的茶盏,顶在肩膀上,重新笔直地贴着墙站好。 她很明白当下最重要的事是什么,也分得清轻重缓急。 谢狁收了笔。 谢灵进来,将落满谢狁笔墨的字恭敬托出,等墨水晾干,方可收箱。 谢狁步出凌烟阁:“去凤阳阁。” 谢狁驾到时,李化吉正蜷缩在美人榻上睡觉。 宫里的生活比地里的生活还要累一万倍,她在槐山村时,可以一刻不歇步行到镇上,卖完种出的粮食,再步行回来,哪怕脚底走得都长了水泡,也不耽误她第二日辰时就背着竹篓,去割猪草,赚那点小钱。 但宫里不行。 老嬷嬷教导严苛,双腿笔直地站数个时辰本就容易浮肿,若稍微打个弯,还会被她用戒尺抽,几天下来,李化吉的小腿都肿胀得跟胡萝卜一样,双腿只会笔挺地翘着,连打弯都不会了。 李化吉没处诉苦,当父母双双病逝后,她是阿姐,也是阿娘,不管能不能承受得住,都已习惯肩挑重担。 现在入了宫,更是如此,李逢祥懵懂无知,只有她能依靠,无论怎么打碎银牙往肚里咽,她都得帮李逢祥坐稳了这个皇位。 她不能再失去亲人了。 为了不让李逢祥担心,李化吉见他的时间都少了,有了空便拿热巾敷腿,抓着时间睡觉,好养精蓄锐,去面对次日的刁难。 李化吉是万万没想到日理万机的谢狁会光临凤阳阁,她被衔月唤醒后,只来得及整理衣裙褶子,便见谢狁步入进来。 只见他身着青衣纁裳,绣有九纹,衣料被他的宽肩挑得平直流畅,戴三梁冠,俊脸修眉,乌眼挺鼻,薄唇紧颌。 李化吉拜下行礼,这是老嬷嬷的教诲,是叫她不要忘本,应当永远记得是谁给她荣华富贵。 谢狁的重台履从她眼前掠过:“起身罢。” 李化吉甫起身,就看到了紧随其后的老嬷嬷,一脸讨好的模样。 李化吉心有不安,紧快回忆了这几日的行事,琢磨着究竟哪一桩能被老嬷嬷指摘。 老嬷嬷还要向谢狁夸耀自己的苦功,便叫李化吉:“殿下,你走给大司马看看。” 语气随意,并无敬重,想来是把堂堂长公主视作了可以被她随意使唤的奴婢。 李化吉以为谢狁屈尊而来,就是为了检阅她的学习成果,可当她预备应声而动时,却扫见了谢狁似笑非笑的神情。 李化吉顿住了,她对人的情绪自来敏感,因此起了疑,觉得谢狁并非是要来看她走成什么样。 可谢狁若非为此而来,他又能为什么而来? 李化吉想不出来,也不敢轻举妄动,就这样直愣愣地站着,看上去像呆呆的二木头。 这是她头回拒绝了老嬷嬷的要求,这让刚在谢狁面前夸耀过自己‘管教有方’的老嬷嬷很丢脸面。 她生了气,倒竖了眉,立意要在大司马面前挽回脸面,因此语气严厉:“难道在大司马面前,殿下就依仗起身份,不肯听奴婢管教了?” 李化吉觑了眼谢狁:“大司马日理万机,屈尊来凤阳阁想必是有要事,我不敢耽误大司马的时间。” 老嬷嬷闻言一愣,转身看着谢狁。 谢狁的手指搭在桌上,仍是汪深幽的潭水,看不出喜怒。 老嬷嬷刚想喝斥李化吉偷奸耍滑,谢狁却道:“公主上座。” 所谓上座,就只剩了谢狁身侧的位置,虽中间还隔着榻几,但也与坐在谢狁旁边没有两样了,李化吉小心翼翼地挨着边坐下。 谢狁道:“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这世上没有人会忘记自己是谁,能被这样提醒的,不过是有人忘了自己的身份。 可李化吉自诩步步小心,从不敢妄自尊大,自然不会给谢狁机会说她忘本的机会,唯一的解释便只有一个。 李化吉答道:“多谢大司马提点,我未曾忘记自己是大晋的长公主。” 谢狁薄唇微掀,冷笑:“既未忘记,又怎任着一个老嬷嬷爬到你的头上作威作福?” 老嬷嬷的膝盖应声而跪,就是李化吉也震动地坐着。 她想不明白,谢狁好端端的,怎么会来给她撑腰。 这嬷嬷不是他的人吗? 谢灵却将那本册子捧了出来,李化吉和老嬷嬷都不识字,他便直接翻开念了一句,每念一个字,李化吉的心尖都被刺一下,难堪地低下头去。 谢狁冷嘲热讽:“我以为你不会难过。” 只有不会难过,才能对那些辱骂无动于衷。 李化吉涩声道:“我以为嬷嬷是受大司马之命来教导我,因而不敢辜负大司马好意。” 谢狁的长睫覆下阴影,不辨喜怒:“谢家没有如此不分尊卑的奴婢。” 老嬷嬷吓破了胆,跪在地上给谢狁磕头。 谢狁道:“你是我扶上来的公主,听我的话,以我为先,这很好,可你不该叫除我之外的人欺凌你,这既是降你的身份,也是落我的脸。” 他说得很明白。 “从现在开始,我教你该如何做公主。”谢狁唤衔月,“对皇室不敬者,该当何罪?” 衔月步出,答道:“乃犯大不敬之罪,是不赦之十恶,不能豁免。”她扫了眼面色发白,跌坐在地上的老嬷嬷,“嬷嬷自幼进宫,已无家人。” 凤阳阁内一下子就安静下来,连外头的风声都消散了,李化吉只听得到那些沉重的呼吸声和撕心裂肺的求饶声。 她僵坐在那儿,其实心里清楚,谢狁在等她的下文,若她懂事些,此时就该顺着他的意,赐死老嬷嬷,摆出好学上进的态度了。 可是那话语堵在了喉咙里,不知怎么,总也说不出口。 李化吉是见过死人的,很多,有饿死的,被山匪杀害的,有绝望之下投了湖的。 她并不害怕死人,她只是觉得活得那么难,就不要随随便便剥夺一个还想活下去的人的性命了吧。 她有什么资格呢? 两天前还只是槐山村小小村妇的她,一旦穿金戴玉起来,就有了生杀大权,多可笑。 李化吉沉默着,谢狁不急不躁地手指敲着榻几的面,却恍若雷声打在她的脑海里,震出一圈一荡的回音来。 李化吉说:“不若还是罚嬷嬷去做苦力吧。” 她向着谢狁,不自觉就用了乞求的语气,才说完,一身冷汗就落了下来。 第05章 乡野里的人,泰半的精力都用在地里刨食上,懒得去琢磨旁人的心思,因此与人交往从来都是直来直去,不知遮掩。 就像现在的李化吉,她的乞意,不安,忐忑都清清楚楚地漾在水眸里,烛光一映,显得格外破碎。 谢狁只瞧了她一眼,便收回了目光:“既是公主的意思,照办就是。” 老嬷嬷千恩万谢地磕头,两个黄门上前,很快就把她带了出去。 直到此时,李化吉的心情仍旧未曾平复,虽谢狁应了她,可她不知道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是认可了她的做法,还是觉得她是扶不起的阿斗? “隆汉。” 谢狁说。 李化吉立刻禁戒起全身的精力,竖起了耳朵,恭敬地听从教诲。 “把裙子挽起来。” 李化吉一怔,几乎以为听错了。她轻咬了下唇,道:“我虽出身乡野,可槐山村也是有男女大妨……” 在谢狁的目光里,李化吉的声音消失在了唇齿间。 她并不喜欢谢狁这种侵略性十足,不容拒绝的目光,这让她总觉得她只是他手里的一个偶人,她每一寸的肌肤都是他的,他若是想看,她只能给他看。 可严峻的事实就是如此。 她没有办法,也没有资格拒绝谢狁。 李化吉将眼睑垂下,不愿去看谢狁当下的神情,更是为了掩饰她的难堪。 她硬着头皮将裙摆慢慢掀起,轻柔的布料擦过腿肚时,半热半寒的空气争先恐后地涌入,露出了那双肿胀得不复美感的小腿。 她将裙摆卷到膝盖,说什么也不肯再向上了,双手固执地压着裙边,低下的长睫轻颤不止。 那双腿肿得比谢狁以为得还要厉害,他狭长的眼眸微眯,问衔月:“日日上药还是如此?” 衔月道:“盖因每日练习时辰过长,即使奴婢日日用药油热敷,也不见起效。” 谢狁道:“公主不知事,你身为殿下身边的掌事,也当提点公主。此事是你失职,退下领罚。” 衔月屈膝退下。 李化吉还未曾从难堪回神,谢狁便三言两语又处罚了个人,她微怔,抬头,刚巧撞进谢狁浓黑的眼眸里。 “又想发善心?” 他神色未动,可言语里总带着些讥诮,李化吉觉得他并非有意为之,只是他高高在上惯了,因此总傲慢地看不起所有人。 她如此薄情 第5节 “深宫吃人,若还想护着你的弟弟,就收收你的善心。”谢狁道,“你立不起主子的威信,就要被拜高踩低的仆从活生生吃掉,弱肉强食,历来如此。刚立起的新君,我还不想给你们收尸。” 他说毕,起身就走了。 李化吉忙放下裙摆,送至门口,正遇上嘴里咬着布,趴在长凳上受仗刑的衔月,谢狁仿若不曾看见,面不改色地走了。 倒是李化吉送他上了车舆后,又旋身回来看了许久。 谢狁来的这一遭,给她漏了个底。 只要她听话,谢狁还是愿意给她公主的脸面,因为似乎,他也想让李逢祥坐稳了皇位。 这大约是因为李逢祥年纪还小,不知政事,还可以被操控。 李化吉摇摇头,将这个想法暂且赶了出去,先把这几日吊着的心给收了回来。 之前谢狁不曾交代一句,就把她丢在凤阳阁,任她自生自灭。 李化吉唯恐不小心惹怒了他,这才行事委屈又小心,现在既然探到了底,有了尺度,她自然可以放心行事。 李化吉抬步进了凤阳阁,坐在谢狁刚坐过的位置上,把凤阳阁的宫婢们都叫了进来。 她入住凤阳阁这些日子,除了衔月,一概不认识,大事小事都由着衔月做主。 盖因李化吉敏感,她虽不识得谢家的腰牌,却也能看出那些宫婢对衔月比之她更为恭敬,她留了心眼,探到衔月的身份后,更不想触这个霉头。 可现在不同了,衔月正因为没有照顾好她,被谢狁罚了,以木仗闷打皮肉的声响为背景,这是再好不过的立威时刻。 * 衔月挨了打,在床榻上只歇了一日,第二天就得拖着腿给谢狁复命。 她跪在地上,皮肉还在作痛,她的声音因为痛苦而止不住地发颤,可眼前的郎君恍若未觉,用茶盖浮开茶沫,慢条斯理地吃着茶。 “……殿下昨夜要了宫婢名册,重新安排了梳头、更衣、值夜等职。” 谢狁道:“你觉得安排得好不好?” 衔月不敢蒙骗:“很妥当。” 应当说妥当得过了头。 凤阳阁空了快十年了,只有几个宫婢负责洒扫,这次为了伺候李化吉,是紧急从各处调来了些宫婢,才勉勉强强填了空缺,就连她们自己都还在互相熟悉和磨合。 可以说出挑得还没有来得及露风头,有个性的还在望风待动,却不想,李化吉平日里虽不声不响,可目光毒辣,一挑一个准,将刺头都安排到外间伺候,另挑了和顺的进了内殿。 一夜而过,纵然没有衔月照看,凤阳阁竟半分乱子没出。 谢狁捏着茶盖,轻轻磕了磕盏沿,瓷声清脆。 他想到那日车舆远去,他其实回头看了眼。 就见一道站在廊檐下,认真看着衔月受刑的清丽身影,风吹铁马响,引她侧脸看去,眼眸清凉,眉骨鼻尖唇珠勾出流畅的一道弧线,深思中带着倔强与坚定。 她远不只是初印象中的卑微懦弱那样简单。 半晌,他微翘起唇角:“王二郎应当会满意这样的新妇。” * 李化吉用药油热敷了几天,她的小腿肚就消了肿。 只是这几回每次看到白皙的小腿时,总能回想起那日掀裙的窘迫,因为太过羞恼,她都不曾抬头看过谢狁一眼。 其实现在仔细回想,谢狁应当是不在意的。 在他眼里,李化吉是男是女,根本没有分别。只有她不男不女,谢狁才会多看她一眼。 李化吉微微叹口气。 这时寿山走出来,弯腰道:“陛下起身了,请殿下进去呢。” 李化吉不假人之手,亲自将食盒提在手里,跟着寿山步入太极宫。 她问寿山昨夜李逢祥几时入睡,睡得可好,睡了几个时辰,寿山一一笑着答了,又一推门:“殿下亲自见见就知道了,陛下精神好着呢。” 地龙烧出的热气迎面而来,李化吉走进亮堂堂的宫室,李逢祥正翘着脚坐在摆满早膳的檀木圆桌前,见到她来,立刻跳下圈椅,双手张开,跑了过来。 “阿姐,你来了?” 宫里饮食讲究,终于把李逢祥的脸养出了些肉,李化吉笑着捏捏他的脸颊,道:“还给你带了你想吃的红烧肉。” 那碗红烧肉成了李逢祥的心魔,哪怕御膳房做了几回,他还是要缠着李化吉下厨。 “阿姐真好。” 李逢祥从她手里接过食盒,迫不及待地把还温热的红烧肉端了出来,看也不看桌上各色精致的佳肴,拿起象牙箸,夹了筷红烧肉。 他尝了一口,眼泪就滚了下来,可还未滚到脸颊处,就被他用袖子擦了。 李逢祥受了谢狁的调/教,知道做皇帝是件高兴的事,不该哭。 李化吉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他,只好当没瞧见。 李逢祥道:“阿姐,宫里给我换了位老师。” 他对着李化吉,还是喜欢自称‘我’,这是一种固执,好像称呼不改,他们仍旧是草棚屋里相依为命的一对寻常姐弟。 李化吉一顿。 她跟着李逢祥上过原先那位老师的课,老师有着长长的名衔,以李化吉目前浅薄的朝政知识,只能囫囵知道他大概很厉害。 但李化吉记住了他姓谢。 谢家老师教李逢祥识字,不从《千字文》授起,而是先教他学会了写谢狁的名字。 谢家老师说:“大司马之于陛下,便如吕不韦之于嬴政,王导之于司马睿,陛下该敬大司马为仲父。” 一节课上得李逢祥闷闷不乐,李化吉待老师走后,想要宽言安慰一番,结果,李逢祥咬了半天笔头,抬起皱出纹路的脸问:“我听说乌衣巷谢家世代为钟鸣鼎食之家,阿姐,你说大司马与我们家是否有姻亲?” 李化吉是半吊子的公主,她连自己的家谱都不知晓,又岂知谢狁的家谱? 李逢祥却觉得这个想法好极了:“仲父又如何?到底没有血缘,他若想杀也就杀了,但要是能与我们沾亲带故,他下手前总会思量一番的。” 他打算去翻家谱认亲。 两个还不怎么识字的人做不了这样的事,李化吉想了一下,就把衔月叫来了。 她心知衔月是谢狁的人,先告诉衔月知道,也好避免此事莽撞,惹得谢狁不高兴。 衔月到底是谢家婢,稍一思索便道:“谢家与皇室的姻亲要追溯到百年前了。” 为何是百年前? 因那时汉室还未曾衰微,谢家愿意与汉室联姻,后来等门阀世家起兴,谢家就同王家世代为姻了。 百年前的血亲关系稀薄得如白水般,李化吉和李逢祥两人凑在一处,算了半天都算不明白辈分。 最末还是李化吉一锤定音:“莫若唤他皇叔。” 这很难说没有些促狭的意思在里头,但谢狁的年纪也担得起他们一声皇叔了。 于是这请求就由衔月转到了谢狁处。 谢狁正与王之玄对弈,四方棋盘,黑白错落,也能将对方杀得个丢盔弃甲,山河破碎。 被谢狁围攻得毫无回手之力,这棋输得这么难看,王之玄的脸色微有些不自然。 谢灵跪着奉上一盏翠汤,谢狁接过,启唇润喉,刚巧听衔月汇报完此事。 谢狁将黑陶茶碗放下,棋局胜负已分,不必再劳动他动子。 他道:“整日清谈到底不像话,不若来给我的好侄儿授业解惑。” 王之玄道:“谢家的小辈都是你开蒙的,我教不了。” 谢狁道:“不是谢家的小孩。” 王之玄诧异,思绪微转,想起了方才衔月的话,他更是惊讶不止:“我以为这个小皇帝留不了几年。” 谢狁不是很在意:“先养着,看看资质,若不好,再杀也不迟。” 他话锋一转:“除他之外,还有个女学生也烦你一道教了。” 王之玄道:“谁?” 谢狁笑意不明:“我的好侄女。” 第06章 世家连皇帝都不在意,自然也不会在意一个区区的公主,左右只是捎带,王之玄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下。 这是输棋的代价,由不得他拒绝。 王之玄携一卷书,也不穿官服,清清落落一身翠涛色直裰便步入太极宫。 这两日天色阴沉,故而殿内烛火煌煌,婉约又明黄的光影落在清丽的身影上,只见女郎满头青丝如瀑,白脖长而纤细,侧脸清丽秀气。 他没想到这就是李化吉,还以为是谢家婢。 要知道谢家作为簪缨之家,规矩甚严,就是家中的婢女,但凡需要随着主子抛头露面的,都行止有礼,进退有度,比一般官宦世家的姑娘教养还要好。 那隆汉公主听说只是个村妇而已,在王之玄的偏见里,村妇大多市侩粗鲁,正如失了光泽的鱼目珠子,是绝没有宝珠的光彩照人。 他将书卷放下,行了个礼:“臣见过陛下。” 王之玄介绍自己,但也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自己。 他身上是有官职的,可那是弱冠后家里安排的职务,他一日都没有去当过差,只顾着呼朋唤友,在茂林修竹间奏琴清谈,自然是连职名都想不起来。 于是他只简单地说:“我是王之玄。” 他没有刻意介绍这个王是哪个王,但能做帝师的也只有琅琊王氏的王才够格了。 那位姑娘便抬眼看了一下他,桃花眼,眼皮稍宽,明明是清凌凌的眼波却莫名含着情。 小皇帝在旁道:“先生,这是朕的阿姐。” 他显然是不满这个王之玄只向他请安,却偏偏遗漏了李化吉。 王之玄眼里滑过错愕,他忙给李化吉请安,李化吉拍了拍小皇帝的肩,声音清糯:“是我不请自来,倒是打扰先生授课了。” 王之玄道:“公主不知道吗?大司马也请我教导公主识字。” 她如此薄情 第6节 李化吉稍怔,看向王之玄的目光多了分认真。 这个乱世里,只要是女孩,甭管是侯府千金还是国公小姐,不识字再正常不过,好端端的,谢狁让她来上什么课?明明在他眼里,她更该受训的是礼仪。 李化吉想到衔月与老嬷嬷先后吐露的的两句话,虽只有一点点,但也让李化吉有了猜测,这谢狁莫不是想让她嫁给王家的郎君。 还是村妇的李化吉自然没资格进琅玡王氏的大门,可现在不一样了,她是大晋的隆汉长公主,这层身份不同凡响,颇有联姻价值。 李化吉的猜测在心头一晃而过,再抬眼,就仍是笑吟吟,若无其事的模样。 这堂课上得不好不坏。 王之玄准备要走,李化吉起身唤他:“眼看又要起风雪,先生入宫可有轿舆?” 又不是人人都是谢狁,可以坐着车轿在大明宫内来去自如。 王之玄道:“并无。” 李化吉缓步走来,身上携着的香气也近了。 时人好熏香,王家郎君更懂钻研其道,可王之玄配了那么的多的香料,都没有配出李化吉身上这般出尘清逸的香味。 有了对比,王之玄顿觉得香室里那上百种香料味道都俗不可耐,恨不得赶紧回去砸了。 他屏息凝神。 李化吉停在他三步远的地方,这让王之玄看清了李化吉宝蓝彩绣牡丹织金锦对襟宫装,被高领好好束缚包裹起的脖颈上截,露出了一粒小巧却调皮的红痣。 王之玄几乎立刻垂下了眼睑。 李化吉似乎未察觉,温言笑道:“若先生不嫌弃,便坐我的车舆出宫。” 她连不给王之玄推辞的理由的想好了:“尊师重道,理该如此,这是陛下的一点心意。” 王之玄想拒绝,可又找不到拒绝的理由,道了声谢,便又携着那卷书走了出去。 黄门引他入轿,姑娘坐的车舆总要小些,他坐着连腿都不大伸得直,也正因如此,他仿佛被李化吉留下的香味给包围了,他轻轻一嗅,鼻尖的苦茶香味就让他想起了那一粒小痣。 这是从没有的事,世家好蓄美婢,王家也不例外,从小到大,环肥燕瘦,王之玄并未少见,论理不该被一个村妇牵了神才对。 * 王之玄走后,李化吉收了笑,重新走回书案前。 她转头就瞧见李逢祥托着下巴,看着她微笑,李化吉有些奇怪:“你在笑什么?” “王先生确实年轻俊朗,阿姐你瞧上他了也不奇怪。” 李逢祥促狭地眯了眯眼。 什么尊师重道,不过借口而已。 上个先生在时,李化吉可没有派过车舆送他,所以在这九岁的小童子眼里,他的阿姐就是看上王之玄了。 这没什么,阿姐为了他已经耽搁了许多青春年岁,换做父母双全的女孩,早该出嫁了,阿姐着急,操心起自己的婚事也无可厚非。 何况他现在做了皇帝,虽然只是个空草包,但与过去的身份已是天差地别,也能让阿姐认认真真地挑个人中龙凤。 ——这大约是李逢祥做这个皇帝为数不多的好处了。 他拉着李化吉的手:“阿姐,你看上谁了,尽管与我说,我拼了命也要你得偿所愿。” 李化吉抽出手,道:“不要乱说。” 只是见了一面而已,她怎么可能看上王之玄,不过是想到谢狁有可能要她出降王家,因此早做点打算而已。 毕竟谢狁只管要她联姻,可不会替她着想,身份如此悬殊,她嫁入王家,究竟能不能过好的问题。 无论她嫁的是王家的嫡支还是旁支,她都得先给人家留个好印象。 当晚谢狁来时,她正在练字。 王之玄写得一手漂亮的字,据他玩笑,一把白扇只能卖两文钱,但只要他往上写一个字,这把扇子就能涨价到一百多文。 李化吉精打细算惯了,刚听这故事时,心里有点遗憾,这样好的买卖她竟然做不上。后来看王之玄的字险中求平,飘逸有致,确实很好看,她心里起了点艳羡,也想学。 王之玄教书是只顾自己痛快,不懂如何督促学生上进,自然想不到要布置课业,李化吉完全是靠着自觉练大字。 但谢狁一来,那因为练字而静下的心就断了,她无奈放下笔,步出迎拜谢狁。 谢狁来了回凤阳阁,便已自在地如归了家,自上首坐了。 眼皮一抬,就看到李化吉脸上落了两点不大不小的墨迹,因为练字费力,已经被汗水晕开,在白皙的脸上尤为明显,成了只花猫。 她自己还一无所觉,毕恭毕敬地站着,颇有几分孩童强装大人的稚趣。 谢狁要说什么倒是忘了,过了会儿,他方才记起来,悠悠闲闲转着玉扳指,道:“你用你的车舆送王之玄出宫去,为何?” 果然什么大事小事都逃不开谢狁的眼睛,李化吉也没打算瞒着他,把那套尊师重道的理由拿出来搪塞了番。 人心隔着肚皮,只要她不说,那点小九九可不怕被人瞧破。 可谢狁到底是谢狁,李化吉敏感,他又何尝不是明察秋毫。 何况衔月的小册子是明确地写着,老嬷嬷捞起白绸带束缚李化吉时,提过一句王家郎君爱细腰。 小册子还记着,虽然老嬷嬷被赶出去了,李化吉不必再苦学走路,可那白绸带她仍旧日日缠着,并未取下。 谢狁并未将王之玄授课的事提前告知李化吉,也不过是想试探靠着自己的敏锐,李化吉能不能忖度出他的用意。 她猜到了,谢狁也没有半点生气,大约是和蠢人交往多了,谢狁很少能遇到可以顺应他心意的聪明人了。 他道:“王家现任的家主对王之玄期许很高,准备等他成家立业后,便把王家交付到他的手中,他的态度是可以影响王家对李逢祥帝位的态度。” 李化吉心头俄而一紧,她怕泄了神思,没有抬头。 谢狁道:“其余反对者者尚可杀,可王谢两家联姻至今,姻亲复杂,都是长辈,我不好直接动手,一切就看你能为你弟弟做出多少贡献。这是最有效简便的法子。” 他起身,迈步向李化吉。 李化吉还在思索他的话语,没料到他突然走了过来,等回神之际,下巴已被他的虎口掐着抬了起来。 那双乌沉沉浓墨般的眼眸清晰地在眼前展开,狭长,如裂开的一道深渊,风过谷底呼号不止,让人不敢探底下的究竟是鬼还是怪。 李化吉紧张地吞了下唾沫,她的颈皮便扯着那粒小痣上下滑动,似跳跃的火星。 谢狁收回的目光重新锁到了她的脸上,在她头皮都快毛出麻意时,他抬手,粗粝的指腹磨过她的脸颊,来回摩挲,反复几回。 就在李化吉战战兢兢,胃都快紧张地要抽搐起来时,谢狁轻描淡写丢下了一句话。 “下回练字,别把墨水甩上去了。” 谢狁松了手,后退一步,自然是看到了她双脚发软的没出息模样,他从鼻子里哼出了声笑,冰凉的衣袍擦过李化吉的裙袂。 “不必送了,好侄女。” 这是走了。 李化吉拖着发软的腿,手摸在椅把上,才勉勉强强坐了下来。 她没有什么心思去思考什么琅玡王氏、帝位,她所有的思绪都被她挂在谢狁的举止上了。 李化吉想不通谢狁突如其来的狎昵究竟是什么意思,她为此陷入了长久的折磨与自我折磨中,直到一个时辰后,依然一头雾水的她只能选择放弃。 以她目前的道行,似乎还没有办法理解谢狁此举背后的深意。 算了,走一步算一步吧,若是她做得不合心意了,谢狁应当会提醒她的。 第07章 “当时王谢两位家主助汉室渡江时,就约下了要共治天下。” 四处窗户关得紧,只听北风呼号,地龙却烧得宫室温暖无比,将束放在美人觚的梅花催开了,如胭脂般,隐有暗香。 衔月正与李化吉细说当下政局。 百年前正逢中原八王战乱,五胡乱华,当时还只是晋王的李瑞手无寸兵,亦无寸权,仓皇南渡,南方的世家大族也对他不置一词。 李瑞过江月余,仍旧门庭寂寥,无奈之下,便请王谢二位家主帮忙,王谢二位家主这一帮,就将帝权瓜分为二。 其实两家都有野心,可是时局动荡,无论哪家贸然称帝,都容易被其余野心勃勃的世家当活靶子。 李瑞虽无能,但好歹占了个正统血脉,因此将他拥立为帝,好挡去纷争,王谢私下再拉拢江南大族联姻,形成了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方才稳住了局面。 但也正是如此,几个世家虎视眈眈,彼此联姻,又彼此戒备,都想做皇帝,都做不了皇帝,自然也不想对方做皇帝,如此百年,到底相安无事。 谁料,谢家却出了个谢狁,未得两家长辈同意,便连杀两帝,又自作主张推立了李逢祥,这让王家很不满,怀疑谢家此举是在为之后夺得帝位而屡次试探。 其实王家也知谢狁并未杀错人,先帝李涵不满世家擅权,笼络近臣,以他为中心集结出一股反世家的官僚势力,纵然谢狁不动手,王家也会想办法让李涵悄无声息死在深宫里。 王家不满的是,谢狁不打一声招呼,擅自弑君不说,还弑得那般明目张胆,罪陈天下。 但谢狁是谁?他生长在乌衣巷谢家,最了解这些祖父外祖父叔叔伯伯的心思,早在得知李逢祥还有个阿姐时,他就想到该怎么平息这些怒火了。 联姻。 把李化吉嫁到王家去,王家与汉室亲近,就相当于给了他们一个索套,能套住皇帝的那种。而且谢狁弑君,王家联姻,从名声上说,王家必落赞名。 确实是最省时省力的好法子。 唯有一件,谢狁并未考虑过李化吉的心意。 对他来说,一个七巧板刚好缺了块木板,李化吉能合上,自然就让她去合,至于她的心意,一块木板有何心意? 李化吉微微叹气,脸转向了熏笼,袅娜升起的香雾遮住了她落寞的神色。 衔月道:“王家郎君多,大司马不忍心殿下嫁于旁支,方才让王二郎进宫授课,至于殿下是否能抓住这个机会,就看殿下的心意了。” 李化吉不为所动。 谢狁说过,王之玄得王家器重,日后很可能会成为王家家主,可她若嫁给王之玄,李逢祥却还在谢狁手里,可见最后谢狁要掌控的还是王家。 可王家怎肯接纳一个落魄公主为王家主母?说到底,还是要靠她色/诱。 李化吉本分了十八年,怎么做得出来这样孟浪的事。 但再不情愿的事,因为关乎帝位和姐弟的安危,李化吉臊着脸都要去做。 她比往常早起了一个时辰,亲自到膳房蒸了一食盒的点心,手里又卷着她练出的大字,顶着风雪,赶到太极宫。 王之玄已经到了,天寒地冻,他接了份苦差事,正被小皇帝拉着在象鼻三足鳅沿鎏金珐琅大火盆旁取火,白狐毛的斗篷已经脱下来,被室内暖气一热,狐毛尖都化出水来。 李逢祥正殷切道:“这几日天寒,先生来去实在辛苦,莫若在宫里住下,也好时时督促朕学习,朕九岁才开蒙,许多知识学来还很吃力。” 她如此薄情 第7节 他误以为李化吉思慕王之玄,因此绞尽脑汁替阿姐苦留意中人。 王之玄平素随意洒脱惯了,也不觉留宿宫内是件多么不妥的事,点了点头。 李逢祥高兴起来,冲着姗姗来迟的李化吉露出邀功般的笑:“那朕便让人去王家替先生取衣服和用具了。” 李化吉缓缓走近,王之玄闻得那阵令人心旷神怡的苦茶香近了,便知是她来了。 他并未立刻抬头,就听见食盒轻放在桌面的声响:“我做了些茶果,先生若不嫌弃,也吃些罢。” 王之玄闻言皱眉:“你下厨了?” 在他看来,庖厨之地污秽不过,容易玷污李化吉身上的清香,先是不喜,可见她将食盒盖子掀开,那双因为常年操劳而粗糙干皱无比的手便落入了王之玄眼里,让他骤然失声。 他在想什么?李化吉本就一介村妇,去庖厨之地又如何,恐怕她连猪圈都日日去。 根本不是什么流光溢彩的珠宝,全然是他被香味蒙骗,幻想错了人。 李化吉将那盒精致小巧的茶果端到王之玄眼前。 王之玄出身琅玡王氏,什么好东西都瞧过吃过,自然不会将这份茶果放在眼里,他随意捻了一块,旋开眼,不想看到那双丑陋的手。 李化吉被他的目光一触,下意识想把手缩回去,可手上沉甸甸的重量提醒着她若缩手,必砸食盒,于是克制着,若无其事地把食盒转向李逢祥。 李逢祥最爱李化吉做的东西,他很捧场地吃了大半。 王之玄只吃了一块。 今日课授一半,谢狁来了。 李化吉努力撑着眼皮,听王之玄讲玄之又玄的老庄之道,听到外间有轻语声和衣料摩挲声传来,她稍显疑惑,下一瞬,谢狁便撩起帘帐走了进来。 李化吉第一反应就是他是来督工的,立刻把塌下去的腰挺得笔直板正,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 她以为她反应很快,谢狁当没有注意,只可惜背后未生眼,因此错过了谢狁眼里浮起的一点笑意,很淡。 王之玄正在榻席上讲得酣畅淋漓,可惜两个笨学生听得眼皮耷拉,很没有精神,十分挫败他的兴致,让他不禁怀疑当下是否在浪费时间。 忽见谢狁进来,他喜不自禁,道:“三郎快来,我恰有疑问要与你清谈番。” 谢狁未入世前,也曾曲水流觞,脱冠宽袍,与人闲攀巨石,坐而论道。 他尤擅机辩,风格强势,常把对辩者逼入绝境,让对方丢盔弃甲,连连认输,听者无不纳服。 可这样的丰采是许久未见了,谢狁入了仕,越发沉默冷酷,与当日清谈的好友渐行渐远。 诛杀恩师九族后,昔日好友更以曾与他共游为耻,愤然写下绝交书,和他割袍断义。 也唯有王之玄这个洒脱过了头的人,才会没心没肺地请谢狁入榻清谈。 谢狁似笑非笑扫他眼:“我叫你来授课启蒙,是让你来论老庄的?” 王之玄尴尬道:“我不会开蒙,在我记忆始,我就会认字,实在想不到该如何教人识字。” 这番话说得李化吉面红耳赤,她无比庆幸未以请教书法为借口,将昨晚辛苦练出的大字交出去。 在写得一手飘逸行草的王之玄面前,看到那斗大歪扭的字,恐怕更会觉得污了他的眼。 谢狁的手搭在李化吉眼前的桌面上,五指修长,玉石般冰洁:“若他们从小如你般,衣食无缺,呼奴唤婢,往来皆鸿儒,耳濡目染之下,也能自学成才。” 他并非在替李化吉说话,因李化吉看他时,见他双眸静静地停在王之玄身上:“二郎,清谈太久,脚别忘了沾沾地。” 谢狁之所以来,是因他负责给李逢祥讲解史书,只是他事忙,授业无定时,故李化吉之前都没有撞上。 李逢祥恐怕也是怕她担心,没有和她提起过谢狁常来太极宫的事。 这就导致毫无心理准备的李化吉,被谢狁盯着练字时,颇为心惊胆战。 手本来就没有摸多久的笔,现在控得更是糟糕,字迹歪歪扭扭得跟满地乱爬的菜青虫无异。 李化吉简直羞得要钻到地里去。 其实初学者无论把字写成什么样,都情有可原,只是李化吉习惯了在谢狁面前事事要做到最好,方能体现她的可用之处,因此才会这般着急。 但越着急,越容易出错。 墨水飞溅,冰冰凉凉落在她的脸颊上,她赶忙放下笔,想去寻巾帕擦脸,可低眼一瞧,满手都是墨迹,不好碰干净的绫罗绸缎,她抿住唇,想唤衔月,又有几分担忧,踌躇间,那为难的神色就落入了谢狁的眼里。 谢狁轻笑,笑声如冰泉撞鹅卵石,缓缓入耳。 李化吉一惊,下意识往旁侧看去,李逢祥正皱着小脸,拿着笔认真写字,王之玄坐在榻上认真看着书,都没有注意到她这头的动静。 更没有听到谢狁压着气声:“好侄女,叫声皇叔,我就替你拿了。” 这是谢狁第二次叫她好侄女了,李化吉终于觉出了些许的怪异。 但究竟怪在哪里,李化吉也说不明白,其实谢狁愿意叫她侄女,说明他是认了这段关系的,这是好事,李化吉自己当然不会不识趣地忘了本,见了谢狁,还是要恭恭敬敬行礼,敬他一声‘大司马’。 她没叫过谢狁叔叔,却被谢狁要求叫皇叔。 莫不成是他觉得她认亲认得不够认真? 李化吉迟疑,也用气声回道:“皇叔,帮帮忙,替我取个帕子。” 她是随了谢狁的语气,可是刚说出口,就觉得奇怪,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谈话,何必压着声,倒像是偷/情般。 她被这个联想羞红了耳,臊得恨不得原地跺脚,谢狁已经靠过来了,很近,近到李化吉能闻清他身上凛冽的寒冬气息。 “在哪?” 她今日穿了琵琶袖,帕子自然在里面,可话出口,又觉得不妥,还是该唤衔月,谢狁的手却已经探了进去。 他其实很有分寸,规规矩矩地取帕子,没想逗李化吉。 只是袖袋难免与李化吉的手腕贴在一处,谢狁探进去时便是无意也要擦碰到她的肌肤,很快的一下,李化吉只感受到他的肌肤冰凉,指骨嶙峋,他就将手抽了出来。 可是属于他的气息已经盈满四周,存在感十足的在那块肌肤上反复燎起火来。 李化吉害怕他又如昨晚般替她擦脸,忙扯过帕子,胡乱地往脸上抹去。 一双莹润的眼眸含羞带怯地藏在巾帕后,那原本的没什么也因她的这个眼神,而变得暧昧起来。 谢狁缓缓收回了手,手上还留着一截余香。 偏偏李化吉还为了撇清界限,亡羊补牢般扔过来一句:“多谢皇叔。” 其实更像是欲盖弥彰。 但谢狁没有提醒她。 第08章 上了半天的课,外头不知又何时落下鹅毛一样的大雪,不一会儿就将黄门踩出的鞋印盖了过去,又是琉璃霜雪的世界。 王之玄问谢狁:“你今日若无事,也不必在值房歇息,一道来我这儿,烫上壶酒,好好吃一盅。” 李化吉便看向谢狁。 李逢祥自进宫来,每日都被拘着学习,那些政务自然是由谢狁代劳了,很忙。今年建邺又连逢大雪,他便很少回家,宿在值房。 这让李化吉很意外,她总以为掌权者日子过得惬意,否则费尽心思掌那个权做什么。 谢狁没立刻回答王之玄,屈起手指在桌面一敲,眼神淡淡地扫过李化吉。 她看起来有点饿了,用巾帕掩着唇,偷偷吃着茶果,很秀气的吃法,只是有时候没有遮掩好,才会露出鼓鼓的脸颊,就这样吃了一个,又一个。 谢狁道:“摆上小泥炉,烫暖锅吃。” 谢家是从北方来的,即使在建邺扎根多年,还保留了北方的口味。但李化吉是土生土长的江南姑娘,没见过吃饭还要动这样大的阵仗。 要搬进燃好的泥炉,架上铜盆,盆中还有筑起的小烟囱。宫婢将去皮去骨,切得如蝉翼般薄的羊肉装盘端上,又配上新鲜水嫩的蔬菜,和调制完备的酱料。 说实话,李化吉宁可回草棚屋去啃干巴巴的玉米饼,也不愿和谢狁一起吃什么新奇的暖锅,她总觉得跟谢狁吃饭,脾胃就不大好。 李化吉低着头,将氽好的羊肉片夹起,在酱料里一裹,滚烫鲜嫩的羊肉伴着酱料的咸香落肚,竟然意外得好吃暖胃。 今早她为了做那份茶果,赶上授课的时辰,早膳都没来得及吃,好容易挨到落课后,茶果早凉了,干干地吃着,其实很伤胃。 还好这份暖锅来得及时。 她捧着碗,小口地吃着,因为吃得太惬意,双眼魇足地眯了起来。 谢狁面前的暖锅沸了很久,他却没什么胃口,只将刚烫好的黄酒斟着,喝了一盏又一盏。 这种酒和北方的烧刀子不同,醇厚绵软,入口不觉什么,但后劲很足。 但家中长辈却和他说,喝酒就该喝北方的烧刀子,极烈,入口就跟吞了火线一样,一路从喉管烧到胃里去。 “可惜了,”长辈迎着风雪叹气,“江南太秀气,养出的米酿不出那样的烧刀子。” 谢狁又饮了一盏,惹得王之玄来挡他手:“怎么只顾喝闷酒?” 他找谢狁可不单单是想和他喝酒的,数年前的激辩太过酣畅淋漓,以致于他至今难以忘怀,因此始终想找个机会看能不能让谢狁开口。 他也很想借这个机会,挖掘一下谢狁的内心,让他知道原本洒脱随性的谢狁为何突然入了仕,又成为了这样一个人人得骂的逆臣。 谢狁看了他眼:“我不吃五石散。在宫里,你也不准吃。” 时人好饮酒后,吃点五石散,散衣脱鞋,急速而走,随性放荡。这也算一种风流,说出去是很长身份的那种,但谢狁从不服用。 他以为王之玄是要请他吃五石散。 王之玄有些无可奈何。 “隆汉。” 谢狁将酒盏放下,倒扣在桌面,未尽的酒液从盏底蜿蜒而出。 案桌上的菜荤几乎未动,倒把那壶酒喝得七七八八了。 李化吉填饱了肚子,正竖着耳朵听他那边的动静,意图窃取点有用的消息来,冷不丁被谢狁这一叫,还以为被他察觉了,惊了一下。 “送我出宫。” 谢狁起身,往常跟随的谢灵不知去哪了,不在身边,他吃了差不多一壶的黄酒,看上去却没什么醉意,笔直地走了下来,站到李化吉面前。 醇厚的酒香从他身上一点点散了出来,那双冰冷冷的眼眸因为酒意上头,硬冷的冰棱也被化开。 李化吉不敢让他重复第二遍,忙起身,手伸了出去,是想做得体贴周道,搀扶他一把,可又很快缩回,是想起王之玄的眼神,担心谢狁也嫌弃她的触碰,反而弄巧成拙。 于是李化吉抱着宫婢递来的斗篷,亦步亦趋跟在谢狁身后。 因为谢狁要留下,太极宫是不合适了,就安排两人住到甘露殿去。 她如此薄情 第8节 送行的马车在风雪里候着,李化吉抖开斗篷,踮起脚要替谢狁系上。 他对她来说还是太高了,挺拔地站着,哪怕垫着脚尖,也要费一番功夫才能替他披上,勾着细带的手从他的背到肩再到身前,难免有些触碰,手腕上那块皮又烧燎了起来,惹得李化吉手腕疼。 她垂着眼睑,加快打蝴蝶扣的速度,谢狁一声不响地站着,唯有呼吸缓缓变重。 蝴蝶扣终于打完,李化吉收了手,后退一步,那空气终于流通起来。 她呼出气来,宫里烧了地龙,形不成雾团,刚巧将她的紧张遮掩了过去。 “马车在外面候着了,”她道,“……皇叔。” 谢狁眼睛打开,看了她眼。 “明日辰时,到甘露殿来等我。” 宫门打开,呼啸的冷风将雪沙倒灌进宫室,长柄宫灯在寒风中明灭闪烁,唯有谢狁的声音清晰无比。 “甘露殿没有留给你的早膳。” * 李化吉辗转反侧。 她以为人不过七情六欲,无论如何深不可测的人,只要露出了点情与欲,就可以抽丝剥茧拆开他的心防,窥探他的想法。 但谢狁是个实打实的例外,李化吉与他相识几面,仍旧看不清他。 他就像那汪大海,哪怕风平浪静,水下也会随时蓄着惊涛骇浪,不知何时就打个人措手不及。 谢狁辰时要见她,李化吉卯时就得起身,又因为要见他,所以从妆容到着装都要格外妥帖,不能叫他挑出丝毫的错处来。 不可谓不战战兢兢。 她抵达甘露殿时,王之玄已不在了,谢狁尚未束冠,黑发披垂,肩膀上挑披着一件鹤氅,撑得很宽直,里面是件月白色的袍子,没什么花纹,就在腰间不紧不松地束着玉腰带。 他赤着脚,盘腿坐在榻上看邸报,地龙烧得暖,他不必担忧寒冷的问题,自然是怎么随性怎么来。 李化吉唤他:“皇叔。” 当时确实是存了点促狭的意思,可现在对着这张脸唤皇叔,让李化吉不免觉得尴尬,因此声音有点滞涩。 谢狁唇角就勾了点笑,抬头:“你去趟永巷,见个人。” 身后脚步声微响,一日未见的谢灵用托盘端出三样很眼熟的东西:鸩酒、白绫、匕首。 李化吉只看了眼,目光就像被烫着了般,迅速收回。 今日邸报有些无聊,谢狁粗略翻了一遍就放下了。 他慢条斯理地道:“李涵留下了个皇后,皇后肚子里还有个孩子,留着终成大患,你去把她们母子赐死。” 他语气闲闲,好像在他眼里一尸两命,和杀鸡宰牛没任何区别。 李化吉彻骨生寒:“先帝已经死了,皇叔为何还要赶尽杀绝?” “赶尽杀绝?” 谢狁一撩袍子,赤脚踩上严丝合缝的地砖,走了下来。 随着他靠近,正如一座倾倒的玉山压了过来,光是覆下的阴影就令李化吉胆惧不止,何况她还被谢狁的虎口掐着捏起了下巴。 同样的动作,今日再做,简直比之前恐怖百倍。 谢狁身上的味道很凛冽,就像宫室外的寒风,刮过来,不知里面裹挟着什么,能把人的皮肉从骨架上刮走。 何况那双乌浓的眼眸,更叫人心惊胆颤。 “若不赶尽杀绝,你的弟弟怎么坐得稳皇位?”谢狁道,“天真的小姑娘。” 李化吉的心脏像是被丢进铁桶又倒扣在地上的鞭炮,炸得整个铁桶都哐哐当当掀跳起来。 就在她以为快要因为过于紧张而晕厥过去时,谢狁大方慈悲得松开了手。 他并未看她,只随手指了个蒲团:“跪在那,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起来。” 那个蒲团正在堆满公文的案几前,案几就在谢狁才刚盘腿坐过的榻前。 换而言之,李化吉得跪在谢狁面前,这简直比仗刑她还要恐怖。 她道:“皇叔莫若施我以杖刑。” 糟糕,竟然说出口了。 她真糊涂了,仗刑有什么好的,衔月挨了二十棍,伤口至今还未痊愈,却还要顶着伤一瘸一拐地在宫里走来走去,履行职责。 李化吉想收回刚才的话,可顶着谢狁的目光,她只能硬着头皮认了下来。 谢狁道:“我罚家中不听话的小辈时,因为想到他们还要写字听课,故从不打他们,只罚他们跪着面壁或者抄书。” 他意味不明地笑:“若你答错了,倒是可以打一打。” 那把戒尺就被请到了案桌上,压着密密麻麻的公文放着,李化吉不用抬眼就能看到。 她过去也挨过戒尺的打,倒没觉什么,只是注意把神思凝回来,去想谢狁的用意。 其实李化吉不是笨的,她看过《赵氏孤儿》的戏,知道皇室血脉流落在外,对李逢祥这种并非正统上位的皇帝,无疑是个隐患。 可是,可是。 还是太残忍了,孩子尚未出生,未知男女,怎能轻率地就杀了。哪怕是个男孩,将他看管起来,也比随意杀了好。就算真要杀了这个孩子,母亲又何其无辜,送碗堕胎药就是了,何必非要一尸两命。 明明有这样多的法子,谢狁偏要选最血腥的那一项,就因为这个最简单最能斩草除根? 人命在他眼里,就这般不值钱? 李化吉想深了,就有几分怨愤浮现,谢狁看着公文,明明没有看她,却像是掌着她的行踪动态:“收收气。” 李化吉一惊,怨愤倾泻而落,冷汗就直冒了起来。 谢狁道:“想清楚了?” 李化吉为解这刻尴尬,也不及多想,就把方才所想都说了出来。 谢狁慢慢‘嗯’了声:“还有呢?” 还有? 李化吉摇了摇头。 谢狁抬眼:“没想过为何要你去?” 李化吉还是摇了摇头。 那把戒尺就被谢狁握在了手里,五指收拢着,指骨硬实,青筋攀上掌背。 他道:“趴下。” 李化吉平摊着掌心,以为听错了。 谢狁准确地重复:“趴下。” 李化吉看了眼光洁的地板,不敢赌谢狁的耐心,磨蹭了一下,还是抱着蒲团趴下了。 她看过衔月杖刑的场面,很紧张地咬着手指。 谢狁能一剑捅穿李涵,手劲不会小,她得吃苦头了。 她认命地闭上眼,感觉戒尺尺面贴着她的侧臀,轻轻拍了两下,不疼。 “翘些起来。”谢狁说。 第09章 谢狁的要求也合理,他握的是戒尺,不是木棍,要打到平直趴在地上的李化吉,需得弯腰费力。 他自然不想自己费力。 可真当李化吉屈起膝盖,塌腰翘臀时,又莫名觉得哪里不对劲,但不及细想,戒尺就抽了过来。 是那种带着惩戒意味的力道,打得李化吉腰肢乱颤,下意识就爬开,却很快被谢狁用戒尺点住腰,腕骨用力,用戒尺重新把腰按下去。 戒尺贴着臀线滑过,引起战栗。 他不急不慢道:“殿下思虑周全,打肿了手露在外头,要被人瞧见,不似臀部隐蔽,且此处肉多,撑得住打。” 又是一戒尺。 李化吉从前食物不足,身材消瘦,就是入了宫,因为缠着白色束带,饮食也不多,因此腰身纤细,倒显得挺翘起的臀部格外圆润。若非冬衣厚实,定然能瞧见臀波乱颤。 谢狁眼眸深邃:“公主若一直都想不出,多挨几戒尺也无妨。” “想得出,想得出。” 李化吉忙道。 她屈着膝盖在地上爬了两下,撑起身子侧坐在蒲团,她本意是想护一护自己,但等挨了蒲团才发现其实一点也不痛。 但不痛归不痛,羞耻倒是真的。李化吉也没明白为何好好的杖刑到了谢狁手里,就会如此变味。 李化吉的神情有些可怜:“皇叔是觉得我太过心软,不好。” 谢狁嗓子微凉:“知道了,和愿不愿去做是两回事。” 李化吉咬了下唇:“不若送碗堕胎药……” 谢狁的目光凉凉的,像是看着一个笑话:“还没打够。” 李化吉下意识屈起膝盖,想抱在身前,挡着谢狁。 谢狁轻笑,戒尺握到左手,俯身掐住了李化吉的下巴,将她拖拽到身前,气息泛凉。 “傻孩子,这也是杀鸡儆猴。” 李化吉身子一僵,睫毛颤起,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谢狁。 谢狁似乎很欣赏她这副神情,乌沉的眼眸蓄了点笑意:“陛下若敢擅自谋反,背叛我,我是真的会迁及他的族亲,哪怕只是腹中胎儿都不会放过。” 他的指腹在李化吉白腻的颌处摩挲了一下,很受用得眯起了眼:“就是你嫁入了王家,也难得幸免。也别想你的夫君会替你做主,世家都是一样的。” 他松开手,失去支撑的李化吉瘫倒在地上。 谢狁站在她面前,像是一座矗立的黑色高山,将天都完完全全得遮挡住,永远都翻不过去。 她如此薄情 第9节 “谢灵,送公主殿下去永巷。” * 宫室终日燃着地龙,让李化吉差点忘了,原来今年建邺的冬天是这样得冷。 她穿着厚实的宫装,衣领的毛边护到下颌处,外面披着锦织狐毛缎的斗篷,手里捧着小手炉,但她踏进永巷时还是觉得冷。 破旧的窗户勉勉强强挡着寒风,炭盆里一点火星子都没有冒,将所有的被褥都裹在身上的女郎看到她来,眼眸中流露出了恐惧与仇恨。 女郎很年轻,应当只比她大了几岁。 也是,李涵也很年轻,少年夫妻年龄又能差到哪里去。 李化吉不忍看她,侧头叫谢灵。 谢灵把托盘里的三样东西放在女郎面前,女郎一下子就把鸩酒打翻,又把匕首抢握在手里,把刀刃对着他们。 李化吉努力不去看她已经凸起的腹部,呆滞道:“这是大司马的命令,谁都不能违拗,你还是……痛快些吧。” “谢狁不得好死!你们这帮助纣为虐的,也同样不得好死!”女郎尖声。 谢灵使了个眼色给两个黄门,那两个黄门收令就走了上去,女郎划着匕首,意图保护自己,可是她怀着孕,又被抛在永巷挨饿受冻,哪来的力气对抗两个吃饱了饭的黄门。 很快,匕首落地,一个黄门擒住她,另一个不顾挣扎,将白绫套在她的脖颈上。 李化吉闭着眼,转开脸。 她好像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音,又好像没有。 谢灵道:“好了,用草席裹着,拖出去埋了吧。” 李化吉仍维持着那个动作,不敢转向:“不入皇陵吗?” 谢灵笑了下:“李涵因谋反而死,哪有资格入皇陵,李涵都没有,他的夫人自然也没有。” 这世上哪有皇帝会因谋反而死。 谢狁却偏偏定了这个罪,这无疑是在向世人宣誓世家的权力,他的权力,已经滔天到了可以如此指鹿为马,颠倒纲常的地步。 李化吉踉踉跄跄地坐上了车舆,衔月问她要去哪儿,她下意识回了太极宫。 人在无助痛苦的时候,总是下意识去寻亲人抱团取暖。 可等到了太极宫,李化吉就清醒过来了,李逢祥不应该知道这件事,他与谢狁相处的时间多,不能让他对谢狁有什么负面情绪,那会得罪谢狁。 她失落地在宫门站了会儿,正要离去时,王之玄撑着伞走出来了。 现在的李化吉因为谢狁,对一切世家公子都没什么好印象,冷冷淡淡地和王之玄见过后,便转身提步要离去。 王之玄握着伞柄的手一紧:“殿下。” 他昨日被谢狁一点,倒是醒悟了不少,又观李化吉的字虽写得稚趣可爱,但求学的态度极为端正上进,王之玄心里便添了几分愧疚,又升起了帮衬援助之心,故而见到李化吉时有意与她示好。 这一停步,王之玄便走到了眼前:“殿下何故过太极宫而不入?且今日授课,殿下怎生不来?” 这两件其实是同一件事,李化吉不知作何解释,只好含糊道:“大司马有事寻我。” 王之玄颔首:“是为伏皇后。” 他竟知道。 李化吉瞧着他风神俊朗,脚不沾尘地的模样,那种讶异很快被厌恶给占据,她无意多谈,只应了声。 王之玄却道:“若殿下不介意,我可以去凤阳阁坐坐吗?” 这是有话要说的意思。 李化吉沉默了下,应允了。 她很想想听听这位王二郎,又能说出怎样惊世骇俗的话。 入了凤阳阁,王之玄并未有意打量,却还是一眼就被放在案几上的红梅吸引了目光,那梅花枝桠有人力难以雕琢出的野趣。 宫婢奉上茶汤时,他就站在美人耸肩瓶前看着:“这是从宫外来摘来的?” 他昨夜喝了酒,兴起去踏雪寻梅,可惜大明宫内的梅花都被黄门修剪得中规中矩,死气沉沉,于是败兴而归。 他不觉得这样一捧梅花是能从宫内得到的。 李化吉道:“似乎是花房送来的,我无事时,也会修剪一二。” 她指了指还没有收起的花剪。 王之玄哑然:“殿下竟精通这个。” 李化吉淡道:“算不得精通,不过以此讨过几口饭吃。” 或许前番面对王之玄时,她还有些自惭形秽,可托谢狁的福,她现在已没了这种心思。 她是轻贱的贫民,可也是堂堂正正靠双手吃饭的人,值得尊敬,不似世家,目无纲常,外在如何风光霁月,私下却是窃国的盗跖,又怎配得到她的高看。 王之玄诧异。 李化吉道:“高门大户喜欢奇石怪树,自然就有人做树景的生意,为投你们所好,卖个好价钱,都会将好端端、自然生长的一棵树,修剪成你们喜欢的样子。” 王之玄微皱眉,似乎不大喜欢将高雅的喜好沾上铜臭味,可那束红梅实在得他心,王之玄便在怪异的心态中,落下了座。 有一瞬的冷落。 王之玄停了半晌后,见李化吉并无开口的打算,只好先道:“伏皇后与她腹中的胎儿可是被赐死了?” 李化吉手一颤,不愿回想,匆匆点头。 王之玄道:“昨夜我与三郎长谈,还议起过此事,我不懂朝政,劝他弱女无辜,他却仍一意孤行,只是没料到是让你去赐死。” 他脸上露出怅然的笑。 李化吉有些奇怪:“赐死皇后,只是大司马一人之意吗?” “或许王家也同意了,我的想法只是我的想法,并不能代表本家长辈的想法。”王之玄又重复了回,“你知道的,政局复杂,宦海藏污纳垢,我并不想入世,近来父亲常有要我接任之意,可我想起三郎大变的性情,又会心生怯意,害怕也会步上他的后尘。” 李化吉心头一动:“大司马从前是什么样的性子?” 王之玄提起从前的谢狁就想笑:“都说王谢风流,可是王谢两家所有的郎君在一起,都比不过他谢狁一人。” “我记得有一回他和三两好友夜宿竹林小屋,晚间忽兴起解舟,顺河漂流,漫无目的,看尽一夜星汉。” “冬日采雪煮茶,夏日滴露沸汤,春阳簪花高眠台上,秋日折柳猎马瀚海里,现在大家争相模仿的,都是三郎玩剩的东西。那时候谁没有听过谢家三郎的名声?就是画舫歌楼里的妓子都私下攒了赌局,看究竟谁能做他第一位入幕之宾,若真能如愿,贴钱也是愿的。” 王之玄脸上露出了些怀念:“那时真是快活啊。可是后来三郎出游了一趟,回来就一切都变了,变得独断、擅权、不近人情,连我都觉得他陌生起来。” 李化吉道:“出游?他去了哪里?” 王之玄道:“不拘那里,徐霞客游历山川,留下游记几扎,三郎亦想效仿,因此没有目的,只带着谢灵,拾了行囊便出发。也没过多久,几个月而已,他就回来了。” 换言之,就是王之玄也不知谢狁出行路上遭遇了什么,以致于突然成了另外一个人。 李化吉低头吃茶,挡住了若有所思的眼。 王之玄苦笑道:“你别觉得我今日拉着你说这些有些怪,我实在不知道该向谁去倾述了。周遭的人好似除了我外,都接受三郎成了如今的模样。可我实在心痛,昨夜那般劝他,却被他用一双冷冰冰、不近人情的眼盯着,好似我说了什么天大的蠢话,着实叫我伤心。” 那盏茶已经冷了,王之玄也没喝,只道:“而且我没救下伏皇后和她的孩子,也着实良心难安。” 李化吉想,今日的茶实在涩苦了些。 第10章 大约是真的许久未有人能与王之玄谈论谢狁,因此他说得有些投入,一下子就到了午膳时间,李化吉只能客客气气地留他用饭。 王之玄不拘小节惯了,他与谢家的关系在那,使唤起衔月就如同使唤王家婢女般,自然而然地要跟御膳房点菜。 李化吉入宫这样久,向来是御膳房做什么,吃什么,就是遇到不爱吃的菜也从不说,还不知道御膳房竟然可以点菜。 王之玄要了开水白菜,松鼠桂鱼,樱桃肉。 这都是李化吉没听过的菜色,尤其是那道开水白菜,她琢磨了下,觉得应该就是蒸白菜。 等菜端上来时,就见粉彩翠竹纹汤盅里,一汪清水上飘着两颗脆嫩的黄白菜,连点油星子都不见。可稀奇的是,闻起来却香,等入了口更是清鲜柔美。 衔月见她那样子,就知道李化吉没吃过,抿唇笑道:“殿下别看这菜样式普通,做起来却很费力,光是此汤就要用老母鸡、老母鸭、火腿蹄肉、排骨、干贝等食材分别去杂入沸锅,加入料酒、葱蒜等调味品调制至少两个时辰,再将鸡胸脯肉剁烂至茸,灌以鲜汤搅成浆状,倒入锅中吸附杂质。反复吸附两三次之后1,方能得这样一盅清冽的高汤。” 衔月或许是无意,只是觉得作为一个公主不该这般没有见识,可李化吉确实也能有意无意间,品出她那点傲慢与轻视。 大抵哪怕李化吉成了凤凰,凤阳阁的热汤还是灌洗不掉她脚上沾着的泥。 李化吉默了瞬,朝着王之玄淡笑:“不愧加入本裙叭咦死吧以留酒柳3看漫.看饰品还有更多呜呜.开车是琅玡王氏,确实讲究,用这样多的好物去吊一碗高汤,从前我还在槐山村时,能去镇上割刀肉都要攒几个月的银钱,完整地吃一只老母鸡,更是想都不能想的事。” 王之玄很诧异:“建邺富庶,你又有好手艺,何至于此?” 他有意无意地看向李化吉的手。 李化吉木然:“朝廷多苛捐杂税,长官的油水却不能少,于是摊到我们身上的负担只会成倍增加,于是总有不堪重负的人落草为寇,靠时不时下山劫掠而生。” 这对于王之玄来说,是全然陌生的东西,这帮时不时兴起就眠卧山石,醉宿竹林的人,根本想不到离他们不远之处,还有 人要这般苦苦挣扎生活。 而且,似乎,倘若他未记错,槐山村所属的县长,好像是郗家的郎君。 可那位郎君似乎也总是与他一道出游踏青,很少见他去当差。 但这原本也没什么的,他不也把自己的官职给忘了吗? 这位出尘俊逸,手不染铜臭,脚不沾尘土的世家公子,头回在李化吉面前露出了些许愧色。 为了补偿,用毕饭,王之玄主动提出要给李化吉补上今日她落下的课,于是又一个下午匆匆过去,王之玄理所当然地连晚膳也留在凤阳阁用了。 晚膳李化吉给王之玄要了黄酒。 李化吉从前并未闲银买酒,因此她没有喝过酒,只觉那壶烫好的酒端上来时,醇香四溢,因此起了点好奇心,尝了两盅。 黄酒入口绵软醇厚,要等三两杯下肚后,才渐渐觉手脚发热发软,李化吉初喝酒不知其道,见王之玄连喝几盅都无异色,因此也坦然喝下,等到了筋骨酥软,脑子昏沉发晕时,才觉不对。 但已经迟了,她只好坐在圈椅上,慢慢缓着。 衔月瞧出她醉了酒,便想将她先搀扶下去歇息,谁知才刚靠近搭上了手,原本呆滞坐着的李化吉忽然抬了脸,睁着大眼睛盯着她看了会儿:“阿娘。” 衔月一愣,忙笑道:“公主认错了人,奴婢是衔月。” 李化吉却像是没有听见,扑进她的怀里,抱着她的腰身,滚烫的泪水湿进锦绣的宫装,瘦弱的肩膀哭得一耸耸的:“阿娘,囡囡怕,囡囡想回家去。” 衔月愣住了,眼神就变了。 她如此薄情 第10节 王之玄也愣住了,却很快反应过来,将酒盏丢了:“衔月你出去。” 衔月没立刻同意,她要找机会留下,王之玄却用从未有过的严厉语气道:“这是我的命令,你出去。” 衔月没办法,只好先退下,王之玄又叫她:“今日之事你先不要报于三郎,我会告诉他知晓。” 衔月福了福身子,退了出去。 醉了酒的李化吉并不难缠,衔月一推她,她就松了手,大抵是察觉到了自己被人冷落,因此也不想讨嫌,就乖乖地坐在椅子上哭。 哭得鼻尖发红,豆大晶莹的泪珠颗颗分明地掉下来。 王之玄没安慰过姑娘,有些束手无策,半晌才想起该找出自己的锦帕递给李化吉。 李化吉没有反应,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无奈,王之玄只好半蹲下,捏着帕子给她擦泪。 李化吉上了妆,泪水将脂粉化开,露出更为细腻干净的皮肤,饶是隔着层锦帕按着,王之玄也能感到那温软的体温从指尖传了上来。 李化吉隔着泪雾看他,似乎在仔细辨认他是谁。 她所接触的男子有限,能这样亲昵的也只有阿爹。 那个虽无银钱,却肯出十来个铜板请书生给她取个吉利名字的阿爹。 李化吉睫毛一颤,泪珠滚落到了王之玄的手背上,灼烫异常:“阿爹,你是回来看囡囡吗?带囡囡走吧,不要把囡囡一个人留在这了,这里真的会吃人。” 王之玄澄清的话就说不出来了。 半个上午都是他在陈情讲述,明明知晓李化吉才是奉命去杀了伏皇后的人,他却没有察觉她一声不吭时情绪有何起伏,非要等她醉了酒,将真话开闸,才想起这件事对于一个女郎来说,究竟有多残忍多恐怖。 谢狁混蛋,他也不分伯仲了。 李化吉是受了惊吓的模样,饱蓄泪珠的眼眶里都是恐惧和胆怯,她声音发着颤。 “我好像听到她骨头断掉的声音了,她不是自尽,而是被黄门用白绫活生生拽断脖子。” “她死不瞑目,她腹中的胎儿也死不瞑目,我瞧着他们用草席将她卷起,拖出去时,僵青的脚后跟磕到不平的地面时,总是一跳又一跳,我就这样看着,好像她随时都会跳起来索命。” “为什么?她是无辜的,谢狁……” 王之玄捂住了她的嘴。 这是情急之下的举动,他做时没有多想,等定住了身子,才察觉到掌心间两瓣唇柔软又湿热地贴着,横过的手掌几乎将李化吉半张脸都罩着,她的鼻息徐徐落在他掌间,轻柔得像是鹅羽挠痒。 很不妥。 王之玄低下声,有些无措:“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话虽如此,却不敢松开手,害怕外头还站着衔月,也害怕衔月会将这些话听去并转述给谢狁。 王之玄只好低着声道:“我也不喜欢现在的三郎,可是我们不能让他知道。” 李化吉流泪的眼睛好像在问为什么。 王之玄迟疑了下,道:“因为令尊肯定希望你好好活着。” 李化吉的眼泪流得更多了,几乎满了王之玄的掌缝,他转过头,不忍去看她痛苦的眼神。 * 谢狁将最后一份军务处理好,甘露殿内仍空荡荡的,没有王之玄活泼的声响。 他随口问了句:“什么时辰了,王二郎呢?” 谢灵看了眼滴漏的刻钟:“快子时了,郎君还在凤阳阁,不曾归。” 谢狁有些意外:“留一日了。” 谢灵道:“可要吩咐人去请?” 谢狁抬起脚:“不必。” 虽小皇帝不理朝政,但朝会仍要开,谢狁卯时便准备去宣政殿,车舆停在甘露殿殿门前,他换上朝服,戴着三梁冠,将笏牌握到左手,准备踩上车舆时,忽然问了句:“王二郎可回来了?” 谢灵道:“未曾。” 谢狁道:“罢朝后,叫衔月来见我。” 毡帘落下,谢灵躬身应是。 “……殿下吃醉了酒,糊涂间将奴婢错认成了娘亲,开口便喊要归家去,不肯待在大明宫里。奴婢正好奇为何殿下忽然失态,二郎君便起身喝斥奴婢出去,奴婢违拗不过,只好暂避,二人在里面说了些话,奴婢未听清,好长会儿二郎君才出来命人进去伺候殿下安置。” 谢狁道:“安置时他也一直看着?” 衔月道:“未曾,他只是背身坐在屏风后,二郎君恪守礼节,未曾逾矩半分。” 谢狁转着玉扳指,道:“未曾逾矩,却也在凤阳阁住了一宿。” 衔月小心道:“不知当时殿下要说什么,才招来二郎君这般关切对待。从前无论女郎对他如何掷瓜盈车,他都是一笑而过,可不曾留意上心。” 谢狁唇角讥诮一勾:“不过几句非议而已,他是怕我会砍了隆汉的脑袋。” 衔月诧异后又有些为谢狁伤心,王之玄与他是亦师亦友亦亲,现在谢狁不大与王谢的小辈有私交了,唯独还肯与王之玄说两句话。 被亲近之人如此忖度,她无法想象谢狁有多伤心。 可谢狁只是慢条斯理地把玉扳指转回去,重新扣进指根:“这个隆汉,比我想得还要聪明些。” 衔月贴身伺候李化吉,将她一举一动看在眼里,也未曾瞧出半分心机筹算,她想不通李化吉究竟做了什么,才会招来谢狁一句夸赞。 需知谢狁最少夸的,就是聪明。 但谢狁是主子,主子说话做事,是不必向奴婢解释的。 “回去好好伺候着。” 谢狁道,脸上瞧不出有什么怒气。 第11章 谢狁来时,已经下学。 宫室内幽香绵绵,垂落的帘帐半隐半现,王之玄就着没有收拾的桌案,躬身弯腰,袍袖相挨,握着李化吉的手,教她控笔。 谢狁隔着帐子看了会儿,方才掀起来,走了进去。 金坠子相击的声响惊动了王之玄与李化吉,李化吉的身形微僵,却未动,反而是王之玄回身看了眼。 “来了也不叫人通传一声,悄无声息进来,实在吓人。” 他抱怨了一句,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教李化吉。 谢狁道:“是你们太过专注。” 他低了眼,可以看到王之玄的手毫无芥蒂地紧紧包裹着,原本对于他来说过于丑陋的手,手腕用力,带着李化吉勾出笔锋。 李化吉写得很认真,不为外界所动。 谢狁道:“陛下有问题要讨教你。” 王之玄道:“不如你替我去解答了。” 谢狁道:“没耐心。” 王之玄一顿,松开了握着李化吉的手,直起了腰。 他看着谢狁,但谢狁的脸上并无异色,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谢狁内敛有城府,即使在最放浪形骸的年岁里,王之玄也从来没有看明白独坐幽篁的谢狁在想什么。 王之玄微颔首,走了出去。 他这一走,李化吉就觉得冷了些,庆幸的是她手里还握着笔,是有事可做的,只偏偏谢狁的目光就定定地落在她身上,让她如芒在背。 这字是一个都写不下去了。 她在心里叹气,放下笔,起身福礼:“皇叔。” 她垂着眼睑,看到谢狁的袍角近了,是纁裳,他今日上朝了,也不知李逢祥何时能走出太极宫,去宣政殿上朝。 李化吉还有心思这般想,谢狁的手指便捏住了她的下巴,让她抬起脸。 她昨晚哭过,虽后来拿了鸡蛋滚脸,但还是留了痕迹,粉光融滑,眼里蓄着只对他才会有的畏惧小心。 真有意思。 这让谢狁想起他小时候蓄养过的一只兔子,毛绒绒的一团,跟白雪似的,可以卧在他的掌心里,任他揉捏。 但后来兔子发了情,他就把它杀了,鲜血将白毛浸湿,那双乌黑圆溜的眼珠里还留着恐惧和难以置信不肯消散。 谢狁的玉扳指贴着李化吉的脸颊,和田玉的质地,有些凉:“昨天你就是靠这样哭软了王之玄的心?” 谢狁果然知道了。 只要衔月还在,就没有什么可意外的,李化吉也知道那是步险棋,可不得不走,因此她温顺地道:“郎君身处高位,却有颗惜贫怜弱之心,不弃嫌侄女蠢笨无知,肯悉心教导。” 她感觉自己的手被捏开了,原本紧张地蜷在一起的五指被一一分开,谢狁指腹上的粗粝从李化吉干皱、长着茧子的手摩挲过,让李化吉很想缩回手,却又不敢。 谢狁慢条斯理地道:“宫内有秘方,可以重塑你的皮肉,让你的手变得纤细白嫩,正好可投王之玄喜好,为何不用?” 李化吉很快就想出个理由:“那些秘方需要长年累月的使用才能见效,恐误了皇叔大事。” 谢狁松开了捏住她下巴的手,却没有放开她的手,相反,他将那手抬到眼前,从窗户投进来的明光照出了两只泾渭分明的手。 一只丑陋,一只漂亮。 谢狁道:“你根本是不屑,你瞧不起王之玄,也瞧不起我。” 李化吉在瞬间就战栗起来。 就是对着李逢祥,她也从来没有坦陈过她的想法,她不明白谢狁究竟是从哪里看穿了她的心思,她的那点小心思在他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她在他面前,好像袒/胸露/乳,衣不蔽体。 李化吉想解释,可又觉得徒劳,谢狁这样聪明,会不会因为她的狡辩而觉得她不老实,有异心? 谢狁却松了手,彻彻底底与她站开,而后道:“你可以用些花言巧语,将我哄开心了,昨日的账我便不与你算了。” 李化吉哪有什么花言巧语,她向来沉闷寡言,给她半炷香时间都憋不出一句漂亮话,因此想了又想,只能选择坦陈。 “王郎君眼高手低,见了我的手粗陋,便对我心生不喜,我亦知以我的出身学识,与他根本是云泥之别,若强行附庸风雅,反是东施效颦,惹人发笑,故要另寻他途。” 她毫无负担地把王之玄卖了个干净。 “是他先来寻我,问我赐死伏皇后之事,又由此事勾出了许多对皇叔的追忆之情,我想及那日皇叔教导他要脚沾尘地时,他脸上露出的愧疚,便生出个主意来,要他敬我赞我,不若叫他怜我惜我。因此才……得罪了皇叔,万望皇叔赎罪。” 她如此薄情 第11节 她一口气说了一堆,没一句好听的话,实在不懂看人眼色。 谢狁怎么会不知道她的用心,何苦还要干巴巴将二人心知肚明的事再说一遍。 谢狁却没有嫌弃,也没有打断她的话,反而逗她:“说得这样实诚,不怕我将这话转告给王之玄?” 李化吉道:“皇叔若还想我嫁给王之玄,就不会。” 谢狁收了笑。 李化吉有些莫名,也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话,只好战战兢兢地站着,等着谢狁的处置。 谢狁道:“隆汉,你聪明,却不知道该如何利用你自己让男人心软。” 他坐上了圈椅。 “过来。” 李化吉亦步亦趋,到了他面前。 “斜倚着我的腿,将脸靠在我的膝盖上。”谢狁道,“最好能将簪子脱去,散下长发。若是如此,下回就是想用戒尺打你,我的气也消了。” 李化吉想了下那个画面,实在想不出自己怎么能鼓起这样多的勇气,去靠近谢狁。 她瞪大了眼,干干地站着,看了会儿谢狁的膝盖,仍旧没有勇气动作。 她小声的,嗫嚅的:“皇叔的气还没消吗?” 谢狁似笑非笑的:“原本看你毫不犹豫出卖王之玄,对我还算忠心,便不打算计较,可后来听你说了句话,又觉得该给你 个教训。” 李化吉努力回想了一下,在那之后她好像只说了一句话,可是那句话也平平无奇,不过是在解释她的做法而已,怎么就惹得他不高兴了? 难不成他觉得她妄自忖度了他的想法,因此才不高兴? 虽谢狁不是君王,却也让她生出了伴君如伴虎的念头,李化吉越发觉得他脾气难以琢磨,惹怒容易,消气难,于是纵然不愿也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手挨着谢狁的袍子,却不敢触碰实了,只能半矜着手虚拢着,将脸慢慢靠上去。 可脸,也不敢靠实了,全靠脖颈费力地撑着,十分的别扭。 谢狁的手指便贴上了她的后脖颈,可惜了,她今日穿得并非高领的长褙子,因此叫他的指尖与李化吉的肌肤贴了个实在,将她的脸摁了下去,他身上的龙涎香一下子就近了,还有那暖暖的体温。 谢狁有体温这件事,也让李化吉诧异无比。 但她来不及有过多的诧异,因为谢狁的手掌向上,手指微屈,用指骨贴着脖颈,从后到前,擦过细腻的肌肤,脉络清晰的筋脉,颤抖的小红痣,到了她的脸上。 她听他说:“真没用,连撒娇都要人教。” * 隔着帘帐,王之玄静静地看着。 “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这是舞榭歌台,最爱唱的《子夜歌》,不是艳曲却也似艳曲。 他喝到醉眼朦胧时,在脂粉欢场里找谢狁的身影。 谢狁永远是最挑眼的那个,风流落拓,却不沾红尘,开一扇窗,清风吹尽粉腻香气,他持酒壶,就坐在窗台上,任明月满身。 又有人说,谢家三郎当真是清风朗月,也不知将来到底是哪家的小娘子才能摘得下这弯孤高的月,将他狠狠拖进尘土滚上一圈,让他也沾上欲,染上情,刻上恨。 王之玄那时总笑着摇头,难。 后来谢狁不再是谢狁,而成了弄权的大司马,没有人再提清风朗月,在众人眼里,他已跌下高台,手染权欲,已成为了最俗不可耐的人。 自然没有人记得那后头的两句话,要他染上情,要他刻上恨。 如此,方才能做个有七情六欲的人。 王之玄旁观谢狁从弱冠之年,孑然一身到了三十而立,慢慢接受了谢狁将一生风月无关。 他没有想过有一天,这首靡靡子夜歌,也能落到谢狁的身上。 王之玄的目光缓缓落到李化吉身上,她侧着脸,双唇为难地抿成一条平直的线,唯有唇珠饱满。 粉夹浮着桃色,分不清究竟是窘迫还是害臊,她深深呼吸几回,仍旧如鲠在喉,难以启唇。 谢狁不紧不慢地捏着她的脸颊,并不着急的模样,却反而将李化吉逼得快哭出来了。 她双眼泛红,浮起的泪光连王之玄都瞧得一清二楚。 “皇叔。” 她涩着声,却因带了哭腔,尾音发颤,反而将滞涩的声音软得一塌糊涂。 “侄女知错了,还求皇叔宽恕。” 谢狁微弯腰,将她的脸颊抵起,在她被迫转脸的刹那,有晶莹的泪珠迅速滑过脸庞。 谢狁慢条斯理教她:“又说错了,不是宽恕,是怜惜。你以为你是犯了错,铮铮铁骨等待就义的忠臣吗?” 李化吉的脸颊被他握在掌心里,不得不忍气吞声:“侄女知错了,还求皇叔……怜惜。” 谢狁方才抬手,揉了揉她的头,有几分满意:“去吧。” 王之玄闪过身,藏了。 可等他静下心来,又回忆起谢狁熟稔地捻脸揉头的举动,莫名透着股熟悉。 王之玄想了片刻,想起了那只被谢狁养大又被他亲手杀死的兔子。 第12章 “公主。” 李化吉停步台阶,转身看王之玄挟着斗篷急急追出来,北风吹得他袍袖翻飞,他却连停步系斗篷的时间也不肯耽误,一路小跑到李化吉面前。 李化吉迟疑:“郎君有何事?” 王之玄道:“我家中有个妹妹,与公主年岁相仿,聪明伶俐,活泼可爱,若公主不嫌弃,可招她入宫给公主作伴。” 李化吉听得起了雾水:“郎君怎么突然想起来要提这事了。” 她以为王之玄好歹会说见公主孤单云云场面话,却不想王之玄边系斗篷边道:“也不瞒殿下,王谢两家世代为姻,这一代正轮到三郎与王家女,原先该与他结亲的是家中二妹,只是他醉心政务,不欲成家,父母不好耽搁二妹,于是这婚事就延后,落到三妹头上了。” 李化吉有些意外,她原本以为依着谢狁的年纪,不说儿女双全,只是也该有个可以满地乱跑的孩子了。 结果他竟连婚都未结。 王之玄苦笑道:“也与三郎提了几回,可他不喜世亲,大约是觉得掣肘太多,因此这几日索性留宿了甘露殿,连家都不回了。母亲急得掉眼泪,三妹便想找个由头,入宫来,与三郎对峙。” 李化吉听王家三娘居然要和谢狁当面对峙,心中不由生出几分钦佩来,道:“既是如此,就叫她入宫来。” 王之玄应下,又迟疑地看着李化吉,想来是有话要说,却因某些缘由生了顾虑。 李化吉便道:“郎君直言便可。” 王之玄道:“无论三郎多不情愿,可王谢姻亲事关晋朝政局稳定,轻易改不掉,三郎是个大局为重的人,他最终还是会娶灵璧。” 他望着李化吉,眼里有些忧虑。 李化吉顿了会儿,醒过神来,王之玄大约是瞧见了方才那一出。 也不知在他眼里,究竟是她处心积虑勾引了谢狁,还是谢狁风流成性戏弄了她。 李化吉目光缓缓滑过王之玄脸庞,落在远处重叠的宫墙上:“大司马杀伐果断,我由衷钦佩王三娘的勇气。” 杀伐果断只是客气用词,若王之玄还记得昨日的事,应当能知道她其实想说的是心狠手辣,草菅人命。 王之玄语气微涩:“我知道,我只是担心你一个弱女,被囚困在深宫里,该如何保护自己。” 他怎么可能会以为李化吉有意勾引,谢狁专断惯了,若是他不情愿,李化吉根本挨不到他的身。 但也正是如此,才叫王之玄通体生寒,王谢姻亲之约不可废,李化吉又这般惧怕谢狁,难不成谢狁还打算娶王家女,又把金枝玉叶的公主逼成侍妾不成? 无论对王家还是李化吉,这都是莫大的羞辱。 王之玄不会容许这样的事发生。 * 王灵璧很快入宫。 她比李化吉小了一岁,年方十七。长着张圆脸,小鹿眼,肉鼻头,是很亲切娇憨的长相,让人很容易心生眷顾之意。虽是入宫,却不见怯意,行止大方。 “你和外头传得根本不一样。”王灵璧行过礼,便坐在圈椅上,和李化吉闲聊,“你很好看。” 李化吉困在深宫里,终日只在太极宫、凤阳阁之间来去,所见之人也极为简单,外头半句风言风语都听不到,却也能想得出是怎样谣传她的。 毕竟她入宫时可不体面,现在虽改头换面了,但也不曾叫人见过,因此恐怕外头还觉得隆汉是个粗陋的村妇。 不过李化吉也不在乎就是了,因王灵璧终究要成为谢狁的妻子,她便本能地不愿与王灵璧亲近,就道:“大司马宿在甘露殿,我着人带你过去。” 王灵璧道:“公主不随我一道去吗?” 她笑吟吟的,没心没肺的样子,目光里却含了探究。 谢狁一向不近女色,莫说娶妻纳妾了,就是同僚孝敬的美婢也一概不收。 虽然大家都是这么传的,王灵璧身为大家嫡女,见惯了蓄养美婢闹出的风流韵事,却不肯相信。 怎么会有人都三十了还不肯成亲,为此甚至不惜直接住进甘露殿? 若先前只有十分的不解,但见隆汉这般貌美,那不解就酝酿成了猜忌。 她虽看惯了男子三妻四妾,可高门嫡女也有高门嫡女的骄傲,在她未进门、未诞下嫡子之前,是绝不肯让夫君蓄养妾室。 即便这个人是谢狁,她也不会允许。 李化吉慢慢笑道:“这是王谢的家事,我便不去了,车舆会载你前往甘露殿。”顿了顿,“我只知大司马宿在甘露殿,平日若是无事,会去太极宫给皇上授业,至于之外,他还会去哪里,我就一概不知了。” 言语里很是避嫌。 王灵璧稍许放下,又把衔月唤走,也不想坐李化吉的车舆,边挽着她的手边细细询问她谢狁的事。 在王灵璧看来,衔月是谢家婢,她又是谢家即将过门的主母,衔月自然会对她唯命是从,可她不知道,衔月是谢家婢,但更是谢狁的婢女。 王灵璧道:“三郎怎会命你去侍奉长公主?” 在王灵璧看来,李化吉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公主而已,眼下皇权衰微,皇帝都不值钱了,何况公主,谢狁若无私心,何苦把自己的婢女给李化吉。 她如此薄情 第12节 这是一个试探,衔月听出来了,却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大司马之意,奴婢不敢妄自揣测。” 王灵璧撞了个软钉,也不气馁,又道:“三郎平素在宫里做些什么?” 衔月道:“奴婢侍奉公主,不知大司马行踪。” 王灵璧盯了她会儿,笑了下,道:“隆汉虽是公主,却无公主自觉,不称‘本宫’,仍自称‘我’,又随意将自己的车舆借人,可见完全无尊卑自觉。你在她身边多日,也未曾奉命教导她吗?” 衔月微笑:“曾有嬷嬷奉命来教□□礼仪,却对殿下很是不敬与苛待,大司马知晓了,便要以大不敬之罪发落嬷嬷,还是公主心慈,才饶恕了她一命。奴婢也因此落了个失职之责,受了杖刑。” “女公子,公主心善,但大司马眼里尊卑向来分明。”她福了福身,“奴婢已送女公子至甘露殿,便先行回去向公主复命了。” 衔月利落抽身,王灵璧受此冷落,内心蓄了火,转头看到匾额上纂刻的‘甘露殿’三个大字,又勉强将火气按压了下去,转头欲往殿内走去。 * 王之玄见她爱字,便送来了澄心堂的纸,松烟墨,还有湖州笔。 李化吉有些不舍得用,就将这些都收进箱奁中,仍旧用最普通的笔墨写字。 她写的字已经初具形态,有得看了,李化吉觉得很有成就感,写会儿,就停下笔欣赏一番。 “若是收笔时能回出些锋芒来,这字会更见筋骨。不过一个字好不好看,最要紧的还在结构,若能相互呼应,便是运笔神出鬼没,也不失为佳字。” 李化吉一惊,转身看到谢狁不知何时站在那儿,乌发簪冠,眼若寒星,鼻若悬胆,着实是个丰神俊朗的郎君。 李化吉道:“王家的三娘去甘露殿寻皇叔了。” 她还以为谢狁不知情,好心提醒他。 谢狁不理,走上前来,道:“王之玄字写得不错,却写得过于一板一眼,把字写死了,你不要学他那坏风气。” 说着,谢狁随手从笔架上取来一只笔,舔饱墨汁,就着李化吉未写完的纸笔走龙蛇,落下的字锋芒毕露,大气磅礴。 他眼里罕见带了点笑:“想学吗?” 谢狁不高兴时,李化吉不敢招惹他便罢了,现在他没生气,李化吉发现她仍旧不敢惹他。 大约是谢狁那两次见血,真把她的胆子给吓破了,遇见谢狁,她就成了避猫鼠儿,不敢多话。 既然谢狁兴致上来了,要教她写字,李化吉也只好两眼一闭,随他去了。 两只冰凉的手握在了一起。 谢狁的手凉,是因他本就体质偏寒,方才又在风里走了一遭,也就不足为奇。 但李化吉纯粹就是惊惧所致,她被谢狁握着的那条手臂好似断了,体会不到上面传来的任何触感,唯独胸腔里的一颗心脏在狂奔乱跳,快要让她晕厥倒地。 她感觉自己完全是撑着最后一口气在跟谢狁学写字。 谢狁便是在这时候说话,他含着笑,气息热热地吐在李化吉的脖颈处:“就这样怕我?这天底下,哪有怕皇叔的侄女?” 李化吉小声狡辩:“我没有。” 谢狁不信:“宫里地龙烧得这样热,也暖不了你的手?” 李化吉沉默了下来。 谢狁松开了手,属于他的气息仍未离去,因此李化吉一动也不敢动。 谢狁道:“朝中还是有些人不想认可李逢祥的帝位,因此他的登基大典直到今日也办不成。” 提到了李逢祥,李化吉的恐惧顿消,只切切地听着谢狁的话,唯恐错过一个字。 谢狁有些好笑,捏了捏她的脸:“他们以为李逢祥只是我的傀儡,拥他与立我无异。” 这话倒是实情,李化吉于是觉得这就是个难解的死局,因此更担心:“那该怎么办?” “怎么办?你不是已经把伏氏杀了?”谢狁似笑非笑,“现在满朝臣工都知道皇帝虽年幼,却有位剽悍的长姐,不能小觑。” 李化吉反映过来,一怔:“那日皇叔要我杀伏氏,是为此?” 谢狁道:“别太感动,杀鸡儆猴也是真,伏氏之死既然可以一箭三雕,我没道理不利用。” 这话依旧说得冰冷,毫无人情,李化吉默了好瞬,心情复杂起来。 谢狁道:“现在心情好了?” 这话问得奇怪,李化吉转脸看向他。 谢狁道:“王灵璧这个人是你领进来的,你得帮我。” 李化吉倏然明白何故本不屑解释的他,突然提起赐死伏氏背后的玄机,她多了几分又要被算计利用的郁闷:“眼下是一箭四雕了。” 真讨厌。 谢狁不置可否,道:“事既然已发生,总要妥善利用。” 更讨厌了。 第13章 王灵璧将琅玡王氏的名头摆了几摆,也没获得入甘露殿的资格。 偏对方给的理由也格外正当——大司马不在,甘露殿内存放着机密的军务,不好叫外人随便进出。 王灵璧虽很不满,但因她与谢狁还未成亲,只好忍耐下来。 她双手拢进斗篷,站在宫殿门前,受着寒风,翘首期盼。 脸冻得越来越僵了,谢狁却仍未出现,王灵璧只好又去询问谢狁的行踪,但谢家奴嘴巴严实得很,她打听不出来。 王灵璧受这般冷落,是又心寒又气愤,她抬头看了眼天空,意图先回丹凤阁取火暖身,等到了晚上再来这甘露殿,她便不信谢狁夜里不用就寝,还能继续躲着她。 她折身往回走了,走到半路,也巧,竟然遇见了王之玄。 王灵璧眼睛便亮了:“二哥哥,你可知谢狁在哪?” 王之玄正急着去丹凤阁,今见王灵璧独自一人迎着寒风走在宫道上,便知她是才从甘露殿碰了壁回来,他缓缓错开眼,道:“我不知,许是在凌烟阁议事。” 王灵璧便道:“他好忙啊,他怎么这般忙?家中的年轻郎君,似乎都没有他这么忙,难道他在躲我?我为找他,都入宫了,他还要躲我,也太不像个大丈夫了。” 王灵璧说这话,纯粹就是受家里的几位哥哥影响,以为官职皆是虚衔,不必做事,每月白领俸禄,最重要的还是与文人僧侣交游,作诗论道。 因此她以为谢狁的大司马之位也是受家族荫蔽得来,同样无需理事。 王之玄也不怪王灵璧有这样的错误理解,世家风气如此,在九品中正制的庇佑下,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 既然无论怎样,到了年纪,总会得到一官半职,做了官后,无论政绩如何,都不会被左迁或罢免,又何必奋发图强呢。 所以谢狁的勤政才显得那般格格不入,无法被人理解。 而且正因为谢狁醉心政务,淡了与世家子弟的交游,王灵璧失了与他见面的机会,自然更不能了解他。 王之玄对此,只轻轻一叹:“我也是入了宫后,与他同住甘露殿才知道,北朝魏坚正在调集军队,往各州调度粮草,恐怕不日就要渡江攻打大晋。” 王灵璧顿时被吓得面如土色,琅玡王氏当年就是因为忍受不了战乱才游说晋王南渡,另立王朝,如今才不过百年,战争留下的阴影并未从这个钟鸣鼎食之家中散去。 王灵璧道:“当真吗?我怎么毫不知情?我身边怎么无人提起这件事?建邺也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她是当真不愿相信。 王之玄深深看了她一眼:“大抵他们还在忙着吸五石散。” 王灵璧心坠坠往下掉了,她想到祖母还在时,便常常会讲到八王战乱时,中原兵力空虚,胡马便长驱直入南下掳掠,还逼迫着刺史挨家挨户搜刮年轻貌美的女子送到胡地去。 琅玡王氏是世家大族,但也难逃其患,胡人客客气气上门,以结交秦晋之好为由,半强迫得带走了好些旁支庶出的女孩。 那些女孩离了家后,再没回来,就连只言片语都没有捎回来。 王灵璧宁可大晋奉上贡金,对胡人俯首称臣,也不愿胡马南下践踏这安稳、繁华、梦幻一般的建邺。 王之玄觑着她的神色,这时候开了口:“陛下年幼,幸而隆汉公主性格刚毅,颇有见识,还能主持一番朝政。” 王灵璧听说,不大信:“隆汉一个村妇,能懂什么?” 王之玄面色便沉了下去,郑重告之:“慎言,你是臣女,怎敢妄议公主?” 琅玡王氏地位尊崇,虽为人臣,实与异姓皇无差别。 若非王家嫌麻烦,这皇位根本轮不到姓李的来坐,因此哪怕被哥哥当面训斥,王灵璧仍旧不将此话放在心上。 兄妹二人结伴而走,不一时就到了凤凤阁,与她初到时的安静不同,此时阁内有喁喁私语传来。 王灵璧尚觉奇怪,并没有注意到王之玄的神色沉了沉,他上前一步:“三郎,灵璧遍寻你不见,原来你是来找公主来议论政事了。” 他意图合理化解释谢狁的行踪,可等他步入暖阁,见到的确实谢狁正倚着凭几,手里无所事事地翻着一卷书,而李化吉坐在一旁,拿着针线绣荷包,还时不时问一问谢狁的意见。 那场景,当真称得上是岁月静好,王之玄若非知情者,都要以为他误扰了小夫妻的安闲独处时光。 王灵璧随他走了进来,一看,也愣住了:“议论政事?” 她先看向李化吉,原本的愤怒此时更化作了讥讽:“公主明知我去甘露殿寻谢三郎,为何不命人来通知一声,反叫我苦苦在寒风里等着?” 她刚还说一介村妇懂什么,她简直是大错特错。村妇怎么不懂了?村妇懂得很,没受过诗书启蒙的下等人,连点礼义廉耻都不知道。 李化吉淡淡叹气,手中针线却不停,她知道若是让王灵璧撞见了,会发怎样的怒火,她也实在不愿掺和进谢狁的私事,可这是谢狁的要求,她没有办法。 他说了,只要她坐在这里,给他绣个荷包,其余的事一概不用理。那就姑且信他,虽然还未进王家门,就惹到了小姑子,李化吉不用脑子想都知道她日后会多惨。 但,她忤逆不过谢狁的。 李化吉一声不吭。 王灵璧更是来气:“公主怎么不答话了?难道公主心里也有礼义廉耻,也自知理亏,所以连抬头看我一眼都不敢。” 王之玄怒喝:“灵璧!” 谢狁把书卷放下,趿着鞋走了过来。 直到此时王灵璧才敢正眼看一下自己的未来夫君。 白皮乌眸,挺鼻薄唇,俊逸挺拔。 可是王灵璧根本来不及为夫君的美容止感到欣喜,一股胆寒就从心底升了起来。 她不明白,明明是初见,明明二人有婚约,谢狁看她的眼神却能这般得无情无义。 谢狁第一句话不是对她说的,而是向着王玄之:“王家的规矩什么时候这般差了。” 就是这样一句话,就把王灵璧对于婚姻的向往,对夫君的倾慕的小女儿意迅速击溃,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谢狁。 王之玄叹道:“回去后,我会让阿娘好生管教她,罚她去宗祠跪三天三夜。” 她如此薄情 第13节 王灵璧现在是又生气又委屈又沮丧:“凭什么?我听过阿爹和阿娘的谈话,他们根本不认那个九岁孩童,既然如此,隆汉就算不得公主,她又这般待我,根本不配得到我的尊重。” 李化吉引线的手一顿。 谢狁道:“再加一顿家法。” 他叫人:“衔月,亲自把王姑娘送到丞相手里,看着丞相请完了家法再回。” 王灵璧面色如灰,不敢置信地望着谢狁:“谢三郎,我是你未过门的妻子,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谢狁道:“我何时与王姑娘定亲了?” 王灵璧忍着泪意:“虽未正式定亲,可我们有婚约。” 谢狁嗤笑了声:“纠正一下,是王家与谢家有婚约。” 王灵璧快要哭了,对于一个千娇百宠长大的姑娘,没有什么比现在更加屈辱的事了。 “就算这么说,按照婚约本来就轮到你和我成亲了。” 谢狁道:“这次只是轮到王家嫡支嫁女和谢家嫡支娶媳,并未确定某人,否则你阿姐也不能另嫁别户。” 王之玄听到此处,已知谢狁这次是心意已决了。 他虽一向喜欢以小取大,可不知怎么在婚事上格外固执。 而王之玄知道,一旦谢狁认定要做的事,没有人能改变他的想法,哪怕亲生父母剥皮剜肉地跪在他的面前求他,他都不会为之所动。 因此也是为了给王灵璧留份体面,他道:“灵璧,别说了,回家去。” 王灵璧却不肯,她的阿姐已经为谢狁的冷情丢过脸了,现在轮到她了,她早放出豪言,要把谢狁制服,哪肯就这样回去。 她道:“阿爹阿娘都说谢家是你,不是你还能是谁?” 谢狁道:“谢五郎。” 王灵璧愣住,王玄之则是愕然。 王玄之:“你疯了谢狁?” 王灵璧:“人人都知道谢五郎最爱郗家女,我才不要嫁给一个心里没有我的人。” 谢狁看向王玄之:“就是五郎。”又向着王灵璧,“我心里就有你了?” 他觉得言尽于此:“衔月,送客。” 王玄之显然还有许多话要说,他看谢狁的眼神简直像再看一个陌生的疯子。 李化吉料得若任他开口,只会让谢狁更不高兴,忙起身道:“王郎君,拜托你去太极宫告之陛下声,今日我无法陪他用午膳了,叫他不必等我,下午我会寻时间过去看他。可以吗?” 王之玄回神,看向李化吉,知道这不过是个帮他冷静的借口,他沉默了下来,没有即刻走,只是定定地看着谢狁。 他恍若无事地吃着茶,完全没有意图拆散一对有情人的愧疚。 王之玄越过李化吉道:“五郎与郗家六娘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你怎么忍心拆散他们?三郎,你是五郎的亲哥哥,你也得为你弟弟着想。” 他很想问一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你总不至于忘了吧。 可是谢狁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谢狁道:“所以呢?” 好轻飘的三个字,显得王之玄方才竟然对谢狁抱有幻想的心思格外愚蠢。 谢狁道:“他若不情愿,便拿出本事来反抗我,他若能反抗得叫我无话可说,我不仅立刻停了这门婚事,还会钦佩他。可若不能,既然受着谢家的供奉,他就该老老实实承担谢家子嗣的责任。” 他冷静地道:“你以为我是为了躲避婚事,才逃宿到甘露殿?你以为仅仅靠逃宿到甘露殿,我就可以躲掉这桩令我不喜的婚事?王之玄,你也出身世家,你当明白。” 王之玄嘴唇轻颤,他很想说五郎无辜,谢狁狠心。可是看着谢狁漠然的模样,他忽然就想到了另一张脸,一张年迈严肃又不容置疑的脸。 在世家,父母之命是常有之事,谢五郎与郗六娘不会是第一对,更不会是最后一对被拆散的鸳鸯。 谢狁不过是在重复过往列位家主的做法罢了。 没什么值得奇怪的,也不必觉得他不近人情。 因为都是常事…… 王之玄转身,拽过王灵璧把她往外拖去。 他的举止利落,心却如刀绞痛,可能为谢五郎,可能也是为谢狁。 他们走了,谢狁继续吃着茶,好似他们从没来过,反而是李化吉心绪不宁,荷包都绣不下去了。 她不了解世家,哪怕了解了,也理解不了这个做法。 因为她虽家贫,可是她的父母却在掏空一切地去爱她。 别家的父母看女儿有姿色,略微养到年纪,就迫不及待地把女儿给发卖了,而她的父母会教她用泥巴糊着脸保护自己,还告诉她,成亲门第重要也不重要,最要紧的是找个喜欢的,若是没有,阿爹阿娘也愿意养你一辈子。 她很难想象,居然有父母兄长是不愿让家人称心如意的。 谢狁冷不丁道:“我知道你心里在咒我爱而不得,孤独终老。” 李化吉否认。 谢狁却无所谓道:“不用否认,你也不是第一个这样咒我的。不过恐怕要叫你们失望了,我本就不可能喜欢谁,自然难体会爱而不得的痛苦。” 第14章 李化吉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想不开去咒谢狁爱而不得,他这样灭情绝爱的人,怎么可能在乎区区情爱。 就算要咒,也当咒他有朝一日,大权旁落,身受他人挟制,尝尽冷眼。 那才会叫他真的痛不欲生。 谢狁冷不丁道:“你在咒我。” 李化吉道:“没有。” 谢狁淡道:“我听到了。” 李化吉根本没张嘴,她不信他能听到,他此语不过是在诓她,要她不打自招。 李化吉才不可能上当:“皇叔多心了,我好端端地咒皇叔什么。” 谢狁道:“你在想,咒我爱而不得的人蠢之又蠢,便是要咒,也当咒我大权旁落。” 他扫过来,轻飘飘的一眼,却如利刃般犀利:“是不是?” 偏偏嘴角噙着笑,叫李化吉摸不清他究竟是什么心理。 李化吉勉强道:“我不过是觉得那人不够了解皇叔罢了。” 谢狁嗤笑声:“不是不够了解,只是到底俗人心态,以为既然世人离不开情爱,我当然也不能免俗。” 他起身,料理了在他看来无比麻烦的未婚妻,现在浑身松泛得很,负手走到李化吉面前,微微弯腰,看她手里绣的荷包。 那是一枝刚成形的红梅,枝桠横生,野趣盎然。 与之前供在美人觚中,又被王玄之要去的那一枝很像,是谢狁点了名要的花样。 他问道:“多久能绣好?” 李化吉琢磨了下:“三日。” 谢狁道:“好。” 他便走了。 * 王之玄送王灵璧出宫,王灵璧在路上哭啼不止,莫说是对王家女了,就是对任何一个青春少女,谢狁今日所言所做都是一种耻辱。 何况王灵璧还得知她即将要嫁给心有所属的谢五郎。 当真是晴天霹雳。 王灵璧红肿着眼,向王之玄道:“难道这世上只有他谢狁可以拒婚?他不娶,我就活该被丢给别人?他不想娶,我还不想嫁他谢家呢!” 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也听得王之玄长叹不止,愁容满面。 马车过朱雀桥,就被一玉面郎君拦下,王之玄卷起帘子往外望去,见到的却是自家的弟弟王四郎。 王四郎不由分说就登上马来,先看王灵璧哭红的眼,心里一沉,又看向王玄之:“二兄,那谢狁当真便如此薄情寡义?” 王之玄知他平日与谢五郎最好,今番特意在此堵他,恐怕有避开父母为谢五郎说话之意,于是道:“谢五郎可好?” 王四郎跌足道:“好什么?二兄待在宫中不知,五郎在家中绝食三日了,我们都没有进宫见谢狁的资格,便只好日日盼着你能出来捎一句话。” 王之玄心一沉:“那郗六娘呢?” 王四郎道:“六娘是女眷,我不能时刻知道她的消息,只是前番约她兄长出来见面,听说也是闭门不出,整日以泪洗面。” 他说着就来气:“本来多好的一桩婚事,谢狁偏偏要搞成这样,我们王家的女儿就这般配不上他吗?” 王之玄想到谢狁说的那些话,沉默不语。 王灵璧在旁哭道:“我不要嫁谢五郎,回去我也绝食去。” 一时之间,当真是愁云罩车,哭声不止。 马进乌衣巷,王、谢二家对门建府,各占半侧街巷。 过此乌衣巷者瞻仰二府的厅殿楼阁,峥嵘轩峻,无一不艳羡,可现在王之玄看着整齐俨然的屋舍,只觉压抑。 及至入府,王灵璧见衔月亦步亦趋,顿时怒从胆边生,道:“谢狁算什么东西?你不会以为阿爹真的会听他一句话,就请出家法来治我吧?这是王家,不是谢府,不是谢狁可以撒野的地方。” 王灵璧双目狰狞,衔月却不急不躁,福身道:“见了王丞相,奴婢自有道理。” 王四郎听了也称奇,转头拉着兄长问:“什么情况?” 王之玄明白其中关节,却不欲多言:“休要理会此事。” 从前王家还能与谢家平起平坐,不过是北朝战乱,纷争不止,自顾不暇,所谓兵权掌在谢家手里,也不过是撑个场面,偶尔料理几个土匪而已,算不得什么。 可自从谢狁从政,他有意推行军政改革,改良适用商君之法,鼓励军功,又勤勉督促操练,培养亲兵,已养出一队只效忠他的虎师狼兵。 现在胡马欲窥江,能保护建邺以及世家那累重家产的只有谢狁的北府兵,王家还有什么底气和谢狁抗衡? 从前王之玄或许还不懂谢狁怎敢背弃祖命,自立自废二帝,现在他终于知道了,或许在谢狁改革军政时,就已经料到了今日之政局。 果不其然,王丞相于会客厅接待了衔月,听衔月陈完谢狁的命令,王丞相的脸色算不得好,那些憋屈气愤尽往王灵璧身上刮去,可他不能动怒。 她如此薄情 第14节 他还要保全王家的脸面。 王丞相扶着把手,把椅把抓得留下了五指的汗腻痕迹后,方才道:“请家法。” 王灵璧不可置信:“阿爹?难道不是你们说,九岁孩童怎当天子?隆汉村妇怎配为公主?我不过重复了你们的话而已,为何要打我?” “闭嘴!”王丞相暴喝,“我何时说过这样的话?” 王灵璧不服气:“你没说过?那为何那孩子进宫快满月了,还不给他行登基大典。” 王丞相道:“登基大典要择吉日,故而耽搁,眼下已经在筹备了,何况登基大典何等大事,自然要好生筹备,拖个月余是常事。由不得你借此造谣,怀疑你父忠心。” 他发了狠:“拖出去家法伺候。” 王四郎:“阿……” 王之玄抬手拦住了他,王四郎看了他一眼,突然觉得他陌生起来,记忆里最洒脱不羁的二兄,入宫了才几日,也变得满腹心事,忧心忡忡。 衔月屈膝,出去观家法了,王丞相疲惫地抬手:“四郎,你出去,我有话对你二兄说。” 王四郎看了眼王之玄,应命出去。 偌大的厅堂就剩了父子二人,王丞相看着自己的嫡次子,如玉如琢,风流俊逸,亦是个人物。 他苦笑道:“王家当真棋差一招,当年怎么偏偏把兵权让给了谢家。” 王之玄确知为何当时王家选了相权,原本南渡前,谢家就是世代从军,南都渡时也是由谢家的军队护着晋王南渡。 而且这一路南下,难免遇到胡马骚扰,等过了江,谢家的军队只剩下一些残兵。 那时候连晋王都不受南方士族待见,要想重新练出兵来,还要谢家自己出人出银。 王家自然不会想要军权。 而且王之玄在甘露殿几日,很清楚哪怕当初王家拿了军权,也练不出北府军。 要知道,不是有了军权就有北府军,而是因为谢狁在,所以才成就了北府军。 这世上可只有一个谢狁。 王丞相心里也清楚,因此只是叹息声便罢了,道:“你阿兄虽长你几岁,可是才情不如你,在名士中的威望也不如你,为父一向对你寄予厚望,你可知?” 王之玄道:“儿子明白阿爹苦心。” 王丞相道:“明白就好,你眼下还继续给陛下授课,但政事也不要荒废了,廷尉府还是要去当差的,以你眼下的名望,再干出一番政绩来,还是可以与谢狁平分秋色。” 王之玄心想,原来他在廷尉府当差。 王丞相又道:“你觉得隆汉如何?我的意思是,你尚主吧。” 王之玄错愕地看着王丞相。 王丞相冷笑:“听说皇帝最喜这个姐姐,也听说隆汉能为皇位诛杀伏皇后,可见姐弟之间的情感。现在谢狁已占了拥立的先机,我们绝不能再落后,何况皇帝不过九岁孩童,若我们不行动,便是在请谢狁摄政,往后我们还能拿什么与谢家抗衡。” 他的目光深深:“阿爹阿娘给了你一副好皮囊,你为人又谦和宽容,阿爹相信你能虏获隆汉的芳心。谢狁行事霸道,对皇权有碍,你再动之以理,不怕隆汉不点头。” 这回王之玄没有立刻答复王丞相。 * 李化吉赶了三天,终于把荷包绣好了。 她让衔月送去给谢狁,衔月却笑着道:“既是公主绣给大司马的,自然是要公主亲手奉上,才显公主孝心。” 连孝心这词都用出来了,还能让李化吉怎么办。 她只好亲自拿了荷包,前往甘露殿。 无论外面局势如何风云变幻,对于被困在深宫里的李化吉而言,这三日都是最平淡的三日,与过去的每一日都没有任何的差别。 因此在踏入甘露殿前,她没有料想到会从里面听到哭声。 “兄长,我求求你,我没有六娘会死的,六娘没有我也会死的。现在就是你不认这个婚约,王家都不敢多嘴,你何必非要我娶王灵璧?” 李化吉迟疑地站着,想要退出去,可谢家奴仍是相请的意思。 这时候,谢狁在里面问道:“谁在外面?” 李化吉不得不出声:“皇叔,是我。我来给皇叔送荷包,不想来得不巧,我给皇叔请罪。这荷包便交给谢灵,请他……” “进来。” 李化吉不得不硬着头皮走进去。 这是她第二回 来甘露殿了,头回就给她留下致命的阴影,如若可能,她一生都不愿踏进来。 李化吉垂首,只盯着摆动的裙边,一眼都不多看。 谢狁此时对另外一人——应当是谢五郎道:“你素日玄谈,怎么把阴阳平衡的道理忘了。若贸然撕毁婚约,其他士族惶惶不安,物伤其类,届时大晋政坛必然动荡不安,因此要审之慎之。而现在,胡马欲窥江,山雨欲来,你不想着齐心协力,却先掀起内斗,你是嫌大晋国祚太长吗?” 胡马欲窥江? 她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李化吉怔怔地抬头,看向谢狁。 谢狁耷着眼皮,看着谢五郎,神色不变喜怒:“你若当真这般爱郗六娘,我教你个法子,请出家谱,划去你的名字,脱下玉冠锦袍,从此与谢家无干,也不再受谢家供养,我便不逼你娶王三娘。” 谢五郎一愣。 谢狁道:“能做到吗?” 针落甘露殿都能清晰可闻。 谢五郎饿得形销骨立,痴若木偶地看着亲兄长,两只眼显得格外病态得大。 他道:“三兄当真要如此狠心?” 谢狁嗤道:“狠心?你们为了彼此,连命都可以不要,区区一点谢家子弟的头衔和供养,又算得了什么。” 那是笃定了谢五郎会选谢家与权财,丢弃情爱的神情,因此哪怕谢五郎已用绝食明志,他也仍旧对自己的弟弟留有几分不屑,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在无理取闹。 李化吉看着谢狁的这个神情,忽然明白了为何会有人咒他爱而不得。 因为现在,她也好想如此咒他。 第15章 谢五郎流泪不止:“我不明白三兄为何说出这般的话,难道谢家于我而言,只是一个财库吗?若如此,我割舍便割舍了,也没什么可值得我留恋了。可是谢家有我的阿爹阿娘,同胞的兄弟姊妹,你让我如何放弃?” 谢狁冷酷无比:“你放弃不了,说明郗六娘在你心里也不过如此,所谓‘没了六娘活不下去’之言,根本就是你在夸大其词,既如此,回谢家去,好好做准备,迎娶王三娘。” 谢五郎不可置信:“三兄,你当真如此无情无义?” 谢狁不置一词,显然耐心耗尽,烛光照不到的阴影从他闭起的眼皮上垂落下来,以挺直的鼻梁为界,将他半张脸遮挡得如鬼魅般。 谢五郎的心便如灰烬般,一点点冷了下去。 他从地上爬了起来,麻木地转身,忽然就看了眼三人合抱的宫柱,拔足就往那奔去。 李化吉离得近,率先注意到他眼中情绪的异变,忙叫人:“他要触柱,快拦住他!” 她恐旁人来不及,便也顾不上别的,丢了荷包就冲上去要拽人。 那由她花了三日精心赶制出来的荷包就这般被她踩在脚下,印上了她的鞋印。 人命当前,李化吉只顾牢牢抱着谢五郎,拖拽着他不肯教他做傻事。 谢五郎泪流满面:“公主请放开我,是三兄逼我太甚,我非死不能明志。” 因谢狁就在场,李化吉再恨也不敢口出狂言,只好轻声道:“你回头见一见你三兄,你死了,当真可以明志吗?” 谢五郎怔忪,转头,见他的同胞三兄仍旧如一尊泥塑的魔像般,独坐高台,无悲无喜,对他的寻死觅活根本是熟视无睹。 谢五郎的嘴唇颤得厉害,身体也冷得厉害。 他想和李化吉说点话,他想问李化吉,谢狁是睡着了吗?所以才听不到这些动静,所以才对他的寻死觅活无动于衷。 但是谢五郎开不了口,难言的恐惧让他无法发出声响。 但他却清清楚楚地听到李化吉细小的声音:“就是你真的一头碰死,他也不会觉得你们情比金坚,他那样的人,心里容不下情爱,只会觉得你愚蠢至极。所以别做傻事了。” 谢五郎的心,因李化吉的话终于死了。 他怔怔地站了半晌,看了眼谢狁,忽然从胸腔中爆发出悲愤的笑声来,而后连脸上的泪痕都未曾抹干,就这样笑着出了甘露殿。 李化吉站在宫室内,很久,都觉得谢五郎那既苦又悲的笑声仍未散去。 这时候,谢狁倒是说话了:“还不将荷包捡起来?” 那精美的荷包因为被李化吉踩了两脚,已变得皱皱巴巴,很不像话了,她也不想呈给谢狁,道:“坏了,放进熏炉烧了,赶明儿我再给皇叔做一个。” 谢狁睁眼,目光扫向李化吉,她总是垂着脸,让人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粗浅一看,却很容易让人觉得她恭顺无比。 这是她的一种生存智慧。 谢狁难得说了句:“等成了亲,五郎就知道情爱不过如此,男女之间,要紧的只有绵延子嗣,各司其职。” 李化吉也难得呛一句:“这话说的,好似皇叔成过亲。” 因这不过是男女之事,李化吉方才敢大这个胆,一方面是所涉之事无碍,一方面也是露出些小女儿情态来,让谢狁对她放心。 但饶是如此,李化吉也只敢用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去掩盖她内心的愤怒,失望和胆寒。 谢狁淡道:“我虽未成过亲,可观世间夫妻大体如此,互相算计与利用,仿佛党争,各有家族派别。” 他言毕,似觉这话无聊,也不愿多谈:“你弄坏了我一只荷包,明日记得偿我两只。” 李化吉见他不愿多谈,也只能见好就收,拿着荷包就欲退下。 谢狁忽然开口:“恭喜你,恐怕很快就能嫁入王家,你弟弟的登基大典也很快就能举行。” 李化吉止了脚步,听到这话如做梦般,她不知好端端的这事怎么一下子就做成了,似乎,她还并未在王玄之身上做出多少的努力。 谢狁见了她那仍置身事外的神情便想笑。 是嘲笑。 “以你的手段,给你一百年,都没法叫王玄之动心。不过是政局变化,王家唯恐我一家独大,所以才想与你联姻,好借皇权力。” 李化吉一下子就想到了刚入殿时,听到的‘胡马欲窥江’之言:“胡人要南下侵略我朝?朝廷是欲战还是欲和?” 她家久居江南,南国虽未被兵燹侵扰,可也听过南下逃难的北人痛陈胡人杀伤抢掠,奸杀民女之恶,李化吉并不愿故土被胡人马蹄践踏得生灵涂炭。 她如此薄情 第15节 是战是和,凌烟阁早有定论,应该说,有谢狁在,是绝对不允许那帮软骨头文臣献贡金,称北朝为父朝,因此李逢祥的意见不重要,李化吉的意见更不重要。 但谢狁缓转玉扳指之余,偏生就多问了这么一句:“公主想和还是想战。” 李化吉道:“自然是战。” 她想得很明白,虽还是老百姓的思维:“若要和,北朝岂能白白叫我们和的,必然要奉上贡金。这贡金能从哪里来?就算是从国库来,可羊毛出自羊身上,到头来,依然要加重赋税,苦得还是百姓。既要承担徭役之苦,还要忍受侵略之痛,莫若一战。” “我听说朝廷投了好些银子在北府兵上,总不至于那些银子都打了水漂,养出的兵都是些孬种吧?虽然出兵也免不了加重百姓负担,可我还听乡里投军的后生说,北府兵重赏军功,既如此,与其将这些银钱白白给了杀我百姓的仇人胡马,不如赏我大晋的勇士。” “再者,五胡乱华,汉人尚且可南渡,等南方也乱了,还能逃到哪里去?凡有血性者,也不愿世代为奴。” 李化吉慷慨陈完词,才突然想起这北府兵似乎就是由谢狁掌着,既如此,她的那些话,除了班门弄斧之嫌,还有激将之疑,她反应过来了,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地咬了咬唇。 “皇叔,我献丑了。” “没有,你说得很好,你比朝中很多大臣都要说得好。”谢狁道,“总见你低头垂手,似乎木讷不知言,倒很少见你慷慨陈词,也有一番意气。” 虽谢狁是夸她,但李化吉仍心如擂鼓。 谢狁连这件事都懒得让太极宫和凤阳阁知晓,可见在他眼里她和李逢祥都不配参与政务,是她蠢钝了,不及思考,因为担心朝廷龟缩不敢应战,所以才说了这么多涉政僭越的话。 也不知谢狁如何看她,是否会将她视为野心勃勃,需要防范的政敌? 李化吉静静站着,焦心地等着谢狁的下文。 谢狁却没了下文。 步出甘露殿时,一身冷汗犹然未干,坐上车舆时,双腿都在发软。 她想到谢狁是何其冷心冷肠的人,从前她和李逢祥怎么还会心存妄想,以为与他攀上虚无缥缈的血缘关系,就能在他杀人时求得几分怜惜。 可他连自己的亲弟弟的性命都能不在乎。 因想到这件事,李化吉的思绪就如枝桠般发散了开来,她又想起了步入甘露殿时听到的兄弟二人的对话。 谢狁虽坚持王谢二家婚约,似乎仍守着共分天下的约定,可是那句‘审之慎之’,又显得那般意味深长。 她若真听从了谢狁的吩咐,嫁入了王家,然后呢? 李逢祥的帝位真的可以坐稳了吗? 虽然暂且来看,似乎因为得到了王家的支持,李逢祥的正统之位确实得以确立。 可往后呢? 谢狁是说一不二的性子,若他真欲废除旧约,独登大堂宝殿,她身为王家妇,有王谢累世血缘托底,或许还能求得一线生机,可李逢祥呢? 拿什么去保李逢祥? 李化吉不寒而栗时,凤阳阁到了,衔月打起帘子恭迎她落轿,李化吉忙收整好表情,绝不叫她看出丝毫端倪。 身居深宫月余,李化吉掩饰的本领突飞猛进,只要不在谢狁面前,几乎无人能识破她的口对不心。 李化吉步入凤阳阁,早有宫婢备好热热的茶汤奉上,李化吉先吃了口,暖了暖身子,而后状似无意地笑道:“衔月,皇叔与我说,好像王家有与我结亲之意。” 衔月屈膝听言,不着急回答。 李化吉举着茶盏,笑道:“也不知成了亲,皇叔还愿不愿意叫你跟着我,琅玡王氏是大族,规矩多,若没有你时刻提点我,我怕是要出丑。” 衔月道:“大司马既然将奴婢赏给了公主,公主出降,奴婢自然也要跟去。” 什么赏赐,李化吉现在识得字了,认得出衔月天天挂着的那块腰牌。 若大司马真把衔月赏赐给她了,衔月为何还不把腰牌给摘了? 三日前,衔月又奉谢狁之命去王府替王灵璧请家法,恐怕王家上下都知道衔月是谢狁的人。 若她出降,衔月随侍,王家又会怎么看她? 王家当真能忠心侍君? 而李逢祥仍居宫中,她的一言一行又受衔月监视,恐怕谢狁还想通过操控她,而在王家达到某些目的。 谢狁啊谢狁,你可真知道怎么利用完人还把人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直到这个人的价值彻底被你榨干为止。 天下于你而言,恐怕真的只是个棋盘罢了。 李化吉觉得,她得想些办法,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第16章 或许因王家意图联姻之事,王之玄见李化吉总有些不自然。 有时是课上到意会处,李化吉托着腮,专注地看着他,其实王之玄明知她专注的只是知识而已,但他很难在李化吉的注视下,心脏不砰砰乱跳。 那双桃花眼弧度恰好,眼波荡漾,总叫人产生含情的错觉。 王之玄因此竟然还会下意识去检查自己的穿着是否有不得体之处。 有时也只是蹭到一碗李化吉煲给李逢祥的汤。 汤是由宫婢奉给王之玄的,王之玄用勺子舀着精心撇去油脂后、清澈的鸡汤,看李化吉用帕子抹去李逢祥唇边沾着的汤渍,也会有些心热。 平心而论,李化吉并非解语花,在许多文学的事上难以与之唱和,但王之玄总觉得,有这样一位正妻,似乎也不错。 他这边心潮起伏,李化吉那却是平淡很多,她现在满心满眼里只有一件事——李逢祥的登基大典。 经过几方势力角逐,李逢祥终于可以成为大晋正统的皇帝,这无异于在加重他的政治砝码,为他的安危多添了一层保障,李化吉焉能不喜? 而大晋的两位皇帝连续死于非命,眼下又值胡马窥江的危险时节,为稳定民心,这登基大典办得不可谓不隆重。 尚衣局不仅送来皇帝都旒冠冕服,还奉上了公主的礼服。 这亦是角力的结果,皇帝年幼,王家不能放心谢狁,因此特请李化吉携李逢祥参加祭天大典和登基大典。 似乎是想把李化吉抬到垂帘听政的高度,但实则都是为她出降后,王家夺势而做的铺垫。 李化吉抚着霞帔上的翟纹,便想到,若是等王家知道哪怕她出了阁还要受制于谢狁,不知道脸色又将如何好看。 但那到底是日后的事了,李化吉无暇顾及,眼下只一心学习大典礼仪,又督促检查李逢祥的功课。 终于到了正日,日出前七刻,太和钟响,皇帝便需得起驾从大明宫至圜丘,这一路上,不能坐马车,只能步行。 祭天大典繁琐,有迎天神、奠玉帛、进俎、行初献礼、行亚献礼、行终献礼、撤馔、送帝神、望燎等程序,之后仍是步行回宫。 莫说李逢祥了,就是李化吉也被累得人仰马翻,可惜回了宫,还要宴请大臣,以示圣恩宽厚。 李化吉只得打起精神,提醒李逢祥耐心作陪。 但对于九岁孩童来说,这宫宴何其无聊,他坐高位,底下都是他的臣子,可是他遥遥望下,除了坐左下首的大司马谢狁外,他一概不认识。 那些臣子们又大多绷着个脸,口出严肃之语,实在难以亲近。 他为了听阿姐的话,只好勉勉强强坐着。 忽然,他看到眼前雪光闪过,李逢祥以为错看了,揉了揉眼,只见大司马身边温顺地跪着侍酒的宫婢,并无利器。 他眨了眨眼,轻轻一拉阿姐的袖子,等她靠过身来,才攀着她的耳,小声道:“阿姐,我方才似乎看到大司马那儿有人携了利器。” 李化吉第一反应是谢狁的佩剑,除他之外是无人可剑履入殿,若在场之人有谁携了利器,也只有他了。 可等李化吉剥下橘瓣,吃进嘴里后,她就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一种非常惊世骇俗,但在这个礼崩乐坏的年代又毫不稀奇的可能。 她把裹在橘皮里的橘瓣置在桌上,不动声色,却暗自用眼风扫在那处。 谢狁不欲喝酒,那宫婢却还执酒再斟,谢狁看都不看。 其中一个陌生的文臣捋着胡须道:“大司马可不是怜香惜玉之人,昔日在石浑府上,石浑命美婢劝酒,扬言与宴者若不喝,就杀劝酒婢,其余诸人只得举杯再饮,唯大司马任美人血溅当场而面不改色,仍滴酒不沾。” 谢狁淡道:“奉常说笑,谢某不过厌恶受人挟制而已。” 他话音刚落,那抹雪亮就从宫婢手中抽出,刺向谢狁,李化吉几乎一瞬就举起酒盏砸了过来。 那宫婢却相当机敏,躲过酒盏,再次向谢狁刺去,谢狁却仍不慌不忙坐着。 李化吉脑中掠过一丝什么,但当下顾不得了,她飞扑上去,挡在谢狁之前,那匕首就这样扎进了她的后背。 谢狁皱眉,眼前鲜血飞溅,他单手搂住李化吉的腰,拔出剑,后退,将宫婢手中的匕首击落,两把长剑从天而落,齐齐架住宫婢的脖颈。 谢灵惊惧地看着倒在谢狁怀里的李化吉,那匕首刺得深,后背处鲜血不停外溢,将深色的衣料染得格外得深。 李逢祥拔腿:“阿姐!” 被这变故吓到的文臣黄门终于回过神:“有刺客!护驾!护驾!” 身处禁卫森严的皇宫,又吃了几盏黄酒,他们连应对危险的本能都迟钝了许多,若眼下各埋一个刺客对付他们,恐怕大晋的臣子能在顷刻之间被杀光。 但谢狁难得没说什么,他紧紧搂着怀中的李化吉,把长剑丢给谢灵:“去请医正。” 他抱起李化吉,李逢祥紧紧跟随,阿姐长阿姐短地叫着,谢狁听得头疼,唤过寿春:“把皇帝带回去。” 至于那宫婢,无需他吩咐,自有人卸了下巴带下去,好生审问。 谢狁踏上马车,对车外小皇帝撕心裂肺的叫声充耳不闻,只低头看着怀里的李化吉。 无论如何,那匕首她是挨了个实打实,因为失血过多,双唇也失去了鲜艳的颜色,像是两瓣开到秋天枯卷的花无精打采地闭着。 她还醒着,疼痛没有带去她的意识,反而像是文火滚粥般煎熬着她的痛觉,让她眉尖发紧,拧着,松不开。 谢狁道:“现在知道疼了?” 李化吉很想说点表忠心的话,譬如‘只要皇叔无恙,侄女受这点伤又算得了什么’,可是她欲开口,就感觉后背那处伤口被牵着,好像要疼得心脏深处。 她灰心至极,觉得事都已做到这个地步,却没有漂亮话添彩,到底做得不够圆满。 谢狁眉间蕴过嘲意:“可是想说‘皇叔无恙比什么都重要’?你现在没法说,我替你说。” 李化吉睁大了眼,看着他,第一个念头不是难堪,而是觉得沮丧。 他竟然看穿了她打得如意算盘。 明明事发突然,就是她也是在吃完小半个橘子后,才想明白了一件事,谢狁此人过于冷情,她在羽翼丰满之前不能与他撕破脸的同时,也要保证在羽翼丰满之前,谢狁不会与她撕破脸。 虚无缥缈的叔侄关系无用,不如再往上压一条命。 不是她的命,而是谢狁的命,这总该有些分量了吧? 她好容易下了决心,说服自己豁出命去搏这一线的生机,结果还是被谢狁看穿。 虽她一向知道在谢狁面前,她就如透明人般,浑身没有秘密可言,可这一次还是如此,倒让李化吉感到无比挫败。 她如此薄情 第16节 李化吉忍着疼痛,艰难开口:“皇叔可是早知有刺客?” 谢狁道:“不知,可谢灵随时侍奉在侧,捉拿区区刺客还不用到见血的地步。” 换而言之,若没有李化吉擅作主张那一扑,扰乱了谢灵阵脚,谁都受不了伤。 李化吉当真是羞愧窘迫至极,她不是没有想到过谢灵,只是以为那点距离,谢灵根本来不及,因此才想借机利用。 她还想说话,谢狁就道:“还不够疼?这样多的话。” 李化吉只好悻悻住嘴。 凤阳阁到了,谢狁也不避讳,抱着李化吉径直入了寝殿,将她卧放在床榻上。 医正还未至,他命人取来剪子,亲自剪开李化吉伤口附近的衣料。 伤口狰狞,惨不忍睹。 谢狁垂眸看了会儿,道:“隆汉,你对自己也是狠。” 李化吉的面目都被谢狁揭穿,心知无论说什么,在谢狁那里她都是上了号的投机倒把第一人,便索性就不说话了。 谢狁将折叠好的粗麻布递给她:“咬着,我给你拔匕首。” 李化吉刚想说还是等医正来,唇一张,那粗麻布就不由分说地塞进了她的嘴里,将她的唇舌堵了个严实。 谢狁令衔月压住李化吉的腿,手握住匕首柄,道:“长痛不如短痛。” 话音刚落,就把匕首拔了出来。 尖锐得疼痛。 比指甲盖被凳腿撞掀还要疼一万倍的疼痛。 李化吉大汗淋漓,身体仿佛被抽去万千的精力灵魂,软绵绵地趴着,若非嘴巴里塞着粗麻布,很可能在那瞬间,她就疼得把舌头咬断了。 谢狁把匕首仍进托盘里,发出叮铃郎当的声音:“现在知道疼了?” 李化吉很想说,论迹不论心,她至少是真真切切想救谢狁,就算另有图谋,也值得被谢狁一次又一次的嘲讽? 可她没来得及说出口,人就疼晕了过去。 再醒来,李化吉也是被疼醒的。 医正给她开得麻沸散失效了,伤口的疼痛尖锐地扎着她的脑子,逼她醒来。 李化吉在帷帐中轻嘶了声,衔月与几个宫婢围了上来,她轻声道:“疼。” 衔月忙道:“炉上有药,奴婢让人去端来。” 李化吉点点头,目光又吃力地往在场之人的脸上扫过一圈,是在找一个人。 衔月见状,道:“陛下正在参加登基大典,等典礼结束会来看望殿下,殿下不知,昨日殿下晕睡过去后,陛下来殿下床榻前哭了许久。” 李化吉听说,心里对李逢祥多了分歉疚,无论如何,她是叫弟弟担心了。 但她想问的不是李逢祥。 衔月过了好会儿,才意会过来:“医正来了后,大司马便走了,再没来过,也没交待什么。” 竟是如此。 李化吉闭上眼,失望地想,谢狁此人,当真是冷情冷性到了极点,无论她打了什么算盘,至少也是想救他,他却半分情都不肯承。 甚至直接不留情面地揭穿了她打的算盘。 经过此事后,她若还将谢狁当个有正常感情的人,那日后就算她枉死了,她也不能怨到谢狁的头上去。 第17章 “皇叔,皇叔。” 刚举行完大典的小皇帝,连礼服都未换,便迈开腿追着大步离去的谢狁,圆滚滚的寿山在后面跟得满头大汗:“陛下慢些。” 谢狁知他要说什么,顿住步子,回头:“寿山,把陛下请回太极宫去。” 皇帝的旒冠都跑斜了,却没心思扶,他道:“阿姐受了伤,为何不让朕去看她?” 谢狁道:“吵。” 李逢祥一愣,为这匪夷所思的理由感到惊愕不已,谢狁却不屑与他多话,转身就离去。 走得干净利落,李逢祥还待辩驳,寿山敦实的身躯就将他的去路遮挡得严严实实:“陛下,还是回宫去吧。” 李逢祥心有不甘,怨恨地注视着谢狁离去的方向:“皇叔忒冷酷了些。” 寿山弯腰陪笑,不答话,那步子却忠诚地钉在原地。 李逢祥含恨离去。 * 廷尉府设刑狱,名昭狱,昨日行刺的侍酒宫婢就被关押在此处。 王之玄身为廷尉左监,自有义务陪着谢狁穿过幽深的甬道,踩过发黑的鲜血,漠视耳畔充盈的呻/吟,走到正被用铁钎穿过琵琶骨,吊在十字木架上的宫婢面前。 王之玄隐有不忍,谢狁却见惯不惯,问负责审问的奏曹掾:“问出什么了?” 奏曹掾恭敬道:“此女出身贫农,家中还有姐姐,因家穷而一同被发卖。她被入选进宫为婢,姐姐却入了石将军府。” 谢狁闻言,眼珠慢转,视线停在奏曹掾身上,奏曹掾的声音低了些:“她的姐姐正是那位因大司马不愿吃酒,而被杀死的劝酒婢。” 昭狱昏暗,唯有墙上开了格窗,将天光淡薄得洒落,落在谢狁的脸上,倒把那一抿的笑印得格外得深,他抬眼,眼眸黑深无比,天光都照不进。 谢狁道:“原来是因为我,才让一个贱婢生出无限的勇气,在宫宴上行刺。” 奏曹掾不敢答,低垂着眼。 那被疼得半死不活的宫婢此时却从散乱的发里,透出浸透着恨意的目光:“只是一杯酒而已,只要你喝了,姐姐就不用死,你为何不喝?” 谢狁道:“因我不想喝。” 宫婢勃然大怒:“谢狁,你毫无人性,你不得好死。” 奏曹掾暴喝:“竟敢侮辱大司马,上刑。” 便有两个小吏取出烫红的铁板,要往宫婢身上烙去,王之玄不忍:“三郎,何必如此。” 谢狁道:“连仇家都找不对的废物,活该被人当了靶子还不知醒悟。将你阿姐的性命系在一杯酒上的是石浑,杀你阿姐的也是石浑,你为何不恨他?是因为石浑被我杀了,觉得恨一个死人没意思,对吗?” 宫婢颤声道:“你明明只要喝一杯酒就可以……” “真的只是一杯酒的事吗?”谢狁冷笑,“石浑暴虐成性,草菅人命,他嗜好蓄养美婢,以供宾客淫玩取乐,以致入府者丧命大半。就算我喝下那杯酒,你阿姐也撑不过那个晚上。” 宫婢道:“我不信,你不过是在为自己开脱,哪怕阿姐活不过那个晚上,至少那一刻她不用死。” 谢狁懒得与她费口舌。 倒是王之玄看不下去,出声道:“我去调了石浑的卷宗。其中详细记载石浑掌兵,目无尊法,刚愎自用,常大摆酒席宴客,名为玩乐,实则结交党羽。若肯跟从者,赐下美婢,奉上各种□□之物,当宴玩乐,一夜过去,伺候的婢女常身受重伤,往复几次,便香消陨玉。若有不从者,或被他直接杀害,或被其党羽排挤,叫人悄无声息死在军营里。” 他瞥了眼谢狁,道:“那杯酒,说是酒,其实是喝威棍与下马威。” 那是谢狁刚入世的事了,他虽是谢家郎,但美名都在文采上,何况世家子弟大多是吃空饷的绣花枕头稻草包,故石浑并未将谢狁放在眼里,如此才有了那杯人命酒。 宫婢听罢,心更为碎痛,落下泪来:“于你们这些达官显贵来说,是喝威棍,是下马威,你们彼此角力,自然有你们的道理。可是对阿姐来说,那是她的性命,仅此一次的性命!” 咸津津的泪水流入鲜血淋漓的伤口中,她却浑然不知疼。 谢狁如尊泥塑的魔像站在那儿,不见悲喜,无动于衷。 王之玄叹气,还要再说几句,谢狁却道:“这次行刺的幕后主使是谁?” 宫婢道:“没有主使,是我恨毒了你。” 谢狁道:“宗正还是奉常?” 宫婢无话答。 谢狁却笑了:“看来二者皆是。” 宫婢慌乱:“我什么都没有说,你是栽赃陷害。” 谢狁道:“正值北朝虎视眈眈之际,世家一体,没有谁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行刺我。何况世家真要杀我,多的是机会,不必寻找宫宴这种惹眼的地方。除非,他们平时接触不到我,既如此,可疑人选就少之又少。” “而当下,谁最恨我?也只剩下了那帮所谓汉室宗亲和汉室纯臣。宗正与奉常恰恰符合,一个掌管皇室宗亲,当初就极力反对我拥立李逢祥,一个掌管宗庙礼仪,有行刺的职务之便。” 谢狁冷笑:“他们算什么汉室宗亲,不过是当年依附汉室而生的外戚,侥幸逃到建邺,由正值李睿亲眷稀少,深感孤苦无依,才给了他们奉常与宗正之位。他们倒是上脸了。” 王之玄在旁:“可到底没有证据。” 谢狁道:“谢炎。” 一个青年男子手里捧着个简陋的骨灰坛,应声而入:“大司马,这是属下连夜潜入宗□□邸,寻到的骨灰坛。” 宫婢绝望地睁大了眼。 谢狁瞥了眼那巴掌大小的骨灰坛:“倒也不大。” 说完,转身步出。 没过会儿,身后就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声:“求求你,别动我阿姐的骨灰,我招,我什么都招。” 王之玄快步跟上:“此事似有蹊跷,石浑身死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他们又是怎么弄到那宫婢阿姐的尸体的?她那样的婢女,死了肯定就被胡乱丢在乱葬岗,难道那时候就想着要用她这个妹妹,所以派人去拖回来?” 谢狁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难怪对弈,你回回都输给我。她阿姐死的时候,我还只是个顶着谢家头衔的富贵公子,谁会想到要留后招对付我。” 王之玄如何想不到这纰漏之处,不过如果真是如此,那宫婢也未免太过可怜可悲了。 他是不忍心,宁可宗正未卜先知,提前布局,也不愿相信这个真相。 谢狁却毫无怜悯之心,道:“可怜吗?明明是她蠢,自找的。” 王之玄无可奈何:“三郎。” * 宫婢行刺一案审得很快,口供出来后,北府兵出动,前往奉常、宗正的府邸,将一干亲眷都缉拿归案。 当铁链套上宗正的手腕,这位前前朝的公主之后大声疾呼:“谢狁逆贼,窃我汉室……” 被北府兵一个刀柄打晕,如死猪般拖上了囚车。 囚车辚辚,身后是用铁链一个接一个锁住的亲眷子嗣,他们放声痛哭,宛若丧家之犬。 她如此薄情 第17节 卷宗也誊录出一份,放在了李化吉的床头。 她用指腹抚着最终结果:夷九族,斩立决。 终究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隔着落下的帷帐,王之玄的影子隐隐绰绰,也沉默地立着。 李化吉过了会儿,才道:“我不是不能理解谢狁,大敌当前,宗正与奉常不一心抗敌,还肆意挑起内乱,其用心又蠢又毒,若不治以重刑,以儆效尤,只怕又有人要蠢蠢欲动,于国不利。但那个宫婢……” 她也不知该如何评判,蠢是真的,可怜也是真的,又因为太过可怜,反而叫李化吉很同情她。 王之玄道:“我私下给她买了墓地,会请仵作将她尸首缝连,将她好生埋葬。” 李化吉怔忪,微笑道:“二郎君有心了。” 王之玄却觉得自己受之有愧,虽人并不是他杀的,可他身为世家子弟,也难免从中感到些许愧疚。 石浑无道,婢女枉死者众多,他生长在建邺,怎么可能没听说过。 但听过也就听过罢了,终究不是他的事,因此并未上心,直到昭狱里,宫婢撕心裂肺的质问才将他震醒。 人命究竟算什么呢? 如谢狁般,无用者,就视为无物,有用者,就作为棋子,利用到极致再舍弃? 王之玄觉得那不对。 可若不对,他又该怎么走出一条属于他的路? 王之玄还没想好,他只问李化吉:“送来的伤药公主可日日敷用?” 李化吉伏在枕上,小脸如玉般白净:“多谢二郎君,伤药很好用。我这儿无心挂念,你与陛下说,让他放心读书就是,若是大司马教他政务,也要认真学习,不可懈怠。” 自谢狁下了令,李逢祥就被拘起来了,哪怕心中挂念阿姐,也不能来凤阳阁看她。 李化吉担心李逢祥因此跟谢狁闹脾气,故而特意拜托王之玄传话。 她还以为王之玄是受了李逢祥的嘱托才来看她。 虽李逢祥也日日明里暗里地示意他多去凤阳阁坐坐,但也是王之玄自个儿情愿来的。 当时王之玄并不在宫宴上,消息传回王府时,他大为震惊,为李化吉的胆识,也为她的勇气。 反而是王丞相回来后,忧心不已:“哪里想到公主竟这般看重谢狁,不惜以命相护。” 王之玄想到李化吉素日温婉和气的模样,不大认可王丞相的看法,在他看来,李化吉只是心善。 心善的人,总是不计前嫌,愿意舍身取义。 因此他的心里更为敬佩李化吉。 他想到阿爹话语里隐隐的担忧,而阿娘出身清河崔氏,亦是世家大族,对李化吉这个实则村妇出身的儿媳很不满,只是拗不过男人的大局,才勉强同意。 现听王丞相话里也有松动之意,哪里肯放过机会,忙鼓动他放弃这愚蠢的联姻想法。 这叫王之玄很为李化吉不平,她这样心善温婉,是顶顶好的女郎,怎么能因为区区出身而将她轻易否定? 他第一次有了叛逆的念头,只是也不敢过于唐突,只好隔着帷帐,看着那个朦胧的身影,低低问道:“殿下可有如意郎君了?” 也是这时候,候在外头的衔月正欲通报,被谢狁抬手拦住了。 第18章 虽未亲眼所见,但谢狁也能想到此时李化吉必含羞带怯,若一束不胜雨滴打落的西府海棠,娇艳却柔弱。 “二郎君,为何突然如此问?” 她瞧着害羞得紧,内心却冷静地下钩:“可是陛下说了什么?” 王之玄是那条傻乎乎的游鱼,猛然看见饵食入湖,便兴冲冲地游了上去,根本没瞧见饵食后还藏着尖锐锋利的鱼钩。 “陛下?陛下未曾与我说什么。” “是吗?我还以为……”李化吉怔怔止了话,恰到好处的欲言又止,留有无限遐想余地。 此时王之玄可以理解为李化吉心中属意他,且透露给了小皇帝,故而李化吉羞于被弟弟说穿了少女心思。但也可以理解为小皇帝有意撮合二人,李化吉知道后,羞臊不已。 而无论哪种,都欲迎还就的透露了个信息,那便是李化吉也好,李逢祥也罢,对于这桩婚事都是乐见其成。 王之玄是君子,若非父母过于仗势欺人,意图出尔反尔,他也不会有这逾矩之问,现在知道原来李化吉也有意于他,他站在帷帐外,话未说,脸先红了半边。 他道:“好,我知道了。” 李化吉没回话,只看着那道贴在帷帐上,高大的身影。 王之玄复开口,声音干涩了些:“你好生休养,我再来看你。” 他出来时,谢狁不避不让,就让他迎面撞了个正着,王之玄的脸颊上还发着热,看到谢狁,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只是道:“殿下休息了,三郎改日再来罢。” 谢狁负手而立,淡笑:“八字还没一撇,倒是先以驸马自居了。” 王之玄便知他将所有的对话都听了去,回头看了眼合上的寝殿门,道:“你随我来。” 谢狁既能听到,里面的李化吉也能听到,王之玄不想让李化吉知道家里那些事。 一来是女孩子听了心里不会好受,二来王之玄也深以为耻。 最开始是王丞相提出要与李化吉联姻,要借公主的势力,费尽口舌说服了他,现在等他终于将李化吉当作妻子看待,却因她救了谢狁,王家反而弃嫌了她。 这总让王之玄有背信弃义之感——尽管这婚约始终没有抬到台面上论过——因此才有方才这一问,若李化吉不喜他,作罢便也作罢,若确实有意,王之玄是一定要娶她的。 他不能容忍自己的道德上出现这样的污点。 谢狁却一步未动,道:“我有事寻公主,你自便。” 说罢,就当着王之玄的面,堂而皇之推门进去了,王之玄上前要制止,反而被衔月拦住,客客气气地请出了凤阳阁。 外头的动静,李化吉自然也听到了。 她知道谢狁来了,却宁可他别来。 自受了伤后,不仅他自己不来,还不肯让李逢祥来,仿佛这是一种惩戒,惩罚李化吉擅作主张,胆大到竟敢算计他的性命。 李化吉心知此人有天下最冷硬的一颗心,油盐不进,软硬不吃,想傍他的大腿,倒不如先担心自己什么时候会被他卖了还要替他数钱。 因此李化吉眼下对谢狁堪称心灰意冷,也不企图在他身上争取什么。好在王之玄有意与她联姻,等嫁入了王家,杀掉衔月,徐徐图谋,不怕不能和谢狁抗衡。 她正为此高兴,又见谢狁进来,自然深感晦气。 但羽翼未丰,她也还未进王家门,只好暂与他虚与委蛇。 “请皇叔安。” 李化吉隔着帷帐,就见挺拔的身影由远及近,直到帐前也不曾停步,一只戴着玉扳指,骨节分明的手分开帘账,将帐子挑起,露出那身玄黑的鹤氅,风流落拓,颌紧唇薄,高鼻乌目,俊逸清秀。 她的目光与谢狁的目光撞了个严实。 李化吉迅速败退。 因她伤在后背,为养伤,近日总是宽解衣裳,锦被盖至后腰处,将那敷药的伤口晾在烘暖的空气中,让它慢慢愈合。 故而谢狁第一眼就见那白嫩如牛奶的肌肤间,刺眼狰狞的伤口,再往下是腰脊线下凹,流畅地滑入被褥中,将更多的春色掩 住。 李化吉手忙脚乱捏住被子往上提,倒是将那弯挺翘的弧度显露了出来。 谢狁曾用戒尺在上面惩戒过她,因此知道那是什么,也知道那儿有多弹软。 他俯身,冰凉的掌心按住发烫的手背:“动什么?躺好。” 很冷淡的声音,正人君子极了。 李化吉的手提在半空,意图从这话里分析出半分不轨之意,但找不到任何的蛛丝马迹。 她犹豫,谢狁已从她手里接过锦被,将被褥按回后腰。 手指轻压,哪怕隔着被褥也能感觉到那弧柔软,何况李化吉动作之下,乱了的还有削薄的肩膀,以及沉甸甸的圆弧。 至少得保住一侧,她咬住唇,无可奈何地重新趴了回去。 她告诉自己,谢狁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他哪里就看得上她,何况既然他将她安排给了王之玄,自然不会随意动她,否则白废了一步棋,多不划算。 床头传来轻响,身侧的床榻微沉,是谢狁取过伤药,用玉棒挑出,化在掌心。 陌生的触感将冰凉的药膏轻印在伤口,其实李化吉没什么感觉,唯独谢狁的指尖总会若有似无地触碰到她轻颤的肌肤。 她想躲,又觉小题大作,可若不躲,那些触碰又让她怪异无比,好像心中挠了根刺似的。 就在此时,谢狁慢条斯理地开了口:“在我面前,跟个不知趣的木头似的,到王之玄面前,倒很会讲话了。” 李化吉知道他提的是膝头求怜那次,谢狁不提还好,一提,李化吉浑身臊得慌,恨不得立刻钻到地底去。 偏此时谢狁还在慢条斯理地给她上药,那若有似无的触碰总能挑出隐秘的情/欲来,这让李化吉溃败无比。 她轻声道:“不敢耽误皇叔大事,故侄女看了些诸如西厢、会真记之类的书,学习了番。” 谢狁的手按得有些重了:“崔莺莺身为相国之女,夜晚却自挟枕席,与张生会于西厢,被翻红浪,温香软玉。你学这些?” 这番话,说得李化吉面红耳热。 谢狁道:“后宫空置,多是空殿,公主想何时自备枕席,与王之玄偷会?该早告诉我知,届时我知会侍卫一声,不叫他们去打搅你们幽会。” 这话是越说越过分了,李化吉不免气恼地打断:“皇叔慎言,侄女未曾有这般心思。琅琊王氏是世家大族,未经三书六礼,侄女不敢逾矩。” 谢狁顿住,发出了轻笑。 李化吉羞恼未减,咬住下唇。 谢狁已把伤药放归原处,用帕子擦手,道:“淫词艳曲,最容易移人性情,还是少看罢。” 这话又说得冠冕堂皇,仿佛长辈庭前训诫,引导误入歧途的小辈重新走回正道。 李化吉闷声道:“皇叔放心,待侄女嫁入王家,必然恪守礼节,孝敬公婆,相夫教子,绝不行差踏错一步。” 谢狁淡道:“你记得就好。” 李化吉又等了会儿,那份卷宗就在床头放着,谢狁抬眼就能见,他却迟迟未开口言及此事,难道他所来并未为此? 李化吉琢磨了会儿,却琢磨不透,于是又提起别的事来:“我在凤阳阁多日,不曾见到陛下,实在想念,皇叔可否允许他来见我?” 谢狁理所当然:“不行。” 她如此薄情 第18节 李化吉压着怒意与不解:“为何?若皇叔觉得侄女行事过于大胆,冒犯了皇叔,让皇叔不喜,皇叔怎样罚侄女,侄女都愿意接受,只是陛下从小到大,从未久离过侄女,还望皇叔看在我们姐弟相依为命的份上,让我们姐弟相见。” “相依为命。”谢狁重复着李化吉的用词,启唇冷笑,“陛下当真是公主的命,当时宫宴上赌上自己的命一博,来算计我的性命,说来说去,其实是为了陛下,而不是你自己。公主如此拳拳之心,确实对得起这四个字。” 听着挺阴阳怪气的,但李化吉不知道谢狁在阴阳怪气什么。 她与李逢祥的情谊从来就摆在眼前,若非为了李逢祥,她何苦要受谢狁掣肘。若非谢狁对此心知肚明,又怎会这般放心用她。 他要看不惯,何必到这时候再来阴阳怪气。 谢狁道:“公主为陛下筹谋许多,又能护得了他几时?何况,这个虚情假意,我从来没有承过。” 李化吉便是早知谢狁的脾性,听到这话,脸色还是很难看。 谢狁又道:“公主愿以身为棋,为陛下谋划,固然可歌可泣,可公主可曾想到自身?你要知,因你不顾一切救我一事,让王相很不满,觉得对你对我过于忠心,不能为王家妇,故而打消了联姻的念头。” 怪不得谢狁只字不提行刺之案,那事既已尘埃落地,自然没有这横生变故的联姻更为重要。 李化吉也不会怀疑谢狁在欺骗她,方才王之玄突然问她心上人之事,本就突兀无比,若是为此,刚巧能够解释。 李化吉道:“若王相不允许,这婚事是不是就不能成了?” 她想到的是谢五郎绝食抗婚,却仍不能得偿所愿之事,当时世家的心狠算计,就着实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而谢狁,自然不会告诉李化吉,王相其实只是略有不满,但隆汉公主这一身份的联姻价值还不足以让王相放弃她,如今王家真正在上蹿下跳,鼓动放弃联姻的只有王家老夫人而已。 他看着李化吉,脸不红心不跳,道:“大概率是不成了。” 第19章 李化吉震惊。 她已看透谢狁不可靠,正欲择枝而倚,可这刚悬起的希望却转头落空,明明方才还雀跃的心情顿时跌入谷底。 她下意识问了句:“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谢狁冷道:“听上去公主对王二郎很是依依不舍,可惜了,若非公主自作主张,也不会聪明反被聪明误。” 李化吉抿住唇,有些想哭。 谢狁道:“在诸人眼里,公主对我忠心耿耿,就算要改换门庭,恐怕也是难之又难,不若趁着养伤之时,好好想想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 他说罢,便转身离去,帷帐被他的拂动,原地飘拂摆动了好会儿。 他既走了,李化吉便没有纵容泪水落下,她望着谢狁的背影,初入宫时举目四望皆无路的无助又重新回到了她的心里。 她开始想,那一救,果真是救错了吗? * 意外,也不意外的,谢狁步出凤阳阁时,王之玄还在外候着,见他出来,目光里饱含审视。 谢狁没理会他,脚步未停,王之玄倒是跟上来了。 也有几日未见了,王之玄靠近,谢狁才闻到他身上那若有似无的苦茶香,很淡,却绝不可能认错。 谢狁便想起衔月忠心记在册子里的话,说自公主受伤后,王之玄日日都去,每回都要坐半个时辰才走,很勤快。 去得多了,自然也就染上了这香。 只是王家有香百余种,却无一可将这苦茶香压下,谢狁颇有些嫌弃。 王之玄道:“无论你之前如何看待公主,王家已经决定上书请求公主出降,公主以后就是王家妇。” 谢狁未言。 王之玄便补了句:“再怎样,她都是公主,你应当尊敬她。” 谢狁方才赏了眼给王之玄。 王之玄并不回避他的目光,王家的郎君自有琅琊王氏的青竹傲骨。 “那天我看到了,你逗弄她,就像逗弄一只兔子。你或许是一时兴起,可公主到底不是兔子,不能任你玩弄,亦不能由你杀戮。” 谢狁的那只兔子,给王之玄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明明是一手养大的兔子,亲自给它作窝,亲自喂它吃食,就是冬日看书时,也喜欢将它盘握在掌心上,寸步不离。 可最后还不是说杀就杀了。 一把刀下去,尸首分离,王之玄看得瞠目结舌,谢狁反而慢条斯理用帕子抹去刀刃上的血迹,一脸无谓:“会发/情的东西,脏死了。” 从那个时候开始,王之玄就觉得谢狁没有正常人的感情。 坊间纷纷猜测究竟哪位姑娘可以将谢狁拉下神坛,染上情欲时,王之玄总是对那些赌局讥笑而过。 要知道,有时候高高在上的不是什么神祗,也可能是蔑视众生的魔头。 谢狁道:“你看到了。” 很平淡的声音,没有心虚,也没有恼怒。 谢狁道:“但与你何干。” 王之玄喉咙一紧。 谢狁转着玉扳指:“危险在前,隆汉毫不犹豫救的人是我,听说舅舅对此颇有微词?” 王之玄道:“我会说服阿爹,公主只是心善,莫说是你,就是寻常人,她也会去救。” 谢狁牵唇一笑:“寻常人救便救了,也无所谓。可分明我死了,她才能得到解脱,不是吗?” 王之玄语塞。 无论政局如何风云诡谲,李化吉最能看到的就是谢狁这把刀,挑尖的悬在小皇帝的头上。 只要谢狁死了,她就不必继续在深宫中胆战心惊。 她明知道,可还是去救了谢狁。 就连奉常在审讯中也充满了可惜。 他算了时间,特意等朝臣喝得手脚发软,反应迟钝时再令宫婢行刺杀之事,但他没有算到李化吉会舍命救谢狁。 谁都没有想到她会去救人。 这让王丞相不得不重新评估谢狁对于李化吉的影响力,是单纯的爱慕,还是政治上的合作。 再加上之前王灵璧出言不逊,是衔月奉谢狁之命去王家请了家法,当时或许还可以推托为王三娘任性顶撞公主,罪有余辜,可李化吉这一救,让一切都变了味。 于是王丞相将原本写好的折子压了下来。 王之玄对这些一清二楚,可是那又怎么了? 从伏皇后那事起,他就知道李化吉与谢狁其实并非一路人,刚才又得到她的允诺,王之玄坚信李化吉对谢狁没有私情,救他,或许只是因为寄人篱下,才要仰人鼻息。 王之玄便道:“我会让阿爹上书请求赐婚的。” 他坚定地看着谢狁:“我一定会的。” 谢狁笑了笑,几乎没有把他宛若宣誓的举动放在眼里,可等王之玄走后,他的脸色便沉了下来。 他叫来谢灵:“最近倒是忙忘了,你让衔月替我去问问公主,欠我的那两只荷包,何时才能绣好。” 谢灵领命,正要去时,又欲言又止看了眼谢狁。 谢狁未回头,只是没有听到属下离去的脚步声,便知他在想什么。 “你是不是觉得奇怪,我明明早做了准备让隆汉嫁入王家,现在却又多此一举地阻止这桩姻亲。” 谢灵忙恭敬道:“属下不敢,大司马心有城府,自然有成算。”他顿了下,斗胆猜测,“魏坚军队南下,全靠大司马抵挡,没道理还要让王家分去一瓢羹。” 他以为谢狁是不愿再搞制衡之术,故才想娶了隆汉公主,将小皇帝彻底掌控在手里。 可说完,又觉得不对。 谢狁的语气倒是很随意:“哪有那么复杂,只是觉得她有点意思而已,要是给了王之玄,就玩不到了。” 谢灵一愣,缓缓明白过来。 谢狁对李化吉那舍命一搏,评价不高,只是因为她最后还是在为李逢祥筹算,因此谢狁嫌她蠢。 可是抛开这点呢? 宫宴上的局势瞬息万变,她能瞬间择出在她认知范围内最好的选择,不惜押上自己的性命,她对自己这样狠,别说普通女郎了,就是男子都没几个做得到。 何况隆汉还那么清楚地认知到一点,她的命不重要,她跟谢狁真正交换的不是她的命,而是谢狁对他自己的命的看重。 她看穿了谢狁的冷情,却还敢跟他豪赌一场,这胆气确实叫人啧啧称奇。 难怪大司马会觉得她有意思。 既然隆汉和建邺醉生梦死的王公贵族不一样,大司马也跟那些贵族不一样,所以大司马愿意高看她一眼,也没什么奇怪的。 谢灵便道:“公主冷静,能以大局为重,堪为谢家主母,日后必然能为大司马打理好家宅,让大司马毫无后顾之忧。” 谢狁没理会他这句恭维。 隔了两日,他罕见地回了谢府。 这几日,因为王谢两家的婚事,谢府着实不消停,谢五郎为郗六娘先跪祠堂,后绝食抗议,从大明宫出来后,又如行尸走肉,整日不言不语,让家宅上下都不安宁。 而谢狁这个始作俑者,却为躲清静,直接宿在了大明宫,全然不顾亲弟弟的死活。 这叫谢夫人更是心伤不已。 谢狁回家时,谢夫人正在福寿堂和谢道清哭诉:“三郎和五郎,哪个都不叫我省心,当真是儿女债,百岁偿。” 婢女便通报:“三郎君回来了。” 谢道清顿时吹胡子瞪眼:“他还知道回来?” 谢狁缓声:“既然父亲不愿见儿子,儿子即刻命人去请族老和家谱,即日起分家就是了。” 谢道清被顶得没有话了,谢狁兵拜大司马,谢家权力系一身,怎敢真叫他分家。 谢夫人忙道:“说得什么浑话。” 谢狁走到堂前请安,中间隔着好几步远,并不热络的态度。 谢夫人刚想为五郎求情的话又咽了回去。 谢狁从小脾气硬,一身反骨,他不想做的事,没人逼得了他。 她如此薄情 第19节 否则何至于都三十了,还任他孑然一身,反而得叫五弟顶了这婚事。 终归王谢二家要联姻,大家都明白,逼迫谢狁,不如逼迫五郎。 谢夫人只好问道:“在宫里可住得好,吃得好?” 谢狁对这些没意义的寒暄关心提不起兴趣,只向着婢女皱眉:“夫人才哭过,怎么不伺候夫人净脸?” 谢夫人忙道:“这几日都哭个没完没了,总叫她们净脸有些麻烦,因此只等我要水时,她们才会备水进来。” 谢狁点点头,对府内婢女的令行禁止还算满意,却不问母亲整日以泪洗面的原因。 反正也只是为了那桩事。 而对谢狁来说,那桩事已成定局,是谢夫人流多少眼泪都改不了的事实,还是得靠她自己想通,因此又何必白费口舌。 谢狁径自坐下,婢女奉上茶,退下后,便露出了谢狁挂在腰带上的荷包。 月白色的锦缎,赤红色的丝线,勾出红梅落雪的意境来,让还在抹泪的谢夫人一下子就看到了。 她瞪大了眼,用手指戳了戳谢道清,示意他看去。 要知道,谢狁从不挂荷包,而那荷包上的针脚很显然不是出自谢府绣女之手。 难道这是某个世家女所赠? 谢夫人一下子连哭都忘了,反而喜上眉梢来,儿子三十了还未曾成家立业,她身为母亲,不是不着急的,只可惜儿子脾气太硬又太有主见,她管不了。 眼看着孤苦伶仃的儿子腰间竟罕见地多了个荷包,谢夫人怎能不激动,她顷刻就忘了五郎的苦楚,脱口问道:“三郎,你腰间的荷包是何人所赠?” 比起谢夫人身为人母单纯的喜悦不同,谢道清眉头一跳,脑中众多思虑一闪而过,尤其是当谢狁回答前,特意多看了他一眼。 那眉间蕴含的兴味让谢道清心往下沉了许多。 谢狁道:“是公主亲手绣成,赠予儿子的。” 谢夫人道:“公主?可是那位为救你而负了重伤的公主?” 谢道清却被气得不清:“谢狁!你明知道你舅舅有意让你表弟尚主,你身为兄长,怎么能抢你弟弟的姻缘?” 其实彼此心知肚明,他要阻止的是谢狁将平衡打破,只是世家亲里绕亲的,因此习惯了先动之以‘情’罢了。 谢狁吃了口茶,没有理会谢道清。 谢夫人却来了气:“什么叫抢?眼下这门亲事是定了还是公主已出降了?明明八字没一撇的事,怎就让你说得名花有主般?你们问过公主的意见了吗?公主舍命救三郎,又为三郎亲绣荷包,分明是心悦三郎,就算要抢,那也是王二郎抢了谢三郎的姻缘。” 第20章 谢道清怒道:“无知妇人。” 谢夫人拍案道:“别以为我不知你们在算计什么,什么政事?对王谢两家来说,政事就是家事,现在已经为了政事搭进去我一个儿子的幸福,我更不能让三郎受委屈。好事不能都尽着王家。” 谢道清听到这话,只觉荒唐:“他受委屈?谁敢让他受委屈?” 谢夫人斩钉截铁道:“我不管,打量着我不知道呢,兄长虽有让之玄尚主之意,可嫂嫂私下还在相看世家女,公主能不能进王家都还是个未知数,你凭什么就认准了公主是王家的,反而耽搁了亲儿子的姻缘?” 谢道清气得直咳嗽:“妇人坏事。” 谢夫人冷笑不已。 谢道清与谢夫人这对夫妇,联姻数载,全靠家族势力维系感情,也因为家族势力,常各持己见,各论是非。 而争论的最终结果就是要看究竟是王家的西风压倒了谢家的东风,还是东风压到了西风。 因谢狁独身太久,谢夫人对他的终身大事忧心不已,现在就是谢狁同她说,他好男风,谢夫人都能立刻给他找上七八个清秀小厮放他屋里,何况现在谢狁有意的还是一个能为他生儿育女的公主。 谢夫人喜不自胜,第二日便抹上胭脂,穿戴齐整,往王府去了。 王夫人当下是真不待见谢夫人,王灵璧在这桩婚事里受尽委屈不说,还因谢狁挨了打,她为人母亲,看到谢家人就觉得晦气无比。 可王夫人也不敢真对谢夫人摆脸色,毕竟要是王灵璧嫁到了谢家去,谢夫人可就是正经婆婆了。 于是王夫人只能打落门牙往肚子里咽,笑吟吟地请谢夫人入座。 谢夫人不等婢女奉上茶果,便开口道:“今日我是来同嫂嫂商议五郎与三娘的婚期。” 王夫人讶异:“两个孩子的婚期不是已经定下了吗?” 排在开年四月,正是桃李芳菲的时节,宜室宜家。 最要紧的是,日子近,可避免夜长梦多。 谢夫人抿嘴笑起来,很是春风拂面:“五郎到底为幼,再怎样也要先让三郎成亲才是。” 王夫人手握紧了椅把:“三郎的婚事有眉目了?” 他如此不留情面地拒绝了王家的婚事,原是瞧上了别人,才嫌弃起王家女来,他真是完全不把王家放在眼里! 王夫人怒从心来,觉得谢夫人的笑刺眼无比。 谢夫人道:“嫂嫂难道不知?隆汉公主以命相护三郎,当真痴情无比,我原先还以为是她一厢情愿,谁知前日三郎回府,我看他腰间多了个荷包,他一向不爱这些,在我追问之下才肯告诉我,原来是公主相赠。” 她用帕子掩唇:“嫂嫂说,这不是两情相悦,又是什么。” 王夫人闻言,又惊又怒。 所惊者,王丞相一心让王之玄尚主,可原来隆汉早有心上人,好恰不巧,竟还是谢狁。 所怒者,是她认准了谢狁就是为了隆汉,才杖责了灵璧,果真未将王家一干长辈放在眼里。 * “阿姐,阿姐。”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当下李化吉伤势已好转,可以披衣坐起,因此正在床头纳鞋垫。 她好容易把谢狁要的两个荷包绣好,让衔月给他送去,便想起了李逢祥。 他长高了许多,脚也大了,该给他纳新的。 其实这些东西尚衣局都会备好,但李逢祥更喜欢她做的,因此李化吉也愿意给他做。 她坐在床头,听到李逢祥的声音,便笑着将鞋垫放下,李逢祥得了允许来见她,连朝服都不曾换,乳燕投怀般扑到床边:“阿姐,你可好些了?上还痛不痛?” 李化吉笑着摇摇头,道:“阿姐不痛了。” 她与衔月道:“拿些点心来。” 这是想特意把衔月支开,和李逢祥说会儿体己话的意思,衔月看了眼将脸埋在李化吉身上的李逢祥,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李化吉扶起李逢祥:“让阿姐看看,阿姐还没看过你穿冕服的样子,是不是很英俊?” 李逢祥闷闷的:“这个皇帝做来有什么意思,连阿姐都见不到。” “逢祥。”李化吉皱眉轻斥,“这样的话,以后不可说。宫里到处是谢狁的耳目,你仔细被他听到,生了气。” 李逢祥心知如此,可是身外之物他都能忍,毕竟仔细算来,这皇位也不是他的,他很难真把自己当成皇帝,自然不会计较皇权得失。 他唯独不能忍受的是见不到李化吉。 于是他瘪了瘪嘴,不高兴道:“本来就是如此,我要来见阿姐,谢狁不让,寿山就果真听了他的话,将我拦下。这大明宫终究是姓谢的,不是姓李的。” 李化吉也不喜谢狁,可是当下她们姐弟还要仰人鼻息,只能劝慰李逢祥把心放宽,道:“是阿姐做错了事,皇叔才要教训阿姐,倒是连累你见不到阿姐了。” 李逢祥不说话了,静静地看着李化吉,那眼神叫李化吉发毛,她有些不安:“怎么了?” 李逢祥语不惊人死不休:“阿姐是不是喜欢谢狁?” 李化吉皱眉:“休要乱说。” 李逢祥道:“可是大家都这样说,是阿姐喜欢谢狁,所以才肯以命相护,是不是?” 李化吉怔了怔:“外头竟然传成这样了?” 怪不得王家要放弃这桩联姻,她心沉了沉。 李逢祥见她不说话了,心也慌,他与李化吉相依为命,他没有办法接受阿姐真的会喜欢上谢狁那个可恶的佞臣。 难道阿姐不要他了? 李逢祥脱下靴子,爬到李化吉的怀里,搂着她的脖子,将脸贴在她的肩上:“阿姐,你快同我说这些是假的,挂在谢狁腰上的荷包也不是你绣了送他的。” 李化吉道:“那荷包确实是我绣了赠他的,只是是他要我绣的,我不好拒绝而已。” 李逢祥一怔:“原来如此。”他勃然大怒,“竟是如此,朕要下旨,以正视听!” 李化吉已心知她在凤阳阁闭门不出的日子里,外头言论已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可以她的认知,最坏不过王家放弃了这次联姻而已,她虽不愿如此,但也做了心理准备,因此也不在意。 她道:“不过是些闲言碎语罢了,管这些?你最要紧的还是好好读书识字,阿姐还要看你亲政。” 李逢祥想到谢狁训斥他,自身不立,需要阿姐阿姐舍命相护,没出息。 他被训得眼泪涟涟,也决心不再让阿姐受苦,于是听说这话,就在李化吉怀里点了点头。 毕竟在李逢祥的认知里,那些也不过是闲言罢了,难道谢狁还会因为两句闲言碎语娶了李化吉? 不可能的,谢狁那样的人,看着就该孤独终老。 所以在他看来,只要李化吉不喜欢谢狁,就足够了。 因此李逢祥也没有再和李化吉说其他的事,他的阿姐还在养伤,他不想她不高兴。 李逢祥依在她怀里,道:“王先生好久没有入宫了,谢狁给我换了个先生,那先生严厉许多,大约是谢狁嫌我自身不立,特意嘱咐过先生,要对我万分严格。” 李化吉的唇下意识地牵了牵,连个微妙的弧度都没有弯起,她没有让李逢祥察觉她的失落,只是抬手摸了摸他的头:“无论是跟着哪位先生,都要好好学。” 然而,事与愿违,联姻的风暴很快就摧毁了这对姐弟的平静。 一封并非由皇帝下的旨意,由王丞相拟就,盖上了玉玺,被分成两份,从凌烟阁发出,分别下到了乌衣巷谢府和凤阳阁。 这不是李化吉头回接圣旨,可依然接得魂魄齐飞。 “赐婚?”李化吉发怔,“给我和大司马?” 她怀疑听错了,仍跪在寿山面前,没有起身。 寿山手托圣旨,那张喜庆的圆脸透着笑意:“斗大的字写得真真切切,奴才怎么会念错?公主放心,谢府已经千恩万谢地接了旨意。” 李化吉五雷轰顶,觉天地倒悬,就连圆滚敦实的寿山的身影也飘如薄纸。 “大司马呢?接旨的时候他可在?他可说了什么?” 她如此薄情 第20节 她不相信谢狁会认可这桩婚事。 寿山的语气里充满了困惑:“大司马自然说的是‘谢主隆恩’,公主以为,他会说些什么呢?” 李化吉哽住了。 她的视线落到了明黄的绢布上,闭了闭眼。 是她蠢了,这道旨意名为谕旨,但怎么可能是李逢祥下的? 他这样讨厌谢狁,前几日还要缠着她,让她保证绝不喜欢谢狁,又怎么可能背着她,替她和谢狁赐婚。 他甚至连下谕旨的权力都没有。 所以这个谕旨是王谢二家下的。 而下这个谕旨的原因,恐怕就是那些甚嚣尘上到,连关在深宫里的小皇帝都能听到的那些传闻。 王家不敢要别有二心的新妇,但又舍不得隆汉公主的联姻价值,于是两家做了交易,把她给了谢狁。 至于是什么样的交易,李化吉不知道,也猜不到,就连北朝来犯的大事,她都不知道,又怎么可能猜得到他们两家的心思? 她只是作为一个可以得到的利益,一个可以被交换的商品,收到了交易双方对她的处置结果而已。 至于她情愿与否,并不重要。 李化吉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没有起来,或许是忘了,也或许是不愿意接受这道旨意。 寿山左右看了看,还是上前,亲自将李化吉扶了起来,轻声道:“谢家上心,特意卜卦,挑了个吉祥日子,将日子定在四月里,届时烟柳笼家,桃李芳菲,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宜嫁宜娶的好日子,公主与大司马定然是良缘永结,瓜瓞绵绵。” 李化吉露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第21章 “谢家欺人太甚!” 李逢祥将瓷瓶抱起,砸碎在地,怒气冲冲。 李化吉坐在榻几之后,素簪素服,神色有几分憔悴,尤其是那双潋滟桃花眸,此时已失去了光泽,如一双死气沉沉的木头珠子,好半晌,才会转一下。 “算了,逢祥,别砸了,坐下吧。” 她神色恹恹:“旨意都下了。” 李逢祥怒道:“朕没有下过那样的旨意!” 李化吉冷冷地看着他:“你能把旨意收回吗?” 李逢祥被刺痛了心事,又愧又怒,也不顾满地的碎瓷片,席地坐了下来:“都是我没用,害了阿姐,才叫你嫁给了谢狁。” 空旷的宫室内,因李逢祥幽幽的哭泣声,而显得格外凄冷,李化吉觉得有些心累,并不想理会,可李逢祥哭着哭着,就跪在地上爬了过来。 爬到她的脚边,用手小心翼翼地拽着她的裙边,他小声道:“阿姐是不是在怨我?” 李化吉看着他哭肿的眼皮,半晌,叹了口气,把他扶了起来,如幼时般,将他揽到他怀里。 “其实这婚事也没什么不好,我若嫁给谢狁,你就是他的小舅子,将来你的皇位也好坐些,这个姻亲可比什么皇叔可靠。” 李逢祥道:“若当真这般好,阿姐为何还是不高兴?” 为什么? 因她见识过了谢狁的残忍和冷酷,莫说她只是个可以被休被弃的妻子了,就是连亲弟弟,都不能叫他动一丝恻隐之心,这个姻亲又能可靠到哪里去? 谢狁双眸如炬,也厌恶她耍小聪明,因宫宴行刺一事,她是赔了夫人又折了兵,简直一败涂地,她又能借谢狁夫人这身份,在谢狁身上图谋到什么? 这个位置对于她来说,根本毫无用处。 而谢狁又是那么可怕,她几乎是发自本能地畏惧他。 她看不穿谢狁,又不敢得罪他,每次在他面前,她总是提心吊胆,眼下还尚有喘息之时,等到嫁入了谢家,就要与谢狁日日相对,同床共眠。 那种滋味,当真比与蛇共寝一榻还叫李化吉战栗,如果可以,她宁可直接把这条命押给谢狁,也好过活着的时候日日受罪。 如此,这桩婚事对于李化吉而言,既无利益可图,也不是嫁给心上郎君,还要带给她诸多折磨,她怎么可能喜欢。 可是,就算她着实抗拒,又能怎样呢? 李逢祥收不回旨意,她也收不回。 好像除了认命之外,她已无路可走。 李化吉苦笑了下,对李逢祥道:“真的没什么不好的,只是我出阁了,不能日日见你,怕你在深宫太过孤独罢了。” 李逢祥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李化吉,好像要将她的无奈,不情愿,刻进脑海里,牢牢地记住。 * 李化吉即将在深宫里度过第一个,也可能是最后一个新年。 深深宫廷,就是过年这样的喜庆日子,也难见多少真正的欢悦,反而处处都是宫规掣肘。 这时要祭祖祭天,那时要接见百官,赐下宴席,真真就是个被摆弄的傀儡,从这个规矩,气喘吁吁地赶到另外一个规矩去。 或许是因王谢交易,李化吉失去了‘垂帘听政’的机会,不必参与各色礼仪,与繁忙的李逢祥和宫人比,倒显得清闲起来。 但对于眼下的李化吉来说,清闲是件很可怕的事,因为清闲就会让她胡思乱想,而一想到与谢狁的婚事,那总能让她郁郁一日。 于是李化吉抱上美人觚,想去梅园寻梅。 车舆在雪地上蜿蜒成线,留下了串串脚印,等到了梅园去,李化吉让宫婢们侯在外头,独自拂枝分花地进去。 “公主?” 李化吉口中呵出白气,听到略显熟悉的声音,一怔,回头见是王之玄。 几日不见,他也憔悴许多,不复初见时的意气风发,他看到她,也觉得吃惊,抬步要走上来,又想起什么,落寞与愧疚萦绕上脸。 说实话,自从知道已无与王家联姻的可能,李化吉就没有再想起过王之玄,因此看到他变成了这样,还有几分困惑。 但好险,在她问出口前,她想起他们见的最后一面,是王之玄许诺要娶她。 于是她换上了苦笑,也抱着美人觚,远远地站着,避嫌的样子,轻声道:“王郎君怎么不在宫宴上,却到了此处?” 王之玄低垂着眼,躲着李化吉的目光。 他还记得那时许下的承诺,于是此时尤其羞愧,他没想过要成为背信弃义的小人,可事实是,他在家族面前,无能为力。 那日谢夫人走后,王夫人勃然大怒,与王丞相下了死令,隆汉绝无可能进王家的大门。 王丞相原本还在摇摆,听王夫人说起李化吉绣了荷包赠给谢狁,此等私相授受之事在眼前,他当然也立刻断了尚主的想法。 于是这门没有经过王之玄同意就定下的婚事,又没有经过他的同意被取消了。 王之玄争取过,但他解释不了荷包的来历,王夫人更是怒斥他自甘下贱,把王之玄斥的是又羞又愧。 于是那桩婚事,罢了也便罢了。 可王之玄想不通,李化吉既有意他,为何还要给谢狁绣荷包。 其实想不通便想不通罢,毕竟事实已如此,再去刨根问底也没有意思了,可是现在王之玄看到李化吉独自抱着美人觚而来,身形清瘦,愁云点点,眉尖微蹙,鬓边簪着绢花,犹若姣花照水,他便不自觉地问出了口。 李化吉闻言,显而易见地一愣,她那双漂亮的眼眸困惑地眨了眨,很是不解:“我与陛下认了大司马作皇叔,他便是我的长辈,我绣荷包赠与长辈,也是孝敬之意,何况那时还是大司马亲口问我要荷包。” 她不安:“这不妥吗?父母还在时,我也常给他们纳鞋底,补衣服,我以为这是平常。” 王之玄恍然,心有悲痛,苦涩道:“原来如此,因为那荷包,大家都说你心悦谢狁。谢狁亦未曾与人解释,我亦以为你与陛下认他做皇叔一事,不过玩笑,毕竟你们其实没什么血缘关系,是以……” 他难将背信弃义的行为说出口。 直到此时,李化吉方才了然,究竟是什么让王家放弃了尚主的念头。 可知道了又能怎样? 谢狁没有解释,便是他也在有意促成此事,这或许是因为王家哪里惹他不快了,所以才叫他改了想法。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谢狁要做到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所以李化吉还能怎么办呢? 她只能苦笑:“原是如此,我还以为是郎君……” 她欲言又止,又迅速垂下眼睑,做伤心状,而一切一切的不过是因她心知所嫁之人非良人,故想给自己留条后路。 王家二郎,深得王丞相器重,日后堪为王家家主,有谁比他更合适做个对抗谢狁的退路? 果然王之玄听了李化吉的话,当真要肝胆俱裂,他才要解释,便听踩雪声细碎地响起,是衔月进来寻李化吉。 “公主,大司马在凤阳阁等你。” 李化吉一怔,下意识回头看了眼王之玄,王之玄的目光也缓缓地落到她的身上,他是想把她留下,再说两句话,可李化吉匆匆收回了目光:“郎君慢逛,我先回了。” 她便随着衔月走了。 王之玄嘴角泛起抹苦笑。 * 李化吉坐上车舆时,夜空刚好升起烟花,她便知宫宴没有散,也不知谢狁来找她做什么。 其实除了王之玄外,她也许久没有见谢狁了。 但和王之玄相反,虽许久未见谢狁,他的形象却在她心里更加深刻了。 但都不是什么好的,有时是入宫第一日,他拔刀杀李涵,有时又是他逼她去赐死伏皇后时漠然冷血的模样,有时又是他面对五郎寻死觅活时无动于衷的神色。 反反复复,交织着出现,让李化吉想到他,手心里就冒出了汗,差点连美人觚都要滑出掌心。 不能这样,要镇定。 李化吉踟蹰了会儿,把美人觚递给衔月,自己掀起帘子进去。 谢狁正闭着眼,坐在圈椅上,用手指轻揉太阳穴。橘色的烛光照在他玉白的容颜上,两边鬓发濡黑,反而将他的眉眼衬得更为深刻的俊朗。 “哪去了?” 谢狁未睁眼,听到帘栊轻响,就知道是她来了。 李化吉犹豫了下,还是实言相告:“我无所事事,便去梅园摘梅,正巧遇到了王二郎君,就说了会儿话。” 谢狁掀起了眼皮,露出了狭长的黑眸,正正地落在李化吉身上,半晌,轻笑:“确实是巧。” 李化吉不欲多谈,便道:“皇叔怎么从宫宴离开了,不打紧么?” 她如此薄情 第21节 谢狁淡道:“百官都来敬酒,不想喝,就来你这儿躲躲。” 他话音刚落,花窗外又有烟花升空,剧烈得爆开,在漆黑的夜空铺开绚丽的锦绣。 在震动的爆竹响声中,谢狁看着她:“过来。” 李化吉并不情愿,她的手捏了捏裙侧边,还是走了过去。 谢狁一直看着她,目光算不上友善,侵略感十足地让李化吉本能地想逃,可理智又逼着她往悬崖走去。 离了两步的距离,他还没有叫停,李化吉先停了,她道:“皇叔可要解酒汤?” 她不知道谢狁有没有看出她的抗拒,可能看出来了吧,因他眯了眯眼眸,一贯半讥半讽的神色又从他的眉间蕴了出来。 他说:“是《西厢记》和《会真记》白看了,还是看了,也只想用到王之玄身上?” 第22章 李化吉被他说得面红耳赤,气恼不已:“皇叔说笑,我与王二郎规行矩步,从未僭越半分,何曾有西厢幽会之举?皇叔此言,实在污人清白。” 谢狁掀眼看她:“方才在梅园,你们说了什么?” 还好,早在车舆上,李化吉就料到谢狁会盘问她,因此她已有应对之语。 “不过是些闲话罢了,我问他怎么未在宫宴,竟到梅园来,他说嫌闷,来散散心,又见我抱着美人觚,就指了几株好看的红梅让我摘,此时衔月就寻了过来。别的再没了。” 谢狁淡笑:“你没有与他说那荷包是我要你绣的,因你认了我做皇叔,故而你只觉是孝敬,便未多想。” 虽没有一字不差,可谢狁切切实实将那些意思表述得齐整,仿佛他就在当场。 可李化吉知道他不在,更知道衔月不但没有听到这些交谈,就算听到了,也来不及告诉谢狁。 谢狁是自己猜出来的,可偏偏又猜得这么准。 李化吉这回没有怔愣,她早见识过了谢狁对人性忖度的精准,可是依然胆寒。 果然,她在他面前赤身裸/体,连一丝一毫的秘密都不配拥有。 她因为绝望而咬了咬唇。 此时谢狁轻轻拍了拍膝盖:“过来。” 李化吉犹如牵线木偶般走了过去,只是两步的天.天更心气饿峮拔咦丝八乙六酒六3距离,顷刻而至,她的神思还未从浑沌中清醒,迷茫地看了眼谢狁,不知他意向究竟如何。 谢狁却伸手扣住她的手腕,将她轻扯到怀,掌心按着她的背,将她摁下,伏趴在他的膝盖。 所有的一切都由谢狁主导,李化吉天旋地转后,只看到严丝合缝的地砖入了眼帘,她倒挂在谢狁的膝头,感觉他坚硬的膝盖抵着她柔软的小腹。 然后李化吉就意识到了,此刻正好对着谢狁的是什么。 她脸腾得红了,口中道‘失礼’,手脚并用要爬起来,后脖颈却被谢狁单手握着,冰凉的五指如蛇皮般贴在她颤抖的肌肤上。 谢狁道:“你还没有回答刚才的问题,说了还是没有说。” 李化吉道:“没有。” 臀部就被挨了打。 李化吉懵了。 她不是没被谢狁打过,可那时用的是戒尺,戒尺冰冷坚硬,打在这上面,惩戒意味更重。 但人手不是如此。 人手再冰冷,那也是人的体温,上面还有细密的筋络,帮助人脑延长感官,当谢狁的掌心扇在她的臀部时,不是毫无生机的两样物品的单纯碰撞,而是两个人脑在同时交会融合,分享彼此的感官,更具轻亵意味。 谢狁的腕骨轻动,又往上扇了两下,隔着冬日厚重的布料,连触感都显得朦胧,如隔靴搔痒。 可是多余的反应就很有意思了,原本还在激烈挣扎的人现在像是被煮熟的虾米,红了也死了。 但也只是顷刻,那挣扎就更为剧烈,柔软的小腹在他的膝盖来回蹭动,却依然被他的手牢牢锁住,一只手无措又凶狠地向他袭来,反被他绞住,按在背上。 谢狁道:“撒了谎,还不认错?” 李化吉用羞恼至极的声音说:“我没有。” 谢狁的掌心按在她的臀尖上,没有动手:“打不疼就不知错,是吧?” 李化吉感受着,不知他又要做什么,那种悬刀在颈的感觉把她的心脏都挑了起来。 谢狁道:“差点忘了,廷杖都是要脱裤子的。” 李化吉的气血都涌到了脑子里,让谢狁那话显得隔云隔雾并不真切,可是他的掌心确实动了,短暂地离开了她的臀尖,不知道要去哪里。 李化吉几乎瞬间就被击溃防线:“我说了,我说了,对不起,皇叔,是我撒了谎。” 谢狁的指尖正挑在她的腰带上,闻言,啧了声,似乎对她的知趣感到意兴阑珊。 “说了,那我该怎么惩罚你呢?吃着锅里,还打算看着碗里的小东西。” 李化吉脑子快速转动,她发誓,自从出生以来,她的脑子都没有像此刻转得如此之快。 她道:“我罚跪,好不好?” 她记得的,谢狁说他罚家中小辈,都是罚他们面壁跪着思过,是她不愿跪谢狁,才改成‘杖刑’的,既如此,那就改回去就是了。 她自以为周全地说完,谢狁却半晌没有给她回复,反而修长的手指勾着她的腰带,卷起又松开,每回他把腰带拉起时,李化吉的心就又提了上去。 她知道谢狁不满意,可再不满意,又能怎么样呢?总不至于把她当荡/妇沉塘吧? 只是说了两句话,应该不至于吧? 可是刚才谢狁说了什么?说她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这不就是在嫌她不忠,攀上谢家,还妄图留个王家做后援。 所以他嫌弃的不忠,不是指男女之事上的不忠,而是政局上的不忠。 其实这事也不难想,只是刚才谢狁将李化吉的思绪打得太乱,让她过了好会儿才想起来,最开始她究竟是出于什么心思要瞒着谢狁。 重新把理智失而复得的李化吉意识到自己刚才犯了什么大错,倒吸一口冷气,半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她赶紧立誓表忠心:“先前是我听皇叔的命令,才让王二郎以为我对他有情,此事虽不能成,我也要让它有始有终,否则若让王二郎察觉猫腻,岂不是要连累皇叔?此事现在有了了结,自然不会再没有下次了,我与陛下依仗的是皇叔,与王家非亲非故,又怎么可能肖想王家势力?” 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比刘关张桃园三结义的忠诚还要天地可鉴。 谢狁笑了,被李化吉气笑的。 他捏着她的后脖颈,将她拖起来,抵到额前。 李化吉还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看过谢狁的乌眸,更觉邪气肆意,她半跪在他的膝盖上,手不敢扶他,全身上下唯一的支撑就是他捏着脖颈的手,简直摇摇欲坠。 谢狁的手抚上她的脸颊,玉扳指润而冷,从她的肌肤上滑过,像一条冰腻的蛇。 “王家比谢家还想当皇帝,你要联合他们,无异于自寻死路。” 李化吉发出微弱的应声。 谢狁又道:“谢家没有不贞的妻子,不要到处乱发/情,你承担不起后果。” 李化吉瞪大了眼。 谢狁不耐烦地捏了捏她的脸颊:“说话。” 李化吉不认:“我没有。” 捏着她后脖颈的手在收力。 李化吉忍气吞声:“我记住了。” 谢狁方才满意地拍了拍她的脸颊:“下去吧。” 李化吉手脚并用从他的膝盖上爬了下来,脚踩地时,犹如踩进棉花中,还有些发软。 谢狁衣冠整齐,已然起身,经过她时,将一个红封递到她眼前。 李化吉莫名,没有立时接。 谢狁道:“压祟钱。” 这就是要给她的意思了。 李化吉不敢怠慢,忙接了,谢狁收了手,步出凤阳阁。 衔月送他坐上车舆后,回身进来,见李化吉拿着那红封直皱眉,便笑:“既是大司马给的,公主收着就是。” 李化吉连红封都不想打开,道:“也不知道无缘无故,大司马为何要给我这红封。” 衔月笑道:“公主到底要叫声大司马‘皇叔’,既是长辈,过年了,当然要给小辈压祟银了。” 李化吉在心里轻轻‘啊’了声。 谢狁看上去,对这个叔侄关系并不是很上心,虽然从没有否认过这层淡薄的亲缘,但也不曾昭告天下,否则这次联姻争端中,大家怎么会对李化吉绣荷包送给谢狁的反应这样激烈。 不过也不难理解,这叔侄本来就是强认来的,也不会有多少人当回事。 你看,就连王之玄这个知情者,也没当回事。 但谢狁竟然还给了她一个红封,尤其在两人已经定下婚期的当下,相当于特意强调了这亲属关系,反而让李化吉莫名有种禁忌感。 就好像是亲侄女要嫁给亲叔叔一样。 怎么说呢,谢狁不愧是谢狁,是懂膈应人的。 * 过完了年,李化吉就得忙起她的婚事了。 尽管婚期在四月,可因为要嫁的是谢家,故而十分隆重,给她安排了许多诸如行止、诗词、插花、茶道、琴技等课程,好像要把她拔苗助长,一口气把她养成慧智兰心的名门小姐。 李化吉每天忙得要死。 但也要感谢这阵子的忙碌,让她慢慢认识到了做世家的新妇,身上需要担着这样多的责任,夫妻生活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要掌管好中馈与人际往来。 可以说,做谢狁的夫人,就相当于做了谢家最大的管家。 而最重要的是,那位负责教导李化吉房中事的嬷嬷还曾欲言又止地告诉过她,大司马不近女色惯了,虽然松口认可了这桩婚事,但还是在鹤归院准备好了两间新房后,更是叫李化吉眼前一亮。 这也就意味着,她嫁给谢狁后完全不必尽夫妻义务,只相当于在谢狁身边谋了个差事。 李化吉简直快乐地想要原地踮踮脚。 ——尽管那位嬷嬷是打算借此敲打她,让她多些危机意识,在学习房中术上更为认真努力。 当然,面上不能表现得太明显,李化吉垂首掩面,遮住怎么也按不下的唇角,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悲伤’道:“夫君这样厌恶我,嬷嬷,我该怎么办?” 她如此薄情 第22节 第23章 嬷嬷同情地看着李化吉。 娇嫩的年纪, 哪个女郎不幻想着能嫁与心上人,被郎君呵护在掌心里。 偏公主命苦,遇上了天底下最薄情寡义的谢狁, 竟然硬得起心肠让新婚的娇妻独守空房。 见李化吉‘哭’得悲伤, 嬷嬷也动容, 安慰她:“大司马也不是讨厌殿下,只是性子使然罢了, 他但凡对那事有点兴趣,何至于三十一了还未成家?” 李化吉抽抽嗒嗒的:“是吗?大司马可是不举?” 他最好是! 嬷嬷一愣,忙道:“公主莫要乱猜,大司马身体康健,那处绝对没有问题,殿下貌若天仙, 再辅佐技巧, 必然能勾得大司马转还心意。” 她将那本春宫图塞进李化吉手里, 又拍手叫进来一美婢。 如今世家都流行蓄养美婢的风气, 挑五官端正的女童,自小养入府中, 日后或是自用, 或是送人, 都是好的。 谢家自然不例外。 李化吉看着这位进入的美婢, 身量纤细, 长相圆幼, 偏有一副巨/乳, 被紧紧束在单薄的衣衫下, 举动间,更是浑身上下散发着勾人的气息, 她一时看得面红耳赤。 嬷嬷道:“这是谢府里最好的丫头了,你跟着她学罢。” 说完,为了避免李化吉害羞,她退出去后,又顶了衔月的位置,亲自看着殿门,不叫外人打扰。 李化吉看着那位谢家婢,一时没有话。 那婢女笑道:“公主叫奴婢含桃便是。” 李化吉回神,未语脸先红:“请坐。” 含桃摇摇头,道:“公主尊贵,奴婢还是站着伺候殿下罢。” 她走上前,香风阵阵,牛奶般流淌出来的手臂从纱衣中探出:“公主想要奴婢怎么教?是看图教,还是……” 她没有说完,媚眼一斜,未言之语尽在其中,李化吉脸都在滴血,也不管那册春宫图多少荒/淫,赶紧翻开:“看图就成。” 映入眼帘的是两个妖精赤身裸/体打架的场景,画得露骨,也画得大胆。 李化吉倒吸一口气,此时很有退意,觉得既然她和谢狁彼此都只想做表面夫妻,也不必费这力气学这些,反正学来也没有用处。 她正思忖着怎么开口,含桃便道:“奴婢便教公主该怎么保护自己罢。” 李化吉诧异地看向她。 含桃笑道:“府里只教房中术,却没有人说过,若是女郎第一次时,夫君不知怜爱,是很容易受伤的,因此奴婢觉得最重要的是让公主保护好自己。至于嬷嬷所言,要教公主如何服侍大司马,奴婢不怕公主怪罪,奴婢不会。” 李化吉的诧异更深了些。 含桃道:“公主莫以为奴婢在藏私,奴婢确实是谢府里最貌美最会伺候人的婢女,可是当初夫人将奴婢赐给大司马时,奴婢连大司马的衣摆都没挨着,就被谢炎给扔了出去。鹤归院还因为被奴婢的脚沾过地,后来那院子里的砖都被撬了重新换了一遍。倒让奴婢被其他姐妹嘲笑了许久,但其实那时候奴婢还未跟过人,身子很干净。” 李化吉闻言,同情地看着含桃,安慰她:“你长得很好看,哪怕我是女子,见了你也都很喜欢,大司马这般无情,许是他不能人道,因此才恼羞成怒,借机发挥,维持他道貌岸然的模样。” 含桃噗哧笑出来:“奴婢不伤心,没有成功的婢子可不只是奴婢一人,失败的案例多了,她们也都不嘲笑奴婢了。” 她正了正色:“但公主是明媒正娶的妻子,到底是不一样的,而大司马为人专断,不是怜香惜玉的性子,如此,公主更要保护好自己,莫叫自己受伤了。” 含桃教得认真,李化吉起初羞于听,也没觉得该听,可后来听久了,她渐渐意识到含桃过得有多辛苦。 那种事听起来一点也不快乐,何况还是要跟不喜欢的人做,就只剩下悲伤了。 她看着含桃,等含桃讲完,问她:“你们可不可以变成普通的婢女?” 含桃一愣,道:“公主心善,可是谢家养我们一场,是使了很多银子的,让我们做普通婢女,岂不是浪费。” 李化吉便沉默了。 她很同情含桃。若她进门就可做主,当下就能允诺含桃,可惜她嫁入谢家,也若浮萍漂泊,实在难以许下诺言。 * 很快,四月便至,如寿山说,这是个草长莺飞,桃李芳菲,宜室宜家的好日子。 李化吉完全没有作为新嫁娘的羞涩,她天未亮就被唤起绞脸梳头,顶着尚且惺忪的睡眼,小口吃着龙须面,好为接下来一日的仪式积蓄体力。 因她是公主出降,故而与民间的风俗比,少些亲和热闹,多了许多庄重,但这也刚好,李化吉只剩了李逢祥一个亲人,就算要热闹,也热闹不起来。 她头顶凤冠,身着翟衣,两肩挑着霞帔,手里握着团扇半遮着脸,与谢狁敬过天地,辞过宗庙,方才踏上车舆,驶出大明宫。 她的嫁妆绵延在后。 李化吉对这桩婚事没什么期待,也知道谢家看重的只是公主这层身份,至于嫁妆多少,并不重要,因此她提过议,要一切从简。 理由也挑得好,前方有战事,宫廷不能铺张浪费。 嬷嬷很诧异地看着她:“国库没有出银子,这些都是谢家的银子。” 李化吉也怔住了:“我说的是我的嫁妆。” 嬷嬷道:“奴婢说的就是殿下的嫁妆。莫说是殿下的嫁妆,就是公主出降时穿的凤冠霞帔,也都是谢家出的银子,国库没有钱,出不起,也没法出。” 李化吉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干干地道:“谢家倒是破费了。” 嬷嬷笑道:“这算什么,这点银子,谢家还是出得起的。一百八十抬嫁妆,凤冠霞帔,该有的体面,公主都会有。大司马 愿意成亲,夫人高兴着呢,就盼着公主什么时候能给大司马诞下个一儿半女,哪里会心疼银子。” 李化吉笑得更干了。 换而言之,这场婚事,李化吉从头到脚就出了个人,若要和离,别的姑娘能硬气地带着嫁妆回去自立门户,而她到时候可能还要被剥得一干二净,才能离开谢府。 李化吉想到此处,又觉没意思,团扇转个面,打量起这对她来说还很陌生的建邺。 谢家尚主,排场大,沿着街抛撒饴糖和铜钱,观礼的百姓挤得此起彼伏,但都被侍卫给挡住,在拥挤的人群中分出康庄大道来。 李化吉抬头,想看前方的谢狁看着这麻烦的风俗是如何得不耐烦,可惜了,人头攒动,他又在队伍最前面,李化吉看不到他。 说起来,今天是他们大婚的日子,早上虽一起拜过仪式,但李化吉也没看过他一眼,也不知道大喜的日子,他有没有点笑容。 李化吉就这样无聊地想来想去,想进了谢府,在青庐里拜了天地。 拜天地时,她倒是看了眼谢狁,然后就沉默了。 她起初不明白,如此喜庆的大红吉服穿在谢狁身上,为何有种披着血淋淋人皮的感觉,衬得他今日格外阴气森森。 后来等她可以去新房里休息了,谢狁却要去前头敬酒的时候,她终于明白过来了。 谢狁这是被烦的。 嘻嘻,活该,谁让他结这个亲的。 李化吉轻松了下来,想要把凤冠摘了,在她认知里,谢狁既然准备了两间新房,自然是不会来过夜了,她可以自行准备安置了。 谁知那喜娘却慌忙按住她的手,道:“公主莫动,大司马还要来喝合卺酒,不能摘凤冠。” 李化吉道:“他什么时候来喝合卺酒?” 喜娘恭敬道:“等敬完了酒,大司马自然过来了,公主莫急。” 李化吉:…… 她赌上她的脑子发誓,谢狁绝对是故意的。 李化吉没了办法,只好手扶着脖颈,继续戴着这沉重的凤冠,咬着牙等谢狁。 这当儿,谢夫人来了一趟,谢狁不喜外人进入他的院子,因此是没有安排夫人小姐来闹洞房的,谢夫人唯恐李化吉无聊,便来陪她坐坐。 无论如何,李化吉是谢狁第一个点头肯收的女郎,谢夫人还指着她给谢狁生孩子,对她自然上心,人也表现得很和气,还怕李化吉饿了,带了桌席面来。 这倒是和李化吉想象中趾高气扬的贵妇人不同,竟然让她有几分受宠若惊。 谢夫人笑道:“殿下嫁给了三郎,便与我的女儿没有区别,你又早早没了阿娘,我作为你婆婆,就当是替你娘疼你了。” 她提起酒壶,给李化吉斟了一杯,也陪了她一杯,道:“新婚夜都有些紧张,吃杯酒,就能放松了。” 李化吉心想谢狁又不在她这儿过夜,她才不紧张。 但也不想拂了谢夫人好意,就把这盏酒给喝下去了。 谢夫人更是满意,又坐了会儿,道:“三郎快回来了,我叫人收拾一下,不打扰你们小夫妻了。” 李化吉装作很害羞的模样,将谢夫人送了出去。 她又回床榻上坐着,等谢狁,可没过会儿,李化吉便觉得有些热了。 她没太当回事,四月天气已经很暖了,偏凤冠重,翟衣也重,早给她闷出好几层汗来,她就盼着谢狁赶紧来,给她摘了凤冠,让她好生去洗洗。 可慢慢的,她就觉得痒了,而且是那种虫蚁咬过,抓心挠肺的痒,让她很想伸进手指去抓一抓。 可是喜娘还在屋里,李化吉难以启齿,只能装得端庄,继续坐着,那腰肢却是在她无意识下,如风打起的柳枝般摇摆着,好蹭着衣料上不平的绣面,缓解不适。 而谢狁,就是在这时候进来的。 第24章 谢狁在外头敬了圈酒, 回来的步子却仍旧踩得实实的,红烛映着他的吉服,倒映进他的瞳孔中, 仿若鲜血溅入。 也是, 谁又敢真劝他的酒。 李化吉手里紧紧握着团扇柄, 看着他走来,那酒后劲十足, 让她看着他时都带着朦胧,难以分辨他的神色。 李化吉只把注意力放在那双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上,那手没有任何的肉脂感,清瘦如玉石,若是这手能……想必是可以慰藉她一番的。 李化吉想得有些痴了, 就呆呆地将目光黏在谢狁身上, 看着他靠近, 坐在了她旁边。 龙涎香凌冽, 将她裹挟住,刺穿了她的灵台, 她面有挣扎之色, 但很快又拽着她往更深的泥潭沉了下去。 李化吉又看着谢狁的手, 双眸含湿, 痴痴地看着, 那把团扇, 握得也没有那么牢了。 谢狁在和喜娘说话, 李化吉听不真切, 她好像沉在水塘里,隔着厚厚的水压, 听不到岸上人的言语,她只是觉得烦躁,为谢狁的注意力总不在她的身上。 她不满地拽了拽谢狁的袖子,非要将他扯过来,喜娘似乎吓到了,忙来护着她:“殿下,先喝合卺酒。” 酒杯塞进她的手里,凉的,还有更凉的酒水,李化吉的注意力立刻就被吸引走了,什么合卺酒,她不知道,也懒得想,笑嘻嘻地就独自把酒给喝了干净。 “好甜。”她舔舔唇,冲着喜娘举杯,“我还要。” 她如此薄情 第23节 喜娘吓得秉住了呼吸,想接酒杯,又不敢,只不安地抬起一点眼皮,看着谢狁似笑非笑的神色。 人人说大司马不言不语时很凶,很吓人,可是喜娘怎么觉得,他笑起来时更吓人。 喜娘全身发毛,含着乞意的声音发着颤:“大司马,奴婢再去给公主倒盏酒。” 她在谢狁颇有威势的重视下,颤着手把酒杯接过,拔起快黏在地砖上的脚,僵硬地往桌边走去。 余光里,她好像看到失了神智的公主扑到了大司马的怀里。 她闭上了眼,她只是个奴婢,又能怎么办呢?难道还能阻止谢夫人不成? 公主可怜,她难道就不可怜了? 喜娘倒了酒,又慢慢走回去。 李化吉被熏红了脸颊,像只饱满成熟的蜜桃,粉脸薄皮,汁水满溢,拱在谢狁的怀里。 她不得法,反用凤冠‘行刺’了几回谢狁,让谢狁怀疑她是在借机寻仇。 谢狁捏住她的后脖颈,把她拎了起来,也直到这时,才发现裙摆下,她湿得很厉害。 暧昧的味道在床帐内散开,让谢狁想起了那只被他亲手养大又被他亲手杀掉的毛绒兔子,也是这样,没有理智的畜牲,管不好自己的本能,到处乱发青。 他抿直了唇,眼眸中戾气横生。 喜娘忙递上酒杯:“殿下,喝合卺酒了。合卺酒要交杯喝。” 没有理智的李化吉听到有人叫她,虽然不认识喜娘,却还是露出了个乖巧的甜甜糯糯的笑,两眉弯弯的,把酒杯接过去,又要一饮而尽,喜娘忙挡着她的手,转头哀求地看向谢狁:“大司马,公主也是不知情,才误饮了酒。” 谢狁眉峰不动:“她不知情,你也不知情?” 喜娘哭道:“夫人的命令,奴婢也不敢违抗。” 李化吉捧着酒杯,被酒水的清冽勾得馋虫都要掉下来,忽然听见有人哭了,忙凑上去,用被春色熏得媚气横生的眼看着喜娘,拍拍她的肩:“别哭,我把甜酒给你喝,很好喝的。” 她果真把酒也递上去了,喜娘哭得更大声了。 谢狁拧着她的脖子把她拖拽回来,眉间压着怒气:“你倒是好心。” 李化吉哎呀了声,手忙脚乱地护着差点倒翻的酒水,不满道:“我阿爹说了,好人有好报。” 谢狁嗤笑声,懒得跟她说话。 他向着喜娘:“滚出去。” 喜娘脸色煞白,她还想求饶,可是谢狁显然没什么耐心,她不敢再添他的怒火,只能含泪出去。 谢狁打发了人,又看着正在努力偷酒喝的李化吉,拧了拧眉,把她的酒杯夺过来:“笨死了。” 和酒鬼讲不了道理,李化吉虽不是酒鬼,但跟酒鬼也没差了。 他仰头把酒杯里的酒喝尽,李化吉看他不仅抢了酒,还把酒给喝了,不高兴地直跺脚,谢狁便掐着她的下巴,吻了上来。 不是吻,只是把嘴中的酒渡给她罢了。 但李化吉昏沉的大脑意识不到这些,她只是觉得哪里流来了水,把她身体里蓬勃的大火给浇小了些,让她舒服了很多,于是她手脚并用,搂着谢狁的脖子,双脚盘起往他的月要上攀。 谢狁捏着她的脚踝,让她滚下去,李化吉才不肯,她死死地搂着谢狁的脖子,把谢狁的唇上咬出血来,也没吸到什么清凉的水。 倒是谢狁,薄唇上咬出的血液被擦到了冷白的肌肤上,神色更阴沉恹气了。 他看了李化吉会儿,忽然抬手将她掀倒在床,不顾她的尖叫声,把她整个身子翻过来,腕骨一动,巴掌声清脆地响了起来。 手沾了满掌心的春/水,他抬眼,看着趴在被褥里嘤嘤直哭的李化吉,眼眉间神色莫名难辨。 “哭什么?”他继续扇了上去,很大的力气,扇得李化吉呜呜直哭,然后又是一掌,白.嫩的肌肤因他开出了斑斓艳色的红梅,“牙尖嘴利,咬伤了人,你还有理了?” 李化吉含泪:“是你先抢我酒喝!” 又是一扇,李化吉呜咽出声,声音也仿佛浸了春.水,淋淋带着湿意。 谢狁道:“没分你喝?” 李化吉道:“那不一样,本来一整杯都是我的。” 她哽咽着说完,却半晌没等来动静,她抱着枕头,奇怪地往后瞧去,就见谢狁的玉冠不知什么时候被她扯散了,整齐束好的乌发都零散地落在了红色的吉服上。 这是威严整肃的谢狁身上从未出现过的浪荡。 她看得一怔。 却听谢狁玩味地冷笑:“果然很喜欢我打你,我不动,自己扭着月要也要跟过来。” 他的手垂回了身侧,可李化吉的双膝屈着,腰柔软地塌着,臀却高高地翘了起来,不知不觉地隔着布料蹭他的腿肌,沾上粘湿的水。 李化吉脸红得更灿烂了,她小声解释:“我难受嘛。” 她神智迷糊,不知不觉间就露出了乡音。 会稽的方言总有种撒娇的意味,谢狁游历时到过那儿,知道那里的人好说叠词,官话说‘放好’,方言就是‘巴巴好’,官话说‘吃饭’,他们就要说‘吃饭饭’。 可是谢狁听过那么多会稽方言,都没有一个像李化吉这般说得又糯又甜,像是桂花蜜与白米面蒸出的桂花糕,松软香甜。 谢狁喉间泄出笑意,意味不明。 这个夜晚,对于李化吉来说,长得有些过分了。 * 当清晨第一束阳光照在眼皮上时,李化吉就醒了。 她困顿地掀开眼皮,看到挺拔的鼻梁,单薄的唇瓣,流畅得勾勒出一个俊秀的侧脸。 李化吉,李化吉吓得闭上了眼。 她觉得她大约还在梦中。 身侧却传来声音:“既然醒了,还装睡做什么。” 真真切切,是谢狁的声音。 李化吉感觉她的身体都快僵硬成尸体,可尸体是没有知觉的,是可以一了百了,哪管之后洪水滔天。 但她不是,她还活着,还要面对昨晚那个混乱的夜晚留给她的一堆烂摊子。 但李化吉是没有昨晚的记忆的。 她的记忆甚至只停留在抬着被凤冠压酸的脖颈,等谢狁时,身体出了些许异样上。 所以在最开始,她以为她只是单纯地和谢狁躺在了一张床上。 这其实也没什么奇怪的,哪怕是表面夫妻,也不至于新婚当夜就分房睡,那实在太不好看了。 李化吉说服自己,扬起一个端庄的笑,心无芥蒂道:“皇叔,晨安。” 结果收获了谢狁一个微妙的眼神,那眼神让李化吉有点惴惴不安。 难道她不该笑? 李化吉正思忖着,谢狁倒是笑了:“晨安。” 很轻的笑声,转瞬即逝,连让李化吉品味的余地都没有,谢狁便起身。 他的上半身是赤/裸的。那些肌肉贲发的后脊背上有鲜艳的抓痕。 李化吉一怔。 谢狁继续起身,露出了发达饱满的臀肌。 李化吉僵住了,她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但大脑里已经到处都是尖锐的爆鸣声。 怎么回事?有谁能来告诉她,究竟是怎么回事? 谢狁此时回头,看着她笑:“还不起身伺候吗?” 李化吉终于看懂了那笑里含着的意味,也终于意识到她浑身的酸疼与沉重的凤冠,繁复的翟衣,繁琐的礼节,没有任何的关系。 这些酸疼全部都是拜眼前的男人所赐。 昨晚,她居然和谢狁圆房了。 她。 她! 李化吉努力把翻起的情绪压了下去,第一次庆幸,还好,她昨晚什么都记不得。 记不得,就可以当这件事没发生。 李化吉微笑:“好啊。” 她爬起来,然后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被褥之间。 谢狁挑眉道:“公主何故行此大礼?哦,差点忘了,公主昨晚,似乎就很爱这大礼。” 李化吉笑彻底僵住了。 第25章 谢狁还能人道, 简直是老天爷不长眼。 李化吉手撑着床面,支着酸软的腿爬了起来。 她几乎是选择性无视身上那些红痕乌青,也抗拒由此联想它们的来历, 反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从地上捡起广袖套上, 好歹掩一掩。 谢狁的注视快让她呼吸不过来了。 鹤归院是二进的院子,很大, 他的东西都在外进院子里,因为昨夜宿在了李化吉这儿,方才拿进来了一套衣服。 李化吉翻出里衣给他穿上。 这无疑也是种折磨,李化吉很怀疑谢狁是就此报复她的失忆。 她全然不记得昨夜他们如何圆房,可是谢狁身体上留下的痕迹也实在斑斓,当李化吉拿着衣料的手掠过那些红痕时, 整个脑子都空白无比。 这不该是她的手笔吧? 她昨天咬谢狁了? 谢狁能好脾气地任她咬? 李化吉盯着谢狁饱满胸肌上的某处怔住了, 直到谢狁的手慢条斯理从她的手里将衣料扯过去, 亲自把那处痕迹掩上。 她如此薄情 第24节 “昨天你趴在我怀里, 馋得不得了,我稍微慢些, 就觉得渴, 要来找奶喝, 好像把我认作了你阿娘。” 李化吉想, 她怎么还没有晕死过去。 她干笑了两声:“昨晚我神志不清, 多有得罪了。” 好客气, 好生疏,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两个陌生人见了今生第二面。 谢狁瞥了她一眼, 道:“无妨,也扇回来了。” 李化吉没有问他扇了哪里, 因为身体的异样已经在默默地提示她了,因此她决意不再说话,只做个沉默害羞但贤惠的新妇。 但很快,她发现她不会穿男子的衣服。 世家的衣袍大多繁复且有讲究,李化吉入了宫后,也没亲手给自己穿过衣服,也就难以依样画葫芦给谢狁穿了。 于是当她第三次给谢狁系腰带,除了再次感受到谢狁腰身的劲瘦紧实外,仍旧固定不好下裳时,谢狁终于从她手里把这份活给接了过去。 他未发一言,却用言行给了评价,李化吉有些丧气,她欲唤衔月进来。 谢狁道:“里间不许婢女进来伺候。” 李化吉道:“皇叔打算住在外进院子,对吗?” 言外之意就是二进的院子,就不用服这管教了吧,否则养这么多丫鬟做什么。 谢狁淡道:“我在就不行。” 李化吉垂手看他:“可我不会穿衣也不会挽髻。” 谢狁似乎很意外,看了她半天,眉尖蹙着,像是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这世上竟然会有人不会穿衣。 李化吉却很理直气壮,她觉得谢狁也就在她这儿待一天,没资格指手画脚。 她道:“皇叔若不喜婢女近身,不如去外进院子等我。” 谢狁没理她:“我给你穿。” 李化吉愣住了,她在思考究竟是该冲上去说‘使不得’还是借口突然一道灵光降灵台,点化她神智,让她突飞猛进在瞬间学会了穿衣。 但谢狁已经把她的小衣拿在了手里,他的手掌大,小衣小小一团,蜷缩在他掌心中,被他的五指慢慢捏出褶皱。 李化吉的脸红成了红澄澄的柿子。 她的脚往后一退。 谢狁道:“脱了广袖,过来。” 李化吉抿住唇,不情愿从平直的唇线间倾泻得一干二净。 谢狁倒也不急,他是谢家的家主,辈分也高,不少小辈都是经他调/教,才走上了正道。 他见多了顽劣调皮的孩子,知道该怎样教训不听话的小孩,直到让他称心如意为止。 他道:“再不听话,就要罚了。” 李化吉说:“换一样罚法好不好?不能再打了,再打都要坐不住了。” 她企图讨价还价,可是只有话出口,才知有多暧昧。 那里肉多,又不是真的仗刑,哪里就被打到了坐不住的地步,不过是现在她只有广袖遮身,要是再被扇臀,就过于羞耻了。 谢狁倒是无所谓一笑:“可以。” 李化吉还想着等把衔月叫进来,换好衣服再认罚也是一样的,可事实并非如此,在她刚叫出衔月的名字时,谢狁便将她拖到了身前。 他是坐着的。 他那样的人,身姿又挺拔,哪怕是坐着,也能给人很强的压迫感。 他的手按在李化吉的肩头,让她跪在了他的两膝之间,似乎认准了她会逃,便先以此为牢,将她困住。 李化吉此时已经有了很不好的预感,可是已经迟了,广袖被挑落在地,盖在了她并拢的脚掌心和谢狁的乌靴上,暖热的空气裹着她的身躯,下一瞬,谢狁的掌心就落了下来。 仿佛风摆水桃。 不痛。 但比扇臀羞耻。 而更羞耻的是,朦胧的夜晚似乎改变了她的改观,在这个本该只有羞恼的时刻,李化吉感觉到了身体深处流出的一丝空虚来。 她愣住了,整个人都呆傻地看着谢狁,他的两膝仍旧紧紧地夹着她,让她也同样感受到谢狁身上的燥热。 他的双眼发黑,深沉得可怕,望着她的目光,有野兽狩猎时本能露出来的欲/望。 李化吉终于从短暂的呆怔中回过神来,她激烈得像条被扔上岸的鱼挣扎着:“我错了,皇叔,别打了。” 她的手臂虚弱地拢着胸前,却将那漂亮的锁骨和削薄的肩背展露无遗,在轻盈的阳光下,泛着玉质一样的淡光。 谢狁的目光仍旧锁着她,看样子,还未将她从今日的菜谱上划掉。 “错哪了?” 李化吉哽咽:“我不该改变皇叔定下的规矩,让婢女进里屋服侍。” 谢狁淡淡应了声。 双膝终于微微松开。 李化吉却没有办法再退了,她尝到了苦头,为了不让事情继续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于是只好听话地从地上爬起来,坐上了谢狁的膝头,将自己送到他的怀中。 尽管李化吉从未承认过,但她的《西厢记》真的学得很好。 谢狁握住她的腰,慢慢揉着她细腻的肌肤,感受着小姑娘在他怀里轻轻发颤。 他道:“还有呢?” 李化吉睁着挂泪的眼,不解地看着他。 她做错了两件事,一件说出来了,一件已用行动改错,还有什么。 谢狁抬眼看她。 因李化吉坐在他膝上,少见的能比他高些,谢狁需要自下往上看她,可是李化吉没有任何的得意,谢狁那志在必得的凶狠目光,像是已经咬住了她的喉管。 只需让尖锐的牙齿下压收紧,就能让她血溅当场。 李化吉顿了顿,双臂搂着谢狁,靠在他的怀里,用脸贴着他的肩,道:“侄女实在愚钝,还请皇叔赐教。” 谢狁的手已沿着腰线渐渐向上,捏住了她的绵软,握惯了剑柄的掌心总是粗粝的,托着浑源的底部,用虎口掐着,慢慢地摩挲,一点点感受她身上细微的却难以让人忽视的变化。 “嫁了人,还叫皇叔,公主很喜欢这种玩法?”谢狁慢条斯理的,其实不像是很在意的样子,“若是喜欢,我倒也乐意奉陪。” 李化吉当然不喜欢,她又不是变态。 可是在她心里,她和谢狁总不是夫妻,若是唤大司马,倒是感觉更远了,这才还叫皇叔。 无论如何,夫君总是叫不出口的。 她抿了抿唇,挑了个折中的:“郎君?” 似近似远,若即若离。 谢狁捏捏她,兴味地笑。 * 好容易穿完衣服,李化吉已是半条命都去了,她正在净脸,一转头,就见衔月带着碧荷进了来。 李化吉差点把巾帕摔进脸盆里,溅出一身水来:“皇……郎君不是不让你们进里间吗?” 衔月恭敬道:“大司马让碧荷伺候少夫人挽发。” 李化吉明白了,因为谢狁不会梳头,才允许碧荷进来。 可这不就意味着他也能容忍婢女能进里屋吗? 既然如此,他还非要亲手给她穿衣服? 李化吉觉得她又被谢狁戏弄了,她手浸在水盆里,很想找谢狁要个公道,可是胸前的掌力尤在,她还是忍了下来。 她挽好发髻,整好披帛,步出正屋,就见谢狁负手站在廊檐下,长身玉立,一身红衫,乌发束冠,威严中又透着几分邪气。 而院中正跪着个四五十岁的妇人,她不知跪了多久,膝下还有碎开的瓦片将她的膝盖磨得血肉模糊,李化吉只见她体力不支,整个人已摇摇欲坠,正在崩溃的边缘。 李化吉认出了她就是喜娘,吃了大惊。 谢狁道:“她奉了母亲的命令,带进逍遥散,下在酒壶里,让你喝了。” 李化吉这才知道缘何她毫无昨夜的记忆,昨夜又为何会稀里糊涂地和谢狁上了床。 她才敷了脂粉的脸儿白了些:“可是谢夫人也喝了。” 谢狁道:“子母壶,有机关控制,可以分出下了药和没有下药的酒液,你喝的是被下了药的酒水。” 李化吉的脸这下子彻底白了。 昨日谢夫人来陪她说话,还给她送席面吃,那时她当真以为谢夫人亲厚可近,还暗自称奇,有这样好性的母亲,怎么会生养出谢狁这样奸佞的儿子来,看来龙生九子,九子各不同,老话也不无错。 哪里能想到应到她身上的其实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 谢狁瞥了眼她白了的小脸,把谢炎叫过来:“把她招了的话再说一次。” 谢炎恭敬道:“夫人使了三百两银子给她,让她从外头带药进来,又趁着三少夫人不注意,把药灌进酒壶里。” 谢狁点点头,道:“把她送到福寿堂去。” 谢炎迟疑了下:“此时大家都在福寿堂等着大司马和三少夫人过去敬茶,要此刻送去吗?” 谢狁道:“让三少夫人决定。” 谢炎便看向了李化吉。 李化吉下意识看向谢狁。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谢炎,与总是跟着谢狁的谢灵不同,谢炎身上的杀伐气更重,想来总是帮谢狁做些脏活。 她能给谢炎下令吗?谢炎愿意听她的吗? 她很犹豫,下意识看向谢狁,是想去忖度谢狁的想法。 她不想说出一个令谢狁不满意的答案来。 但谢狁没有理会她,他站在廊檐下,很无聊地抬头看着天,留给李化吉一个并不上心的侧脸。 也是,这件事怎么说都是她吃亏,想必谢狁其实并不在乎对喜娘的处置。 她如此薄情 第25节 否则依着他的性子,早把喜娘处理了,还能给谢夫人送回去吗? 李化吉道:“那就等人走了,再给谢夫人送去。” 谢炎拱手应诺。 谢狁又看了她眼,方才抬脚步出鹤归院。 第26章 谢夫人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原本以为注定孤独终老的三郎忽然就成了家, 着实让她心口一块积压的重石落了地,让她浑身轻松无比。 尽管美中不足的是,谢狁备了两间房, 似乎有与新婚妻子分房睡的打算, 但也不打紧, 她先行一招,使了银子给喜娘, 买进逍遥散下进酒水里。 虽则今日她命嬷嬷去收元帕时,被谢灵挡了出去,但好歹昨晚谢狁留宿在了新房,有如此垂等怜惜的美娇娘在前,谢夫人不怕不成事。 她越想越觉得圆满,精神抖擞地等着新人来敬茶。 及至辰时, 同穿红衣的新人果然联袂而来。 谢狁惯常喜怒不行于色, 便是一身红袍, 也压不下他周身的威势, 谢夫人从他身上看不出什么,便去看李化吉。 新妇一身桃红刻丝并蒂莲纹彩晕锦春衫, 下着绣花罗裙, 轻敷脂粉, 脸洁肌嫩, 翠眉弯弯, 桃花眼潋滟波动, 似不胜娇羞。 谢夫人更是满意, 在敬茶时, 把一个足金的龙凤镯子递给李化吉,道:“尽早替三郎开枝散叶才是。” 李化吉道:“多谢母亲。” 及至到了谢道清, 倒也没甚可说,普普通通封了个厚实的红包给李化吉,李化吉唤过父亲,倒也罢了。 余下的就是谢家的各房亲眷,谢狁行三,上头有个姐姐,已出阁,还有个哥哥,此时正在领兵与北朝的部队作战,留下媳妇韦氏替谢夫人打理家务。除此之外,谢四郎也成了亲,娶的是清河崔氏的女儿。 妯娌之间彼此厮见过,谢夫人道:“五郎这些日子闭门看书,轻易不出院子,往后再见也是一样的。” 说是闭门看书,其实为的是什么,大家也都心知肚明,李化吉淡淡一笑。 谢道清便问谢狁:“你大婚有半旬的假期,前线之事可安排妥当了?” 李化吉被关在深宫里学习做谢家妇,却不知早前人心惶惶的北朝兵真的来了,她下意识看向谢狁。 她有些不明白,大敌当前,谢狁怎么还有心思抽空成亲。 谢狁道:“过会儿就去兵衙。” 谢夫人一听就不赞同:“前线有你二哥在,你去兵衙做什么?该在家里陪你媳妇才是,她刚嫁进来,正需要你陪呢。” 谢道清斥道:“又胡说八道。二郎前线作战不假,但若没有三郎稳居后方,调派各处兵力,制定战术,调援粮草,前线这仗如何打得下去?” 李化吉听出了谢狁的要紧处,加之她也不需要谢狁陪着,于是忙道:“家中有母亲、嫂嫂和弟妹在,郎君不必担忧我,还是战事要紧。” 她说着,露出了个极为懂事,贤惠的笑。 谢狁看了她眼。 谢夫人大为感动:“三郎,你娶了个很识大体的媳妇,要好好珍惜。” 谢狁看了眼李化吉,眼里有几分看透一切的淡讽:“确实是我的福分。” 李化吉假装没有听出他话中的哂意。 不一会儿,谢狁就走了,他既走了,谢道清和谢四郎也走了,很快就剩了几个女眷。 崔氏便道:“三兄素来以公务为上,三嫂嫂不要在意。” 李化吉那话说得确实大体,但在女眷看来,不过是另一种委曲求全罢了。 都是做过新嫁娘的,甫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都盼着郎君能多陪陪自己,而不是贸然被抛下,需要独自面对公婆妯娌,和一肚子不安。 可谢狁那种软硬不吃的性格,必然是不会在意女郎的小困境,因此崔氏有些同情李化吉。 李化吉也不知道怎么和崔氏解释,谢狁一走,她觉得周遭的空气都香甜了不少这件事,于是便也笑笑,不说话了。 但没过会儿,谢五郎来了。 这实在是一件大事,自出宫后,谢五郎就将自己关进了院子里,谁都不见,就是谢道清亲自上门,他也不曾开门,这样大逆不道的做法,已经让族里很生气。 谁能想到连族老都扣不开的院门,谢五郎竟然会为李化吉打开。 他已经清瘦了很多,因为茶饭不思,走路都需要小厮扶着,但还亲自捧过来一个宝匣,说是给李化吉的见面礼。 李化吉见了他,就想起甘露殿里他那绝望又悲愤的笑,心中震动不已,忙起身接过宝匣,随手放置一边,又要扶他坐下,却被他推了。 谢夫人才喜气洋洋的心情又黯淡了下去,拿锦帕抹着泪,唤人赶紧送上参片。 谢五郎饿得颧骨凸起,两颊凹陷,双眸却如火焰般燃烧着,注视着李化吉:“不用了,我给嫂嫂送了礼,就回去了。” 李化吉的心被那火焰烧得滚烫,目光几乎是一触即离。 谢五郎愿意给李化吉送礼,却对谢家其他人很冷淡,连口热茶都不肯吃,便回去了。 谢夫人伤心,挽着李化吉的手再三说了:“五郎喜欢你,你做嫂嫂的,有时间也去撷芳院走动走动,劝劝他。” 李化吉心知心病难解,只是面上应了应。 等几个媳妇散了,谢夫人还在和吴妈妈说谢五郎的婚事,因谢狁之故,那婚事已被拖到金秋九月,可看着五郎的身体,也不知道是否能撑到那时。 正说着,谢炎来了,顺便还带来了喜娘。 在碎瓦片上跪了一夜的喜娘可怜,但望在谢夫人眼里,这可怜里便透着几分不知好歹,她深感冒犯,沉着脸色看向谢炎。 “这是三郎的意思?他是什么意思?”谢夫人激动不已,“我如此算计,还不是为了他好?他不领情,还要说母亲的不是了,他是长大了,翅膀硬了,不要母亲了,是不是?” 谢炎到底不是谢狁,回不了什么话,只能转达谢狁的意思,道:“此次是因三少夫人求情,故而等人散尽了,才把喜娘送过来,如若还有下次,大司马便不会再顾及任何人的颜面,还望夫人三思。” 他言毕,便留下哀哀哭泣的喜娘,转身离去。 谢夫人怒不可遏,又觉悲伤不已,转身看向吴妈妈,道:“他是我生养大的孩子,却不如一个新妇懂得体谅我的艰辛,真恨不得未将他生出来。” * 午时该用膳,福寿堂却命人将食盒送到鹤归院,据送饭的婆子交待,是谢夫人身子不适,卧床不起,因此让各房在各处用膳,不必去她那儿请安,晚间也不用去。 李化吉想到敬茶时谢夫人生龙活虎的模样,不明白她怎么就突然病到要卧床了。 恰好衔月给她使了个眼神,李化吉便不说话了,衔月走进房内,取出一支百年人参,递给婆子。 “这是少夫人和大司马的孝心,等夫人好些了,少夫人再去请安。” 那婆子接过人参就去了。 饭也在西稍间摆好,李化吉方才对衔月道:“可是因为喜娘的事?” 衔月道:“想来就是如此。” 她平时话不多,因为事涉大司马,话才多了起来,很有不平之意:“但此事夫人根本是自作主张,从未问过大司马的意愿,大司马平生最不愿受人挟制,焉能允许有下一回?何况逍遥散那等腌臜之物,若是纵着随意流入谢府,日后府里必然不安生,也对家中女眷名声有碍,故而大司马才要如此。” 李化吉当然知道。 但是李化吉想,这逍遥散是她被蒙骗着吃下的,怎么没人替她说一句不平之语? * 新婚第一日,过得说快也快,说慢也慢,很快便到了晚上。 谢狁成了亲,依然没有成亲的自觉,要不要回来用膳和睡觉,也不着人说一声。 李化吉等了他半天,已是饥肠辘辘,想到他曾在甘露殿住了大半个月的事迹,决意不再等他,独自用完晚膳就洗漱安置。 大约是她贤惠也装到位了,衔月并未多说什么。 她独自睡在床榻上,那半侧还留着谢狁身上的龙涎香味,虽然淡,但存在感十足。 她翻来覆去转了许久,也不能入睡,每每闭眼,就能想到谢狁那薄情寡义的模样。 直到内进院子的烛火灭了许久,谢狁才姗姗归了谢府,他从马上下来,把缰绳扔给小厮,大踏步往鹤归院走去。 一路烛火悠悠,唯有内进的院子黑灯瞎火,静得可怕。 谢灵见状,忙道:“属下着人去通知声。” 谢狁薄唇微启:“不必。” 他将鹤氅取下,踏进刚点上烛火的外进院正房。谢灵迟疑了下,还是跟着进去了。 谢狁平时是不要人伺候的,除非他要处理军务,谢灵就需要为他研墨。 其实因为北朝兵的行军路线早在谢狁的算计之内,沿路都早早安排了北府兵或正面攻击,或包抄打配合,或佯攻诱敌,又有他坐镇后方,文官不敢拿乔,粮草等物资都源源不断运向前线。 可以说战事正按照谢狁的预测,有条不紊地推进着,风向利好大晋。 所以其实谢狁完全不必在点烛工作,今日到底是新婚,让娇妻独守空房,未免有些说不过去。 是以谢灵很迟疑。 但见谢狁侧脸薄情,双眸冷情,静静卷开行军图,手指轻点在砚台上,是示意他磨墨的意思。 好像在谢狁看来,新婚同过房,已完成任务,他没有兴趣再去和新妇周旋玩乐,他一向不耽于此。 说得再直白点,若没有那味逍遥散,谢狁会不会和李化吉同房,都是未知数。 而那边的李化吉因为满床都是谢狁的味道,实在睡不着,只听外面骚动声起,是几个宫里出来的婢女在小声说话。 “大司马回来了,怎么也不过来?” “这才是新婚第一日啊。” “大司马为人,你们还不清楚吗?既然早就准备分房,想必日后来的日子就不会多,可怜我们公主,年纪轻轻,就守了活寡。” 后来是衔月来了,把她们轻声喝开,又隔着花窗,小声叫李化吉,李化吉没有应声,只当自己睡着了。 第27章 次晨李化吉起来, 就听碧荷梳头的时候告诉她,大司马很早就又出去了。 李化吉没有反应,只是忧心前线的战事, 不知道谢狁这样忙碌, 是否是前线出了问题。 她焦心, 但不知道该向谁打听,半晌都没有说话。 她如此薄情 第26节 但李化吉不着急, 不代表别人不着急,谢夫人被谢狁气得肝疼,又打听到昨晚谢狁没有进李化吉的屋,更是生气。 “这才第二晚就分房了,以后还要不要过日子了?昨儿还怪我擅自用了药,可你看看, 没我给她喝药, 前一晚能成事吗?” 谢夫人头戴抹额, 病怏怏地倒在枕头上。 “我若不是他母亲, 愿意替他这般着想?偏他不领情,还要给我气受。” 陪房吴妈妈赶紧劝她:“夫人, 正所谓儿孙自有儿孙福, 您也不必如此心急焦虑。说得直白些, 三郎君是您生养的孩子, 他的脾性您是知道的, 从来都是油盐不进, 这样的性子, 若他不喜欢公主, 新婚夜又何必留下来?明明完全可以一走了之的,他也不是没做过这样的事。可听那喜娘说, 新婚那日,分明是闹了一整晚啊。” 谢夫人一怔,慢慢想进去了,就觉得吴妈妈这话颇有些道理,但也有几分疑虑:“可是昨晚两人就分了房。” 吴妈妈叹道:“前头打仗,事关江山社稷,还有二郎君亲自领兵,攸关家人性命,三郎君哪有心思在乎男女之情?等战争结束,北朝兵退回去了,自然就好了,到时您还愁没有孙子抱吗?” 谢夫人觉得吴妈妈的话说得很好,但总归不相信谢狁能改了不近女色的毛病,于是道:“他不主动,就叫三郎媳妇主动。你让厨房做些点心给三郎媳妇,让她亲自送到兵衙去,给三郎。” 吴妈妈又出了这个主意:“奴婢听说三少夫人从前家贫,只与弟弟相依为命,她这样的人,向来是会生火做饭的,莫若叫三少夫人亲自做了点心给三郎君送去。味道如何,并不重要,要紧的是心意。” 谢夫人果觉妙极,赶紧让吴妈妈去吩咐李化吉。 吴妈妈进鹤归院时,李化吉正在打络子,谢家到处都是婢女绣娘,哪里用的着她做这个,还不是无聊,拿来打发时间的。 吴妈妈便笑盈盈地迎上去,将谢夫人的意思转达给了李化吉。 李化吉的第一个想法是,她手里怎么没有可以毒死谢狁的砒霜。 亲手做什么点心,谢狁又不差她这口吃的,况且他在兵衙忙于公务,看她不知好歹,以送点心为借口打扰他,没准脸一黑,就把她和食盒一起丢出来了。 李化吉相信这是谢狁能做出来的事,可谢夫人那儿又实在难以推却,好在唯一可庆幸的地方是,她在宫里住了这样久,除了亲自做过一道红烧肉外,并没有其余下厨的经历。 因此她睁眼说瞎话,一脸难为情:“可是从前家贫,买不起白面,我也没做过什么点心,只怕郎君嫌弃。” 吴妈妈只要她肯亲自做了点心送去,能见上谢狁说会儿话就好,根本不在乎那点心能不能入口,忙道:“无妨,要紧的是心意。” 李化吉低头为难地笑,转头却在洗手做羹汤时,‘失手’倒进去大半碗的糖,在旁负责指点的厨娘脸都绿了。 李化吉放下糖罐,一副做错事的模样:“是我听错了份量,倒多了,还是重做吧。” 厨娘想到吴妈妈吩咐的,‘重要的是心意’,这揉面发面蒸点心都要时间,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耽搁了三少夫人这份心意,因此也笑道:“无妨,大司马牙好,不至于吃一回就被甜掉了牙,少夫人继续做便是。” 李化吉娴淑一笑:“好。” 趁着厨娘不注意,她又往里面加了大勺的蜂蜜。 其实本来想加盐的,但谢狁聪慧,加了盐与不打自招无异,只有多放糖,甜到齁的地步,那才能推到‘份量没有掌握好’上去。 很快,点心就蒸好了。 李化吉假装没有看到厨娘的脸色,把那些面皮崩得把豆沙馅都爆出来的、已经很不成样子的的点心放进食盒里,提着登上马车,出发去了兵衙。 李化吉本以为她这样散漫的态度,衔月这样忠心的人,至少会劝她稍微对谢狁上些心,可这次衔月仍旧没有。 李化吉便不去多想,等马车驶到兵衙门口,就被拦下来盘查了。 其实谢家的马车上都会挂着牙牌,以示身份,而基本上挂着谢家牙牌的马车在建邺各处都可畅行无阻——包括大明宫——却偏偏被拦在了兵衙门口。 衔月下去与人交涉,隔着竹卷帘,李化吉听到她说:“是大司马夫人亲手做了点心,给大司马送来,还请小将军通融番。” 那穿着甲胄的小将便道:“什么大司马夫人,我不认识,大司马有令,兵衙重地,除非有通行的令牌,否则一概不得擅入,违者军法处置。这位小姐既说马车上的是大司马夫人,便回去请夫人让大司马送块通行令牌来,这不难吧?” 李化吉便知道了,衔月为何不在意她把点心做得一团糟,因为从最开始,衔月就知道,这点心是送不进兵衙的。 她低头,打开食盒,食盒的保温效果很好,一路赶来,点心还散着热气。 她抿了抿唇,到底是花了心思做的,也不愿浪费了,便卷起竹帘,提着食盒步下马车。 衔月看到,忙来扶她,李化吉摆手拒了,又将手里的食盒递给小将。 此时兵衙门口不知在做什么,时不时有军士单马纵进纵出,但依然是很有条理的样子,不见慌乱,大抵前线无事。 李化吉是心知既然连兵衙都进不了,那自然也打听不出战报,便只和小将道:“我不进去,还托小将军把食盒送进去给大司马。” 小将看了她一眼。 李化吉生得温柔妩媚,低垂眼睑说话时,会让人萌生几分被她垂青的荣幸之感。 其实小将很想帮她,可是谢狁实在凶残,于是犹豫再三,还是道:“这位夫人,不是我不肯帮,实在是军令有言,不明来路的食物,不能随意进兵衙。” 李化吉一顿,慢慢地把手伸了回来。 衔月看了眼,还待要请求,李化吉便道:“罢了,军令在此,也不好为难小将军。” 她与小将道谢,转身就回马车上。 纵然最开始是不乐意给谢狁送点心的,但眼看着亲手做出来的点心都没机会送到谢狁面前,让他知道,李化吉还是会觉得有些不满,她盯着放在案几上的食盒半晌,决定要把它送进谢狁的住处。 至少得让他记得她也曾为他洗手作羹汤这份情。 * 谢灵纵马入兵衙时,却被小将给叫住了。 他牵住缰绳,坐在马上,居高临下道:“何时?” 小将道:“方才有个自称是大司马夫人的女子拎了一盒子亲手做的点心,来寻大司马,因为军令,我叫她先回去了,还望谢副使告知大司马一声。” 谢灵一愣,道:“我知道了。” 他纵马进入,寻到谢狁。 谢狁正在看战报,战局仍在他的掌控之中,照此下去,离把北朝兵推回长江以北已不远了,从前只有大晋挨打的份,哪有大晋打北朝的好事,谢二郎跃跃欲试,想要跨过长江乘胜追击。 谢狁预备写信劝他冷静,对于北方,依照大晋的国力还不是时候。 谢灵就是在此时进来的,他先复命:“治粟内史已答应命人再运万石粮食去前线。” 谢狁颔首,已示知晓,却见谢灵未如以往般机灵地退下,而是踌躇在原地,似有话要说。 谢狁皱眉:“有话直说就是。” 谢灵道:“方才三少夫人来过,给大司马送她亲手做的点心。” 谢狁便道:“是母亲的意思。她人呢?” 谢灵道:“被拦在门口,因为进不来,已经回去了。” 谢狁方才满意地点头:“兵衙重地,闲杂人等原本就不该擅入。” 谢灵小心翼翼地问:“那大司马今夜要回去见三少夫人吗?” 谢狁冷静道:“看军务多少。” 但好在未到戌时,谢狁便把今日的军务处理完毕,可以骑马归谢府了。 一路灯火葳蕤,酒肆茶坊,喧嚣热闹,小摊杂耍,人头攒动。前线作战,但建邺仍旧繁华如初,谢灵看在眼里,有几分欣慰。 但一路灯火通明,到了鹤归院,内进的院子依然早早灭了灯,谢灵犹然不信,掏出核桃大的怀表看了好几眼,确信就算是现在也只是戌时一刻罢了。 谢狁抬步就进了自己住的正房,谢灵忙把怀表揣起:“大司马不打算去三少夫人那了?” 谢狁看了他眼,道:“她肯定把点心放在了我这儿,我总不能辜负她的好意。” 谢灵觉得谢狁这语气有些怪,没有被娘子惦记的甜蜜意味,反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戏谑。 但好端端的,谢狁又戏谑什么呢? 等步入正房,果见一个食盒被端端正正地放在紫檀木的圆桌上,谢灵赶紧替谢狁打开,第一眼就受了惊吓。 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如此不堪入目的点心。 三少夫人怎么拿得出手的? 他手持着盒盖,在盖上和不盖之间犹豫不决,谢狁却已经看到了,没什么意外的,他用筷子夹了一个,咬了一口。 凉了的点心,风味总是会差很多,但到底是少夫人的一番心意,谢灵还是觉得谢狁应该吃完。 但谢狁只吃了一口便不动了,过了好会儿,才淡漠地把余下的放回去。 谢灵困惑地看着谢狁拿起桌上的冷茶,喉结急促地上下滚动,大口大口地吃下一整盏。 谢狁素来讲究,谢灵还是头回看他如此牛饮。 谢狁喝完茶,放下茶盏,吩咐他:“剩下的你和谢炎分了,一个都不许剩。” 谢灵觉得他糟蹋了李化吉的心意,这不好,但刚要开口说话,就被谢狁阻止了。 谢狁道:“晚上不必守夜了。” 这是要去李化吉那的意思。 谢灵叹了口气,抱着食盒去找谢炎,他和谢炎说的是:“大司马忒不解风情了,竟然把三少夫人的心意白白送人。” 谢炎看着那点心,不敢吃:“你尝过没有?” 谢灵道:“大司马都吃了一口,想来只是外形不佳,味道却不错。” 他说着,拿起了一块,咬了一口,直接吐了出来。 他终于明白谢狁吃了一小口点心后,为何要喝那么大盏茶了,三少夫人绝对是把谢府所有的白糖都用完了,否则做不出连他都无法忍受的齁甜味道。 也亏得谢狁竟然还咽了下去。 真没想到他家大司马竟然还是个好人。 第28章 前夜因被褥里都是谢狁的味道, 让李化吉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于是她吸取教训,白日里刚起身, 看到阳光正好, 就命人把被褥都拿出去晒了一遍。 等晚上入眠, 被褥蓬松,到处都是阳光烘烤出来的暖融融香气, 李化吉便睡得极为香甜。 可惜好梦很快被打搅,刺眼的烛光穿透帷帐,落到李化吉紧闭的眼皮上,将她闹醒。 她迷迷糊糊间,也没有听到外头的动静,便翻了个身, 两手仍乖乖收在被褥里, 拽着被角, 道:“碧荷, 怎么了?” 碧荷没有答话,反而让李化吉感受到了瘆人危险的视线, 让她的动物本能一触即发, 她迅速睁开了眼。 谢狁单手挑开帷帐, 正在床边, 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李化吉忙坐了起来:“郎君?” 谢狁放下了帷帐。 因是新婚, 喜帐仍未撤, 李化吉可透过精致的刺绣, 朦胧地看到谢狁走到桌边坐了下来。 她如此薄情 第27节 她一时踌躇。 虽然她很认可婚内分房, 但她毕竟还拿着贤妻的人设,谢狁主动到她屋里来, 她也不能置之不理——主要她也没那个胆子和底气。 于是李化吉还是边披衣坐起,边回想阿爹阿娘相处的点滴:阿爹阿娘感情好,向来同食同寝,不会出现她这样,一方未归家,另一方已睡得四仰八叉的场景。 李化吉一时心虚,忙同谢狁嘘寒问暖道:“郎君可是才回来?肚子饿不饿?我叫人给你准备些吃食?” 真周道,李化吉,你可真有做贤妻的天赋。 谢狁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原本是饿的,可是吃了块夫人做的点心,就撑了。” 李化吉一愣,她已经把点心的事给忘了,心里毫无准备下,被谢狁这样一提,那心虚就更重了。 李化吉干笑:“是吗?” 谢狁道:“不知夫人做好后,可尝过?”不等李化吉回答,他又自言自语,“想来是没有尝过的。” 他字字句句都没有指责质问的意思,可让李化吉听来,偏偏字字句句都是在和她算账的意思。 她低头,态度良好地‘认错’:“我家贫,没吃过也没做过好点心,托着厨娘倾心教了,但我手笨,怎么也学不会。” 谢狁道:“哪有,夫人做得很好吃。” 李化吉正怀疑谢狁是要诈她,她的手腕突然被捏住了,力度一带,她整个人就往前倾去,她惊恐地瞪大眼,就感觉自己的腰肌被硬实的胳膊环住,同时,那拽她的手也捏住了她的下巴。 谢狁俯身吻了下来。 李化吉浑身僵硬。 她是没有新婚当夜的记忆的,所以这个吻是她记忆里,有史以来中,她和谢狁最亲密的接触。 几乎没有过渡,一旦接受就是狂风骤雨,她像是一朵失去庇护的可怜小花,毫无招架之力,只能被动地接受风摧残,雨激打,感受着谢狁口腔里甜到苦的味道还有冷冷的茶香。 等谢狁放开她时,李化吉的脑袋已是一片空白,所有的触感都停留在了被口允吸发麻的舌根,咬疼了的唇瓣上。 或许是她的反应太过招笑,谢狁戴着玉扳指的大拇指忽然摁上了她的唇珠,用指腹擦去不知道究竟是她还是他留下的液体。 他问:“好吃吗?” 李化吉不知道该答好吃,还是不好吃,她甚至疑心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个陷阱,无论怎么答,谢狁都能从她身上得到想要的东西。 他揽着她腰际的掌心在发烫,吻到入情处,还掀开了她的衣摆,探进去,贴住了柔软、没有丝毫保护的腰腹。 他的意图到此处已经展露无疑。 其实这没什么好奇怪的,谢狁娶她总不能是白娶,而他对妻子的定义又是那么的理智——所谓妻子,只是一个他用来传宗接代的女人而已。 所以哪怕李化吉从来没有问过谢狁为何要娶她,但通过这些表现,李化吉觉得,大概率还是因为谢狁想要绵延子嗣了。 所以他深夜来她的屋子,也没什么奇怪的。 李化吉这样告诉自己。 反正那种事一向是男人主动,她只要闭上眼被动地承受就可以了。 她努力地说服自己接受谢狁。 可是,她闭着眼等了半晌,谢狁仍旧只是维持着原本的姿势,慢条斯理地摩挲着她的腰腹,没有接下来更进一步的动作。 李化吉睁开眼,疑惑地看向他。 谢狁望着她的目光充满了狩猎前夕的跃跃欲试与志在必得,可是他的语气很温和:“你还没有回答我,究竟是好吃,还是不好吃。” 李化吉迅速判断了当下的处境,既然两个回答都有可能是陷阱,那不如选实话,毕竟实话还有可能被从轻发落。 李化吉道:“不好吃,但……” 手指开始向上了。 衣料被下臂撑开,夏夜里略有凉意的空气贴着她平坦柔软的下腹往上浮游,渐渐的,就要到…… 她的话变得磕磕绊绊起来:“但我没做过点心,所以第一次……难免失手。” 她的神色变了。 原本还有几分牙尖嘴利的硬气神色,现在已经被红晕爬满,像是被春.水泡软了的桃.子,散着糜烂的香气,萎顿地滴下汁水来。 她瞥了眼过来,在轻颤的睫毛下,显得那么欲说还休、欲迎还拒。 谢狁的喉咙发紧。 他原本很随意地靠在椅背上的脊背此时也略微挺直起来,往李化吉处靠去,那话里却仍是不依不饶:“你在宫里给小皇帝做过红烧肉,很好吃。” 他在小幅度地扇。 腕骨轻摆,衣料贴着肌肤摩挲的动静虽小却不可忽视。 李化吉简直不能看他,可低下眼去,看到得又是这样的场景,触感已经格外真实,隆起的衣服不过是欲盖弥彰,提醒她当下发生的事。 她宁可谢狁直奔正题,而不是现在这样,熬鹰一样熬着她,非要她先低头。 她不语,掌心的力度就重了些,指尖掠过樱.桃时,更刺起异样的感觉。 谢狁道:“说话。” 李化吉欲哭无泪,道:“菜和点心还是不一样的。” 声音都在发颤,像是枝头咬不住的玉露,颤颤巍巍地要坠下青草地去,将绿茵草坪润得更湿。 真可怜啊。 谢狁的话里浸出了点笑意,却仍旧步步紧逼:“做惯了菜,还能放错调料的份量?” 李化吉道:“糖罐口子大,糖要放的份量又比盐多,我不小心手抖,才……” 编得可真是仔细。 也不知道在准备放糖戏弄他之前,这借口究竟在小脑袋瓜里过了几遍,才敢拿出来哄骗他。 谢狁漫不经心道:“是吗?那为什么不做新的?” 李化吉哽住了,这要怎么回答? 所有人都觉得点心只是幌子,也没真想让你吃,就想让你见见我? 好狐媚子的想法,说出来多羞耻,好像她有多上赶着见谢狁一样。 但慢着。 李化吉忽然想到,谢狁这样的人,肯定很讨厌别人擅作主张介入他的领地,她这样说了后,会不会让他讨厌她? 可结亲结出了怨,还在宫里的李逢祥又该怎么办? 李化吉根本理不出来,她的思绪都被谢狁扇乱了。 她一味地塌腰弓背,想把两肩回扣起来,好像这样就能从谢狁掌心里保护到自己。 可是她越是如此,谢狁就越有法子料理她,他便索性不扇了,只握着,握得让李化吉发疯。 她觉得自己是失了点妥善思考的,可她又真心觉得再不解脱自己就要被逼疯了,于是在她回过神来之前,她便不要命地往谢狁的怀里迎去,双臂搂着他的胳膊,抬起下巴,吻了上去。 很生涩的吻,几乎只是两瓣唇干巴巴的触碰碾磨,但已经耗光了李化吉所有的勇气。 只是当两人的胸膛紧紧相贴时,她终于松下一口气。 终于停了。 她把手臂搂得更紧了,但与此同时,谢狁启唇了。 李化吉怔了下,停了下来,有些无措地看着谢狁。 谢狁倒也不急,微垂着眼睑,就这么看着她。 这是无声的压迫,李化吉经过无声的权衡之后,还是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舌尖送了进去。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彼此都是心知肚明。 当李化吉满头青丝散落被褥,谢狁身上的龙涎香再度把阳光烘烤的味道覆盖过去,让李化吉产生了一个错觉,好像事情就该如此水到渠成地发生着。 可是当谢狁捧着她的脸慢慢亲吻着,当两人心脏的律动都以同样的节奏跳动着,当他们二人身上每一个细小的变化都会引起对方的失控后,李化吉又感到了阵阵害怕。 她和谢狁,怎么会在有朝一日这样的亲密? 明明初见时,谢狁连看清她的容貌都是不屑的。 而且这样的亲密还让她产生了一个足以让她丧命的错觉——她好像可以掌控谢狁。 如若不然,谢狁眼里的欲又是因何而起?他鼻梁上滴落的汗珠为何这般滚.烫?他的喉间又为何时不时会闷出低低的船溪来? 李化吉告诉自己要冷静,不要昏头,古今多少英雄人物都是死在错觉带来的昏头当中。 可是她还是无法抵抗谢狁被她掌控的快/感,于是她接受了这种存在感带给她的遮蔽。 李化吉吃力地抱着谢狁,凑到他的耳边,吐出青欲带来的水雾,像是一条绵软无骨的蛇缠绕着谢狁的耳廓。 她说:“郎君,前线的战事可一切都好?” 谢狁捏住她的脖颈,把她从身上撕下来,一双狭长的眼眸似笑非笑的,似乎蕴了很多的讥讽与羞怒。 李化吉的脚后跟贴着他的腰窝,用踝骨滚着去感受他肌肉的起伏,道:“我担心郎君的身体,也害怕军务缠身,郎君没心思陪我,才想关心一下的。” 她的眼眸湿淋淋的,唇瓣也是湿淋淋的,媚眼横生的模样,好像当真是个全心全意关心郎君身体,盼着郎君宠爱的小姬妾。 谢狁笑了笑,起身,示意她转身,趴着。 同时他的手捏着李化吉的脖子,摁下去,直到把她的整张脸摁进绵软的被褥里。 他伏了下去,用肌肉紧实、骨架宽大的身躯拢住了李化吉玲珑的身骨。 谢狁道:“想知道?那给我做份没有掺杂坏心思的点心来。” 第29章 李化吉早起, 又命人将被褥都拿出去,翻晒了遍。 但她心里清楚,被褥的味道可以晒掉, 谢狁留在她心上的痕迹是怎么也去不了的。 等白天清醒过来时, 她仍然觉得她可以控制谢狁的这个念头过于胆大, 可嗣后谢狁的和颜悦色,又让她不免心痒痒, 跃跃欲试。 左右谢狁也说了,晚上会回来用膳,届时他要吃上她亲手做的,没有掺杂任何坏心思的点心,李化吉就觉得试试也不会多掉块肉了。 她再次去了厨房。 她如此薄情 第28节 这次,李化吉表现出了令厨娘目瞪口呆的干练。 她查看了厨房的库存, 发现今日厨房采买了许多的樱桃, 预备分到各房去, 于是她匀出了鹤归院的那份, 也不要人指点和帮忙,独自洗手做了樱桃饆饠与樱桃酪。 直到她将两份点心装进食盒中, 厨娘都以欲言又止的目光注视着她, 李化吉知道她想说什么, 笑了笑, 令碧荷提着食盒, 往福寿堂去了。 此时两房媳妇都在谢夫人面前闲话, 等着摆饭, 见她进来, 都起来彼此厮见过。 碧荷手里拎着的食盒,也被大家看到了。 昨日李化吉亲做点心, 却没能送到谢狁面前,只能灰溜溜提着回来的动静闹得可不小,大家都看在眼里,免不了各有各的想法。 谢夫人先道:“三媳妇,这食盒里装的是什么?” 李化吉道:“这是我刚去庖厨,亲手做的两样点心,打算等饭后请母亲和嫂嫂、弟妹一起吃。” 谢夫人欣慰地点点头:“多练练也好,把手艺练上去了,不怕三郎不喜欢。” 吴妈妈回来与她形容过李化吉做的点心是又丑又难吃,所以哪怕这点心根本没送到谢狁面前,谢夫人还是以为是李化吉手艺太差,讨不了谢狁欢心。 虽然谢夫人对此稍有微词,但想到李化吉家贫,也没吃过什么好的,便也不说什么了,现在看到她如此上进,还会主动进厨房学习,倒是满意了几分。 谢夫人笑起来,眼角褶开纹路,叫来奴婢:“饭后给我们摆上,我们都吃吃,也是嘴巴里尝过好东西的,可以给三媳妇提提建议。” 韦氏则起来,盈盈走到李化吉身边,握着她的手:“你昨儿去兵衙,我也不知道。三弟治下甚严,没有通行令牌,寻常人不许入,亏得我忘了提醒你,害你白跑一趟。不过昨夜三弟回来,他应当给了你令牌了。” 什么给她了,谢狁提都没有提这件事。 李化吉摇了摇头。 韦氏吃惊地用手掩着唇,仿佛意识到这个反应极伤害李化吉似的,又很快放下手笑道:“三弟事忙,许是忘了,不过没有关系,我嫁进来第二天,你二兄就把令牌给我了,下次你要去兵衙,尽管来向我要令牌。” 李化吉听出她隐隐地炫耀和得意,便两眼一弯,仿佛没听出言外之意一样,十分真诚地笑着:“那我先谢过二嫂。” 倒是崔氏在旁说了句:“夫妻相处,讲究的是长久之道,日后两人生活得久了,自然会恩爱。” 韦氏拉着李化吉的手,向她道:“你当以为人人是你和四郎?举案齐眉,好生叫人羡慕,不像我跟二郎,不过搭伙过日子罢了。” 崔氏就羞了眉,谢夫人见状,淡淡道:“别的倒还罢了,你也该抓紧时间给四郎生个儿子,四郎膝下只有一个姐儿,像什么话。” 崔氏就把笑容给收了。 正说着,帘栊响动,婢女只来得及唤一声:“三郎君回来了。”谢狁便进了来。 他头戴小冠,着宽衫大袖,外罩圆领袍服,一襕厌腰上搭着惯用的佩剑。这桩桩件件,都是清晨时由谢狁牵着李化吉的手,教她系上。 李化吉迅速收回目光,眼观鼻,鼻观心。 谢夫人倒是高兴:“正要吃饭,你便回来了,今日公务不忙?” 谢狁不习惯和谢夫人讨论公务,也知她不过随口一问,于是也就随口一答:“不忙。” “很好。”谢夫人就指着李化吉道,“你媳妇刚做了两样点心送来,她是初学,虽色香味上难免差些,但难得的是这待你的心意,待会儿你可要尝尝。” 谢狁似笑非笑瞥过来,李化吉恨不得钻地缝里,就听他颇有兴味地道了声:“好。” 因谢道清在斋戒茹素,不与她们一道吃饭,于是众人到了西稍间,分次坐下,很快饭毕,婢女把点心端了上来。 其中一道樱桃饆饠皮半薄,馅色艳,味酥软香甜。而樱桃酪凉甜弹牙,清爽消暑。每一样,色香味俱佳,与昨日的点心相比,简直不像出自同一人之手。 谢夫人一怔,和吴妈妈交换了眼色。 李化吉察觉了,也只能硬着头皮当作不知,反而是谢狁每样都尝了块,转过头来,‘含情脉脉’道:“夫人有心了。” 李化吉知道他这人一向如此,因为还记着她使的那点坏心思,就非要用各种手段叫她认错改正,逼她收起坏水,全心全意待他。 大约在谢狁看来,为人妻者就该全心全意对待夫君这片天。 于是李化吉皮笑肉不笑地应道:“夫君喜欢就好。” 韦氏尝了口樱桃酪,看上去喜欢得不得了:“三弟妹好手艺,都快把府里的厨娘给比下去了,出身京兆韦氏又如何?我是再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樱桃酪。” 李化吉神色倒是淡,既没有收到夸赞的受宠若惊,也不觉得被世家贵女夸赞是件多么荣耀的事。 她只微微颔首:“二嫂谬赞了,不过是我从前家贫,为了生计,做过许多活计,也曾到酒楼的厨房跑过腿,做过帮厨,因此学到了些皮毛。” 她并不避讳出身,也不觉得她的出身有多丢脸,倒是这话一出,西稍间静了些,韦氏拿眼偷偷瞟了下谢夫人。 李化吉就知道了韦氏对她的恶意来自于何处,虽然她很顺畅地嫁进了谢家,可韦氏这样的出身,仍旧难以接受与她平起平坐,视她为妯娌。 可那又能怎么办呢? 京兆韦氏这样厉害,纵嫌与她做妯娌丢脸,但不也还是阻止不了这门亲事的发生? 李化吉不愿与韦氏发生正面冲突,但面对韦氏的挑衅,不代表她没有膈应报复回去的本事。 韦氏见谢夫人老僧入定般坐着,好似没听到这话,就知道拿这件事激她没有用。 虽世家讲究的向来是朱门对朱门,竹门对竹门,但也阻止不了谢狁这样的奇葩存在,能硬生生逼得自己的母亲直接把门给拆了。 谢夫人为了儿子,可以不要门第之见,但韦氏着实咽不下这口气,她便笑向李化吉道:“三弟妹好手艺,白白藏着岂不可惜,以后我可要多多麻烦三弟妹做点心给我们大家吃。” 李化吉看了她一眼,正要说话,便听谢狁不紧不慢地道:“二嫂倒是会享受,差遣了我的夫人给你做点心吃,那又要谁入宫给陛下请安,谁陪我出席宴集?” 一句讥讽,让李化吉一愣,也让韦氏虽嘴角弯度不变,但眼中笑意却散了,许是没有想到谢狁竟然会插妯娌之间的对话,替李化吉挡了一遭。 她虽是嫂子,却也得罪不起谢狁,便笑道:“不过是一两次的闲趣罢了,哪里用得上差遣二字,三弟言重了。” 谢狁没接她这话,让她的话空撂在桌上。 氛围略有凝滞。 谢夫人方道:“既然点心也尝过了,就去外头吃茶,略坐会儿,三媳妇,你过来,我有话与你说。” 李化吉知道该来的总要来,便起身随谢夫人走了。 果然,一转到里间,谢夫人就凝眉道:“三媳妇,你对三郎不够上心。昨日那点心做得糟糕,我还以为你是初学,也是情有可原,可你瞧瞧今日的那两份,你……” “母亲。” 珠帘扯动,是谢狁不打招呼,径直入内。 李化吉很诧异。 西稍间时他出声,倒还可以理解,毕竟她身为他的夫人,真被当作做点心的厨娘,丢的还是他的脸。 可是当下他进来又做什么?这难道不是他早给她安排好的,是对她的惩罚调/教的一部分吗? 谢夫人看向他:“有什么事?” 谢狁道:“隆汉是我的夫人,我们夫妻之间自然有我们的相处之道,母亲回回善加干预,是否有点管得太宽了?看上去,倒仿佛我不是在跟我的夫人生活,而是在跟母亲生活。” 谢夫人一听这话,怒气往上升:“你这话什么意思?长大了,成人了,就开始嫌把你拉扯大的亲娘碍事了是吗?” 谢狁的黑眸没有任何感情地盯着谢夫人,道:“如果我说是,能让母亲安生些,那我的回答便是‘是’。” “你!”谢夫人又怒又悲又怨,泪水直涌而下。 韦氏与崔氏原本要走,见李化吉一被叫走,谢狁就跟了进去,韦氏立马扯住了崔氏的袖子,拉着她一道悄悄地听着。 对于谢狁那话,两个媳妇虽面上不显,但暗自都在点头,她们的婆婆什么都好,就是太喜欢管儿子的事了,时不时就把手伸过来,有时候连房中事都要管。 听说李化吉嫁过来第一天,就被下了药? 韦氏和崔氏对视了眼,都巴不得谢狁说得再狠一点,最好替她们骂骂谢夫人。 毕竟如今孝字顶天,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别说她们做儿媳的不敢,就是她们的夫君来,也一个字都不敢说,只能寄希望于谢狁这个无君无父的冷情郎替她们出口恶气了。 但除此之外,韦氏还在意起一件事了,原先她以为谢狁是为了政治联姻才娶了李化吉,其实心里很不待见她,否则也做不出新婚分房这种事。 可是现在听起来怎么像是李化吉也不待见谢狁?真有意思,新婚夫妇互相不待见,难道他们成亲是奔着做怨偶去的? 第30章 眼见的谢夫人忍着泣意, 又要从十月怀胎的艰辛说起,李化吉还没见过她这样的母亲,看得目瞪口呆, 就见谢狁一皱眉, 侧头看着李化吉:“你走不走?” 走当然是想走的, 可李化吉的目光滑向了显然再次被谢狁伤到心的谢夫人,又觉得很不可思议。 当下真的可以走吗? 她这一犹豫的当儿, 谢狁便转身离去了,干净利落中透着股大逆不道。 李化吉只略微一愣,很知道她也不喜欢被谢夫人强迫着听那些旧事,反正可以把责任都推到谢狁身上,于是她一面略带歉意地看着谢夫人,一面脚步不停随着谢狁而去。 她的嘴上倒还不忘装一装:“郎君, 你这样太伤母亲的心了。” 深情并茂到差点把谢狁给惹笑, 好在一出了门, 他就看到韦氏和崔氏两个人愣愣地杵在那儿, 于是那笑意顷刻收尽,很不怒而威的样子。 韦氏也不敢再探究两人夫妻关系如何, 忙拉着崔氏走了。 她们前脚一走, 李化吉后脚就追上, 她还演着, 谢狁转身看她:“没人了, 别装了。” 李化吉眨了眨眼, 也收了表情, 跟他并肩站着, 很拘谨的样子。 她知道谢狁有话要与她说,毕竟调/教从不是目的, 重要的是成果,现在谢狁要来验收成果了。 两人并肩漫步回鹤归院的路上,今夜月色其实不错,清清冷冷、白纱一样披落下来,将花草树木都笼出莹莹一层浅光,可面对如此佳景,李化吉根本没心思欣赏。 她正在脑海中思索着待会儿该如何应对谢狁。 此时的她仿佛不是跟自己的郎君在散步,而是心惊胆战地预备接受一位严厉的先生的提问,若是她答错了,先生的戒尺必然会毫不留情往她身上落下,因此李化吉很紧张。 两人走上腰桥时,月光粼粼浸在河面,就是在此时,谢狁开了口:“我一向不喜欢逼迫人,因勉强来的心总是不够忠诚,所以我习惯叫人自己看清了时局,再做选择。” 李化吉下意识停步,看向谢狁,谢狁的目光淡淡从她身上扫过。 月色轻柔,可他的眼眸黑如夜色。 谢狁道:“但原本我以为经过新婚那晚,你会看清。” 这并不是什么斥责的话语,但依然让李化吉面红耳赤。 新婚夜被婆婆下了药,衔月也只顾为谢狁解释,没有人在意她的意愿和身体,那时候李化吉就该意识到她在谢府是孤立无援的。 可是她依然意气用事,选择用最幼稚的方式去得罪谢狁。这或许很叫谢狁不可思议,所以他才安排了今晚这场戏,让李化吉更进一步认识到婆婆无情,妯娌轻视,她在谢府拥有的所有嬉笑谩骂、尊重斥责全部系于谢狁一身。 他是她的夫君,也是她的天。 是的,她原本该看清。 若她看清了今晚就不必承受婆婆的不满,也不必让韦氏进一步察觉到她与谢狁的夫妻之情到底有多岌岌可危。 而这一切,都会逐步蚕食她在谢府的地位。 她如此薄情 第29节 谢狁以她的失去为代价,亲自给她上了这一课。 李化吉低声道:“我知错了,我只是醒来后有些生气……” 谢狁看着她垂下的头,碧荷有双巧手,总能把她的发髻挽得很好看,可是谢狁还是喜欢看她披散青丝,柔柔怯怯依偎在他怀里的模样。 妇人的发髻还是过于繁琐了。 谢狁收回目光,道:“生我的气还是母亲的气。” 李化吉道:“母亲。” 谢狁过了半晌,道:“小孩子脾气。” 李化吉聪慧,又一向识大体,知进退,所以谢狁从没想过她会用那么幼稚的手段报复。可是现在听她这么一说,他却有种哑然失笑的感觉。 他倒是忘了,现在的李化吉也不过十九岁,比他小了十二岁,可不就是个小孩。 于是胸口那点郁气就散了些,他道:“既然生母亲的气,报复她去,报复我做什么?连仇人都不会找。” 李化吉当真听得目瞪口呆,眼睛睁得滴溜圆,看着谢狁,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儿子能说出来的话。 “怎、怎么报复?”她话说得都不利索。 谢狁似笑非笑:“还没有看清楚?” 李化吉意识到他真的没有说笑,于是冷静下来,忙回想了一下,这倒是想起来了,谢狁在韦氏面前维护她时,说过一句‘谁进宫给陛下请安,谁陪我参加宴集’,还有当时她被谢夫人叫走训斥时,也是谢狁进来把她给救出去,当时他那样子,确实也不是很在乎谢夫人。 她抬头,睁着那双便是无情也似有情的桃花眼,盯着谢狁:“若是我好好地做谢三夫人,你会替我撑腰吗?” 及至如此,她说的也是做谢三夫人,而不是爱你,让整一句话听上去都像是个交易。 只是简单纯粹的交易。 谢狁忽然抬手,手背爱怜似地抚过李化吉被夜风吹得有些泛凉的脸颊,道:“但你需知一点,我要的是你的全心全意,而不是如宫宴上那般,名为救我,实则还是在为小皇帝算计。” 在李化吉的心尖悬起前,谢狁便把手收了回去:“今晚我在外进院宿下,你回去后,要好好想想。” 他负手离开。 过了会儿,李化吉才迈着小碎步往鹤归院走去,穿进内进的院落前,她侧头看了眼,谢灵守在屋外,屋内点着灯,却不见谢狁的身影。 她收回视线,回到自己的屋内,就见里屋妆镜台上放着一份军报,里面有着她想要的、关于前线战事的一切答案。 李化吉拿起军报,翻来看去地看了好几遍。 大晋占了上风,这很好,但李化吉没有感到半分的轻松,反而胸口被另一种情绪填满,她捏着军报在妆镜前坐了半晌,最后目光落到了镜中自己的容颜上。 很少有人说过她漂亮,毕竟在五官初长开后的大半岁月里,李化吉都是顶着糊烂的黄泥水示人。 可李化吉想,她大约是漂亮的,否则何至于阿娘要早早地教她用这个法子避祸。 李化吉盯着镜中的容颜看了会儿,忽然笑了起来。 大抵男人都是爱娇容颜,谢狁身为男人,别看他平日多不近女色,但想来还是不能免俗的。 * 次晨。 烛芯被火舌燎开,谢狁筋骨分明的手捏着腰襕将劲腰系得紧实,又顺便将衣褶理平。 谢灵将热水装在脸盆里拿进来时,道了句:“大司马,三少夫人在外头候着。” 谢狁道:“叫她进来。” 没什么意外的语气。 谢灵便出去叫李化吉了。 李化吉还是头回进谢狁的屋子,上回她来送点心,人被客客气气地拦在外头,只有点心才能进谢狁的屋。 不过她对谢狁的屋子也没什么兴趣就是了,她进来,规规矩矩地站好,就见谢狁站在脸盆架前,亲手拧了巾帕擦脸。 ——他的领地意识是真的强,也是真的不喜欢被人伺候。 “有什么事?” 谢狁的手指抵着柔软的毛巾向下,逐渐露出长翘的睫毛,冷凝的眼眸和挺直的鼻梁,这模样生得当真是优越。 李化吉道:“前儿我给陛下打了几条络子,忽然想起郎君来,虽郎君素日不挂玉佩,可我想着,还是可以给郎君纳几个鞋垫的。” 谢狁道:“府里养着绣娘,不劳你做这些。” 李化吉道:“鞋垫不比其他,虽是踩在脚下,也不被人看见,可是最关系人的舒适感,我的针线活不错,也想郎君可以舒舒服服地过完一天。” 她一顿,声音轻了点,有些无措的样子:“我细细想过郎君的话了,也认识到自己做错了,想要待郎君,可郎君衣食无缺,也不少人伺候,我……我不知道该如何待郎君好。” 谢狁就看了她一眼。 还是那幅样子,低垂着脸,只露出一节白皙的脖,瞧上去若一朵娇怯的莲花,却偏偏不愿叫人看她的眉眼,好像如此就能掩住真心。 谢狁的手指轻轻一敲,也不打算把她逼太紧,就道:“你若有心,给我做件里衣就是了。” 李化吉的眼睛睁大了,鞋垫多大?里衣多大?这还叫‘不劳你费心’? 但毕竟是她主动来投诚,李化吉不好说什么,只好道:“好。” 谢狁颔首:“等晚上回来,让你量尺寸。” 李化吉忙道:“想来绣房是存了郎君的尺寸,我去问了来,白日就可以给郎君做起来了。” 谢狁目光沉静,道:“想不想回宫看看你弟弟?” 李化吉立刻道:“还是等郎君回来后,我亲手量了,尺寸才算精准。” 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转折承接得十分自然顺滑,那鬼滑头的模样倒是惹得谢狁嘴角抿出了点笑意。 他道:“我把谢灵留给你,用了早膳,你便入宫去。” 李化吉诧异,谢灵是他的左膀右臂,何故要差遣这样要紧的人物来看守她?当真是小题大做。 可等她送走谢狁去福寿堂请安时,就见整个福寿堂都被药味笼罩,谢夫人倒在床上呻/吟不止。 吴妈妈出来请几个媳妇去侍疾,只是那双眼尤其死地盯着李化吉。 李化吉就知道其实还是为了昨晚的事,因为谢狁没给谢夫人面子,谢夫人生了气,怪来怪去,最后还是怪到了李化吉头上。 谁叫这事端是李化吉惹出来的。 李化吉此时倒是庆幸谢狁让谢灵护着她进宫了,若只她要进宫,谢夫人必然可以用孝字压着她,可谢灵在,那便等于谢狁在,轻易阻不得。 吴妈妈听了后,果然脸色就不好了,她转进里间将此事告知了谢夫人。 谢夫人怒道:“什么叫她要进宫给陛下请安?那个小孩算什么皇帝,她算哪门子公主?还不是我们谢家抬举起来的两个泥腿子?现在看着婆婆病倒在床,她倒是拿起公主款来了,也配?” 吴妈妈小声道:“此事大约是三郎君的意思,连谢灵都给了三少夫人了。” 这下谢夫人倒没法说什么了,毕竟谢狁此人,清心寡欲惯了,就算她想迁怒于李化吉,也实在没办法对着谢狁的为人说出娶了媳妇忘了娘这样的话。 所以她只能认下李化吉入宫是帮谢狁去办事的这事实。 既是为儿子做事,她的心胸也就一下子宽广起来了,也不计较床头侍疾这样的小事。 她道:“那就随她去,三郎的事要紧,你让二郎媳妇进来,听听她昨夜说的那些话,像话吗?还是打量着三郎听不出来?她自诩出身高,再看不起这个妯娌,也不该如此阴阳怪气,既是下三郎的面子,也是丢谢家的脸。” 第31章 李化吉抽身离开时, 韦氏用极为复杂的、既羡慕又怨恨的目光瞥了她一眼。 谁都知道谢夫人是在装病,所谓要儿媳侍疾,就是她不好过了, 也不想所有人好过。 可偏偏, 这所有人里还不包括始作俑者的李化吉, 这怎么不叫韦氏又怨又羡? 可是她再怨再羡又有什么办法?又没个谢狁把她从这药气冲天的福寿堂带走,于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化吉迈着轻盈的步子走入明媚的春光。 李化吉的心情倒是舒畅。 都说投桃报李, 谢狁给出的回报及时又到位,一下子就抵消掉了她对交易的那点不满。 反正他只是要她做个贤惠的妻子。 如果纯粹把这当作一份差事来看,那么这份差事也就和她从前做过的无数份差事没有区别。 李化吉自信她是可以做好的。 马车徐徐入了大明宫,因是大司马的车架,于是一直被通融到了太极宫。 春意暖融,宫室内终于撤去了长明的烛火, 宫帷挽上, 闼门打开, 让阳光与暖风徐徐入了殿室。 李化吉步入时, 李逢祥正呆呆地坐在门槛上,往日刚养起起的肉又消瘦了下去, 一双神魂不定的眼在看到她时方才亮了起来, 他顾不得寿山的叫唤, 张开双臂向李化吉奔来, 撞了个满怀。 “阿姐, 阿姐。”他依偎在李化吉的怀里, 轻声抽泣着。 李化吉抱着他, 能感受到精美的衣袍下骨骼的单薄, 她抬眼望向寿山:“这才几日,陛下如何这般瘦了?” 寿山抱着拂尘, 勾着腰,陪笑道:“自公主出降,陛下便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奴才怎样苦劝陛下也只肯坐在门槛上望着宫道,所以才瘦了许多。” 李化吉听了,很心疼地摸了摸李逢祥:“你这是做什么?” 李逢祥哽咽:“我想阿姐,都说三朝回门,我等了整整一日,还是没有见到阿姐回来,我担心极了。” 李化吉哑然。 莫说她不是个正经的公主了,就是普通的民妇她也比不上。她出降时,既没有公主府,也没有嫁妆,就连身上的凤冠霞帔也是谢家花银子做的。 所以谢家不提回门的事,她能说什么?她认命,却忘了李逢祥会因此多不安。 李化吉忙道:“真巧,我还没用过早膳,让寿山给我们准备点吃食,你陪我吃一些吧。” 李逢祥眼眶蓄着泪,在她怀里点头。 在支开寿山的这段时间里,李逢祥问她在谢家过得可好,李化吉是这样告诉他:“我到底是明媒正娶的妻子,还担了公主的头衔,谢家轻易不会苛待我。你不必担忧我,就当阿姐找了份新差事,来养活你。” 李逢祥紧紧搂着她的腰,道:“可是现在阿姐和谢狁做了夫妻,以后还要给他生孩子,有了自己的孩子后,阿姐是不是就会把我给忘了?” 李化吉温柔地揩去他眼眶的泪水,道:“怎么会?这世上只有你是我的亲人,就算我往后有了孩子,那孩子也是姓谢的,与我没有关系。” 李逢祥一怔,心中盈出若狂的欣喜来,他抬起脸,小心翼翼地问:“真的吗?” 李化吉点头:“不骗你。” 李逢祥心满意足道:“阿姐,你要记得今日你的话。” 她如此薄情 第30节 * 李化吉在太极宫待得久了,她检查了李逢祥的功课,又和他说了许久的话,一抬头,发现已到了掌灯时分,却没有人来催促她回谢府去。 李逢祥更是牢牢地拽着她的手,仰着满是期待的小脸:“阿姐,今晚你可不可以留在太极宫陪我?” 李化吉应不下来,因为她记得谢狁说过,晚间回来,要她亲自帮他量尺寸。 李化吉正想着该怎么哄李逢祥,谢狁便来了。 他倒是闲适,入皇帝居住的太极宫与他回鹤归院无异样,随意问了寿山:“还没摆饭?” 寿山忙道:“大司马不来,奴才不敢摆饭。” 谢狁道:“现在可以摆了。” 于是李化吉才知道原来他是要到太极宫用晚膳的,奴婢们都知道,只有她和李逢祥不知道。 李逢祥见谢狁进来,整个人就紧绷起来,那不单单是害怕,还有浓重的敌意,他更紧地握着李化吉的手,好像只要一松开,谢狁就会把李化吉抢去。 谢狁是何其敏锐之人,他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到了李逢祥外溢的情绪,目光落在交握的两只手上,一顿,方才抬眼望向李化吉。 李化吉也察觉到了李逢祥的不对劲,她轻揉着李逢祥的肩,劝慰他放松,眉眼舒展,简直温柔似水。 谢狁收回目光,道:“差点忘了,我还要给陛下改口费。” 他取出准备好的红封,递给李逢祥,唇角微翘:“陛下再叫皇叔实在不像话,应当叫姐夫。” 李逢祥像是被这话刺激到了,别开眼去,不想拿红封,还是李化吉看不下去,替他接过,塞在他手里:“逢祥,不要乱闹脾气。” 刚进宫时明明还好好的,可自从李化吉要嫁给谢狁开始,李逢祥是一天比一天控制不住脾气。 从前是真的没有发现他脾气是这样大。 李逢祥挨了训斥,只好不情不愿捏着红包,叫了声:“姐夫。” 红包四角被撑得很硬实,握在手心里,很咯手。 谢狁便道:“夫人过来。” 李化吉望了他眼,李逢祥却把手牵得更紧了,怎样也不松开。 谢狁并不说话,只看着李化吉,李化吉只能硬着头皮,对李逢祥道:“逢祥你先松开会儿手,我……我们大人之间有话要说。” 李逢祥道:“我们是一家人了,有什么话是当着我的面不能说的?” 谢狁道:“夫妻之间的私房话,小孩子听不得。” 李逢祥的脸顿时通红,是被刺激的,李化吉叹了口气,趁机将手抽开,走到谢狁身边。 谢狁长得高大,她站在他面前,只到他的胸膛,这样的身高差距,当谢狁抬手抚她的脸庞时,特别像是在逗弄一只可爱的猫。 谢狁道:“晚间想住甘露殿还是凤阳阁?” 李化吉下意识问道:“谢府……不必回去吗?” 谢狁淡道:“母亲这一病,没有个三日好不了,你想回去侍疾?” 李化吉摇摇头,道:“不若住凤阳阁,我的东西还在那,也不必出府去拿了。” 谢狁道:“好。” 其实他说这话时,声音也并未收着,显然未避着李逢祥,可他非要将李化吉叫过去说话,又流露出这样的亲昵态度,摆明了是在昭告主权,这让李逢祥看得妒火丛生。 现在他们的关系真亲密啊,那些什么病了侍疾的话,他都不知道,李化吉回来后这样久,也没有与他提起过半句。 阿姐成了亲后,真的还会视他为唯一的亲人吗? * 其实李化吉也不愿谢狁踏足凤阳阁,虽然她只在那里住了几个月,可对于她来说,那里也变成了家一样的地方。 但没办法,甘露殿留下的阴影太重,所以李化吉还是把他带到了凤阳阁。 谢狁也不是头回来此,但没有一次如今日般,对凤阳阁露出了些许的兴趣,还拿起她挂在床头的布偶娃娃看了下。 这布偶娃娃老旧,除了缝补的针线外,还有洗不掉的污渍,一看就知道是旧物,因为舍不得,才一路被李化吉从槐山村带到了大明宫。 谢狁捏着娃娃,问道:“怎么没带去谢府?” 李化吉很紧张地盯着他手里的娃娃看:“这布偶娃娃实在粗陋,怕郎君见了不喜。” 谢狁笑了下,道:“怎会?”他放下了娃娃,走到妆镜前,示意李化吉替他拆发冠,又闲谈似地道,“那是岳父岳母留给你的?” 从他嘴里听到岳父岳母这两个身份名称还当真有种奇妙的感觉,就好像两人除了交易合作关系外,还真有了点亲属羁绊。 李化吉道:“是阿娘给我做的,用来哄我睡觉。” 她把玉簪拔出,轻轻取下发冠,谢狁的发髻就散了。 李化吉见惯了他肃穆、不怒自威的模样,再见他披头散发的样子,总觉得不像是同个人。 或许是因为他的五官过于立挺俊秀,因此后者的他更接近于王之玄口中那个独坐幽篁、芝兰玉树的世家公子。 谢狁从镜中看着李化吉:“既然脏了,怎么没有把它洗干净?” 李化吉不是很愿意讲,只道:“那是阿娘留下的血。郎君请起身,我要替你宽衣。” 谢狁目光微敛。 他当然调查过李化吉姐弟,知道她的父母死于山匪的一次劫掠,李化吉当时在镇上做工,因此避开了劫难,但等回了家,迎接她的只有被抢劫一空的棚屋,父母惨死的尸首,还有因为被藏在横梁上,却无法靠自己下来,因此快被饿死的弟弟。 听起来是真的很惨。 李化吉将他的腰襕抽开,剥开这身道貌岸然的官皮,渐渐要露出本来的谢狁,他身上散出的热气的存在感一下子就清晰了起来。 她脸颊微微泛红,大抵是联想到了什么,却还是抵着羞意,认认真真地给他宽衣。 她总是习惯把事情做得很好,大约也是因为小小年纪就失了双亲的倚靠,又要养活没用的弟弟,所以才变得这样的成熟理智,以致于当她偶尔闹个脾气,用极为幼稚的手段报复谢狁时,都让他诧异了许久。 谢狁忽然握住了李化吉的手。 李化吉诧异地抬眸,就见谢狁的黑眸直勾勾地望来,渐渐地近到眼前,双唇就这么被含咬住。 帷帐挂在金钩里,当李化吉被抱上床时,那四方的帷帐也被谢狁随手扯落。 满头的青丝撒在布偶娃娃旁,李化吉下意识伸手要将它拿开,随之而来的谢狁的手却将她的手握住,手掌摊开,再用五指插/入指缝中,紧紧地相合着。 李化吉抬眼,看着只松垮着衣带,还未彻底脱下里衣的谢狁,似乎对突然其来的情/欲仍懵懂着。 谢狁捏着她的小腿,把她的月退推高,在她的吟哦之中,问她:“岳父岳母葬哪了?找个时间,我与你去补祭清明。” 李化吉偏过头去,连余光都不愿扫见那个布偶娃娃。 尽管这样做很自欺欺人,可是那上面还留着阿娘的血,看见它,就好像是见到阿娘在一旁看着她如此受难。 所以她不敢看它。 李化吉道:“郎君事务繁忙,不必特意拨冗……” 她剩下的话语被谢狁伸进来的两指给堵住了。 她的声音很好听,可是说出来的话总是没那么讨喜。 谢狁觉得她悟性不差,但不知道为何,总是白读西厢。 他漫不经心地挑.逗她的唇舌,上下两处同时极尽强行侵占之事,直到把她的眼泪逼出来,谢狁才大发慈悲将手指抽了出来,将她的水沾到她的脸颊上去。 湿淋淋的,像是她落下来的泪。 更漂亮了。 谢狁的胸腔剧烈地颤动着,过了会儿,才看着她说:“战事快结束了,所以不算拨冗。” 第32章 变故发生在深夜。 李化吉没有太多的好体力作陪, 筋疲力尽地睡去。 许是因为谢狁提了那一嘴,倒叫李化吉梦到了那时,她把父母的尸首交叠地摆放在独轮车上, 吃力地推着车往崎岖不平的山上走去, 李逢祥在后头一边哭, 一边洒着纸钱。 天空阴得低沉,晨风冷飕飕, 明明鞋底都走烂,双脚疼得失去了痛觉,但那条上山的路却好像怎么也走不完。 然后她就别谢狁捏醒了。 再醒来时已经换了个姿势,她双膝跪在被褥之上,整个身子都窝进了谢狁的怀里,被他拢抱着, 他的手捏着她的脸颊, 拇指印进她的眼窝, 感受着泪水的热气。 他凝视她:“哭了?梦到了什么?” 好似关切, 带着几分温柔,可是藏在锦被深处的动作却不见任何的怜惜。 李化吉说不出来, 谢狁把她的灵魂从一处拖到另一处, 高高地坠落下, 让她有瞬间不再认识了自己, 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她只是下意识地抱住了他, 将脸蹭进他的怀里, 感受着他带来的狂风骤雨, 好以此驱散内心的悲伤。 谢狁眼眸半合, 感觉到她的眼泪快将他的颈窝处打湿,他的手指慢慢摩挲着她的后脖颈, 动作越发得狠而不留情。 就是在此时,外面传来了骚动,谢狁蹙眉抿唇,瞧着李化吉的注意被吸引了过去,她抬起头,挣扎着要起来:“怎么了?” 谢狁的手掐着她的脖颈摁到怀里,更紧地禁锢住她:“专心些。” 李化吉发出几声不满的呜咽。 等李化吉解脱,已经是半个时辰后的事了,她累得手指蜷缩,歇躺着,谢狁倒仿佛没什么事,披衣起身,先倒了盏凉茶润了嗓子,方才走到外面去问刚才发生了什么。 李化吉还在腹诽,若当真有什么事,这半个时辰过去了,也早尘埃落地,错过了时机。 就听衔月的声音从外传来:“是太极宫那儿来人,说陛下被噩梦魇住了,要寻三少夫人。” 李化吉顿时什么疲惫都感受不到了,立刻坐起身,用酸疼无比的脚踩在地上,去找被谢狁扔得到处都是的衣服。 谢狁道:“安神药喂了吗?” 衔月道:“已经吃下了。” 谢狁颔首,便把门关了,转身进来,就看到李化吉穿上小衣,瞪圆了眼看着他的模样。 她的双腿纤细笔直,肌肤白皙,将他的每一次触碰、咬口允的痕迹忠诚地记录了下来。 谢狁的喉结轻滚:“干什么去?” 李化吉本就奇怪谢狁为什么没有吩咐衔月准备送她去太极宫,现在又听他这样说,便道:“逢祥被梦魇住了,我该去瞧瞧他。” 她如此薄情 第31节 “安神药都吃了,你去能做什么?将他抱在怀里,哄着睡?”谢狁话里带着轻蔑,“何况他是否当真是被梦魇住了,还不一定。” 李化吉听到这话,便觉得不舒服:“郎君想必调查过我与逢祥的身世,那便该知晓他曾和爹娘的尸首独自待了三日,若不是我回去了,他恐怕也会饿死在房梁上。因此他敏感脆弱,亲近我,依赖我,也都是情有可原。还望郎君看在他不过是个十岁的孩童,不要同他计较。” 谢狁道:“若我偏要与他计较呢?” 李化吉哽了下。 谢狁抬脚走了过来:“他依赖你,已经依赖得很不像话了,别告诉我你没有发现。” 李化吉当然发现了,可是正如她所说的,李逢祥的经历非常人能忍受,她也为此承受着突逢变故的巨大痛苦之中,因此总想尽力迁就李逢祥,好像弥补了他,就能弥补当年她未曾与家人一起共面生死的愧疚。 李化吉眼角下垂,道:“我担心他。” 她刚说完最末一个字,谢狁的靴子就出现在眼帘之中,李化吉下意识就要后退一步,结果那道压在头顶的目光顿时变得危险起来了。 谢狁不乏嘲讽:“你越纵着他,培养出来的皇帝就越软弱无能,你说他小,他如今也十岁了,不是刚断奶的孩子。三更半夜不睡觉,学些不入流的内宅后宫邀宠手段,非要将你闹到他身边去,这哪有一国之君的样子。” 李化吉被他的话刺得难受,她道:“逢祥因幼年的遭遇而久久难以释怀,故而想念阿姐,这也算是人之常情,邀宠没断奶之类的话,郎君说得未免过于严重了。” 似乎李化吉进宫来后,就没有用这样的语气和口吻,坚决地反驳过谢狁、顶过他的嘴,谢狁一方面觉得稀奇,一方面也觉得不高兴。 他道:“人之常情?一个帝王,应该拥有情感吗?君王之好恶,能定国家生死。若君王好举贤选能,那么天下英雄尽入彀中,但若他每日只沉溺小情小爱,身边聚集的便只有献佞之臣。你觉得以李逢祥的心性,往后他身边能聚出什么样的臣子?” 李化吉一下子就被问住了,她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这对于她来说是太过遥远的事,毕竟直到现在她担心的还是李逢祥能不能活下去的事。 李逢祥心性不稳,又依赖她,没了她,就万事不行,她出降几日,李逢祥的字就练不好了,更遑论写那些更难的策论。 这些她都知道,可是她至多只是温和地批评他几句而已,不是她不对李逢祥寄予希望,而是不敢。 若是李逢祥是个能君,谢狁岂不是更要杀他? 所以当谢狁说出这样的话,当真叫她万分意外,在这之前,她可从未想过谢狁会对李逢祥有明君之盼。 她斟酌着回答:“逢祥出身贫困,自小也没经过大家教育,心性顽皮惫懒,怯懦不堪,无法与高门大户的公子相比,他本来就不是明君之选,郎君不若另择君主,放逢祥归田家。” 是了,她不是什么单纯的小姑娘,在见识过谢狁的冷酷无情后,更不会因为他随便一句话就展开联翩浮想,一厢情愿以为谢狁当真视李逢祥为君主。 且不说谢家与王家貌合神离,终有分崩离析之日,暂说他谢狁权倾朝野,又连杀二主,非将乃摄,实在震主,任何一个想要大干一场的君王,都绝对容不下他这头猛虎。 为了身家性命,谢狁都不至于留李逢祥性命。 他没那么蠢。 所以李化吉宁可李逢祥懦弱些,无能些。 谢狁却这样答她:“他现今才十岁,狠下心,还能将他掰正,如若不然,一个坐过皇位的人再从那个位置上下来,你以为古今之中,有几个好下场的?” 李化吉咯噔了下,瞬间抬眼看谢狁,似乎想从他的神色中分辨出究竟是不是玩笑。 可谢狁玉质的面容总是平静无比,决定一个帝王的生死对他来说是再随意不过的事了。 李化吉心里尤然升起了惧怕,她急剧地思索着该用怎样的话语劝说谢狁改变主意,但谢狁的指尖撩起她细弱的发丝,轻轻往她的脸际后撩拨了过去。 “第一件事,就是要李逢祥断了对你的依赖。他总要明白,自身不立,神佛难救。” * 李逢祥被心火烧得睡不着,一想到阿姐正与谢狁同床共枕,而将他孤零零地丢在太极宫这无边的黑暗中,他就感觉遭受了一种愤怒的背叛感。 他爬起身,唤来寿山,说自己被梦魇住了,睡不着,要李化吉来陪。 寿山并不肯去凤阳阁走这一趟,又是命点安神香,又是命美貌的婢女哄他睡觉,又是煮安神药的,就是为了不让他去打搅谢狁的好事。 李逢祥都知道,因此怒意尤甚。 阿姐是他的,谢狁凭什么要来跟他抢?谢狁富有天下山河,为什么还要跟一无所有的他来抢唯一的亲人? 李逢祥大闹起来,摔砸了诸多花瓶瓷器,就连寿山来劝,他也不客气地往他脸上丢了个瓷盏,寿山虽胖却身姿灵活,躲了过去,可是脸上的神色倒是阴沉了几分。 他派人去了趟凤阳阁,又命人进来收拾到处都是的瓷片,躬着身劝说赌气坐在碎瓷片堆里的李逢祥。 “陛下这是何苦?”寿山道,“这夜已深,非要走这一趟,打扰了公主的正事。” 李逢祥眉目凛然:“正事?什么正事?” 寿山笑道:“自然是早日为大司马开枝散叶,如此,她在谢家才能过得更安稳,日后大司马想起陛下还是他的孩子的舅舅,也会多些顾怜。” 李逢祥跳起来,吼道:“朕不需要这样的顾怜,阿姐也不需要在谢家过得安稳,我们不需要谢家的任何帮助,阿姐不能丢下朕不管。” 寿山疑惑:“若公主有一儿半女,能在大司马前说上话来,怎么会丢下陛下不管呢?” 李逢祥道:“这不一样,这不一样……” 他是天底下最无能的君主,日日被关在深宫里,没有党羽,只能把他的命悬在丝线上,时时担心这丝线何时就会被谢狁拨断。 阿姐呢? 她坐稳了谢狁夫人的位置,恐怕是不必陪他下地狱的,既如此,有朝一日,断头铡一下,黄泉路上,他会多孤独、多害怕啊。 他不能没有阿姐。 去传唤的黄门匆匆而来,在李逢祥期盼的目光中,他低着头道:“凤阳阁的衔月姑娘说,大司马与公主已经歇下了,不想起身,让奴才们给陛下煮碗安神药。” 李逢祥也不顾地上还未来得及清理干净的细碎瓷片,赤着脚急急冲到小黄门面前:“你可曾把话传到阿姐面前?” 小黄门道:“衔月姑娘是公主贴身的侍婢,她进了凤阳阁通报,想来公主是听到了。” 李逢祥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楚究竟是心更痛,还是被扎穿的脚底心更痛。 寿山便知道了,命人端上已经煮好的安神药,又吩咐两个身强力壮的小黄门按住李逢祥,他亲自撬开小皇帝的嘴,把药灌了进去。 寿山笑眯眯的:“陛下还是听奴才一句劝,大司马才是陛下的天,陛下惹什么都不要惹大司马不高兴。大司马愿意看上公主,是陛下的幸运,若陛下还看重自己的命,该多想想法子帮公主笼住大司马的心才是,而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做出此等讨人嫌的事。” 第33章 四月底, 晋军大败北朝,谢二郎班师回朝。 大司马谢狁出城十里,迎接他的北府兵与谢二郎。 回程时, 二人并马齐辔, 在百姓的夹道欢迎间, 谢二郎便道:“收到家里寄来的书信时,我当真是吓了一跳, 真没想到你也有成亲的一日。” 他面部轮廓硬朗,剑眉星目间,还带着战场上留下的肃杀之气。 他也心知当下并非合适谈话的场合,可谁叫谢狁大婚的消息实在叫他震惊,而为了迎战北朝,他连新年都未在谢府过, 自然不知道其中细节。 再加上韦氏寄来的家信写了隆汉公主十分喜欢谢狁, 为此还恬不知耻地绣了香囊给谢狁, 与他私相授受, 这便罢了,谢狁竟然当真挂着那香囊招摇过市, 这很叫韦氏不解, 故而在信中阴阳怪气‘果然英雄难过美人关’。 但谢二郎从未信过韦氏的话。 若说美人, 不说别家, 单是谢府就蓄养了一堆如花似玉的美婢, 各个都被调/教成足以将男人溺死的温柔乡, 也没见谢狁贪过这些美色, 反而清心寡欲地过了三十年。 谢二郎不相信这世界上还有个女子能美得让谢狁动了凡心。再加之他问了几次, 谢狁都回信警告他:“莫谈闲事。”因此反而把谢二郎的心挠得直痒痒,连片刻都等不住, 见了面就非要问个究竟。 他自顾自道:“你娶公主,总不是为了美色,难道还是为了政局?可若是与皇家做了亲家,往后动手时,你还下得了手吗?” 他脸色微变,道:“三郎,我知道你一心想要回到北边去,也不怀疑你的决心,可是这皇位,总不至于让出去吧?我们谢家已经走到这地步了,已是不进则退,若当真退了,那可是连活命的机会都没有了。” 谢狁皱眉:“你在想什么?” 所喜欢迎声、庆贺声、马蹄声足够繁杂声大,能把他们的交谈声压成只有并辔的两人才能听到的密语,但谢狁也对谢二郎如此堂而皇之谈论起此事而感到不悦。 他道:“只是娶了一个女人而已,还到不了让我感情用事的地步。” 既然谢狁未昏了头,要做汉室的忠臣,谢二郎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剩下的就是那些风花雪月的事了,故而言谈之间十分轻松随意。 “所以呢,那隆汉究竟有什么好的,才叫你娶了妻?” 谢狁眸色很淡:“也没什么好的,听话懂事,娶她不会给我添麻烦。” 谢二郎摇摇头:“这个理由我不认可,世家贵女从小遵规守距,也不会给你添麻烦,何况她们还有母家助益,在雅集时亦是长袖善舞,能帮助你许多,也没见你想娶她们。” 谢狁道:“我对她们又没有欲望。” 其实这话说得还是过于文雅了,谢狁看着李化吉,不只是单纯有地想干她,而是想用小娼/妇、小婊/子之类极尽低俗粗鲁的话一边骂她,一边把她的衣服撕扯得更烂,看她眼泪涟涟,将碎不碎的模样。 尽管这会让谢狁兴奋不已,但这种快.感还是太过肤浅,像是吃一顿过于肥腻的油肉,因此谢狁更喜欢由他亲手、慢慢地把李化吉调.教成只属于他的小娼.妇。 那之中的过程更为美妙。 对于这些,谢二郎当然不知道,但仅谢狁肯展露的那一句就足够让他震惊不已。 谢二郎闻言一愣,下意识把手里的缰绳扯住,他一停,连带着后头的队伍也呼啦啦地停了下来,所有人都诧异地伸长脖颈张望着究竟发生了什么,场面很是隆重。 只有谢狁慢悠悠地督着马,继续往前走着。 很快,谢二郎如梦初醒,双腿夹紧马腹追了上来,他激动不已:“所以还真是被美色所诱?三郎啊三郎,你这是圣子还俗,赌神在世,真给二兄争气。” 从前建邺开了很多关于谢三郎桃花的赌盘,近九成的人都押了谢狁孤寡一生,谢二郎看不下去,掏一袋金条出来拍在‘下凡尘’的注上,蒲扇般的大手把赌桌拍得啪啪响。 “我弟弟,谢家好儿郎,不说夜御几女,日后必然也是美婢娇妾环绕,孤寡个屁。” 因这事,谢狁被建邺的人私下笑话了很久,还有不知好歹的人跑到他面前,问他需不需要逍遥散,否则那袋金条可要白白送人了。 挤眉弄眼的,猥亵意味十足。 谢狁从不理会,谢二郎倒是被气得暴跳如雷,卷了袖子去找人干架,反而被谢狁冷静地叫住。 宛若昆山玉石的少年郎披着鹤氅起身,把刚看好的竹简书卷好,塞进方底之中,淡道:“他们很快就不敢说这样的话了。” 那时谢二郎还不理解这话的意思,直到后来谢狁弑了君,果然吓住了众人。 谢二郎松了口气之余,开始心疼起那袋金条,不过好在谢狁争气,娶了妻圆了房,顺便还帮二兄挣得盆满钵满。 谢二郎喜气洋洋的:“我就说吧,不同的女子总有不同的妙处,你从前不过是没有找到喜欢的罢了。改日叫我看看弟妹长什么样,以后就依着那个形状帮你搜罗天下美人了,给你送来,怎么样?” 谢狁闻言皱眉,道:“我对隆汉的兴趣尚未消退,暂时对旁人还提不起想法,二兄别来添乱,我本来也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浪费在情爱之上。” 谢二郎不是很能理解:“你都把她娶回来了,无论你回不回去,她就在鹤归院等你,能碍着你什么?你对她有兴趣,也不耽误你中途去别处尝鲜。” 谢狁慢声道:“二兄可还记得我养过的那只兔子?” 那只兔子岂止只给王之玄留下深刻的印象,就是谢二郎也深深地记得,毕竟谢狁真的很少会对活物有兴趣。 谢二郎道:“当然记得,你开始很喜欢它,后来却把它杀了,为什么来着?” “因为它乱发青,”谢狁道,“妄图用它身上的一身骚味吸引异性,好接受肮脏的液体,连绵不断地生下小畜生。我教育过它,但很可惜它不知悔改,于是我把它杀了。” 谢二郎是记得那只兔子,但还是头一回听到它是因为这个原因被杀,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什么,毕竟在他看来,兔子为繁衍发青,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可当他转头看着谢狁的神色,便吃惊地发现谢狁那双深沉的眼眸里还席卷着许多让他看不明白的、阴暗的、晦涩的情绪。 谢狁道:“动物为本能而发青,正如人为感情而昏头,都是无可厚非的东西,我当然知道,但我不喜欢,因为这样不够专心。” 她如此薄情 第32节 “她既然已经是我的了,那总该只能是我一个人的。”他一顿,方才补了句,“所以你的那些人,别往鹤归院送,我嫌脏。” * 李化吉对镜理妆时,总觉得听到了鼓乐阵阵,她下意识问道:“怎么了?” 衔月也不知道,但她出去问了谢灵,回来告诉了李化吉:“是谢将军班师回朝,我们胜了,晚上要摆庆功宴呢。” 李化吉方才想起来其实谢狁也告诉过她,就在那份军报里,只可惜她被昨夜刺激得一时之间全忘了。 她心不在焉地捻了口脂抿在唇间,道:“谢灵竟还在么?” 衔月笑道:“大司马恐是怕公主狠不下心,便唤谢灵来帮公主。” 李化吉的唇抿紧,那口脂就抿得过深了,在薄唇上留下血污一般的痕迹。 李化吉慢慢道:“是吗?” 她磨蹭着,可到底还是坐上了前往太极宫的车舆,寿山见是她来,便领她往偏殿走去。 一排闼门关得严丝合缝,可是李逢祥的哭声怨声还是一声不落的从里面钻了出来,李化吉几乎是立刻加快了步伐,但等她赶到门前,看着紧闭的闼门,她又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她下意识转头看着谢灵,谢灵撇开眼去,倒是衔月缓步上前,催着她:“公主?” 她的声音并不轻,立刻就被李逢祥听到了,隔着门,他的声音越发撕心裂肺:“阿姐救我!” 李化吉迟疑了下:“逢祥,你要自立,你……” 李逢祥的声音越发崩溃:“阿姐,这里面有好多尸体,谢狁扔了好多动物血淋淋的尸体进来,好重的血腥气,我好怕,阿姐,我想到了爹娘,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痛苦,几乎扭曲。 李化吉紧张起来,贴着门唤他:“逢祥,你慢慢说话,阿姐在外面陪着你,你别怕。” 衔月在旁很不赞同地轻咳一声:“大司马是如何说的,公主又忘了?” 李逢祥哭道:“阿姐,我好像看到了爹娘,山匪要冲进来,他们的时间只够把我藏在横梁上,却来不及躲了,阿爹为了引开他们的注意力,举着锄头冲出去,被马刀砍了头,阿娘也要与他们拼命,也被一刀毙命,喷溅出来的血好长好烫……” 李化吉听得痛苦不已,她道:“够了,逢祥,别说了。” 她双手摁在门上,已经知道门关得多严实,于是后退两步,提起裙边,抬头就往门上踹去,衔月大惊失色,谢灵眉目一拧,立刻过来挡在门前。 李化吉双眼泛红,瞧着情绪很激动,可话语却是冷静的:“把门打开。” 衔月先道:“这是大司马的命令。” “谢狁若要怪罪下来,无论什么罪责,我都会一力承担,与你们无关。”她看着谢灵,一字一顿道,“但是,我现在一定要把逢祥放出来。” 谢灵垂着眼:“属下只服从大司马的命令。” 只服从谢狁的意思是,哪怕李化吉嫁给了外人,也是外人,差遣不动谢家奴。 李化吉不语,衔月也道:“公主,谢家的奴婢永远不会背叛大司马,还请殿下能乖乖听大司马的话,否则不要怪奴婢不客气。毕竟公主在大司马面前能有什么可以替奴婢们担责的情分呢?” 李化吉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忽然转身就往外走,寿山迟疑了一下,正要跟上去,就见李化吉举着一盏刚点起的油灯进了来。 寿山忙道:“大司马的命令在前,就算公主只想送一盏灯进去,奴才们也是……” 他的话语紧紧刹住,就见李化吉把火苗和桐油都泼向了偏殿的门,铜灯砸地的声音清脆过了头,好像声声都砸在他们的天灵盖上。 窜起的火光倒映进她的瞳孔中,李化吉冷冷看着他们:“既不肯放逢祥出来,那就一起去死,多简单的事。” 第34章 殿门是由金丝楠木所制, 质地再坚韧,也防不住火,桐油与火苗一泼, 火舌舔着木头很快将火势烧大, 李逢祥吓得尖叫。 李化吉对谢灵道:“还不打开殿门吗?大司马给你的命令, 应当不包括把皇帝活活烧死。” 寿山左右看了两眼,也等不及谢灵回答, 忙唤人取水来灭火。 谢灵道:“大司马也是为了帮助陛下矫正他性子中懦弱的那一部分。” 李化吉不信,道:“明知道他心里有创伤,还要将他把一堆尸体关在一起,这也叫矫正?” 谢灵道:“大司马从前很怕蛇,老爷便是用这样的法子帮助大司马克服了恐惧。” 此时寿山已经带着五六个抱着水盆的黄门跑了进来,看到钥匙还挂在谢灵腰间, 急得直跺脚:“谢副使, 陛下还在里头呢。” 谢灵只好先通过火势还未燃及的那侧殿门, 把门打开了, 门一开,李化吉就把他推到旁边, 冲了进去。 偏殿里面的宫帷被放下, 营造出了一个幽闭黑暗的空间, 地上却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动物新鲜的尸首, 血腥气味很重, 李逢祥正小小地缩成一团, 躲在角落里, 看到她进来, 抽泣声立刻放大了数倍。 李化吉只看了一眼,就心疼地把李逢祥带了出来, 她没有再理会旁人,只叫来碧荷,吩咐她去准备沐浴的热水。 李逢祥哭道:“阿姐不要离开我。” 李化吉道:“你放心,阿姐陪着你。” 她走到寝殿去,李逢祥就像个小尾巴,牢牢地牵着她的袖子,看着她找出来干净的衣服,替他脱下衣服,陪他在净房换下沾了血的衣服。 此时寿山已经把火给泼灭了,很为难地看着谢灵:“谢副使,你瞧当下这场景,该怎样和大司马回话才是?奴才不是没有尽心的,只是担忧陛下会遭遇不测,这才叫开了宫门。” 谢灵没有立刻回答,衔月便道:“怎样回答?如实回答就是了,难道我们还要替她隐瞒,去替她顶罪吗?” 金丝楠木的殿门被烧掉了大半扇,黑漆漆的,仿佛张开的巨大嘴巴。 “是她先用放火烧宫殿威胁我们,她以为大司马只惩罚我们,轻饶过她?”衔月冷道,“别做梦了,大司马从来都不是可以为情所惑的人,何况大司马能对她有什么感情。” 寿山只道:“奴才的小命就靠谢副使,衔月姑娘了。” * 李化吉陪李逢祥沐浴完,换上干净的衣服,就陪着他休息了。 宫室内没有宫仆,只有姐弟二人,放下帘帐,挤在一处,好像又回到了那个虽然艰苦却也幸福的棚屋,这些日子感受到的富贵与担惊受怕就是一场黄粱噩梦罢了。 李化吉搂着李逢祥说了很多劝慰的话,又唱了山阴的童谣,才慢慢把李逢祥哄睡,她也困了些,脑袋一点点的,就在这时,她听到了脚步声。 李化吉睁开眼,就见纱帐之外站着谢狁,正直直地看着李逢祥抱着她,将脸深深埋在她的怀里。 他刚迎了北府兵回来,连冕服都未曾换下,就赶来兴师问罪了。 李化吉自知她今日所为是触了谢狁逆鳞,也并未希求过他会放过自己,只是她不曾想到谢狁会来得这般快,倒叫她陪不了李逢祥多久。 李化吉看了眼怀里睡得正熟的李逢祥,轻轻抽动手臂,起身,掀开纱帐,走了出去,谢狁并未多说什么,只是步出寝殿,李化吉低着头跟了出去。 正殿之中,寿山、衔月、谢灵都屏息着跪在地上,静待发落。 李化吉想,这大约是要升堂审判了,想也不用想,这三个人必然是要联合起来对付她的。 毕竟是她不听话,是她一意孤行,忤逆谢狁的, 可谢狁的脚步依然没有停,一直走出了太极宫,走到等候的马车上。 那里面还坐着一个李化吉从来没有见过的、眉目俊朗、身穿甲胄的男子,他见了她倒是热情,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道:“这就是弟妹了吧?” 李化吉想起了那位领兵打仗的谢二郎,忙唤了声:“二兄。” 谢二郎就向着谢狁促狭地笑道:“确实长得好看。” 谢狁没有理他,只道:“还不上来?” 没有情绪的一声,却也叫人心惊胆战,李化吉心头一跳,忙登上马车,谢二郎抱起双臂,看了看谢狁,又看了看李化吉,很没心没肺地问道:“才新婚,就吵架了?” 因谢狁没有说话,李化吉也就没有回答,谢二郎既与谢狁在一起,她不相信谢二郎不知道太极宫发生了什么事。 谢二郎既然姓了个谢,自然与谢狁是一丘之貉,难道她还会期盼他帮着自己吗? 李化吉低着头坐在那儿。 谢二郎受了冷落,也不在意,还是笑眯眯地和李化吉说话:“夫妻吵架从来都是床头吵床尾合,都是一家人,哪有什么过不去的矛盾?弟妹生得漂亮,好好哄哄三弟,三弟的气很快就能消的。” 这时候马车停了,是到凤阳阁了,谢二郎就和谢狁道:“放心,回去后我一个字都不会说的,你也赶紧处理好,别耽误了晚上我们庆功取乐。” 李化吉心道果然如此,她面无表情地下了马车。 谢狁步入凤阳阁,与她道:“知道我为何要把你带来凤阳阁,而不是直接在太极宫发问你吗?” 李化吉此时已觉谢二郎的话极为讽刺,如果当真是一家人,谢狁何必如此折磨李逢祥?若当真是一家人那种平等关系,明明是李逢祥受了委屈,又为何是要她去给谢狁低头? 或许旁的事李化吉还有心思与谢狁周旋,可是事涉李逢祥,李化吉实在没有心情。 她可以做低伏小,这都没关系,从前给人做工的时候,她为了那点银子也要看尽雇主眼色,她都习惯了。 可前提是不要殃及家人,她虽是一文不值的草民,可一旦祸及家人,也是有鸡蛋碰石头的勇气。 ——纵然这看上去无畏得很可笑,但李化吉当真以为爹娘最后死得英勇无比。 于是她没有回答谢狁,反而自说自话起来:“若大司马要罚我,我认罚,但若要问我是否悔过,我的回答是绝不后悔,无论是这次,还是下次,都是如此,大不了就是一死。” 谢狁方才正眼看向李化吉,他皱眉:“你在威胁我?你觉得你能威胁到我?” 李化吉不卑不亢道:“大司马误会了,我还没有这般自以为是,区区两条贱命而已,怎可惹得大司马在意。我也相信死了逢祥,大司马还能去找来其他的皇室血脉,我和逢祥确实一文不值。” 谢狁冷笑:“你知道就好。因为这样一件小事,就拿命威胁上了,你也不仔细掂量掂量你的命的份量,用多了,看还有谁在乎。” 李化吉道:“或许对于大司马来说这是小事,但对于逢祥来说不是,对于我来说也不是。也请大司马日后不要再这种‘小事’上逼迫他了,他不是能君,愿意让贤。” 她垂着眼睑,还是那般恭顺的模样,但字字句句间却是针锋相对,寸步不让。 好。 很好。 谢狁手指捏着玉扳指,旋了一下,忽然笑起来:“若我偏要治他,你又能怎么办?你能日日待在大明宫里,从天而降救他吗?” 李化吉心揪了一下,道:“纵然进不了宫,我的心也与逢祥在一起,我可以绝食。” 谢狁从容道:“若我不告诉你,你又从何得知他在大明宫的日子?难道你要日日绝食?隆汉,人绝食七日是要死的。你要是死了,他就没亲人了,无论我怎么折磨他,都没有人为他说一句可怜。” 李化吉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是了,她忘了,死反而是轻松的事,最可怕的是人活着受折磨,却偏偏还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谢狁欣赏了下她的神色,方才道:“我很期待你的以卵击石。” 他把玉扳指套回指根,放下手,施施然转身,往里走去,李化吉看他抬的第一下步子,就觉得心脏被狠狠地揪了下,泛起浓稠的酸意来。 她未及多想,道:“大司马,我知错了。” 谢狁停下了步子,回身看了她眼。 李化吉快步走上去,走到谢狁面前,道:“今日的事都是因为我冲动之下,点了宫门引起的,逢祥那时候被关在偏殿,他不知情,我……我已反省过了,逢祥确实大了,他坐在这个位置上,总要为天下黎民着想,不该任性,所以大司马今日所作所为也是为了他好,我不该怀疑大司马的良苦用心。” 她如此薄情 第33节 “只是爹娘的死,一直是我们姐弟过不去的心坎,若大司马愿意可怜我们,还请下回别用这样的法子。” 她抬头,用祈求的目光看着谢狁。 谢狁顿了一下,俯身,手指抵起她的下巴,却说起了另外一个不相干的事:“今天的口脂很漂亮。” 李化吉还等着他的答复,惴惴不安的,就是他闲谈聊起别的事,也没什么兴致陪聊,只觉不安。 她道:“是留在凤阳阁的口脂,出降时没有带去,今日就用了。” 谢狁道:“往后多用这个颜色。” 李化吉不明所以,只好先应了下来。 谢狁直起了身子,却是带着她的手去解腰襕,此时随身伺候的人都被谢狁丢在了太极宫内,整个凤阳阁都空荡荡的,所以谢狁也不急着把她带到寝殿内,就在外间,这般明亮堂皇的地方,解了衣衫。 他摁着李化吉的后脑勺,将她摁跪在地,带着她去靠近热源,手指揉了揉她的脸,道:“替我咬一咬,嗯?” 李化吉蓦然想起他先前的那个问题。 为什么特意要把她从太极宫带到凤阳阁? 她被谢二郎的话刺激得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但现在想想,或许他的话本就是给她的暗示,暗示在谢家人眼中,发生在太极宫的那些不算什么大事。双方又是‘一家人’,所以好好哄哄谢狁,还是可以把他哄好的。 偏她惊弓之鸟般,先与谢狁言语对抗了一场,妄图用螳臂当车的勇气去威胁住他,实在是走了条弯路,最后反而把自己弄到这样的境地。 她呆呆地看着。 谢狁见她久久未动,按着她后脑勺的手加大了力气,言语中多了威胁:“不愿意?” 李化吉沉默了片刻,俯身亲了亲,谢狁捏着她脸颊的手背上顿时绽起蓬勃可观的青色筋脉。 李化吉抬头,看着谢狁:“我当然愿意,只是若大司马肯放过逢祥,不再这样逼他,就更好了。” 谢狁露出不明意味的笑:“可以,但日后你若要入宫,需先经过我的同意。” 李化吉有些不舍,但谢狁按她的手的力气越发大了,可见正在不耐烦的边缘,李化吉不好再继续与他讨价还价,便低头凑了上去。 谢狁摸着她的脸颊,连声音都比往日轻柔了许多:“真是个乖孩子。” 第35章 丝竹曼声, 柳腰婀娜。 谢二郎已喝得双眼发直,就见舞女翩翩退下,谢炎却带着一群身姿曼妙、只着轻纱的女郎进了来。 谢二郎手扣案桌, 道:“你主子呢?北府兵大捷, 他不来庆功宴露回脸, 像话吗?” 谢炎恭敬道:“大司马有事耽搁,只怕不能来, 为表示对众将士的褒奖,特命属下去撷芳苑挑了婢女来,供诸位将军享用。” 撷芳苑是谢家专门用来蓄养美婢的地方。 都说谢家的婢女不只才貌双全,也颇通情.趣,是粗俗将士们寻常享受不到的美人,因此宴席上的男人个个双眼发直, 盯着那些妙龄女郎看。 谢炎拍了拍手, 她们便极为听话地按顺序在男人边坐下, 不一会儿, 宴席上便响起了靡靡之音。 谢二郎前倾了身子,向谢炎招了招手, 凑到他面前, 低声道:“你实话告诉我, 你的主子是不是也被娇花迷了眼, 撷芳不停?” 谢炎垂下眼, 道:“属下不知大司马行踪。” * 太极宫。 小皇帝清醒过来, 却怎么也寻不到李化吉的身影, 他焦急地赤着脚跑出寝殿, 就见直挺挺跪在那儿的衔月、谢灵、寿山。 他并没有在意他们因何而跪,只是把太极宫到处找了遍, 终于确定李化吉并不在这儿。 他满脸阴郁地走到谢灵面前:“是他把阿姐带走了吗?” 谢灵没有答话,倒是寿山捶着已经跪僵硬了的腰,道:“陛下,小祖宗,您消停些吧,为着今日的事,大司马生了气,把公主带走后,就把咱几个撂在这儿,也没个发落的准话,奴才还不知道该怎么死呢。” 李逢祥脸庞扭曲,正要说话时,谢炎走了进来。 他敷衍地向李逢祥行了礼,便向谢灵三人道:“我奉大司马之令,来宣布你三人的处置结果——谢灵与寿山杖刑二十,衔月掌嘴二十。” 李逢祥扑了上去:“朕的阿姐呢?阿姐是为了救朕,她没有做错,谢狁不能打她。” 谢炎皱了皱眉,把小皇帝从身上撕了下来:“大司马并未打殿下。” 小皇帝不信:“宫中折磨人的手段那般多,谢狁也不一定非要动手打人。不行,朕要亲自见阿姐。” 谢炎将他拦住,恭敬却不失强硬:“陛下,大司马不会高兴你现在出现在他的面前。而且,为了今日的事,殿下也答应了大司马,无故不入宫见您,若您一辈子都不想再见殿下,倒是可以去闹。” 小皇帝愣住了,不可置信地看着谢炎:“朕与阿姐是同胞姐弟,谢狁为何要如此防着我们见面?” 谢炎木着脸:“或许是大司马嫌您碍事吧。” * 凤阳阁。 李化吉累极了,蜷缩在谢狁的怀里,任着他的掌心揉着发红破了皮的膝盖。 “疼吗?”他的声音缱绻,带着夜色般的温柔。 李化吉却没有感动一分。 疼又如何,也不是没求过他,可是他的心肠冷硬无比,还是叫她跪在圈椅上,上半身半挂在冰冷的桌面上,被他用了个尽心。 她只惦记着一件事:“我想吃茶。” 谢狁道:“不是喂你吃过了?” 李化吉道:“又渴了。” 谢狁便松开了手,李化吉撑着发酸的身子起身,她的衣服被扔得东一件西一件,要凑齐,恐怕得走遍整个凤阳阁,她索性就不管了,反正依着她和谢狁的关系,也不差这一眼。 她倒了盏冷茶,大口含住,却不吞咽,而是裹在嘴里漱了漱。 尽管刚才已经被谢狁抱着吃过两盏茶了,但李化吉总觉得嘴里还留着味道。 她并不是很愿意回想,但再怎么躲避,也没有用,这件事就是真真切切地发生了。 她跪在地上时,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含桃,那时还觉得她可怜,直到了现在,李化吉才知道原来她与含桃是一样的。 尽管明面上她是明媒正娶的三少夫人,比含桃体面了不知道多少,可这些体面都是假的,她嫁了人,就是要用自己伺候谢狁的。 而伺候一个男人,与伺候一堆男人,差别其实并没有那么大。 但是也要感谢今日之事,若不是今日,她很多东西恐怕还想不明白。 李化吉将茶水吐进漱口盂里,赶在谢狁不耐烦前,回到了他的怀里。 谢狁捏了捏她略微沾了寒意的肌肤,只觉如冰玉般润滑,他皱眉:“吃口茶也去了这样久?” 李化吉抱着他的腰,道:“吃茶的时候想到了些事。” 谢狁果然问道:“什么?” “衔月。”李化吉好像听到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小心翼翼地道,“方才我想了想,其实最开始去太极宫时,我并未生出任何以卵击石的偏激想法,反而是听了衔月的话,才有了几分赌气的意思。” 谢狁语气温和:“她说了什么?” 李化吉装作诧异:“她没有和你说吗?在我希望打开殿门时,她与我说‘谢家的奴婢永远都不会背叛大司马,还请殿下也能乖乖听大司马的话,否则不要怪奴婢不客气’。” 谢狁道:“嗯,确实有这样一句话。” 就知道衔月已经打过一轮小报告了。 以一敌三,确实有几分落下风。 李化吉瘪着嘴,委屈道:“可是这话让我听起来,很不是滋味。我明明是三少夫人,是郎君的娘子,也是衔月正儿八经的主子,若是有些事我做得不妥了,她大可好言相劝,何必要这般威胁我,好像在谢家,先是郎君,后是她,我倒是被落在后面了。郎君也知道,我嫁入了谢府后,其实十分忐忑,唯恐郎君弃嫌我,婆婆不待见我,原本就是战战兢兢的,如今听了衔月的话,倒生出破罐子破摔的勇气来——既然我连一个婢女都不如,那这三少夫人做了也是白做,不如死了干净。” 谢狁皱眉:“你是这样想的?” 李化吉听出了他话音里的诧异与不解,她小心地问道:“可是我误解了衔月?” 谢狁一顿,道:“倒也没误解她。” 否则他也不会令谢炎去掌衔月的嘴。 只是在他看来,李化吉若是遭了下人的鄙薄,应当想的是该如何去拿到处置衔月的权力,而不是生出这种无济于事的破罐子破摔的想法。 这比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还要蠢。 李化吉柔柔地摇了摇头,毛绒绒的发丝轻轻蹭着谢狁,她道:“所以郎君杖刑了寿山与谢灵,唯独让衔月掌了嘴,我当真是高兴。郎君这是在为我出气,是在给我撑腰,郎君敬我,想来衔月回来后,也不敢再这般对我大不敬。” 谢狁觉得她话说得有些奇怪。 ‘敬我’这两个字怎么能用在这儿呢?他都准备等她说出‘郎君心里有我’后,冷嘲热讽一番,可她偏偏说的是‘敬我’,倒让他仿佛讥讽落空般,心里有些不舒服。 而且只是掌了衔月的嘴,也值得她这样兴奋地与他说了许多话,还像只猫儿一样,伸出舌尖舔他的下颌,细软的舌尖吐出她的馨香,送上潮湿的热气。 这是在变着法子讨好他,讨好得这般拙劣,几乎把算计写在了脸上,却偏能讨好到他的心坎去。 谢狁捏着李化吉的下巴,并起的手指插.进了嘴里,他低垂着眼眸:“当真有这般不安?” 李化吉乖顺地舔他的手指,笑道:“郎君肯为我撑腰,我便没有不安。” 已经掉了口脂的唇裹着他修长的指尖,轻轻地含着。 谢狁慢条斯理问道:“那你觉得寿山与谢灵如何?” 李化吉不紧不慢答道:“谢灵一心一意为郎君,还替郎君代我解释,原来郎君怕蛇,却在幼时被公爹和蛇关在一处。” 她细致观察着谢狁的神色,见他云淡风轻的模样,似乎这确实只是一件往事罢了。 果真是冷心肠,这样残忍的事,他也能只当一件往事。 李化吉又道:“因他这话,我对郎君的气倒是消了大半,只是衔月的话说得可恶,因此见了郎君后,我仍是没控制住,说了那些话。至于寿山,他是郎君的忠仆,可也为逢祥着想,还是不错的。” 她不能太贪心,贪心容易惹谢狁生气,但衔月已被他掌嘴,可见他也不满衔月那几句话,便先顺着他的意思,添把火,把时刻监视她、又对李逢祥最有恶意的衔月去掉要紧。 谢狁意味不明地笑:“照你说的,衔月是你我夫妻之间最大的挑拨者了。” 李化吉以退为进:“想来有郎君为我撑腰,她日后也能把我当半个主子了。” 谢狁道:“若是还叫她回来,岂不是对不起你这般讨好我?” 李化吉一顿,她不意外谢狁能看穿,可每次看穿后,他总要挑明给她看,好像是一种警告——别耍小花招,安分些,我看的懂你的所有小心思。 她如此薄情 第34节 因为这种略带威胁的意味,李化吉总不自觉得心脏一跳,需要屏息凝视静待谢狁的下文。 果然,谢狁就道:“若你时时刻刻这般讨好我,才不会将你现在的算计暴露得这般清楚,小乖。” 李化吉似是而非道:“我又不是什么贱皮子,郎君愿意待我好,我自然会加倍待郎君好。” 谢狁笑了下,意味不明的:“既如此,衔月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叫她回来了。” 他顺手就拿起放在李化吉枕边的布娃娃。 李化吉下意识就想抢过来,她用了很大的意志力才克制住这个冲动。 谢狁的手修长干净,可和沾着血污的布娃娃在一起,李化吉总觉得布娃娃更干净。 谢狁道:“岳母是如何拿布娃娃哄你睡的?也是给你唱外婆桥吗?” 那时李化吉以为谢狁生长在建邺,总听过山阴的童谣,并没有意识到谢狁说得其实是刚入宫时,她趴在李逢祥的床头,给他唱的那首童谣。 李化吉紧紧地盯着那个布娃娃,道:“也有唱外婆桥,也有唱别的,郎君要听吗?” 谢狁道:“好。” 李化吉又道:“这布娃娃是我用来抱着睡的,可是我现在就在郎君的怀里,郎君总不能丢下我,去抱它吧。” 谢狁一顿:“也是。” 李化吉一听这话,就迫不及待把布娃娃重新拿了回来,小心翼翼地在自己枕边放好,方才去哄谢狁:“郎君想听什么?我都可以唱给郎君听。” 谢狁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道:“既然这么不舍得布娃娃,等回了谢府,就把它带回去。” 他说:“重要的东西,总是要放在家里,才安心,不是吗?” 李化吉觉得那个家字简直刺耳极了,她过了好会儿,才轻轻应了声:“郎君说的是,这次我不会再把它忘了。” 第36章 在大明宫住了四日, 终有回谢府的那天。 谢狁用一辆低篷马车将李化吉接走,并没有允许李逢祥来送行,李化吉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这个结果。 在回程的随行者中, 李化吉倒是见到了脸上肿痕未消的衔月, 但她也只是瞧了眼, 就把视线移开,倒是谢狁骑马离开前, 屈着手指扣开她的卷帘,与她道:“晚间有宴,届时我派人来接你。” 李化吉不期然他当真要带她去赴宴,一怔之余,忙问道:“是哪儿的宴席?我该穿什么衣服合适?” 谢狁道:“是以大司马的名义宴请几位亲近的将领,届时也有女眷参加, 不必过于隆重, 往日穿着就好。” 李化吉点点头。 谢狁便驱马离开。 谢狁纵说不必隆重, 但这也是李化吉第一次可以出席这样的宴席, 不敢不慎重,她与碧荷商议了许久, 到底还是换了浅褐宝花葡萄纹绮衣, 内衬一腰葡萄石榴缬纹红裙, 外罩浅绛色纱长裙, 发挽偏梳髻, 戴白玉压鬓簪。 到了傍晚, 谢狁果然派了辆马车, 将她送到了博望楼。 大司马宴客, 宁可包下整座博望楼,也不用谢府的地界来招待亲近的下属, 这让李化吉心里微有异样。 “这位想来是大司马夫人了。” 耳畔笑吟吟地斜插进了句话,李化吉听到是在说自己,便回头看去,就见是个雍容华贵的丰腴美人,由身着盔甲的夫君搀着手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李化吉知道她是女客,便驻足等她,那美妇人走上前,自然而然挽住李化吉的手,道:“妾身姓郗,小字阿妩,一向不喜欢被人唤作崔夫人,你不介意就唤我声阿妩就是了。” 崔二郎无奈道:“我们清河崔氏也是响当当的名头,偏你觉得拿不出手。” 李化吉听着这郗、崔二姓很是耳熟,正想着这个郗是不是郗六娘的郗、崔是不是四弟妹的崔,便听阿妩道:“大司马夫人芳名是什么?我既与你认得了,就想叫你父母取给你的名字,而不是叫你什么夫人,什么公主。” 李化吉听她说话,总有种如沐春风之感,何况这也是到了建邺之后这样久,头一回有人问她的名字,李化吉很高兴,很乐意与她分享父母留给她的爱。 “我叫李化吉,逢凶化吉的化吉。” 阿妩道:“好名字,一听便知道令尊令慈很爱你。” 李化吉抿嘴笑,笑得很甜:“阿爹阿娘都是大字不识的农民,为了给我取个好名字,特意舍了银子叫村里的书生取了名字。槐山村的女孩总是被叫‘招娣’‘去妹’,阿爹阿娘不喜欢那样的名字。” 阿妩道:“我也不喜欢这样的名字,给自己的女儿取这样的名字的人都该死。” 她挽着李化吉的手亲亲热热地进去了,倒把崔二郎一人丢在了外头,崔二郎无可奈何,正拔腿要赶上去,就见谢狁骑马到了。 他刚从治粟内史府出来,周身的气压很低,瞥了崔二郎一眼,崔二郎忙过来替他拉住缰绳,等他翻身下马,就把缰绳扔给了门口候着的小厮。 谢狁往里走去,女儿的声音清脆,如银铃般,在混浊的酒楼里格外抓耳,谢狁抬头,就看到了和阿妩并肩站在一起的李化吉。 虽然只是个背影,但谢狁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阿妩唤她名,亲亲热热道:“化吉喝过葡萄酒吗?” 谢狁还在想化吉是谁,便听李化吉答了声:“我没喝过葡萄酒,只喝过黄酒。” 原来化吉是她。 他赐她封号‘隆汉’后,便一直这般习惯唤她,等成了亲,又习惯叫她夫人,好像确实是忘了问她叫什么名字。 谢狁抬步,走了上去,他的步子又稳又重,李化吉察觉,回身看到是他,那原本轻松明艳的笑条件反射般就收住了。 笑确实还在笑,连嘴角弧度都不变,但偏偏少了光彩,如星辰黯淡。 谢狁道:“备了葡萄酒,到底是酒,少喝些。” 李化吉垂下眼:“好。” 谢狁看着她,等了会儿,确信她是真的没有话要与他说了,方才继续往上走,直到步出木梯。 阿妩在与李化吉咬耳朵:“你们怎么一点都不像夫妻,反而像是上下属。” 李化吉含糊道:“没有吧?” 阿妩道:“怎么没有,崔二郎要这么跟我说话,你看我理不理他。” 崔二郎跟在后面狂咳嗽。 谢狁只当没有听见。 * 好在男女宴席是分开的,男客在二楼,女客则在三楼,各自潇洒,互不打扰。 李化吉只要看不见谢狁,便轻松好多,与阿妩打听起她的娘家,阿妩果然道:“建邺再没有第二个郗家了,就是郗六娘的郗。” 李化吉想到谢五郎,笑意就淡了许多。 阿妩又道:“实不相瞒,今日我叫住你是想问问有没有办法帮两个孩子私奔。” 李化吉狂咳不止。 倒是阿妩用涂着鲜艳丹蔻的指甲剥开褐红色的荔枝壳,叼出软滑多汁的果肉,吃得极为悠闲惬意,好似那句惊人之语并非出自她之口。 李化吉突然理解了崔二郎这样健壮的儿郎,为何常唤咳疾。 李化吉艰难道:“为什么?” 阿妩道:“因为这是两个孩子的意愿。” 李化吉诧异,她下意识要劝,但阿妩笑道:“你不必劝他们,他们想得很清楚了。” 李化吉艰难道:“可是聘则为妻,奔则为妾。” 阿妩皱眉:“父母之命当真这般重要?是,或许对世人来说确实重要,但在我眼里只觉荒唐。因为是父母挑中的郎君,便是再不喜,我也要为他生儿育女,而我喜欢的郎君,因为不是父母选中之人,所以就得不到该有的名分。究竟是我婚嫁,还是双方父母婚嫁?” 李化吉道:“可是世道如此,若是私奔,被父母逮回去,谢五郎倒还罢,郗六娘该如何?妾室到底不如正室,她日后若还要在建邺,势必要招人耻笑。若幸运的真的可以远走高飞,日后公子小姐在一处,又该怎么过活?我是贫苦出身,我过过那样的日子,我知道究竟有多不好过。” 阿妩放下荔枝,盯着她看了会儿,道:“化吉,我对你有些失望,五郎与我写信,还与我说你一定会理解,也愿意帮忙,可是我瞧着你,倒是很像那等卫道士。” 李化吉抿了抿唇:“阿爹阿娘去世得早,若只有理解,没有理智,我活不下来。我为这世道委曲求全过很多次,也时常觉得不甘,可我到底还没有彻底被打趴下。” 阿妩道:“若给你个机会,让你离开谢家富裕的生活,回到贫苦的槐山村,你愿意吗?” 李化吉一怔。 她的唇若被米糊胶住,怎样都开不了口。 阿妩便道:“你看,谁都有理智,可是真当自己被抛进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处境,情感还是会战胜理智。六娘与五郎从小情投意合,一朝被拆散,五郎尚可,可建邺许多世家不肯娶六娘,总觉得心里有过其他儿郎的女子不贞,因此尽管家母尽心为六娘觅姻缘,却没一个如意的。” “或是纨绔,或是浪子,或是碌碌无为之才,六娘瞧不上,嫁过去也是吃苦,难道为了一个正妻之名,就要赔进去下半生吗?”阿妩扶了扶发鬓,看着席间那些面目模糊的妇人,用只有李化吉能听到的声音接着说。 “我是六娘的阿姐,不想害她,但更不会逼迫她。我只是给了她一个机会,听六娘说了心里话。六娘告诉我,于她而言,其实不是非嫁人不可,但家中父母不可能同意她出家不婚,为了孝道,她愿意退而求其次,成这个亲,但前提是所嫁之人必须是她喜欢的。我又问她,若谢五郎有朝一日做了负心汉,你当如何。她说,这也简单,提了菜刀,趁他梦中,斩断他的根,再写下休书,休弃了他,若是还不解恨,我也算半个才女,便写了戏本子,雇戏班子日日夜夜唱去,要天下人都识得谢五郎的负心薄幸。” 阿妩看着李化吉:“既然六娘想得明白,我这个做阿姐的自然要帮她,化吉,你大可不必以世道礼教之故,不敢襄助六娘。你帮六娘,就当是在帮你自己。” 后来,博望楼大抵上了许多美味佳肴,丝竹歌舞,但李化吉都提不起心情去品,当那些妇人因谢狁之故,亲热甜蜜地唤着‘大司马夫人’,成群结队来敬她酒,她更觉心烦意乱。 她转过头去,看着怡然在灯烛旁用簪子剃灯花的阿妩,被葡萄酒麻痹的思维转动得再缓慢,她也认清了一件事。 好想她再没有见过比阿妩更妩媚、生动的女孩子。 许是李化吉看阿妩久了,便有个妇人以讨好的语气道:“大司马夫人许是不知,阿妩总做那等惊世骇俗,不顾礼仪教化之事,早被人所不齿,也只有崔二郎才拿她当宝,其实背地里诸位夫人宴请客人,都不愿请她入府,怕她带坏家眷。夫人以后还是少与她来往罢了。” 李化吉便转过眼眸,看着她,水灵灵的眼眸里因为醉意,被蒙上了层云雾,看进去,仿佛雾里看花。 李化吉道:“你知道她的名字?你们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名字?” 那妇人道:“是,她很有名的,不过都不是什么好名声。” 李化吉道:“那你知道我的名字吗?”她又指着一旁的妇人,“我看你们席间攀谈亲切,你可知道她的名字?” 妇人一愣,半晌答不上话来,只能僵着脸道:“公主尊贵,妾身哪敢直呼姓名?” 李化吉吃吃一笑:“是我尊贵吗?是谢狁尊贵吧。你们不知道我名字,还巴着来敬我的酒,说到底还是因为谢狁。既如此,我就借谢狁耍这个威风了,我就跟阿妩亲近,你们有本事,连我一起鄙视吧。” 她说完,拿起琉璃盏,正要把那紫澄的酒液喝尽,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横刺伸过来,握住了她的酒杯。 李化吉瞪大眼,看到高大的谢狁站在背光处,眉骨挺立,眼眸深邃。 “化吉,你醉了。” 第37章 周围的声音如潮水般退去, 就连刚刚还围绕在旁的人影也被扭曲成黑雾,一吹就散。 唯有谢狁的掌心的温度是清晰的,刻骨的, 李化吉恹恹垂下眼睑, 忽然笑了一下, 松了手,那酒盏就坠到了谢狁的掌中, 她没了负担,轻松起来,手托着下巴笑:“我没醉。” 她如此薄情 第35节 “阿妩,阿妩。”她叫阿妩,“我要喝葡萄酒。” 她确实没有醉,只是谢狁说她醉了, 她就索性醉了。 左右醉酒是最好的借口, 多少真心话平日不敢说, 都是借着酒劲说出来, 事后还能得到宽恕免责。 李化吉唤阿妩,也是知道在场诸位之中, 唯有阿妩敢递来这盏酒。 果然阿妩取了个新的琉璃盏, 倒满一盏葡萄酒, 就在谢狁的注视下, 摇曳生姿地向李化吉走过去。 虎视眈眈的男人, 大气不敢出的女人们, 都不能阻止阿妩迈向李化吉, 那醉了酒痴笑着却用最清醒的目光看着她的李化吉。 阿妩捎来酒香, 把琉璃盏塞进李化吉的手里。 谢狁道:“你不能再喝了。” 李化吉仰头一饮而尽。 酒尽盏落,开间有瞬间的安静, 李化吉仿佛全然未察觉顷刻绷紧的氛围,反而搂着阿妩的腰,将脸紧紧地贴了上去,阿妩抬手,轻轻捏了捏她被酒熏红的脸颊。 谢狁只看了会儿,便上前捏住李化吉的手腕,将她从阿妩的怀里抽离出来,打横抱起,原本倦怠得半合着眼眸昏昏欲睡的 李化吉,忽然就惊醒起来,变得无比精神,闹着要吃酒,谢狁当作没有听见,抱着她便下楼去。 阿妩抚平了被李化吉拽皱的的衣料,听得那些窸窸窣窣的闲言碎语。 “这也太不像话了,葡萄酒再好喝,也不能如此贪杯,既失仪,又不能伺候郎君,还反要郎君伺候她,也太不像话了。” “到底是贫苦出身,总是缺点教养。” 阿妩冷冷一笑,走出开间,站在走廊里,抚着栏杆:“崔二郎。” 崔二郎正在二楼的开间与同僚话别,立刻听到了阿妩的声音,便往外走出两步:“怎么了?” 阿妩用开间内能听到的声音,道:“准备回去了,你去马车上,把我的披风取来,我吹不得风的。” 崔二郎道:“稍等。” 阿妩慢条斯理地挽着披帛,斜身看向开间里的妇人,那些妇人或是与她移开视线,或是冷哼一声,一个白眼就翻了上去。 * 李化吉被谢狁抱上了马车。 从这一刻开始,她就装醉酒醉死了,整个身子软软地躺着,无论谢狁怎样唤,都不打算理会他。 她是这样想的,也做好了被谢狁扔在地上的准备,但很奇怪,谢狁将她抱了上去,却并没有到仁至义尽的地步,反而还十分有良心地从怀里找了个位置叫她躺着。 四周都是龙涎香的味道,落在脸颊上的视线又这般有存在感,李化吉躺不安稳,倒宁可睡到地上去,于是她装不安分,想借着几番借酒‘闹事’滚下谢狁的膝盖。 可是她才动了没两下,谢狁的怀抱便收紧,索性将她侧翻,更深地落进他的怀里,他的手便搭在她的后背,仿佛是婴儿怀抱的姿势。 李化吉彻底不敢动了,担心自己再弄巧成拙。 她便感到谢狁分明的指骨落到自己的脸上,也捏了两下,就和阿妩捏她脸时一样的位置,一样的角度,一样的力道。 李化吉一怔。 马车行进谢府,装醉了的李化吉不好再醒,于是只好接着由谢狁抱着,登下马车,往鹤归院走去。 夜风微凉,只有脸颊处是烫的。 谢狁进了内进院,李化吉以为他会把自己丢给婢女们伺候,毕竟照顾酒鬼可不是什么轻松的事,但她听到环佩摇动的声响,似乎是她的婢女一个接一个出去了。 李化吉警觉起来,迟疑地思考着该不该‘醒’过来。 但好在没过会儿她的婢女又带着热水回来了,她轻轻舒了口气,告诉自己,究竟在瞎想什么,谢狁怎么可能会照顾她。 她失了警惕,就听珠帘晃动,有人走到她的床边,抽开了她的衣带,将她白嫩如鸡蛋的身躯从繁复的衣裙中剥离出来。 这是谢狁。 即使李化吉不曾睁眼,也能从他轻微的气息,有力的指节,泛凉的触觉中,认出他来。 他们实在是太熟了,几日的同床共枕,皮肤相触时的战栗,加上他的癖好,总是喜欢捏某些处软肉,还有他的聪慧,他总是知道该用怎样的力道得到让他心满意足的反应。 醒着的时候,李化吉就觉得他是他掌心的傀儡,因为他,她才配得到鲜活的存在感,而现在,只能全身心放松去配合装醉的她,这样的感觉更强了。 可是,谢狁是没有错的,他只是在替她擦身子,擦去那些污秽的汗水,复杂的酒气和脂粉气,让她重新变得干净。 奇怪的好像是她自己。 李化吉有几分自我厌弃,就感到谢狁在她的脸颊上落了个很轻很柔的吻,比昙花一现还要刹那,险些让她以为这不过是个错觉。 就在她愣神之际,谢狁又离开,这一次是稍显漫长,就在她真的开始昏昏欲睡时,谢狁又回来了。 但这一次是吹灭了灯,在她旁边躺下了。 这是更让李化吉觉得惊恐的事,谢狁到她的屋子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要纾解,有传宗接代的任务,她身为他的娘子,理当尽好一个器物的职责,去承接他的欲/望,做养育他孩子的容器。 可是,什么都不做,躺在醉酒了的她的身边,又算什么呢? 莫说谢府这般大,就是鹤归院也是个二进的院子,谢狁还有他的房间,他没必要与她挤在一张床上。 李化吉当真看不透谢狁。 她苦思冥想,也没个结果,只能暂且妥协,借着翻身之余,想往里层腾挪过去,好与谢狁之间拉开足够躺下两人的距离,可是她才一动,谢狁那边就察觉了。 他伸来手臂,压在她的身上,随手拍了拍:“乖,睡觉。” 李化吉就不敢动了。 她分不清今晚究竟是谁喝醉了酒。 * 次日,谢狁却又成了那冷酷的郎君。 他起身时,倒是恩准了李化吉照旧睡着,不必伺候他穿衣,但是脸扳得正正的:“往后不要再贪酒,不像话。” 李化吉也觉得她不该贪,她一想到昨晚喝醉了酒,就鼓生了勇气,居然因为讨厌谢狁,不想理睬他,就敢装着醉,故意唤阿妩,就惊得一身冷汗。 尤其是针对阿妩,她昨日那般做,简直是把人往火坑里推。 李化吉就觉得这酒,她确实得少喝。 可是很快,她又想起了些事,她道:“昨夜醉了酒,反倒叫郎君照顾我,当真过意不过去。” 谢狁看了她一眼,皱着眉头:“你凭什么以为我会照顾你?” 李化吉是醉了酒,但不曾失忆,闻言也很意外。 谢狁拿起上朝要用的笏板,最后提醒了句:“记得吃解酒药,晚上回来,我不想看到又一个醉酒的你。” 李化吉若有所思。 她又睡了片刻,方才起身用过解酒药,才去福寿堂请安。 韦氏与崔氏已经在了,现在李化吉对清河崔氏有不一样的情感,便多看了崔氏两眼。 但无奈今日谢夫人对她关心过了头,不停地追问着昨日博望楼宴酒的情形,恨不得将参加宴席蚍蜉有几只都要问得一清二楚。 李化吉那种怪异感又上了来,她模棱两可答了几句,以生性羞涩,不敢与人攀谈为由,意图敷衍了过去。 谢夫人察觉,隐有不快道:“不记得名字身份,长什么样总记得吧?你昨日不光顾着去吃饭了吧。” 李化吉答得滴水不漏:“酒宴上有我从未喝过的葡萄酒,初喝时我只当是果汁,便多喝了些,因此后来醉了酒,一概都忘了。” 她昨日醉酒是被谢狁抱着进谢府的,此事早就传开了,谢夫人摘不了的错,只好转移方向,待要重新对李化吉鸡蛋里挑骨头,李化吉忽然道:“母亲,我预备去鹿鸣苑看一下五弟。” 谢五郎这几个月都闭门不出,唯独李化吉见人时,他拖着病躯前来送了见面礼,这件事给谢夫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于是更不好拦李化吉,只能对她轻轻放过。 李化吉便立刻从谢夫人出脱身,去了鹿鸣苑。 鹿鸣苑里里外外都是安静的,李化吉跟着引路的仆从,来到了藤花架下看书的谢五郎。 他仍是瘦的,往日修身的袍子此时也变得宽大无比,风一灌,就跟纸片一样要跑到天上去。 李化吉怎么看,都不觉得他像是个正在盘算私奔的人。 谢五郎道:“公主请坐,恕我身体有恙,不能起身礼让公主。” 李化吉摇摇头,示意自己不在意,自寻了圆凳在旁坐下,道:“我昨儿见到了阿妩,她与我说你们正在盘算私奔。” 谢五郎温和地笑道:“我猜得没错,公主是愿意帮助我们的。” 李化吉不肯承认她是被那句‘帮他们就是在帮你’打动,她推己及人,能理解郗六娘誓死不嫁不爱之人的决心,可是,理智探穴时,她又总会怀疑这个决定是否是正确的。 李化吉迟疑道:“五郎,你当真想好了,六娘是女子,无论成功与否,她要付出的是你需要付出的成百上千遍,你要为她着想。” 谢五郎指了指自己:“公主看我,我节食,起初是为了说服爹娘,可后来我发现他们是狠心的,哪怕我是他们的亲生儿子,也越不过谢府和这一大家子的利益,所以哪怕我饿死,他们也不会松口。” “我死了心时,也问了六娘是否愿意与我私奔,那时六娘告诉我,私奔不是儿戏,我恐你一时兴起,之后就要欺我负我。我便问她该如何证明我的心。她告诉我,除非我如此饿到次年五月,当我经受这般多的折磨疼痛,却还一如既往想娶她,她就跟我走。” 谢五郎温和地笑,可眼里有着阴暗扭曲的疯狂爱意:“你看,快到五月底了,我做到了,六娘明白了我的心,就该和我在一起。” 第38章 谢五郎见李化吉沉默不语, 用瘦成竹节的手倒了盏茶,递给李化吉:“公主是被吓到了吗?” 李化吉镇定地接过茶,润了润嗓子, 方才道:“并没有, 私奔事大, 你不拿出决心来,让六娘相信你, 她又怎敢贸然抛家弃亲,随你而去。” 她话锋一转,“不过你们找我帮忙,让我很奇怪,阿妩或许不清楚内情,可你是知道的, 我在谢狁面前, 能说上什么话?做成什么事?” 谢五郎眼眸里浮了点笑意:“那日在甘露殿, 公主诚心救我, 又与我说了那样的话,我便知道公主与三兄并非一类人。公主出于无奈嫁给三兄, 自当比旁人更能理解我与六娘, 何况这件事, 也只有三嫂去做更合适。” 李化吉喉咙发紧, 道:“什么事?” 谢五郎道:“我与王灵璧的婚期定在金秋九月, 在那之前还有个中秋节, 届时市井花灯满街, 鱼龙玉舞, 通宵达旦,恰恰三兄最厌与家人一处过节, 你若此时请他带你去市坊玩,他必然同意。” 李化吉道:“只要做这个?” 谢五郎笑道:“是,只要做这个,户帖腰牌我已备妥,出城的路线马车由阿妩姐姐帮助,也不在话下,最重要的只有如何躲过三兄,他若在府,他的暗卫必然也在府,我稍微有些风吹草动,他都能知道,又怎么可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翻出谢府高墙。” 李化吉听罢,并未急着回答,只是端起茶盏,慢慢喝。明后的龙井茶比不得明前,总有几分苦意。 谢五郎也不着急,静静等她回答。 一时之间,唯有风吹院树的摇动声,哗哗作响,李化吉抬眼,看着瀑布般垂落的紫藤萝。 她道:“你凭什么觉得我一定会帮你?就因为你觉得我与谢狁不是一类人,我嫁给他受了委屈,所以也能感同身受,无私帮助后人来免于步我后尘?我承认,你和阿妩的话确实很打动我,所以我愿意听阿妩讲,也愿意来看你,听你讲,但我也跟阿妩说过,如果只有理解,没有理智,我活不到现在。” 谢五郎微微皱眉。 她如此薄情 第36节 李化吉继续道:“‘只要做这个’,说的倒是轻巧,我若平日与谢狁关系冷淡,忽然那日想与他去共赏花灯,等事发,以他的聪慧,你猜他会不会第一个怀疑我?你们是一走了之了,但我为了掩饰自己,需要从现在开始,直到中秋,将近三个月的时间与他亲热接触,这与我而言,何尝不是一种痛苦?” 她缓慢将目光落回谢五郎的身上,盯着他那饿成皮包骨头的模样,从其中估算着私奔的价值究竟能值几斤几两。 “除非你能给我一万两,”李化吉竖出一根手指,抵在鼻尖,露出的一角眼睛,弧度圆翘,有狐狸的狡黠,“黄金。” 谢五郎的瞳孔骤然缩小,他盯着李化吉,有种打鹰的反被鹰啄了眼的感觉:“公主胃口未免太大,我与六娘离了家后,也是要生存,万两黄金实在拿不出。何况公主住在鹤归院,拿了如此多的黄金,也不怕三兄察觉?” 李化吉道:“我暂且只拿十两黄金,余下的你可以存在阿妩那儿,等我要时再去取用。” 谢五郎道:“你就不怕阿妩昧了你的东西?” 李化吉笑眯眯的:“怕什么,我们可是共犯,阿妩昧了我的东西,也当怕我将你们告发出去。” 谢五郎抿直了唇:“依着三兄的性子,他能活揭了你的皮,你也不怕?” 李化吉咦了声,奇怪道:“谁说我只能向谢狁告发?碰巧昨日宴席时,我听那些妇人说起大战即将胜利时,以王家为首的文官担心谢狁功高,意图以押送粮草的军官贪污为由,将手伸进谢狁的北府兵,瓦解他的势力。我又刚好认识王之玄,若我通过他,将你拐骗郗家六娘的事告诉王相,王相又该如何运作此事?到时候,谢家、郗家、王家三家联手,把地一寸寸翻过去,不愁找不到你和郗六娘,阿妩叛逆,也要小心怎么被郗家和崔家联手揭了她的皮。” 谢五郎沉默了半晌,道:“我确实错看了你。其实你若真恨三兄,大可直接将此事告知王家,以王相的本事,再算上郗家,足够让三兄大伤元气。既如此,我又怎么敢信你。” 李化吉道:“王家也好,郗家也罢,不过是又一个谢家而已。有什么两样?我管不了这世道,只想求个活命罢了。” 她一顿,谆谆诱导:“钱货两讫的交易比单凭人品的交易更可靠,尤其我们还有这一层共犯关系,既然互相捏着对方的把柄,那就意味着我们永远安全。你觉得呢?” 谢五郎掀起眼皮道:“我不是不肯给你,但是黄金万两实在太多,就算把鹿鸣苑的地皮刮干净,我也凑不出。” 李化吉道:“那你身上有多少?” 谢五郎道:“黄金五千,都在阿妩阿姐那儿。” 李化吉是摆过摊,贩过菜蔬,因此很懂得讨价还价。 她起初狮子大开口,也不过是策略罢了,因此很顺畅地把心仪价码开出来:“我原本想分走一半,但也要为六娘着想。这样吧,我拿你两千,再附带两份新的户帖,出城的腰牌,可以吧?” 谢五郎一怔,道:“公主原来也想走?” 李化吉淡道:“没人会向往能困住自己的血笼子。我没有忘记伏皇后惨死的模样,自然也记得谢狁是个多么喜欢斩草除根的人。我又与逢祥一体,我因他成为徒有虚名的公主,他若死了,我想等着我的也只有一根白绫。” 李化吉喝尽白瓷盏里的苦茶,道:“多谢招待。” 她起身,正要告辞,谢五郎突然道:“公主肯给我折价,我记公主的情,因此也有件事要提醒你。” 李化吉诧异,又重新坐了下来。 谢五郎道:“三兄从小冷情冷性,生人勿进,一旦有什么活物被他允许,可以与他肌肤相亲,那他对这活物定然是有一点喜欢的。至于究竟是健康的喜欢,还是只是针对玩物的喜欢,我不能保证。但公主要记得,三兄偏执,掌控欲强,一旦是被他划定为所有物的东西,若敢对他生有二心,他一定会杀了它。” 他迎向了李化吉震动的目光,淡道:“因此三嫂要逃,一定要徐徐图之。尽管我很想劝三嫂最好不要想着出逃。” * 谢狁回府时已经迟了。 王家那边连战事结束都来不及,军士还在前线作战,他就在后方谋筹,要将贪污这把刀插进北府兵,切断谢狁的臂膀。 幸好他早有准备。 因为料到王家的不安分,所以这次出征,谢狁罕见地选择坐镇后方,由他亲自筹算粮草,核对入账,故而面对王家制造的假证据,他应对得还算从容。 政事从容了,可心难免会觉得厌烦。 是那种夹杂着想一把火把整个世界都烧干净的暴戾的厌烦。 谢灵与谢炎跟了他一日,连口大气都不敢出。 可偏偏,刚入谢府,就被谢道清身边的管事给拦住了,谢灵与谢炎对视一眼,迅速低下头。 谢狁声音很淡:“父亲老了,早该歇着才是。” 管事恭恭敬敬道:“老爷就是为了等三郎君,方才强撑到现在,还请三郎君移步福寿堂。” 谢狁长身玉立,脸上尽是漠然:“不必了,我怕父亲将身上的病气过给我。” 管事脸部的肌肉微微颤抖,谢狁继续道:“父亲做了家翁,自有养病的时间,我比不得他。” 谢狁边说边抬脚,正好最后一个说完,就能擦肩走了,管事猛然转头,道:“老爷知道三郎君不愿见他,自老爷病了,三郎君就从未去见过他,尽过一日的孝道。” 谢狁脚步不停。 管事咬咬牙,道:“三郎君既不愿去,属下便斗胆替老爷向三郎君问一句,三郎君当真要做得这般绝情吗?王家做的不对,你反击回去就是,昨夜又是为何要在博望楼宴请那堆武将?五姓七望,十二个家族,互相联姻,同气连枝,早是一家人,三郎君当真为了回到北边去,要对自己的亲人下手吗?” 谢狁停了脚步。 风住月影止,万籁俱寂。 管事道:“北边真的就这样好吗?值得让你心心念念想了那么多年。你忘了当初我们是怎么被胡人的铁骑赶到南边来的?你莫要以为赢了一场,就真的可以把胡人赶到长城外去,到时候,我们连南方都待不下去,难道要因为你的任性贪心住到海里去吗?” 谢狁闻言,眸色微敛,说不清究竟是感慨还是讥讽:“确实是他会说的话,你在他身边待久了,学得很像。” 他转过身,神色微凝,道:“你与他说,我谢狁背着弑君杀师的罪名,就是为了回到北方去,若他仍旧冥顽不灵,妄图阻止我,我不介意再多背一个弑父的罪名。” 谢狁缓慢地说完,言语之间连个波动起伏都没有,可正因为这样的平静,方才让管家相信他真的能做出手刃亲父的事。 管家心潮澎拜起伏,想到谢道清那诡异突发的急症,不得不怀疑那就是谢狁下的手。 第39章 谢狁步进鹤归院时, 就见廊下台阶凉如水,却有个人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抱着衣物, 脸枕着膝盖, 不知是不是等得久了, 因此累睡着了。 谢狁皱起眉头,走到李化吉面前, 用手背去贴她的脸,果然不出所料,玉颊泛着凉意。 他便转了腕骨,轻轻地将李化吉拍醒:“李化吉。” 李化吉睁着朦胧的睡眼醒来,因为意识尚未回笼,故而还显得有几分呆愣, 一双桃花眼雾里看花般望着他, 显出几分娇憨来, 半晌, 才慢慢唤他:“郎君。” 谢狁颔首,意思是听到了, 又道:“怎么不在自己的屋里等着?” 李化吉想, 等在自己屋里, 哪有等在这儿显得有诚心。 她道:“郎君回来得迟, 我唯恐与郎君错过, 才候在这儿的。” 谢狁皱眉:“也不怕着凉。” 李化吉摇摇头, 耳坠反射着烛光, 熠熠生辉:“我穿得多, 不怕着凉。” 她手里拎起那件里衣,递给谢狁:“郎君试试。” 谢狁有些意外:“做得这样快?” 等撑开了里衣, 才知道原来没有做好,只是有个样子罢了。 李化吉道:“估摸着裁了,但缝制时免不了要吃布料,所以想先让郎君试试,也好早做调整。” 谢狁就瞥了眼李化吉。 她前后态度变化明显,谢狁不信她不是无事愿登三十企饿峮八以寺吧仪刘9流仨更新漫画音频呜呜视频宝殿的人,他慢条斯理把里衣折叠好,递到李化吉手里:“先回去沐浴,等我片刻。” 这是今晚要睡她的意思了。 也行,睡她总比什么都不做,干躺在她身边好。 李化吉保持微笑,冷静地接过里衣。 李化吉回了自己的屋里,将里衣放下,先去净房沐浴,结果等脱了衣物时她才发现月事来了。 李化吉舒了口气,愉快地沐浴完,用上月事带,穿好衣服出来。 谢狁已在他的院子里沐浴完,正在试那件里衣。 他的手臂线条极其漂亮,坚实有力却不显粗犷,可以轻轻松松把李化吉抱起来,完全是一个武生的胳膊,却偏偏长在了文人的身上。 李化吉收回视线,走上前去,心无旁骛地检查他的尺寸,谢狁见她看得认真,道:“若是有错,就是那夜我没叫你量仔细。” 他挽着她的手:“好了,帮我把衣服脱了罢。” 李化吉闻言,马上道:“我来月事了。” 谢狁没说话,就看着她。 李化吉斟酌着词:“女儿家来月事容易弄脏被子,再者来月事时我总是不大舒坦,怕打扰郎君安睡。” 谢狁没听说过来月事身子也会不舒坦,他道:“是吗?” 这声落到李化吉耳里,总觉得是谢狁不信的意思,于是解释道:“女人家来月事是不能碰凉水的,但穷苦人家,忌讳不了这个,我又总是累着,所以每回来月事,总是痛得睡不着。” 谢狁道:“无妨。” 李化吉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谢狁却又道:“夫妻之间总要同房睡的,你拣个时间将这里收拾番,我会叫人把我的东西搬过来。” 这竟然是要与她同住的意思。 李化吉愣住了,只觉是挨了个晴天霹雳,她一想到往后日日夜夜要与谢狁相对,简直暗无宁日。 李化吉僵着脸,道:“郎君从前不是想与我分房睡吗?怎么突然改了主意。” 谢狁道:“谁知道呢,我竟然与你睡得挺习惯。” 李化吉因为这话难免想起谢五郎告诉她的事,那只惨死的兔子,曾经也被谢狁亲昵地握在手上盘着,却因为‘背叛’最后还是死在了亲爱的主人手里。 现在,她就是那只兔子吗? 李化吉不想前功尽弃,低着头,掩饰着神色躺进了拔步床内侧,谢狁熄灭了灯火。 李化吉一睡下,就感觉落到了谢狁的怀里。 她在挣扎与如何挣扎之间犹豫半晌,终于还是道:“郎君,来月事时最好正躺着,如若这般侧躺在你的怀里,恐怕被子会脏。” 谢狁皱眉:“这么麻烦。” 是啊,来月事的女人就是麻烦,你要是嫌弃赶紧回到你的院子里去。 但谢狁没有再说话,只是松开了抱着李化吉的手。 李化吉立刻逃出升天般,挪出他的怀抱,静静地吸进自由清新的空气。 黑暗中谢狁的声音更为清晰:“明日请个大夫来瞧一瞧。” 李化吉不是很愿意看大夫,但谢狁显然不是与她商量:“等我回来要看药方,还要看到你喝剩的药渣。” 好像一开始就知道她不情愿一样,谢狁的手慢慢抚上李化吉的小腹,抚得她毛骨悚然。 “化吉,我们该有孩子了。” 她如此薄情 第37节 尽管早知自己是孕育谢狁孩子的容器,可李化吉听到这话,还是觉得恐怖,她难以想象从她的肚子里爬出一个与谢狁眉眼相似的孩子,究竟是多么诡异的一件事。 她结结巴巴道:“我觉得这样的事,顺其自然最好。” 谢狁道:“总是要生的,早些生对你也好,况且,你今晚这般殷勤,我以为是你已经想通了,原来不是吗?” 这话叫李化吉难接,几乎堵死了她所有的退路,李化吉只好道:“嗯。我很高兴昨晚郎君肯带我去博望楼,参加宴席,我……我会努力做好一个贤惠的娘子。” 谢狁道:“知道了。” 没人再说话,床帐内静静的,只有两道呼吸声相缠,李化吉心烦意乱到想要踹被子,可是想到谢狁就在身旁,她又硬生生地忍了下来。 她双眼瞪在黑夜里,一直没睡着,到了后半夜,小腹果然慢慢胀痛起来,到了某一刻,又发展成了剧烈的疼痛,就好像孙猴子在她的肚子里大闹天宫,翻江倒海。 李化吉疼出身冷汗,只能慢慢侧过身,弓起身子,用膝盖抵住腹部。谢狁觉浅,这轻微的动静还是很快将他吵醒了,他道:“开始痛了?” 李化吉呜了声。 谢狁道:“痛不会叫人?” 灯重新亮起来,谢狁半支着身子,看到李化吉两眼泪汪汪地窝在被褥里,可见是疼很了,就连眼里也多了少见的柔软。 谢狁原本还想骂她几句,自己的小日子记不住,偏要跑去台阶上坐着等他,她不痛谁痛? 可看她那么可怜的模样,谢狁到底没有说出口。 他道:“有什么可以疏解你的疼痛?与我说,我替你去拿。” 半夜被吵醒,他语气温和,没有半分的恼意,李化吉意外之余,琢磨了会儿,还是开了口:“我要汤婆子。” 谢狁就出去了,不一时就拿了个汤婆子回来,递给李化吉,李化吉迫不及待地接过,贴到只穿了里衣的肚子上。 谢狁看得直皱眉,只觉胡来:“不怕烫伤?” 他要把汤婆子拿回来,李化吉却紧紧护着:“只有热东西贴着肚子,肚子才会觉得舒服。” 谢狁皱眉。 谢狁掀开被子,不由分说把汤婆子夺了过来,放到一旁的矮几上。李化吉一愣,委屈地把被子掖好,以免过多着凉。 谢狁重新躺下:“我怀里热,你抱着我也是一样的。” 李化吉不依:“不能侧躺着睡,要把被子弄脏的。” “脏了就脏了,府里不缺浆洗的婢女。”他闭着眼眸,显然是困极累极,也不等李化吉回答,就扯过她搂进怀里。 他的怀抱果然是热的,体温刚刚好,不必担心会被烫伤。 谢狁道:“睡罢。” 李化吉怎么可能睡得安稳,时睡时醒,断断续续地做了不少噩梦,都是梦到自己成了兔子,因为逃不出谢狁的魔爪,于是惨死在他的刀下。 次日,谢狁一起,李化吉就醒了。 这一次谢狁也没叫李化吉起身伺候,而是边自己穿衣边与她道:“别忘了请大夫。” 李化吉不情不愿:“记得了。” 谢狁道:“你让婢女把屋子清理下,今晚我就要搬进来。” 李化吉犹豫了许久,到底也只回了个闷闷的‘嗯’。 谢狁习惯给个巴掌再赏个甜枣,见李化吉兴致不高,就知道她必然是不情愿的,只是碍于他的威势,才不得不答应。 但无妨,他总有办法叫她情愿,于是道:“等杀了岳父岳母的山匪死了,我带你回山阴祭扫他们的墓地。” 李化吉几乎以为听错了:“朝廷打算剿匪了?” 谢狁道:“是我决定要剿匪,不过首个地点不是山阴,你还要略等一等。” 李化吉激动起来,山阴县县长是个闲散公子,从不到任,手下的人自然不肯尽心办事,对于剿匪这般凶险的事自然更不上心,如此,山阴的山匪才这般猖獗。 她还以为永远都等不来杀害父母的血仇被绳之以法的一天。 李化吉不住道:“没关系,能杀了他们就好,能杀了他们就好。” 谢狁目光微顿:“你放心。今日我把谢灵留给你,你不必去福寿堂请安,无论那边怎么唤你,记住了,你都不必去。” 纵然李化吉还在激动,可也不妨碍她听到这话时,心里咯噔了几许。 她并不知道谢道清病得古怪,却记得谢夫人的盘问,也记得博望楼时,那些妇人们说起文官的厌恶。 “我们的郎君在外拼死保家卫国,他们却想着如何断我们的粮草,害死大晋的好儿郎,当真可恶至极。” “大司马以军功令行赏罚,说句不敬的话,这也是你我郎君应得的,但就因为他们的儿郎豁不出性命,挣不了这个军功,他们就眼热,也想要像终止科举一样,终止军功,凭什么?难道你我的郎君的命就不是命?活该拼死拼活却什么都没有?若真要如此,我是头个不情愿的。” 如此,几下一结合,李化吉就知道了,谢狁昨夜在博望楼设宴,是要彻底收拢心腹,对付以王相为首的文臣。 怪不得好端端的,他要去剿匪。 李化吉才刚起的那点感激立刻就散了,相反深切地担心起另一件事来。 若谢狁当真在这纷争中取得胜利,李逢祥该怎么办?她这个仅剩的与李逢祥相依为命的亲人,难不成真的只有死路一条? 第40章 李化吉坐在院子里看仆从进进出出, 把谢狁的东西搬进了她的屋子里。 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好像是亲眼看到自己的地盘失守,被谢狁一点点蚕食殆尽。 她叹了口气, 忽然听到外头有些动静。 原本月事在身的她懒得理会, 可无奈耳朵太灵, 依稀好像听到了谢夫人中气十足的哭声,以及十分熟练的孝道压人:“我可是他的亲生母亲, 从小将他喂养到大,如今连进他的院子,见见他的媳妇都不允许了?” 李化吉并不愿意理会,谢夫人就像这谢府,外头看得风光体面,内里却不知道被虫子蛀成了什么样, 唯有脏和恶心。 可谢狁到底并非可以依靠的好夫婿, 她也不是什么以夫为天的贤惠娘子, 因此既然谢狁特意嘱咐过她不必见谢夫人, 那她必然是要见一见的。 左右是在她的院子里,谢灵也在, 想来谢夫人哪怕有坏心, 也要顾及着谢狁, 不敢做得过分。 于是李化吉手里抱着汤婆子, 走了出去, 就见谢灵被闹得焦头烂额, 却还是尽职尽责地守在院门口, 一步不动, 任着谢夫人哭啊闹啊,把狠话都放绝了。 李化吉见状, 皱着眉头,走上前,唤了声:“母亲。” 谢夫人见她出来,眼前骤然升起光亮,倒是谢灵看到她,皱起眉头:“三少夫人,大司马命你在屋内好好休息,怎么出来了?” 李化吉微笑:“我在屋里听到外头吵得慌,出来见是母亲,想来母亲应是有事,便来看看。”她说完这话,倒是又向着谢夫人道,“郎君的话我一向不违背的,今日郎君出府前特意嘱咐我要在院子里好好休息,我便听他的话。” 于是谢夫人就知道她没有可能把李化吉骗出鹤归院了,不过好在也无碍,毕竟在她看来,李化吉出身贫贱,在世家大族之中,也没个亲眷故友,正应了那句‘头发长见识短’,自然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好骗得很。 谢夫人就道:“不过是听你请了大夫,担心你的身子,故而想来看看你。” 李化吉听出来谢夫人这是一种暗示,示意她速速顺着这个台阶,准备一个专门用来谈交心事的‘密室’,将谢夫人体面地请进去,好说些真正的体己话。 李化吉不想辜负谢夫人的好意,道:“多谢母亲关心,我的身子无碍,只是请大夫来看看月事,郎君想要我为他怀个孩子。” 她适时地做出个害羞的模样。 谢夫人闻言却大为震动,狐疑地看着李化吉:“三郎当真这般说?他可是一向最讨厌孩子。” 谢狁抚在她的小腹上说想要个孩子的场景恐怖得李化吉永世难忘,她怎么可能记错。 李化吉也用一个新妇该有的怀疑目光看着谢夫人:“郎君很讨厌孩子吗?可昨晚的确是他主动提出要一个孩子。” 谢夫人倒不瞒李化吉,这毕竟是关于谢府香火延续的大事,而在她看来,在这种事上,李化吉与她应该是一伙的。 谢夫人道:“他以前说过,小孩子最可恶,看着如白纸般纯洁无暇,却是最善恶不分的东西,就连世上最熟练的刽子手,在残害生灵的这件事上,都比不过小孩。好像据此,他一直以为人性本恶。” 李化吉怔了怔,道:“孩子生下来,确实万事万物皆不知,此时就要由父母好生教养才是。” 谢夫人摇摇头,也觉得谢狁的想法很荒唐,因此未语先否定:“我也这般与他说,谁知他说这样更恐怖了。谁又能保证为人父母者拥有美好的品行,而不是将恶毒偏执通过血缘一代代传递下去。” 她说完,见李化吉浸入沉思,神色凝重起来,似乎很担心的样子,便安慰她道:“不过你也不必担心,想来那时是我催他成婚生子,催太过了,他方才口不择言说了这些糊涂话,你看,现在他不是同你成了亲,又想与你养育个孩子吗?想来这些话也当不得真。” 李化吉却觉得,谢狁这话不像是玩笑。 毕竟从谢五郎的身上,她已经见识过何为偏执疯狂,而谢五郎又用同样的词汇评价过谢狁,或许就如谢狁那样说的,恶毒与偏执会通过血液,传播给每个谢家的儿郎。 唯有一点,目前为止她还看不出、也想象不到谢狁偏执起来究竟是什么样。 甚至她还有几分怀疑,谢狁那样薄情寡义的人,真的会有这种浓郁的情绪吗? 就在李化吉即将否认了谢狁时,一个可怕的场景又跃然在眼前。 她想到了李逢祥被迫与一堆尸首待在一起的那个早上。 其实那次入宫,她一直觉得谢狁怪怪的。 谢狁明明没有想过好好培养李逢祥,却在晚上突然与她说,李逢祥这样做不了明君,以此意图说服她主持参与对李逢祥的惩罚。 谢狁明明说了要引导李逢祥成为一个明君,又怎么会用如此残忍变态的手段去对付一个才十一岁的孩子? 李化吉还记得她抱着李逢祥睡在太极宫,睁开眼时,却看到谢狁的身影就矗立在帘帐外,低着头,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何时就来,又这样一声不响地看了多久。 那时候,她真的以为这件事触犯了谢狁的逆鳞,无论是她还是李逢祥表现出来的逆骨,都足以让谢狁将他们碎尸万段,所以当谢二郎说这不过是一件小事,哄一哄谢狁就能过去时,她一个字都没有信。 但事实就是,这件事收场得很轻易,哪怕她为了违抗谢狁,烧了殿门,最后真正得到处罚的是谢灵他们——尽管她也受到了惩戒,谢狁却真的就这样放过了李逢祥。 但她和李逢祥得到‘善待’的前提还是因为她承诺了若她要见李逢祥,除非得到谢狁的允许。 换言之,如果得不到谢狁的允许,她可能一辈子都见不了李逢祥。 那么试想,如果那天她没有反骨,而是老老实实地遵守谢狁的命令,真的强迫李逢祥在那个满是尸首的宫殿里待够一个早上,恐怕李逢祥是真的会恨上她。 到那时,谢狁同样可以将她与李逢祥分开。 李化吉想到这里,有些不寒而栗。 可是谢灵还在,她万万不能表露出一分,于是她将手微松,垫着的帕子被风吹走,她再摸上汤婆子,果不其然烫到了手,轻嘶了一声。 谢夫人忙关切地问道:“三媳妇怎么了?” 李化吉终于可以合情合理地露出个难看的表情:“不小心烫到手了,不妨事,让碧荷给我抹个烫伤膏就是了。” 谢夫人见她好像忘了提要请自己进去的事,只好自力更生:“正巧你月事有碍,我有些偏方可以助你生育。” 她斜睨了眼谢灵:“这种事,总不好叫我站在门口,说给三媳妇听罢!” 谢灵无奈,只好让开了一个过道,谢夫人立刻挤了进去。 李化吉顺手把汤婆子递给碧荷,碧荷还想给她装个手炉来,被李化吉拒了,她很清楚现在谢狁带给她的不寒而栗,是多少个手炉汤婆子都煨不暖的。 谢夫人迫不及待地走进了内进院,果然见得那些仆从在把谢狁的东西搬到李化吉的屋子里,她很诧异。 她如此薄情 第38节 谢狁此人,从小就不与人亲近,三四岁的年纪,二郎四郎都还住在她屋里的碧纱橱住着,不肯与母亲分开时,谢狁已经主动要搬到鹤归院来住了。 那时谢夫人亲自带人来收拾院子,看到这样小的孩子要住这样空空荡荡的屋子,难过得要哭。 谢狁就在这样站在一旁,冷眼看着她,眼里既无与母亲分离的痛苦,也没有独自生活的怯意,反而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讥讽。 他冷淡地说这儿清净,再没有这儿让他更满意的地方了。 那是她第一次在这个儿子身上感受到了薄情寡义。 从前倒还罢了,谢狁对婚事不上心,谢夫人还可以安慰自己,是他天性使然,可是现在看到他把东西搬进李化吉的屋子,心里还是生出了怨怼。 这个家,这些家人,就这般让他厌恶吗? 宁可与一个贫女住在一起,也不愿意收下母亲送来的娇妾美婢,他们的母子情分就这样淡吗? “母亲,”李化吉见谢夫人仍旧矗立在院中,看着进进出出的仆从出着神,也不知在想什么,她很诧异,“母亲在看什么?” 谢夫人敛住情绪,将脸转向李化吉时,神色已是无异:“我在看仆从们手脚可还麻利,三郎屋里古董多,若是毛手毛脚打破了,可不好了。” 她抬步赶上李化吉,一道走进了东厢房。 既然要说关于生养的事,谢夫人自然可以痛痛快快把门关上,只留一扇窗,可以叫她一眼望见谁进了来,也可避免被人偷听了去而不自知。 她这样谨慎地布排好后,方才旋步到了李化吉面前,紧接着就道:“三媳妇,你找个时间劝劝三郎,叫他莫要等撞了南墙才回头。” 李化吉一颗玲珑七窍心转了转,暂时决定把谢夫人的异样与那日她对博望楼盘东盘西联系在一起。 李化吉道:“母亲要我劝郎君什么?” 谢夫人道:“他都搬到你屋里来,难道还没有与你说?他要崔二郎去剿平江县的水匪,顺便再把平江县的县令绳之以法。数典忘祖的东西,他忘了,我可没忘记,我虽是王家的女儿,可是我的母亲,他的亲外祖母可是来自范阳卢氏,他现在要杀卢家的郎君,这让卢家、王家、世人怎么看我?又怎么看他?” 李化吉却不能对谢夫人的焦急羞耻感同身受,她只是不出意外地想到,又一个世家公子,尸位素餐,任着水匪成患,百姓受苦,好容易追究起来,却要因为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自罚三杯就可以轻轻放过。 凭什么? 李化吉心里厌恶,面上却犹豫:“这是政事,我不好劝的。” “什么政事?五姓七望间,哪有政事,都是家事。”谢夫人道,“若不是他不见我和老爷,我们没了法子,也不至于求到你面前。好孩子,帮三郎,也是在帮你,若任着他一意孤行下去,等其余几家联手,他以为靠拉拢清河崔氏还有些末流出身的武将,就能扛得住世家的怒火吗?到时候别说大司马了,就是个七八品的小官可能都轮不到他做,届时,也容易影响到你的体面。” 李化吉眼前一亮。 第41章 “稽查官员失职, 乃是御史廷尉之责,今大司马要绕过这两个府衙,擅自命令崔二郎追查绞杀平阳县县令, 恐有逾职之嫌。” 王相手执笏板, 微微侧身, 让老迈却不失稳重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宇之内响起,久久回荡在与会朝臣的耳廓之间。 他凝眸, 看向谢狁,预备着从这位年轻的权臣脸上捕捉到一丝一毫的惊慌:“我又唯恐大司马是得了皇命而我们不知,误了陛下的大事,故而还特意去问了陛下。” 他话音刚落,群臣之间就响起了喧哗,这位久闻大名、却总是幽居深宫、甚少可以在外臣面前露脸的小皇帝正身着冕服, 头戴旒冠, 从侧殿而出, 步步坚定地往皇座迈去。 在窃窃私语中, 一直凝视着谢狁的王相露出了运筹帷幄的笑:“寿山很忠心,可是我的好外甥, 你还是忘了制衡之术。” 王谢共分天下, 将皇权作为两家私库, 一毫一厘莫有遗忘, 都分得清清楚楚。 王家得了相权, 谢家得了将权, 到了大明宫内, 则要倒悬过来, 谢家拥有掌管诸位内相的权力,而王家理所当然地拿走了对大明宫的卫戍权力。 寿山当然忠心, 可若王家铁了心要把小皇帝带出后宫,只需要一两个侍卫就能把去了势的老太监制服。 谢狁转脸看去,没有寿山陪同的小皇帝,已经顺顺当当地坐上了皇位。 那是他第一次坐上这个位置,迎着群臣的目光,表现得很拘谨,但口齿清晰:“朕不同意大司马稽查平阳县县令。” 王相露出了极为满意的笑。 一时散朝,各大臣都聚在王相身边,谢狁目光轻掠而过,不出意外,都是太原王氏、范阳卢氏、临安郗氏的子弟,这一次反击战打得漂亮,他们给了权势滔天的谢狁当头棒喝,还是用他的石头砸了他的脚,免不了要自鸣得意一阵。 谢狁轻哂,步出议政大殿,王之玄疾步追来。 “谢三郎!”王之玄高声疾呼,顾不得仪容,一把拽住了谢狁的广袖,将他扯住,“我唤你也不理我,你越发孤僻偏执了。” 谢狁淡着神色将袖子扯回来:“听到你的声音就知道你想与我说些什么,我不想浪费这个时间。” 王之玄一噎,也是生了气:“我劝了你那么些话,你可曾有一句听进去?” 谢狁步下阶梯:“又非良言,我何必理会。” 王之玄气得拿手里笏板砸谢狁,偏谢狁好似后脑勺生眼,他轻轻歪了下头,就叫笏板落了个空,坠在阶梯上,一弹,又劈里啪啦掉下去好几阶。 谢狁住了步子,看了眼那笏板,又转头看向还站在上方阶梯上的王之玄。 今日是个艳阳天,明灿灿的阳光照得王之玄脸颊泛出汗意,将新敷的脂粉浮开,腻滑无比。 而在他身后是被众星拱月的王相刚刚步出了议政大殿,正遥遥向谢狁望来。 谢狁只说了一句话:“大晋已是外强中干,如若任由它被尸位素餐的世家腐蚀中空下去,你我迟早要做亡国奴。道不同不相为谋,王之玄,你不必再劝我。” * 谢狁坐上回府的马车。 谢炎几乎以为听错了,侧头隔着竹帘再询问了一遍:“大司马,不去兵衙?” 谢狁闭目,因为失了凌冽如寒星般的眸光,让他的五官显得格外俊秀漂亮。 他道:“不去。” 谢炎便不再多问,催动了马车。 车轮辚辚而动,压过被雨打风吹去的青石板,谢狁感觉到了些许的疲惫。 疲惫。 这是谢狁甚少能感觉到的情绪。 他自小就习惯将每一件事做到最好。 做谢家儿郎时,他上承父训,博通古今,诗名才绝,下导子侄,芝兰玉树,不坠谢家门楣。 但他很清楚,这并非出于孝心或者家族荣誉,他只是有一股傲气,觉得他这样的人,天生就该把所有的事做到最好,否则与芸芸众生有何区别。 所以后来入朝为官也是如此。 可是为官作宰与做君子不同,君子只需慎独,入朝入世却需要同流合污。 如若不然,便有许多的事可以来绑架他,亲情、血缘、师生情、同门情谊,样样种种的阴影下,左边写着有福同享,右边写着高抬贵手,觥筹交错之间,酒水碰撞出一个逐渐腐朽、偏安一隅的大晋。 如若他不从,便有许多的恶名往他头上冠,每一种恶名在这个讲究天地君亲师的朝代,都能成为杀死他的利器。 那是谢狁第一次感受到疲惫,也是在那一次,他明白了手握天下兵权的祖父最后为何会郁郁而终。 可笑的是,在祖父缠绵病榻时,才走到山阴就放弃了游历的他为了让祖父高兴,特意到祖父床头起誓,终有一日,他会收回故土,带着祖父回到故乡去。 须知少日擘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他还是太年轻了,以至于日后想起祖父的那一眼,他那颗被冻得冰冷结实的心还是想流泪。 马车驶入了垂花门,他踏下步梯时,看到了坐在马上,正要出府的谢二郎。 谢二郎看到他,立刻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下属,快步向他走来:“三弟我有话要问你。” 谢狁知道他想问什么,自从班师回朝,谢二郎只在谢府住了一晚,就以操练为由,仍旧住到兵衙去了,对家里发生的一些事,他知道得自然慢些。 谢狁道:“若你想问父亲的病,我告诉你,是我干的。” 谢二郎的瞳孔骤然缩小,比起意外,倒更像是触动了旧情,他搓了下掌心,道:“是吗?你打算留他几时?” 谢狁的声音微沉,在这个艳阳高照的日子里,劈出了几分凉意:“他留了祖父几时,我就留他几时,总要他吃够苦头才是。” 谢二郎用力点头:“是他应得的。既然是你做的,我便放心了,对了,再告诉你一声,今天母亲去找过弟妹,你好生处理。” 谢狁敛了眸色:“我知道。” 二人平静地擦肩而过,连靴底的尘土都未惊起。 * 谢狁到鹤归院时,谢夫人已经抹着眼泪离开了,正房也收拾好了,李化吉正困顿地蜷缩在花窗边的榻上瞌睡,谢狁走了过去,也未曾将她惊醒。 好像只要和他睡在一起,她夜里就总是睡不安稳。 谢狁抬手,捏了捏她的脸颊,阳光将她的睫毛照得根根分明,油脂一样淌在白皙的脸上,晒出了几分热意,以致于他的手碰上去后,也有了些许滚烫。 在他的作弄下,李化吉嘤咛了声,从梦中清醒过来,缓缓睁开的双眼目光涣散,过了好会儿,才聚焦起谢狁的身形。 “郎君?”她很诧异,手撑着矮几坐直了身子,被碰歪的簪子就这般斜掉出了蓬松的发髻,她微有些难为情,“你怎么回来了?碧荷也不叫我。” 谢狁道:“无妨。” 他将那支簪子拣了起来:“怎么挽发?” 李化吉有些诧异,但还是打着手势比划给他看,谢狁给自己簪惯了玉冠,手指很灵活,熟练地将李化吉散落的一缕头发挑起,用簪子重新簪了回去。 他后退了一步,打量了会儿,道:“很漂亮。” 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夸赞自己的手艺,还是夸赞李化吉。 李化吉扶了扶鬓,抿唇,道:“郎君容我去净一下脸,过会儿我有事要与郎君说。” 谢狁颔首,等李化吉起身,他却又握住了她的手腕,自己往阳光筛不进的那侧位置上坐了,顺势将李化吉拉到怀里,将她抱坐在结实的膝盖上。 很狎昵的姿势,不像夫妻,倒像是恩客与妓子。 偏他手未顿,捏着李化吉的手玩着:“要与我说什么?” 李化吉显然是不适应的,她意图挪动身子,可这姿势委实又尴尬,怕不小心蹭到谢狁,于是只能这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僵着身子还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与他道:“今日母亲来见我,说是要送我调理月事的偏方,实则是为了要我与郎君求情,放过平阳县县令。” 谢狁‘唔’了声,道:“因她没了法子,父亲病了也不中用了,所以她拿我没有办法。” 他的手贴着李化吉的腰,也不用什么力气,只需轻轻一揽,就能卸掉李化吉矜持的力量,让她彻底坐了个实。 李化吉结巴道:“我也这样说呢,我又不懂政事,哪里能跟郎君说上话。可她见我不肯,与我分析了好一通时局,我才知郎君竟然被步步紧逼至此。” 谢狁听到这话,方才缓缓转动瞳孔,看向李化吉。 她是极为柔顺温和的,明明生着一双潋滟桃花眼,可是望着人时总显得无辜又无害,与人温言软语时,又像是一支暖融融的蜡烛,慢慢将自己燃烧干净,好将为数不多的热意一点点擦暖旁人。 李化吉道:“我便想着,或许我真能帮上郎君。郎君与王家的斗争,无论怎样,名义上都是臣子之间的争斗,逢祥虽无实权,但到底还是名义上的皇帝,若由皇帝直接下了谕旨,想来王家也不敢有他话,郎君亦可放开手脚,去实现自己的抱负。” 谢狁似笑非笑看向她:“你当真想帮我?” 李化吉斜了他一眼,似乎有几分嗔意:“郎君不相信我?阿爹阿娘可是死在山匪的马刀下,我平生最厌恶匪患,郎君愿意平定平江县水匪,于我来说是天下最快意的事,何况郎君还与我立下诺言,说平完平江县水匪,就要去剿山阴的匪徒,我岂能不期待?” 她如此薄情 第39节 大约是因为她那一眼太可爱了,又或者是自信李化吉在他手心里翻不出什么浪花,所以鬼迷心窍的,谢狁想信她一回。 第42章 信任这个词, 也甚少出现在谢狁的字典之中。 他与李化吉又是这样的关系,天生的利益对立方,此消彼长, 注定要不死不休。 而在谢狁看来, 理所应当的, 最后被吞噬干净的,注定只能是李化吉。 他想不出自己会输的理由。 一个带着拖油瓶的孤女, 又要靠什么赢得手握百万大军的他呢? 何况又是在当下,北府兵们才赢了北朝的军队,正是最斗志昂扬的时候,又尝过军功的甜头,每个都踌躇满志,想在战场杀个片甲不留, 即为国, 也为家。 谢狁很知道, 只要他振臂一呼, 这帮血气方刚的少年可以立刻操起长刀,冲进大明宫和乌衣巷王府, 将所有碍眼的人从那个德不配位的位置上拽下来。 王侯将相, 舞榭歌台, 总被雨打风吹去, 不过又是一次江山更替罢了。 他理应当机立断, 而不是在世家斗争的泥沼中越踩越深, 那除了浪费时间外, 毫无意义。 可是他到底还是犹豫了。 当谢狁的手摸上李化吉平坦的小腹时, 他跟自己说,再等等, 总要等她怀个孩子,才有可能将她留下来。 * 李化吉在睡梦里翻了个身,就翻进了谢狁的怀里。 近来他身上的龙涎香淡了许多,反而是她喜欢的栀子香不知为何,缠缠绵绵到了他身上去,可惜了,他骨架大,肌肉硬,怀抱并不能让人安生,哪怕李化吉翻进了满怀的栀子香里,也依然被他惊醒。 一醒来,就撞进了谢狁幽深的眼眸之中,也不知他究竟醒了多久,又看了她多久。 李化吉被他看着,总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觉。 她道:“郎君怎么醒了?近来睡得不好?” 谢狁懒懒地抬手,握住她的肩膀,扣进怀里,下颌抵着她的头顶,道:“月事走了吧?” 他记得清楚,这是第七日了。 李化吉被闷在熟悉的栀子香里,感觉呼吸有些不顺畅,道:“嗯,第七日了,今日要入宫。” 之前她就说要入宫见李逢祥,谢狁却说不着急,等她月事结束,刚好是小朝廷开会,与会之人皆是大晋实权者,届时李逢祥露了脸,看着谕旨盖上玉玺,比大朝时更便宜。 李化吉便随他。 反正对于她们姐弟二人来说,这个朝廷的政事越闹越乱最好,如此,他们才有机会逃出生天。 她心里想着这几日盘算的东西,又想起谢五郎承诺的户帖和腰牌来,也不知道他整日在家幽禁,不知何时才能给她弄了送来。 正这般想着,就听谢狁落在耳边一句话,当真如炸开的惊雷般:“月事刚结束的那几日,是不是更容易生养?” 李化吉含糊不清道:“是吗?我好像没有听说过这样的说法。” 谢狁道:“岳母还在时,没有教过你?” 李化吉摇摇头。 谢狁叹息一声:“小可怜。” 他抵进一根手指。 李化吉甚至不知道他何时到达那处,只觉蕊瓣娇嫩,被他硬生生催熟,流淌出积蓄多日的晨露晚霜。 李化吉揪着他的里衣,身子微微颤抖着:“郎君莫忘了,今日还要进宫,仔细耽误了正事。” 谢狁的声音也低沉沙哑了些:“无妨,今日我们醒得都早,你瞧,天光都还没有亮。” 他把李化吉抱了起来,让她双膝抵着被褥跪着,整个身子都趴卧在他的怀里。 明明是李化吉上.位的姿势,可谢狁光是将手放在她的腰间,就好像已经可以掌控住了她。 他掀开帷帐,让她去看,果然暮色未消,庭院寂寂清清,确实一切都还早。 趁着她注意天光时,谢狁单手扣着李化吉的腰,压着她,让她缓慢下沉。 * 李化吉开始担忧起怀孕的事。 但比起怀孕,她更迫切地想知道一向不喜欢孩子的谢狁,为何如此想要一个孩子。 她有过很多念头,但分析来分析去,似乎只剩了一个较为合理的解释。 李逢祥年幼,却不好管教,谢狁需要一个兼有汉室和谢家血脉的孩子代替李逢祥坐上皇座,好保证他的地位。 但李化吉总觉得不对劲。 她悄悄抬眼,看到了谢狁笔挺的鼻梁。 谁知,就是这样一个小动作,就把正在阖目养神的谢狁惊醒,他抬手,将帘叶放下:“阳光刺到眼了?” 帘叶一格格落下,阳光也一格格落到谢狁的脸上,衬得他的五官犹如玉质般温润。 李化吉道:“没有……只是突然想到倘若我和郎君有了孩子,这个孩子会长成什么样。” 谢狁显然对这个话题不是很感兴趣:“孩子还能长成什么样?左不过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 话语间毫无对孩子的期盼,因此让李化吉更为肯定谢狁绝非出于想为人父的私情,才想要一个孩子。 甚至,谢夫人说得没有错,谢狁确实有些讨厌孩子,哪怕这个孩子是他的亲生骨肉也不例外。 但原本没什么兴趣的谢狁听了李化吉的话,忽然颇有兴味地抬起李化吉的下巴,看了她许久。 久到在他的注视下,李化吉不自觉心生了惧意,他才道了句:“若长得像你,倒还算他聪明。” 所以谢狁果然是希望诞下一个有汉室血脉的孩子,可以取代李逢祥罢。 李化吉的心沉甸甸的。 她道:“长得像我算什么聪明,郎君生得好看,无论是男是女,都会好看。” 谢狁却凝眸想了想,道:“也可以一半像你,一半像我,这样他一出门,就知道是我们的种。” 和谢狁谈论孩子长相这件事,当真让李化吉觉得荒唐,还有些喘不过气来,她生硬地扯开话题:“大明宫怎么还没有到?” 为了离开谢狁的怀抱,她起身卷起了谢狁才放下的帘叶。 这样一瞧才知道原来大明宫已经近在眼前。 * 太极宫。 李逢祥穿着明黄色的常服,坐在圈椅上,冷眼看着寿山被掌嘴。 谢家与王家就是两股风,皆看今日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 如今暂时王家的风占了上头,于是李逢祥暂且得到了些许的松泛。 可当真松泛了吗?宫内有数不清的眼睛在黑暗中幽幽注视他,他稍有差池,明日被压在地上掌嘴的就该是他了。 李逢祥喝了口冷茶,就听到有人通报,说是隆汉公主与大司马到了。 李逢祥听到李化吉的名字,高兴地差点把茶盏丢了,紧接而来的谢狁的名讳,又让他恢复了冷静,重新把茶盏捧住,看着住了手的侍卫,冷声道:“怎么不接着打了?王家借你们的胆子就这般小?” 那侍卫手持掌板,虎口已被震得发麻,见寿山的两边脸已经红肿得不像话,便将掌板放下,寿山含糊吐出一口带牙的血糊,往殿门连滚带爬而去。 李逢祥沉着脸,看李化吉与谢狁联袂而来。 李化吉看到肿成猪头的寿山,吓了一跳,下意识就在殿室内找寻李逢祥的身影。 他瘦了,本来合身的常服此时空荡荡挂在他的身躯上,像是皮肉消失后的一把枯骨架子。 李化吉的忧心从内而生,她下意识要往李逢祥处去,可是才走动一步,就感觉她的手被牢牢地牵住。 她转过头,看到谢狁波澜不惊地向着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寿山:“受委屈了?” 虽然向着旁人说话,可手却还牢牢地不肯放过她。 李化吉只好先忍耐了下来,与谢狁并肩站在一起。 寿山两颊肉被打得又高又肿,把眼睛都快挤成了两道粗短的横线,显得格外狼狈。 “是王相派人来掌奴才的嘴,说奴才拦着陛下执掌政事,其心歹毒,故而要好好给奴才立立规矩。” 都说打狗要看主人,因此好端端的板子落到狗的身上,就是为了打给主人看的。 谢狁抬步:“你便好好学学王相教你的规矩。” 李化吉忙扯住谢狁,在谢狁略带不满的眼神中,小声道:“因为前些时日的事,逢祥心里总对郎君有些抵触,还望郎君不要同他计较,小孩子总是这样,郎君且等我一等,等我将他劝好,再一同进来。” 谢狁隐有话要说,可是目光落到她的小腹时,还是忍了回来:“去吧。” 李化吉得了他的首肯,几乎以脱缰的步子,向李逢祥迈去,看着她迫不及待离去的身影,谢狁的目光逐渐沉了下来。 李化吉握住李逢祥的手,不待他说话,便道:“去内室。” 李逢祥低头看了眼李化吉与他交握的手,顺从地随她往内室走去,他也有许多话要和阿姐说,想问她那日之后谢狁可有欺负她,也想问她这么些天不曾入宫,可有想过他。 无数的话语成了宫室内煌煌点起的蜡烛,将黑暗驱散,却又落下纠缠的阴影,在他们的裙边脚下掠过。 “逢祥。”李化吉低声叫他,“阿姐有几句要紧的话和你说,你先听,不要打断阿姐。” 李逢祥看着李化吉,信任地点点头。 李化吉道:“阿姐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可是像王相倒戈这件事,你做得很好,你记住,你我无依无靠,只有把这滩浑水搅浊,我们才有逃出生天的可能。” “谢狁不可靠,王相更不可靠,所以唯今之计是你假做昏庸任性之状,让王相觉得你既好拿捏又扶不上墙,必要时,还可以向王相提出联姻之请。如此,他会更相信你确实站在他那边。我知道你跨过年也才十一岁,联姻对你来说还太早,可这只是定亲,不是真的成亲,目的也只是为助你寻个借口能让你光明正大出宫,再放松他们的警惕,偷偷寻机溜走。” “阿姐会在宫外,尽力把浑水搅浑浊,但你须知这也不过是几个月之间的事,在平阳县之事彻底尘埃落定前,你一定要离开。你我姐弟现在分隔两地,不能时常联系,一切都要靠你机变应对,届时若你要出宫,建邺多山,记得一定要往山上跑。就像从前我们藏进山里躲匪徒一样,你记住了吗?” 李逢祥不声不响,只将李化吉说得每一个字都记住后,才担忧道:“我跑了,那阿姐你呢?” “放心,阿姐也会寻机跑的。我不过是后宅妇人罢了,机会更多,也不显眼,你不必为我担心。”李化吉语重心长道,“我们跑了或许会死,可是留在宫内,是一定会死的,所以逢祥不要怕,一定要大胆地往前跑。” 第43章 她如此薄情 第40节 谢狁站在那里, 想若再等十个数,李化吉还不曾出来,他就要去进入内室了。 寿山顶着红肿的脸颊, 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谢狁缓慢转动着玉扳指。 他知道谢狁的耐心快耗尽时, 就喜欢转动玉扳指。可寿山不明白, 为何从来都冷静自持的谢狁在此时会这般不耐烦,隆汉公主和小皇帝说得难道不是正事吗? 寿山目露忐忑的小眼睛也向内室望去。 但好在, 在宫室内的氛围即将紧绷断裂时,李化吉牵着李逢祥的手走了出来,她轻轻地在李逢祥的后背上推了一下,示意李逢祥上前与谢狁说话。 但谢狁的目光直到李逢祥走到了眼跟前,才缓慢地从李化吉身上收回来,落到他的身上。 那目光似冰若寒, 感受不到一丝的善意。 李逢祥沉默了很久, 才不得不开口:“王相之前并未与朕说大司马的用意, 现在阿姐告诉朕大司马预备除去山阴匪患, 为阿爹阿娘报仇,朕没有阻止的道理。” 谢狁道:“叫姐夫。” 李逢祥哽了下, 像是被击中了心事, 眉头一皱, 好半晌才不情不愿道:“姐夫。” 谢狁道:“寿山, 陪陛下去凌烟阁写下谕旨。” 他头未动, 只有瞳孔微往后移, 好叫视线斜压到寿山的头上, 颇有居高临下的气势:“王相希望陛下能参政, 你受了王相的教诲,不能辜负他的期盼。” 寿山意会过来, 便知这是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面上一喜,忙道:“奴才晓的。” 寿山便请李逢祥先行,李逢祥自知这一别再要见,就要等姐弟二人都能逃出生天之日,也不知道二人是否有这样的幸运,也不知道那一日究竟几时才能到来,因此他回望了李化吉一眼。 他背向天光,身影单薄,仿佛无依无靠的浮萍,李化吉隐住泪意,向他颔首,李逢祥方才转身离去。 谢狁走到李化吉面前,挡住了她迟迟未收回的视线,话语里隐有不满:“都走没影了,还看。” 这话着实煞风景,李化吉的悲伤立刻被驱散,反而升起了些许的厌恶。 谢狁是她见过最不懂情爱的人,这倒不是说谢狁完全没有情爱,而是他的情爱过于稀薄,且与常人不同,很缺乏与旁人共情的能力。 也难怪谢五郎会将他的喜欢莽撞定性为对‘玩物’的喜爱,因为缺乏爱人的能力,所以至多只能对稍有好感的人产生纯粹的独占欲,而没有爱人时应当会有的怜惜、自我奉献、自我成全这些情感。 也因此,当独占被破坏时,他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毁灭掉不听话的东西。 就像杀掉那只由他亲手养大的兔子一样。 李化吉心知如此,不想与谢狁计较,也没有必要计较,于是道:“只是突然想起从前离家去镇上做工时,阿娘也总是把我送到村口槐树下,这样看着我坐上牛车远去。” 谢狁没有办法理解这种感情,他的父母都是天下最自私自利的人——谢道清可以为了家主之位,给自己的亲生父亲下药,谢夫人则如同菟丝花,紧紧缠绕着子女,直到吸干他们的血,成全她此生的功绩为止。 因此在李化吉之前,他还从来不知道这世上竟然还有为他人全然奉献的无私情谊。 他讨厌无比。 每回李化吉回忆起从前,或者与李逢祥待在一起时,他总觉得两人之间有厚厚的隔膜,他被屏蔽在李化吉之外的陌生世界,身为局外人的他不能不变得笨拙无措起来。 于是谢狁将话转移开了:“我们且回谢府,收拾行李。” 李化吉颔首。 因昨夜谢狁与她说了,平阳县县令是范阳卢氏的公子,若真要斩他,光是派出崔二郎恐怕不够,因此他想亲自去平阳县,故而李化吉并不意外。 她甚至已经开始畅想若谢狁离开建邺,谢五郎就可以提前带郗六娘私奔,而她也实现了诺言,可以提前拿到了户帖和黄金,趁机逃跑。 李化吉想到了这便雀跃了起来。 于是她的眉眼也柔和了下来:“郎君此去久远,要带的行李不少,我会好好替郎君收拾的。” 谢狁看了她一眼,忽然道:“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平阳县?” 李化吉没料得他此问,笑容稍僵,疑惑道:“我吗?我若同去恐怕会妨碍郎君公干。” 谢狁也是被久远二字给击中了心事,他仔细想了下确实如此,他迫切希望李化吉能怀个孩子,可若因平阳县一事耽误,他又得多忍耐王家一段时间,恐错过最佳时机。 所以他觉得该把李化吉带上。 他思索了下,道:“无妨,你是长公主,陛下又最听你的话,你若随我去,王家更无二话。” 李化吉的笑就有些撑不住了。 她并不觉得同去后,她能发挥什么作用,不过是又要被谢狁看管起来罢了。 她还没有想好该如何拒绝,谢狁又接二连三道:“原本就说要带你回山阴,正好解决了平阳县的事,就可以继续南下往山阴去,你若觉得无聊,就让崔二郎带上郗阿妩。” 他说得有些犹豫,但到底还是把话说完了。 李化吉沉默了下,用平静的语气说出了阴阳怪气的话:“如此拖家带口,不知道的还以为郎君是要去游山玩水。” 谢狁也自觉怪异,没有回答此话。 * 出了宫,谢狁倒是没有直接回谢府,而是叫谢炎取道兵衙。 这是李化吉第二次来到兵衙了,上一回她被拒之门外,这次倒是借了谢狁的光可以长驱直入。 她好奇地卷开帘叶,往外瞧去,就见士兵个个精神抖索,秣马厉兵,好像随时准备开战一般,备战氛围很浓郁。 她转身问谢狁:“是北朝还要准备南下犯我大晋吗?” 谢狁回答得模棱两可:“南北两朝总有一战。” 俄而马车停,谢狁对李化吉道:“不必下车。” 李化吉就知道谢狁对她并无信任,不愿叫她接触军事机密,她就坐着:“好,我在马车上等你。” 谢狁很喜欢她听话的模样,步下马车,走入办事之处。 谢二郎正把盔甲脱下来放在一旁,只把袖子挽起,双手叉着腰,敞开着腿站在挂起的建邺布防图前,不像个将军,倒像是一个预备偷家的窃贼。 谢狁叫了他声:“二兄。” 谢二郎指着布防图:“三弟来得正好,我刚研究出了进攻路线。王家虽执掌着建邺布防,可他们不善兵法,每回换防都会出现半刻的空虚之处,以北府兵的战力,我们完全可以抓住这一时刻,沿着这条路线,在半刻之内攻进大明宫。只要进了大明宫,王家就失了地形优势,不能耐我们如何。” 谢狁淡道:“二兄,我打算去平阳县。” 谢二郎转头诧异:“什么?你去平阳县做什么?” 谢狁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不是不想回答,而是对于他来说,这个问题有些过于难以回答了。 他把目光落到布防图上,过了很久才道:“我亲自去平阳县,王相才相信我们不会反,同时我也可以联系其他州县的驻兵,等你举事时就可以起夹攻之力,扑灭范阳卢氏、临安郗氏的势力,如此王家就只剩了一个衰微的太原王氏的助力,与强弩之末无力。” 谢二郎皱起眉头:“当真是因为这两个原因?” 谢狁道:“攻下江山容易,最重要的还是要坐稳,我出面斩杀卢家郎君,有助于赢得民心。我背负乱臣贼子的名声太久,这不利于我们举事,二兄,我们得防着北朝会趁虚而入,所以我们必须快刀斩乱麻,两头发力。” 谢二郎没有立刻回答谢狁,反而先走回座位上,盘腿坐了下来,手指屈起,在桌面上敲了又敲,有些烦躁的意味。 他道:“弟妹呢?” 谢狁道:“她随我一道去。” 谢二郎掌心一拍桌案,骂了声:“老子就知道。” 谢狁皱眉:“这是我的决定,与她无关。” 谢二郎烦躁:“怎么无关了?你前些日子与我说要从长计议,我不明白为何要从长计议,这些年你我,再加上四郎的经营,愿意跟随琅琊王氏的世家本就少了一片,正是造反的好时节。你一再说要好好想,想过后,你给我的答复却是要带着隆汉去平阳,尽管你并未阻止计划,也给出了这样做的理由,可是这到底与我们最开始商议的不同。” 谢狁道:“便是我不在,以二兄的军事才干,也可夺位成功。” 谢二郎嗤了声:“这是自然,但是谢三郎,你告诉我,你为何突然改了主意。你若只身前往平阳,我倒还信你半分,尽管我确实也不能理解如今王家的注意力都在平阳,你要怎么绕过他们的眼线,去调动其余州县驻兵,但是因为你是谢狁,我姑且信你,可是现在你要带着隆汉去,我说服不了我自己。三郎,你变了,从你改变主意,打算娶隆汉的时候,我他妈的就该想到这点。” 谢二郎越说越气,到了末几句,他简直难以忍受般,蒲扇般的大掌拍得案桌啪啪作响。 “你告诉我你究竟怎么想的?你最后不会还想留着那个小皇帝的性命吧?谢三郎,你到底记不记得那只是我们为了能安心抵抗北朝外敌而给王家施下的安心丸?” 面对谢二郎疾风暴雨般的怒吼,谢狁倒是出奇得平静:“我自然记得,所以我不在建邺的那段时间,还望二兄按原计划行事,该杀的人也照常杀。” 谢二郎狐疑地看着他:“当真?隆汉能为了她弟弟,在宫宴上替你挡剑,你当真忍得下心杀了她弟弟?” 谢狁的神色平静到残忍:“不若说,我巴不得小皇帝早点去死。” 谢二郎沉默了下:“可你也要知道,若真如此隆汉必然会记恨你一辈子。” 谢狁露出了讥讽的笑:“二兄当真以为这世上有谁是无可取代的?化吉关照小皇帝,不过是因为那是她唯一的亲人,既然如此,我再还她一个就是了。” 这话说得,就连谢二郎都语塞了许久,他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看着谢狁。 尽管他与谢狁是同胞兄弟,可也常常难以习惯他的情感思考方式。 这让他更为好奇一件事来:“我真的想不明白你为何会娶隆汉?” 其实谢二郎真正想说的是‘喜欢’一词,可是他面对谢狁说不出口。 谢二郎总觉得他已经足够薄情,若今日是京兆韦家阻碍了他的路,他必然眼也不眨就诛了韦氏全家,可是他至少知道做出这样的事后,他与韦氏一定会夫妻反目,而不会像谢狁那般认为只要再补偿李化吉一个家人,就还有重修旧好的可能。 谢狁于感情之事上,真的像个怪物。 所以谢二郎对着他说不出口喜欢一词。 谢狁道:“你问过这个问题了,我也回答过你,因为我对她有情欲。” 他垂下眼来:“若要说更多,那就是还有一点,我有些羡慕小皇帝,常常想,若李化吉也愿意这般对我,该多好。” 谢二郎一愣,嗤之以鼻:“多情郎男找,可痴情女遍地都是,以你的样貌,只需略施温柔,就有数不清的女郎为你得相思病。” 谢狁道:“那不一样,化吉足够理智,不是那等为小情小爱寻死觅活,如五郎那般没出息、没骨气的人,可正是这样,她的情爱才更迷人。所以我想要。” 第44章 前往平阳县的日子来得极快。 李化吉登上舫船, 沿着甲板走。谢狁还要应付前来送行的官员,因此并未陪同在旁,她独自步入舱室。 郗家阿妩却早已在内, 她身着千山翠色绉纱上衣, 下着浑色裙, 梳着简单的圆髻,只簪着珍珠发簪, 一派闲适自得的模样,瞧着倒真像是一心一意去游山玩水的。 舱室内倒有旁的桌椅,可其中只有阿妩一人,她另外挑桌坐下并不合适,因此李化吉还是走了过去,在阿妩对面坐了下来。 刚一坐下, 阿妩便将两份户帖递到她的眼前:“黄金难带, 等寻到两位郎君都不注意的时节, 我再给你。” 李化吉料不到她竟这般直接将户帖拿了出来, 唬了一跳,也幸亏底下送行声不绝, 还能容她镇定地收起户帖。 阿妩瞧着她谨慎的样子便想笑, 道:“前番谢五郎把信送到我的嫁妆铺子去, 同我讨几分户帖, 我还当他是要多备几份好布疑阵, 直到他让我亲自把户帖送给你, 我才知原来我想差了。” 李化吉警惕地看着阿妩. 阿妩道:“五郎要我帮助你, 他自然把前情都告诉了我。你也不必紧张, 若我有想揭发你的想法,也无需将户帖给你。只是有一件事我要问你, 你预备何时逃走?” 她如此薄情 第41节 李化吉自然觉得她逃走的最好时机是李逢祥逃走之后,一来她也放心,二来当时朝廷大乱,谢狁也顾不上她,她偷偷逃走,不会引人注意。 可这样的事是没有必要和阿妩说的,因此李化吉含糊道:“我还没有想好,拿了户帖也只是以备不时之需而已。” 阿妩恐怕是没有相信她的话,因为在李化吉说完后,阿妩定定地看着她好会儿,目光里似有忖度,也有挣扎,但经过几番犹豫后,她到底还是选择开口:“但我以为你最好的逃跑时间就是在平阳县时。” 李化吉困惑道:“为何?” 阿妩道:“休要瞒我,若你未将此事提上议程,谢五郎又何必执意要我想办法就在平阳县时把两千两黄金给你?” 李化吉琢磨出不同寻常的意外来。 首先当时说的是李化吉帮助谢五郎逃跑,谢五郎作为报答给她户帖和黄金,但此时李化吉并未帮上什么忙,谢五郎却不但将报酬奉上,还如此匆匆,非要在平阳县时把黄金赠给她,怎么想都会让她隐隐不安。 李化吉道:“五郎也觉得我最好在平阳县这段时日逃走?” 阿妩肯定地点头。 李化吉有些不信任:“为何?” 阿妩并未直接回答李化吉。 她是建邺最叛逆的女子,却不是无缘无故就长成了这般性子,从小到大,她见识过太多的女子悲剧,从那时起她便了悟,女子生而不幸,却与她的家世、财力、学识、性情、样貌无关,只是因为是女子,才注定要万艳同悲。 所以她才敢帮助六娘去做如此私奔这样大逆不道的事。 而在她看来,李化吉又实在可怜,嫁给谢狁那样的男人已经足够不幸了,却还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夫君杀死唯一的亲人, 这样的人生,简直可以用惨绝人寰去形容。 阿妩实在看不下去,因此愿意给李化吉搭把手。 但阿妩到底是崔家的儿媳,到底是与谢狁荣辱与共,因此阿妩愿意给出的帮助也是有限的,她只能希望李化吉平安,至于李逢祥,为了避免后患,还是最好死在宫里的好。 ——她这样肯帮李化吉,说到底还是因为她以为李化吉一个孤女,无权无势,掀不起风浪,就算将她放走,也于大局无碍。 阿妩道:“你身在宫外,又远离建邺,谢狁为公务而来,多有照顾不到的地步,你此时逃跑是最容易不过的。” 李化吉沉默了下来。 她确实有些被阿妩说得心动了。 她想等李逢祥走了再跑,也是因为放心不下李逢祥,但她的处境其实也谈不上好,谢狁如今迫切地想要她怀上一个孩子,李化吉已经受够了与他亲密,也对怀他的孩子这件事打心底里排除。 再加上在她的认知里,谢狁要融了她血脉的孩子,说到底还是为了取代李逢祥的位置,到时危险的还是李逢祥。 因此李化吉这几日也有所松动。 可她跑了,李逢祥就是一人留在建邺了…… 她稍微露出了些许犹豫,阿妩就道:“平江与临安相近,正巧我郗家祖地就在临安,我很有些人可以借你一用,助你拿着两千两黄金轻轻松松逃出平阳。” 李化吉抬眼:“我有一事不解,阿妩为何这般尽心帮我?” 阿妩道:“你与五郎有交易,我帮你其实是在帮五郎保住君子之名,所以这情你该承五郎。” 李化吉默了瞬,道:“阿妩容我再想想。” 两人这边说完了话,再过会儿谢狁也与崔二郎步入了舱室。 崔二郎是谢狁的亲信,私下里在他面前总是可以轻松些,故而甫一进舱室,与李化吉见过后,便问阿妩:“今日起得早,可累了?建邺去往平阳也要一个时辰,你若想,可以去楼上备好的房间休息。” 阿妩道:“在崔府便罢了,好容易出来,若还在床上睡觉,实在虚度时光。我要去甲板上走走,看看好山好水。” 崔二郎便看向谢狁。 当下无事,谢狁也不干涉崔二郎,崔二郎便陪着阿妩去了。 如此,舱室内就剩了谢狁与李化吉二人,有些沉默。 二人历来就少话,在谢府时还瞧不出,毕竟谢狁早出晚归,他又热衷于房事,与李化吉交颈而卧多了,谢狁也不觉得往常有多尴尬。 可现在就不一样了。 两人虽是夫妻,可关系也最是疏离,就是茶寮里无意拼桌在一起的茶客都比他们有话可聊,两人相对沉默了会儿,谢狁道:“你想不想去甲板看风景?” 李化吉想到甲板上有阿妩与崔二郎,不想去打扰,便摇了摇头。 谢狁也不觉得看山水有什么意思,既然李化吉也不想去看,自然而然的,就该陪着他去做他想做的事。 反正舫船上也没有其他事可以干。 谢狁道:“那便陪我去睡会儿。” 今日为了出发,李化吉要看行李运上船,免不了要早起,她自然是困的,可谢狁这话一出,倒是把她所有的睡衣都驱赶了。 李化吉小心翼翼道:“我倒没什么睡意,郎君若是困了,我替郎君更衣就是。” 谢狁却不是要与李化吉商议:“你陪着,我才能睡得更好些。” 他向李化吉伸出手去。 李化吉没了法子,只好将手递给谢狁,被他牵着手,往楼上备好的客房走去。 舫船条件有限,客房也只是用木板隔开的小小单间,里面放置的床自然就小。可鹤归院那张床,因为二人同床共枕时免不了会出现肢体纠缠,因此李化吉都嫌小,何况是这样一张床。 两人要睡在一处,恐怕得要她睡进谢狁的怀里了。 李化吉的抗拒就更深了些。 但谢狁已经在解她的衣带了。 这是他最近的乐趣,以往二人同寝,总是由李化吉先去沐浴,只着一件里衣上床。 但现在谢狁很喜欢亲手给李化吉脱衣,看着层层繁复的衣物从她的身体剥离,渐渐露出荔枝般白嫩多汁的躯体,好像是由他亲自脱去李化吉身上的礼义廉耻,将她重新回归于身体的野兽本能。 客房的窗未关,白云清晰可见,河道两侧的人声更是鼎沸,挤进李化吉的耳朵内。她咬着唇,躺到堆满她的衣物绸缎的床上去,床未置床帐,天光无遗地漫进她的眼眸之中。 谢狁慢条斯理地教她:“月退屈起,分开,踩在床上,再开些,真乖,很好。手拿起来,自己掰开。” 李化吉的唇咬得更紧。 她想说点什么,比如把窗关掉,又比如换掉现在这个姿势,或者釜底抽薪,直接不要做这样的事。 可是李化吉通过与谢狁累日的相处,也知道他并非是可以被改变想法的人,若他真同意了她的意见,唯有一种可能,那就 是他想到了更有趣、更对他脾性的玩法。 所以李化吉没有吭声,她只是一如既往乖顺地做着谢狁想让他做的事。 谢狁抵起她的下颌,与她接吻,水声啧啧中,他摸着李化吉的头,道:“化吉,之前教你的,还有没有记得?” 与他指尖的轻柔不同,攻城略地却极为大刀阔斧,不容置疑,李化吉手指紧紧攥着锦被,不想回答,可是她的整个身体都被谢狁掌控着,他自有办法叫她生不如死。 李化吉没了法子,很快只能缴械投降:“郎君。” “真乖。” 他笑着捏了捏李化吉的脸颊,终于肯放过她,轻柔缓慢了些。 李化吉主动抬起手,搂着他的脖子,将下巴搁在他的肩窝里,这样亲密,只是因为不想看到谢狁而已。 她的身体因为谢狁,而在他的怀中激颤,可是她的脑子却没有一刻如这般清晰。 她清晰地听到了河道里的摇橹声,木撸划开的潺潺水声,河道两侧的叫卖声、攀谈声,也听到了女子哀哀的哭泣声。 可这些声音,都没有谢狁的喘.西声响。 她想,她好想真的有点撑不下去了。平阳县或许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出逃地点。 李化吉想着这些对她来说极为重要的事,可是谢狁是如此的一无所知,他沉浸在这场只有他一个人沉迷的欢.爱之中,用他的灵魂带着一个空壳躯体,一起登上了他想去的极乐世界,完成了他以为的白头到老的仪式。 第45章 舫船随着江水波涛荡漾, 在平缓地前行。 谢狁微微侧身,看着怀里的李化吉。 原本上山下河,满田野乱跑都不嫌累的姑娘, 不知道为何, 在这种事上总是体力不支, 事未结束,就昏沉沉地睡过去, 虽也由着谢狁摆弄,但到底少几分温存。 谢狁有些遗憾,但也并未感到过多遗憾。 李化吉皮肤白净,香汗淋淋时,脸也免不了被蒸得如霞晕般,乖顺地卧在他的怀里, 像一只糯米团子。谢狁总喜欢在这时候看着她的睡颜, 有时候也免不了上手捏捏她的软软的脸颊, 到了这时, 心头再多的郁气也能归于平和。 谢狁捏着捏着,就忍不住凑上去亲了亲, 姿势变动, 李化吉的月退从他的月要上滑落, 两人之间的空隙难免要变大, 谢狁皱了皱眉头, 索性抱着李化吉翻了个身, 让她枕着他睡, 重新将东西喂了进去, 李化吉在梦中皱眉,他按着她的脖子, 吻了上去。 但温馨也不过片刻,很快舫船就要行进渡口,谢狁轻拍李化吉,把她叫醒。 李化吉一醒来,就感受到异物的存在,她轻皱眉头,尽管这已不是第一次,但有些事情,不是做得久了,就能让她习惯的。 她道:“要到了吗?” 她边说,边缓慢地离开谢狁,可惜床就这般大,她仍旧落到了谢狁的怀里。 谢狁吻吻她的鼻尖,道:“嗯,快到了,也该起了。” 李化吉撑着发酸的身体,抱着被褥起来,之前穿的衣物是万万穿不了了,谢狁随便披了外袍去给她起衣,李化吉微微叹气,这下倒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方才在做什么了。 谢狁给她取了一件高领的长款褙子,下着散花马面裙。端庄确实端庄,漂亮也是漂亮,只是这样的穿着到底不适合六月的平阳县,李化吉看着就嫌热。 但谢狁拿手指指了指脖子,李化吉就明白了,他又犯了狗劲,就喜欢咬她,好想在她身上留下越多的痕迹,就越能证明她是他的所有物一样。 这该死的占有欲。 李化吉深深闭目,谢狁正给她穿衣,最开始是怎么把她脱干净的,现在就要这样一件件地穿回去。 衣服是这世界上最好的遮羞物,它既遮住了李化吉的不堪,也将谢狁扭曲的感情严丝合缝地藏在了一丝不苟扣起的系扣上。 李化吉还是忍不住叹了声:“好热。” 谢狁将她扶起,道:“等到了客栈,避了人,就可以把夏衫换上了。” 谢狁出行,自然不住驿站,而是先派人到了平江县,包下一整座客栈,再将里面的陈设用具都换了一遍。 要不然李化吉怎么说这次出行不像是钦差办事,反而更像是结伴游玩。 李化吉想了想,道:“郎君今日也在客栈不出去吗?” 谢狁道:“我当然有事,崔二郎也有事,所以我不在时,你可以找崔二少夫人陪你。” 李化吉松了口气。 舫船停泊在渡口,李化吉戴上遮阳的幕篱,跟着谢狁步下梯子,岸边早有马车候着,她要在此与谢狁分别,先回客栈去。 她如此薄情 第42节 李化吉正迫不及待与谢狁逢场作戏完,就可以先行登上马车,结果转头看到谢狁正看着步梯。 李化吉也望过去,步梯上只有崔二郎扶着阿妩慢慢地在下船,并无他人,她不解谢狁在看什么,也懒得深想,就道:“郎君早些回来,别累坏了身子,我便先回客栈收拾行李去。” 谢狁就看向她:“我扶你上马车。” 李化吉几乎震惊地以为自己耳朵坏了,她僵硬地牵牵唇:“不必劳烦郎君了,我自己上得了马车。” 未等谢狁接话,阿妩与崔二郎已踏上岸,于是阿妩的声音就飘进了两人的耳朵里。 “晚上若是敢带着酒气和脂粉气回来,你给我等着。” 谢狁隔着幕篱垂下的轻纱,去看李化吉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你与我说话做事,好像总是很客气。” 李化吉不承认:“不是客气,是郎君公务繁忙,若我还要因为一点小事麻烦郎君,恐怕会劳累郎君。”她一顿,又道,“郎君不是一向喜欢我听话事少吗?” 谢狁倒被李化吉这话给噎住了。 是,他确实这样说过。 其实直到方才登岸时他也这般以为,所以他自然而然地走在前面,由李化吉自己跟着他下了船。 可是等看到了崔二郎扶着阿妩的模样,他就觉得有些别扭了,他和李化吉在床上那般亲热,为什么到了床下,就要这样一前一后,肢体分离,好似陌生人般? 故而,谢狁才有那般一问。 可偏偏李化吉说话又总是那么一针见血,倒好像显得他特别喜欢朝令夕改一样——你从前喜欢我听话事少,现在想跟我亲近了,却反过来怪我与你客气,真是霸道。 尽管李化吉说话态度温和,但谢狁就是知道她方才就是这般在腹诽他。 谢狁隐隐觉得有些面子挂不住,也觉得别扭,若李化吉当真听话,何必又要多话,直接把手递过来多好。 他心内复杂,也不知自己怎么偏要在这种小事上计较起来,于是索性道:“上马车吧。” 李化吉微微屈膝,转身离去,散花马面裙旋开弧度,仿佛一朵短暂盛开又迅速开败的花朵,谢狁垂眸看着被她的裙摆轻擦而过的袍子,就听崔二郎殷切地对阿妩道:“你想吃什么?等我回来顺便带给你。” 阿妩睨了他一眼:“等你回来再吃,可别把我饿死。” 谢狁听得心烦:“崔二郎,走了。” 崔二郎忙道:“就来。” * 阿妩登上马车,就见李化吉拆了幕篱,又解开系扣,露出留下吻痕的脖颈。 她眼眸微动,见到是阿妩,也没半点羞涩慌张,反而拿起团扇,自在地扇着风。 清风微动,将发丝扇得飞扬起。 阿妩在她对面坐了下来,马车启动,李化吉道:“黄金何时给我?” 阿妩懒懒抬眼:“想好了?” 李化吉道:“想先与你借点银子,买几样东西。” 阿妩道:“买什么?” 李化吉道:“柘浆、酥山、龟苓膏,天气热,所以想吃些凉的,应当可以吧?” 阿妩笑道:“化吉若是贪凉,倒是可以吃些,可是内宅妇人一向不吃龟苓膏的,龟苓膏性寒,若吃多了,无孕者容易子嗣艰难,有孕者容易流产。” 她说着,便敲了敲厢壁,卷起帘叶,对随侍的婢女道:“去买些柘浆、酥山、龟苓膏来。” 婢女诧异,但因为是阿妩的命令,还是领了银子就去了。 阿妩放下帘叶,坐直了身子,看向李化吉。 李化吉扇风的手慢了些:“我怎么觉得若是我想买避子药,你也是肯的。” 阿妩轻笑:“你高看了我的胆子,若是避子药,我万万不肯。煎药的味大,你的婢女又要从厨房将药一路端到你房间,中 途难免碰上人,大司马让我来,又是为了陪同关照你,你叫我如何装聋作哑,才能在东窗事发时,让自己幸免于难。” 李化吉道:“我吃龟苓膏,你就无事了?” 阿妩道:“龟苓膏吃多了才有事,我的婢女去买,只会买少少一点,但那一点我在家里也常吃,必然无碍。但若你背着我,塞在袖子里偷偷带回来,那就不是我的过错了。” 李化吉也笑:“好狡黠的姑娘,难怪崔二郎叫你吃得死死的。” 阿妩道:“彼此彼此。” 李化吉困惑地看向她,实在想不通阿妩怎么会说出这般的话。 阿妩道:“这话你听起来可能觉得恶心,但在半年前,我是绝不可能想到不近女色的大司马有朝一日也会白日宣/淫。” 李化吉的神色就淡了,手慢慢摇着团扇,半晌方道:“这话确实叫人恶心。” 很快客栈便到了,房间是早就拾掇好的,行李也自有人搬运收拾,李化吉与阿妩便坐在一处,分食才刚买来的几样冰食。 阿妩只陪了几勺龟苓膏,就看李化吉吃得牙冻肚饱,还要将淋着鲜奶的酥山塞进肚子里。 阿妩懂得李化吉的恐惧。 对于女子来说,养育个孩子几乎与献祭半条命无异,若女子能从中得利倒也罢了,但李化吉是已经想要离开谢狁了。一个孤女生活本就不易,若是再拖累一个孩子,那真是与自寻死路无异了。 可是李化吉在谢府就算买得到避子药,也没有一个人可以为她瞒着谢狁,她根本没有很好的避子的法子,只能通过不断地吃冰食,以此减少怀孕的可能。 阿妩静了会儿,道:“我先给你银票,银票便携易带,等你逃出去,南下水路到瓜沥时,会有人撑船将黄金给你送上。但两千两黄金不是小数,你有想过怎么带走吗?” 李化吉道:“其中一千两五百黄金兑成银票,另外剩余五百两,我与你换一条船、一把剑、一把袖弩、三套男装。” 阿妩算了下,那毕竟是一千五百两的黄金,兑成银票不是小数,她盘了下附近几家钱庄,确认好确实是可以兑出来后,才点了点头。 李化吉道:“等你兑了银票给我,再给我些时间把银票处置好,我就走,可我不知道谢狁会在平江等多久,所以要尽快。” 阿妩道:“你打算怎么处置银票?若不行,我可以帮你忙。” 李化吉皱眉:“我见他大张旗鼓带了许多东西来,难道只会在平江暂留很短的时日?” 阿妩心道,那自然不是,只是怕到时候他会把你看起来,那时你万万没有逃跑的机会了。 真是可怜。 阿妩道:“是。” 李化吉眉头就皱得更深了,半晌,才道:“没什么好法子,只想把银票缝进衣服里。” 阿妩估算了下银票数量,立刻道:“我会着人去买旧的男装,送到乡下村庄,找老婆子去缝补,这样快些五六日也够了。” 李化吉感受到了阿妩的迫切,有些不安地看了她一眼。 第46章 晚上谢狁回来得有些迟。 他离开码头后便去了平江县的县衙, 却没有瞧见卢仁默,伺候笔墨的师爷说是卢仁默偶感风寒,高烧不退, 已是好几日未来衙门。 谢狁自然派人去卢仁默的府邸打探一番, 只是卢府闭门谢客, 怎么也敲不开。 此时谢狁已猜到卢仁默大抵是已经弃印逃了,但他也不着急, 在县衙喝了一天的茶,瞧着无所事事的模样,却也将县衙往日工作的作风给探查了清楚,心里已有了计较。 等到了晚间,他便与崔二郎在街巷内随处走走,是检查治安, 也是体察民情。 平阳县有不少的夜市, 百姓沿江设摊, 摊前支着一盏莹灯, 从远处望去,倒像是萤火缀连出的星河, 美轮美奂。 谢狁却不动如山, 访了几处摊, 问了物价, 又探听了坊市收费便罢了。 等一道回了客栈, 崔二郎与他告辞, 他还未进门, 就听崔二郎推门而入, 道:“阿妩,平江县的夜市极美, 我带你去看好不好?” 谢狁一顿,抬头看向眼前紧闭的房门,房内漆黑一片,想来李化吉已经安然入寝。 虽然他也不要李化吉等他,可是想到崔二郎将欢欢喜喜地带着阿妩出门逛夜市,白日里那种烦躁就很快又回到他的心里。 谢狁抬手,将门推开。 房内窗户半掩,月光直遁到垂落的纱帐边,李化吉侧身向里,睡得正香,谢狁站在床边看了她半晌,还是换了衣服,沐浴完后上床抱着她睡觉了。 次日鸟鸣啾啾,李化吉翻身不能,睁开眼看到了谢狁靠近的脸。 她叹气,轻轻推了推谢狁:“郎君该起身了。” 谢狁仍是惺忪的模样,俊白的脸还带着熟睡后的红晕,这是他一日之内少见的柔软时刻。 “晚上带你去逛夜市,好不好?” 他突然这样说。 李化吉不知道怎么突然就提到夜市了,她没有犹豫的:“郎君昨夜回来得迟,想来是忙坏了,既如此,有了清闲时刻还是在客栈里休息好了。” 谢狁掀起眼皮,看向李化吉,眼睛里带着审视地打量:“昨夜崔二郎带崔二少夫人去游玩夜市了,你不想去?” 李化吉微笑着摇头:“我懒得很,有闲逛的时间不如多做些针线活。” 谢狁有些不高兴:“府里绣娘多,不劳你做这样多的针线活。” 可他到底没有再坚持。 连着被拒了两次,谢狁也不想再哄着李化吉做什么亲热的事,毕竟夫妻之间最要紧的还是床第和谐。 只要每日醒来,李化吉都在他的怀里,那么平日里是否一道出去游玩又能是什么重要的事? 很快,谢狁便将这些心猿意马产生的念头抛掷脑后。 因为卢仁默真的逃了。 卢仁默是家中的嫡子,范阳卢氏是觉得不会允许让他死在谢狁的手中,谢狁对此倒也不意外,因此他一面派人布下天罗地网去搜寻卢仁默,一面坐镇县衙,开始处理诸多遗留下的公务。 要想剿匪,首先就得打击平阳县的地方豪强,扫除官商勾结的障碍,把涣散的民心重新收回手中。 而随着公务有条不紊地看着,那些应该送往各州驻兵的密报也顺着天罗地网在条理有序地传递着。 如此,十五日就过去了。 缝制了银票的衣服已经送来,就放在提前付了银子的某家成衣铺子里。 李化吉要的船、剑、袖弩,阿妩也瞒着人悄无声息地准备好了,一切都已具备。 到了这时李化吉反而冷静了下来。 她是山阴人,从小在水网上长大,性擅水,会用船,倒也无碍。因此这半个月,李化吉更多的注意力都在计算逃跑路线和记下谢狁的作息上。 好在,他这些日子差不多天天早出晚归,留给她的时间很充裕。 她如此薄情 第43节 这日,李化吉与往常一样起身,用过了早膳,她与碧荷说想去街上随便逛逛。 碧荷知道这位乡野里长大的公主,哪怕过上了呼奴唤婢的日子,也仍旧喜欢独来独往,因此没有任何意外。 ——她们都不觉得好不容易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的李化吉会逃跑。 于是李化吉就这样轻易地在她的注视下,空着手,走出了客栈。 离开客栈大约几百米远,李化吉就加快了步子,进入了成衣铺,按照约定的暗号,拿到事先存放在此的旧衣、剑、袖弩,她借了地,将衣服换下,取下的头面也找了个当铺当了。 之后李化吉按照阿妩给出的信息,找到在码头歇脚的船夫,那船夫跳上船,用竹篙撑离岸边,载着她悠悠南下。 为了避免过于打眼,也为了避免她力气太小,船撑不快容易被追上,阿妩把买给她的船停在了瓜沥。 李化吉踩在轻微晃动的船身上,回头看着繁华的平阳县岸景,还是不敢相信她竟然这般轻易地就逃出来了。 但很快她又为这个念头感到发笑,怎么可能不轻易呢? 谢狁大抵以为她为了李逢祥,会心甘情愿地做他一辈子的奴婢。 既然他根本想不到她会反抗,又怎么会提前去防她? 李化吉紧紧地握着手中的剑,深知她只有这一次的好运,若被谢狁捉回去,恐怕等待她的只有千刀万剐。 所以千万千万不能被捉回去。 * 阿妩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忽听得房门被拍响,传来碧荷焦急的声音:“崔二少夫人,我们夫人不见了,可否请你找找?” 阿妩就知道李化吉是走了。 她微微叹气,命自己的丫鬟:“你先出去稳住她,就说我还未起身,要先更衣,能多拖延多久,就先尽力拖延着。” 但好想老天爷都在帮助李化吉,阿妩等到谢狁回来天已擦黑,闷了一日的天响起了滚雷阵阵,街上妖风卷起泥沙,原本还出摊的贩子都在收整货物。 今晚将有雷震暴雨。 崔二郎踏进客栈时还没心没肺笑着:“回来得及时,若再晚些,就要赶上雨了。” 阿妩心里想着,这可怜的还被蒙在鼓里的小倒霉蛋。 她边这样想,边装出惊慌的模样迎了上去:“大司马可是没有去县衙,没有见到我派去的人?” 谢狁皱眉:“我与崔二郎外出了一日,没有去县衙,可是发生何事了?” 他下意识目光逡巡了一圈,没瞧见李化吉的身影。 阿妩焦急道:“碧荷那丫鬟中午来寻我,说化吉早上出门闲逛,却到午饭时还没有回来。我担心不已,一面派人出去找,一面让人去县衙找大司马。” 谢狁一怔,俄而心口刺出尖锐的疼痛来,他根本来不及去想那是什么样的疼痛,便道:“找了哪些地方?寻到了吗?” 还好阿妩做戏做了全套,也因为知道李化吉的真正去向,因此布置得很得当,听起来毫无破绽:“因为碧荷说化吉是去闲逛,我料她走不远,就先着人将附近几条街都寻了一遍,但没有人影,于是扩开了找寻的范围。” 她甚至拿出了平阳县的地图,把上面用红圈划出的地方指给谢狁:“这些是找过了的地方。” 她寻得用心,朱砂画了一圈又一圈,鲜艳的颜色刺得谢狁眼睛痛。 谢狁道:“不是王家,就是卢家。” 他想不出李化吉会主动离开的理由,因此根本没有往那处转一个念头,满脑子只有王卢被狗急跳墙,绑人威胁他的可能。 谢狁目光一下子就冷了:“活腻歪了,来威胁我。” 他当即命谢炎准备纸笔,泼墨挥毫,顷刻直接写下了两份言辞严厉的书信,封好,叫谢炎谢灵连夜送去。 此时瓢泼的大雨终于在响雷声中砸了下来,雨线在风灯下清晰可见。 谢狁只是看了眼,那笃定的想法就有了动摇。 尽管在他看来,李化吉绝对是被王卢二家绑走了,可若万一他的猜测有误呢? 她不是被王卢二家绑走,而是被拍花子给绑走了呢?又或者是不幸流落到某些不成器只知道肖想娇容颜的浪荡子手里呢? 只是想到有这样的可能,谢狁就不得不推翻他向来自信的忖度,尽管他无数次运筹帷幄,但当下他不得不为那万分之一的可能焦虑不已。 他当机立断:“二郎,带上你的人,与我一道把整个平阳县翻过来。” 崔二郎震惊地张开嘴巴:“翻整个平阳县?” 谢狁冷静地点头,好想刚刚做出这般疯狂的决定的不是他,而是另一个附着在他身上的疯子:“一寸寸找过去,每个人家,每口井,每个能藏人的角落都不能放过。” 崔二郎看了眼连绵不绝的大雨:“若今夜找不出来呢?” 谢狁没有多余的思考:“那就闭城到能找出来为止。告诉他们,凡尽心尽力寻找者有重赏,找到者奖赏番十倍。” 崔二郎倒吸了口气,被阿妩一捅腰,方才后知后觉闭上了嘴。 谢狁穿上避雨的蓑衣,提着风灯,走进了大雨之中。 今日雨密,雨滴也大,砸在身上跟黄豆似的,有些疼,谢狁顾不上这些,逆着风雨提着灯,往第一户人家走去。 崔二郎吃了一惊,赶紧穿戴好蓑衣蓑帽,提上灯,追了出去。 阿妩注视着被风雨与黑夜吞噬的身影,心思却慢悠悠地转向了南方。 不知道化吉如何了。 船日行千里,此时载着李化吉的船快要行至临安了,因为远离平阳,此处的天气晴明得很,倒悬的星子浸入清凉的河面,李化吉手臂搭着船弦,将手沉入星空之中。 她不由地想起了那句诗——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她想,久别的,今夜终于可以有个好梦了。 第47章 雷暴、狂风与骤雨肆虐了大半夜, 方才渐渐停下。 雨水从蓑草上不断滴落,不用多时,就在地上积起一片水洼, 谢狁沉着神色解下蓑衣。 搜寻了一夜, 不眠不休的, 当真把整个平阳县都翻了过来,却仍旧没有找到李化吉的身影, 看来眼下只剩了个解释——是王卢二家掳走了李化吉。 真的是好大的胆子。 正巧阿妩命人早熬好了姜汤,亲自端来给谢狁怯寒,姜汤滚烫,还冒着热气,谢狁却仿佛毫无知觉,一气喝下, 随手将空碗丢到桌上。 空碗在桌面转了几圈, 把桌上的茶盏撞得丁零当啷响, 崔二郎与阿妩对视了眼。 崔二郎犹豫了番, 还是走上前:“大司马,若王卢那边以夫人为要挟, 我们该怎么办?” 此处人多眼杂, 故而崔二郎并未将话说得详尽, 可在场之人该明白的也明白了。 谢狁一顿, 眸色收敛, 那原本就没有熄灭的烦躁郁气此时又碰上陈年烈酒, 熊熊地燃了起来。 他觉得头有些疼, 一言不发地踩上楼梯, 走进房间,将房门关严实。 崔二郎看得目瞪口呆, 三两步挪到阿妩身边,低声道:“娘子,你看到了吗?” 阿妩整着披帛,用来掩饰脸上并不自然的神色,听到夫君这般说,倒是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我没有眼瞎。” 崔二郎惊道:“正是如此,才叫人惊叹,大司马竟然犹豫了,我以为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按计划行事,‘没有人能阻止我’,这才是他的行事作风。” 阿妩欲言又止地看着崔二郎。 这时,楼上房门又开了,谢狁面无表情地出来:“碧荷过来。” 谢狁要问询李化吉这几日的行踪。 碧荷是李化吉的贴身婢女,主子在她的眼皮底下消失,正惶恐不已,自然不敢有所隐瞒,努力地思索一番后,一五一十地就倒了个干净。 “夫人这几日并无不妥之处,奴婢瞧着她心情也很好,因为到了平江,故而觉得新鲜,总是出门逛逛,有时带着奴婢,有时约上崔二少夫人,有时也是独自一人,但时辰都不久,大约两个时辰就回来了。至于买东西,给奴婢买过些钗环首饰,其余的大多是些吃食罢了。” 她每说一个字,谢狁的手指头就在桌面上敲一下,敲得她心惊胆战,颤颤地低下头去。 “若要说唯一不妥的地方,就是夫人酷爱吃冰食,奴婢想到大夫曾留下遗嘱,让夫人戒冰少碰凉水,故而劝过几回。但夫人都没有听,还与奴婢撒娇,说天气实在热,每每逛下来身上都要出点汗,腻得慌。所以奴婢想也就只吃一点,应当无碍。” 最末说到无碍时,谢狁的手掌落了下来,震得桌上茶盖蹦起,沿着茶盏口撞了几回,发出清脆的响声。 谢狁的神色还算平静:“都买了哪些?” 碧荷吓得要命,赶紧回忆,恨不得把李化吉每日吃了什么,说了什么都捣腾个干净。 在说到龟苓膏时,谢狁的眼皮一抬,骇人的眼光直直刺向了碧荷。 谢狁于女人之事上有诸多不懂之处,可唯有这龟苓膏他是知道的,因为谢四郎的娘子崔氏的头胎,就是因为她贪凉偷偷吃龟苓膏吃多了,小产了。 虽说后来大夫把过脉,也说过崔氏小产很大的一部分原因是坐胎不稳,身子又弱,故而如此。可谢狁不能不敏感。 他想起很多的夜晚里,李化吉都执意要起身沐浴,给出的理由也算正当——汗出多了,睡得不舒服。 他那时不懂,也就随她去了。 可是当大夫来过,他有心想知助孕的法子,才知道原来事后最好是不要沐浴的。 于是李化吉再要去,他就不让了,还把大夫的话告诉了她,李化吉在他怀里沉默了半天,才说了句:“这些阿娘也没与我 说。” 因为那时李化吉的月事刚走,她又因为月事疼得厉害,谢狁再不想这世上还有人会故意伤害自己的身体。因此李化吉说阿娘没有教过她,这样的理由用了两次,回回谢狁都信了。 就连李化吉那长久的沉默,他也只当做心有余悸。 于是谢狁逗她:“没关系,有我在,定然能让你早早怀上孕。” 他后来做完就不出来了。 李化吉的反应极为激烈,手撑在他的胸膛前推他,还用腿踢他。其实现在想想应当是极为抗拒的,只是那时候她累得慌, 四肢酸软无力,作用在他身上自然就更为软绵绵,很像是撒娇。 故而谢狁也没往心上去。 他当然不会往心上去的,他想不到李化吉不给他生孩子的理由,她既嫁给了他,又不是有权有势的公主,若想在后宅站稳脚跟,一个傍身的孩子就是必须的。何况在宫里,还有一个如此不成器的弟弟指着她依靠。 当初她都要眼巴巴地认他作皇叔,生一个有二人血脉维系的孩子,难道不是更容易的手段吗? 所以她何必要吃龟苓膏。 谢狁看着碧荷,他攥起的拳头上,手背上悉数是绽起的青筋:“龟苓膏不能多吃,你没有劝过夫人?” 碧荷哭道:“奴婢也是劝的,可是夫人买得本来就不多,崔二少夫人也总和夫人一起吃,夫人吃得就更少了,那点份量,奴婢瞧着应当无碍。” “无碍,又是无碍,她当着你的面吃得不多,焉知她离了你时又吃了多少。” 她如此薄情 第44节 谢狁觉得他的头越来越疼了。 那种背叛的痛苦像条毒蛇咬住了他的心脏,喂进毒液,让毒液顺着血脉经络汇聚到他的脑海,吞噬掉他的理智。 他眼前朦胧住了云雾,就连碧荷的脸也渐渐幻化成李化吉的那张脸,只是往日的乖顺已被厌恶与挑衅取代,落在他眼里,讽刺无比。 谢狁低着嗓子:“滚出去,如果谢灵、谢炎回来了,让他们立刻滚过来见我。” * 李化吉取到船,花了一日,自行撑到了山阴。 她其实还想南下,只是建邺还有李逢祥在,因此她要留下来,等一个能与弟弟重逢的时机。 她付了些银子给渡口的船老大,将船暂停在他家的船坞里,然后走上岸。 李化吉并不打算回到槐山村,毕竟若是回去,与自投罗网无异,不若在繁华的县城里住下,这里是码头渡口,南来北往的人多,她不易引起注意,而且此处消息灵通,也便于她打探建邺的情况。 只是究竟是暂住客栈,还是直接赁个院子,李化吉还没有想好。 她先进了家面馆,点了份云吞面,暂且坐下休息充饥,再作打算。 面馆客不多,小二很快将云吞面端上,李化吉付过银子,从筷筒取下一双筷子,挑起面条开始吃。 才吃了两口,她的肩膀上就被人拍了下:“李兄。” 李化吉唬了一跳,差点把热汤面打翻,等抬起眼,看清了来人,面上倒是一喜:“阿鲲?” 李鲲身着蓝色棉布长袍,用方巾束头,五官端正平实,却有一股少见的书生气。 他在一旁坐下,也很是高兴:“果真是你啊李兄。” 李鲲同是槐山村的村民,与李化吉从小一起长大,自然知道她的境遇,现在见她脸抹黄泥水,身着男装,腰上捆着棉花,肩膀上也垫着布块,把自己伪装成膀大腰粗的男人,必然是遭遇了什么事。 故而李鲲很有眼色,并不点破李化吉的身份,只是道:“你走后,我遵着你的嘱咐,将你的东西都收起来,放在我家里看管,放心,叔叔亲手给你编的那些竹蚂蚱、竹蜻蜓,一样都没丢!” 李化吉听得感激,她是很匆忙就被人带走的,哪有时间取拜托李鲲做什么,不过是李鲲出面去收拾了她家的东西。 而且她家能有什么东西,最值钱的也就是拿刀肉和几个粗木箱子,但他仍旧记得李化吉最宝贝的是阿爹阿娘留下来的那些东西,故还是去将那些不值钱的竹编玩意收了起来,足见得他还如之前般老实厚道。 李化吉道:“当时走得匆忙,只来得及带走阿娘留下的布娃娃,若没有阿鲲仗义,恐怕真会成一生遗憾。” 她不自觉就想流下眼泪,阿鲲忙逗她:“男儿有泪不轻弹,你这说哭就哭,是想叫我好生笑话你一番吗?” 她脸上还糊着黄泥水,是哭不得的。 李化吉一听就反应过来,忙转移开话题:“话说你是在这儿找到营生的活计了吗?” 她觑着李鲲身上干净的袍子,猜道。 李鲲点点头:“在观涛楼做账房先生,每月有一两的银子,也能养活自己了。” 这话说得谦虚,毕竟当下四口之家一年的嚼用也不过二十两,他一人每年就能挣十二两,已经很了不起了。 李化吉笑道:“也不负李叔叔对你的栽培了。” 李鲲的父亲就是给李化吉取名的那位穷书生。 李鲲笑了笑,才道:“李兄现在找到落脚的地方了吗?若没有,要不要暂且去寒舍住两天,我单赁了个院子,偏僻清静得很。” 李化吉迟疑了下,道:“还是不要了。” 李鲲知道她当下处境不好,怕是不想连累他,因此静了静,方道:“山阴消息并不闭塞,我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你放心,我有分寸,不是意气用事。” 李化吉犹豫了下,想到她身上做了诸多伪装,可熟识的人如李鲲仍然可以一眼认出她的背影,说明她其实不适宜在外抛头露面。 山阴离平江还是太近了,若她独自居住,难免要外出,若不外出,也少不得让人送吃食上门,同样引人注目。 故而她犹豫了几番,最后还是点头道:“好,那就要叨扰阿鲲几日了。” 她低头把云吞面吃完,就起身随李鲲走出了面馆。 第48章 谢灵与谢炎连夜奔了个来回, 跑到差点把马跑死的地步,终于把消息送了回来。 谢狁平静地看完两封回信,面无表情地把纸张揉成一团。 他闭上了眼。 尽管他已有了些许猜忌, 但他总还残留着万分之一可能的希冀, 想或许李化吉当真是被人掳走的。 到了此刻, 谢狁宁可李化吉是被人掳走的,可是现实偏偏与他开了个偌大的玩笑。 谢狁手按着桌子, 以此支撑着身体,他道:“去渡口、城门查,不单查女子,还要查换了装的男子。” 他一顿,想起了初见李化吉时那张土黄的脸,吐出字来:“尤其要注意黄脸之人。” 谢灵与谢炎领命退下。 房内又清静了, 只剩了谢狁, 他缓慢地坐下, 平静的面庞下, 一颗心却被恨意不断得撕扯着。 为什么要跑? 为什么要离开我? 李化吉,你怎么可以这么不听话? 谢灵、谢炎分头行动, 有条不紊地搜查了出结果, 在渡口确实有人看到了位身着男装, 脸黄黄的清瘦男子。 尽管那位男子身上做了伪装, 可到底不是天生的肌肉, 或许骗骗没有见识的人还行, 但是那位船夫常年用苦力讨生活, 一眼就能看穿了。 何况李化吉脸上抹得了黄泥水, 却没办法遮掩那双水淋淋的桃花眼,尤其是在黄脸的衬托下, 桃花眼就显得格外出挑,让人见之难忘。 故而那位船夫好奇,多看了两眼,就把人给记住了。 谢灵听说,忙把这位船夫带了回来,交给谢狁审问。 谢狁正站在窗边,眺望着远处的依依杨柳,转着玉扳指,闻言,侧身道:“她是一人走的,还是有人与她一道?” 船夫跪在地上,魁梧的身体蜷成一团,缩在谢狁背光笼罩下的阴影之中。 他牙齿战战,道:“有位眼生的船夫,在前一日来到渡口候他,小的与他曾有两句闲谈,他话不多,只说是有东家雇他,听那口音也像是吴语,其余的小的就不知道了。” 谢狁眼皮微抬,目光穿过半掩的房门,道:“她有帮手。” 碧荷说李化吉走之前一切正常,但短短半个时辰内,她就换了男装出现在了渡口,最要紧的是,他与手下搜寻一夜,没有一个人提到曾有人为李化吉提供了换男装的场所。 谢狁知道,民一向最怕官,尤其是昨晚他找寻的时候并未掩饰自己的身份,以他在民间的恶名,足以震慑住这些胆小的平头百姓,但仍旧没有人提起。 如果李化吉只是使了点银子,求了个方便,应当不会如此。 可见,为李化吉提供帮助的人,是有自信与谢狁抗衡,但王家已经否认了这种可能,因此只剩下了一种可能——这人是受了某人的指示,而在他眼里,他是不可能违背这个人的。 李化吉没有这样的本事,她的背景比荒地里的粮食还要干净,所以肯定是另有他人。 谢狁仔细思考了下李化吉的人际脉络,很快就得到了答案——郗阿妩。 郗家祖籍在临安,临安靠近平阳,若她有一两个嫁妆铺子安置在平阳,而在铺子里工作的又恰恰是她娘家的家生子,那就一切都说得通了。 谢狁道:“把崔二郎叫来。” 崔二郎来时还不觉怎样,上峰的夫人跑了,他津津有味地在底下看热闹,就算忽然被叫了上来,也只觉是吩咐他做什么。 因此他走进房间,看到谢狁站在窗边,背着光,一双眼眸沉沉地盯着他时,还颇为没心没肺:“大司马,你叫我?” 结果谢狁的第一句话就惊掉了他的下巴:“你夫人拐跑了我的夫人。” 崔二郎结结巴巴:“不能吧,阿妩又不做拍花子的生意。” 谢狁差点被气笑。 崔二郎一见谢狁的神色,立刻吓得冷静了下来,但等冷静下来后,也就把谢狁的话理解得更清晰了,他立刻又没法冷静了:“不能吧?阿妩图什么?” 这话一说,他又想扇自己巴掌。 还能图什么,他又不是不了解自家娘子的性子,为人极为叛逆,能跟娘家一刀两刀,也能帮助郗六娘私奔,自然就能做出帮李化吉逃跑的事。 虽然他也同情李化吉吧,可是在胆色一事上,确实不如郗阿妩。 他滴下汗,看着谢狁。 谢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啊,怎么不说了?” 崔二郎闷闷的:“夫妻一体,阿妩身体柔弱,大司马若是有气,冲着我来就是了,我替阿妩赎罪了。” 他倒真是个为娘子着想的好郎君。 谢狁看着他就觉得烦:“我冲你发什么火?我要找我的夫人,你若当真想将功赎罪,给你半天时间,让你夫人老实交代 了,否则我绝不留情。” 崔二郎恍然大悟,哦哦了两声,忙跑了下去。 谢狁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 * 李鲲的院子确实赁得偏僻,但这正撞李化吉的怀。 她随李鲲踏进这一进的小院,见屋舍收拾得极为整洁干净,随口道:“叔叔婶婶可是随你一处来山阴了?” 她以为这必然是那位勤劳的婶婶的功劳。 谁知李鲲神色一黯,道:“你有所不知,你走后,槐山村又遭了一次马匪,爹娘都没了,我再没回去了。” 李化吉脚步一顿,尴尬道:“抱歉,我不知……还请节哀。” 李鲲摇摇头:“不知者无罪。所以方才在面馆认出你时,我当真高兴,我孑然一身,实在不敢想竟然有朝一日还能与故交重逢,好像我跟这个世界还有点联系似的。” 李化吉与李鲲是同病相怜。 父母在时还算有归处,父母横死后,就当真若浮萍般漂泊无依。那时她救下李逢祥,与他一道睡在一起,仍旧感受到了难以言说的孤苦,死亡与孤单是一团巨大的阴影,在每个夜晚囚住了她。 李化吉总觉得,哪怕有一日她死了,必然是死得悄无声息,直到尸体发烂发臭,才会求得路人嫌弃的一眼。 因为这辈子中最在乎她的人已经离她而去了。 所以她才会那么在乎李逢祥,因为在她看来,那是她与这个世界仅剩的微弱的联系。 她仰着笑脸,对李鲲道:“不会的,还有我呢。” 李鲲笑起来:“是啊,还有化吉妹妹会给我收尸,我担心什么!” 她如此薄情 第45节 他给李化吉指东厢房:“这里原本是我给阿爹阿娘准备的住处,现在用来放你家的东西,你正好住这儿。放心,屋舍很干净。” 李化吉唯有感激,岂有嫌弃之理,但有件事她惴惴不安,道:“阿鲲,虽说你一切都知道,可是我还是要与你说明,我之前嫁给了谢狁,现下也并未与他和离,而是从他身边逃出来的。” 李鲲温和地看着她:“我们化吉最吃苦耐劳,如果连你都受不了,打算跑了,那一定是他欺负了你,对你一点也不好。” 李化吉的眼眶因为这话不自觉地就热了,泪水不用蓄力便涌了出来。 原来不必长篇大论为自我辩解,这世上还有人可以无条件地相信你。 李化吉哭道:“是,我在他身边过得一点都不好,我从来没有这样觉得自己只是个玩意,而不是活生生的人。” 李鲲叹气,搂住她的肩,将她按到怀里。 就好像当年李化吉的爹娘故去后,李化吉深一脚浅一脚用借来的板车将他们拖到山上掩埋,李鲲不声不响提着竹篮跟在车轮辙印找到她,抱着她和李逢祥,任着两个孩子哭湿了他的衣衫。 他低声哄她:“没事,跑出来就好了。” 李化吉哽咽:“可是逢祥还在宫里,我实在害怕怀孕,所以才跑出来的,我,我觉得对不起他。” 李鲲就不出声了,只是轻柔地拍着李化吉的肩,等她的情绪略微有些缓和后,方才道:“化吉,要有取舍,你应当比我明白,逢祥要活着离开建邺,比谁都难。” 他们是低贱的贫民,可是酒楼的戏台唱了那么多年的成王败寇,大街小巷传了那么久谢狁弑杀两任君王的故事,也足以教他们学会弱肉强食的道理。 李鲲能理解李化吉的情绪,若今日是他的弟弟深陷皇宫,他恐怕拼得个万箭穿心的下场也要把他带出来,但是或许是李化吉太苦了,也有可能单纯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李鲲劝李化吉:“化吉,身逢乱世,能保全一个是一个,我与你都不是亲缘福厚之人,要认命。” 李化吉痛苦地闭上眼。 李鲲道:“屋里还有叔叔留给你的竹编小玩具,你不看看吗?” 他牵着李化吉的手,带她推开了东厢房的房门。 李化吉家贫,可阿爹阿娘勤劳手又巧,买不起那些漂亮的玩具,阿爹就趁着闲暇的时间,进山劈下竹子,给李化吉编了竹马、竹蜻蜓、竹青蛙、竹蝴蝶,每一样都栩栩如生,好像阿爹还站在那儿看着自己。 李化吉把小心翼翼带出来的布娃娃放在了竹马一边,眼含热泪:“阿爹,阿娘,你们给我一条性命不容易,将我拉扯大也不容易,所以我一定会好好活下去的。请你们在天上,也要多多保佑逢祥,让他可以逃出生天。” 李化吉就这样在李鲲的院子里暂住了下来。 她执意要付李鲲租费,因为知道住这儿给李鲲添了许多麻烦,她不好意思白住。可她也留了心眼,住了两天,就忧虑地和李鲲说,她是仓皇逃出,并没有带多少银子,眼下就要花尽,问他可否能找些绣活给她做。 李鲲听进去了,果然寻了绣活给她做。 李化吉感激不尽。 但这也惹出了点小麻烦,李鲲告诉她道:“那绣铺的掌柜是旧识,给活给得爽快,但难免碎嘴几句,见我要了绣活,还与我打趣可是未婚妻来了山阴。” 李鲲看着李化吉,微有歉意:“我为了免除麻烦,同他说是的。” 李化吉倒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她是嫁过了人的,又在潜逃,怎么样都可以,倒是李鲲尚未婚配,若是如此,恐怕还会挡了他的姻缘。 李化吉对此颇有顾虑。 李鲲笑道:“什么顾虑,你忘了,小时候我爹还常与你爹开玩笑,要两家结亲呢,结果叔叔嫌弃我爹迂腐太过,怕你嫁过来受委屈,没看上我。” 李化吉闻言,倒有些别扭,只好岔开话题,道:“即是如此,我也不必在这样装了,到底都是棉花缠出来的假肉,还是能叫人看穿。” 她想了一下,倒是有了主意,跑去把脸上的黄泥水也洗了,改用脂笔在脸上化出一个大大的丑陋的伤疤,哪怕是蒙着面纱,疤痕也攀出了些许,绝对叫人不敢多看她。 “这样如何?必要时,也能上街,否则都说你有个未婚娘子,我却躲着不能见人,难免也要让人犯疑。” 李鲲默了会儿,道:“化吉,你有想过接着南下吗?” 李化吉怔怔地看着他。 李鲲叹口气:“你这双眼漂亮得过于惹眼,只要见过你,没人会将你的眼睛忘掉,若谢狁要寻来,必然会找到你。” 李化吉犹豫了:“可是逢祥……” “我先带你南下,找到地方安顿好了你,我再来山阴等他的消息。谢狁见过你们二人,你们两人就算碰头一起跑,目标太大,不像我,谢狁根本不认得我,不招人注意。” 李化吉想也没有想:“不行,这对你来说太危险了。” 李鲲还要说话,院门忽然被拍得震天响,两人几乎是同时止住了身形,僵硬地对视着,都从对方眼里感受到了恐惧。 第49章 二人几乎是同时伸出手, 想把对方推进屋子里去,幸好此时门外响起了声音:“李郎君,在家吗?” 正是才刚说到的绣铺的掌柜的声音。 李鲲松了口气, 重新露出了个宽心的笑脸:“化吉莫担心, 我去开门。” 李化吉心有余悸地点点头。 尽管这次不过是个误会, 可是这种被谢狁找到的恐惧真真切切将她吓到了腿软,她扶着腿慢慢坐在矮凳上, 不得不想到若被谢狁逮到该怎么办。 她想了半天,忽然发现她是不能对谢狁如何的,她太过弱小,逃跑对她来说竟然已经是最有力的反抗了。 为此,李化吉差点被自己惹笑。 “妹妹,”李鲲站在门口叫她, 见她不应, 便走了过来, 直到站在她面前, 用手晃着她的眼睛,光阴变化吓, 方才把李化吉惊醒, “掌柜送来了老母鸡, 过来与我道谢。” 李化吉忙拒绝, 可是李鲲见她拒绝, 神色微变, 倒是更坚决地要把她拖到门口, 李化吉挣脱不得匆匆之间只能戴上面罩, 边道:“如此要碍你的好姻缘了。” 李鲲不在意:“我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儿能有什么好姻缘。如今能与你重逢已经是老天爷垂怜,我也不希求别的, 只盼着护 你平安也好。” 李化吉喉间一涩。 掌柜第一眼的注意力全被那丑陋的疤痕夺去,结结实实吓了一跳,但很快想起这是李鲲的未婚夫人,不好用不礼貌的目光长久地看着,于是硬生生转开眼,可恭祝百年好合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李鲲小时候在他那儿做工,他聪慧老实,年纪小却很能干,掌柜与夫人都把他当干儿子看待,这不听说他的未婚妻来了山阴,立刻捉去了只老母鸡送来。 哪里知道他的未婚妻是这样的丑八怪。 李鲲见状,道:“我与妹妹青梅竹马,自小一起长大,是兄妹也是夫妻,往后便叫她跟着我,也唤掌柜一声干爹了。” 掌柜见李鲲确实很喜欢这位未婚妻的模样,也不好说什么,悻悻地走了。 李鲲关上了门。 李化吉的笑就垮了下来道:“阿鲲,我觉得我还是应当回平阳去。” 她见李鲲停了步子,转过头来看她,她唯恐李鲲再说出什么挽留的话,忙道:“我刚到山阴时,只觉筋疲力尽,当时你肯收留我,我很高兴,但也不能否认这是害了你。谢狁若要找我,总能有办法找我,而我也要承认,虽然我忍受不了他,先逃了出来,可建邺总有牵挂在,我的自由大约是有限度的。” 李鲲不认可李化吉的想法:“你可以率先南下,我留在山阴等逢祥。” 李化吉流着泪摇摇头。 近来只要说到未来,她总是不自觉地要落下泪来,李鲲并不大问她为什么要哭,因为没必要问,双方对原因都是心知肚明。 李逢祥怎么可能跑得掉? 戏文里唱了那么久的成王败寇的故事,谢狁连弑二人君主的消息也在街头流传那么久,已经足够教会他们体悟弱肉强食的道理。 李化吉是不善表达,闷在心里什么都不说,可李鲲与她从小一起长大,自然明白她不说,不代表她没有被愧疚折磨,所以二人一重逢,他就迫不及待地劝她,乱世之中能保一个是一个,又或者提出意见,让李化吉南下,他留下来等李逢祥。 李化吉有没有听进去,李鲲不知道。她跪在竹马面前,流着泪说她一定会好好活下去之前,她究竟在想什么,李鲲不敢去猜。 可是李鲲很确信,她一定是因为想到了李逢祥,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如此,李鲲更不能放走李化吉。 一个失去了家人的孤女将会有无限的勇气,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但若她在这世界还有些微弱的联系,自然能让她重新有活下去的勇气。 所以当他看到李化吉孤身出现在面馆时,才会毫不犹豫地把她带走。 他是失去过家人的人,自然感同身受。 但刚才那阵急促的敲门声,似乎又让李化吉的内疚席卷回了她的内心,她饱受煎熬,又想独身一人了。 李化吉道:“你留在山阴,也等不到逢祥的,我原本没有这般着急要出逃,是一位善良的女郎再三劝告了我,她的劝告让我很不安,我当时就很想问她,谢狁是不是打算反了,所以萍水相逢的你才会出于同情,这般急促地催我逃走。但我不敢问,阿鲲,我不是个好阿姐,我是自私的,那时候我想的是,果然,哪怕我做了那么多,逢祥注定是要死的。他死了,我这公主的头衔也就名存实亡了,我算什么呢?好点就被抛弃继续苟活,差点就是被斩草除根。可是每一样,都是别人为我做出的选择,不是我做的。我不服气,便想着既然是我自己的结局,那总该让我自己选吧。就算是让我去死,我也要反抗给谢狁看。” 李鲲默然不语,只是死死地盯着她。 半晌,他才道:“你跟叔叔的竹马起过誓,你说你会好好地活下去,你现在就有好好活下去的机会,你不要糊涂。” 李化吉沉默了会儿,她没有跟李鲲说她还藏了把袖箭。 这把袖箭的用途,就连阿妩都不知道,她还以为袖箭和长剑一样,都只是李化吉防身的器具罢了。 她只是说:“那时我看到阿爹的遗物,想到阿爹阿娘生我养我不易,我不该随便糟蹋我的性命,因此我想自私过。可是方才的敲门声震醒了我,阿鲲,我今年才十九岁,就已经失去了双亲,唯一的亲人即将沦为权贵斗争的牺牲品,就连自己也卑躬屈膝地被人百般欺骗玩弄,我也是人,也会想凭什么,凭什么我就要这么惨,凭什么你们欺负了我后,可以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而这一切对我来说甚至都是恩赐。” “于是再看到阿爹的遗物,我就想到了他是怎么死的,阿娘又是怎么死的。或许在那些马匪看来,他们是蚍蜉撼树,很可笑,可对于弱小者来说,这已经是我们能做出的最大的抗争。所以我会为他们自豪,我希望他们也能为我感到自豪。” * 谢狁要从阿妩嘴里得到李化吉的行踪并不容易。 崔二郎铩羽而归,反而是阿妩踩着步梯,稳稳地推开房门,走到谢狁面前:“此事与二郎无关,皆是我一人所为,还请大司马莫要连坐。” 谢狁不明白他刚丢了夫人,这对没眼色的夫妻为何还要轮番到他的眼前上演夫妻情深。 他们可知越是如此,越叫他生出暴虐之心? 谢狁皱眉:“这由不得你。” 阿妩也皱眉,只是比起谢狁蹙眉带来的威仪与压迫,她的皱眉更多的只是表达一种疑惑:“化吉只是个孤苦无依的女郎,她影响不到大司马的计划,大司马照样可以杀掉皇帝,坐稳皇位,所以她跑了也就跑了吧。” 谢狁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脑海里的嗡鸣声吵得他头疼,恐怕这是因为淋了一夜的雨,叫他受了寒,因此身体虚弱了下去。 想来必然是如此,他这样以为着,昨夜关心则乱倒也罢了,到了日间还不够清醒,直到此时才想起阿妩很可能是李化吉的帮凶,可见他除了生气外,更多的是病糊涂了。 他顶着疼了一天的脑袋,道:“这与我要做的大事有何关系?” 阿妩惊诧:“不然大司马为何要寻化吉?” 谢狁再次被这对夫妻气笑了:“崔二郎跑了,你不找?” 阿妩抬起下巴,将傲气展露无疑:“他既然要跑,说明心不在我这儿,我有心向明月,明月却照沟渠,天底下的男人多的是,这样不知好歹的男人,我不要也罢。” 谢狁被她的傲气刺伤了眼:“你高贵,难道我就是条狗了?李化吉跑得无影无踪,你以为我为何还不死心要将她找回来?别那么想我,我只是将她逮回来,叫她付出背叛我的代价,让她余生在悔恨与恐惧中度过而已。” 他说到这话时,俊秀的面庞微微扭曲,显出几分狰狞来。 还在勉励为李化吉争取的阿妩心脏也惊跳得砰砰作响,她不免感受到了些许怯意,可还是打算把准备好的话说完:“大司马,化吉已经足够可怜了。” 谢狁反唇相问:“她可怜?哪里可怜了?我是纳了七八房妾室,行宠妾灭妻之事了,还是打她了虐待她了?二兄要杀她,要斩草除根,是我保下她的性命,在这乱世中,她还在希求什么?” 阿妩不可置信地看着谢狁,纵然她早知谢狁的冷酷,可是亲耳听到这样的话,她仍旧觉得血脉里的血被冰冻住了。 她如此薄情 第46节 她不由道:“可是你要杀了她的弟弟,那是她唯一的亲人。” 谢狁恢复了点理智,故而说出的话极具攻击性:“你一个与娘家断绝关系的人,似乎没有资格来与我论证亲情的重要性。” 阿妩听到这话,脸颊的肌肉都开始不停地抽搐。 谢狁道:“李化吉的行踪,你给不给?” 阿妩忍气吞声道:“不是我不想给,只是化吉只让船夫送到临安,此后她上了岸,便与船夫分道扬镳,我再不知她去了哪里。” 谢狁轻吐出声:“你撒谎,她没有上岸,她去了山阴,对不对?” 阿妩梗着脖子:“我不知道。” 谢狁冷声道:“就在刚才我发现她带走了那个布娃娃,她怎么可能不舍得回山阴?” 这也是福至心灵的一眼,原本依着谢狁的性子,他压根没有寄情于物的意识,故而也只等无意瞥过一眼,他总觉得床里少了点什么,看了半晌才想起是少了那只很得李化吉喜欢的布娃娃。 于是他想,李化吉肯定是回了山阴,至于还留不留在槐山村,这不好说,他是倾向于李化吉祭拜完就会离开,但这毕竟是当下唯一的线索,故而谢狁不想放弃。 他叫来马,也不顾感了风寒的身体,翻身上了马,就这般急驰到了山阴。 他淋了一夜雨,只喝了一碗姜汤避寒,又受了刺激,不曾休息好,再被马上冷风一吹,几方齐下,等到了槐山村,他已经摇摇欲坠,快要倒下了。 但是那口要找到李化吉,叫她付出代价的气仍旧撑着他让谢灵逮来一个村民问话。 “李化吉?她好久好久没回来了。哪能骗你,她和她弟弟走了,都没人照顾她爹娘的坟墓,要不是阿鲲那孩子回来祭拜爹娘的时候,顺手帮她爹娘的坟清理了,恐怕坟头的蓬草都老高了。” “阿鲲?阿鲲是化吉的青梅竹马,好像之前他爹还有意向化吉提亲,但李老汉没看上李书生,就算了。” 谢狁听到此话,三步并两步走了过去:“这个叫阿鲲的,现在在哪?” 看到他来,原本还算对答如流的村民卡了一下壳,好会儿才道:“在山阴,这小子出息了,现在好像在哪里做账房先生,每个月能拿一两银子呢。” 可是究竟是在哪里做帐房先生,这位村民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不过事到此也不算困难了,毕竟既要帐房先生,又能给账房先生开出一两月银的场所并不多。 谢狁松了口气,谁知才抬脚往马走去,他就觉得眼前发眩,忽然头重脚轻的一下,差点没叫他晕过去。 他发起了高热。 众人七手八脚,忙将他抬上马车,送往医馆,大夫诊了半天,道他是怒火攻心,郁气积久不散,直攻肺腑,于是便是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倒下了。 大夫提笔写了半天,开出方子来,递给崔二郎:“这病虽然开了方子,但要紧的还是叫患者心胸宽广些,莫要执着,否则就算吃个百帖药也无用。” 崔二郎捧着药方,脸上陷入了迷茫之色,他好像听懂了大夫的话,但也好像没有,只能等着熬药的功夫,战战兢兢地回到谢狁身边。 谢狁已经醒了,病气让他的肤色褪去血色,更为的苍白,又因那对乌黑的眼珠子,显得有几分神经质。 他当然也听到了那位大夫说的话,一双眼冷冷地盯着落下的帐幕,吐出四个字:“胡说八道。” 他只是要李化吉付出他该付的代价而已,怎么就算是不心胸宽广了? 第50章 谢狁要找个人, 总是容易的。 毕竟他有强大的人脉、人力与物力,而对方的名姓又是这般清晰。 得到李鲲的住址时,刚喝下一碗苦药的谢狁不顾还晕眩着的头, 拔步就往外走去。 在那一路的行程中, 谢狁自始至终都没有想清楚他究竟希不希望在李鲲的院落里, 看到李化吉。 门被谢炎暴力踹开,断裂的门栓沉重地落到地面, 露出一个干净清爽的院落,撑起的竹竿上晾着衣物,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而李化吉正端庄地坐在石凳上,似乎就在等着他们的到来。 谢狁目眦欲裂。 从李化吉逃跑至今, 满打满算不过五日, 她就这样背叛了他。 他的脑子是空白的, 喉头似乎一口鲜血涌出, 却被他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他不允许在李化吉面前露出丝毫的狼狈,是李化吉背叛了他, 就该由他审判她。 一个审判者是不应该有任何的痛苦。 痛苦!他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情绪?他只有恨意而已。 谢狁大踏步向李化吉走去, 他要把她拖起来, 拧住她脆弱的脖子, 逼问她, 到底为什么要背叛他?她究竟是哪来的胆子? 可是就在这时, 一支冰冷的箭射进了他的身体里。 皮肉破开, 脏腑出血的疼痛让谢狁止住了步子, 飞箭的长啸声让他的耳朵发出了嗡嗡的鸣叫声,他抬眼, 不可置信地看着李化吉。 她嘴巴一张一合,在说着话,谢狁费了力气,终于听清楚了,她说的是:“宫宴上的那一箭,还你。” 为什么? 究竟是为什么?! 她再次抬起了手臂,这回谢狁看清了她手上藏着的袖箭,又一支尖锐细亮的箭冲他射来。 李化吉嘶喊着:“杀了你,就没有人能杀逢祥了。” 谢狁被谢灵推开,飞箭射开,谢狁回头,看到李化吉被谢炎擒住手,摁在了地上。 只是瞬息之间,局势颠倒,攻守异形。 谢狁看到李化吉的脸抵在脏兮兮的地上,豆大的晶莹泪花莹出眼眸,眼眶红成那样,可是眼里的恨意却未曾消减半分。 可谢狁的恨意或许是恨得太久了,再这一刻,竟然被李化吉的泪水融了个干净。 他感到了撕裂的疼痛。 他觉得大概是箭伤所致,谢灵急促地命人找大夫来,又用军中的手法,要替他拔出没入身体的箭镞。 好痛啊。 是了,拔箭镞怎么可能不痛呢? 谢狁想。 * 谢狁认识李化吉,不在被乌云压低的大明宫,而在那一页纸上。 谢家有反心,可是密报告诉他们,北朝在调兵,可能不日就要南下。 为了稳住王家,让北府兵可以安心打这一仗而不被算计,谢狁做主,打算换掉不听话的旧主,迎立新王。 以求万无一失,在挑选新王时,谢家奴做了最为详尽的调查。 其实那时候可供选择的人家还是不少的,毕竟衣食无忧的藩王个顶个的能生,汉室不缺后代。 但因为李化吉,谢狁一眼挑中了李逢祥。 他给谢二郎的理由非常详实,譬如无依无靠,譬如姐弟二人相依为命,互为掣肘,十分好拿捏。 这些都对,只是有一点倒是被谢狁忽略了。 在很长的时间里,都被他忽略了。 在杀掉旧主时,他看到李化吉明明害怕得要死,却还是勇敢地将李逢祥抱在怀里,面对他。 那种蚍蜉撼树的英勇就义的神色,当真让他发笑,他那时想,那便好好折磨你,看你几时才肯放弃这没用的弟弟。 谢狁是恶劣的。 他身逢乱世,在这个礼崩乐坏的时代里,却恰是被最正统的君子之礼教出来的典范。 他所游者,皆是高雅之士,他们纵情高歌,曲水流觞,兴起山下打铁,情至穷路狂哭,那时他当真以为他所处的时代颇具古风。 直到后来,他们死掉的死掉,被吓得噤声不语的连篇思旧赋都不敢写完,遇到他时也只能匆匆掩面,哪有半分疏狂之士的豪放。 谢狁不解,也觉得气闷,便背起行囊,要外出游历,万卷书教不会他的道理,他希望万里路可以教会他。 可是他并没有走出多远,就被建邺之外的饿殍千里震惊地迈不出步子。 他好像见到了个与以往不一样的世界。 原来在竹林狂歌之外,没有五石散遮蔽的世界是这样的吗? 他白日里路过无数具枯骨,夜晚宿在郗大郎的官邸。 这位年轻的县令长了他许多岁,却颇有少年朝气,夜半将他推醒,问他可有兴致陪他解船顺水而去,不拘地点,等兴尽了再归。 谢狁瞧了瞧时间,困惑地问他:“这般迟,可会耽误明日的公务?” 郗大郎仰头哈哈大笑,仿佛他说了句很好笑的事:“公务?什么公务?玩乐才重要。” 那是个很晴朗的夜晚,明月疏朗,照出了岸边座座矮坟,具具白骨,还有哭声幽幽传来,郗大郎叹息声:“年成不好啊。” 谢狁想,如此多的饿殍岂是一句年成不好就可以形容完所有的悲剧。 他愤而归了建邺。 等回了谢府他才知道祖父无缘无故地病了,而且病得很重,连床都下不来。 谢狁忧心忡忡地看医书,查药方,祖父对着他摇摇头,他那时候不懂,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他都不懂,只是记得祖父弥留之际的遗言。 要回北边去。 祖父走后,谢狁唯一的那点感情也没了。 他不喜欢谢府,谢道清是个伪君子,却总是以最高的道德要求他,好像只有养出一个君子般的儿子,才能证明他的品行。 ——之后他查出来正是谢道清毒死了祖父,他的不喜,就成了厌恶。 他也不喜欢谢夫人。谢夫人与这世界无数的女子一般,一生困守内宅,却守不住郎君的心,姻缘总被无数的妻妾弄得一塌糊涂,乌烟瘴气,于是不服输的谢夫人就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了几个儿子身上。 一个优秀的儿子是母亲的无上荣光,她在郎君那里遭到的一切失败都将从儿子身上弥补回来,从此往后,她也不再是被郎君嫌弃的黄脸婆,而是一个教子有方的母亲,她将在雅集上得到无数的尊重。 因此谢狁从很小的时候就能察觉到谢夫人投射在身上那种病态的关注,不像是母亲对儿子,而像是一个工匠对待一块将用来雕琢的木头,为了最终完美的作品呈现,她可以随心所欲切掉木头上的每一块部位。 在这样的家族里长大,谢狁很难体会到纯粹的情感,哪怕被歌颂了千万遍、理所应当的母爱,他都没有体会过。 而到了朝野之中,这样的感觉就更直观且可怕了,君非君,臣非臣,可人人仍旧满口君君臣臣,在虚伪的假面下,行着蝇营狗苟之事。 在那时,他知道了祖父和好友为何遇害——因为那群软骨头世家被胡人打怕了,觉得北上就是亡国前兆,于是下毒的下毒,编排罪名的罪名,齐心协力,维护住了个太平的朝野。 而那些罪行则被心照不宣的掩盖,正若白白茫茫大地,落了个真干净。 谢狁不喜欢这样。 她如此薄情 第47节 他礼崩乐坏,他君臣颠倒,他的行事作风带着世家的目无臣纲,可是谁又知道、又怎么可能去相信他弑君也好,杀师也罢,都是为了拨乱反正? 就连谢狁都不信,所以他觉得他天生就该做个乱臣贼子。 什么王谢共治天下,世家门阀垄断官场,他都要它们统统在他的帝座下灰飞烟灭。 因为就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这一点,所以在看到李化吉这般护着李逢祥的时候,他自然而然地也没有看清他的内心。 他只是想着,这世界上怎么可能还有如此纯粹的、停留在秩序之下的情感? 他不信,所以要摧毁掉。好叫他指着那堆残渣去证明这果真是个纲纪颠倒、礼崩乐坏的时代。 可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一点,李化吉看着那般弱小、脆弱、固执,仿佛一击即溃,却恰恰是最坚强的。 她就像是颗野草,即便被有意地撒在砖缝里,也会拼命吸饱春风、汲够春水,顽强地向阳生长。 他冷眼看着她咬牙忍受教养嬷嬷的刁难,也旁观她将自我置身度外,向王之玄示好。 那时候他以为她不过是个很识时务的人,潜意识地将她当作一个利益分明的人——她与李逢祥荣辱与共,她保住李逢祥也是保住自己。 直到李化吉在宫宴上代受了那一剑。 谢狁再也不能欺骗自己了,在他眼前的就是一团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最赤诚、最纯粹的情感。 可笑的是,面对拥有这样一份珍贵的东西的李化吉,他居然不敢见她,所以他去见了那个可怜的宫婢,他骂她是蠢货,好像是在骂李化吉,好像又是在羡慕那些能让她们为之牺牲的人。 他由李化吉想到了自己养过的那只兔子。 他对生物并不感兴趣,之所以养兔子,不过是因为他们都说动物的感情最纯粹,所以他养了马之外,又养了兔子。可惜了,兔子会乱发青,所有的生物都会,他就不想要了。 可是李化吉不一样,她和他都是人,如果她发青,那就生下他的孩子就好了。 谢狁心想,娶了李化吉,他就可以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了。 所以谢狁决定与李化吉成亲。 但成亲也没有像谢狁那般想得美好,李化吉毕竟不是一件商品,只要他买回来就属于了他。 她的情感太充沛了,给予李逢祥的那一份是最外放的,他用了个卑鄙的手段,很快就‘取’了回来,至于余下的那些,谢 狁不懂,他总是这样的,看不懂很多人的情感,却唯独会被李化吉鲜活的表情给吸引。 所以他特别喜欢跟李化吉上床。 在床下李化吉总是怕他,会克制,他也忙,不在乎她的克制。可是等夜晚,是他的闲暇时间了,他就不喜欢这样的克制,而到了床上,李化吉的忍耐程度总是低的,她以为她装得很好,但谢狁总能一眼看穿。 谢狁不懂爱,却很知道什么是恨,而李化吉恨起他来时又总是那么可爱。 她的恨总不能长久,恨意很快就会被撞散,最后只能可怜兮兮地攀着他的脖子去爱他。于是谢狁的心里就全是满足了,好像在现实中,李化吉也不得不放弃了恨意,无数遍地爱上了他。 他总觉得,他们已经爱了无数次。 他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李化吉的爱。 第51章 “剪子!” “麻沸散!” “止血剂!” 谢灵手脚麻利地拔完箭镞, 又往谢狁的伤口上洒药,麻沸散的药效发挥得并不快,因此谢狁仍能真切地感受到深入骨髓的疼痛。 因为过多失血, 他面部苍白, 嘴唇也失去了颜色, 唯独黑眸越发得深邃,像是凝固的一滩死血, 死死地盯着李化吉。 她被谢炎从地上拉了起来,纤细的手腕上被套上绳索,在被带下去的途中,一眼都没有瞧过他。 弃如敝履,莫过如此。 谢狁忍着疼,问谢灵:“那两支箭是怎么射出来的?” 所有人都看清了是李化吉射出了两支飞箭, 谢灵不信以谢狁的眼力会没有瞧见, 因此他自以为是地回答道:“夫人手腕上绑着袖箭, 她是用那个伤害了大司马。” 瞎猫撞上了死耗子, 倒也回答了谢狁的问题。 谢狁闭上眼眸,将所有的情绪遮掩在薄薄的眼皮下, 半晌, 他道:“好疼。” 谢灵宽慰道:“麻沸散在一刻内会起效, 大司马再忍忍。” 谢狁没有回答。 * 因为李化吉身份特殊, 谢炎在包下的客栈里匀出一个房间关押她, 之后就好像把她忘了一样, 除了三餐照送, 没有人来提押她。 李化吉也不着急, 每回送来的饭她都吃得一干二净。如今虽为阶下囚,但也是自由的阶下囚, 她心情好,因此顿顿吃饱。 至于谢狁,送饭的人不会与她聊天,李化吉也没问,她只是希望他真的死了。 就在李化吉茶饭香甜,夜夜安眠的三日,谢狁发了三日的高烧,由大夫、谢炎、谢灵三人轮守,才终于将他从死线边际救了回来。 李化吉那箭扎得太深了,谢狁从未想过她会杀他,故而毫无防备地中了这样要命的一箭。 谢狁醒来后,抬手下意识摸了摸身上缠着的厚厚纱带,他的掌心按在上面,却连心脏跳动的响动都感受不到。 他看着围过来的一张张熟悉的却不感兴趣的脸,漫声问道:“李化吉呢?” 人群中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最后还是负责关押看守的谢炎回答:“被关在一楼的客房,等候发落。” 他并不清楚这样的做法究竟对不对,李化吉虽为谢狁的娘子,可也是刺杀他的凶手,谢狁向来无情,或许应该直接将她投入山阴的牢狱,叫她吃几天苦头。 因此谢炎回答得小心翼翼:“因是家事,不好假人之手,若送去县衙,恐王家要插手。” 谢狁听完,倒是出了会儿神,没有责备谢炎的宽待,反而又问起旁的话来:“我昏迷不醒的几日,她过得可好?” 想来他是想听到李化吉惴惴不安,终日以泪洗面的消息,谢炎也想这般回答他,好叫他舒心,可现实偏偏并非如此。 “夫人她……三餐吃得干净,夜间也睡得安稳……” 他说完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房间内寂静得针落可闻。 谢狁闻言一怔,一股巨大的失落成为冰凉的阴影在他心内滑开,比化开的冬雪还要让他冷上几分。 谢狁冷笑:“她果真想叫我死。” 可话刚说完,喉间一股腥甜涌出,他这次没有忍耐住,吐在了痰盂之中。 又是一阵人仰马翻,谢狁已知外伤可愈,心伤难解,他推开要给他把脉的大夫,踉跄下床,谢灵忙取件外袍披在他的肩膀上。 先是感染风寒,又急骋赶路,再中箭伤,高烧三日,如此连番折腾下来,谢狁整个人都消瘦了不少,外袍空荡荡地挂在肩头,露出沾了血的里衣。 往日最重衣冠的公子连发髻都不束,就这般下了楼去。 负责看押的兵士推开了门,他看到被封钉了窗户的房间内,李化吉正坐在桌边,闲适地翻客栈提供的话本,那种三文钱一本的话本粗制滥造,偏她看得津津有味。 她是明媚的,阳关斜照,暖暖地落到她身上,将半阖的眼眸垂下的睫毛照得根根分明,雪白的肌肤也如融化的酥山般。 谢狁站在门边,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她。 倒是她听到动静,放下了话本,抬头,看向他,说不清是失落,还是纯粹地陈述个事实:“哦,还没死啊。” 谢狁紧紧地捏住门框,指尖用力,慢慢刻入门框之中。 他冷声道:“你盼着我死?” “确实盼,”李化吉不否认,“可我也知道祸害遗千年,你死不了。” 谢狁眼前发黑,喉间的腥甜又涌了上来,他一点点咽回去,直到这时他才迟钝地意识到,原来他的血那么苦。 谢狁道:“你忘了你弟弟还在宫里,你杀我,你不怕我将他杀了?” 他说完,死死地盯着李化吉。 其实他不想提李逢祥,提李逢祥有什么意思呢?好像李化吉对他的那点情感全是靠李逢祥施舍一样。没有李逢祥,他在李化吉眼里就什么都不是。 多荒唐,多可笑,他不认。 谢狁是不想认的,但骄傲让他必须击溃李化吉,而理智告诉他,他对李化吉来说什么都不是。 他只能接着拿李逢祥威胁李化吉。 谢狁的心在抽痛。 结果,如他所愿,李化吉听到李逢祥的名字,那漂亮的神色没有出现任何的裂缝,他来不及感到欣喜,就听李化吉道:“我杀你还是不杀你,都影响不了你要杀逢祥吧?既然如此,我先杀了你,逢祥还可逃一死。就算他最终还是逃不过王家,但我已经先干掉一个世家的家主,也不算亏。” 谢狁道:“谁告诉你我要杀李逢祥?” 他居然还想接着骗她。 李化吉一听就想笑:“那你告诉我,你为何一定要带我来平阳?卢仁默是跑了,你确实需要安排人去抓他,可是你发出的那些号令,真的只是在抓卢仁默吗?谢狁,你有本事就藏好发向各方的兵衙的书信,我不相信单抓一个卢仁默需要出动那么多的北府兵!” 谢狁闻言,就知道李化吉都知道了,她了解他,故而就连试探他都懒得试探,直接给他定罪。 定罪就定罪吧,可是她真的要为了李逢祥,杀他。 谢狁抓门框的手在不断收力,随着啪嚓一声,一块木板被他掰断,木刺扎进他的掌心之中,他却仍毫无知觉,道:“李逢祥死了就死了,能怎么样?他有什么用?懦弱,胆小,毫无才情,也不知道为你分忧,只会成为你的拖累,这样的人,究竟有什么让你护着的价值?你这样喜欢他,为了他都敢豁出命来行刺我,就是因为他是你的弟弟,他与你流着一样的血吗?” “李化吉,你理智,识时务,可总是在碰到李逢祥时不断做出这种糊涂事,血缘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既然如此,既然如此。” 他一顿,在李化吉惊恐的眼神中,吐出更外毛骨悚然的话来。 “既然如此,就抽干李逢祥的血,把他的血换到我的身上来!” 他双眸通红,看着李化吉,让人分不清究竟是爱还是恨。 李化吉站起身,后退一步,脚提到凳子时,凳子挪地,发出刺耳的响声。 李化吉道:“你疯了?” “我没有疯!我只是不明白,也不甘心。”谢狁说着,微微抬起下巴,那些所有的外泄情感随着喉结又再次滚落入肚,他的神色又变回了冰冷,搭着那双通红的双眸,更像是爬出地狱的厉鬼。 “反正他都要死了,不如把血换给我。” 他说完,撑着尚且虚弱的身体,踉跄地转出门。 星夜疾驰,都不如与李化吉对峙让他感到心累,其他的他不想去问了,李鲲不重要,他现在最嫉妒的还是李逢祥,所以李鲲暂且放一放,等他…… 身后响起了瓷盏碎裂的声音。 谢狁停住脚步,转过身去,就见李化吉低头看着碎了一地的瓷片,用一种极为讽刺的声音说道:“我刚才听了半天,怎么,好像你很喜欢我一样。谢狁,你这种人怎么也配喜欢人?” 谢狁嘴硬:“我喜欢你什么?是你背叛我,我要讨回这一切,有什么错?” 她如此薄情 第48节 在他紧缩的瞳孔倒映中,李化吉捡起瓷片,因为动作过于随意,故而捏着碎瓷片的手被割出了鲜血,滴滴答答落到了地面。 她抬起眼皮,看了会儿谢狁的表情,倒像是确定了某件事一样,忽然快意地笑起来,她道:“谢狁,听好了,你要是敢放逢祥的血,我就割腕。” 谢狁道:“你以为我在乎……” 李化吉捏着瓷片的手微向下倾斜,摆出了一个摁进手腕经脉的姿势,谢狁骤然失声。 李化吉道:“正巧,我也不在乎。我从前就是太在乎了,毫无权势不说,浑身上下还有一把的命脉任你抓,才会被你欺负成这样。不仅要陪你笑脸,还要忍着恶心跟你上床。我以为如此,你会放过我们姐弟,却原来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还好我日日清醒,从未被你蒙骗,否则我真的难以想象我会有多惨。既然迟早都要被你斩草除根,我不如早做了断。” 谢狁心急,忙道:“我从未想过要杀你。” “那我真是要感谢你,还肯留我一条性命,把我拘在后宅,给杀我弟弟的仇人生儿育女。”李化吉冷声道,“谢狁,求求你了,把我当个人吧。” 她又是一个手势,好像当真就要割腕,谢灵已听出谢狁口是心非的想法,因此弹出一颗石子,击落碎瓷片。 李化吉看着谢狁:“人要死,总是有办法死的。” 谢狁道:“刚才那些不是气话,都是你的真实想法?” 李化吉点头。 谢狁冷笑:“李化吉,你很好。” 她还不知道死是件容易的事,求死不能才是最痛苦的。 谢狁脑海里闪过无数的折磨人的想法,牢狱最不缺的就是酷刑,他有的是办法打断李化吉的傲骨,让她低头认错,再乖乖地回到他的身边。 他想了一圈,看着李化吉,说出的却是:“这间房门坏了,把她换到楼上去。” 第52章 谢狁要审问李化吉, 可他站在门口说的那些话,字字句句,无一与审问有关。 大堂里, 听了全程的崔二郎偷偷与阿妩商量:“我还要和大司马说吗?瞧这样子, 会不会直接把他气死?” 原来崔二郎与谢狁一道抵了山阴, 因谢狁染了风寒,为了不耽误, 崔二郎与他分了两路去寻李化吉,故而没有赶上李化吉行刺之事。 后来等消息传来,崔二郎赶到客栈,看谢狁昏迷不醒的模样,又实在坐不住,就折返回了那院落。 旁人都被谢狁的伤牵绊住了脚, 倒是崔二郎想起了李鲲。 李鲲哪去了? 他仔仔细细搜遍了整个院落, 确认李鲲出逃得仓促, 许多家当细软都没有来得及带走, 想来是提前不久听到了动静,于是仓惶翻墙逃走。 若是谢狁不曾受伤, 命人四处寻找, 还是可以找到的。 崔二郎记在了心里, 一面命人继续搜捕李鲲, 一面去信平阳, 去把郗阿妩接了来。 他感觉山阴的事已经超出他可以解决的范围了, 实在棘手, 必须求助外援。 阿妩果然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崔二郎正要回答, 就见谢灵扶着谢狁慢慢地走了出来,他的脸色比方才还惨白了三分, 可见方才的对峙当真是让他耗尽了心力。 他乌黑的眼眸微微转动,冰凉的眼神刺了过来:“有事?” 谢狁受多了刺激,实在见不得这对夫妇又在眼前晃来晃去。 阿妩看了眼崔二郎,崔二郎不敢随便说李鲲之事,却也不能显得自己过于无所事事,幸得贤妻这一眼的提醒,很快就想起了一件要紧的事:“建邺送来了信。” 谢狁捏着薄薄的信纸,只看了眼便面色铁青,大掌揉起,将信纸揉捏成团,递给谢灵:“烧了。” 崔二郎小心翼翼地问:“谢将军送信来,可是建邺出了事故变动?” “不曾,”谢狁冷声道,“他就是太闲了,所以要多管闲事。” * 李化吉被带到了二楼。 房间在谢狁的隔壁,屋内的窗户照旧被封死,确保她没有逃跑的机会。 李化吉也没想到她赌的那把竟然真的叫她赌赢了,谢狁既没有叫她死,也不曾折磨她,只是继续把她扔在这个房间里不闻不问。 可能是还没有消气,以致于都没有想出一个妥贴的处置她的方法。 但李化吉不害怕了,就连刺杀谢狁的大事都做过了,她似乎也没什么好害怕的,她只是会想起李鲲,也不知道他究竟逃出去了没有。 一墙之隔,就在李化吉一会儿想李鲲,一会儿想李逢祥时,谢狁在想李化吉。 他的伤位置不好,离心脏太近,故而大夫一定要他养完伤再走。等着公务的日子,谢狁太过无聊,合衣躺在床上,脑袋空空,唯有李化吉的身影会频频浮现。 一会儿是新婚之夜,她被喂了逍遥撒,迷迷糊糊趴在他怀里,唤他夫君。嫁衣似火,将他的心肺也烧得热气腾腾。 一会儿又是推开院门时,她抬起手,冷静地用袖弩射出飞箭,往日总是带笑的双眸含着恨意看着他。 于是交加的喜悲如松弛又紧绷的弦丝,一遍遍抽痛着谢狁。 他就这样关着李化吉,不提审她,也不说怎么处置她。 后来是阿妩看不下去了,将他拦了下来,问他究竟是怎么个打算。 谢狁并不愿意在外人面前露怯,他习惯了杀伐果断,骤然如此优柔果断,让他觉得很失败。 于是谢狁板着脸道:“你有什么合理的建议?” 阿妩理所应当地说:“我觉得大司马应该放了化吉。” 谢狁声音发紧:“你是想代她受死吗?” 阿妩冷静地说:“时至今日大司马还处置不了化吉,可见大司马不愿化吉受伤也不想看她去死,那么除了放了她,大司马还有其他的处置办法吗?” 谢狁讥讽道:“谁说我见不得她受伤,看不得她去死?我留着她,只是因为她对我还有用处?” 阿妩没有吭声,只是静等下文,显然她并不相信谢狁所说的用处之语,很想看看谢狁又该如何死鸭子嘴硬。 谢狁几乎被她的眼神激怒,又觉得自己越想装作不在意、不动心,就越显得他格外在意、越发动心,极为狼狈。 他这一生,还不曾如此失败过。 谢狁道:“我需要一个孩子,她是我唯一有欲望的女郎,我需要她为我生一个孩子,而孕育婴孩的母体最需要就是健康,所以我不伤她也不杀她。” 阿妩都被这个借口震惊得哑口无言,都说死鸭子的嘴硬,可在她看来,这世上最赢的应该是谢狁的嘴,简直可以把一座山给铲起。 阿妩忍了又忍,因为面对的是谢狁,倒是把那些讽刺的话成功地忍了下来,只道:“大司马,承认喜欢一个人,不丢人。” 谢狁无动于衷:“可她是要杀我的仇人。” 阿妩微微欠身:“你也要杀她的亲人,你们扯平了。” * 这夜谢狁睡得有些沉,等到了后半夜,忽听隔壁传来异常的巨响,他豁然睁眼,想也没有想立刻提起佩剑,踹开房门。 只见负责看守的护卫睡得横倒竖歪,赶来的谢炎打开房门,只见明月清晰,从被破开的窗户洞照了进来,床上空荡荡,只见被褥翻折,不见李化吉的身影。 谢狁轻吐出声:“追!” 谢炎点头,三两下踏上窗台,施展轻功,从屋檐上掠过。 这样大的动静,客栈内被惊醒得却寥寥无几,谢狁在检查房间痕迹时,只有崔二郎匆匆赶来。 谢狁道:“没有迷香,却能将人药倒一大片,就连我也中了招,想必是吃食上出了问题,可是现在客栈内服侍的都是谢家奴,最为忠心,旁人轻易使唤不动。” 他看着崔二郎,心里已经有了计较,故而心底升起一阵阵的恐慌:“是二兄。” 他急促吩咐崔二郎:“备马。” 崔二郎见他也要出去,很担心他身上的伤势,便道:“谢炎已去,我再带上谢灵也够了。” 谢狁道:“你不知道,之前二兄来信就劝我杀了李化吉,我一直没有动手,他恐怕是担忧……故而选择亲自动手。李化吉有危险。” 崔二郎自动填补完谢狁微顿之处——美色误事。 他在心底啧了声,谢二郎的担心可真是在点子上,前番还恨得咬牙痒,一口一个留她是为了孕育子嗣,现在一句‘李化吉有危险’就能让他不顾箭伤,趁夜追凶了。 谢狁翻身上了崔二郎牵过来的马,吩咐他:“城门已关,杀手出不了城,他挟持了李化吉而没有当场杀她,想来是拿她还有用处,既然如此,就往城隍庙、义庄、养善堂几处去寻,越靠近城门越好。” 崔二郎听令,二人分头行动。 谢狁才骑出一里地,就感觉因为过于颠簸,缓慢闭合的伤口又迸裂开,鲜血染上纱布,浓重的血腥气在闷热的暑夜弥漫,谢狁却连速度都不曾放缓,反而连连扬鞭,更快地疾驰而去。 杀手确实不想杀李化吉。 谢二郎去信劝告谢狁,却等不到想要的答复,他就知道他这弟弟确实是动了心。谢二郎并不认为面对难得动心的弟弟,杀了李化吉后,还能修复兄弟二人的关系。 因此他给杀手的命令是,把李化吉带出城,让她离建邺越远越好,最好让谢狁一辈子都找不到她。 杀手带出李化吉,也知破窗动静过响,很容易被追上行踪,因此他简短地和李化吉说了一句‘走,走得越远越好’,就转身与她分开。 骤然得到自由的李化吉还未细细品尝喜悦,就冷静地猫进一个黑漆漆的巷尾,找到一家人用来蓄水、此时却暂时空置的水缸爬进去藏了起来。 今晚的夜风凌冽过了头。 有意引开谢狁注意的杀手果然往靠近城门的义庄逃去,于是很快和赶来的谢狁撞上。 谢狁见他两手空空,身侧不见李化吉的身影,顿然心一紧,道:“她人呢?” 杀手不答,只抽出剑来。 二人很快交上手。 谢狁虽带伤,可他的剑意向来凌冽,攻势喜欢剑走偏锋,此时又因情绪所致,十分不要命,杀手竟然逐渐招架不住,眼睁睁地看着他胸口的鲜血洇出了布料,他急道:“大司马!” 同时杀手松手,长剑坠落,剑锋随之抵到喉咙口,冰凉的剑身反射出谢狁的寒眸:“李化吉呢?” 杀手道:“属下不能说。” 谢狁压紧了剑锋:“谢二郎让你把李化吉带走去做什么?你不说,我就杀了你。” 杀手有着谢家奴的忠诚:“二郎君将任务交给属下时,属下便知道必死无疑,三郎君尽管杀了属下,属下也算死得其所。” 连死都不怕的人,还能威胁得了什么。 谢狁恍惚间,好像又看到了那日李化吉用碎瓷片压住手腕的场景,他感受到了流沙在指间逝去,怎么也抓不住的焦急与恐惧。 他怎么会以为谢二郎会杀了李化吉?不,谢二郎不会杀的,他不会想与自己反目成仇,因为他根本没有必要杀李化吉。 谢狁红着眼道:“告诉我,你把她留在哪里了?你不说,我真的会杀了你。” 杀手淡然地闭上眼,视死如归。 她如此薄情 第49节 他不会说的,因为他是谢家奴,是拨给谢二郎的奴婢,自然对谢二郎忠心耿耿。 那李化吉呢? 她得到离开他的机会,还会回来吗?应当会吧,毕竟她都恨得想杀他了,他没死成,她总是要回来的。 谢狁松开握剑的手,想,李化吉,我等你来杀我。 我等你回来。 第53章 李化吉躲进水缸时, 还有些懵,不知杀手究竟是何意,竟然愿意大费周地将她带出, 还她自由。 但无论如何, 她是逃出来了。 李化吉心里有了计较, 脱下里衣,将其拆开, 取出早就缝制在内的银票,又将衣服穿好,勉强蜷缩在缸内,逼着自己睡了一宿,养足精神。 等阳光穿透薄雾,大街上渐渐沸起人声, 她才不慌不忙顶开木板, 爬出水缸。 李化吉要趁所有人还未曾反应过来之际, 去胭脂铺子买来水粉, 做上易容,再换掉身上的外衣, 尽最大可能降低辨识度。 等解决完这些, 她走到街头的包子铺, 要了五个肉包, 一碗鲜豆浆, 让自己吃得饱饱的, 方才蓄满力气, 往城门口走去。 今日出城的队伍走得有些慢, 李化吉刚在队伍排上,就听到前面的人不住地在抱怨。 “大司马跑掉的那个夫人, 好像又在山阴跑丢了。” 李化吉心一紧,踮起脚尖,往队首眺望而去,就见几个差吏拿着一幅画像对照着受检之人。 好在她已做了易容,应当不妨事。 李化吉随着队伍慢慢挪动到城门口,那两个差吏也拿起画像与她比对,只比对了会儿,忽见两人脸色一变,就有一个走开,不一时端了盆清水回来,让李化吉掬捧凉水,将脸洗一遍。 李化吉紧张地直吞唾沫:“两位官爷,民女脸上这疤是打娘胎里生出来的,洗不掉的。” 其中一个不耐烦道:“叫你洗就洗,费那么多话做什么?上头有令,谢夫人惯常会在脸上抹泥水油脂易容,叫我们小心比对。你旁的都不像,偏这生眼生得像,这样一双水灵灵的大眼实在少见,你不洗一洗怎么洗得出清白?” 李化吉闻言,不由暗骂谢狁,不过是她初时用黄泥水擦脸,被他记到了今日还记着,现在倒好,脸上的胭脂并不防水,若是沾水必要露出马脚。 可此时若不愿洗,必然也要招来嫌疑,如此正是进退两难,李化吉正踌躇着,就见一辆朱轮华盖车缓缓驶入山阴城。 锦帘半卷,露出一张温文尔雅的净白俊脸来,正是峨冠博带的王之玄。 他用扇骨敲着窗框,令车夫停下马车,问道:“可是出事了?” 他的目光从清水逡巡到差吏手里的画像,大约以为是在抓捕什么罪犯,最后才将目光转向了李化吉。 王之玄的神色未变,唯有眸光流转,似惊似喜,李化吉就知道她被认了出来。 之前李鲲就说过她的眼睛极为好认,李化吉还不觉得,她觉得自己那双眼生得再普通不过了,可是当下,又由不得她不信。 差吏恭恭敬敬答王之玄的话:“大司马在找他的夫人,这是他夫人的画像。” 王之玄皱眉,微微叹息,只看了眼那画,就向着李化吉道:“上来。” 差吏惊诧不已,看向李化吉。 王之玄已放下了锦帘,并无解释之意,差吏便只能望向略显呆滞的李化吉,她很纠结,上了王之玄的马车,与才出狼窝又入虎穴无异,可若不上,差吏这儿也难以交代。 于是李化吉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在众目睽睽之下登上了马车。 马车内燃着香片,清幽至极,王之玄敛着广袖斟下盏热茶,正好递到李化吉眼前,他的眸光清润。 “谢三郎为了你,紧闭平阳城门,搜地刮皮地找了一夜的消息,建邺已经传了一遍了,不过我却没有多少意外,你与谢三郎本就不是一路人,迟早要分道扬镳。” 李化吉正襟跽坐,接过那盏茶,却无喝的意思。 “王二郎君于众目睽睽之下,邀一个顶着伤疤的女郎登车,如何?你想好该如何与谢三解释,还是本就打算把我交出去?” 王之玄诧异:“公主为何要这般想我?我若想殿下暴露行踪,那差吏手捧清水,想来殿下露馅也只是一会儿功夫的事,又何必多此一举?” 李化吉抿唇不语。 世家蛇鼠一窝,姓王的与姓谢的又有什么差别。 王之玄见她风尘仆仆,着一身素衣,比在大明宫见到她时还要狼狈,可王之玄竟也闻不到她身上的气味,也看不见在水缸里藏了一夜的脏兮兮的污渍。 相反,王之玄觉得李化吉漂亮极了。 她冷着脸坐在那儿,脸上不再有板正的笑,倒一下子将她的气质抽显了出来,像一树傲雪而开的寒梅。 王之玄垂眸,想了会儿:“发展到这地步,王谢二家也算撕破了脸,阿爹叫我来是要我与谢狁谈判放过卢仁默一事。但我以为谈了也是白谈,谢狁心意已决。” “我看到他这般坚定地要做成一件事,还是在之前他意欲变法军制的时候。我从那时起就知道这世界上的事,凡是谢狁要做成的,最后一定会做成,哪怕需要排除万难,哪怕要血流漂杵。而王家首当其冲,必然是最先的牺牲者。” 王之玄转眸看向李化吉:“这注定是你死我活的结局,我没有必要为了讨好谢狁,献上你。我叫你上车,只是为了帮你。” 李化吉闻言,一怔:“你也觉得谢狁要反?” 王之玄反问道:“谁不知道谢狁要反?他权倾天下,野心勃勃,怎愿意郁郁居于人之下?也只有世家了,还抱着共治天下的美梦,以为依靠些血缘和亲情,还能牵制住谢狁。可他若在乎,也不会执意要向卢仁默开刀。” 李化吉心紧紧揪了起来。 她只恨自己那两箭没有结果了谢狁。 王之玄又道:“当日婚约,是我失约负你,今日帮你,也算让叫我偿还清了一笔孽债。” 这倒是李化吉没有想到的话,当日她也有意叫王之玄愧疚,为的也是那点私心,可她还未实践,就叫谢狁掐灭了希望。 她从未想过王之玄当真记在了心里,与她伸出了援手。 李化吉有些难为情:“你不欠我什么。” 王之玄温和道:“若当日你嫁给了我,我写一纸放妻书给你,叫你早早远走高飞,今日也不必在此辛苦地躲避谢狁。” 说话间,马车的行进速度变缓,王之玄道:“殿下,多有得罪了。” 李化吉还未及反应,就被他抱了起来,宽袍大袖正好遮着她的脸,只露出一手掌过的纤细窄腰,叫不知情的人看去,还以为王之玄正与美婢风流。 王之玄叫李化吉住到了角落的房间,这儿不引人注意。 王之玄与她道:“你姑且将就两日,等风头渐松,我寻个机会,将你亲自送出城。”又与她千叮咛万嘱咐,“这几日无事不要外出走动,谢狁不定何时就来。” 李化吉闻言点点头,见他转身出去,还是忍不住问道:“逢祥他还好吗?” 王之玄背对着她,半垂眼睑:“你逃走后,陛下就被谢二郎看了起来,连父亲都见不到他,对外声称陛下年轻误事,需要好生管教。” 李化吉瞳孔紧缩。 她记得李逢祥帮衬王家时,明明二者打了个平手,若非她插手,谢狁恐怕还没有机会来平阳。 原来……不是吗? 王家竟然对李逢祥被看管起来毫无办法? 这岂不是意味着,谢二郎随时都有能力对李逢祥清君侧? 不,他应当是一直有能力的,之所以现在还僵持不动,是因为谢家的对手从来都不是李逢祥,而是世家。 世家枝蔓横生,非大火不能斩草除根,所以谢二郎现在是在等那场大火燃起。 可是那场大火是什么呢? 李化吉想到了谢狁的那些书信,假借抓捕卢仁默之名,实则调兵遣将的书信。 她猜到了谢狁要反,却不知原来他是这样准备反。 李化吉只觉心头恨意渐起,深悔当初两箭未将他射杀,忽而眼前天旋地转,只觉眼前一黑,李化吉沉沉倒下。 王之玄神色一变,忙抱住了李化吉,将她放到床上放下,又急速命人去请大夫。 王家奴匆匆而去,正与踏入客栈的谢狁擦肩而过。 昨夜打斗,叫他的伤势重了几分,原本不该出门见客,可王家派出的是王之玄,他昔年的好友。 他劝过王之玄,可二人到底道不同,性子也不一样,最终还是要走到这一步。 谢狁抬头,望向正从二楼走廊居高临下往下看的王之玄。 他露出了个笑:“谢三郎,许久不见,你怎这般狼狈了?” 他已是乱世犬,可仍旧峨冠博带,行走带香,好一个敷粉何郎,不像谢狁,胜券在握,却形容憔悴又狼狈,皮肤惨白,眼底乌青,嘴唇干枯,好像落魄人。 谢狁闻言不语。 他为找寻李化吉曾去信给王家,他不信王之玄不知道,此番话语,不过是要来阴阳怪气罢了。 往常谢狁向来是他要阴阳怪气就任他阴阳怪气,胜家总是自己,听听旁人的无能狂怒,反而更为胜利添一番风味。 但现在谢狁一个字都听不了,盖因王之玄字字句句都在戳他肺腑,他在意的要命,既然嘲讽是嘲讽,取笑是取笑,他自然完全做不到无动于衷。 王之玄已顺着木梯走了下来,有些年头的木头台阶被踩得嘎吱嘎吱响。 他从容道:“谢狁,你可还记得默娘,你那可怜的恩师的女儿?” 谢狁沉着脸色,看着王之玄。 王之玄道:“你师恩负尽,将他的九族推上断头台时,默娘曾诅咒你,诅咒你此生此世,你信任的背叛你,你爱的唾弃你,你恨的高朋满座、子孙满堂,而你终将落得个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下场。” 谢狁瞳孔一缩,手比脑快,一把拽紧了王之玄的衣领,将他狠狠地拖到眼前:“你再说一次?” 王之玄道:“传闻中默娘断了头,却脊骨不折,她跪之地,血流三日不绝,谢狁,你说这样死的她,临死下的诅咒会不会灵验?你怕不怕?” 谢狁瞪着王之玄,一字一句道:“我灭她九族,都是因她父亲反对变法,认为穷兵黩武,国必将亡,甚至妄图联合太学生,利于他的影响力,让你们家把谢家的兵权拿回去。” “难道他不是从故国来的?胡人的兵燹没有烧到他的故乡?我看不屑于软骨头为伍,再三警告他只需修书教学,不要干预朝政,是他自以为是,给你们王家当枪使。谢家用仅剩的兵护汉室南渡,彼时你们看不上谢家那点老弱病残的兵,所以不要兵权,现在看谢家的兵有些样子了,就要来夺,天底下哪有这样好的事?我灭他九族,你们更应该记得,他是为你们而死。” 王之玄盯着谢狁,忽然笑了起来,他道:“谢狁,放轻松,别太当真了,这世上若真有鬼神,哪里容你活得到现今?从前说这些,你一向不在意,怎么今日这般紧张,解释了那么多?” 他微微抬眼,温和的笑纹里褶进去的都是冷漠:“妻离子散而已,和帝王之位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第54章 谢狁捏紧拳头, 往王之玄脸上砸了过去。 “你再说一次?” 王之玄踉跄后退,手下意识护着脸,嘴唇却弯弯勾起:“好像还从来没有见你如此失态的模样, 我也算开了回眼界。” 她如此薄情 第50节 谢狁的神色怒沉得可怕。 王之玄慢慢放下手, 露出了泛青的脸颊, 他抬起眼看过来时,那眼神叫‘我等着坐看你的报应’。 谢狁的牙齿咬得吱咯吱响, 可是他拿王之玄没办法。 李化吉跑了两次是事实,李化吉要动手杀他,更是事实。王之玄手握两件事实,就是手握两把填满弹药的火铳,不必费劲,就能重创谢狁。 而谢狁呢, 别看他沉脸捏拳, 高高在上的模样, 其实他根本拿王之玄没有办法。 谢狁最末冷声道:“你走着瞧。” 他还不认输呢。 王之玄轻轻摸了脸, 他的指尖碰到颊肉,还有些疼, 可是当看到请来的大夫与谢狁擦肩而过时, 愉悦又回到了他的心里。 他请大夫上楼。 短暂的晕厥后, 王之玄留下的婢女喂了李化吉一些红糖水, 她便悠悠转醒, 放下帘帐, 探出手来给大夫把脉。 李化吉并不觉得她的身体有什么问题, 至多是方才惊吓过度, 才导致了昏厥,略躺躺, 吃碗安神剂也就罢了。 她思绪悠远,逐渐飞走时,那大夫捋着胡须,眼神一沉,继扬起笑道:“恭喜夫人,已有一个月的身孕了。” 李化吉瞳孔紧缩,只觉世界都静了,唯有大夫的那句话如撞钟搬,撞着她的耳鼓膜,将她的脑子撞得嗡嗡地响。 “身孕?”李化吉声音打颤,“你当真?” 大夫自信道:“夫人脉象沉稳有力,老夫绝不可能把错。” 完了。 李化吉闭了眼。 她想起了谢狁对她的痴缠,他总要一个孩子,因此从之前月事结束后,就夜夜与她交颈而卧,常常整夜不出,她那时听着他浅浅的呼吸,感受着温热的肌肤摩梭,总是被噩梦惊醒。 醒来又要花费许多时间,才能让她慢慢想起其实她还未曾为谢狁怀上一个孽种。 可现在已经怀了一个月啊。 仔细算来,大约是在那次月事走后就立刻怀上了,她这些日夜的担惊受怕,其实不是没有道理的。 大夫已经起身,留下一张安胎的药方,收拾好药箱,准备走了,忽听帘帐内传来轻柔却坚定的声音。 “大夫,请给我开一帖堕胎药。” “李姑娘!”外人当前,唤不得公主,可王之玄也实在等不到大夫走了再劝解,“你可要想清楚了,要一个孩子不容易,你一个女子,也少不了孩子傍身,他既然已经在你的肚子里,好歹也是条血脉相连的性命,你不若留下他。” 李化吉咬字清晰:“麻烦大夫为我开一帖堕胎药,这位王公子并非我的郎君,做不了我的主,你尽管开去,我不会短你诊银。” 大夫做了多年的大夫,也习惯当下的场面,忙退了出来,留出空来,由他们二人争去。 李化吉挑开帘子,露出冷静的脸来:“我是女子,若要一个孩子并不难,我又何必非要给谢狁生孩子?我看到孩子,心里没有生出阿娘该有的爱,只有恨,他的存在只能提醒我想起一段担惊受怕、任人玩弄的岁月,你要我如何爱他?还是你觉得我不要他了,谢狁能将他健全的养大?他对我来说,本就是个不该存于世的怪物,我用一帖药送走他,反而是对他的宽恕。” 王之玄道:“可是他已经在你的肚子里了,还有九个月,他就要来到人间,你当真忍心?” “我生下他,才是对他的残忍。”李化吉道,“王二郎,我很感激你收留了我,但这是我的孩子,我觉得还是应该由我做主决定他的去留。” 王之玄语塞。 关于李化吉的孩子的去留,从身份上来说,他确实缺少了一种探讨的认可。 可是看着李化吉单薄的身体,想到她孤苦无依的命运,王之玄又禁不住道:“他是你的亲人,殿下,有他陪着,你的余生不会孤独。” 他的话语语焉不详了些,可是李化吉也听懂了,他是在说李逢祥注定要死,若是连小皇帝都死了,李化吉可当真是孑然一身了。 李化吉闻言,默然。 王之玄又趁机道:“堕胎伤身,你我分离后就要过上颠沛流离的生活,届时谁照顾你?南朝若起兵燹,你一个弱女子拖着病躯奔逃,也实在危险。” 若非王家也是大厦将倾,而倾巢之下没有完卵,否则王之玄还真愿意让李化吉堕了此胎,将她接入王家好生将养就是。 就在王之玄以为劝动李化吉时,李化吉掀起眼皮,露出清泠泠的一眼,如冰如雪,足以将一味沉于贪响美梦的人惊醒。 “孩子不是生下来后就万事大吉了,若起兵燹,我一个弱女子带着襁褓婴儿,更艰难。” 她说。 “我一定要吃堕胎药。” * 谢狁坐上马车后,车远行而去。 他动了怒,这并不有利于养伤,可是他没有办法克制自己的脾气,这是很少见的事,毕竟过去的几年,他的情感匮乏至极,以致于直至现在,他都没有办法接受当下每日满溢的几乎要把他淹死了的情感。 谢狁的心终于活了过来,可除了无尽的疼痛,什么都没有带给他。 建邺的书信接二连三地来,都是催促,他为了逃避一时的感伤,打开了几封,可眼前浮现的还是李化吉的身影。 他们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床上度过的,但也有少许温馨的场面。 那都是在平阳的时候了,彼时的谢狁被幸福充盈着——李化吉头回主动放弃了李逢祥,足以见得他不是不可以被取代;而按照计划李逢祥快死了,谢狁不日就可以独自占有小妻;而那段时间的李化吉,对他可以说是温柔似水,百依百顺,几乎要将他的警觉麻痹。 所以他犯了个大错。 他居然为了多陪陪李化吉,减少舫船上那种相顾无言,唯有上床的尴尬场景,他把公务带回客栈处理了。 ——当然,那时候他并未认识到任何的不妥之处,也没有想到李化吉会趁他不注意,偷偷翻他的书信。 谢狁只是记了很久,他因公务累乏时,一抬头,就看到晚风穿过花窗,吹卷起水墨字画的床帐,李化吉身着松垮轻柔的里衣,趴在床上,手臂枕在枕头上,翻着话本,流畅的线条将她的纤腰翘臀勾连,小腿翘起,裤脚垂落,露出洁白笔直的肌肤和线条。 她察觉到他的视线时,会把看得正津津有味的话本放下,关切地问道:“郎君可是累了?” 谢狁喉结一紧,他有很多话要和李化吉说,可是他总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从前还未功成名就,独掌大权时,也免不了要被谢夫人安排相看。 说实话,单是靠着这张脸,这个身材,这种气质,他什么样的名门贵女的芳心都能轻易骗得,但只要他张嘴,在目光里些许投入他的私人情绪,那么女郎们所有的美梦都会立刻清醒。 纵然他出身谢氏又如何,贵女们都知道那个谢家三郎最可恶,见到他必须得绕道走: ——冷冰冰的像块石头,不开口还罢了,若是开口,能叫人恨不得跳楼。 ——眼神也讨厌,好像这世上就没有什么他看得上的人,恨不得挖了他的眼珠子。 ——这样好的一张脸,偏偏长在谢狁身上,当真可惜。 从前谢狁巴不得如此,可求个清静,但此时他攒了满腹的话想与李化吉说时,又蓦然想起曾收到的那些嫌弃。 他冷静想了下,除开那些故意之言,大部分的话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得罪那些女郎。 难道那些花儿,月亮,就这么漂亮,值得人痴痴地看? 谢狁视线一顿,看到了落在李化吉肩上的月光快要融化开,与她的肌肤混合在一处,他又默默改了想法。 好吧,他得承认,有时候月光还是漂亮的,就是要看月光落在谁身上。 他轻咳出声,正要正色来句:“今夜月色不错。” 可谨慎的性子又叫他闭了嘴。 今夜月色不错,然后呢?单是这一句,未免太过没头没脑,又干巴巴的,有没话找话之嫌。 当初他可不就是因为这样嫌弃了那些女郎,觉得她们既无学识,也无见识,说出来的话干瘪无趣,宛若她们那张张无趣的脸。 李化吉恐怕也会因此嫌弃他。 可若要他发了联想,也确实不知道接下去还可以说什么,因为他确实只是觉得今夜月色不错,想叫李化吉也看一看而已。 可她话本正看得开心,若他这样贸然打断了她,还没什么正经事,会不会叫她不开心? 谢狁思来想去,觉得他还是很想让李化吉看看这月色,可也要避免尴尬,于是他道:“化吉,过来。” 李化吉从话本里抬头,还带着未曾隐去的笑意:“郎君唤我何事?” 谢狁道:“有些累了,想解解乏。” 他指着眼前的案桌。 李化吉脸色微变,却不过霎那,就放了话本,起身走过来,谢狁拽了她的手,将她按倒在捉上,手滑过裤腰,将布料从绷紧的臀处脱了下来。 他声音微哑,带笑,扇了上去:“肥了。” 其实他的案桌位置很好,正对花窗,李化吉趴在这上面,被谢狁捏起下巴时,正好能瞧见那银盘似的月亮。 可是李化吉眼泪涟涟,所见的月亮,个个晶莹破碎,不成样子。 谢狁将下巴抵在她的肩窝处,还在问她:“明天想不想去游湖?湖上看月,能瞧见两个月亮,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水里,更美。” 李化吉含着泪,摇了摇头。 第55章 近来, 谢狁总是会想起与李化吉这样的相处片段。 他不能不痛恨这样的自己。 就像现在夜半被轰隆隆的雷鸣声震醒,听着大雨磅礴砸落瓦片的声响,谢狁下意识想到的竟然是这样的雨夜, 李化吉究竟藏身何处, 可有片瓦遮身? 怎么可以这样得可笑, 仿佛他就是一个十足的蠢货。 哪怕是三岁稚子也知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道理, 唯独他,不对毒蛇痛下杀手就罢了,竟然还会回味那些虚伪的沾满毒液的虚情假意,真是可悲又可叹。 谢狁实在睡不着,披衣而出。 正巧谢炎冒着大雨从外赶了回来,枝桠状的闪电在黑幕上闪过, 惊亮半片天, 谢炎的蓑衣未脱, 三两步跳上步梯, 跪在谢狁面前。 “大司马,属下寻到夫人的踪迹了。” 谢狁瞳孔微缩, 不顾被雨滴滴出的水渍, 道:“她在哪儿?” 谢炎却欲言又止。 谢狁心中不安, 道:“她怎么了?” 谢炎低下头去, 不敢看谢狁的目光道:“属下们在江岸边找到了一支簪子, 仔细看了, 确信是谢府的发簪。” 谢狁闻言, 一怔, 茫然道:“你说什么?” 谢炎口齿清晰,谢狁不可能没有听清, 他如此问,不过是不敢相信罢了。 谢炎斟酌着词句,又小心翼翼地说了一遍,这回谢狁浑身一颤,不等他说完:“只是一支簪子而已,并不能证明就是她出事了,你们再沿着大江仔细搜寻番,今日大雨,江水上涨,难道尸体还会沉在底吗?去,快去!” 她如此薄情 第51节 最末的命令,几乎是用嗓子嘶吼出来。 这一声,倒是把隔壁的阿妩给惊醒了,崔二郎朦胧着睡眼,从舒适的被窝里爬出来,嘀咕道:“我也出去找找,不然大司马伤口又要痛了。” 雨声浩大,阿妩心疼崔二郎这些日子为谢狁奔波得寝食不得安眠,此时还要冒大雨出去搜寻,也睡不住,坐了起来,嘀咕道:“找到了又如何?又要杀她家人,化吉还不是要跑,一样折腾人。” 崔二郎边穿衣,边道:“别这样说,殿下兴许死了呢?” 阿妩白了他眼:“大司马这些日子,因为化吉的缘故,脑子不清楚便罢了,你怎么也这般?这可是山阴,不是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大司马撒了这么多人去找化吉,究竟哪路神仙能躲过大司马的眼线,悄无声息地杀人抛尸?” 崔二郎闻言一怔,道:“那那,会不会是殿下失足落水?岸边青苔总是湿滑的。” 阿妩无语:“山阴有半数人靠江水讨饭吃,舜江上如此多的船只,岸上又有如此多的摊贩,忽然有个人落了水,他们能不瞧见能不闹出动静?” 崔二郎闻言也觉十分有理,可连阿妩都想得到的事,谢狁的脑子会转不到? 为了李化吉,他是关心则乱,实在失智。 阿妩坐在那儿嫌弃谢狁:“就这般还不承认喜欢化吉呢。喜欢是件很丢脸的事吗?” 崔二郎穿好衣,推开房门出去,就见谢狁失魂落魄地坐在堂下桌前,一豆火苗簇簇地燃着,将眼尾的一滴泪照得分明。 崔二郎震惊无比,下意识又退回房去,想叫阿妩过来看这一奇观,结果他刚一动,被房门声惊醒的谢狁就抬头看到了他。 许是见到他,就容易叫谢狁想到阿妩,而想到阿妩,又实在难以忽略她那些戳人肺腑的话,于是谢狁短暂地恢复了些许的冷静。 那滴泪还颤颤巍巍挂在眼尾处,他却扬声道:“谢灵,将谢炎找到的簪子取来。” 谢灵闻言,忙将包在帕子里的簪子取来。 谢狁只看了眼,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李化吉被捉住时的穿着打扮,他就算化成灰也记得清清楚楚,自然知道李化吉那时并未佩戴这簪子。 而他也一直叫人盯着李鲲的屋舍,这其中并未有人返还,既如此,李化吉就不可能戴着这簪子掉下江水或者把簪子丢进舜江之中。 是其他人代她做的。 这人不仅能拿到她的簪子,还想帮她离开他。 谢狁的眼神立刻凛冽起来,吐出一个满怀恨意的名字:“李鲲,这个贼东西。” 他忙着与李化吉计较,竟然将这个贼子给忘了! 谢狁立刻道:“去找李鲲。” 与李化吉不同,李鲲是在山阴做工生活的人,他留下的痕迹足够多,而且谢狁当时去得突然,李鲲是没有太多时间收拾细软,既然手上无银子,他肯定逃不远,只能借宿在城中友人处。 ——这簪子就是证明李鲲还在山阴的利器。 谢狁捏着簪子,看着上面的金银雕花在烛火下流光溢彩,甚至不难想象到这簪子出现在李鲲手上的原因。 ——必然是李化吉要李鲲速速逃命,又担心他身上没有银两,无法生活,于是拔下这簪子赠他。 可惜了,这李鲲实在重情重义,宁可不收这贵重的簪子,也要替李化吉制造假死的证明。 谢狁脑海刚转完,先疑惑自己为何会用重情重义形容李化吉,继而又被这个词激得牙咬痒,恨不得直接将李鲲大卸八块。 要找到李鲲并不难。 前番崔二郎搜查时,藏李鲲的掌柜还小心翼翼,让李鲲躲了起来,后来就连崔二郎也放弃了搜捕,便以为风头已过去,故只叫他深居简出。 他万万没想到本来就像忘了李鲲的谢狁竟然会发难,杀了个回马枪,夜半闯进府宅,将李鲲搜了出来。 夜半雨声潇潇,谢炎将李鲲双手用锁链吊起,坠在马后,叫他穿着被雨水浸得湿重的衣服,睁着蒙着被雨水打迷糊的双眼,追在马后。 闹出这样大的动静,自然把左邻右舍都吵醒了,而这谢狁为逃跑的夫人在翻山阴的地的事人人皆知,当下大家看到谢家奴抓走了李鲲,又想起这位李鲲正是与李化吉来自同个山村,顿时兴奋不已,于是等天一亮,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这件事。 李化吉也听到了。 她不能不听到。 客栈临街,会有小贩来摆早食摊,火炉一烧,香味一飘,那些沸沸扬扬的议论声就随着冒高的热气,飘到了李化吉的窗台。 李鲲竟然没有逃出城! 他不仅没有逃出去,还被谢狁毒地用马拖行了一夜,拖行了一夜! 李化吉咬牙切齿。 李鲲本有安稳的生活,是为她而得罪了谢狁,她做不到无动于衷。 李化吉起身换衣,推开门时,碰上了正打算敲她房门的王之玄。 王之玄束冠,风度翩翩地看着李化吉,神色温和:“殿下要去哪儿?” 李化吉听到了那些议论,王之玄自然也听到了。 他昨日劝李化吉留下孩子,是出于对李化吉的怜悯,而不是当真愿意看着李化吉回到谢狁的身边。 成王败寇,谢狁要王家败,所以他盼着谢狁妻离子散,也不算过分。 但是王之玄一看李化吉的神色,他就知道劝不住李化吉,他能理解,他和李化吉是一样的人,若他有个朋友因他落了坏人魔爪,他也拼死要把他救回。 可若让李化吉怀着谢狁的孩子,回到了谢狁的身边,又实在叫王之玄不甘心。 所以他把李化吉拦了下来:“殿下忘了,今日是什么日子?” 是要喝堕胎药的日子。 为此,王之玄还替她请好了大夫,专门用来替她调理堕完胎后的身子。 李化吉道:“可是谢狁抓了我的朋友,我不能见死不救。” 王之玄道:“殿下可想好了,你若这般回去,这个孩子生不生,就由不得你了。” 李化吉脸上露出了不忍与隐忍。 王之玄温和道:“我已经吩咐人去药铺抓药了,很快就能熬出药汁。只是喝碗药,要不了多久的,殿下如此讨厌谢狁,难道当真要替他生孩子吗?” 李化吉下意识地摸了摸尚且还算平坦的肚子,实在难以想象她诞下的孩子若有谢狁相似的眉眼,她该如何得崩溃。 她犹豫了会儿,道:“好。” 但这世上的事总是无巧不成书,阿妩见谢狁将李鲲捉了回来,那些不舍得对李化吉用的刑都加诸李鲲之身,她实在不忍看下去,便拖着崔二郎出去了。 又因为天气太热,就是戴了幕篱也挡不住暑气,于是阿妩带着崔二郎进了医馆,和大夫买了两盏清热解毒、祛湿生津的凉茶,坐在那儿慢慢地喝。 是以王家奴进医馆买堕胎药也免不了被阿妩看见了,她原是好奇,说了句:“麝香和藏红花?王二郎平素洁身自好,这般年纪了,连通房都没有,他要堕谁的胎?” 但这话刚说出口,脑子就追上了嘴,阿妩立刻闭嘴不语了。 崔二郎这些日子因为谢狁,对男女之事颇为敏感,于是开玩笑道:“王二郎若想金屋藏娇,还能叫你知道?只要藏的不是我们夫人,你管他呢。” 崔二郎说完,也顿住了。 如阿妩所说,王二郎洁身自好,长这般大了,除了隆汉公主外,还未曾传出与哪位女郎亲近。 而李化吉,偏偏就在山阴丢的,找了这么些时候,客栈、酒楼、义庄、寺庙,都无她的踪影,她一个弱女子,又能藏到哪儿去? 偏偏这王之玄就是李化吉丢了的时候,到了山阴! 崔二郎猛然起身。 阿妩忙拉住他,此时崔二郎再不肯听阿妩的话了:“她怀了大司马的孩子!我绝不能让大司马的骨肉流落在外。” 他甩开了阿妩的手,命跟出来的婢女照看好阿妩,而后翻身上马,向谢狁下榻的客栈疾驰而去,是要以最快的速度把这个消息告知给谢狁。 而阿妩看着郎君毫不犹豫留去的身影,愣了许久。 她是帮李化吉逃走的人,最后却又因她,要让李化吉失去好不容易到手的自由,谁知道了都要叹一句造化弄人。 第56章 药材已放入药罐, 用中火熬上了。 李化吉守在药炉边,没滋没味地吃着早食。 她不是心疼即将要失去的孩子,而是在担心李鲲, 不知道在她等药的时节里, 李鲲又受了多少苦。 只是这样一想, 她就如坐针毡。 忽听厨房外喧哗声起,踹门的动静由远及近, 李化吉心神不安地站起身,就在这时,厨房的门被踹开,明媚的阳光被遮挡住大半,露出谢狁颀长的身影。 李化吉下意识转身要跑,谢狁转身拔出崔二郎的佩剑掷在她身前, 锋利的光芒割断李化吉的去路, 他又抬脚踢翻药炉, 泼下的水将炉火浇得半灭不灭, 俄而又熊熊燃起。 药罐碎一地,露出没有磨细、还能分辨出的藏红花和麝香。 不知道是谁的呼吸声重了起来。 “好, 李化吉, 你很好。” 谢狁每说一句话, 都觉得嘴里含了口甜腥的鲜血, 他需要费好一番的功夫, 才能把那些痛苦压制下去。 收到消息后, 他疾驰而来, 就怕迟了一步, 李化吉就真的把药喝下去,杀死了他们的孩子。 他们的孩子啊。 李化吉怎么能这般狠心! 他的手都在颤抖, 看着李化吉侧着身,仍固执地不肯看他的身影,说不上是心痛还是失落,那些预料之中的愧疚与解释,统统都没有,她甚至称得上冷若冰霜,无动于衷。 谢狁双眸赤红,他拽着李化吉的手腕带她走,原本如同木头人的李化吉忽然就活了过来,有了灵魂似的,拼命地挣扎,咬他,踢他,踹他。 她所有的情感与生命力都用在反抗他身上。 谢狁也发了狠,厉声道:“李化吉,你别以为我不敢伤你!” 李化吉梗着脖子道:“你伤啊,我怕你?” 谢狁瞪着她,她也不甘示弱得瞪回来,瞧她那样子,两人倒像是宿敌,仇人,偏偏就不像是夫妻。 谢狁也梗着脖子,不甘示弱:“你让我伤你,我就伤你?你做梦!” 他弯腰,俯身,顺势把李化吉扛在了肩头,双手牢牢将她的双腿束在身前,至于那张长满利齿的嘴和嚣张的手,谢狁就随她而去。 无论她怎般挣扎,都落回到了他的手里,并且再也无法逃出他的掌控,这比一切都要重要。 李化吉尖叫着,厮打着,她耗费了所有的力气,把自己弄得满身是汗,却没有得到任何的理睬,她在谢狁肩头抬起头,只看到一个个恭敬垂手站立的身影,无一例外,都是被谢狁驯化的狗。 李化吉冷颤着声音:“王二郎呢?你把他弄到哪儿去了?” 她不提王之玄倒也罢了,这一提,倒叫谢狁的脸更臭更沉。 她如此薄情 第52节 他三两下把李化吉扛上马车,原本想将她恶狠狠地抛到紧急铺上狐狸毛皮软垫的座位上,给她个教训吃吃,可是想到她怀着身孕,谢狁又只能憋着闷,将她小心翼翼放了下去。 他谢狁竟然也会有沦落到如此憋屈的一日,当真是老天爷不长眼。 故而谢狁那话就说得冷嘲热讽:“先是一个李鲲,再是一个王之玄,李化吉,你挺会勾.引人啊。” 李化吉从软垫上爬起来,不落下风:“我与李鲲曾差点定亲,还兼有青梅竹马的情谊,若论先后,他在你之前,你有什么资格评论他。至于王之玄,我要不要请大司马回忆回忆,当初是谁叫我去讨好他?今日能有他无私相助,我可还得谢过大司马提前为我铺好路。” 想到正是因为王之玄,谢狁差点既要失去娘子还要失去孩子,正是后怕不已之际,李化吉这话,可真是往谢狁心肺上戳。 谢狁吐出声:“你说得对极了,今日我若不好好折磨他们二人,恐怕都对不住我这正宫的身份。” 李化吉高声:“你敢?” 谢狁冷笑:“我有何不敢?他们敢撬我的墙角,就别怪我撬了他们的骨头,把他们脊骨都打折了。” 他披头散发,乌发垂落黑袍,露出惨白的脸,乌青的眼底,更显神经质。 这副模样由不得李化吉不信。 她背后冒着冷汗道:“你若敢对他们动手,我就……” 她没有来得及说完,谢狁就道:“恨我一辈子?你已经这般恨我了,我也不在乎你多恨我一些。还是你打算去死?你才一条命,却要救三个人,你是不是该掰指头算清楚,你这条命,究竟该用在谁身上合适?” 李化吉最恨的就是谢狁这点,他掌握了她的弱点,就不顾她的情感和尊严,肆无忌惮地用她在乎的人来逼迫她就范,好像她是签了卖身契的奴婢,可以掌控她一辈子。 李化吉道:“谢狁,是我求李鲲收留我,你为什么不杀我?你不知道,在面馆里是我先认出了他,与他攀旧日的交情。他还不敢带我走,是我叫他‘好哥哥’,求他看在过去的份上,可怜可怜我,我和他说,只要他肯带我走,我就是他的。” 谢狁被她说得理智尽失,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可是这可恨的李化吉丝毫不示弱,居然还对他露出了个笑。 这个漂亮的笑过去有多牵动他的心神,此时就有多刺痛他的眼睛。 李化吉攀着他的手臂,即便吐字艰难也要这般说:“遇到王之玄时,我也这般求他的。你忘了吗?你之前还因为这生了气,你知道我最擅长这个。恰好王之玄对我心里有愧疚,所以答应了。” “你打折了他们的脊骨有什么用?对你坏的是我啊,要背叛你的也是我,他们没用了又怎么了,天下多的是男人!我回去就找其他人,我天天勾.引别人,给你戴无数的绿帽子压死你。” 谢狁咬牙切齿:“你找死。” 李化吉脆弱的脖颈就握在他的手中,他只要稍微用些力,就可以折断她的脖子,让这张可恶的嘴再也吐不出那些恶毒的话语,让这个该死的女人再也勾.引不了别人,只能乖乖地属于他一个人。 可是。 可是。 谢狁盯着李化吉:“你有本事,就找到你可以勾.引的男人。我杀了他们,再把你用铁链关起来,给你送饭,伺候你沐浴的都是婢女,我倒要看你还能勾.引谁。” 他松开手,李化吉脱力倒地,太久呼吸不畅导致她猛咳不止,谢狁不想管她,觉得叫她多受回罪,才能让她多长记性。 可是那只手还是不自觉地提起茶壶,给她倒了盏茶,递过去时,他还冷冰冰地说了句:“别咳死了,你死了,我找谁给我生孩子去。” 李化吉直接拿起茶盏,把还冒着热气的茶水泼到了谢狁的脸上去。 她道:“恶心。” “恶心?”谢狁怒极反笑,“现在倒是嫌我恶心了?你忘了我抱了你几次?我多少次把能让你怀孕的东西留在你的身体里?那时候你不嫌我恶心,现在嫌我恶心?迟了!” 李化吉被他说得赤红了脸,恼羞成怒:“是,要怪就怪那时候我如此愚蠢,竟然还会对你这种人抱有期待,以为只要尽心尽好妻子的职责,将你照顾好,你总会顾惜到逢祥小舅子的身份,饶他一命。我真的是大错特错!” 谢狁一愣,大怒:“你那时候也是为了李逢祥,对我千依百顺?” 他还以为李化吉的虚情假意,只是在平阳之后,用来麻痹他好逃跑。原来,竟然是更早么? 李化吉反唇相讥:“不然呢?难道你以为真得会喜欢你?谢狁,你做梦。狗会对打它骂它的主人摇尾垂怜,可我是人,不是狗,你用先王和伏皇后的人命恐吓我,又用逢祥的命威胁我,我被迫吃了逍遥散,稀里糊涂与你在一起,还要被你扇我的……胸和臀,我在你身边过了什么好日子,我失了智才会心悦你。” 她说到后来,因为实在委屈,明知掉眼泪有伤气势,可终究还是忍不住,落下了眼泪下来。 她梗着脖子与谢狁作对时,能把他气个半死,可是当她哭了的时候,谢狁那些怒火反而就被泼了盆冷水似的,消了。 他再也来不及计较那些哄骗,反而束手无措起来,他想为自己辩解:“逍遥散是母亲要你吃的,后来我也惩罚了喜娘。” “可你也未惩罚你母亲,我知道在你看来,我微不足道,所以能为我惩罚喜娘,已经是对我好了,对不对?你是不是这样想的?” 谢狁道:“可后来我也说了,我有法子助你在谢府站稳脚跟,不必再瞧任何人的眼色,包括你的婆婆。” “话别说得那么好听,那不也是你用来威胁控制我的手段?” 李化吉满脸是泪,却还要冷笑,叫她看起来又惹人垂怜又高贵无比。 “而且别只顾着辩解这一点啊,谢狁,还是连你自己都知道,其余那些你辩无可辩,实在过分?” 谢狁默然不语。 李化吉又道:“你说话啊,谢狁,你怎么不说话了?” 谢狁半垂着眼睑,忽而低笑了起来,薄薄的眼皮抬起时,露出的目光是那般癫狂:“那又如何?若不是这样一步步走来,你怎会是我的妻子?又怎会怀上我的孩子?” 他半倾着身子,向李化吉那儿靠去,手掌抚上她尚且平坦的小腹。 那里什么都没有,既听不到孩子的心跳声,也感受不到孩子的体温,可是那里确确实实有了他的孩子。 他和李化吉的种。 这个孩子有着他和李化吉的血脉,会长出与他们相似的五官。 李化吉再不喜欢他又如何?只要这个孩子存在,她就休想否认他们之间的关系。 永生永世都不可能。 谢狁缓慢地摩挲着李化吉的小腹,像是要将他们的孩子的轮廓勾勒出来,摸得李化吉毛骨悚然,隐隐有些恶心。 谢狁道:“现在你怀了我的孩子,我们一起好好养育这个孩子,日久生情,你总会爱上我。” 李化吉毫不犹地啐了他一口:“你做梦。” 谢狁阴沉着神色看着李化吉。 李化吉道:“人心就这么点大,你要对李鲲和王之玄下手,我于他们有愧也有情,下半生都要拿来怀念他们,实在没心思理会你。” 谢狁狠声道:“你敢?” 李化吉大声道:“我怎么不敢?是你要让我对他们有愧,是你要让他们凋谢在他们最风华正茂、对我又最好的时候,这样的他们,对我来说就是天上那轮照明的圆月,我不怀念明月,难道怀念你吗?” 李化吉冷笑:“你尽管用铁链锁住我,我看你锁不锁得住我的心。” 谢狁今日被李化吉连番惹怒,原以为怒火早已烧尽,却不想她还是能这般挑起他的怒气。 谢狁指着李化吉,颤声道:“你好,李化吉,你很好。” 李化吉点头:“我一向知道自己有情有义,不劳你夸奖。” 谢狁瞪了李化吉会儿,确信当真拿她没有办法,只能含着怒气敲着厢壁吩咐谢炎:“把王之玄放了。” 第57章 谢炎诧异, 低声问道:“当真要放?” 谢狁看向李化吉。 她跌坐在柔软的狐狸皮毛的软垫中,因为方才与他的拖拽挣扎,此时发髻松散, 绺绺乌发蜿蜒至脚踝, 她偏过头, 垂首低泣,晶莹的泪珠爬过白皙的脸庞, 挂在小巧的下巴上,滴滴落到卷皱起的布料上。 谢狁的心被她的泪水泡得又酸又软。 若是李化吉与他吵,他就板着脸教训她。 若是李化吉只和他哭,他就冷着脸坐在那儿,等她哭够了,冷静了, 再和她讲道理。 可是现在李化吉与他又吵又哭, 反而把谢狁弄得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他原本就缺少与女郎相处的经验。 不, 不能这么说, 如果这样说,反而是抬举了谢狁。 如果谢狁只是缺少与女郎相处的经验倒也罢了, 他完全可以将与他人相处的经验套仿到李化吉身上, 尽管男女心思不同, 但总不至于将李化吉逼到这地步。 谢狁的问题在于, 他缺少的根本是与人保持亲密关系的经验。 他与父母的关系岌岌可危。 他与他的兄弟之间, 五郎恨他, 也就不多说了。二郎四郎虽与他合作, 却也是因为血缘和利益作保, 故而不必他经营什么。 他与谢灵、谢炎以及那些将领之间更不用说,他是个大方的上峰, 军衔和银子大笔赏下去,自然有人称颂他,愿意追随他。 可是这些经验在李化吉身上失灵了。 他像拉拢下属那样接近李化吉,恩威并施,去吓她,逼她臣服,又大方赠她金银,让她亲近他。 但李化吉还是在他面前,哭得那么可怜。 谢狁声音发僵:“放了。” 马车外马声嘶鸣,继而是马蹄踏尘的嘚嘚远去之声,应当是谢炎领命去放王之玄了。 在那远去的马蹄声里,谢狁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变得轻柔和缓:“别哭了,我已经听你的话,把王之玄放了。” 李化吉道:“还有李鲲。” 谢狁道:“他在客栈里,等我们到了,吩咐一句就是。” 李化吉‘唔’了声,还是维持着那个避人的姿势,并不因为谢狁的行动而给予他好脸色。 谢狁在旁坐了会儿,便觉得很不自在。 他与李化吉本就话少,常常相顾无言,只能各自做事,之前他便微有不满,可那时就算言语是少的,肢体却亲密,他找不到闲话与李化吉讲,就总是抱她亲她,感受到她在怀里发颤,却还是大着胆子笨拙地回应,也觉得那是十分亲密的交流。 这让他很欢喜。 而不是像现在泾渭分明地坐着,不相干得叫谢狁分外煎熬。 谢狁想了会儿,还是挪身过去,谁知他才动,李化吉便抬起眼,警惕地看着他,见他却有坐过来之意,便也不假思索地往边上挪了挪,无论如何,都要和他保持距离。 谢狁看出来了,心底比愤怒更甚的情绪叫心酸。 他也和李化吉较上劲,她要躲,就偏要伸了手将她揽回来,李化吉急得都被他逼到了角落,本来就纤瘦的身体蜷缩成一团,挤在厢内夹角处,谢狁瞪着她。 此时马车缓缓放下速度,已有了要停止的意思,两人瞬时反应过来,这是到客栈了。 李化吉看了他眼,迅速矮身躲过他的手,脚踩地衣,预备下车。 谢狁扬声道:“继续行驶,不准停。” 于是刚放缓了速度的马车,又咕噜咕噜地转起了车毂。 李化吉回首,瞪他:“到客栈了。” 她如此薄情 第53节 谢狁冷笑:“那又如何?” 他倾过身去,要握李化吉的手:“过来。” 李化吉当然不肯过去,两人无言对峙,僵持着。 谢狁道:“那就让马车继续走着,山阴城大,足够它走上一天,至于李鲲,就随他去,毕竟只是受了点刑,一时半会儿也丢不了性命。” 李化吉听说李鲲受刑的时候,担忧心疼与愤怒纷杂而起,才收的泪珠急得又要颗颗掉落。 谢狁叹气:“你就不能哄哄我吗?” 这样低头的话,对谢狁来说已是极为难得,若是之前,他绝不肯将自己的心意道出,如此,就好像他束手无措,毫无应对办法,只能认输。 谢狁怎么可能允许他有狼狈的时刻? 他受天子低阶,羽林垂首,理应高高在上,不必臣服妥协。 可是谁叫李化吉太会哭了,把他的心哭得乱麻,哭掉了所有的理智还有……那些固执。 只是夫妻之间低个头,不算什么,他想。 旁人又看不见。 于是谢狁握着李化吉的手,说出了叫李化吉震撼不已的话:“你就不能哄哄我吗?” 哄? 谢狁在说什么啊? 李化吉一时之间也呆滞不已。 她先是觉得谢狁脸皮奇厚无比,哄什么?不是他一直在欺负人吗?明明是他把人欺负得退无可退,几乎要到了逼上梁山,鱼死网破的地步,他这个始作俑者竟然不知反思,反倒叫人去哄他。 好大的气派,好不要脸的作风。 可紧接着李化吉就别扭起来。 哄这样充满着宠溺狎猊的词,究竟是怎么和谢狁挨上边的?谢狁脑子是进足了水,才觉得这个词能与他挨上边吗? 因为李化吉错愕太久,反倒叫谢狁钻了个空子,轻轻一拉,她忘了挣扎,倒被他拉到怀里,不由分说地抱住。 女孩的馨香撞了个满怀,谢狁紧紧抱着她,失而复得的喜悦和难以言说的安宁在体内随着奔涌的血压蓬勃着,膨胀着,几乎要挤破他的皮囊,插.入李化吉的身体内,与她骨肉相融,血脉相连。 (麻烦审核看一下,这段话的主语是“失而复得的喜悦和难以言说的安宁”,不是别的东西,整段话都只是在形容男主病态的情绪。) 谢狁心里有很奇妙的想法。 他很想重新把她孕育一番。 让她流着与他相同的血脉,受他的滋养长大,他们天然就有最亲密的关系,分享最牢固的信任。 谢狁会陪她一起长大,教她识字,为她授业解惑。让她知他所想,也让他会她所意。 他会给予她最优渥的生存环境,抹去生活残忍地留在她手上的粗茧和疤痕,同时也叫她的内心归于平静,不必忍受死别的痛。 她的世界里只有他。 她抬头仰望的是他,牵手抓住的是他,什么阿爹、阿娘、李逢祥、王之玄、李鲲,与她而言统统只是燕过无痕,她唯有他而已。 如果能那样该有多好。 谢狁紧紧地抱着李化吉,深深地吸进她身上的香气。 李化吉是难受的,却也感到惊慌。 当一个人的情感太过蓬勃时,身体的肌理也会随之发生变化。谢狁的身体发着烫,贴着她的肌肤炽热无比,双臂紧紧地搂着她,劲瘦的腕骨上,青筋在白皙的肌肤上攀爬,根根凸起,仿佛下一瞬就会暴起绞住她的身体。 她从来没有承受过这样的情感,她感到迷茫和不知所措,因为对象是谢狁,所以又叫她添上几分惊慌。 “谢狁,你放开我,你先放开我。” 她挣扎,谢狁却更紧地收拢她,她不甘心,又继续挣扎,反而被谢狁握住手,扑到在了狐狸皮毛间。 她的乌发柔弱地散在火红的毛发间,睫毛因为不安而轻颤着,她被控着手,压着月退,挣扎不得,可还没有放弃,脆弱的脖颈不住上扬着,往谢狁的唇齿处送去。 谢狁眸色渐渐幽暗,压着李化吉腕子的手逐渐用力,他低下头,吻住了李化吉。 疾风骤雨的吻,从进攻的那刻起,李化吉就溃败不成君,她脆弱僵硬地承受,唇舌抵不住山洪奔来,冲垮她的理智,她被洪水淹没头顶,不断地下沉,下沉。 在谢狁的手贴近李化吉脸庞的时候,李化吉应激地醒来,她推拒,尖叫,唯恐谢狁发疯:“我怀孕了,谢狁!” 谢狁的手一顿,他抬眸,乌黑的俊目里尽是无法控制的欲念。 李化吉喘了口气,竟然无比庆幸她此时怀着身孕,就好像手握免死金牌一样。 她再次重复:“我怀孕了。谢狁,你忘了吗?我怀了你的孩子。” 谢狁垂下眼睑,静静地注视着李化吉平坦的小腹。 他还在喘着气,欲念把他变成了野兽,让他进攻性十足,所以当他把视线落到小腹处时,李化吉再不期待这个孩子,还是因为谢狁起了好些鸡皮疙瘩。 (麻烦审核看一下,这里没有任何h描写,只是对男主的神态描写!是男女主在对峙!他们是清白的!!) 她胆战心惊地看着谢狁抬高了手,向下,用手指挑开了散落在胸前的上襦,肌肤接触到空气的那瞬,李化吉不自觉地急促呼吸着,而后谢狁便将掌心覆在了她的小腹上。 那里没有心跳。 这是谢狁第二次感受了,他自然知道。 可是比起方才的无动于衷,谢狁此时心里有了微妙的变化,他看着蜷缩在身.下的李化吉,想,这是他和化吉的孩子。 是他与她夜夜交.合下结出的果子。 是他轻亵她的证据。 当有着与他们二人相似的孩子走出他们的屋子时,有谁相信他们是清白的? 李化吉又要怎么说服自己,他们是清白的? 李逢祥又如何?李鲲、王之玄又如何? 与李化吉有了孩子的,只有他而已。 那些野蛮的进攻性在他脸上退去,眉骨眼尾的线条不再锋利,反而变得柔和无比。 他眉弯簇簇,竟然笑了起来:“差点忘记你已经在了,不要怪爹爹。” 他在和李化吉肚子里的孩子讲话。 几个月大的婴孩尚且听不懂大人说话,又何况是当下还在李化吉肚子里的孩子。 可是他话说得那么自然,那么亲密,就好像他已经做好了为人父亲的准备。 可是谢狁这样感情淡薄的人,又怎么可能喜欢做父亲,又怎么可能知道该怎么做好一个父亲? 李化吉很想说点什么,可是现在她不敢再随意惹怒谢狁了,谢狁就是个疯子。 她由着谢狁将她抱起来,让他亲手替她穿好、由他解开扯落的衣服,忍受着在这个过程中,他情不自禁落在她身上的吻。 谢狁想了想,道:“我请个大夫来给你把脉,看看孩子还好不好?” 李化吉没说话。 她不知道还能和这样的谢狁说什么。 第58章 马车在坊市绕了一圈, 终于回到了客栈。 谢炎放下步梯,谢狁手掌着李化吉的腰,小心翼翼地将她一步步扶了下去, 月白的襦裙及地, 掩住了李化吉的软缎鞋, 谢狁怕她走路绊倒,甚至帮她提起了裙边。 他从前哪有这般细心的时候, 多是他大步地在前走着,李化吉提着裙边在后迈着小碎步,急促地赶着。 谢狁总是忙的,有无数的公务要处置,也有无数的人要去见,自然不会愿意把时间浪费在窄窄的后院, 和不重要的女郎身上。 李化吉自知如此, 故而也从不敢出声祈求谢狁放慢脚步, 只能自己迈着不适应的步伐, 去将就他。 李化吉受了这些委屈,因而见了谢狁当下这样, 总免不了起身鸡皮疙瘩。 可她推不开谢狁的手, 只能被他牢牢地牵着, 并肩走进了客栈。 李化吉道:“李鲲呢?你答应了我要放他的。” 谢狁此时听到李化吉提起李鲲的名字已经不会再生气了, 他吩咐谢灵:“去请个大夫来。”又对谢炎道, “把李鲲带来。” 有条不紊地吩咐完, 谢狁就让李化吉坐下。 客堂里没有单座的圈椅, 只有长条的板凳, 李化吉一坐下,谢狁就挨了过来, 紧紧与她靠着,道:“厨房里还有早食,叫人端上来给你吃。” 踹开厨房门进去时,谢狁虽含着怒气,却也瞧得分明,李化吉吃的只是块胡饼而已,又干又硬,看着就知道难以下咽。 谢狁心想,这必然是李化吉想杀死他们的孩子,故而食不下咽,才会随便吃一张胡饼用来充饥。 至于李化吉要堕胎的动机,谢狁也没有再去问,他们在马车上吵得已经够多了,谢狁也不想再和李化吉去计较清楚,有些事,能翻篇的还是尽快让它翻篇为好,一五一十问得太过清楚,对谁都没有好处。 很快,碧荷就从厨房里端上了热乎的早食,年糕泡饭、小笼包、小馄饨等等,琳琅满目放了一桌,都是李化吉平素吃惯的。 李化吉却没有心思回忆乡味,只是看着碧荷,期额群:吧衣肆巴幺六救6伞整.理更多汁.源从她的精气神和赤.裸在外的肌肤上判断她并未受难,松了口气。 李化吉不可能不出逃,所以注定要对不住碧荷,她心底难免有愧。 谢狁察觉到她的神色,将一碗咸香的豆浆推到她面前,道:“知道你回来还是要碧荷伺候,给你梳漂亮的发髻,我怎么可能罚她?” 李化吉笑容微收。 是了,她差点忘了,谢狁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做事不力的奴婢?他肯放过碧荷,不过是因为笃定李化吉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罢了。 碧荷拿着托盘退下时,沉重的步伐声交叠着她的脚步声响起,李化吉闻声看去,就见衣衫被长鞭抽得褴褛的李鲲,拖着一身的伤缓缓出现在眼前。 李化吉彻底僵住了。 她才要起身,肩头就按下了只手,谢狁在旁道:“我与李兄有些误会,倒是委屈李兄了,我已经命人请了大夫给李兄救治,又准备了百两黄金奉上,给李兄赔礼道歉。” 李鲲并不在意:“大司马客气,官与民斗,民不敢反驳。” 他的目光紧紧地落在李化吉身上,她鬓发散乱,狠哭过一场,眼皮略肿,眼尾通红,望着他的目光充满了凄楚与可怜。 而搭在她的肩头的是一双不容忽视的修长的、属于男人的手。 李鲲只看了眼,就如水滴入油锅,整颗心被刺激得劈里啪啦作响。 谢狁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缓缓笑道:“有件喜事还没有告诉李兄。” 她如此薄情 第54节 李化吉道:“谢狁。” 谢狁恍若未闻:“化吉已经怀上我的骨肉了。” 李化吉闭上眼,不敢看李鲲。 李鲲错愕住了,脸色一点点灰败下去,终究变得死寂。 李鲲不在意李化吉嫁过人,可是他同样认为,当一个女郎怀上了某位郎君的孩子,她就会被一辈子困在母亲的身份里,再也无法得到自由。 现在,李化吉彻彻底底是谢狁的了。 李鲲心如绞痛。 谢狁欣赏了会儿李鲲的神色,但很快想起李鲲这样备受打击,不过是因为他觊觎着李化吉,自己的妻子,于是谢狁很快又不高兴起来,他不悦地看着李鲲,道:“李兄今年贵庚?” 李鲲道:“二十。” 二十? 李化吉今年也不过十九,当真是般配的年纪。 不像他,已经三十一了,足足比李化吉大了十二岁,是已经可以让李化吉叫叔叔的年纪了。 这么一想,谢狁更不舒服了。 他道:“二十,该是成家立业的年纪,可有看得上你的姑娘?” 李化吉已经隐隐听出了谢狁的不对劲,怀疑他要继续发疯,便忙道:“谢狁,你放了阿鲲就是,东问西问,问什么?” 谢狁听出了李化吉的维护之意,心头那种酸涩感越发重了,他转过脸,略带斥意道:“李兄这般关照你,你怎可不关心李兄的婚姻大事?他出身贫寒,身无长物,若没有我们的帮衬,怎么娶得了好人家的姑娘?” 又转过脸,对李鲲道:“我虽痴长你几岁,可妇唱夫随,便也随着化吉叫你一声兄长,你介意吗?李兄。” 排辈分里,确实有男方跟着女方的辈分唤她家亲戚的规矩,谢狁一口一个李兄唤完才多此一举地补救般问李鲲这话,并不是他有多知礼数,而是纯粹为了膈应李鲲。 李鲲微笑:“我介意又如何?难道大司马便不唤我了吗?至于婚嫁一事,倒也不劳烦大司马费心了,我已有了喜欢的女郎。” 他不明说,可只一眼,就能让谢狁知道他说的是谁。 谢狁暗想这槐山村产的都是硬骨头不成?李化吉敢与他对着干便罢了,就连这不知好歹的李鲲竟然也敢如此挑衅他 。 可他转念一想就想到,李化吉与李鲲有青梅竹马的情谊,两家又差点定亲,可见平素关系极好。 恰巧李鲲又长了李化吉一岁,没准李化吉成长之中当真受足了李鲲的影响。 谢狁便不自觉长眉压目,气涌上头,从心头犯开的酸泡却不住下潜,将他浇了个透心凉。 谢狁咬牙切齿:“李兄有喜欢的女郎固然欢喜,可也要想想看究竟配不配,若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倒是可笑了。” 李化吉再听不下去,她已经见识过谢狁发起疯来得模样,不能不提防着,唯恐谢狁当着乱点鸳鸯,随便找个女郎就逼李鲲娶了,这反而害了李鲲,便道:“我累了,要上楼去。” 她斜睨着谢狁:“你陪不陪我?” 李鲲猛地看向李化吉。 谢狁也略带诧异地望向李化吉,只是一瞬,他的目光就沉了下来,阴郁地盯着她。 李化吉略有些不自在,她前后态度转变过快,依着谢狁的聪慧,不难猜出其中缘由,可是她赌的就是哪怕他猜出来了,还是不得不跟着她上楼。 于是李化吉咬咬牙,狠下心去,道:“你既不陪我,我便独自上楼去。” 她作势要推开谢狁,手才刚打过去,就被谢狁反握住了手腕。 他低着头,微微磨牙,虽心不甘情不愿,却仍旧道:“你要休息,为夫自然要陪着。” 在李鲲紧缩的瞳孔中,谢狁扶着李化吉起来。 这叫谢狁心里略微舒坦了些。 李化吉讨厌他,却肯为了李鲲暂且给他好颜色,与他亲近,这叫谢狁疯狂地吃味、嫉妒李鲲,可是后来李鲲那备受打击的目光让谢狁回过神来。 难道李化吉为了旁人屈从于他的次数还算少吗?在她心里,他不如的人实在太多,他若都要计较过来,迟早把自己气死,让李化吉欢欢喜喜地做寡妇。 既如此,他何必再要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只要李化吉肯亲近他就好了。 至少,李鲲已经输了个彻底。 谢狁心情悠然转晴,打算给李化吉一个极大的甜头,哄她开心。只有如此,李化吉才肯继续心甘情愿地留在他身边。 他站在那儿,吩咐谢家奴:“将李兄好生送回,赠百金让他安心养伤,再将他谋生的观涛楼买下送他。” 谢狁说着,含笑的眼眸望向李鲲。 他本就生得俊秀,若是肯和颜悦色待人时,那副好皮囊还是极容易做出让人如沐春风的假象,替他蒙骗人。 谢狁向来知道,因此他故意这样看着李鲲,就是要李鲲往后再胆敢想起李化吉时,就要记起他这春风得意抱得美人归的模样。 而矗立在舜江旁的观涛楼,将会与谢狁一起,成为李鲲永生难以忘怀的疼痛,时刻提醒他的无能,以及眼睁睁看着青梅被让人咬衔在怀的痛苦。 谢狁吩咐完,转身提步上楼,李化吉正站在那儿吃惊地看着谢狁。 在她看来,依着谢狁的脾气,能轻易地放李鲲走,不为难他,已经是难得。她是万万没想到谢狁竟然还会买下观涛楼送给李鲲。 李化吉知道谢狁向来是大方的人,却不知原来他可以大度成这样。 李化吉若有所思地望着谢狁。 谢狁满脸无辜:“怎么了?” 李化吉没有把这个疑问说出口,只是说出了另一件事:“谢狁,你近日的神色比从前鲜活了许多,在你脸上终于可以不再只有‘冷’与‘讽’二色。” 谢狁心道,这还不是拜你所赐,先逃后杀,刺激得我吐血连连,心口伤至今未愈,仍时而绞痛不已,如此多的刺激下。恐怕就连木胎都要被你强行点化成多情种。 可是谢狁不想说,一说就像他还计较着,要和李化吉翻旧账。可他翻旧账是翻不过李化吉的,毕竟李化吉是真的想杀他,而他只是想让李化吉哄他。 所以谢狁只是反问李化吉:“你觉得我这样不好?” 李化吉摇摇头:“我觉得你这样很好。” 就像以前,她总猜不到谢狁在想什么。 拿李逢祥被吓那一件事来说,她笃定地认为犯了大错,谢狁总要罚她,因此当谢二郎与她说只要略哄哄谢狁便可时,她怎么也不肯信,于是反而让自己受了屈辱。 可是现在,谢狁不仅自己说出了‘你不能哄哄我吗’这样的话,他的表情也活了起来,这让对情绪很敏锐的李化吉立刻察觉到,谢狁有想给李鲲乱拉郎的想法,并且做出了行动,阻止了这一切的发生。 虽然她仍旧逃不开谢狁,可无论如何,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第59章 请来的大夫为李化吉号了脉。 她原本就是可以上山砍柴, 下水摸鱼的女郎,几日的颠簸流离并未对她的孩子造成什么影响,脉象很沉稳。 但谢狁紧张不已, 还是叫大夫给李化吉开了安胎药。 在整个就医问诊的过程中, 李化吉都是静默地坐在那儿, 不言不语,不怒不喜。 谢狁却如寻常郎君般, 带着初为人父的喜悦,细致地询问了大夫许多怀孕时的注意事项。 大夫倒是意外,这位英俊的郎君遍体绫罗,呼奴唤婢的,想来不缺银子去雇稳婆与奶娘,既然有人能照顾好娘子, 又哪里需要他关照在意这些。 但见谢狁问得关切, 大夫也为李化吉有这般温柔细致的郎君高兴, 故而说得细了些。 从初孕说到了生产, 免不了要提起孩子的发育过程,说他怎样在阿娘的肚子里健全成人。 李化吉在旁冷冷地听着, 有些不忍, 故而并不耐烦听。 她起身, 要往外走去, 把新孕的喜悦独自留给谢狁, 谢狁却握住了她的手, 声音含笑且蕴着些反问:“夫人不一起听吗?孩子是这样一点点在你的肚子里长成人形, 这是多奇妙的一件事。” 李化吉敷衍地找借口:“我饿了。” 她一并说着, 想把手抽离挣脱起来,却被谢狁紧紧地反扣着, 又拉回圈椅上坐了下来。 等过了半个时辰,谢狁才将大夫送走,那早就送下去的安胎方子也由碧荷拿去,熬出汤药,端送上来。 良药总是苦的,哪怕是保胎的药,李化吉看着眼前黑乎乎的药汁,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它与堕胎药。 她忽然道:“谢狁,你是不是必须要篡位?” 谢狁闻言一瞬,心慢慢揪紧,静静地看着她。 他们二人才刚大吵一场,却无人想过解决矛盾,那一场架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你攻我退的较量,看谁最终能霸占谁的领地,谁又被谁打得落花流水而已。 从李化吉决意拿箭射杀谢狁开始,他们就没有想过彼此与未来。 自然,方才那短暂的平和,也不是二人当真可以白头偕老。而是李化吉取得了短暂的胜利,因此暂且不与谢狁计较罢了。而谢狁,他熟知李化吉的未言之意,默契地维持着一捅就破的和平。 但很可惜,连一个时辰都没有到,才刚取得胜利的李化吉又重振旗鼓,向他乘胜追击。 可是这样的事,要谢狁怎么让? 这样的事,是有关成王败寇,山河一统,江山永固的事,怎么可能被区区小情小爱给左右? 谢狁不答,只道:“先喝药。” 李化吉把药推远:“你先回答我。” 谢狁的目光就落在那口药碗上,好像刚才被推开的不是一个无情无义的物,而是他。 谢狁道:“你知道建邺那座小小的皇城,为什么叫大明宫?如果你去过长安,见过真正的大明宫,站在那恢弘的宫殿下,你便知道建邺的皇城有多狭窄,又是多么配不上这个名字。可是当时汉室南渡,彼时谢家那位见过长安繁华的家主还是给这座小小的宫殿取了这个名字,不过是因为希望大家还能记得长安,不要忘记长安。” “可是汉室偏安一隅太久了,他们只要记起当时是怎么被胡人像驱赶羊群一样,驱赶到了南方,就吓得立刻日夜醉生梦死,只顾一晌贪欢。不敢记得耻辱,更不敢清洗耻辱,所以连长江都不敢跨过,又何谈思念长安?这样腐朽的朝廷,我为什么要效忠?” 谢狁掀起眼皮,挺立的眉骨下,目光锋利如刀,折出塞北残雪的寒芒。 “你当我自负也罢,既然天生我谢狁,就该由我去还都长安,一统山河。而我为此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谋权篡位,将所有的权力收拢归一,如此,才能上下齐心。” “为此,乱臣贼子的罪名,我愿背。” 李化吉听罢,心有涩意:“不愧是大司马,好大的气魄,好高远的志向。可是,你的志向为何要拿逢祥的血祭旗?他不是自愿要坐上那个位置,也不是一心要霸着那个位置不放,他只是被你们多方推出来的一个傀儡而已。难道就因为他是傀儡,所以该他是皇帝的时候,他就要是皇帝,该是他死的时候,他就要去死,对吗?这不公平啊,谢狁,这不公平的。” 谢狁默声不语。 公平与否,向来不是他的思量范围,他要的是大局,稳妥的大局,万无一失的大局。 李化吉带着微弱的希冀,乞求谢狁:“一定要他死吗?只是把他圈禁起来也好的啊。” 谢狁冷酷道:“世家经营太久,不可能毕于一役,就连我也只能暂且先采取打压一批,拉拢一批作为策略,所以我绝不能给他们死灰复燃的机会。汉室血脉就是这个生机,我不会允许我的将士在前线厮杀时,后方不稳。” 他看向李化吉:“所以逢祥必死。但没有关系的,虽然逢祥死了,可我也给了你一个孩子,一个亲人,你不是孑然一身的。” 李化吉失望至今,又觉得刚才的自己十分可笑,竟然因为谢狁的妥协,对他产生了期盼,以为他还会再妥协一次。 她如此薄情 第55节 可是他愿意为李鲲妥协,说到底,也是因为李鲲不足挂齿,所以他不必在意,可当涉及到他的利益,他就又是那个清醒冷酷的大司马了。 李化吉想起那位行刺失败的婢女,想到那记在口供中的诘问。 “于你们这些达官显贵来说,是喝威棍,是下马威,你们彼此角力,自然有你们的道理。可是对阿姐来说,那是她的性命,仅此一次的性命!” 白纸黑字,记录之人写得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将这段质问工整严谨地誊抄下来,与同样齐整的许多汉字并列在一起,显得面目模糊。 可是现在李化吉再回想起这话,只觉字字泣血,那些被记录之人满不在乎丢掉的情感成为声声呐喊,仿佛要穿透纸背,哭得干了的墨水重新淅沥地流下泪来。 是啊,李化吉也在想,对逢祥来说,那是他的性命,仅此一次的性命。 她破罐子破摔杀过谢狁一次,那时她天真无比,以为杀了谢狁就可万事大吉,但是现在李化吉已经知道了,就算杀了谢狁,还会有谢二郎和谢四郎,逢祥仍旧不安全。 所以她要想办法,想办法让谢狁改变他的想法。 虽然这样听上去很异想天开,可是她连谢狁都敢杀,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呢。 李化吉轻轻抚着自己的肚子,想,即便她不期待这个孩子,也不想生下这个孩子,可是不得不说,他来的太是时候了。 李化吉抿了抿唇,抬手,把由谢炎亲自跑了药铺抓回来药材、由碧荷亲自看着熬好的安胎药摔在地上,瓷碗碎裂的声音犹如天边炸响开的雷鸣,惊心动魄地响在二人的心头。 李化吉与谢狁对视一眼,都感受到了彼此的一颤。 谢狁沉下脸来,看着那四溢开来的黑色药汁,再缓慢地把视线转向起身往床榻走去的李化吉。 她脱了软缎鞋,未更衣,便这般侧着身,脸朝内躺了下来。 她留给谢狁的那个背影充满着倔强与不退让。 谢狁静坐了会儿,忽然起身。 守在门外的碧荷与谢炎都听到了那声响亮的瓷盏碎裂的声音,顿时叫苦不迭。 谢狁与李化吉闹了这许久,谢炎不必说,挨家挨户搜查李化吉的踪迹,睡不了一个好觉,而碧荷虽不用外出,但整日躲在屋内,也是提心吊胆,就怕李化吉真的不回来了,要被谢狁迁怒清算。 所以两人一听这声音,都浑身一个激灵。 这时,谢狁就推门出来了。 他先是看了眼谢炎:“吩咐人收整行李,回平阳。”又对碧荷,“再去熬碗安胎药,若夫人不喝,你也不必吃饭。” 谢炎给了碧荷一个同情的目光,转身就走了,碧荷屈膝要退下,又被谢狁叫住。 他这话不是说给碧荷听的,一个婢女的死活,他没有那么看重。谢狁的话是说给李化吉听的:“回平阳一路,由你照顾夫人,算将功折罪,可若夫人又跑了,便罪加一等,拿你人头来赔罪。” 碧荷吓得一哆嗦,忙应下。 谢狁确信他说的声音足够大,哪怕李化吉侧躺在床榻上,也不耽误字字入耳,可是当他回身看去时,只看到一个无动于衷的身影。 谢狁只看了一眼,逼着自己转过脸来。 他知道这件事,无论李化吉怎么闹,他都绝不可能妥协。 既如此,他要做的就是想办法让李化吉找不到趁虚而入的时机,不让她像为了李鲲摆弄他一样,进一步将他驯化成摇尾垂怜、再无底线的狗。 谢狁急匆匆地离开了。 在那之前,他还吩咐谢灵将他的东西收整出来,之后便不要和李化吉一个房间了。可是他又要求二人的房间必须毗邻,最好在上面能留一个小窗,这样如果谢狁实在想李化吉的话,就可以通过这扇小窗一饱相思。 谢灵倒觉得这不难,预备在两个房间共用的墙壁上凿开一个洞,再挂上字画,这样大司马就可以偷偷地看夫人,而不至于又要与她说话交流,避免被气死的可能。 于是谢灵也领命而去。 吩咐完这些,谢狁走到崔二郎的房间,姑且借用了阿妩的文房四宝,写下了一封送去建邺的信。 谢狁在信中告诉谢二郎,时机已成熟可以动手,至于李逢祥,不必急于杀他,要先拿到由他颁发的罪己诏与让贤诏书,再留他于大明宫将养些时日,而后慢慢毒死。 如此,谢家要背负的窃国之贼的名声就会小些,北上的阻力也会少些。 第60章 时局变化之快, 让黔首根本做不出反应,只能如同忍受天灾般,忍受着这无法反抗的人祸。 应顺二年, 谢家二郎手持虎符, 终于顺应民意, 反了。 这些被吴侬软语泡软了骨头的世家根本敌不过秣马厉兵的北府军,即使王家早有预感, 调动城防守卫殊死抵卫,但仍然抵挡不住长刀饮满胡人鲜血的北府军,他们嘶吼着‘杀回长安’,冲破了城门。 兵燹瞬间席卷了原本安宁富庶的建邺。 王家不死心,由王相带着族人和护院,在建邺展开了激烈的巷战, 这一日, 建邺人人闭门不出, 长街萧索, 唯有惨叫声不绝。 而谢二郎并不在意垂死抵抗的王家,自坐了战马, 弯弓搭箭, 向着刺眼的太阳射去。 他忽然想起了那个典故, 长安与太阳, 究竟谁更远。 故事中机灵的皇帝先是回答:“太阳更远, 因为从来只听说有人从长安来, 却没有人从太阳来。”后来皇帝又改了口, 说:“长安更远, 因为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长安, 长安! 谢二郎射出的三支长箭将皇城上三个年轻的侍卫射杀,这些通过世家人脉,走人情进来的年轻郎君第一次接触到死亡,就需要面对这般的残忍血腥的场面。 他们看到同伴软绵绵倒地,翻过来的尸身上,血流不止,死不瞑目,已经吓得胆寒不已,又听到皇城下,谢二郎拔刀发出怒吼声,紧接着,更大更激昂的怒吼声如拍岸的惊涛扑卷上来,他们明明站在稳固的皇城上,却觉得站在一条快被海浪打翻沉默的船坞上。 脚底晃荡,好像整座雁翅楼都随之震颤起来,要被北府军的怒吼声击沉。 输了,要彻底输了。 午时,谢二郎攻破大明宫,在太极宫见到了小皇帝。 这位被囚禁了将近一年、只被敷衍教过些诗书的小皇帝丝毫没有宫婢黄门的紧张,他脱下了皇帝的冕服,摘取了旒冠,穿上了入宫时穿的那身粗布麻衣,静静地跽坐在榻上,看着谢二郎手扶长剑,携着肃杀之气,径直踏入宫室之内。 李逢祥看清了留在他盔甲上的新鲜血迹,因为害怕,手微微颤抖,但他很快用左手握住了颤抖不止的右手,强忍下对死亡的恐惧,故作镇定地看着谢二郎。 谢二郎随意道:“微臣见过陛下。” 李逢祥想,这时候就不必再叫他陛下了吧?都是讽刺而已。 李逢祥轻舒了口气,道:“你想让朕做什么?” 谢二郎道:“陛下以为臣想让你做什么?” 他稍许有些意外。 迄今为止,谢二郎见李逢祥的次数并不多,就算见了,李逢祥也是在场所有人中最不要紧的那位,谢二郎难以对他留有印象。而从宫内流出的消息看来,李逢祥又是那般的任性与愚蠢。 他唯一叫谢二郎觉得他聪明,还是那次与王相联手,阻止谢狁查卢仁默一事。若谢狁是个墨守成规之人,或者谢家没有反心,那都会给谢家惹很大麻烦。 可惜了。 于是,当谢二郎看着眼前的李逢祥,回想起过去这一事时,对他的看法又有了微妙的变化。 李逢祥和他的姐姐李化吉一样,平素不声不响,看上去软弱可欺的模样,但总能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反咬人一口。 故而,谢二郎不着急说出他的目的,反而慢悠悠地与李逢祥攀谈起来。 果然,李逢祥到底是孩子,又没什么见识,不大沉得住气,谢二郎才刚抛出话去,就很紧张地被他接住了:“朕最近看了 些史书,都是亡国君的历史,因为看得多了,朕就有了猜测,你是不是想让朕退位于你?” 谢二郎矫正他的说法:“是退位给谢狁。” “都一样。”李逢祥说。 都是乱臣贼子,皇位传给谁都没有区别。李逢祥不关心这个,他只是说:“朕可以配合你,给你要的东西,但朕有一个条件。” 都知道要谈条件了。 谢二郎似笑非笑地看着李逢祥:“总不至于是陛下的性命吧?陛下的命可不值钱。” 李逢祥忍气吞声:“不是朕的命,朕知道朕非死不可,所以朕与你所求的是阿姐的命。” 谢二郎收了笑,冷冷地看着李逢祥。 这个被困在大明宫、消息极为闭塞的小皇帝还不知道发生在平阳的事,他只是一心一意为李化吉谋划着:“阿姐是女郎,她影响不到你们的大业,你们完全可以高抬贵手,饶她一回。大司马出于权衡利弊娶了阿姐,现在阿姐的利用价值也没有了,大司马正好将她休弃,另娶贵女,这不好吗?” 谢二郎道:“可是隆汉公主已经怀了谢狁的孩子。” 李逢祥闻言咬住唇,他用了些力气,将唇咬破,才不至于让他发出痛苦的呻.吟。 阿姐并不喜欢谢狁,可是她现在有了孩子,岂不是要被谢狁套牢,永远都逃不了? 李逢祥眼里噙着为李化吉伤心的泪珠。 谢二郎见状,真想骂一句矫情。 “她既怀了大司马的孩子,大司马必不会叫她委屈。”谢二郎说起时,言语里不乏嘲讽。 美人怀,英雄冢,谁能想到就连薄情寡义如谢三郎都逃不开这谶语。 谢二郎想到李化吉射伤谢狁后,还能得到谢狁轻易地原谅,便有些不爽,他瞧着李逢祥,对他道:“其实陛下的命也没那么值钱,还抵不了你姐姐。陛下不若想想,往后该如何赴黄泉。” * 谢狁坐镇平阳,稳定地方。 北府军在收到消息后,几乎是同时出动,手握利剑,占领州府衙门。他们没有杀害这些地方长官,只是把他们扣押下来,预备日后谈判使用。 当然,这其中也有遭到激烈地反抗,于是又是血流漂杵。但好在,一切都在谢狁的算计之内,除了北府军外,南朝的兵力还是太弱了,蚍蜉是永远都不可能撼动大树的。 军报如流水般送进了谢狁的书舍,都是令人振奋的好消息。唯独谢狁淡然,他收到谢二郎收监了王氏一族的消息时,正与碧荷在说话,拆开军报只看了一眼,就又如常地合上。 倒是谢灵压不住兴奋,抬起头来问道:“大司马,可是好消息?” 谢狁道:“只是建邺初定,皇权在握而已。” 碧荷在旁听了,双唇不自觉地抿了起来,是那种很想说点话,却碍于身份卑微不敢说的意思。 谢狁何等敏锐,她只做出了这微妙、不起眼的小动作,就立刻把谢狁的注意力又引了回来。 他道:“夫人还是不肯喝安胎药,也不肯好好吃饭?” 谢狁拿碧荷去威胁李化吉,说她不喝药,碧荷就不必吃饭。李化吉完全不受他威胁,默声不响就把自己的饭分给了碧荷,谢狁再要强硬制止,她就索性陪着碧荷一起挨饿。 这种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让谢狁有些无措。 他在政治上所向披靡,可是在私人生活里,却比刚出茅庐的愣头青还不如。 谢狁悄悄揭开字画,透过那个隐秘的小洞望去。 因为不必再出门,李化吉不挽发、不换衣,散着青丝,只着素衣,赤着足,坐在帷帐内,整日不见她做什么事,只是那般如木胎泥塑般坐着。 有时谢狁看得双眼都胀痛起来,也不见她动一下身子,这让谢狁害怕起来,担心在他无知无觉时,李化吉已悄无声息做了了断,于是忙让碧荷寻了借口进屋。 她如此薄情 第56节 同样无辜柔弱的婢女站在朦胧的纱帐外,低声唤着夫人,只有同情心能让李化吉恢复稍许的活力,她低着声,沙哑道:“无事。” 谢狁却想,嗓子这般沙哑,也不知多久没喝水了。 他不愿自己再为李化吉退让,因此不想和她共住一屋,因为他很知道这样的事,折磨着李化吉,更是在折磨着他。 这些日子,谢狁也随着李化吉,食不下咽,偏偏又有那么多公务要处理,他要支出的精力和体力都不许他陪着李化吉任性,但是这不是理智可以允许的事。 他心痛,因此他的肠胃也不高兴,自然什么都吃不下,就是勉强吃下了些许,也会立刻遭到抗议,让谢狁马上吐个一干二净。 于是谢狁一日渐比一日的消瘦,那原本就显得锋芒毕露的五官,此时变得更为冷硬凶狠,锋利无比。他不说话,坐在那儿,只想着李化吉时,乌眸黑沉,更显阴郁。 谢灵与谢炎也忧心忡忡,很担忧谢狁的身体。 他们找到碧荷,让她想办法劝一劝李化吉。 “夫人到底还怀着孩子呢,纵然她再不喜大司马,可孩子是无辜的。” 碧荷听到这句话时,表情闪过了些许异样。 其实不必等谢灵开口,碧荷的身家性命与李化吉的安危挂钩,她早就绞尽脑汁去劝说了李化吉。 那个颜如舜英的女郎,即使经过几日的自我折磨,却没有如任何人猜想般枯萎虚弱下去,相反,她两眸清炯,微笑时,柔 弱的力量仿佛植根,往厚深的土壤底下扎去。 她道:“谁说女郎天生就要爱护她的孩子?” 土壤之下有什么?是汇聚过来肥沃的营养,还是漫慢渗透的鲜血?植根之上,绽方出的是羸弱的薄花嫩枝,还是妖艳溺人的曼珠沙华? 碧荷是宫婢,她有这方面敏锐的触觉,因此紧张地看着李化吉。 李化吉却不与她说话了只是用手抚了抚肚子。 碧荷心中的不安扩大,只是她又尽心服侍,仔细监视多日,并未发觉李化吉更多的异样。 但碧荷不敢掉以轻心,之前只是因为苦于没有证据,只怕是臆想,她不敢对外人胡说,现在却是谢灵和谢炎主动来寻她,谈论这件事。 于是碧荷鼓起勇气道:“我怀疑夫人并不想要这个孩子。” 谢灵与谢炎对视一眼,都想到了那碗没有来得及熬好的堕胎药。 碧荷又道:“明日就要回建邺,彼时人多事杂,我恐看护不及时,大司马要降罪,还望二位郎君帮我。” 第61章 李化吉很快便发现她被人看管起来了。 她闭在斗室之内时尚未察觉, 可当谢狁要回到建邺去,连带着她也不得不重新走到日光下时,李化吉就总是看到那些来往忙碌的仆从, 会有意地分出神思去关注她。 有时候, 李化吉只是在甲板上站得久了些, 就会有仆从紧张地走了过来。 这是因为什么,李化吉不必问也心知肚明。 但她并不在意。 因为要赶路, 李化吉不可避免地见到了谢狁。 那是偶然之间的狭路相逢,李化吉走下客舱时,谢狁正要扶梯上楼,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怔然。 谢狁消瘦得远比李化吉想的还要多。 李化吉提着迤逦的裙边,迈步向下, 他的乌眸沉郁无比, 紧紧地锁在她身上, 看洒金的裙褶如何随着她的漫步款行流溢着光彩, 看她杨柳细腰,娇态轻盈, 也看她高髻乌鬟, 戴翠着珠。 谢狁那紧蹙的眉尖微微舒展, 他略有诧异, 但欣喜如春雨密布下怎么也压不住的嫩芽, 钻出土壤, 冒出尖来。 “化吉, 你……” 他想说些话。问李化吉忽然这般妆束, 可是已回心转意,故而才有闲心饰妆。也想问她, 这样美的她,愿不愿意和他坐下来说说话。 但他不敢说话,怕自作多情,引来嘲笑。 李化吉的翘头履踩在咯吱作响的木梯上,渐渐近了,她的视线却仍旧是向下的,没有往谢狁那儿扫过去一眼。 正当谢狁失望不已时,李化吉忽然停了脚步,她道:“昨晚孩子在我肚子里动了。” 她的声音轻柔无比,眉眼间有着初为人母皎洁的圣意:“你到底是他的亲生父亲……想来看看吗?” 谢狁曾在山阴细致地询问过大夫怀孕事宜,为了照顾李化吉,船上也供着花大价钱请来的大夫,谢狁原本可以很轻易地知道两个月不到的孩子,远还没有到可以产生胎动的地步。 可是对于谢狁来说,孩子胎动与否其实并不重要,要紧的只有一件事,李化吉向他示好了。 只要她肯示好,就意味着二人的关系还没有走到绝路,尚能转圜。 谢狁道:“好。” 李化吉微笑:“我便让碧荷准备一桌菜送来,我瞧你这几日你瘦了。” 谢狁道:“好。” 他边说,边再不能忍受般,握住了李化吉的手。当肌肤相贴的那刻,谢狁重新有种活了过来的感觉。 他觉得身体里那些快枯萎死掉的东西又在复苏,它们让血液沸腾,也让心脏鲜活,谢狁站在那儿,细细地品味着这种欢喜。 李化吉并没有抽回手。 他们并肩,重新走回客房去,门一关,谢狁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把李化吉抱入怀中,他的双臂禁锢着李化吉,他的身体契合着李化吉,他像一株藤蔓,紧紧地缠绕着她。 “化吉。” 谢狁轻轻地呢喃着李化吉的名字,他的脸贴着她的脸颊,肌肤相亲,体温相融,如此亲密。 李化吉默然不语,只抬手,轻轻抚了抚他的肩膀。 碧荷很快就让厨房准备了一桌菜,送进了客房。 婢女们端着佳肴,低眉顺眼,仔细传菜服侍,连声咳嗽都不敢发出,就怕打扰了两位贵人。 等菜传好,被抱坐在谢狁怀里的李化吉轻描淡写地扫了眼琳琅满目的菜肴,知道几个婢女侍卫为了让主子们多进些食,实在绞尽脑汁。 她淡淡一笑,叫碧荷带人退了下去,此时谢狁的手还抚在李化吉的小腹上。 他既感受不到孩子的心跳,也触摸不出孩子的动静,可是既然李化吉说孩子有了胎动,那便该有,他绞尽脑汁地去陪着李化吉圆这个谎言,与她分享喜悦。 他在努力维持着夫妻和睦的假相。 多可笑,明明知道这假相犹如泡沫般,脆弱易碎,他还要用昏了头的聪明的头脑去配合李化吉去继续谎言。 李化吉假装没有发现他的艰难,只道:“郎君,用膳了。” 谢狁立刻道:“你怀着孕,应该多吃些。” 本该留下来伺候的婢女都被李化吉打发了出去,谢狁便自然而然地替李化吉布菜。 李化吉看谢狁细心地帮她拆乳鸽的骨头,有些意兴阑珊地看向大开的窗棂。 她的客房在船舱二层,是整个舫船最高的去处,离甲板足足有两丈,从这儿跳下去,人死不死先不消说,孩子是肯定没有了的。 李化吉回头再看一眼拆好骨头,往她碗里夹鸽肉的谢狁。 因为谢狁在,所以碧荷才会被她轻易地打发走,那些负责看顾她一举一动的侍卫才会心安理得地偷一下懒。 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候了。 李化吉道:“我要吃鱼,你替我剔鱼刺。” 厨房做的是花骨鱼,这种鱼刺小又多,要剔干净不容易,但李化吉要吃,谢狁自不会觉得难,正当他聚精会神剔刺时,就听得凳子被踢翻的声响,眼风瞥见裙袂翻飞,环佩脆响,谢狁瞳孔紧缩,掷下筷子。 “李化吉!” 迟了。 李化吉已经爬上了窗台。 高高的窗台,夏日的风裹着女郎轻盈的身体,吹得她摇摇欲坠。 有金钗从她的发髻上坠落,过了会儿,才听到落地的响声,底下负责巡逻的侍卫诧异:“怎么摔折了根钗子?” 谢狁急道:“李化吉,你别乱来。” 李化吉轻笑,她勾起脚,踢掉了笨重的鞋履,两手撑在窗台上,晃悠悠地道:“我清醒得很。” 谢狁意图要过去,可是李化吉闭门不出时,就在用目光丈量着这间客房——从碧荷让她挑房间时,她就一眼相中了这间房屋,房身修长,可摆放膳食的圆桌与窗台有不小的距离,更不必说中间还摆着坐榻阻拦。 谢狁可以轻易接近她,可在那之前的时间,足够她从窗台上一跃而下。 于是这间房屋就成了李化吉在察觉到她被婢女侍卫看守起来后,最佳的报复场地。 她盈盈笑道:“谢狁,听到了吗?我清醒无比,我从来没有这般清醒。” 谢狁唇角下捺,他忍着情绪,道:“你知道这有多高吗?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李化吉全靠双臂支撑才勉强坐住了窗台,现在她居然还抬起一只手臂去抚她的肚子,这简直让谢狁心焦不已,恨不得一个箭步上去,就能把这不知死活的女郎抢救下来。 与谢狁的担忧不同,李化吉显得游刃有余,她摸着肚子,脸上还有初为人母的皎洁圣意,可是眼眸清凌凌的,带着寒月冰冻的刺冷。 她道:“我问过船家,只是两丈的高度罢了,我不一定能摔死,可是你的孩子一定会死。” 谢狁才不在乎什么孩子。他本就是亲缘寡淡的人,并不追求世俗的子孙满堂,他要一个孩子,只不过是因为那是李化吉的孩子而已。 李化吉,那么温柔,那么在乎亲人的李化吉,她应当是喜欢孩子,也想拥有亲生骨肉的吧? 可是她现在又在做什么呢? 在王之玄的客栈里,谢狁踢翻了那碗没有熬成的堕胎药后,从此药汁浓郁的苦味就留在了他的味蕾之上。 这些日子,他每次进食,尝不出百味,只有药汁的苦味,哪怕他拼命吃下了点东西,肠胃也会将它甄别为万恶的堕胎药,拼命地将食物排挤出去,让谢狁吐个辛苦。 他却还在帮李化吉做宽解:她既已打算与他分开,怎么可能留下他们的孩子?乱世里大家活得都很辛苦,一个貌美的带着拖油瓶的女郎更是如此。 所以谢狁可以理解李化吉,原谅李化吉。 可是眼下,就在他的船里,就在他们回到建邺去的路上,李化吉还是不想要这个孩子。 她激进地爬上窗台,用自己的性命威胁他。 只是因为不想要这个孩子而已。 “为什么?”谢狁不解,“你非要这样对待你的孩子吗?他有着你的血脉,是比李逢祥更亲近的家人,你就这么不在乎他吗?” 他明明隐隐有了答案,却还要问,还要自取其辱。 他盯着李化吉,不知道自己的目光在那时流露出了脆弱的恳求,李化吉却瞧得分明,于是她大笑起来,钗环乱颤,眉眼弯弯,春光濯洗她的眼眉。 她如此薄情 第57节 好一会儿,她才戛然而止,一字一顿道:“是啊,我不在乎,他怎么比得过逢祥。” 她道:“你总是嫌逢祥懦弱无能,可是他只有十一岁,他的出身限制了他的学识和见识,与博通古今的大司马相比,自然无能至极。可是。” 她眼角噙着泪水。 “阿爹阿娘死去时,是他陪着我,用小小的力气吃力地帮我刨开土地,埋下爹娘。我在爹娘的墓碑前长跪不起,是他不顾发着低温的身体,无言地陪了我一宿。几个叔伯气势汹汹来抢阿爹留下的宅地时,也是他挺身而出,不让阿爹的宅地被抢走,也不让我被叔伯随便许人。” “他确实懦弱,过度依赖我,那是因为他是个受了惊吓,又失去了爹娘的孩子。他也确实不够聪明,所以叔伯上门要把我带走时,他没有其他的好办法,只能从村头哭到村尾,当着全村的人的面,爬上了井台。” “这些微末小事自然与你的大事大局不可相提并论,想来你也不在意,可是我在意,孩子在我的肚子里,还要靠着我来到这世上,所以我有资格在意!” “既然逢祥为我爬过一次井台,那今日我为他爬一次窗台又如何。”李化吉语气坚决,“谢狁,我明明白白告诉你,你的孩子永远比不上逢祥,你若杀了逢祥,我就杀了你的孩子,若他还在我的肚子里,我带着他跳窗台,若他出生,我就亲手掐死他。我绝不手软!” 谢狁不可置信:“可是你是他的阿娘,你怎么忍心杀了你的孩子?” 李化吉道:“可他也是你的孩子。” 第62章 侍卫们急急忙忙在窗台下结网, 抬起的双双眼眸担忧地看着那斜坐高台的一抹倩影,她只要稍微有些风吹草动,就惹得侍卫们惊慌无比。 若是夫人因此出事, 大司马绝不会轻易饶恕他们的。 他们心里想着, 于是越发煎熬。 客房内, 李化吉与谢狁仍在对峙。 如若按照谢狁的脾气,他必然已经发狠, 随李化吉而去了。一条性命而已,又算得了什么? 李化吉失去了性命,就再也不可能救得了李逢祥,不过是白白牺牲与付出而已,他们姐弟输得惨烈,赢得只会是谢狁。 既然李化吉连这般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 谢狁自然也懒得阻止她犯蠢, 死就死吧, 难道这世上还有谁离了谁后活不了吗? 但这毕竟是从前的谢狁了。 李化吉一箭射掉了谢狁所有的理智与骄傲, 他初时恨她,每日想的是抓住她后要如何折磨她, 叫她悔恨, 叫她跪下来求饶, 可是后来怎么也找不到李化吉, 于是在夏夜的雷暴之中, 谢狁就开始无法控制地担忧她。 他担忧她流离失所, 担忧她三餐无继, 担忧她被人欺负, 也担忧意外降临。 阿妩说这是爱慕,谢狁暴怒, 他否决,并不是没有看清自己的心,而是不敢承认。 他觉得这算什么爱?一个人怎么会爱上他的仇人?权倾天下的大司马就这般缺少爱吗?竟到了要仇人施舍的地步? 谢狁意图割舍掉李化吉,她腐化了他的心,让他有了块无法冷静、无法思考的烂肉,这块烂肉又继而去腐化他的更多,他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若再不剜肉剔骨,他就会变得奇怪,会变成李化吉的一条……狗而已。 可是还没有来得及让谢狁思考他究竟该如何丢弃李化吉,那根簪子就出现在了他眼前,连同降临的还有李化吉可能死去的噩耗。 谢狁脑子就一下空白了。 他坐在那里,坐了许久。 自他入世为官,谢狁的脑子就一直在不停地运转,他要操心那么多的事,野心、朝政、家人,所以他的脑子需要一刻不停地运转着,但是也不觉得有多累。 或许是习惯了,也或许那就是谢狁想要的,所以他不可能觉得累。 可是坐在那儿的时刻,谢狁什么都想不了,脑子却空白得叫他累得慌。 因为他是刻意维持着空白,他不敢让思绪活络起来,但凡思维重新开始运转,那么谢狁的脑海里只会有李化吉和她的死讯。 继而是愤怒与责备。 “你就这么死了?不是还要逃离我、反抗我?怎么可以这么潦草地死去?你死了,要让我怎么办?!” 谢狁不想去想这个,可是眼尾还是流下了一滴泪。 当那滴泪水落在他的掌心,被他奇怪地掬拢起时,他发怔、不可思议、又有莫大的悲哀。 直到失去了李化吉,谢狁才知道原来他也有了不可失去的爱人。 推门而出的阿妩让他想到了自己过往那些可恨的犟嘴,他觉得自己当真是天下第一可笑之人,自以为是、自负不已、竟然直到失去了才会幡然醒悟,也正因为如此,当谢狁失而复得时,他才会想着再也不要和李化吉分开了。 有着这样念头的谢狁,又怎么敢让李化吉晃晃悠悠坐在窗台上? 尽管他看清了李化吉眼眸里的志在必得。 那种胜券在握的神色,很多次的出现在他的身上,所以谢狁只是看了眼,就清楚他被李化吉算计了,自然也很快反应过来究竟被算计了什么。 李化吉把他的妥协一点点地看在眼里。 她是对人的情感与情绪都很敏感的女郎,何况谢狁的妥协让步又在明处,她怎么可能会忽视? 于是李化吉把这一切利用起来,开始算计他。 与他说孩子有胎动是假的,她是孩子的阿娘,怎么可能不知道两个月的孩子不会有胎动,她这样说,不过是要谢狁在清晰地感受到得到的喜悦后,加倍偿还他失去的痛苦。 甚至于,在谢狁自以为陪伴她痛苦的这段时日,在她被困守斗室的这段时日,那些悲伤、无言的抗争都是假的。 因她见他时,面色红润,眼眸盈盈,全无枯萎的痕迹,更像是花到盛放的季节,于是开得更娇更艳。 从头到尾,消瘦、阴郁的只有谢狁而已。 李化吉却还要高鬟翠钗,着锦裙,挽披帛出现在他面前,让他记住她艳丽的模样,于是当她爬上窗台时,那种失去的恐惧与不忍就会更深地攫住谢狁,反复撕扯他的神智。 哪怕谢狁不肯让步,这样的李化吉跳下窗台,流掉他们的孩子,卧在一滩血迹里,静等生命渐逝,都足够给谢狁留下一生的阴影。 她不是愚蠢,而是想好了一切,谢狁可以把这一切称之为破罐子破摔,也可以认为这是另一种‘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是,我柔弱,我无力,我撼动不了你的地位,但这不意味着我只能任你宰割,更不意味着只有你这种出身门阀世家、高高在上的人上人才有权力去表达你的思想、追求你的理想,我同样是人,也应当有和你一样的权力! 所以我动摇你的神思,以惨烈的代价去给你添堵,我明知不可为也要为,只是为了告诉你,我有我的灵魂,我是活生生的人,我不能再容你摆布。 你不配! 就算你不同意,那好,也无所谓。 我将毫不犹豫地跳下去,质本洁来还洁去,我找到了我的自由,我也没有输! 所以李化吉才不会有任何的害怕,也没有走投无路之人的悲愤,她轻盈地坐在窗台上,勾着脚,晃着腿,洒金的裙摆舒展开来,像是落入花枝的蝴蝶。 她误入此间,却总是要归去的。 谢狁看懂了。 所以他张慌地后退,唯恐再刺激李化吉。 可是在那之外,他仍被李化吉的光芒所吸引,她高坐窗台,背后是青绿的山,洁白的云,碧蓝的天,她乌发轻扬,当真像是此间的山魅。 她只是在此间短暂地停留了下。 谢狁的恐惧又起了,他害怕李化吉当真一跃而下,当真弃他而去,他仓惶道:“我答应你。” 李化吉静静地看着谢狁。 谢狁轻声道:“我放过李逢祥,但前提是你必须留在我身边,一生一世。这是底线,我不能再退。” 李化吉道:“你立字据。我还要你下诏书,昭告天下,你继位之后,以你的性命保证逢祥的安慰,你要放逢祥归隐山林,并且不许派人监视他。” 谢狁道:“他留在建邺,陪着你不好吗?” 李化吉轻呵:“留在建邺,方便你再威胁我吗?” 谢狁眸色一黯:“我不杀李逢祥,届时,我们也算家人。” 李化吉看了他眼,没有回答。 不过是不肯承认谢狁的身份,但又懒得与他多说而已。 谢狁心里微微抽痛,他不明白为何都放过李逢祥了,李化吉还这般看不上他。 他隐去伤痛,命人即刻准备笔墨纸砚,挥笔为李化吉立下了字据,并承诺只要进了宫,坐上了那个位置,无论是否举行登基大典,他都要第一时间下这封诏书。 谢狁写完,让李化吉看了,她荡腿赤足,姿态悠闲,身上再也找不到教养默默苦心孤诣留下的痕迹,相反,她坐回了那个在乡野上烂漫奔跑的李化吉。 被世家所不屑、却充满勃勃生机的李化吉。 谢狁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难以挪开视线。 李化吉确认字据无误后,将它折好收起,而后手一撑窗台,跳了下来。赤足踩在地板上时,裙瓣犹如落花盛开又归束,溢彩的光流过金线勾起的纹路。 她看着谢狁道:“你当知道,你连这样的事也做了退让,往后就再也阻止不了我做什么。” 谢狁唇角一翘,讥道:“你难道还想替人谋反,篡了我的位?” 李化吉道:“我没那么蠢。” 谋权篡位非是杀一人就可以完成的事,纵是杀了谢狁,还有谢家儿郎,而现在李逢祥活了下来,李化吉自然也不敢再破罐子破摔。 谢狁轻声道:“既如此,退了就退了吧。” 没有什么比李化吉在身边,还要重要的事了。 谢狁终于承认了这点,他向李化吉低了头,套上了她递过来的绳索,一端系着他的命,一端被李化吉牢牢地牵在手里。 李化吉敷衍地点点头,她终于为李逢祥求得了生机,喜悦无比,于是脚步轻盈地往外走去。 推开门,看到脸色煞白的碧荷,手抚着胸口,似乎被紧张地喘不过气来。 “夫人……”她低声轻唤,带着后怕与前途的渺茫。 李化吉这次是赢了,可往后呢? 碧荷在深宫里,听多了君恩如流水,匆匆不复返的故事,李化吉便能保证谢狁一直爱她如初吗? 李化吉如今是可以仗着郎君的宠爱,任性妄为,可是等爱意消退,她又要怎么办?难道她就不担心失去了爱意的谢狁,恢复了理智,又气急败坏地与她算总账? 碧荷这般想着,便面对忧虑地望着李化吉,可是她看着夫人愉悦的神色,她始终不敢问出这样煞风景的话。 也罢,至少如今谢狁还爱着李化吉,对她自然会千好万好,如果这时候碧荷凑上去说些话,虽是好心,但也是不长眼色,煞风景,必然要惹得主人不高兴。 她瞧着李化吉今日闹出的动静,只好在心里默默祈祷着,希望等到那日到来时,她已经不必在李化吉身边伺候了。 第63章 李化吉饿了那么些日子, 终于可以痛痛快快进食。 她去厨房点了份小馄饨。 山阴的馄饨,皮薄馅少,佐以紫菜、虾皮和鸡蛋丝, 再挖一勺猪油下去, 咸鲜无比。 她如此薄情 第58节 但船上的厨娘是建邺人, 只擅做厚皮多 肉的大馄饨,于是李化吉饶有兴致地留在厨房里, 教她该如何擀皮调馅。 她一派怡然。 倒是苦了阿妩,她趴在窗台,努力竖起耳朵,听了场大戏,还未等回味过来,就被谢狁叫去。 他坐在满桌的冷了的菜肴旁, 面前的小方桌上还留着才刚用过的笔墨纸砚, 镇纸被移了位, 于是风从窗户吹起来, 将霜白的银光纸吹得哗哗作响。 谢狁露着双阴郁的眼眸盯着她看。 阿妩不得不这样想到,李化吉果真是女中豪杰, 被这样一双眼看着, 竟然还敢大义凛然地反抗谢狁, 等回了建邺, 她定要将李化吉编入《奇女传》中。 谢狁道:“叫你来, 是因为你终归是女郎, 比男子更懂女郎的心, 故而我想问你一句, 我该怎样得到化吉的心,成为她的家人?” 阿妩诧异, 继而露出了见鬼的表情。 她想到谢狁几番嘴硬,也生了促狭之意:“大司马不是不喜欢化吉吗?” 谢狁道:“莫翻旧账。你只管说就是。” 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巍峨地坐在那儿,还是那般威仪,可是阿妩眼尖,因此还是被她瞧见了谢狁的耳尖竟然开始发红发烫了。 真是天下奇观! 无论是因为害羞,还是觉得丢脸,谢狁都实实在在地红了耳朵,她下意识就想把崔二郎喊过来一起开眼界,可到底还有几分理智在,于是阿妩也装出什么都没有发现,一本正经的模样。 “真是很简单的事啊,”阿妩道,“崔二郎是怎般做的,大司马学他就是。” 谢狁瞳孔微缩,道:“那与狗有什么区别?” 崔二郎痴情阿妩,可郗家的家主看不上崔二郎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于是意欲将阿妩许给别家的郎君,崔二郎为了讨好老丈人,四更天刚敲过,就等在郗府府门前,以少将军之躯为郗家家主驭。 郗家与谢家不对付,郗家家主便故意把崔二郎当家奴使唤,来下谢狁的面子,于是他登马车要踩崔二郎的后背,他吃酒就的酒菜故意拆成几份让崔二郎跑四五家酒楼才能买齐。 崔二郎几乎沦为建邺的笑柄。 他头脑简单是因为肠子直,不会弯弯绕绕,不代表他品不出恶意,可是他还是默默忍受下来,反过来安慰阿妩。 “总要讨得你阿爹的同意才是,不能让你无名无份地跟着我。” 婚前如此,还能解释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婚后的崔二郎仍旧初心未改。 阿妩行事乖张,毫无三从四德可言,他便想办法搬出崔家大宅,另外赁了个院子和阿妩住着。 他若是休沐,不是在校场,就是陪着阿妩,或是下厨,或是逛街,给阿妩买花买胭脂,或是坐在河边杨柳下,一并看弦月升起……实在毫无建功立业的野心。 若非赶上谢狁正需要开疆拓土之际,崔二郎的前程早被小情小爱耽误了。 故而,他的风评在建邺并不好,许多世家都把他视为反面教材,格外警惕儿郎们为情爱自甘堕落,因而之后的联姻,就愈发倾向于挑选儿郎们不喜的娘子。 这些,谢狁自然都知道。 以他的自尊,还真难以容许自己也沦落到崔二郎的地步,毕竟是从小做惯了榜样楷模的人,倒也不难理解。 可是阿妩微笑地看着他:“我便爱莫能助了。” 谢狁微微一愣,实在想不到追爱真的只剩了这样一条路。他别扭得要死,回到屋里,又不死心地翻起书来。 先看到“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便想到己身,微微叹息,再看“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不免发怔,最后看到“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终还是啪得合上书。 他得出了个结论,情爱果真是可怕的东西,无论是谁沾上,都会如得了疯病般。 他又想起阿妩的话,终于认命般,提步向李化吉的房屋走去。 首先,他要把自己的行李搬到李化吉的屋子去。 之前分开睡,不过是怕自己又心软退让,现在既然退都退了,那也无所谓分房了,既如此,他必须立刻和李化吉同床共枕。 于是趁着李化吉吃小馄饨的功夫,谢狁就把东西收拾停当了,当李化吉回到客房时,都不免惊诧了一下。 继而她微微一笑,道:“大司马,我怀孕了。” 谢狁困惑地望向她。 李化吉继续道:“怀了孕的女郎应当要与郎君分房睡,这是自古的规矩,所以郎君还是搬回去吧。” 谢狁不信:“自古哪有这样的规矩?你且说说,是为何?” 李化吉慢悠悠道:“自然是因为害怕郎君美人在怀,难以自矜,冲动之下,做出危害子嗣的行为来。” 谢狁皱着眉头:“我可以控制好我自己。” 李化吉道:“那也不行。郎君睡着了后便控制不了自己,从前我醒来时,就常常发现自己被禁锢在郎君的怀里,透不过气,现在我又怀着身子,莫说刚才提到的危险了,就是郎君搂抱得紧些,也会压到肚子,造成小产,危及我的安危。” 李化吉将同床的危害形容得极大,让谢狁着实为难,他如今是独衾难眠,可到底也怕伤到李化吉,于是左思右想,决定在李化吉的床边打个地铺。 当谢狁脑海里冒出这个想法时,不免微微叹气。 好端端的人又何必睡在地上?这与做狗有什么两样。可若真要碍于自尊放弃,谢狁是万万不肯的。 于是等夜里洗漱完后,谢狁果然就在李化吉的床榻边的地铺上睡了下来,他不住地想着,李化吉会不会因为心软,将他唤上床? 可是季夏炎热,地铺或还是清凉的所在,李化吉怎么可能唤谢狁,于是谢狁只好凄凄惨惨睡在地上,看着一弯弦月渐渐升高。 李化吉睡熟了。 一直睁着眼,怎么也无法忍受冷硬地板的谢狁偷偷地爬了起来,趁着李化吉熟睡之际,掀开纱帐,钻了进去。 李化吉侧身向里,睡得一动不动,谢狁唤了她两声都没将她唤醒,便知道她这是睡熟了。 于是他的举止越发小心翼翼起来,蹑手蹑脚地贴着李化吉躺下,又用手臂搂着李化吉,让她往自己的怀里靠去。 熟悉的馨香又萦绕到了鼻尖,谢狁重新有了那种‘此心安处是吾乡’的安宁,他很快就睡去。 次日不等天明,谢狁骨子里的自制力又强迫他提前醒转,委委屈屈地离开馨香的娘子,重新躺回冷硬的地板上。 闭上眼假寐时,谢狁还在想,怪不得崔二郎头脑简单却还是个难得将才,有如此的决心与意志力,什么难打的城攻不下来? 决定了,若是有一日反攻北上,钓鱼台就让崔二郎去打罢。 如此这般,谢狁过了两回,船舶终于靠上建邺的岸。 去时谢狁还是大司马,因与王家翻脸,他南下时送行者并不算多,现在他已然成了未登基的皇帝,旧臣们为了表达自己的降顺之心,因此纷纷赶来为谢狁接风洗尘,在岸边乌泱泱地占了一片。 谢狁看得有些烦,他取过幕篱亲手给李化吉戴上,李化吉的脸隐藏在了细纱之后,只有灵动的双眼,一下都不眨的,盯着他看。 谢狁瞧见了心动不已,想到去时看到的崔二郎的做法,于是他作出了效仿:“我扶你下船。” 如此,岸边那群乌泱泱的人就能看到他们的大司马与夫人是多么感情甚笃,伉俪情深。 这么一想,那班乌泱泱的人群,似乎也没那么讨厌了。 谢狁这般想着时,倒是忽略了迎接的人群中还有一人——他的二哥,谢二郎。 这位将军强势地控制了整个大明宫,将不成气候的世家公子换掉,把这次立了大功的寒门武将统统封赏为羽林卫,日后便是天子近臣,天子宝剑。 又将建邺的城防清洗了一遍,仍旧把北府兵的人安插了过去。 看着繁华的建邺也成了谢家的建邺,谢二郎很满意,他略带自得地抬起下巴,眯着眼看着步步走下的男女。 他看到谢狁小心翼翼地牵着李化吉的手,扶她下楼时,谢二郎已经觉得谢狁无药可救,何况谢狁与他说的第一句话还是:“不要处死小皇帝。” 清寂的谢府书舍内,谢二郎拍案而起:“谢狁,你莫要太过分!” 谢狁理智地分析:“其实李逢祥死不死,都没有关系,固然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很妥帖,但李逢祥还没有资格让我们这般审慎地应对,他无权无势,空有汉室宗亲的血脉,便是有不死心的世家要追随他,也不成气候,根本不可能死灰复燃、东山再起。退一步讲,即使他有这个能力,也要为他的阿姐考虑。既如此,又何必杀他。” 谢二郎看着谢狁理智的神色,毫无波澜的语气,却仍是由衷地觉得他疯了,他为美色迷惑,所以才会这般失智的仁慈。 谢二郎冷冷地问道:“你当真觉得这样好?” 谢狁颔首:“等休整一日后,我便进宫去下诏书。” 谢二郎于是知道谢狁是认真的,他当真被李化吉‘说服’了。 但也因为这个,谢二郎又找到了一条李逢祥必死的缘由——李化吉能动摇谢狁的心智,这是美色误国的先兆,谢二郎必须吸取教训,杀死李逢祥,离间谢狁与李化吉的情感,如此,谢狁才能做个没有私人感情的好皇帝。 第64章 谢狁只是在李化吉面前容易失去理智, 但离了李化吉,他仍旧是那个冷酷无情又聪慧狡黠的郎君。 他只一眼,就看出了谢二郎的所思所想, 略略沉默。 谢狁自然知道若是为了李逢祥好, 他必须出言相劝, 可是为什么呢?李化吉因李逢祥和他离心,便是收了他保证的字据, 也并未回转态度,谢狁煎熬着,也越发难以容忍。 他得想办法破局,拉近与李化吉的距离,让李化吉也愿意亲近他信任他。 于是谢狁漠然不语。 * 上了岸,李化吉并未回谢府, 而是直接取道入了大明宫。 她坐在马车上, 心焦不已。 纵然谢狁做了保证, 但到底鞭长莫及, 而谢二郎也是个狠心的郎君,她不由地要去想李逢祥可有被欺负, 被虐待? 于是李化吉卷起竹帘, 想看看车究竟行进到了哪里, 这一看, 倒叫她触目心惊不已。 建邺刚被战火席卷, 即使谢二郎很快吩咐人赈济灾民, 可是受害的百姓范围过广, 商铺房屋在大火中倒塌, 难以立刻恢复生机,再加上政权更迭, 黔首们惶惶难安,于是昔日繁华的建邺就显露出了寥落的迹象。 李化吉看了许久,终究还是放下了帘子。 马车进入了大明宫。 如今李逢祥已不是皇帝,自然没有资格再住太极宫,他被移到了一座偏远的宫殿,斜阳晚照,荒凉枯寂,老鸹跃枝,正是伏皇后死前幽居的宫室。 李化吉脸色略白。 李逢祥着布衣,孤身抱膝坐在黑木搭建起的廊庑下,眼眸中流露出几分茫然。他的身侧再也不必跟着寿山,他又变成了那个没人在意没人爱的槐山村的小少年。 李化吉轻唤他。 李逢祥听到熟悉的声响,眼前一亮,但很快又沉寂了下去,目光忧郁地看着李化吉,因他想起了谢二郎说的话。 他想把李化吉送走,可是李化吉要被孩子永远地困守在谢狁的身边了。 李逢祥为李化吉难过。 李化吉吩咐碧荷退下,而后迈步过去,也在李逢祥身畔坐下,因为前车之鉴,碧荷不敢走远,仍看着李化吉,就怕她忽然又做出惊天的举动。 李化吉没有和李逢祥谈起她的孩子,她只是告诉弟弟,他保住了性命并且得到了自由。 她如此薄情 第59节 李逢祥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小声道:“我太没用了。” “怎么会没用?是他们以大欺小,以强压弱,”李化吉温和地说道,“你先走,阿姐才能走,是不是?” 李逢祥一怔:“可是阿姐你已经有了孩子。” 李化吉道:“那是谢狁的孩子,不是我的。我有那么辽阔的人生,我绝不允许谢狁侵占我的人生。” 李逢祥道:“阿姐是想与谢狁和离吗?” 李化吉摇摇头:“他不可能同意和离的,至少现在不可能,不过也不着急,毕竟你彻底离开他们的视线也需要时日,真等到那时,或许谢狁的爱意也早就稀薄,我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李逢祥怔怔地看着李化吉,为阿姐身上的魄力、勇气和冷静惊叹不已,他见过太多被孩子困住的女郎,听到李化吉打算放弃她的孩子,仍觉得不可思议。 他怕李化吉只是这般说说而已,毕竟孩子还在她的肚子里,还那么小,她尚且没有与孩子产生什么亲密的联系,自然不会在乎这个孩子的来去。 于是他不放心道:“阿姐真的放心丢下孩子不管吗?谢狁可做不了好阿爹。” 李化吉温柔道:“你放心,在我离开建邺之前,我会想办法替孩子找一个好继母。” 李逢祥这才发现李化吉什么都想到了,也什么都想好了。 姐弟二人喁喁私语时,谢狁正辞别谢二郎,坐马车往大明宫赶来。 李逢祥原本明日就要走了,谢狁巴不得早点走,但为了给谢二郎找时间运作,于是他决定再勉强留这位小舅子几日。 不过留归留,谢狁也不愿李逢祥趁着这几日,老是缠着李化吉。于是他一议定完事,就立刻进宫了。 只是这路越走越偏,谢狁警觉,便问带路的寿山:“二兄给李逢祥安排了哪处宫室?” 寿山面对着即将登基的谢狁,越发恭敬,回答了他这个话题。 谢狁于是想起来这宫室上一任住着谁,心里连连咯噔,觉得完了。 他示意寿山,暂且停下马车,自己跽坐在车厢内,看着余晖收尽,小黄门爬上车辕,挂上风灯。 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的。 谢狁劝告自己,方才叫寿山重新启程。 寿山不清楚这位喜怒向来不喜形于色的新皇平素在思量什么,因此很诧异方才他居然在谢狁的脸上掠到了半分惊慌,而且这惊慌怎么越品,越让寿山觉得还透着心虚。 像是郎君在外做了对不起妻子的事。 寿山为这个奇异的猜想感觉到了自己的大胆,他忙将这荒诞的想法摇出了脑海,再三默念谢狁冷酷,从不动情,应当小心服侍。 冷宫到了。 因为膳房早收到了谢狁要进宫用膳的指令,故而晚膳准备得格外丰盛,这让已经啃了很多天大饼卷萝卜的李逢祥嘴馋不已,可是一想到这顿晚膳其实是为谢狁准备的,就又高兴不起来了。 李化吉摸摸他的脸,安慰他:“等出了宫,就可以好好吃了。” 她把一部分银票给了李逢祥。 姐弟二人一直等到日暮天沉,谢狁才踏入宫室,让李逢祥讶异不已的是,他真的清瘦了许多,脸部轮廓与五官线条越发分明硬朗,骨骼感十分重,但又因为一双阴郁的乌目,让清贵与肃杀的两股气在他身上绞缠,让他的气质越发矛盾张扬起来。 李逢祥还是很怕谢狁,哪怕谢狁看在李化吉的份上,终于对他有了些许的笑意,他仍旧难以正视谢狁,一直缩在李化吉的身旁,这让谢狁的目光泛冷。 李化吉察觉,用象牙箸谢狁布菜:“逢祥就要离开了,往后我们一家人再没有这样聚在一起用膳的机会。” 谢狁心中的浮躁被李化吉的话熨平了,他收回目光中的冷意,也装模做样给李逢祥夹了菜。 是块油腻腻的肥肉。 谢狁道:“弟弟若是喜欢建邺,留下来也是一样的。” 留下来拖累李化吉,好让你衬意吗? 李逢祥硬邦邦地说道:“我不喜欢建邺。” 谢狁也不强留:“随你。” 他也不想留个碍眼的整日在眼前晃着。 谢狁转头问李化吉:“想吃虾吗?我替你扒。” 李化吉已经习惯了几日来谢狁的温柔小意,一脸无可无不可,倒把李逢祥与寿山惊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谢狁却很自然地伺候起李化吉,道:“明日就要迁居了,我与他们说,朕和皇后就不必再分开了,同住一起就是。只是大明宫内宫殿多,居于哪出我还没敲定,只看你喜欢哪处。” 皇后? 李化吉有些吃惊,抬起眼皮看着谢狁:“皇后是谁?谁是皇后?” 谢狁微恼:“难道除了你之外,我还有其他妻妾吗?” 这倒是很出乎李化吉的预料,她皱着眉:“可是你新登基,世家犹在,难道你不需要拉拢世家,多成几门亲吗?” 谢狁也很诧异:“我为何需要如此?你当我是什么,卖身的小倌?” 李化吉也呆滞了一下,她原本以为谢狁登基,那广纳后妃就是顺理成的事,她还预备着借没有生产的时日与她们多接触接触,挑选一个性子温柔和善的女郎,替她照顾孩子。 可,可原来不是吗? 李化吉道:“那些话本子都是这样演的,皇帝有心上人,却为时局所困,不得不宠信妃子好稳固前朝,以致与心上人离心,恩怨纠葛好几折戏。” 谢狁道:“那是没用的皇帝才会做的事。而我,手握大晋的兵权,就是扼住了世家的咽喉,若他们不听话,我尽数杀了就是,他们敢反抗我吗?你别忘了,这些世家正是因为害怕胡人的兵马,才龟缩在长江以南,有几个胆子反我?” 李化吉道:“但是,但是你要做的事始终与他们的意愿相违背,他们当真就心甘情愿跟随你吗?” 谢狁乜了她眼,轻笑:“我给了他们两个选择,死在我的刀剑下,或是死在胡人的马蹄下。我还与他们说了北朝汉人氏族如何被胡人列为五等人,终日需要匍匐在胡人脚下讨生活的事,而胡人一直觊觎南方,既然有窥江的前例,保不准等他们休养生息后,又要意欲南下,届时自然能让他们过上北方氏族的生活。世家有自尊有颜面,自然不肯屈从。” “除此之外,我还暗示他们,若能回到北朝去,正是各方势力大洗牌的时候,如今居于末尾的世家可能一跃而上,居于顶端的世家也很可能被旁人取而代之。于是不愿轻易死去、野心勃勃又焦虑不已的他们,自然只能选择与我联手。” 李化吉听得目瞪口呆,尤然不死心:“如是说,你当真坐稳了皇位?” “是,我坐稳了,”谢狁温和地笑,“我不必为国卖身。当我与臣子们说,要尊你为后,他们也立刻答应了。” 这对于李化吉而言,可真不是个好消息。 谢狁独断惯了,谢道清与谢夫人都做不了谢狁的主,如今时局也不必让利益至上的他去娶其他女郎,那她怎么办? 她生下的孩子,又要交给谁去抚养?难道当真要任着谢狁,把孩子养成一个如他一般的怪胎? 最最要紧的是,身为皇后,李化吉又该如何离开诸多宫婢黄门的视线,悄无声息地离开皇宫? 第65章 饭毕, 李化吉向谢狁提出了个建议,她希望给李逢祥移宫。 尽管弟弟不日就要离开建邺,但作为阿姐与姐夫, 她觉得还当是有责任好好招待弟弟。 谢狁立刻同意了这个提议。 李逢祥却不同意。 他不想接受谢狁的丝毫帮助, 尤其看不惯谢狁讨好阿姐的模样。他觉得谢狁这样没意思极了, 若谢狁当真对阿姐好,就该放阿姐和他离开才是, 这点小恩小惠的讨好,又算得了什么呢? 李化吉端着新斟上的茶,静静地道:“逢祥,冷宫是死过人的,对你不好。” 谢狁便想,开始了。 他顺势将话接过去:“彼时我在外, 又要兼顾地方的局势, 难免有些顾及不到之处, 委屈弟弟了, 现在我既回了建邺,自没有再让你将就的时候。” 虽言语温和, 但望向李逢祥的目光带着惯有的强势和冷硬。 这才是谢狁一贯的性子, 他会对李化吉温柔, 会为了李化吉装模做样, 可他骨子里就是个残忍冷酷的人, 哪怕他温情脉脉地说话, 李逢祥望进他的眼里, 也寻不到丝毫的真心实意。 不过是装模做样, 用来哄骗阿姐罢了。 李逢祥气哄哄地想,他再看李化吉, 神色淡然地吃着茶,仿佛没有察觉。 李逢祥变得忧心忡忡起来,他道:“反正我马上也要离开阿姐了,在走之前,我想和阿姐一起住。” 谢狁的目光立刻刮刀一样刮过来。 李逢祥本能地感到畏惧,缩了缩脖子,道:“姐夫……不喜欢我吗?” 李化吉就向谢狁看去,谢狁将恶意藏进眼底,眉目柔和地看向李逢祥:“若是寻常人家,我自然欢迎弟弟,可是明日我和你阿姐就要搬进大明宫,帝后有帝后的居所,弟弟跟过来,于礼不合。” 李逢祥道:“姐夫向来不在乎礼教。” 这是在明斥谢狁目无纲纪,是乱臣贼子了,谢狁被旧主当着面骂,也不在意,笑笑道:“从前是乱世,有能者居上,现在不一样了。” 李化吉这时候出声了:“逢祥,收拾东西去。” 李逢祥没叫李化吉看到谢狁的真面目,颇有些不甘心地走了。 等他走了,李化吉就对谢狁道:“他就要走了,你再不喜欢他,忍他几日又如何?” 谢狁长睫垂下,筛落一扇阴影:“怎么忍?他同我抢你,我没那么大度。” 李化吉很不解:“逢祥只是个孩子,又是我的弟弟,你怎么能用抢这个字?” 谢狁道:“哪有这般大的弟弟还要赖着姐姐的?” 谢狁出身大家,虽说是谢夫人养出来的,可实际情况是从他落地开始,便有奶娘和婢女照顾他,等他约略可以自立了,宽阔的谢府就能提供许多的屋舍让他独居。 但李化吉贫苦,家里的房子不过一间棚屋,四个人住着,还要分出厨房和旱厕这些区域,用房紧张,男女七岁不同席对这样的人家来说是妄想。 而且家中雇不起奴婢,是阿娘亲手带大了李化吉,李化吉又将从阿娘身上感受到的亲情回馈给李逢祥。李逢祥又经历了巨大的创伤,所以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 但这样的事,与谢狁是说不通的。他没有亲缘的概念,只会以男人的角度审视着李逢祥,这让李化吉感觉到些许的窒息。 等李化吉与谢狁离开冷宫,已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了,李化吉看着李逢祥移了宫,才肯坐上回谢府的马车。 她沉默不语,并未叫谢狁偿还什么,可是登上马车回望时哀伤的目光,又让谢狁如鲠在喉。 他随着李化吉登车,追着她的裙尾入车厢,未等李化吉坐定,便道:“等我吩咐下去,叫他们把这宫室推倒,另外再建一座新的亭台楼阁罢。” 谢狁想,这冷宫偏,没有精致的好景,但占地大,倒是可以给李化吉在这儿挖个湖池,架上红木搭的九曲廊桥,当她身着红锦长裙走过时,艳色的锦鲤会在池中摇头摆尾,相得益彰。 他意欲这样做,是为了平掉李化吉的恐惧,想让她忘记伏皇后的惨死。 但李化吉道:“劳民伤财做什么?你要北上,打仗还需要银子,若真如你所说可以还都长安,建邺的旧宫自然不必再来,你修个池子给谁看?” 谢狁道:“你放心,都是我的私银。” 李化吉仍旧丝毫不领情。 谢狁压着情绪,道:“那时时局未定,皇位不曾切实到手,我必须要保证我会赢,哪怕一时之间取不来皇位,也绝不能让王家在朝政更进一步。而我也不知后来我会心悦于你,那时你对我来说还只是个陌生的女郎,我也不是什么翩翩公子,会款待女郎,没道理对你格外恩待。” 李化吉沉默。 她如此薄情 第60节 她道:“这件事我不怪你,只要你放走了逢祥,我们之间的矛盾就消解了。” 谢狁不相信,若李化吉没有心结,她看着冷宫的眼神不会那么哀伤。 他想了想,道:“你既然不想要湖池,我便换其他的补偿。” 李化吉听到这话时,不自觉想起了出宫之前,李逢祥悄悄地凑到她耳边说的话。 李化吉其实不意外,回来的路上谢狁一直在向她示好,她能看不出来? 谢狁并没有丝毫的愧疚,在他看来,他要为大局考量,并未做错,哪怕给他机会,让他重来,只要皇位还未到手,他都会选择重蹈覆辙。 他之所以表现得愧疚,只是因为李化吉记仇,会翻旧账,他怕她离开他。 谢狁至此只确认了他无法失去李化吉这一事实,于感情上许多事情,他还没有开窍。 所以终究难以改变上位者的态度,以为所有的伤害都可以被量化,然后得以弥补。 谢狁于情感一事上,终究有沐猴而冠的可笑。 李逢祥忧心忡忡地与她说了自己的发现,以为阿姐并没有察觉此事,哪里想得到其实李化吉并不无辜,因为正是她一直有意地在让谢狁产生这种误解。 谢狁于情感一事上,因为认识过于浅薄,故而实在好骗。 李化吉又不在乎他的情爱,也不希求久远,自然是要想办法利用他,她知道谢狁正处在最爱她的时候,当是最好被利用的。 她想,总要再等一年,她才能离开,但在那之前,她必须要拿到自由出入宫禁的权力,她还要可以命令所有宫婢黄门都不被谢狁知晓的权力——这个权力不必太大,只要能稍许瞒过一天半日就行了。 要做到这点的前提是,她需要手握权力,至少不能沦落成只能困守后宫的金丝雀。 ——李化吉也想过,因为后宫不能干政的前例,她很有可能失败,但若是失败了也不要紧,那些臣子肯定会觉得她不安分,想尽办法让谢狁纳妃稀释她的宠爱,如此,等后宫里人多眼杂起来,她只要多潜伏几年,很容易变得默默无闻,也好行事。 但这种事肯定是不能操之过急,若太着急,依着谢狁政治嗅觉的敏锐,会先质疑她的立场。 她不能被谢狁当作对手,先被他弄死在宫里。 这时候李化吉又怨恨起来,谢狁做这个皇帝便罢了,为什么非要把她牵扯进深宫里? 李化吉缓缓道:“也不要补偿,你给我的都是些绫罗绸缎,金银珠宝,我又不喜欢那些。你不若叫我出宫去,救济灾民,为他们搭棚施粥,也正好替郎君监督救济的官员可有贪墨欺民的奸行。” 谢狁望过去,双目清明。 李化吉道:“我有这个想法是因为我入宫来时,一路看到灾民惶惶,实在可怜。建邺正是因郎君才起战火,百姓难免有怨言,加之郎君名声不好,恐民心不稳,被王家余党利用。我这也是帮郎君,帮郎君也是在帮我自己。” 在这种时候,帝后关系之亲密,是较于一般夫妻的,毕竟若谢狁的政权被推翻,李化吉身为他的皇后,难逃一死。 李化吉觉得这个理由,总能平息谢狁的疑心。 但她不知道,谢狁沉默的那会儿,只是在想,搭棚施粥而已,她身边总有他的人跟着,城里城外也都是北府兵,不怕她跑。 于是允了。 谢狁以为李化吉只是心善,不知道她把这件事当作事业在做。 她退下了珠钗,素挽了长发,身着布衣走上街头时,没有人发现她是谢狁的夫人,新封的皇后。 ——在旧朝新朝交替的时节,皇后需要主持那么多的事,谁会想到她会出现在街头呢? 所以在街头施粥的官吏并没有发现那个一动不动坐在茶寮里看了他们许久的女郎,有什么不妥。 他们只是如往常般,将掺了麸皮的米粥熬成汤水,懒懒散散舀个半勺,拎高了,再重重地浇在灾民颤颤巍巍递过来的破碗上。 汤水飞溅,原本就没有多少的粥水到了碗里,连四分之一都不到。 已经饿了许多天的灾民自然很不满,与他争论起来,本来就没有什么米粒,每次只肯给半勺又要洒那么多,能吃饱什么? 那官吏便很不耐烦地啐了声:“滚远点。” 他本就不耐烦。 他是世家子弟,素日都是锦衣华服,清谈曼歌,醉生梦死,被家中打发来穿着丑陋的衣物,给臭烘烘的灾民施粥,本就让他很不耐烦了。一想到为了施粥,他再也无法‘任自然’,睡一整个白日,却要辰时就起,按时点卯,为了这,他甚至许久未曾服五石散了。 如此大的牺牲! 这些灾民还要指责他施粥不善,躲在背后指指点点,指责他贪了米银。 嘁。 这一日用下来的米,还不如他一次宴席上的米用得多,他贪什么?有什么值得他贪的? 如此这般想,这位公子越想越气,于是他一摔铜勺,道:“爱吃不吃,连猪食都吃不上的贱民竟然挑三拣四上了,仔细我把整个锅都给推了。大家都别吃,我正好也落个清净!” 第66章 这官员一扬言要推了锅, 就让那些还在等待施粥的灾民纷纷下跪恳求他。 看着面黄肌瘦、老少兼有的百姓在眼前跪了一地,官员面色也未曾缓和。 他生来就是天之骄子,早已习惯了接受百姓的跪拜。 毕竟在他看来, 这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 自然不会动容。 他反而只会想着, 不如趁此闹一回,也叫这些庶民知些好歹。 就这般思量着, 官员就抬起腿来,忽听得身后传来娇声:“身为赈济的官员,却带头毁坏救济的粮食,该当何罪?” 那官员转头,见是个娘子,且是个身着粗麻布衣的娘子, 便不把她当回事, 大放厥词:“律法是为庶民设, 不是为我世家设, 莫说我今日踹了这粥桶,就是杀了人, 廷尉府也不能耐我如何。” 说着, 他炫耀般、威胁般当真就把那粥桶踹翻在地, 米黄的粥汤倾泄而出, 米粒与麸皮积在污泥之中, 饿得前胸贴后背的灾民立刻冲上来疯抢, 那些老弱病残挤不进去, 只能发出悲痛的呜咽声。 那年轻的官员皱着眉头, 嫌弃这些庶民不知礼教,竟然做出这等下贱如猪狗的事, 连连后退,既是为了避免沾上臭气,也是为了吩咐手下。 “鞭抽哄抢闹事者。” “我看谁敢!” 又是那烦人的、不知好歹的女郎,官员转过身,望着她,颇为不耐:“我本就身兼管理、维护秩序之职,鞭打闹事的百姓,就是我的职权,你再干扰我公务,我连你也打了。” 那女郎却丝毫不怵,反而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既为赈济的官员,却以麸皮充米粮,熬出稀薄的粥发于民众,我倒想问你,朝廷的米呢?” 官员冷笑:“我是临安郗氏的公子,往日雅集,一饭就要花掉十石的米,我缺这点米银?” 那些抢得到、抢不到的百姓听到这话,都怔怔地抬头看着他。 他们从来都知道阶层有别,也看惯了世家着紫戴玉,可是这些都比不过官员这样一句话带来的冲击。 有算术快者已在计算:一石的米要一千三百文,十石就是一万三千文,也就是十三两白银,已过百姓一年嚼用。 而这些只是米! 他们望着这位身形瘦弱的公子,便知道他的食量有限,可雅集上却需要这么多的米,他们已经可以想象这是多么铺张浪费的宴会。 而这样的宴会,在公子眼里也不过是寻常。 他眼里的寻常却是百姓眼里救命的米粮。 百姓们眼里的神色从迷茫逐渐转变成了仇恨。 其中有因为饥饿,已经死了家人的壮年灾民忽然一丢从污泥中抢救出来的麸皮,向官员扑了过来。 “狗官,我要你偿命!” “谢炎!” 谢炎闪身而出,擒住了灾民的手,将他胳膊反折在后背上,将他摁倒在地。 那灾民脸贴着地,边哭边骂,身子扭曲不停,那官员却没有丝毫心思去听他的亲人何时去世,死得有多惨,只是拼命地在喊:“他要谋杀朝廷要员,他有罪!” 官员不认识李化吉,却认出了谢炎。 能让谢炎贴身保护,又能轻易命令他的女郎身份绝对非凡,那官员却丝毫没有尸位素餐的惊慌,而是想着这样一件大事被谢狁身边人撞上,他可以邀功了。 他为灾民赈灾,却被刁民偷袭谋杀,怎么不能邀功了? 女郎却道:“米银无故减少,也是事实,你或许不缺米粮也不屑于贪墨,但有监管之失已是板上钉钉的事。” 她脸色一变,喝道:“谢灵,将他拿下!” 官员愣住了。 刑不上大夫是不成文的规矩,何况世家之间习惯互相包庇,他尸位素餐多年,大家也尸位素餐多年,他不过是重复了过去的行为,凭什么逮他? 官员喊道:“我是朝廷命官,除非廷尉府来,你们没有资格逮我!” 那女郎却看也不看他,转过脸,对那些百姓郑重地承诺:“新皇刚登基,诸事皆有不察之处,难免让虫豸钻了空,我替新皇向百姓承诺,往后必然会避免这等事再次发生。” 百姓便问:“你是谁?有何资格替新皇承诺?我们凭什么信你?” 女郎道:“因我是皇后,是国母。” “皇后?”百姓们一愣,继而落泪,“皇后娘娘当真愿意为我们主持公道吗?” 李化吉微笑道:“自然,不过还请各位父老乡亲为我提供线索,助我了解赈灾的真是情况。” 而那官员先是一愣,继而不屑,他当还以为是谢家的女郎,原来只是皇后,那个出身乡野的村妇。 怪不得能做出这般荒唐的事,也罢了,底层百姓总是更能互相谅解,而不能理解世家的潜规则,因为他们的层次让他们接触不到世家,不知道那百年的利益置换结下了何种默契。 于是官员不惊慌了,他知道世家作风,便知道他很快就会被释放,刚为了皇位拉拢了世家的谢狁,为了安抚世家,或许还会登门致歉。 到那时,他定然要这个不知好歹的皇后给他好好道歉。 而他不知道的是,一辆迟来的带着谢家家徽的马车此时正停在半丈远之处,竹帘刚放下,隐去了谢二郎和谢四郎的身影。 谢二郎冷着脸:“倒没想到会被她截胡,往后无论谢家怎么做,这名声终归是要落到她李化吉的头上去。” 他眼里的不满冷冷的,像把有实质的刀:“才当上皇后,就有这般的野心。恐怕是一杀三郎不成,便处心积虑打算再杀他一次。” 谢二郎看向对面的谢四郎,谢四郎文质彬彬,与杀气外溢的二郎和薄情寡义的三郎不同,他性格温顺,人缘颇好,看上去是谢家的儿郎中为数不多的正常人。 谢四郎道:“二兄担心的不过是三嫂有了威望,会与王家残党联手罢了,可二兄能想到的是三兄自然也都想到了。” 谢二郎冷笑:“他想的到有什么用,还不是放任她出来了?色令智昏。” 谢四郎道:“三兄有句话说得不错,夫妇一体。三嫂行好事,与三兄行好事,又有什么区别呢?” 谢二郎不明所以地看着谢四郎:“你又有什么鬼点子了?” 谢四郎并不明说,只道:“二兄若有计划,便照着计划去做了,我们兄弟双管齐下,不冲突。” * 李化吉一直在建邺待到很晚,才登上回大明宫的马车。 她如此薄情 第61节 她点了蜡烛,在灯下翻着记录下的文册。 其实当那位官员说出他是郗家儿郎时李化吉就隐有所觉,因此此时她翻着文册,发现那些被记载在录的大多数是之前与王家交好的世家公子后,李化吉就很确信了这点。 其实当她回建邺时看到那些过于破败的城景与凄惨的百姓时,李化吉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建邺好歹是大晋的都城,百姓相对来说比较富足,怎么一场兵火就会沦落到会饿死人的地步? 现在她明白了,这场久久结束不了的赈灾是谢狁排除异己的局。 谢狁为了能快速结束战争,不让南朝国力被过度削弱,让北朝有趁虚而入之际,因此只处死了王家,而将跟随他的几个世家都留了下来。 这是个示好的信号,于是北府兵几乎没遭到什么抵抗,轻松地就占领了地方。 可是谢狁这种人,岂是允许卧榻之侧能容人安睡的性子? 当他登基完,设好的局刚好就可以收网,让他关门打狗,瓮中捉鳖了。 多么有前瞻性,多精妙的安排。 就连李化吉都忍不住为谢狁击节赞叹。 李化吉不懂政治,可是她听了一整日,因为赈济的米银被贪墨、赈灾的官员草菅人命,许许多多的人命枉死,让这场兵变彻底成为了烧向百姓的人祸。 李化吉只觉齿冷。 她看着那位郗家公子面对百姓的痛苦还无动于衷时,想,原来这就是世家,谢狁就是长在这样的家族里,才会如此轻视百姓、轻视性命。 如此,薄情寡义。 她初时记录得很细致。 李化吉是底层百姓出身,她吃了很多被官员欺压的苦头,因此天然更能理解百姓,所以她的心态变了,她不单单只是为了争取到离宫逃跑的权力,更想为百姓鸣不平、讨说法、杀狗官。 可是当郗家的公子的名字反复出现时,李化吉的心就冷了,她意识到了这既然是谢狁已经布置好的局,这些官员必然会得到惩罚,可是那些无辜枉死的百姓,却是怎么也回不来了。 他们因为这样的理由去死。 她突然就从踌躇满志变成了无所事事。 李化吉就这样茫然地坐着,直到进入了大明宫。 谢狁还在处理公务,并没有回来,倒是李逢祥来太极宫等李化吉了。 李逢祥带来了个消息:“阿姐,我后日就要出宫了。” 李化吉还在想着百姓的事,闻言一愣:“这样快?” 她现在对谢狁的厌恶几乎到达了顶点,因此很想和李逢祥待在一处,说说话,让自己稍微能喘口气。 可是李逢祥就要走了,姐弟二人又不知何时才能见面。 李化吉忍着泪意:“你到了宫外就自由了,只是宫外不太平,你若是可以,先找家武馆习武,学些保护自己的本事。” 李逢祥也不舍李化吉,但不愿姐弟二人最后相处的时光都是泪水,因此故意扯开话题道:“阿姐手里的这是什么?密密麻麻写了很多字。” 李化吉道:“没什么。” 可是李逢祥已经看到了,只是他接触时局更少,对朝政根本没有什么概念,只是道:“这帮虫豸官员当真可恶,阿姐,你若可以该劝劝谢狁,让他多体恤民情,不要再把百姓们逼到活都活不下去的地步。” “我什么时候要把百姓逼到活都活不下去的地步了?” 偏偏这时候谢狁回来了。 第67章 谢狁做了皇帝, 却不喜穿冕服,仍旧如往常般束玉冠,宽袍大袖, 眉眼清俊。 他步入宫室:“弟弟这话从何说起?” 李逢祥看了眼李化吉的神色, 便将那份文册递给了谢狁, 谢狁并不意外,谢炎逮了郗家的公子后, 郗家的家主就进了宫。 他唯一感到意外的是,李化吉收集的信息既多又整齐,远超他的预期,无意中也算帮了他大忙。 谢狁道:“很及时的一份文册,有这些供词在,我自然不会饶过那些贪官污吏。” 李逢祥听到这话便振奋起来, 他眉眼蕴着喜色, 望向李化吉, 希望阿姐能一样的高兴。 是她亲手搜集了证据, 为百姓讨了份公道,她理当高兴。 可是李化吉非但没有感到丝毫欣慰, 反而露出了些疲倦, 瞥过来一眼幽怨至极。 李逢祥一愣。 谢狁收起文册, 道:“你今日怎么来了?” 是跟李逢祥说话。 李逢祥才想起来确实要跟谢狁说一声, 便道:“今日宫人来通知, 说明日送我出宫, 我与阿姐来道别。” 谢狁一顿, 低头缓缓笑起来:“这么着急啊。” 李逢祥不解其意, 谢狁道:“你回去吧,放心, 我必保你不出事。” 李逢祥觉得谢狁这是话里有话,可是谢狁一向是懒得与他多说,再追问下去,又会觉得他又蠢又烦,李逢祥到底是怕谢狁的,只好暂时先走了。 其实他很想和阿姐共进晚餐。 但阿姐好像也没有邀请他留下的意思。 李逢祥只能带着遗憾走了。 李逢祥一走,宫室里便只剩了谢狁和李化吉,气氛就一下子掉到了冰点,像是凝固住了一样。 谢狁侧耳听着宫婢们在偏殿摆放膳食的响动,拉开椅子,在李化吉身边坐了下来。 “不高兴了?” 李化吉道:“看到百姓生灵涂炭,难免感伤自身,故而情绪低落,还望陛下海涵。” 她话说得可气,但语气幽怨,带着几分讥讽。 谢狁重新把那份文册拿出来,手指慢慢从被李化吉圈束起来的名字上摸过去:“化吉这是为百姓生我的气。” 李化吉道:“不敢。陛下深谋远虑,又岂是我等可以揣测圣意的?” 谢狁道:“你不生气,唤我什么陛下?再三与你说了,我们是夫妻,该与寻常人家般,以夫妻之名互称。我还是喜欢你叫我郎君,就像我不喜在你面前自称是‘朕’一般。” 李化吉想,只是一个称呼而已,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们本就没有什么夫妻情分。 谢狁却直直地看着她,好像她不把这个称呼改回来,就不肯放她走一样。 膳食摆好了,宫婢也来催过几次,谢狁却仍旧牢牢地握住她的手,不叫她以用膳为借口,轻易逃过去。 李化吉没了法子,又固执不过谢狁,只好顺从:“郎君。” 只是个称呼而已,他若喜欢,便随他去。 谢狁却眉开眼笑起来,牵着她的手起来:“用完膳,叫御医来给你诊平安脉,看看我们的孩子还好不好。” 又说起李逢祥明日离宫的事:“我与你一起送他到十里长亭。” 李化吉无可无不可。 * 建邺城外,植有柳树依依,将挽留之情铺到十里长亭。 李化吉与李逢祥相顾流泪,却知离开建邺是极好的事,故而也收起了泪水,劝李逢祥尽快上路,好赶上下一程的驿站。 “记得每半月都要给阿姐来信,信中要说一件幼时的事。”李化吉不放心地嘱咐。 李逢祥点头应是。 他在谢家奴的簇拥下,爬上马车,最后依依不舍地看眼李化吉,才放下帘子。 马车滚滚而去,几匹骏马轻驰护送。 李化吉泪眼朦胧地望着,这时谢狁倒是可以走过来了:“不要哭了,往后还有我和孩子陪着你。” 李化吉没有理会他,只看着马车渐渐便小,忽然,前方异变突起,一骑落于队尾的骏马忽然奋起直追,与马车并行,那马上的谢家奴弯弓,向着马车的方向搭箭。 其余护卫的谢家奴看到,纷纷拔剑相护,刹那之间,马车轮子急转,尘土飞扬,雪光交错。 李化吉的血液冷了下来,她第一时间怀疑的就是谢狁。 谢狁却皱着眉头道:“不好,李逢祥有麻烦。” 他圈起手指,放在唇上唿哨一声,他的坐骑便飞奔而来,他扯过缰绳,翻身上马,在黄门的惊呼声中,伏低上半身,急驰而去,鹤氅猎猎。 李化吉不善骑射,只能焦急地看着。 就见那挽弓的谢家奴在几方攻击下,仍占据上风。而其余的谢家奴苦于还要保护李逢祥的马车,大晋的弓箭射程又有百里之远,只要马车还未脱离射程,他们就被困在了马车附近,无法反守为攻,十分被动。 就在这时,一骑马飞奔而来,与嘚嘚马蹄声一同而至的还有三支凌冽的长箭,等他们看到是马背上的正是英勇神武的谢狁时眼前一亮。 但不知道为何素来有百步穿杨之技的谢狁,这三支箭却箭箭落空,反而叫那叛徒有了可趁之机。 疑问还未来得及发酵,谢狁便骑马赶到,喝道:“你身为谢家奴,却敢背叛朕,好大的胆子。” 那叛徒便以箭镞对准谢狁:“望陛下知晓,属下至死效忠谢府,从未背叛。等完成了任务,属下自去讨今日对陛下刀剑相 向之罪。” 他绷紧了手臂,将弓拉得更开。 谢狁皱眉:“你是听了谢家何人的指令?” 他道:“属下是谢家奴,从不背叛谢家!” 他说着,准星忽然一移,往谢狁身后的马车射去,谢狁拔出佩剑挡去箭矢,但这是一箭三珠,谢狁只挡去两箭,就在属下的惊呼中,身中一箭。 谢狁咬牙:“拿下这叛徒!” 黄尘厮杀,鲜血漫天。 等一切都结束后,已是半刻之后,那背叛的谢家奴被双手缚链,锁于地上,而谢狁因为失血,面色微白,被属下们搀扶下了马。 一奴纵马飞奔至长亭,要一大夫,李化吉焦急道:“可是逢祥受了伤?” 那谢家奴道:“李郎君无事,受伤的是陛下!” 李化吉一怔,道:“你且进城去医馆延请大夫。”又命黄门赶紧回宫去找御医来,如此安排后,李化吉才登上马车去找谢狁。 其实李化吉并不相信谢狁真的会受伤。 她如此薄情 第62节 李化吉虽没见过谢狁上战场,可是二人亲密的时候,她难免见过、抚摸过谢狁的肌肤,知道这清瘦的公子,衣袍之下有着怎样一具肌肉贲发,体态矫健的身躯。 谢狁是有自保的能力。 他又那般薄情寡义,怎么可能做出为旁人损耗身体发肤的事? 所以,直到李化吉见到身中箭矢的谢狁之前,她都在想这其中会不会是误会? 因为叛徒已经被制服,谢狁也受了伤,李逢祥也走不了了,那马车迅疾地返回,马夫从马车上跳下来,让两个谢家奴搀扶着谢狁上了马车,让他好躺得舒坦些。 尽管李逢祥被赶下了马车,但看到李化吉来了,还是很恭敬地请她上马。 李化吉先检查了李逢祥,确定他毫发无损,只是受了些惊吓之后,才登上马车,卷起帘子,一眼就看到身卧绒毯之中,右手手臂扎进一条箭矢的谢狁。 他肤色苍白,虚弱了些,长簇的睫毛下,乌黑的眼眸向李化吉望过来时,竟然有罕见的脆弱。 李化吉因为过于震撼,结结巴巴道:“你怎么中箭了?” 谢狁浮出些愧疚的神色来。 一个被箭伤折磨的伤者面带愧疚,对于心善的李化吉来说,绝对能叫她立刻心软下去——无论之前,她有多么厌恶这个人。 “怪我未曾及时体察,我以为有谢家奴护送,必然万无一失,却忘了二兄也能号令谢家奴。说来说去,还是我托大了,我以为我说服了二兄,已让他回心转意。” 李化吉道:“二兄?” 谢狁缓缓点头:“二兄一直想杀逢祥。” 李化吉就不说话了,一直盯着谢狁的伤看,似乎在判断伤势轻重,也在思忖。 这不怪她,她见识过谢家儿郎的疯狂,听谢狁提起谢二郎,第一反应就是这会不会又是个局。 这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谢狁早已料到,他不慌不忙道:“其实我不必受伤,就能杀了那叛徒,把所有的事轻易解决掉,可是当我即将射出箭矢时,我便想到我不该怎么做。这次的刺杀,因有我在可以被拦下,可若李逢祥彻底离开了我的视线呢?要一个人死,其实很容易的。所以为了让二兄停手,我必须以身犯险。” 听到这儿,李化吉的心一停,继而又快速地无法克制地跳动起来,血液慢慢回暖。 她仍带着怀疑:“二兄为何一定要杀了逢祥?” 谢狁说话声中带着轻轻的嘶声,原本连刮骨疗伤之毒都可以忍受的谢狁,现在却因为小小的箭伤,而吃痛不已,这传出去,任谁都不知道。 但好在李化吉不知道他那些过往,她只是觉得常人都耐不住箭伤的疼痛,于是便以常人忖度了谢狁,忙道:“很疼是不是?先不要说话了,我不应该问东问西的。” 谢狁的额头浮出了些许的汗珠,青筋因为疼痛浮动着,他却还对李化吉笑着:“无妨,你心里有疑惑,我应当为你解释清楚。二兄与我同在谢家长大,性子与我相仿,他除了自家的兄弟外,谁都不信,而你又曾想杀我,他便觉得留你和李逢祥在,都是祸害。但你有我力保,他怕杀了你,我要与他反目成仇,所以他想通过杀了李逢祥,挑拨你我的关系,让你我彻底离心。” “可是这样的事,我怎么会允许发生呢?既然我答应了你要放李逢祥走,护他平安,我自然就要说到做到。” 谢狁睫毛轻颤,长睫像是被雨水打得湿重,怎样也飞不起的蝶翅。 他露出一个虚弱但动容的笑。 “你已经足够厌恶我了,我不想,不想你更讨厌我,误以为我是言而无信、不把你的事放在心上的薄情郎。所以我想,既然二兄一意孤行,我便要用我的命和我们的大业告诉他,不许动李逢祥,也不要来离间我和化吉之间的夫妻感情,否则,我当真会以命相搏。” 第68章 谢狁说着, 倒是越发虚弱了。 李化吉忙道:“你受了伤,实在不必一气说这么多的话,为我解释这般多。” 她掀起帘子, 想问大夫可曾请来了, 谢狁却道:“化吉, 你过来陪我。” 李化吉想他疼痛难忍,正是需要人与他说话转移注意的时候, 便也过去了。 她过去了,谢狁却觉得还不够,一定要执着她的手,握在掌心里,轻声问道:“你怪不怪我?” 李化吉微顿,道:“我怪你做什么?” 谢狁嘴唇微勾, 露出个自嘲的笑:“我擅于蝇营狗苟, 方才当我说我自己托大时, 你不会怀疑这是不是我故意所为?二兄也掌谢府, 也能唤动谢家奴,怎么这次我便正巧托大了?” 李化吉怎么可能不怀疑, 所以当他说出那番话后, 才会用慎重的目光判断谢狁的伤势。 李化吉也心知谢狁看出来了, 所以他才会将一切索性摊开来讲。 因谢狁知道这就是个阳谋, 只要谢二郎真的想杀李逢祥, 那么谢狁本人在其中动什么样的小心思都没关系——只要不会伤害李逢祥。 因为谢二郎是真的想杀李逢祥, 他所能调动的兵力足够将李逢祥碎尸万端数百次。 而李逢祥是要被她送走的, 届时等他远离了建邺, 谢二郎想叫他怎么死都可以。 李化吉根本无法与他抗衡,她需要谢狁去保护李逢祥。 而正巧, 谢狁便是这样做的,用他的话说,就是故意受伤给谢二郎看,让谢二郎知道谢狁是当真会为了李化吉姐弟以命相搏,如此才能让谢二有所忌惮。 这是个很漂亮的苦肉计,因为谢狁的苦肉计一下子算计了两个人,而偏偏,李化吉还不能生他的气,还要承他的情。 谢家三郎果然精于算计人心。 李化吉内心复杂无比,最末只好摇了摇头,道:“你别多想。” 很快,大夫便来了,李化吉想着车厢内空间狭窄,要退下去给大夫腾让地方,谢狁却不肯松开紧握的手,他低声道:“陪我,好不好?” 他双唇泛白,呼吸微微急促起来,大夫说这是失血过多的迹象,他又剪开布料,检查了谢狁的伤,说箭镞扎得深,过会儿拔箭镞的时候郎君可要吃大苦头了。 这般说完,大夫才以同情的口吻道:“这马车还算宽阔,可容老朽施展,夫人便陪着郎君罢。” 于是李化吉更走不开了。 她看着大夫点起蜡烛,在镊刀上喷上烈酒,又举到火焰上把刀子烫得火热。 然后那锋利的刀刃就刺入了模糊的皮肉中,从下往上挑起,将那箭镞拔出来。 骨肉分离的撕裂声和血液喷出的噗呲声,交合在一处,声声击打在李化吉的心尖,她分明是完好的,却感觉到自己的皮肉也随着这些响动经历了一次惨痛的疗伤。 当箭镞被扔在银盘里,李化吉那闷住的长气才得以呼了出来。 反而是谢狁冰凉的手始终半紧半松地握着李化吉,即便是最疼痛的时候,他也没有骤然紧力,将疼痛发泄在李化吉的手上。 “我不该留下你的,好像吓到你了?”谢狁这样说,“只是伤得深些,其实无碍的,大夫是不是?” 大夫正往谢狁的伤口上敷金疮药和止血散,闻言没好气道:“什么无碍?是郎君你命大,这箭头再扎深些,这手可就废了。不过你虽然没伤到什么经脉,但也要精心养护,箭伤可不是小事。” 谢狁便眼带指责地看着大夫,似乎是在责怪他道出了实情,吓到了李化吉。 李化吉也不知说什么才好,谢狁伤得实在太扎实了,这让李化吉有些茫然,也有些不知所措。 她不知道谢狁为何要这样做。 因为谢狁虽然一计算计二人,但其实归根结底,都是为了李化吉。他答应了李化吉要保护李逢祥,因此不惜押上自己的性命也要践诺。 为什么? 李化吉想不明白,她知道谢狁喜欢她,可是她以为这喜欢是浅薄的、无知的,很快就能随时间流逝。 但谢狁好像不这样想这份感情,难道是因为他迄今未曾得到她,所以生起了征服欲吗? 这样想,好像也解释得通,毕竟谢狁这样的天之骄子,从小什么都是唾手可得,骤然有一样东西脱出了他的掌控,必然能叫他耿耿于怀许久。 但无论如何,李化吉还是觉得这样的谢狁太陌生了,若是此时有人告诉她,谢狁被夺了舍,她也是会信的。 * 谢狁在十里长亭受伤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谢二郎耳里,他暴怒无比,即刻就气势汹汹地进宫去。 谢狁料得他知道消息后必是要来讨说法的,于是早让李化吉去凌烟阁整理他需要处理的公务,再带到太极宫来。 他留出了足够的时间给谢二郎对质。 谢二郎无比的生气,他一路进宫都畅通无比,就知道他这位精于谋算的好弟弟正等着他入宫算账,于是就更气了,简直到了连肺都要气炸的程度,即使寿山再三提醒他君臣有别,但他的暴脾气仍旧难以容忍。 “谢三!城外那个叛徒是你安排的人,是不是?” 谢狁玉冠簪发,黑袍委地,受伤的手臂包扎得齐整,被人妥善地用软枕托住,而他正用左手端着茶盏,品茗一盏新出的秋茶,水雾袅袅下,似乎连面色都红润了几分。 谢二郎真的越看越气,咆哮道:“我确实安排了人,可是我是傻子吗?会在城外动手,当着李化吉的面动手?我是多自大才会小瞧了你的嘴,好心地给你留个解释的机会?” 他本来的计划可是等李逢祥远离了建邺,安然无恙地生活几个月后再突然杀了李逢祥。 如此,谢狁本就和李化吉之间有龃龉,李化吉很难不怀疑谢狁最开始答应送走李逢祥就是为了借机麻痹她而已。 而哪怕谢狁最后能想办法让李化吉相信动手的是谢二,李化吉也会心生怨怼——你既知道你二兄有杀李逢祥之心,为何不更周全地保护他?你二兄能得手,不过是因为你本来也想杀李逢祥,只是碍于我因此不敢动手。既然不能亲自动手,于是放任你二兄去做。 总而言之,李化吉怎么都会怀疑谢狁,谢狁怎么都洗不了杀妻弟的嫌疑。 只是谢二郎万万想不到,谢狁不仅看穿了他的计划,还会反将他一军,执子先走一步,就彻底把整个局势扭转过来了。 谢狁看着快气疯了的谢二郎,道:“还望二兄能理解,朕这般做,只是为了保住清白。” 清白? 谢二郎道:“你谢狁弑君又杀师,现在倒是在乎起清白来了?” “不一样,”谢狁淡道,“弑君杀师是朕想做且亲自做了的事,朕没什么不好承认。可是朕名声再差,也不愿背未做之罪名。” 谢二郎急道:“可我也是为你着想,你被李化吉牵心过多,一个好皇帝不该如此。你知道整件事里我最生气的不是你来设局对付我,而是你为了一个女郎,不惜伤害自己的身体!” 谢狁闻言,轻轻晃了晃茶盏,当青绿的茶水漾出丝丝波纹,将倒映其中的眉眼模糊时,他才道:“二兄既知城外动手的是朕的人,自然也该知道他下手会有轻重,些许小伤而已,还伤不了朕,你觉得这伤包扎严实,也不过是大夫收了银子,有意为之。” 要真严重,谢家奴都受过教导,是很擅长处理刀剑之伤,而马车上也都常备伤药,根本不用特意跑到城里去请大夫。 这些都只是做戏给李化吉看的。 可那又怎么样呢? 谢二要杀李逢祥是事实,他严严实实受了这一箭也是事实,难道就因为这箭不会伤及性命,也不留下遗患,他就连‘哭一哭’的资格都没有吗? “朕也有一言要告诉二兄,化吉不只是是朕的皇后,更是朕的妻子,未来太子的阿娘。二兄还是尽早放下嫌隙,将她视为家人为好。” 谢二郎不肯,道:“你大度,你为了爱情昏了头,为兄却不能忘记她杀你那一仇。” 谢狁估量着李化吉快要回来了,而谢二郎还在执着往事,略有些烦躁,将茶盏往案几上轻轻放下,道:“二兄不觉得,你现在的做法和母亲简直如出一辙吗?” 谢二郎一怔:“这从何说起?” “母亲管束我们时,总以‘为你好’‘你还小,不懂事’为借口,方才二兄与朕说话时,也提到了母亲的口头禅了,二兄和母亲当真是越来越像了。” 谢二郎下意识道:“你胡说。”他一顿,声音大了些,严厉了些,“你胡说!” 谢狁道:“朕还记得二兄小时候养过一只极可爱的狸奴,那是二兄最喜欢的东西了,可不巧,在一次逗弄之中,二兄被狸奴划伤了手,母亲便下令将狸奴杖杀。” 他含着笑,清润的眼眸定着看着谢二郎。 谢二郎却在他的脸上,看到了谢夫人,那张总是慈祥、温柔却忧愁的脸,他不明白为何当三种正面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时,总是能让他感受到浓重的窒息。 她如此薄情 第63节 “二郎听话,阿娘这都是为了你好,这狸奴到底是畜牲一只,野性未驯,今日不小心伤你一手,明日就能咬你的肉,喝你的血。” 谢二郎怔怔地看了会儿谢狁,忽然就沉下了脸,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出去了。 快要离开太极宫时,谢二郎遇到了从肩舆上下来的李化吉,二人的目光骤然相对,皆有一怔。 谢二郎大步向前,站到李化吉面前:“谢三郎是我的亲生弟弟,当他被你重伤的消息传到建邺时,我恨不得想让你以命相抵,你是有弟弟的人,应当能理解我的心情。” “但无论如何,这都是我做的事,我一力背下所有的后果。三郎为了你,不惜以命威胁我,他从来没有这般对过一个人,你不能辜负他。” 第69章 李化吉闻言, 目光静静地望向谢二郎。 她柔弱如水,水却能化万物,也能灭万物, 让谢二郎从那份温婉里感受到了铿坚的力量。 李化吉道:“二兄若对我有意见, 只管冲我来就是, 何必殃及无辜。” 她面对着从战场上厮杀下来的大将军,却没有丝毫的怯意。 谢二郎狭眸半眯, 正要说话,就见寿山圆乎乎的身躯从宫室内滚了出来,面带那讨好的笑,道:“皇后娘娘,陛下正等着你呢。” 谢二郎眼里一勾讥诮,再不多眼, 一甩披风扬长而去。 李化吉侧身望他, 不知在思忖什么, 寿山再次小心翼翼地提醒了她, 李化吉才命碧荷抱起那叠公文,与她一道进了被辟做书舍的偏殿。 谢狁伤了右手, 有诸多的不变, 就是要饮盏茶, 也要人帮忙斟好, 可他偏不喜欢仆从近身伺候, 于是照顾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李化吉身上。 她走过去, 温声道:“茶水可还有?” 谢狁道:“有, 你坐下歇歇。方才是不是遇上二兄了?他有没有说不中听的话?” 李化吉道:“没有, 他倒是为你说了几句话。” 谢狁诧异,眼眸微异, 道:“他说什么了?” 李化吉道:“叫我不要辜负你的心意。” 谢狁心中长嘶一声,想谢二郎保不准就是故意的,苦肉计谁人不识?他这样说话,倒显得谢狁急功近利,有挟恩求报之嫌了。 他正襟危坐道:“因我劝二兄时曾提起过他幼时豢养的狸奴被母亲杀掉一事,他换位思考下,才惊觉他虽厌恶母亲,却终究成了与母亲一般的人,因此有了些许感伤。” 谢狁说完,小心翼翼地望向李化吉:“我知你介怀新婚夜之事,我亦不喜,家中几位兄弟无人会喜母亲以‘为你着想’为理由,横加干涉自己的生活。在这件事上,我与你是一样的。” 李化吉不想和谢狁谈论过去,便转开话题:“你要的公文我都取来了,你现在就要看吗?” 谢狁不意外李化吉的态度。 他虽然也想李化吉释怀,可也心知过去不更改,最要紧的是未来。 谢狁便道:“我右手受伤,写不了字,还要化吉助我。” 他要处理的第一份公文就是郗家之案。 因事由那位懈怠的郗家公子而起,因此郗家家主先上书为这位不成器的儿子求恩典。 李化吉捧着折子为谢狁念了半天,发现郗家家主的核心思想只有两点:其一,这是潜规则,谢狁可治一人知罪,难道能治百官之罪吗?潜规则之所以为潜规则,就是被大家承认且遵守,谢狁骤然要改,能拗得过世家之意吗? 其二,治粟内史曾是王家的府衙,赈济米银被分刮,也不过是因潜规则在那,郗家的那位公子不善庶务,并未参与其中,顶多有个失察之责,然这与贪墨相比到底是小罪,故而想用典官制替郗家的那位公子免去。 所谓的典官制度,就是用官阶去折抵刑罚,郗家的那位公子官阶并不算高,但折此刑罚也算够用。 而世家沉淀多年,他白身回去休养几年,等大家把这件事遗忘了,照旧可以出来做官。这就是郗家的家主打的如意算盘, 但谁都不能指责过多,因为长久往来,大家都是如此。 但因为他的辩解,李化吉也读懂了,因为法不责众,所以那些人命与郗家的那位公子毫无干系,并且郗家家主为了不殃及太多,还以此警告了谢狁,不要查下去,你不能与世家为敌。 李化吉边读,手边抖:“潜规则,究竟是什么样的潜规则能包庇这些虫豸?” 谢狁倒是淡然,他这双眼看过许多,能走到今日这地步,他也难免同流合污过,因此看待这些事务,比之李化吉已有了‘从来如此’的习以为常。 “朝廷拨下的赈灾银,往往比实际所需高出一倍,因知他们必贪,所以留足银两叫他们贪了,不必去损害百姓的利益。但这是在盛世之年才能有的做法,大晋……做不到。” “一笔赈灾银发下来,长官刮去一半,次一等的再刮去一半,如此层叠之下,到了百姓手中,岂不是只剩了麸皮?” 他用尚且完好的左手给李化吉倒了盏茶:“怀着身子,别动气。” 李化吉望着谢狁平静的面容,却很难冷静下来。 她从前过着衣不暖、食不饱的年岁,自然受过官府的剥削,她天然就是恨官府的。 而她的爹娘又是死在山匪手里,山阴为何多山匪,平阳为何多水匪?说到底还不是官府压榨太过,逼得百姓不得不落草为寇。 而这些做了寇匪的百姓继续去欺压良民,底层百姓互相倾轧导致的悲剧,说到底都是官府之过。 她不明白谢狁为何还能那般淡然。 李化吉可以理解谢狁看多了这样的事,习以为常,可是感情这种东西不会因为看多了就没了的。她在荒年,也看多了尸首,但仍旧能为那些无故惨死的百姓落泪,这是根植于人性中的善。 可是谢狁没有,他的语气并不惨痛,也没有同情的怅然,甚至连声讥讽都没有,只是平静地叙述了一个事实而已。 李化吉不自觉道:“我还是常人,做不到郎君的大度和无动于衷,不能动气。”她瞧着谢狁,语气不自觉尖锐了起来,“我以为既然身为朝廷命官,就算不能感同身受,也该有几分羞愧,在自己的治下竟然民不聊生到了这地步!” 她双眼怒睁,瞪着谢狁,好似就在问‘你有什么脸,不感到羞愧?’ 谢狁道:“别生气了,你听我说,我不生气只是因为我以为情绪太过无能,解决不了问题,所以才慢慢地不生气而已。” 李化吉咬着唇,不说话。 谢狁道:“官员可以肆无忌惮地贪污不怕被抓,是因为皇权太弱,门阀政治太盛。皇帝只是傀儡,治理天下的是百官,皇帝无权管制百官不说,就算有权也不敢管,因为朝中遍地都是世家的官员,若是他们罢官不干了,整个朝政谁去治理?” 李化吉了然:“所以他们才敢贪墨,才敢尸位素餐。” 谢狁道:“是,我要面对的是这样一群安逸日子过惯的废物,化吉,你必须得承认,人是最会趋利避害的生物,我若要将他们管束起来,他们必然会激烈地反对。所以我必须要下猛药治。” 李化吉的声音在颤抖:“那些人命是你开的药方?” 谢狁点头,道:“是,我知道你一定会觉得我残忍,但是如果我不残忍,将会有更多的人死去,而汉室总有一天会倾覆在胡人的马蹄下。这是不得已的牺牲。” 李化吉道:“可是这些牺牲是你强加给他们的,不是他们自愿的,你牺牲了他们能救其他人,他们却是永永远远地回不来了。还有他们的家人,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在面前,他们的家人心里会留下多大的创伤,你有想过吗?谢狁,人命不是数 字,你不能把人命只当作冷冰冰的数字。” “财务是一摊烂账,你若要差,大可追溯过往,你不这样做,是因为你不能向跟随你的世家开刀,你必须坐稳你的皇位,你选择郗家,是因为郗家勾结王家最深,其余世家对他家的意见最大,你杀掉郗家,意味着能瓜分的利益会变多,那些世家不会来阻碍你,你能更顺畅地进行你的计划。” 谢狁道:“用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大的利益。我这样做不对吗?你说人命不是数字,是因为你没有站到我这个位置来,等你站到这个位置上,你就明白了,人命必须是数字。无用的心软,才会酿下大错。” 李化吉道:“我不认可。” 谢狁看着她:“化吉,不要用看仇人的目光看着我。” 他稍许一滞,他唤碧荷进来,让碧荷准备两只负着重石的狸奴。 李化吉一下子就警惕了起来:“你要做什么。” 谢狁用很坚决的语气,道:“你不是想要权力吗?” 李化吉一怔,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她不知道谢狁连这点都察觉了。 谢狁道:“没有关系,你只是要权力而已,你是我的妻子,太子还没有出生,当我离开建邺北上时,需要有人能替我守好后方,所以我不介意给你权力。” “但是,这是汉室的江山,是谢家的江山,也是百姓的江山,在我离开建邺,让你监朝之前,我必须要保证你可以担负起这个责任。” 他的声音低了下来:“化吉,不要怪我残忍,我只是想让你看看,我当年走过的路,让你可以更为理解我。” 他把李化吉带去了御花园。 此时已入秋,红枫如火,将整个湖池印染如霞。 小黄门脱去外袍,感受着秋日的凉意,瑟瑟发抖。而船娘撑着船,正飘向了湖中心,在她的脚边是两只身负石头的狸奴在惧怕的发出喵喵叫声。 谢狁道:“这黄门的凫水之技不高,在狸奴沉没之前,他只能救出一只,由你来决定救哪只。” 李化吉道:“你明知依着这个黄门的凫水之技只能活一个,为什么不安排技艺更高的人来?或者安排更多的人去救?” 谢狁沉声道:“因为大晋的国力只有这些。” 李化吉一怔。 谢狁扭过头,看向湖面,船娘已停了船,正在捉畏水的狸奴,狸奴发出了声声的惨叫。 他的神情是平和的,可是目光悠远,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谢狁道:“若再不做出任何的改变,大晋的国力还会继续衰败,直到亡国灭种之际。” “往后如何,我不能预知,但在这个朝代,人命必须只能是数字。” 第70章 李化吉眼睁睁地瞧着船娘将无助的狸奴捉在手里, 只等岸边谢狁的命令,就要将狸奴抛下水。 只能救一只。 可无论哪一只都是无辜的,李化吉怎么可能抉择地出到底救哪一只。但她也知道这是分秒必争的事, 若不能尽快决定了救哪只, 很可能到头来一只都救不上。 所以她只能救一只。 救了一只, 总好比两只都一起失去了。 而在这样紧急的情况下,决定要救哪一只的只有这只狸奴与湖岸的距离、凫水的状况, 这些充满理智的可以用来判断值得和成功可能性的东西。 与生命无关。 原来这就是谢狁说的人命只能是数字。 李化吉望着湖面,湖上秋风吹得她眼眸干涩而发疼,谢狁在旁冷冷下令,她忽然回神:“狸奴无辜,放了它们。” 李化吉面无表情:“你想要我明白的道理,我已然明白, 不要再牵扯过多的生命了。” 谢狁观察着她的神色, 命人与湖中心的船娘传话, 自己则去牵李化吉的手。 她的手是冰凉的, 也不知是不是被湖风吹凉的。 谢狁有些心疼,想让她的手伸进他的广袖中, 偎着他的体温取暖。 李化吉有些不自在。 是在湖边吹冷风, 看着狸奴挣扎的时刻, 李化吉忽然意识到她从未了解过谢狁。 世人皆说谢狁薄情寡义, 就连李化吉也这般以为, 可是当她凄凄凉凉无奈将狸奴看作一个冰冷又无奈的数字时, 又产生了很奇异的想法——谁说这又不是另一种情呢? 她如此薄情 第64节 天下不缺有情人, 世家就多生痴情种, 可正是这些痴情种冷眼看大晋船覆,看无辜狸奴淹死, 两只都一起淹死,也仍旧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无情。 一时之间,李化吉的思绪开始凌乱,竟然开始对‘情’之一字开始疑惑起来。 要让她承认世人无情是容易的事,因为世道如此。可要让她承认谢狁有情,却是无比艰难的事。 所以她分外抵触谢狁要她偎他取暖这一事,她若被火焰烫到手般,迅速将手抽了回来。 谢狁微怔,露出了个受伤的神情:“化吉,不要嫌弃我。” 李化吉喉音艰涩:“你,不要这样说话。” 因为真的很怪异啊。 谢狁不知向哪位郎君或娘子请过教,自后他一直在李化吉面前流露出脆弱的一面,与往日那强大、坚不可摧的模样大相径庭,常常让李化吉以为就连她都可以掌控他。 但其实那不过是谢狁有意给她制造的错觉而已。 他连她想要权力都知道。 李化吉为此不敢深想谢狁是如何猜测她的目的,是把她当作野心勃勃的女郎,还是猜到她还想逃跑? 若是后者,难怪长亭遇刺后,谢狁一力劝诫她暂且把李逢祥留在建邺。 虽然李化吉深思熟虑后,也觉得那是唯一的办法,谢二郎虎视眈眈,她并不放心真的放李逢祥离开。 可是这么轻易地就让她理解并认可了谢狁的主意,难免会让李化吉产生一切都在谢狁的算计和掌握之中的感觉。 这让李化吉越来越觉得谢狁这个人,太可怕了。 她暂且不想理谢狁,可谢狁有办法叫她回应自己:“化吉,先不要生我的气了,我们先回太极宫,把公务处理了。” 他可怜巴巴地抬了抬右手,让李化吉看他身上的伤。 于是李化吉就想,生气归生气,但是政务要紧,那些百姓不能白死。 便又随着谢狁回了太极宫。 谢狁打算彻查贪墨之事,这没有什么好说的,本来就在他的布置之中,李化吉要做的只是按照他的口述,写下谕旨而已。 谢狁几乎把什么都安排好了,什么样的人处理什么样的事,也都有他的深思熟虑,李化吉越写越觉得惊心动魄——谢狁此人,是不是过于可怕了,他怎么连满朝文武的心思都能忖度,连他们会有什么样的反应,都可以事先预料且做出安排。 她真的还有机会骗过他吗? 李化吉这般想着,笔墨有些滞涩,谢狁适时将磨好的墨推过来,又递过来一盏清茶:“可是累了?先歇一歇。” 他单手磨墨,多有不便之处,再加上过往多是谢灵揽了这活去,谢狁很缺经验,因此难免手下得重了些,浓黑的墨迹就总是飞溅出,落在他净白的脸上。 这黑色消减了他的气势,狼狈的模样又增添了几分可爱,谢狁将墨推过来时,眼里还漾着几分讨好求夸奖的姿态,让他看下去倒很像是红袖添香的红袖。 李化吉怔了许久,慢腾腾移开了视线:“我往常听人说官员是世间最好的角,所以才有粉墨登场这一词,现在见了你,我倒是明了,果真如此。” 谢狁倒不意外李化吉能看穿,他前后表现相差太多,傻子都能看得出。 李化吉又是冷静的姑娘,比起一味相信爱能使人脱胎换骨,她更相信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谢狁不怕她能看穿,也不怕她问。 他道:“若是从前那般,总能吓住你,我知那样不好,才想改变。” 李化吉道:“演得久了,我怕会被你骗去。” 谢狁淡笑:“会么?你怎么会被骗?我这副模样,与本性相差过多,若我有一日露出了马脚,于细节之处开始懈怠,就是爱意消退之日,你会很及时地察觉,并且筹划逃跑。那就是我留给你的烽火。” 他温情脉脉的:“化吉,我不仅会待你好,还会在最爱你的时候给你留下生路。所以你不要怕我。” 李化吉却觉得毛骨悚然,她想,谢家究竟是什么邪窝,还是他们的血脉被哪只山魈精魅诅咒过,怎么生养出来的郎君一个比一个疯。 她以前以为谢五郎为了私奔让自己饿上几个月已经足够疯狂了,却原来谢三郎更加得恐怖。 * 与轰轰烈烈的贪墨案并行的还有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 谢道清与谢夫人也要入宫了。 谢狁登基作了新皇,自然要尊还活着的父母为太上皇和太后,他们入宫,倒也无可指摘。 这件事本该由李化吉办的,只是谢狁又离不开她,她分身乏术,便把这件事交给碧荷去做了。 谢夫人对此很不满。 尽管碧荷把这件事处理得都很好,但谢夫人就是非常得不满,在她看来,谢狁这个皇帝做得乱七八糟的。 不改国号便罢了,怎么有皇帝刚登基就让后宫干政的?李化吉到底顶了个前朝公主的身份,如此敏感,怎么能叫她干政?再者女郎这般积极干政,就不怕重蹈武皇牝鸡司晨的覆辙? 就算要干政,该让谢夫人去干政才是,李化吉说到底也只是个外人,又没什么见识,能干得了什么? 而让谢夫人这般不满,其实归归根结底还是娘家覆灭,外家卢氏也随之被削减势力,她觉得谢狁这般做,很不尊重这位母亲,如今被横刀相向的郗家又求到她面前,谢夫人为了争取些权力,所以她才蠢蠢欲动。 她不敢和谢狁抢权力,但敢和李化吉抢。 谢夫人刚收拾好,就去太医院点了两个御医,气势汹汹地冲到太极宫去。 李化吉没在。 谢狁最近在办贪墨案,虽很有分寸地将范围控制在治粟内史府衙,但国库银两都从这里过,已然让人闻风丧胆。 府衙又留下一摊烂账,需要一一核算清楚,现在的凌烟阁日日夜夜都充斥着打算盘的声音,好几个官吏都把手指给打抽筋了,还没核算好。 而李化吉要做的就是通过这些账本,进一步去厘清世家之间勾结的证据,分门类别归纳好,递交给谢狁。 谢狁说要给世家上枷锁,而具体要怎么上,他只有初步构思,具体还要看李化吉做好的证据。 如此,李化吉作为谢狁最好的帮手,自然不可能在太极宫无所事事,谢夫人从早等到晚,等出了一肚子气,也没等到李化 吉。 谢道清那又离不开人。 自他被谢狁下毒,就变得疑神疑鬼起来,所有吃的喝的都要旁人用了,等上半个时辰确认无事后,才敢进口。 谢道清若昏迷还好,但如果醒来,他是必须要看到谢家女眷的,因为见不到谢家女眷,他就要疑心是不是他的死期到了。 于是到了晚上,谢道清就开始闹了。 谢夫人只好折回去,回到了弘义宫。 她这时候就觉得搬入大明宫也没什么好的,若是还留在谢府,尚且有两个儿媳轮流伺候谢道清,哪里轮得着他受委屈。 谢夫人坐着肩舆回宫的途中,看到凌烟阁那点起了明灯,明亮的灯火一路葳蕤向太极宫,仿佛火龙遨天。 谢夫人叫停了车舆,她眯着眼看了会儿,勉强还能认出李化吉与谢狁并肩坐在一起。 谢夫人忽然就想到了自己。 她是世家的女郎,所嫁之人的门第与宠爱、所生养之子的聪慧与官阶,是她一生成功的证明,她从未拥有过前者,却因后者荣耀了小半生。 可是谢狁摧毁了一切。 谢夫人虽然身为太后,可她也知道建邺之人是怎么嚼她舌根的。 生的五个孩子,除了远嫁的女儿,其余四个儿子,各个无情无义,在屠杀外家和外大公家的谢三郎的衬托下,就连私奔的谢五都变得眉目温柔可亲起来。 她这一生活得可真是失败。 所以为了证明自己,谢夫人必须得到权力。 权力。 谢夫人弯腰问宫婢:“皇后日日与皇帝在一起?” 宫婢点头称是。 谢夫人就知道依着谢狁那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反骨态度,哪怕作为母亲的她,也很难私见李化吉。 于是谢夫人想起了个迂回的法子:“哀家听说皇帝养了一班戏子?明日你带哀家去瞧瞧。” 第71章 谢狁养戏班子这件事, 只有李化吉不知道。 因为李化吉对谢狁最不关心。 但谢夫人是谢狁的母亲,又是谢府的主人,所以她理所当然知道了。 这让谢夫人觉得是件大事, 戏班子里那些油头粉面的青衣花旦最会勾人, 难道谢狁当真转了性子? 于是她想办法与韦氏打听, 韦氏不喜李化吉,自然上心, 找了个机会和谢二郎一问,倒是清楚了。 谢狁养了这戏班子,却没有一回叫她们浓妆艳抹地登台唱戏,反而回回都是他办完公务后,去梨园亲自寻她们,偶尔找小生, 但更多的是找花旦, 也不叫人伺候, 只与她们在一间屋子里, 待上几个时辰。 这叫谢夫人眼前一亮。 她不知道李化吉和谢狁的故事,只以为李化吉怀了孕, 谢狁需要找个纾解欲望的去处, 所以才会养这班戏子与她们亲近。于是当谢夫人左等右等, 等不来李化吉时, 就想到了这么个办法。 李化吉收到谢夫人送来的请帖时, 很有些意外, 她此时已经从碧荷那儿知道谢夫人的不满, 以及之前等她不到的事, 直觉谢夫人为发作就假惺惺地给她下帖子,肯定是宴无好宴。 李化吉但没有立刻说去, 还是不去,而是把帖子拿给谢狁看。 谢狁正准备上早朝,他上朝也不穿冕服,不戴旒冠,而是冠束乌发,着一身委地的广袖长袍,他做了半个月的皇帝,气质愈发内敛起来了。 李化吉叫他看帖子,他便拿了看了。 “怕是鸿门宴,不安好心。”谢狁不客气地说。 李化吉道:“我也这般想。” 她说完这句话就不继续说了,只是看着谢狁。 谢狁想了想,道:“不过你倒是可以去,你在如我在,你之言便如我之言。” 李化吉笑了一下:“她是你的母亲,可不是我的母亲,我说什么,你都不介意?” 谢狁道:“不介意,只盼化吉可以消气。” 李化吉就收了笑,觉得谢狁太聪慧了,当真没意思,她什么都没说,就看穿了她的意图。 不过看在他肯配合自己的份上,李化吉决定暂时不与他计较。 李化吉去赴了谢夫人的鸿门宴。 这宴席设在梨园,李化吉还没有来过这儿,但听碧荷介绍,这是从前的皇帝豢养擅长曲艺、杂技表演的宫女的地方。 她如此薄情 第65节 李化吉一时之间还想不到谢夫人挑选此地的用意,但谢夫人的婢女已经很热情地簇拥了上来,似乎很害怕李化吉中途折返一样,拥着她路过戏台、穿过亭台廊轩,走到了半开的房间里。 里面正有一个花旦,只有眼周抹了油彩,穿戴水袖,正腰肢袅娜地唱着戏,而谢夫人坐在圈椅上,明明很看不惯这场景,却还要装作细致盎然的样子。 看到李化吉来了,她很和蔼地道:“你来得不巧了,这折子戏刚唱到一半,暂且听听罢。” 于是李化吉一坐下,就听花旦在唱‘他若是肯来,早身离贵宅;他若是到来,便春生敝斋……’等句,李化吉顿觉浑身不自在来。 托谢狁的福,她的《西厢记》学得未免太好,因此只听花旦这一唱就知道是在唱崔莺莺夜思张生,而一想到这是《西厢记》里的折子戏,许多往事浮上心头,李化吉难免坐立难安。 她这反应落到谢夫人眼里,就以为是李化吉早已知晓谢狁的行径,只是为了脸面才装作不知罢了。 谢夫人于是更是志得意满,忙叫花旦听了,这软绵绵的唱腔,她实在听不惯,李化吉既知道了,没道理再让耳朵受折磨。 谢夫人便道:“你也知晓皇帝钟情这花旦。” 李化吉是真不知晓,睫毛一颤,目光错愕地落在了花旦的身上。 那花旦害羞地以水袖遮面,举手投足皆是风流妩媚。 谢狁喜欢这样的? 谢夫人见状,便道:“哀家知你与皇帝成亲至今,都无旁人,可三郎到底是男人,如今又做了皇帝,需要为江山社稷开枝散叶,身旁不能只有你一个女郎。你便是再不舍,也该拿出皇后娘娘的气度,为天下女子做垂范。” 谢夫人边说,边回忆着当初她出阁时,阿娘是怎么说服她给谢道清准备通房妾室的。 她很清楚,只要男人的注意力被勾走了,就意味着宠爱散去,而没了宠爱,又谈何什么权力呢。 李化吉又没什么依靠。 她牢牢地盯着李化吉,不让她说出个不字。 但李化吉只是打量了番花旦,就道:“可是花旦为妃嫔,出身到底还是差了些。” 谢夫人以为她是不愿,便道:“可难为的是皇帝喜欢,你不知道,他处理公务处理乏了,就总是背着你到这梨园来,关着门与这花旦见面。三郎给足了你面子,你也要为三郎着想,随便封个低位的宝林也罢了。 李化吉听到这话,却面露古怪。 她最开始倒是还在想谢狁喜不喜欢这花旦并不重要,要紧的是谢夫人想给谢狁纳妃,既如此,她没有什么好拒绝谢夫人的。 可是现在听谢夫人讲了,李化吉反而确信了谢狁并不喜欢这花旦,他之所以来找这些戏子,不过是为了学那些眼技罢了。 为了让这个猜想得以证实,李化吉微欠身,对花旦道:“你且露个委屈又不得不为大局考虑的眼神给我。” 那花旦不明所以,下意识看了眼谢夫人,见谢夫人颔首后,便听李化吉的话露出个她要的眼神。 李化吉倒吸了口气。 当真是一模一样。 谢狁受了箭伤后,依靠在车厢里,就是搭配着这样的眼神告诉李化吉,他受点伤无碍,要紧的是能完成对李化吉的诺言。 难怪谢狁这假皮越做越好了,原来不单是有天赋,还有他精益求精的努力。 谢狁这个人真的是……怎么连这种事都这般认真。 李化吉就不说话了。 她在想,到底要不要给谢狁纳妃,这值不值得。 尽管在不久之前,李化吉已经给自己安排了一条出路,她也是很渴望得到自由的,所以刚才谢夫人一说,她才会下意识地想給谢狁纳妃。 但现在李化吉的心境又很不一样了。 谢狁让她尝到权力的味道了。 李化吉并非是贪恋权欲的人,可是她手里的权力能让她帮到很多人,救很多人,能把这个摇摇欲坠的大厦扶起来,李化吉就有些不舍得了。 她想着,如果有权力,她纵使身体还被困在深宫里,可她的精神是自由的,权力会把她的意志带到江山的各个角落,她的功绩会代替她的身体既寿永昌。 哪怕日后谢狁与她翻脸,她从一个要受人白眼的贫女到母仪天下的国母,她做了那么多有利于百姓的事,她这一生其实也尽够了。 既然如此,李化吉就得好好想想该怎么巩固手中的权力,去思忖谢夫人为何这般做的用意。 首先她必然是没有安好心的,李化吉不喜欢她,并不想要让讨厌的人如意;其次如果开了这个先例,必然是要纳后妃的,而后妃真的太容易从世家中出了。 至少,在眼前这件大案解决掉之前,李化吉不想谢狁与世家有太多的纠缠。 所以李化吉决定,她暂时不让谢狁纳妃。 于是她直接了当地对谢夫人道:“可是我不想让郎君纳妾。” 谢夫人不高兴了:“三郎已登基,你该尊称他为陛下,还叫郎君,像什么话?不过你出身卑微,想来没什么礼数,哀家择日派个教养嬷嬷来教导你,顺便也为你正正女德。” 李化吉微笑道:“我不光叫他郎君,我还叫他谢狁,郎君宁可我直呼其名,也不愿我换他陛下,因他觉得这样我与他太过生分。母后若觉得这样规矩不好,还请你指责你的儿子,给他派十个八个教养嬷嬷去管教,我并不介意。” 谢夫人怒目:“这世上有你这样对母亲说话的儿媳吗?” 李化吉道:“可能是有其儿子必然有其儿媳。”她惭愧道,“我确实疏于礼教,便只能照着郎君学,只是我为人天生老实,缺少了郎君那点桀骜之气,还是学得有些不成样子。” 谢夫人与李化吉相处时,是她最为委曲求全的日子,因此谢夫人一直以为李化吉特别好拿捏,她还不知道只要李化吉想,张嘴就可以气死人。 在这点上,若谢夫人与谢狁多讨教几次就知道了。 谢夫人气呼呼地起身:“哀家知你做了皇后,是小人乍富的心态,所以连孝字都忘了,才这般不把哀家放在眼里。也罢,你瞧不起哀家也罢,哀家本来就只是个老太婆,不怪你瞧不起。哀家去与皇帝说,早知搬进宫来,会叫皇后娘娘这般不舒服,还不如仍旧在宫外住着,至少在谢府,哀家还像个主子。” 她说着折身就走,这是个压人的态度,脚步却不快,是为了留机会给李化吉去道歉挽留。 但李化吉没有意识到这点,她稳稳地坐在那儿,像是看了一场唱念作打的好戏,还发出了惊叹的声音:“母亲在家中也是 这般对几个儿子吗?怪不得哇。” 她的惊叹,却不小心戳中了谢夫人的痛楚,她立时立刻止住了脚步,凶狠地瞪着李化吉:“怪不得什么?” 她的面容不再和蔼端肃,反而显得阴恻,瞪过来那眼,凶狠得像是一头野兽。 可能谢家血脉确实有点问题,不单几个郎君疯,谢夫人也不遑多让。 谢夫人当然要疯。 随着几个儿子一点点长大,逐渐与她生分,直到最后,她再也管不了他们了。 五郎私奔,三郎篡位,二郎四郎助三郎篡位。 更重要的是,三郎还下药毒害了自己的父亲,二郎对此心知肚明却没有任何的反应。 她享受着生为母亲的荣耀,可是现在也不得不冒出了冷汗。 他们这般厌恶自己的父亲,那会不会也会对他们不喜欢的母亲出手? 谢夫人快步走到李化吉面前:“怪不得什么?你说啊?” 李化吉微笑,很无辜:“我说了什么吗?” 直到这时候,谢夫人才发现那个看起来很老实好欺负的三儿媳,原来长了那么一双勾人的狐狸眼,眼尾勾着笑时,无数的狡黠从中流露出来,让人分不清究竟是善意的玩笑还是恶意的警告。 谢夫人咬牙切齿:“哀家耳朵没有聋!” 李化吉轻笑:“我只是敬佩母亲的手段而已。”她凑上前,在谢夫人耳朵旁道,“总是这么有办法让人讨厌。啊,我说的只是自己,没有说郎君他们,母亲可不要误会了。” 谢夫人脸上勉强维持住摇摇欲坠的笑,道:“哀家说呢,哀家的几个儿子最为孝顺,怎么可能讨厌哀家。” 李化吉看着谢夫人心虚的样子,笑了一下。 那笑立刻刺痛了谢夫人,让她刚摇摆的怒火又烧了起来,她在反省自己,怎么可以被李化吉吓住。 她可是谢狁的母亲啊。 谢狁厌恶谢道清,是因为谢道清会阻碍他的大业。可是母亲不会这样做,母亲只会关心儿子,为儿子排忧解难,想着办法对儿子好。 既然如此,她怕李化吉做什么? 这个女郎手里刚拿到了点权力,就作威作福起来,日后要是让她后宫独大了,还能得了? 于是谢夫人坚定了想法,又重燃起斗志,将脸哭花,去截谢狁了。 谢狁知道后,就笑起来。因他知道李化吉是故意的,就是要把麻烦踹回来,让他解决了。 既是解决了这次的麻烦,也是将旧债一笔勾销的机会。 谢狁又怎肯轻易放过。 他想到梨园里的戏子。 其实谢狁去了几回就学会了,但仍旧把戏班子放在那里,不过是盼着李化吉可以发现而已。 他是那种顶俗气的人,不喜欢默默付出,而希望自己做的每一件事都能被李化吉发现,并被她记在心里。 一个皇帝为了讨好一位女郎,纡尊降贵地向戏子不耻下问,这在古往今来都是没有的事。 谢狁希望李化吉有一日能相信他是她爱的。 现在这个‘秘密’终于被李化吉发现了,谢狁还等着和她柔情蜜意一会儿,怎么可能乐意看到谢夫人破坏这个机会。 于是他不耐烦地听着。 只是听着听着,谢狁忽觉得不对劲,他也由原本散漫的姿态变成了端正的态度。 所以当谢夫人费了好大力气哭完,并用上了能让天下男子群情激愤控诉的理由——不给夫君纳妾——她洋洋得意,等着谢狁大发脾气的时候,不期然却对上了三郎炯炯发亮、因为期待而略显激动的目光。 谢夫人一怔,这还是她的三郎吗? 这还是那个喜怒不动于声色,对男女之情无动于衷的谢狁吗? 谢狁道:“她果真不想朕纳妃?” 谢夫人不死心:“她这般做有损女德……” 谢狁并不在意,随口道:“女德不过是给一些不得郎君宠爱的女郎的体面,也是给一些男子寻花问柳的借口罢了。” 谢夫人脸色很难看。 她不相信谢狁会忘了谢道清那一院子的莺莺燕燕,他明知这样说会伤母亲的心,却还是这般说,只能说明一点,那就是他真的不在意谢夫人。 甚至可能还有些厌恶。 谢夫人不由得想到了李化吉的话。 谢夫人垂死挣扎:“可是你喜欢的女郎还沦落在梨园做个戏子,你也不在意吗?” 谢狁随口道:“朕不喜欢她们,朕去那儿不过是为了与她们学点把戏,讨夫人开心罢了。” 他也叫李化吉夫人。 看来真如李化吉说的是谢狁怕二人感情生分了,才这般僭越。 而且听听他说得这是什么话?可有点皇帝的样子?世家现在正对他不满,若是这样的事被世家知道了,上书的折子能把谢狁给淹了。 她如此薄情 第66节 可是谢狁仍旧是不以为意的模样。 谢夫人心思一点点坠了下去,她感到了些许的不安,但还没有等她想到弥补的办法,就听谢狁道:“母亲在朕这边还挂了个账,因那时候朕还在与化吉闹别扭,便也轻轻放过母亲了,却不知道那深深地伤害了化吉。” 他向谢夫人看来。 这是谢狁长大后,第一次正眼看向谢夫人,这让谢夫人内心的不安逐步被放大。 “母亲可以理解的吧?朕好容易与化吉在一起,她又怀了朕的孩子,朕实在不想与化吉之间再有嫌隙存在。母亲总是说为儿子着想,什么都是以儿子为先,那么这次,也请母亲为儿子做出一点不起眼的小贡献。” 他冷声道:“太后与前朝文臣窜通,妄图干政,有违祖宗之历法,传朕的命令,将太后圈禁在弘义宫,非朕与皇后的旨意,不得出宫!” 谢夫人道:“哀家何时干政了?你居然还是会在意后宫干政的么?既如此,你禁哀家的足,为什么不禁李化吉,她才是干政的那个狐媚妖子!” 谢狁冷冷地看她:“母后入宫前,去了哪些宴席,还当朕被蒙在鼓里,不知道呢!” 因为要提起李化吉,他冷硬的面部轮廓又柔和了些下来,他道:“化吉怎么算干政?她不过是和朕在一起治理我们的家而已,夫妻齐心,其利断金。” 谢夫人喃喃道:“你疯了,你绝对不是谢道清的种,谢家养不出你这样痴情的疯子。” 谢狁收回视线:“养不出么?” 他露出了嘲讽的笑。 “朕还记得幼时,你为了与绿珠夫人争宠,故意让朕染上风寒,就为了能让父亲相信绿珠夫人包藏祸心,中馈的权力必须牢牢掌握在你这个永远不偏不倚的正房夫人手里。在这样的家长大,朕或许确实没资格动情。” 他高高坐在肩舆上,闷声轻笑过后,那笑声忽然疏朗了起来,惊得林鸟振翅,这般疯狂的笑声后,是他轻声道:“可是老天待朕不薄,叫朕遇上了化吉,初时朕觉得她蠢,后来朕才知道原来那是爱,原来这世间不只有算计还有爱的。” 他曲起手指轻敲肩舆,寿山忙十分有眼力见地赶紧命黄门起驾。 谢夫人还没有从谢狁的话回过神,手还维持着截拦的姿势,寿山嫌她碍事,便不客气地将她扯开,又不等她摆太后的架子,忙命人把太后送回弘义宫。 ‘禁足’两个字,被寿山咬得既重且清。 谢夫人眼神寥落,望着谢狁远去的背影,似乎直到这刻,她都难以相信那么小的时候的事,谢狁竟然还记得。 她在女儿、二儿、三儿之间挑中了谢狁,就是因为当时的谢狁年纪最小,最不应该记得这件事。 谢夫人为选择谢狁后悔了,早知道该选女儿了,女儿虽大,但权力手段有限,又是注定嫁出去的人,该选她的。 可是人生是没有回头路的。 * 谢狁也是抱着赌一赌的心态,去了梨园。 李化吉果然还在那。 她正叫花旦唱戏,于戏文上她很漫不经心,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观察花旦的眼神上。 一一挑拣,一一对应,她终于确认了一件事,谢狁当真是用心了。 李化吉正看着,谢狁就来了。 他见李化吉,从来不摆皇帝的威严,就如寻常郎君来寻家里贪玩的小娘子般,自然地步了进来,李化吉倒还罢了,这随意的姿态却把花旦吓得立刻收起花架子,双膝一弯跪了下来。 谢狁道:“养着这些人到底费银子,明日就叫人送出宫去。” 李化吉嗤笑:“郎君这招‘鸟尽弓藏’用得着实熟练。” 谢狁正色道:“我正要打击官员奢华的风气,自己却私养戏班子,怎么以身作则?” 李化吉些略翻了个白眼:“说不过你。” 谢狁亲昵地用手背去碰李化吉,想叫她高兴些。 李化吉没理会他。 谢狁无奈,只好自己起头:“我听说你拒了太后要为我纳妃的意思?” 谢狁知道李化吉的脾气,他也做好了准备听李化吉一板一眼地回答他,这是为了防止世家借机送女郎进宫——谢狁虽不会被后宫挟制,可是世家的女郎到底成了他的妾室,他与那些世家有了姻亲关系,再要动手,总得顾及这一层。 做皇帝总是这样,因为成了天下人的典范,故而再也没有办法像做臣子那样随心所欲地杀人了。 谢狁都做了这样的准备,但李化吉是这样回答他的:“唔,因为你最近表现得不错,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其实她这话也有许多解释,可以当成她在回应谢狁的心意,也可以视作她以时局出发,帮谢狁扫除了些障碍。 这两种解释,谢狁刹那之间都想到了,可那如何,在谢狁看来,他投入了对李化吉的真心,那么此时此刻,李化吉回馈的也是对他的真心。 因为知道他只喜欢李化吉,不喜欢其他女郎,所以李化吉才会为他顶撞谢夫人。 至于吃醋什么的,谢狁是万万不敢想的。 可仅仅是这样,就让谢狁很高兴,可是他这个人没有什么可以表达高兴的方式,只是身体会比过往更有与李化吉亲近的激.情。 可李化吉是怀着孕的。 于是谢狁微弯了身子,托起了李化吉的下巴,在她的唇上吻了一下。 这是这对有孕的夫妻之间,第一个单纯的吻。 第72章 贪墨案终于有了个结论。 因谢狁这账一查, 就把治粟内史府衙的老底掀了,故而牵涉的官员极为广阔,当所有的账本般到宣政殿上时, 那磊成小山的一堆文书中记载的罪行, 只能用‘罄竹难书’来形容。 官员们或是不安、或是麻木地站在那儿, 忐忑地等着谢狁发落。 谢狁并不着急,先慢悠悠地将这些巩固大臣的表情尽收眼底后, 方才道:“都说法不责众,可是朕与皇后查出来的账实在触目惊心,若不给天下人一个交待,朕实在愧对这江山社稷。” 官员们紧张地笼着袖子,不敢吭气。 法不责众这话,对旁人有用, 对谢狁决然是没有用的, 他实在太狠了。 谢狁道:“朕与皇后思来想去, 觉得诸位都是社稷的肱骨大臣, 若是都被株连九族,只怕杀不过来, 便想了个法子, 本朝既然有典官的制度, 允许你们用官阶赎罪, 那此次朕也效仿这制度, 与诸位做个交易。” 闻言, 官员们微微诧异, 继而喜悦渐起, 但还未曾等他们喜形于色,谢狁就道:“朕要重开科举, 重新订立官制,还要推行考成法。” 官员们怔住了,他们能理解重开科举,重订官制和考成法又是怎么回事? 谢狁便道:“重订官官制乃是皇后的提议,她在梳理账务的时候,与朕说本朝之所以贪墨这般严重,盖因许多官职出现分工不明,权责不统一,因此她提出要细分你们的权职。朕以为甚好,故而在与皇后商讨之后,打算废除三公九卿,设立三省六部。” 丞相听了,觉得这是件大事,因谢狁打算重订官制,就意味着要重新分配官位,既如此,很难保证他与他们家族的利益。 故而他虽然怵着谢狁,但还是硬着头皮出来道:“陛下,这不妥,这有违祖宗之法。” 谢狁撩起眼皮,懒懒地笑道:“祖宗?谁是朕的祖宗?” 丞相一惊,因谢狁一直没有提改国号的事,故而总是叫他们忘记谢狁其实是篡位得权的。既是篡位,这大晋哪有他的祖宗?恐怕大晋都得叫他祖宗。 眼见这虽然很万精油却极为好使的反对理由无法用了,丞相清清嗓子,决心再来一个时,谢狁便冷声道:“丞相在开口前,不如想想你接下来说的话是否能对得起列祖列宗。” 当真是惊起了一身冷汗。 丞相对上谢狁冰冰凉凉的视线时,总觉得自己的脖子格外凉。 他不敢说话了。 谢狁转了视线看向其他人:“其他人还有意见吗?” 拜托!祖宗和九族都搬出来了,谁还敢对你意见? 满朝寂静,鸦雀无声,所有臣子们都闭目,在心里默念:虽然顺从皇帝似乎也对不起祖宗基业,但好歹留得九族性命在,只要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相信祖宗也是能理解我的。 眼见没人反对,谢狁极为满意:“这堆账本朕暂时替诸位社稷之臣保存了,接下来三项大变法,谁配合得好,朕就允许谁来替他九族的脑袋来把这些账本赎回去。” 臣子们难以形容现在的感受。 谢狁不愧是能把北府兵那顿兵油子都整顿成王者之师的大司马,想出来的主意真是又阴损又歹毒又让人没可奈何。 无可奈何之下,等散朝之后,臣子们只能聚在一起研究谢狁要怎么变法。 * 等官职的变动告一段落,已经是半年之后的事了。 因为谢狁最为信任的还是李化吉,故而这半年李化吉也非常忙,总有官员带着履历投到她那,希望能谋个前程。 李化吉于政务上不如谢狁精通,因此她把控的是诸如工部、户部这些实务性强,更注重官员个人能力的职务。 尤其是对户部官员的选拔,初时这些官员还觉得李化吉一个出身卑微的女郎懂什么懂,但很快就会发现他们轻视了她。 还是那句话,底层人民有底层人民的生活智慧,特别是李化吉这种为了活下去,什么活计都干过的人,思维极为活络,对民间疾苦非常熟悉,很难糊弄她。 于是这半年来,李化吉在朝中的威望得到了大幅度的提升。 但把这摊子事忙一段落了,李化吉的预产期也到了。 这是宫中的一件大事。 说都看得出来谢狁对李化吉的紧张,于是那些负责帮李化吉保胎、生育的太医们更紧张,每天几次诊脉,恨不得能直接住在太极宫,时时刻刻守着李化吉。 而谢狁更是如此。 其实在过去半年里,他也提出过好几次让李化吉不必管理庶务的意思,这倒不是怕李化吉干政,而是看着她的肚子日渐大了起来,谢狁总觉得触目惊心。 他是不喜欢孩子的。 可他和李化吉不能没有孩子,若李化吉没有孩子,是不会肯留在他身边,而他现在做了皇帝,很需要一个亲生的孩子去继承他的皇位。 所以他必须要有一个孩子。 这就导致谢狁的心思变得极为复杂且矛盾。 李化吉怀孕的时候,身体上没有受过什么苦,可是她的体形还是随着肚子变得臃肿起来。 谢狁眼睁睁地看着李化吉失去了纤巧的身形,体形变得不健康起来,不免对这孩子厌恶了几分,总以为是这孩子性子太恶的缘故,所以才要这般折腾母亲,把她也变得如它般丑陋。 所以在李化吉不曾察觉的时候,谢狁总是用不喜欢、厌恶的目光看着这肚子里的孩子,等李化吉转过视线来,他就也自然转开脸去——就连装,谢狁也实在装不出对这个孩子的喜爱。 慢慢的,宫里就起了点风声,说皇后要失宠了。 这般猜测的黄门与宫女都是见识过李化吉因怀孕变了的样貌,他们便以惯常的眼光去苛刻地挑剔李化吉的模样,无论怎么比,都不觉得她可以当个独占恩宠的皇后,正偏巧那段时间,谢狁总很迟才回太极宫,帝后夫妻一日之间,除了公务说不了几句话。 于是不知不觉的,就传出来帝后夫妻感情淡了的谣言。 与谣言相伴的,就是那浮起的人心。 谢狁已经禁欲许久了。 一个开过荤的、有权有势的男子是没有道理禁欲的,何况谢狁又是个皇帝。 她如此薄情 第67节 所有人都这般想,其中自然有大胆者要自荐枕席,可是谢狁的余威在那里,没有人敢求到他那里去,于是便向李化吉荐了。 说起来那位名唤春杏的宫婢敢有这般大的胆子,也是因李化吉宽容不善妒,那时春杏刚到她宫里做事,李化吉看着她的样 貌便笑着说了句:“这模样,倒非池中之物,哪日飞上枝头了也为未可知。” 在大明宫里还能怎么飞? 春杏一下子就想到了那些空置的宫苑,心里开始激动地打起鼓来,她嘴角泄出了些笑意,从那笑中的踌躇满志,明眼人都能瞧出她的野心,等春杏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李化吉都看到了。 可李化吉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眯眯地叫她退下,之后更没有为难过她。 那时候春杏就觉得李化吉能做皇后是有道理的。 于是当向上爬的野心又在春杏的脑海里冒出尖来时,她第一时间就求到了李化吉面前。 这求自然不能直接把野心摊开来说,而是要跪在地上和李化吉哭,细细地哭她被卖为奴婢的悲惨命运,又哭放不下的亲人,还顺势与李化吉表了忠心,保证一日是皇后的奴婢,日后无论爬到什么位置,也都会是皇后娘娘的奴婢。 碧荷在旁气得鼻子都歪了。 李化吉因为怀孕,体态臃肿,她也是瞧在眼里,私下难免担心皇帝会因此嫌弃了皇后。 ——毕竟男子怎懂女郎怀孕的辛苦,他们只会抱怨女郎怀了孕身体走样了,不好看了,不能叫他们取乐了。 若春杏当真是忠仆,自然该为李化吉担忧才是,此时跳出来说什么帮李化吉固宠,固什么宠?这宫里有别的妃嫔在和李化吉争宠吗? 碧荷气不过,即刻对李化吉道:“娘娘,奴婢把她打出去。” 李化吉淡淡的:“打什么?若陛下有这心,你拦得住吗?” 碧荷一噎,道:“娘娘至少不能给这种心术不正的奴婢可趁之机,日后旁人见了这典范,都心思浮动,哪里还有干活的心 思?” 她的想法是谢狁管不住自己,是男子的通病,她也没可奈何,但若李化吉主动献上去,那就不妥了。 李化吉却与春杏道:“陛下此人主意最重,最烦旁人替他决定什么或者安排什么,我若帮你安排了,他必然不高兴,你想往上走,还是要看你自己的本事。” 她提点了春杏:“陛下不喜人近身伺候,但因我常与他在凌烟阁议事,因此他现在也习惯了我的婢女进去侍奉茶水,明日我不去,一切便看你的本事。” 春杏千恩万谢地走了,碧荷急得忙道:“娘娘,你何必自己给自己添堵呢?” 李化吉目光悠长地停在窗之外,太极宫是巍峨雄伟的,就连窗户都不复精致,窗外更没有什么风景,望去只有悠长的宫 道。 李化吉道:“谢狁总说喜欢我,我并不信他,便想试试。” 碧荷无可奈何:“娘娘素来聪慧,怎不懂得人心最经不起考验的道理?” 李化吉笑:“我自然知道,我只是有些不服气而已。” 碧荷诧异,李化吉却不说了。 她不服气的是谢狁说喜欢她,他这样薄情寡义的人怎懂情爱?李化吉从来没有信过他的话,便想着要揭穿他。 可是现在谢狁连政务都不防她,说叫她干政,就大大方方地叫她干了政,对她一点也无疑心。 李化吉不相信他真的有这般深的情谊,能做到寻常帝王做不到的事,因此李化吉想,这应当只是谢狁装得太好。 且等她慢慢地试,她总有办法找出他的马脚。 第73章 到了明日, 春杏便不在跟前伺候了。 碧荷心不在焉的,虽仍旧尽心伺候李化吉,可心总吊在外头, 只怕下一刻就传来消息, 说皇帝幸了春杏。 只是她紧张, 见着李化吉,却如往常般, 照旧让太医问了脉,得到孕相安稳的结果后,就过问李逢祥的功课。 李逢祥现在也不出建邺了,谢狁以前朝皇帝的身份封了他做王爷,给了他尊荣,另外又给他弄了个宅子住着。 谢狁还怕李化吉放心不下李逢祥, 便许他每过一旬进宫请安问一次。 问完功课, 李逢祥就说起近日来民间大盛的新戏, 是以谢狁和李化吉为蓝本创作的, 旧朝公主和新朝皇帝的戏本,戏本里的谢狁与李化吉一见倾心, 二见定终身, 实在是难得的神仙眷侣。 李逢祥对此愤愤不平, 因这戏本子不仅歪曲了事实, 还美化了谢狁篡位的事实。 “说阿姐是见我年幼不知事, 朝政又被王家把持, 民不聊生, 故而劝我让位, 只是王家阻挠,皇帝才不得不行兵事。又说阿姐当日在建邺处置官员, 亲自问民生计,也是与皇帝商议的结果,这算什么?阿姐受的苦,我受的惊,全部被他们掩去不说,就连阿姐的功绩也要让皇帝抢去一半吗?” 李化吉闻言,蹙眉道:“这戏是怎么盛行起来的,你可知?” 李逢祥摇了摇头:“仿佛‘忽如一夜春风来’,一夜之间,整个建邺的戏班子都会唱了。” 李化吉道:“那必然是背后有人做推手。” 李逢祥想都没有想,就道:“不必说,自然是谢家之人,没准就是皇帝授意的。” 他又惴惴不安地看着李化吉:“阿姐,如今陛下用你,是因他不信文武百官,等变法结束,朝政清明了,他也有可以要信任的朝中大臣了,会不会收了你的权力?” 李逢祥只敢说到这儿,更深的那些担忧,因为怕李化吉怀着孕,听了后身体不舒服,所以不好说。 可是他说这话时,脑海里真真切切地想到了吕雉、窦太后等曾经手握实权的后宫女人。 闻言,李化吉却没有李逢祥预料的那般愁眉不展,长叹不止,反而很宽厚地安慰他:“这样的事,我早便知道了,自古帝王无情,莫说是对后宫女人,就是对肱骨之臣亦是如此。兔死狗烹的道理,阿姐一刻都不敢忘,只是人活一世,不过百年,究竟是要重于泰山,还是轻于鸿毛,都看各人的选择。” 她安抚地摸了摸李逢祥的脸颊:“阿姐并不傻,选择之前也是做了权衡的。这半年来,阿姐过得很舒心,觉得十分有意义,这便够了。” 李逢祥震惊地看着李化吉,李化吉的手还留有茧子,每次触碰他的肌肤时,总有种沙沙的粗粝感。 她做了皇后之后,并不缺名贵的养容膏,却从没有想过去敷养她的双手,仍旧将过往的苦难大大方方的呈现给众人看。 李逢祥曾好几次欲言又止地想劝她,便是一个宫婢的手都要比李化吉的要嫩滑,她做了皇后,还保留着这样一双手,其实并不合适的。 可是每回李逢祥看着李化吉宁静的眼,就开不了口。 现在李逢祥明白了,李化吉为何能这般坦然对待手上的粗茧。 阿姐终究与平常的女郎不同,她并不在意容颜、恩宠,因她的视线不在四方的后宅之内,不在一个男人身上。 她不喜谢狁,为了自由,哪怕谢狁是权倾天下的大司马,也没可能叫她奴颜婢膝地伺候他。 而现在留在了后宫的李化吉,为的也不是谢狁和权力,她只是她要的从头到尾只是让人间少些诸如李氏姐弟的悲剧而已。 她自然选择了做她最想要做的事,所以等事成后,她也不在意谢狁喜不喜欢她,权力还在不在她手上。 李逢祥震惊之后,仍感觉到胸腔内有难以平静的激荡,他过了好会儿才道:“我知道阿姐的心了。” 只是好可惜,他处在这个位置上,注定只能做个闲散王爷,既然如此,他愿意用一生的好运去帮助阿姐实现她的夙愿。 李逢祥走后,李化吉用了午膳,便犯困歇了个晌觉。 碧荷替她掩好床帐,轻手轻脚退出后,李化吉并没有立刻睡着,她想起了李逢祥说的戏本子的事。 平心而论,李化吉会觉得这是很漂亮的也很符合帝王心性的一局。也怪不得封她为后时,就连最厌恶她的谢二郎都没有跳出来提什么激烈的反对意见,恐怕那时候谢狁便想要走这一招棋了。 没错嘛,这才像谢狁。 哪怕他与戏子学眼技,裹着一张人皮,也改变不了他一身妖骨的事实。 李化吉正这般想着,忽听轩门开合的声响,继而是脚步轻启。她歇晌觉的时候,宫婢是无故不会进来打扰她的,敢这般肆无忌惮进入她的寝殿的唯有谢狁而已。 李化吉便侧过身,不作声了。 近来因为谢狁公务忙碌,她怀着孕极易嗜睡,故而除了白日里聚在一起处理公务之余,两人遇不上面,也说不了几句话。 今日谢狁既然会放下忙碌的公务,从凌烟阁回来,莫不是要回来与她说幸了春杏的事? 原本皇帝幸一个宫婢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满宫的女人都是他的,李化吉就算身为皇后,又能说什么?要怪便只能怪谢狁非要跟她装深情,于是留了这一地的鸡毛要处理。 这么想着,李化吉心里就起了些讥笑。 身后的帘帐被掀了起来,李化吉闭上了眼,只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俄而床榻下沉,李化吉便感觉一阵熟悉的独属于谢狁的气息侵袭了过来。 李化吉轻嗅着,竟然没有从中嗅出任何宫婢喜欢熏的香气来,还没有等她想出个所以然,她便感觉到一条胳膊轻轻地搭上了她的腰身,将她小心翼翼地拢到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头顶。 因往日李化吉总是在谢狁回来前便自顾自地睡去,因此她从不知道就是怀了孕,谢狁也总是习惯抱着她睡觉。 只是那只手不知怎么,总会避开她的肚子。 李化吉仔细感受着谢狁的肚子,有种很怪异的感觉,她有种感觉,谢狁这般小心不碰她的肚子,不是因为怕伤到她,而是单纯不喜欢这个孩子。 毕竟若是期盼着这个孩子,心里再担忧,为人父亲的也忍不住会轻轻碰一下孩子,感受一下胎动。 但谢狁的手一点也不往那碰。 虽然谢狁一向薄情寡义,对自己的家人也不见得有多少的情谊,可这到底是他的孩子。 李化吉还记得那时候谢狁为了要一个孩子,夜里是如何缠着她,折腾她,让她几乎连口气都喘不得。 一个孩子,好端端的,无缘无故的,怎么会在肚子里就突然遭了亲生父亲的厌恶? 李化吉那颗平静的心,突然就像被炮竹炸过一般,噼里啪啦地响成一团。 她想到今日才与李逢祥说的那句话,兔死狗烹。 一个未出生的孩子是没有错的,有错的只会是他的母亲。 恐怕当真是过去这段时间,她干涉朝政太多了,谢狁要用她,却还是对她起了忌惮。 既如此。 既如此。 这到底是她选的路,李化吉只愿能平顺地将路走完,实现她的抱负,此后就是身死,也是一生无悔。 这般想着,李化吉的心又重归宁静,昏昏沉沉地睡去。 等再醒来,已是下午了,身侧早没了谢狁的身影,李化吉摸了摸那侧的床榻,是冰凉的,估计他是早早地走了。 李化吉痴躺了片刻,便不再打算理会谢狁,起身唤碧荷。 但碧荷不在,听了她的传唤,匆匆跑进来的是一个面生的宫婢,样貌很是平凡,但说话非常利落,礼数也不差,恭恭敬敬地向李化吉请安:“皇后娘娘,碧荷姐姐不在,容奴婢为娘娘更衣。” 李化吉一怔:“碧荷去做什么了?她是我贴身伺候的宫女,没我的命令怎会无端离开太极宫?” 宫婢道:“陛下回来后,便让太极宫二等以上的宫女出去受刑了。” 当真是平地惊起一片雷。 李化吉不顾孕肚,掀开被子被起了身,惊得宫婢双臂向前,急走两步来护她的肚子。 李化吉哪里顾得这些,她即刻命令:“快替我更衣。”又道,“太极宫的这些宫女做犯了什么宫规?” 她如此薄情 第68节 宫婢为难道:“回娘娘,奴婢是刚从别宫调过来的,具体发生了什么,奴婢并不清楚,只知道往后奴婢便要在太极宫伺候娘娘了。” 李化吉听完一顿,目光缓缓地停在了宫婢那平凡普通的脸上,脑海里闪过许多的想法,可到底没有问出口。 也不知道碧荷等人受了什么刑,她去救她们还来不来得及。 李化吉心里焦虑,可无奈太极宫那些新来的宫婢并不配合。都齐齐整整、乌泱泱地在她面前跪了一地,不让她去,开口便是:“娘娘小心动了胎气。” 但若李化吉问她们:“碧荷究竟受了什么刑,能本宫的胎气都惊动了?” 她们便都摇头说不知。 哪怕李化吉少见的摆起皇后的架子来,她们仍旧连连摇头。 李化吉便知道其实她们不仅知道碧荷受了什么刑罚,还知道碧荷为何受了刑罚,只是因为被谢狁禁了口,故而无人敢告诉她。 李化吉闭了闭眼,让自己平复情绪,她知道这些宫婢是没有错的,她不该为难她们,要怪只能怪谢狁心狠手辣。 她道:“本宫要去见谢狁,这总是许的吧?不至于连本宫都被禁足了罢!” 所以李化吉要去找谢狁算账。 太极宫的宫婢如何行事,听得都是她的命令,谢狁便是不满,就该冲她来才是,找做不了主的宫婢算账,以为李化吉会感激他吗? 不,李化吉只会以为谢狁在杀鸡儆猴,在敲打她而已。 第74章 李化吉忍着怒气赶到了凌烟阁。 此时凌烟阁才议完事。 这年轻的户部尚书是由李化吉提拔上来的, 他虽出身世家,但只擅算筹,诗书作得一塌糊涂, 因此很被家族瞧不起, 这么多年也没受什么重用, 如今能平步青云,全靠李化吉组织办了一场算筹比赛, 将他挑了出来,因此他格外尊敬李化吉。 他刚出了凌烟阁,便见皇后脚步急促,走路带风,长眉下压,双眼怒瞪, 携着一批迈着小碎步的宫婢赶来, 仿佛是来找谁算账。 不过除了凌烟阁那位九五至尊, 还能有谁有资格被皇后娘娘算账呢? 户部尚书想。 谢狁登基之前的威名, 户部尚书不仅听过,更是见过, 因他与谢狁曾在同一师门, 只是他承教之时, 谢狁已离开。 虽谢狁离开了, 但老师总难免提起这位耀眼的学生。 先前是夸的, 后来就变成了不满, 再后来, 谢狁就弑了师。 幸好谢狁要弑师, 家中的长辈已知风向,叫户部尚书离开了太学院, 让他逃过一难,但行刑那日,他还是没忍住去送了老师一程。 他挤在人群中,看到谢狁就静静地坐在高台上,看着刑台上跪着乌泱泱的人,里面有他的老师、师兄、师弟,他却云淡风轻地与旁人道:“今日杀人磊起的人头,能做多大的京观?” 那人比了个数。 谢狁便打了个手势,叫侩子手下刀,随着血液喷溅,他淡淡地说了句:“大约还能再高些。” 那日满街的鲜血和死不瞑目的人头,给户部尚书留下了深刻的记忆,他回去就大病了一场,差点丧命。 因此,当他被提为户部尚书,要拜见谢狁时,他便紧张地吃不下饭,甚至开始头晕目眩,干呕不止。 这般差的精神状态,见了谢狁,自然又是被吓了个抖索,腿一软,就跪了下去。 在那挺拔的六位尚书之中,他是唯一一位如软脚蟹般跪在地上的人,整个身子瑟缩地像是被抽了虾线的虾,其实很不像话。 他那时就觉得自己不仅是官途走到尽头,就是连命怕也是完了。 果然,谢狁发了怒:“殿前失仪,该……” “该命仪官好好教导。”一道带笑的声音横插了过来,“户部尚书,你日后下了衙就好好地学学,莫要再犯错了。” 户部尚书怔住。 他屏住了呼吸,筹算比赛持续了七日,户部尚书自然记住李化吉的声音,因此不由得为李化吉着急担心。 李化吉是提拔他的伯乐,他自然不愿看她出事,可是谢狁这嗜杀的性子、这样冷硬的心肠,看她如此不给面子的,打断他的话,救下他要惩戒的人,谢狁怎肯放过李化吉? 即使李化吉是皇后,但谢狁更是皇帝。 户部尚书想着,他不能连累李化吉,便想赶紧请罪,便听谢狁道:“既是皇后发了话,那便如此,只是若再有下次,就不再给你网开一面的机会了。” 这件事就这样轻轻地揭过了。 户部尚书顶着一身冷汗出了宫门时,仍觉得不可思议,他摸了摸项上的脑袋,又往大明宫望去。 他不知李化吉身在何处,却总是为她担心。 但谢狁好像并未为了那件事,斥责李化吉。 之后户部尚书进凌烟阁述职,汇报清查整顿户籍与丈量土地的进度,总免不了偷偷地看李化吉。 皇后坐在珠帘后,目光温和,总是对他报以鼓励之色,于是户部尚书便越说越有激情,越发心潮澎湃,等说完所有的事,发热的脑袋凉却了,户部尚书才悚然一惊,发现他竟把谢狁忘了,忙恭敬地垂目。 他听到谢狁发出冷笑,也没说工作做得如何,只是叫他滚了。 户部尚书便只好胆战心惊地退下,走出去时,他的脚步故意放慢放轻,就听那不可一世的谢狁在与李化吉小声抱怨:“他总是看着你,是不是看上你了?” 李化吉诧异:“我过了四个月后,人人都说我的脸圆润了许多,腰肢也变粗,碧荷那丫头还整日担心我容颜尽失,会失宠,你还说韦爱卿看上我?他这般年轻俊美,看上我什么?” 谢狁声音就高了点,很不满:“碧荷是得了眼疾,该叫太医来给她好好诊治了。” 李化吉显然懒得与他多说,只道:“是你吓着尚书了。” 谢狁哼了声:“是,在你眼里,天底下就我最凶。” 户部尚书听得目瞪口呆,只觉这私下与李化吉相处的谢狁并不是他过往熟悉的那个杀人如麻、薄情寡义的大司马,反而更像是个天真烂漫的多情男儿。 后来随着往凌烟阁的次数多了起来,户部尚书也慢慢习惯了谢狁的这一面,他常常能对谢狁那些亲昵的小动作做到熟视无 睹。 所以当看到李化吉这般顶着找人算账的脸色过来时,户部尚书非但没有觉得意外,还很为谢狁幸灾乐祸了一阵。 他迎了上去:“娘娘,陛下独自在里面呢。” 李化吉瞥了他一眼,驻了步:“他今日骂你了不曾?” 户部尚书道:“自从有娘娘替臣请托,照顾微臣这胆小如鼠的性子,陛下便不曾对微臣发过火。” 他边说边感慨,若没了李化吉,他哪能得这般好的待遇?听说吏部尚书前几日,被谢狁发现他有人情往来之嫌,直接不顾刑不下大夫的规矩处罚了一顿,他殿前失仪还能这般好好地保住官位,全靠皇后啊。 李化吉却不揽功,只道:“也是你办事妥当,叫他摘不出你的错处。” 她关切完尚书,方才进凌烟阁。 户部尚书看着她的背影心想,或许也只有皇后这般温柔周道的女郎,才能感化谢狁那颗铁石般的心肠。 他这般想着时,李化吉这温柔周道的女郎已经不由分说,杀进凌烟阁内,气势汹汹道:“谢狁,你将我的婢女们弄到哪里去了?” 她见谢狁坐在上首,听见这话,连眉头都不曾挑一挑,只手按着案桌起身,走下来接她,又怪起宫婢:“还怀着孩子,走得这般风风火火的,也不怕有个闪失。” 李化吉道:“你在乎吗?” 谢狁一愣,道:“哪里的话?我怎能不在乎?” 李化吉便想到他连孕肚都不肯摸一下,就觉得他这话说得急了,可现在也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她只抓着一件事:“还请陛下明示,碧荷她们究竟犯了什么宫规,要被你送去受刑?” 谢狁理所当然:“碧荷身为你的大宫女,却不曾约束底下的宫婢,遏制攀龙附凤的不良风气,自然要受刑。” 李化吉闻言就愣住了。 她虽然想过是因为春杏的事,但也不敢想真是因为春杏的事。 “可是,”李化吉心想,是她纵容了春杏,她道,“春杏之事,我是知道的。” 谢狁好像也不意外,神色淡淡地道:“碧荷未行劝谏之责,更该罚。” 李化吉怒道:“谢狁,你不要太过分,碧荷只是宫婢,我若一意孤行,她又能如何?” 谢狁正色道:“既知主子所行之事不够明智,也不利于她,身为奴婢却没有死谏,更该死。” “你!”李化吉深吸一口气,愈发觉得谢狁不可理喻,“错得既是我,你为何不来找我算账?” 谢狁压着长眉,将眼眸里浓烈的情绪往下压制着,不敢吓到李化吉,可是他仍旧顶不住委屈道:“你以为我不想吗?李化 吉,你以为我不想吗!如果可以,我真想挖开你的心,看看你的心与旁人的心相比,究竟是心更薄一些,还是里面流淌的血更冷一些!” 李化吉道:“好端端的,与我的心有什么关系?我难道不贤惠,没有认认真真履行皇后的职责吗?” 谢狁却道:“是,你很好,你贤惠,你是个很好的中宫皇后,却偏偏对我不好。” 李化吉简直气笑:“这几个月上书参我牝鸡司晨的折子不少,民间流行的戏本子我也知道,谢狁你装什么深情?现在开始怪我不知好歹,不肯珍惜你施舍给我的独宠,背地里你却连我的孕肚都不屑摸。” 谢狁震惊地看着李化吉。 那样子,像是很意外李化吉竟会发现这点。 李化吉顷刻明白过来:“六部官员已定,你的政务相较过去已轻松许多,却仍夜夜晚归,就是为了隐瞒这点,是不是?” 她厉声诘问:“谢狁,你回答我。” 谢狁方才有点慌:“我不是不屑摸,也不是装,我确实心悦你,只是我……” 他很难跟李化吉去承认他并不喜欢这个孩子。 这个拼命地吸食李化吉的养分,让她变得憔悴的孩子。 可是这种话是不能对李化吉讲的,她生长于一个美满的家庭,她不能理解这样的不喜欢,也会因此更加厌恶他。 谢狁不说,却让李化吉更确信了这个误会:“你说啊,你怎么不说了?当时是你非要这个孩子的,我并不想要他,是你执意要将他带到这个世界来,你现在却不喜欢他,你要他怎么办?” 一个孩子,不得母亲的期待,也没有父亲的喜爱,这个孩子该怎么活下去呢? 李化吉突然感觉到一阵莫大的悲哀。 她咬咬牙:“我去问太医,七个月的孩子,还能不能打。” 谢狁急了:“你说什么?你别冲动,你这样和找死有什么区别?” 李化吉道:“那也是你害的。” 谢狁深吸一口气,拽着李化吉的手收紧,不叫她挣脱一分道:“我没有不喜欢他,既是你的孩子,我会努力待他好。” 李化吉听到这话,觉得心力憔悴:“谢狁,你不觉得你这话很矛盾吗?你若当真喜欢他,对他好这件事还需要你努力?你能不能别骗我了。” 她如此薄情 第69节 第75章 谢狁不知道怎么就从碧荷的事吵到了孩子的事上, 顷刻之间,他就是有理也变成了没理。 他短促道:“我没有不喜欢他,只是你怀孕幸苦, 我有些疼惜你。” 李化吉冷笑:“你疼惜我还把碧荷换了, 你不知道碧荷伺候我, 伺候得有多好吗?” 谢狁急躁起来:“她伺候你伺候得再好,心不向着你就是不忠。”他声音疲惫, “我已经给了你我能给我的所有,就连皇帝最在乎的权力,我都愿意与你分享,这还不够吗?李化吉,你还瞧不见我的真心吗?” 李化吉道:“你若真心,又何必在宫外布局?你当我久居深宫, 宫外的事就一概不知。” 谢狁道:“那都是四郎的主意。” 李化吉道:“你果然知晓, 你若不默许, 那些戏也唱不下去!谢狁, 权衡利弊下,你终究还是选择了权, 为此, 就连一见倾心的戏本子也能创作出来, 真叫我觉得恶心。” 谢狁怔怔地看着李化吉, 他松开手去, 往后退了一步。 李化吉见此, 忍着汹涌的情绪, 道:“我要碧荷回来。” 谢狁半晌后, 方道:“她受了刑后会回去的。” 李化吉听到此话,再不看谢狁一眼, 转身就走了,环佩叮当,从中可听出她有多迫不及待,那些宫婢刚亲眼见证了帝后的争吵,都吓得要命,现在见李化吉头也不回地丢下皇帝走了,忙惴惴不安地追了上去。 谢狁身形落寞地站了半晌,还是寿山关切地上前提醒:“陛下,坐下歇歇吧。” 谢狁颇为疲惫道:“寿山,方才化吉的话,你可听到了?她说朕恶心。” 他说这话时,又是怒气,又是委屈,更多的还有茫然不知所措。 谢狁以为他过去做得再错,这些日子也在竭力弥补了,李化吉便是没有喜欢他,也该对他有些改观才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她竟然还觉得他恶心。 她又可曾想过,当那个春杏扭扭捏捏地靠上来时,谢狁心里是多么又惊又怒又伤心。 那时他恨不得把李化吉的心剖出来瞧瞧,可最后,进到寝殿,芙蓉帐暖,李化吉呼吸浅浅,他到底连脚步重些都不舍得,委委屈屈地抱着她睡了。 李化吉看不见他的真心。 寿山闻言,却很诧异,笑眯眯道:“陛下,依老奴的愚见,这是好事。” 谢狁嘲讽道:“你脑子被驴踹了?” 寿山正色道:“陛下,老奴斗胆请您好生回忆,皇后娘娘过往可曾在乎过陛下是不是喜欢这个孩子?” 谢狁闻言,心若电闪,劈开了重重迷雾。 他不禁转头,正眼看向寿山:“你接着说下去。” 寿山道:“老奴无意提陛下的伤心事,可老奴确实听说从前皇后娘娘甚至以杀死肚子里的小皇子威胁陛下,这天底下从未有过这般不在意孩子的阿娘。可是现在,皇后娘娘却开始在意陛下对小皇子的态度,可见,皇后娘娘对小皇子也开始重视起来了,这不就是意味着娘娘愿意跟陛下好好过日子吗?” 谢狁听了也觉得是这么回事,李化吉因为这是他的孩子,因此并不喜欢这个孩子,可是现在她在乎起来,这似乎在暗示李化吉对他的看法也转变了。 谢狁这般想着却还有些不信:“可她刚才还说朕恶心,她还想给朕送女人,天底下有这般喜欢人的女郎吗?” 寿山躬着身,只陪着笑。 谢狁不满:“要你说话时,怎么反而做起哑巴了?” 寿山道:“陛下,老奴一个净了身的奴婢又懂什么女郎的心思呢?许是娘娘还不曾看明白她的心,但又实在在意,才会忍不住与陛下计较许多。” 谢狁就不说话了。 净了身的太监不懂,难道他就懂了吗? 不过无论如何,寿山的话始终鼓舞到了谢狁,他决定还是要回去哄哄李化吉。 此时碧荷已经被送回了太极宫。 她受了掌掴之刑,被打得脸颊红肿无比,谢狁说这是要惩戒她没有尽到劝诫之职。 李化吉听得难受无比,又问起春杏的下落,碧荷摇摇头:“娘娘末追根究底,往后大明宫里不会再见春杏就是了。” 李化吉叹气:“我不知会连累你们。” 碧荷却道:“若没有陛下如此以儆效尤,只怕人心更为浮动。如今陛下还将那些样貌拔尖的宫婢都撤换了,也是表明了个态度,往后不会有人再起不该起的心思。” 她又劝李化吉:“娘娘往后不要再起这些心思了,怕会伤了陛下的心思。” 李化吉却没办法和碧荷说,谢狁做事才叫人伤心。 主仆二人正说着话,便听人唱报,说是谢狁来了。 碧荷忙看向李化吉,李化吉侧身坐在圈椅里,本是殷切地谈话姿态,此时面上的深情也冷淡了起来,急得碧荷轻声提醒李化吉也没有半点用处。 谢狁已经步入宫室。 正巧,他进来了,那应传召而来的太医也到了,谢狁眉头一跳,道:“叫人回去。” 李化吉道:“怀孕的是我,不是你,你凭什么叫太医回去?” 谢狁道:“因我是孩子的父亲,我想要他生下来。” 李化吉抿抿唇,嘲讽道:“生下来便万事大吉了,是吗?孩子不用养,就可以天生地养地长大,你是不是这样想的?难怪你们谢家人,一个比一个薄情寡义。” 这话一出口,李化吉就知道是说重了,她后悔不已,但说出口的话是泼出去的水,再难收回,她只好僵着身子坐着。 谢狁走到她面前来:“化吉,你看着我。” 李化吉并不动。 谢狁叹口气,他在她面前半蹲下来,用手扶住她的肩膀,强硬地将她掰直过来,看着自己。 谢狁道:“你说得没有错,我的父母并不是好父母,所以我不知道好的父亲该是何面目,他又待在你的肚子里,与我暂且还没有什么干系,所以我很难对他有什么喜爱之情。” “可因为这是你的孩子,所以等他落了地后,我一定会好好待他。我会努力做个好父亲,我不知道的,由你来教我,好不好?” 李化吉迟疑地看着他:“你没有因为我,不喜欢这个孩子?” 谢狁听到这话,简直按捺不住欣喜:“怎么会,若你不是他的阿娘,他根本没有出生的机会。” 他说完,便心跳如雷,期待地看着李化吉,盼着她与他说几句甜言蜜语,最好,最好是能与他表露心意。 这个大胆的念头刚出来,谢狁就觉得自己是痴心妄想了,可是嘴角仍旧忍不住地要勾起笑来。 李化吉看了他会儿,道:“幼子无辜,若你想收回我的权力,便大大方方地收回去,不要伤害他。” 巨大的失望笼罩着谢狁,他不可置信:“你是因为这样可笑的理由才怀疑我?” 居然当真与情.爱没有半点关系? 寿山果真是个没根的东西。 李化吉道:“那你能告诉我,你究竟是为何讨厌了这个孩子吗?” 谢狁嘴硬:“我方才已与你说了。” 李化吉一脸不信:“可你在撒谎,不是吗?按照你的说法,你对孩子最多只是过于陌生,没有感情,这我还能理解,可你分明是厌恶,好端端的,你厌恶一个还不曾谋面的孩子做什么?何况他还是你的亲生骨肉。” 李化吉这话逻辑太顺畅了,谢狁也因为饱受折磨,过于心虚,因此一时之间没有找到反驳的话。 但他思维敏捷惯了,只需停顿一两个呼吸,就叫李化吉确认她揭穿了他的心思,已叫他无话可回了。 李化吉道:“你什么时候告诉我你的想法,我便与你说,我在和你闹什么别扭。” 谢狁就陷入了剧烈的挣扎。 他直觉李化吉这话是在钓他,因为她冲进去凌烟阁的怒气并不作伪,那些情急之下说出的话,是气话,也是在心里过过的真心话。 所以恶心是真的,想给他安排女人也是真的,她不喜欢他也是真的。 但寿山的话又是一剂猛药,下得他心思浮动,心猿意马许久,即便明知前方是个陷阱,他也忍不住踏步向前。 好蠢啊。 可谢狁忍不住。 他说:“我不喜欢他,他在你的肚子里,把你害得这般惨。” 他着急解释:“我并未觉得你的样貌丑陋,我若是个看重样貌的,早见一个爱一个,只是你确实因怀了他,不如从前美丽,身形臃肿,行动不便,我瞧着很心疼你,可又很无能为力,便迁怒于他。” 李化吉道:“可让我怀孕的是你啊。” 谢狁垂头丧气的:“我知道。我见过二嫂、四弟妹怀孕的样子,也与你这般,可其他家的夫人并不如此,有许多怀着孩子仍身量纤细,我便怀疑是我家血脉的原因。” 李化吉怔住了。 她万万没有想到,因为她怀孕身材走样,脸胖圆了许多,能叫谢狁怀疑到谢家血脉的问题去。 李化吉对谢狁的思维发散能力一言难尽起来,甚至还有些敬佩:“你是怎么怀疑的?” 这让谢狁怎么说? 他还瞒着李化吉下毒害谢道清的事,而谢道清害祖父这件事倒是可以说说,但李化吉难道不会因此产生联想,也怀疑他同样下了手么?毕竟谢道清病得那般古怪。 于是谢狁只好含糊不清道:“谢家薄情寡义的反骨实在太多了,以下犯上之事也有那么几件。” 李化吉简直啼笑皆非:“因此你担忧这孩子会克我?” 谢狁道:“不会吗?” 李化吉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笑出了声:“谢狁,你真该叫太医进来与你好好上上课,我这般才是女郎怀孕的常态啊。怀了孕还要追求瘦脸、窄肩、纤腰的才是对女郎苛刻的要求,你不知道女郎为此要吃多少的苦头。” 谢狁听了这话,彻底呆住了:“是吗?这反而是正常的?” 第76章 李化吉瞧着谢狁那少见的呆傻模样, 便忍不住想笑。 谁能想到一世英名的谢狁,竟然会在这种事上犯蠢呢? 李化吉努努嘴:“外头便候着位太医,郎君若不信, 便叫他进来问问。” “信, 我怎般不信。”谢狁嘀咕, “可即便是正常的,又能如何呢?确实是这个孩子叫你变得不好了。” 李化吉看着他:“生孩子, 总是这样的。” 谢狁心里仍旧不舒服。 他想,他这辈子就只让李化吉生这个,等生完了,他再不会让她尝这样的苦头了。 谢狁又期待道:“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究竟在与我闹什么别扭,为何突然就要给我安排女人。” 她如此薄情 第70节 李化吉纠正他的说法:“我并未与你安排女人, 只是不曾阻拦罢了, 你收与不收, 都随你。” 她这般说倒叫谢狁更不高兴起来, 这种不在意的态度,可见李化吉心里果真没有他。 却听李化吉道:“这种事, 本来就是要拦也拦不住了。” 谢狁猛地看向她:“你不拦一拦, 又怎知拦不住?” 李化吉就冷笑了一声, 不说话了。 女郎与男人终究是不一样的。 尽管李化吉已是手握权力的皇后, 但旁人看待她仍旧先把她当作一个需要郎君宠爱的女郎。 碧荷为她走样的身体忧心忡忡, 李逢祥几次欲言又止想叫她好好保养双手, 他们的那些话语让李化吉很不舒服, 就好像她一直都处于谢狁的低位。 可谢狁明明说喜欢她, 难道她不是与他有着同样的地位,谢狁才会喜欢他吗?还是在旁人看来, 那种喜欢终究只是一种宠物的施舍罢了,谢狁可以随时收回,而她只能被动地等着他的舍与弃? 李化吉并不喜欢这样。 所以当她听到那折子戏的时候,李化吉才会不高兴,既然都觉得她只是谢狁的附属品,又何必将她放到两情相悦的高度?宠物得到的喜爱,主人会在意她要不要吗? 李化吉总觉得她与谢狁,仍与谢府时没有两样。 但那时因为谈论的是权力的事,李化吉便没有表现出来,等谢狁越过她,处理了她的宫女,才让李化吉又惊又怒,她下意识地便产生了联想,以为谢狁又要这种法子去打压她,惩罚她。 所以李化吉在意极了,她非要与谢狁论个高下:“我的宫婢尚且由不得我做主,若哪日陛下看中了我身边哪个宫婢,我不也要双手奉上?怎般阻拦?” 谢狁道:“你仍旧气我给碧荷受刑了,是不是?好好好,我答应你,往后我不动你的人,除非她们之中谁生了异心,要爬我的床。” 李化吉道:“不行,那也要由我处置。” 谢狁怒道:“李化吉,你不要不讲道理,你心肠软,没准那些宫婢同你哭一哭,你就放过她们了,若是如此,谁又能为我的清白负责?” 李化吉怪异地看向他:“清白?哪这般严重?” 她就不信那些婢女敢近谢狁的身。 李化吉迟疑地道:“春杏摸你亲你了?” “没有!”谢狁道,“我还不至于由着她近身还不知。” 李化吉道:“那算什么清白损失。” 谢狁觉得李化吉这人大度得实在不可思议:“有人肖想你的郎君,你不在意?” 李化吉道:“只是肖想而已,我在意什么。” 谢狁气得语无伦次:“你,你都怀孕了,早知道男女之事是怎么回事,那么亲密的事,有女人肖想着要和你的郎君做,你也不在意?户部尚书每回来奏事,只要你在,眼睛都黏在你身上,我可是回回都想把他眼睛给挖出来。你居然不在意!” 谢狁难以理解。 李化吉头疼无比:“只是想一想而已,难道我还能管的住别人的脑子?” 谢狁就不高兴起来了。 尽管他早知道李化吉对他没有什么多余的感情,寿山那几句估计也只是哄他开心的,谢狁还是觉得不高兴。 可是谢狁拿李化吉没有办法。 因为他不高兴了,可在李化吉看来,他们的矛盾已经解决了,那日发生的事已经可以翻篇了,就算谢狁心里还在不舒服,也是他钻牛角尖,思维奇特的缘故。 而李化吉显然以为与这样的谢狁是沟通不清楚的,遂选择放弃,由着谢狁自己生闷气去了。 于是谢狁更不高兴了,他开始琢磨该怎么挖户部尚书的眼珠子。 刚巧接近年关,朝廷里要用钱的地方多了,户部尚书整了小半年的户籍,丈量了许久的田地,好不容易收回了的那点银子都要用在宫里的典礼、发放给臣子们的年礼、再留一部分准备次年的科举上。 大晋的国库依然空虚。 户部尚书忧心忡忡地上了折子,与谢狁打商量看各方面是否可以减免开销之处,谢狁倒好,大笔一挥,把前两样都给裁了,瞬间给大晋省了一大笔银子。 倒是苦了户部尚书,被大臣们雪花一样的折子连着骂了半个月,一直骂到年关都没停。 谢狁幸灾乐祸的,不仅不管他,还要想着办法继续折磨他。 不过话说回来,谢狁也确实没什么心情过年。 李化吉的预产期越来越近了。 她越发嗜睡,整日都没什么精神,只恹恹地躺着,太医几次把脉,都提醒李化吉要注意走动,否则生产时要遇到大麻烦。谢狁便每日三餐后,都要抽出时间来陪李化吉走上半个时辰。 李化吉也越来越易怒,她本来就不算温柔的女郎,如今脾气更是炮仗一点就着,于是太极宫内,总是听到她怒叫谢狁的声音。 其实谢狁堂堂一个帝王,被皇后直呼姓名,呼来喝去的,很没有面子,但谢狁甘之如饴,总愿意配合。 他觉得唯有如此,李化吉才会越来越不怕他,不怕他,才有可能喜欢他。 倒是让那些刚来的宫婢目瞪口呆,道:“陛下与娘娘,仿佛一对寻常夫妻。” 便有不服气的道:“寻常夫妻,也不如陛下与娘娘恩爱。那些男子在意面子极了,又有几个愿意被娘子直呼姓名?” 又感叹道:“之前到底谁在传娘娘会失宠?我瞧着,倒不如担心陛下会不会失宠罢。” 可是当临近除夕的时候,谢家发生了一件事。 崔氏的女儿死了。 李化吉早把两位妯娌置之脑后,等消息传到宫里来后,她还仔细回想了下崔氏,才从记忆里捞出一个低眉顺眼、极容易的害羞的娘子来。 她依稀记得崔氏是谢四郎的夫人,夫妻两个很恩爱,只可惜子嗣缘分单薄,膝下独有一女,因此谢夫人对崔氏很不满。 现如今,就连这唯一的女儿,也要失去了。 李化吉唏嘘了一阵,便吩咐碧荷准备了份厚重的吊礼,给崔氏送去。 等谢狁回来后,她还与谢狁说起了这件事,其实她是想出宫的亲自给崔氏吊唁的,她太久没有出宫了,还是很想出去呼吸以下新鲜的空气。 谢狁想都不曾想就拒绝了:“去做什么?你还怀着孕,没得给你招来晦气。” 李化吉没想到谢狁会说这话,她一怔,久久凝视着谢狁不说话,那平静却不乏探究的目光把谢狁看得发麻,有些不自在起来。 “怎么了?” 他问道。 李化吉忽然想清楚了一件事,其实关于孩子的那件事,谢狁还是在骗她。 他根本不敢与她说实话,告诉她,他讨厌孩子,故而有他说得那些原因,但其实最本质的原因,还是被谢家的家风害的。 因为过于冷漠,所以才习惯性无情。 就算那个人是谢狁的侄女,是他的孩子,都不会是例外。 他怕说出来,李化吉会更不喜欢他,所以他瞒着不说,宁可让李化吉误以为他憨傻,也不肯说。 李化吉不回答谢狁,目光却越来越意味深长,让谢狁不安得很,他连连追问,李化吉却跟他说了句看似不相干的话:“往后孩子落了地,我一律不管,由你带。” 谢狁下意识就道:“有奶娘嬷嬷在,她们自会照顾,我们不必辛苦。” 李化吉不耐烦:“谢狁,有你这么当爹的吗?” 谢狁果然不敢多说了,就跟李化吉求饶:“好好好,我带就我带,不早了,快睡吧,明天还要守岁呢。” 可他被拿捏得越容易,李化吉就越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她半夜因这事睡不着,偷偷地借着云层中透进来的那点亮光,打量着谢狁。 她想起来,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真实的谢狁了。 真实的谢狁是什么样子的呢? 他冷漠,无情,除了讥讽、嘲笑外,他并没有太多的情绪,是比寒铁还要冷酷坚毅的存在。 后来因为不想李化吉继续怕他,他才学了戏,将自己改头换面,成了另一个人,于是感情充沛了起来。 但那说到底不是谢狁的情绪,就像戏子在台上,依着唱词演绎折子里的角,那时的嬉笑怒骂都属于故事里的人物,与他无关。 谢狁也是如此,他扮演着多情的男子,因此会哭会笑,可那到底不是他。 真正的他,只会在这种不经意的缝隙中出现,还要绞尽脑汁藏着,不敢让李化吉发现。 李化吉代入自己想了想,忽然觉得谢狁其实满可怜的。 因为知道自己不可爱,所以宁可戴上面具,也要留住爱人,可是如果这时候李化吉真的爱上了谢狁,他有没有想过,李化吉喜欢的其实也不是他呢? 恐怕是想过罢,所以才要小心翼翼地掩藏自己,哪怕李化吉喜欢的是那个没有真实存在的人,但因这个人由他扮演,所以也与他无二。 即便是假的,李化吉喜欢的也是他。 谢狁是这样想的吧。 李化吉想了又想,终于还是没忍住,把谢狁摇醒,谢狁忽然被吵醒,人还没有苏醒,就已经下意识把手探了过来,检查李化吉的情况:“可是身体不舒服?要生了?” “不是,”李化吉道,“我们去参加小侄女的葬礼罢。” 谢狁疑惑:“为何要去?你我与她又不熟。” 李化吉道:“可她到底是你我的侄女,我们做叔叔婶婶的,不该到场么?” 谢狁道:“没必要。” 李化吉道:“可是我想去。” 谢狁很诧异,猜测道:“可是在谢府时,你与她有过交集?” “那倒是没有,她一直体弱多病,四弟妹很少带她出来。只是在槐山村,殡葬是大事,邻里之间都要互相帮衬,就怕痛失家人的村民会撑不下去,想要给她一些依靠。” 谢狁刚想说谢家没有亲情,所谓的葬礼也只是用来交际、清算人情的场所,不会有什么真情实意的眼泪,更不会为了个死去的人寻死觅活。 便听李化吉似是料到他心中所想那般,道:“你不去看看,又怎知四弟与四弟妹不会悲痛欲绝?郎君,这世间可能没有你想得那般薄情。” 第77章 李化吉想起韦氏曾说过, 崔氏与谢四郎感情甚笃,实在是对神仙眷侣,便理所当然地觉得那一小家和美, 因此很想让谢狁见一见正常的父母对孩子的情谊。 可惜谢狁实在起不了兴致, 他只觉葬礼礼数过多, 虽然李化吉是皇后,也要求不了她做到哪一地步, 但到底人多嘴杂的,便很不愿意她去。 帝后二人便躲在床帐里,你一句我一嘴的讨价还价起来,最后还是李化吉稳稳地压了他一头:“你不陪我去,从今日起便不要与我说话。” 谢狁当真是无可奈何,只好成行。 崔氏的女儿去的不是时候, 因在年节里, 除了相近的亲戚, 大家都不愿沾上晦气, 只叫人送来吊礼,都没有亲自上门吊唁, 又因是幼女夭折, 丧仪的排场不能大, 故而整个葬礼都显得格外冷清寥落。 她如此薄情 第71节 崔氏穿着丧服, 在棺木前哭得不成声, 谢四郎沉默地在旁陪着她。 李化吉与谢狁送完吊礼, 也陪了崔氏一回, 但谢狁担忧她的身体, 叫她去歇息了。 李化吉走出奠堂时,恰好碰到了韦氏。 也是许久不见韦氏了, 她竟然憔悴消瘦了许多,往日里还很有名门贵女的气度,眼下见了,却觉得她整个人瘦巴萎靡了许多。 李化吉诧异。 她这诧异落在了韦氏眼里,就成了嘲讽,因此大受刺激,只可惜李化吉现在是皇后,韦氏过去再瞧不起她,现在再见不得她如意,也要恭恭敬敬与她请安。 李化吉倒不是很在意过去的那点摩擦,韦氏本就没有给她造成什么伤害,而且现在李化吉早跳出了后宅之争,也不必这般心眼狭窄。 她于是毫无言外之意地问了句:“二嫂怎么消瘦了许多?” 她这一问,却叫韦氏的体面更为摇摇欲坠,简直维持不住,只匆匆道了句:“只是生了场病罢了。” 李化吉看出了她的隐瞒,但因也不是很想管她的事,便也当作不知道。 她仍旧住到鹤归院去。 这是谢狁的院子,现在谢狁做了皇帝,院子是不用了的,但谢家仍旧命仆从打扫,因此很干净,这次知道李化吉要来,更是命人提前熏起香来。 李化吉亦是困极,便在旧日床榻上小憩了番。 等她再醒来,却是被窗台下呜咽的哭声与碧荷压着嗓子的劝说声吵醒的,李化吉听那哭声实在着急担忧,以为是出了什么事,便唤了声碧荷。 碧荷答应了声,就转身进来。 李化吉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碧荷为难道:“是撷芳院的婢女过来,请娘娘救含桃。” “含桃?”李化吉还记着她,当日她要出降时,便是含桃来教导她是男女之事,告诉她该如何保护自己,“她出了什么事?” 碧荷面色古怪,为难地把事情告诉了李化吉。 撷芳院的婢女个个水灵,美得各有千秋,因这些婢女养起来,就是专门用来伺候世家公子,是主人随手用来交换的礼物。 含桃便是这样的一个婢女,她既是这样的一个婢女,便没有道理不被谢家的郎君享用,而偏偏谢二郎,很喜欢含桃。 他每回领兵打仗回来,就要把含桃叫过来伺候他,许多的宴会雅集,也都是携着含桃出行,韦氏看在眼里,越发妒忌,只要谢二郎叫了含桃,次日韦氏必然要让含桃跪碎瓷片。 而这回,能叫韦氏这般生气,下了决心对含桃下狠手,也是因为含桃怀了谢二郎的孩子。 府里刚失去了个孩子,韦氏就下了命令,要人用棍子打含桃的肚子,把含桃的孩子活生生打下来。 李化吉听到这儿,就知道这件事她不得不管了,她急匆匆地整顿好衣冠,便要去救含桃,忽然想起一个罪无可赦的混账来:“谢二郎呢?他是死了吗?” 谢二郎并没有死,他好端端地和谢狁站着,用很揶揄又带点嘲讽的口吻道:“陛下如今倒真是被皇后吃得死死的,就连这样的场合都肯来参加了。” 两人说这话时,正面对着那黑漆漆的棺椁,那里刚躺着他们刚死的侄女,言谈之间的语气却像是说起了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谢狁瞥了眼谢二郎衣料上沾着的胭脂,转身就走出去了。 结果,他才转身,就见李化吉身边的宫婢匆匆地跑进来,与他请安,又道:“娘娘请谢将军过去。” 谢狁敏感至极,眼刀就往谢二郎身上刮了过去,谢二郎满脸无辜:“我可没有欺负她。” 谢狁道:“既叫你,你就过去。” 他给李化吉撑腰:“她是皇后,你是臣。” 谢二郎的神色便不大好,因为实在想不到李化吉能主动找他说些什么,于是提步跟去,他走了几步,又听见身后响起了脚步声,是谢狁不急不慢地跟了上来。 谢二郎道:“皇后可没有请陛下。” 谢狁答得文不对题:“她要朕回谢家,是觉得崔氏与四郎蹀躞情深,能叫我明白就是谢家的儿郎也有重情重义之人,也一样能做个好父亲。” 他一顿,瞧着谢二郎的眼神越发得冷了下去:“若因为你,而叫她破碎了这个幻想,牵连到朕,朕不会放过你。” 谢二郎耸了耸肩。 他觉得事情哪有这般严重的。 结果,等二位郎君赶到时,看到当时的场景,就发现这绝对是一件严重的事。 韦氏昂着头,带着一众仆从与李化吉对视,向来好脾气的李化吉寸步不让,不肯退去半步,而在她的脚边,是一个虚弱蜷缩着的女郎,她的身下隐有了血迹。 谢二郎没有看到这位女郎的容颜,可是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会儿,还是认出了她:“含桃。” 他的视线缓慢地移到韦氏脸上。 韦氏虽强悍,可其实是最弱势的那个,尤其是看到谢二郎到了这儿,她想到含桃还怀着他的骨肉,韦氏却没有叫他知道就要把孩子用这种极其残忍的方式给打了,谢二郎重视子嗣,必然不会放过她的。 可是韦氏不能退让,她不是善妒的女郎,即便不情愿,也给谢二郎纳了很多妾侍,宽容地叫她们生下了许多的孩子,可是含桃这样的人,也配生出个冠着谢氏的孩子吗? 韦氏不同意。 可偏偏这李化吉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非要阻拦她。 “便是再容不下这个孩子,你请大夫来,给含桃喂一剂药都是好的,为何非要用这般残忍的方式去堕她的胎?” 她居然还有脸问得出这样的话! 这个出身卑微的村妇,却比建邺的每个女郎都有好运,能嫁个一心一意对待她的郎君,她哪里知道与别的女郎分享郎君的苦,又哪里懂得任着一个个庶子庶女出生长大,听他们叫自己母亲的苦。 什么都不知道,竟然还敢跳出来劝阻她。 韦氏冷着脸:“这是臣妇的家事。” 谢狁道:“化吉母仪天下,管得了天下所有的事。” 他也见到了那滩血,怕李化吉受了刺激、闻了难受,便走过去,轻轻地将她护到身后。 又看着含桃:“出了什么事?” 含桃曾被送到谢狁屋里去伺候他,可谢狁非但没领情,将她直接扔了出去不说,还命人连夜撬了鹤归院的地砖换上。 可以说,含桃在谢狁这儿受得耻辱是最多的,也多亏谢狁,让刚被谢府养大,稀里糊涂的含桃明白了自己的身份,将奴婢二字深深德嵌入自己的骨头里。 她就连为自己伸张正义也不敢,委委屈屈先认了错。 被拦在后面的李化吉怒道:“你何错之有?是谢二郎三番五次找你,你身为谢家婢,拒绝得了吗?是你想要怀上谢二郎的孩子的吗?” 原本还事不关己站着的谢二郎闻言,狭长的眼眸立刻眯了起来,看向含桃:“你没有喝避子药?” 含桃仿佛犯了极大的错,怯生道:“有一次,因为要陪着二郎君玩乐,没有来得及喝。” 她说这话时,脸上露出了羞耻的神色。 韦氏没说话,但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很容易让李化吉看出她想说的是‘装什么装’。 李化吉深吸一口气。 谢狁后院干净,这还是她第一次见识到世家那复杂的家事,实在让她难以接受。 一个正常美满的家庭,夫妻之间怎会如此?郎君又怎么能如此朝秦暮楚,他把妻子当作了什么? 还没等李化吉不舒服完,就听谢二郎道:“打了罢。” 李化吉立刻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这是你的孩子。” 谢二郎挑眉:“只怪他不会投胎,挑选不到一个好母亲。” 含桃的脸色煞白。 尽管她早知她的身份,可是听到这样的话,她还是会生气的。 李化吉瞧在眼里,替她难过,便问:“含桃,你想要这个孩子吗?” 含桃垂下眼睑:“奴婢没有……” 李化吉道:“你只管与我说你最真实的想法。” 含桃就不说话了。 她说出口,就会被人以为是攀龙附凤,野心太足,但含桃只是没了家人,想要让自己有个依靠罢了。 李化吉明白过来,目光就直勾勾地盯着谢狁:“郎君。” 谢狁感觉自己被李化吉死死地捏住了后脖颈。 他心知这个孩子留不得,谢家是绝不会允许这样的孩子出生的。至于含桃,身为撷芳院的婢女,还敢不喝避子药,偷偷地怀了孕,更是该死。 若李化吉不在这儿,他必然会叫人把含桃乱棍打死,拖出去埋乱葬岗了。 只是,李化吉在这儿,这样的话他不敢说出口,也不能说出口,她都打算帮助他改了性子了,谢狁就知道是自己露了马脚。 这次李化吉肯原谅他,不代表下一次还会,而谢狁深知自己性格恶劣,若是彻底暴露在李化吉面前,兴许她就觉得他朽木不可雕也,一气之下,不管他了。 他不能这样,这还是李化吉第一次有意识地想要管他。 谢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万不能叫李化吉寒了心,于是毫不留情地甩出责任:“如今当家的是二兄,便由家主做主罢。” 李化吉却不轻易上当,学他说话,阴阳怪气的:“郎君君临天下,管得了天下所有的事。” 第78章 含桃肚子受了那几杖, 就算要保,这孩子也是难保的,谢狁粗略判断完毕, 便道:“先请大夫给……”他记不得含桃的名字, 便瞥了她眼, “诊脉。” 大夫很快就来了。 含桃被抬进了屋子,能决定她命运的几个主子都不关心她的身体, 连屋子都不屑进,就在外面,是候着给个答案,也是在为自己据理力争。 最为激烈的是韦氏,她不会允许李化吉越俎代庖留下这个孩子,这绝对会是她的耻辱。 她与李化吉说了很多, 样样件件都是委屈。她说这些年给谢二郎纳了多少的妾侍, 养了多少不属于她的孩子, 忍受着得宠的妾侍的挑衅, 还要接受那些孩子叫她母亲。 每说一件,韦氏的怨恨就深一分。 而谢二郎根本不在乎, 他只留下了一句:“这个孩子, 无论留不留得住, 我都不会要。” 便走了。 他不在意妻子的怨恨, 也不在意含桃的苦难, 或许在他眼里, 韦氏和含桃其实都只是工具, 唯一的区别就是功能不同罢了。 李化吉就想到最开始谢狁娶她, 也只是将她当作一个工具而已。 她在慢慢地回忆,想回忆起一点谢道清和谢夫人的恩爱, 但也是无果的,因为谢道清无事就不登谢夫人的门,他宁可去要撷芳院的婢女陪着,也不愿与家人坐在一起吃顿饭。 李化吉不自觉问道:“谢家,向来如此吗?” 韦氏不明所以:“什么向来如此?” 她如此薄情 第72节 负手而立的谢狁耳朵却尖,他听不见韦氏的哭诉,却能精准地识别出小妻的疑问,又适时地露出个苦笑来:“父亲与母亲是遵着王谢二家的世婚之约联的姻,哪有什么感情。” 韦氏一震。 父母不合与他们这样的人家来说,其实是最正常的。甚至于,在韦氏的一贯思维里,都不会用感情去判断父母之间的关系,她只在意父亲是否给足了母亲作为正妻的尊重。 既然就连韦氏都不在意父母是否有感情,谢狁这般的郎君又怎会露出这般的神色呢? 好像父母没有感情,很叫他委屈了似的。 韦氏正想不明白,就听谢狁道:“化吉,我后院干净,你便不知道其实世家的后院糟心乱事实在多,和你那个小小的家一点儿也不能比。” 李化吉拧眉:“可你们到底是一家人啊。” 谢狁冷笑:“一家人又如何?父亲不喜欢母亲,有段时间很宠某个侍妾,叫母亲很不满,便给我喂了药,叫我生了场大病,好栽赃给那位侍妾。” 李化吉震惊:“啊?” 谢狁垂下眼睑,嘴角耷拉了下去,好似并不愿意回忆:“都是过去的事了。” 李化吉就露出了那种很无措的愧疚的表情:“你从未与我说过,我竟不知,倒叫你想起伤心事,让你伤心了。” 谢狁勉强牵了牵唇:“无妨,好些年了,我早不在意了。” 只叫韦氏惊得嘴巴都合不上。 谢狁怎么会露出了这种表情? 他还是那个寡恩薄义、高不可攀、自傲自负的谢狁吗? 他这般暴露过去伤痕,主动流露脆弱的样子,哪有过去高傲的模样,反而像是条摇尾乞怜的狗。 韦氏只觉天崩地裂,难以接受,就见原本还生着气的李化吉,听了谢狁的话,倒愧疚起来,她主动靠近了谢狁,手悄悄地 探进了他的掌中,轻轻地牵了牵他。 这是种无声的安慰。 谢狁人高马大的,李化吉站在他一旁,明明只能到他的胸口,他却莫名矮了截似的,靠着李化吉的肩,道:“多谢化吉,还有你愿意陪着我。” 韦氏又无声地睁大眼。 她觉得谢狁这不要钱的样子很眼熟,稍微想了一下,倒真叫她想起来了,谢二郎后院的那些侍妾,最擅长的不就是这样装可怜吗?明明一分的痛苦却能被夸张到十分,就是为了把郎君的心勾到她那儿去。 谢狁怎么好得不学,尽学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而且谢狁,怎么有脸学得下去的? 正当韦氏的认知世界又无声无息崩塌了回,那大夫终于走了出来。 含桃的孩子可保,也可不保。只是就算要保,含桃也要吃很大的苦头,生育时极容易难产,而若不保,含桃性命无虞,但此生再无可能有孕。 李化吉听得心情压抑起来。 她不能再逼谢狁了。 尽管她很想逼谢狁,可是就在刚才她已经意识到了,谢家就是这样的谢家,生长在这样的谢家,谢狁还能滋生出情谊来,已经很不容易了,所以她不能再一味地逼迫谢狁了。 李化吉得想另外的法子。 她的手还在谢狁的掌心里,她轻轻勾划了下,将他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 “郎君,我想和含桃单独说会儿话,好吗?” 她站在他面前,但谢狁总要低着头,才能看到她,看到她狐狸眼弯弯,潋滟住水波,脸上的绒毛在阳光下尽显柔和。 谢狁其实很不愿李化吉与含桃有交集,因他很看不上含桃这样的婢女,觉得她肮脏无比,如果李化吉和她在一起,一定会被带坏的。 可是李化吉这样看着他,叫谢狁没法拒绝她,于是他点了头。 谢狁点完头就后悔了,他想,等李化吉见完含桃,她这身衣服就不能要了,还要让她好好沐浴熏香。 李化吉走进了房内。 因谢狁不屑踏进撷芳院,于是临时收拾出来来一间厢房叫含桃躺着,里面空空荡荡的,含桃瘦弱的身子躺在那薄薄的一片,好像随时都会消失。 她在哭。 李化吉刚走进去,她就道:“娘娘,奴婢想错了,奴婢不要这个孩子了。” 李化吉温和地问道:“为何?” 含桃明明很舍不得,哭得泪流满面,说出来的话却是理智的:“奴婢因为孤独,所以想留下这个孩子,可是对于这个孩子来说,这是不公平的,他有奴婢这样的阿娘,会活得很苦的。” “娘娘,若是可以,奴婢只想求另一个恩典,可否让奴婢脱了奴籍,离开谢府?” 李化吉叹口气,刚要在她身畔坐下,含桃忙提醒她:“娘娘不要靠奴婢太近,陛下不喜。” 李化吉顿了一下。 她想起了含桃曾说过的事。 谢狁看不起撷芳院的婢女,把她们当瘟疫一样防治着。 李化吉道:“可是你身子不好,还要堕胎,把你留在谢府我不放心,我是一定要管你的。” 含桃忍着泪意摇摇头:“娘娘只要让奴婢出府就好了,奴婢并不娇气,什么都受得了,只是堕胎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李化吉叹息,怜爱地摸了摸含桃的脸。 含桃想躲,李化吉却不容她拒绝:“你放心,我会护你的。” 说完这话,她就提着裙子走了出去。 “郎君。” 谢狁正在琢磨该怎么瞒着李化吉将身上的衣服给烧了,就听一声脆响,是李化吉主动唤他,他转身过去,李化吉提着裙边从台阶上迈着细碎的步伐走了下来。 “我有些累了。” 谢狁闻言,毫不犹豫地张开双臂,将李化吉搂到怀里:“我抱你回去,好不好?” 李化吉摇摇头:“含桃的事还没解决,我不想回去。” 她脸上露出了些倦色,望向韦氏,韦氏僵着脸看她。 李化吉道:“含桃愿意把这孩子打了,但条件是要出府。” 韦氏硬邦邦道:“随她。” 韦氏不是非要含桃死,她只是不愿府里有个挑衅她权威的存在。 谢狁见韦氏也答应了,就觉得这事可以圆满结局了,便道:“这会儿可以回去了?” 李化吉却道:“可是含桃身子虚弱,我担心她,所以想收留她一阵。” 谢狁想都没有想:“不可能。” 李化吉没有再如以往那般强硬的态度质问他,而是软软地看着他:“为什么?郎君,你便这般狠心?” 谢狁受够了李化吉的厌恶,忽然能得到她这软软的目光注视,心里很不忍,不愿辜负她的期待。 她能对他有期待,说明还是觉得他有药可救的,对吗? 谢狁想要满足李化吉的期待,可是他的偏见根深蒂固,本就难以改变,何况他还很担心含桃会带坏李化吉。 戏子、侍妾的狐媚手段真的太厉害了,就连谢狁用心学了几成,就能让自己脱胎换骨成功成为了另一个人,让李化吉都对他改观了不少,当这样一个以狐媚为术的女郎与李化吉朝夕相处,万一也让李化吉变得放浪形骸、水性杨花,他该怎么办? 李化吉都不还没有喜欢上他呢。 谢狁道:“我们可以给她安排一个清净的去处,让她好好养身体,为什么非要带到你的身边呢?” 李化吉道:“因为我不相信谢二郎,谢二郎不似郎君这般有情有义,含桃怀了孩子,对他来说,无异于背叛,我担忧他会杀了含桃。” 她轻轻地说道:“谢二郎到底有前科,他对自己的发妻尚且如此冷漠,何况一个区区婢女,与他来说,杀死含桃与捏死一只蚂蚁无异吧,所以我不敢信他。” 谢狁默了会儿,道:“你当真觉得我有情有义?你从前还说我薄情寡义,你甚至都不信我的告白之言,可是你现在说我有情有义,化吉,你当真是这般想的吗?” 李化吉点头道:“对啊,我是这般想的。谢狁,我从前并不了解你,以为你当真断情绝爱,现在才知道原来你是这样的出身。你很厉害啊,谢狁,有这样的家人,你还能靠着自己,一点点学会情爱。” 她笑眯眯的:“所以,谢狁,你会救含桃的,对吗?” 第79章 谢狁望着李化吉的笑, 仿佛生了辉光似的,将他往日里心中那点阴暗的角落短暂地照亮,拢下许多不可多得的暖意。 他半边身子都快酥麻, 像是被下了软骨散, 只想依依地靠着李化吉, 抱着她的身子,心贴着心, 去感受她的心脏是否与他 一般雀跃地跳动着。 谢狁不自觉道:“好。” 他又做了退让。 李化吉准备把含桃放到李逢祥的府邸去,不叫含桃碍着他的眼,她是如此地为他着想,谢狁高兴不已。 ——实则李化吉只是想让含桃安生地多休养段时间,若是与谢狁住得太近,心绪不安, 难免影响养生。 但这种小细节谢狁是不会在意的, 若非碍着有外人在, 府里还在举办丧典, 他会直接把李化吉带到鹤归院,放下帘帐, 好好地亲亲她。 可李化吉一定不会让他这般做的, 为了摆脱‘冷血无情’的印象, 谢狁只好忍下心中的欲.望。 李化吉处理完含桃的事后, 又回去陪崔氏。 谢家人多, 可真正为小侄女伤心的只有崔氏和谢四郎了, 但李化吉回到奠堂的时候, 谢四郎并不在, 只有崔氏伤心地哭着,她的婢女急得不得了, 手里捧着参汤劝她喝一口。 崔氏镇日哭,也吃不下饭,人已经很憔悴了,要靠喝参汤续着命,可她连参汤都喝不下。 李化吉见婢女着急,也一道陪着劝崔氏,宽解她,可是丧女之痛岂是常人能感同身受的,崔氏只摇头无声地哭着。 李化吉没了法子。 忽听崔氏哑着嗓子道:“娘娘这胎是男儿还是女儿?” 李化吉见她肯开口,松了口气,道:“孩子还在肚子里,哪知道男女?不过无论是男女,我都是喜欢的。” 崔氏麻木道:“臣妇便祝娘娘此胎可一举得男。” 李化吉听出她话里有话转过头去,就见崔氏双目直直地望着女儿的牌位,两行清泪从眼角滚到下颌。 李化吉不安:“怎么了?” 崔氏不答,她的婢女争先恐后地回答:“四郎君想把外头的儿子接回来,养到四少夫人膝下呢。” 她如此薄情 第73节 李化吉还没反应过来:“外头的儿子?谢四郎不是没有纳妾吗?” 婢女小声道:“可是四郎君养了外室,还在外面生了小郎君,只比我们的女公子小一岁呢。” 李化吉惊之又惊,她并不了解崔氏和谢四郎的感情,但韦氏说过二人是佳偶天成,谢四郎无妾无通房,待崔氏极好,可竟然也在外头养了外室。 崔氏凄然一笑:“因我生囡囡时难产,坏了身体,这辈子难有孕,他就在外头养了一个,算算日子,大约是我刚被大夫判了命数,他就在外头物色了人。娘娘,谢家的郎君无情无义,你莫要轻信了他们的甜言蜜语去。” 谢狁此番陪李化吉回来,他的改变就连崔氏这般肝肠寸断的人都注意到了,崔氏就想起了谢四郎素日那一往情深的模样, 只觉讥讽无比。 她是柔弱心善的女郎,便好心地提醒李化吉,叫她莫步后尘。可是提醒完了,又慢慢反应过来,就是知道了又如何?已经嫁给了谢家的郎君,哪有回头路可走。 于是自嘲一笑。 李化吉这一日下来,是又累又惊,还觉得苦闷无比,于是等回了宫,李化吉就小产了。 满宫大惊。 太极宫灯火通明,负责管理李化吉脉案的太医在寝宫里助产,其余的太医在外头乌泱泱地跪了一地,谢狁在外着急地走来走去,听着里面李化吉痛苦的惨叫声,谢狁咬牙:“孽畜!” 听得皇帝这般形容未出生的皇儿,太医哗啦啦地跪了一地,惊恐地连头都不敢抬。 可这是谢狁的真实想法。 所以他不喜欢孩子,这样折磨李化吉的孩子,他怎么可能喜欢得出来?他恨不得现在就把这个孩子掐死,让这个孽畜也体会体会他给李化吉造成的痛苦。 但等血水一盆盆送出来时,谢狁连恨都没了,他脚底发软,巨大的恐慌从他的心底升起,他踹开寝殿的门,不顾嬷嬷太医们的阻拦,赶到了李化吉的床边。 他紧紧握着李化吉都是汗水的手,将脸埋了进去,滚烫的泪水一滴滴地落到李化吉的手背上。 “若你死了,我给你陪葬,化吉,你别怕。” 李化吉疼得耳朵嗡鸣,谢狁的话只如蚊咛般细微地钻了进来,她吃力地抬起眼皮看了眼谢狁。 他跪在床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将脸贴着她握起的手背上,看不见他的脸,却能感到他滚烫的泪珠。 李化吉小声问道:“谢狁,你在哭吗?” 谢狁猛地抬头看向李化吉,他眼尾发红,睫毛上挂着摇摇欲坠的泪水,那向来无情的乌目此时被泪水浸润得仿佛曜石般,黑得剔透。 李化吉就笑了:“原来你还会哭啊,真好啊,谢狁。” 是真的很好。 大年初五,丑时,李化吉诞下了公主。 史书载,帝大喜,合宫分赏,又于公主满月时册封她为皇太女。 史书仅寥寥记了一笔,却不知背后的歪绕实情。 那日祭奠,李化吉在奠堂陪着崔氏,谢四郎却将谢狁叫走,与他说了件事。 如今当家的其实是谢二郎,只是谢狁做久了家主,因此谢四郎还是习惯先与他说,于是谢狁就知道了谢四郎外室生子的事。 谢狁没什么反应。 谢四郎便道了句:“果然二兄三兄都能理解我,偏芸娘不能,我虽喜欢她,但也要为子嗣考虑,膝下只有一个女公子,像什么样子?”他觉得已经自己已经很为崔氏考虑了,“为了不叫她伤心,我处心积虑瞒了那么久,都不敢叫她知道。” 谢狁当时是没有回什么的,他不觉得谢四郎的事与他有何干系,只想着奠堂都是香灰,空气浑浊,李化吉恐怕吃不消,他要早点带李化吉回去。 但李化吉闷闷不乐的,不肯回去,非要陪着崔氏。 谢狁就觉得不对劲了,他不关心谢四郎,可李化吉显然很关心崔氏,听她哭哭啼啼地说了许久的话,等走出奠堂时,她已经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然后就小产了。 于是谢狁大怒,他把谢四郎叫到宫里骂了一顿:“什么时候不能说?你非要挑那时节说,你女儿还没下葬。” 谢四郎皱着眉头:“原也打算还瞒着,但不妨被芸娘察觉了踪迹,实在瞒不住了,我又想着她也没了孩子,又不能再生养,迟早要认这个孩子,因此没否认,否则又要被她揪出一个错处。” 谢狁怒道:“那也管好崔氏的嘴,让她不该说的不要说。” 他不能罚崔氏,因为知道李化吉醒来后肯定会责备他,可谢狁觉得必须要有人为李化吉的小产负责,于是他罚了谢四郎,以家风不正为由,罚了他的俸禄,叫他在家闭门思过。 罚完之后,谢狁还觉得心有余悸,尤其是他问出了崔氏在灵堂时和李化吉说的话,谢狁更是一阵后怕。 李化吉原本就不足够相信他,现在又被人挑拨,恐怕刚回温的感情又要落到原点去。 于是谢狁左思右想,决定不管孩子刚落地,受不受得住这样的皇命,直接封这个刚出生的公主为皇太女。 他刚起了这个念头,就遭到群臣的激烈反对。 于是谢狁舌战群儒三天三夜。 臣子说女子不如男,女子头发长见识短。 谢狁冷笑:“朕的种,怎么就不如人了?” 臣子举出许多后宫女子干政的祸事来,他们说一件,谢狁就让户部尚书说一个荒唐男皇帝,最后把臣子说得不吱声了。 还有臣子出列:“陛下如此着急封皇太女,可是娘娘伤了身子,往后不能有孕了?” 谢府刚出了这样的事,实在不能叫人这般联想。 谢狁道:“朕不是谢四,皇后也不是崔氏,朕只是不舍得皇后再生育了。” 又有臣子勇敢地出列:“既如此,陛下可以广纳后宫,让其他妃嫔替娘娘开枝散叶。” 谢狁不能理解:“什么叫替?这种事也能替的吗?那不如你跟你娘子替朕生孩子,朕直接把你生的孩子册封为太子,让他来继承皇位,如何?” 吓得臣子们不敢再吱声。 谢狁满意地将册封的事就交给礼部去办了。 李化吉是宫里最后知晓这件事的。 因她小产,谢狁怕她又有什么闪失,连地都不肯叫她落,只让她在太极宫坐月子。又变着法子,请女先儿来说书,还叫人买了许多的玩意给李化吉解闷。 自然,谢狁是不会把朝堂那无休止的争吵告诉李化吉的,于是等她知道的时候,册封的旨意都下了。 李化吉若有所思。 碧荷还与李化吉道喜:“可见陛下有多喜欢我们的小公主。” 在碧荷看来,谢狁当然是喜欢小公主的,毕竟这头一份的皇太女的殊荣,古往今来,有多少个女子有幸受得起? 可李化吉不觉得。 她觉得谢狁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孩子。 尽管他让小公主做了皇太女,吃穿用度上也足够精细体贴,可是孩子落地至今,谢狁都没有抱过她,没有悄悄地跟她说过话,就是李化吉问起孩子取名的事,他也心不在焉的。 甚至孩子还那么小,他就迫不及待想把孩子移宫移出去了。 李化吉很肯定,谢狁对孩子是没有父爱的。 这不行,李化吉是不能让自己的孩子生长在一个残缺的家庭里,等到将来长大了懂事了,还要为父亲不喜欢自己而落泪、自省,那太痛苦了。 那又是个小女郎,李化吉不忍心叫她过上和谢狁一样的生活。 李化吉想了一下,和碧荷说:“让奶娘把孩子抱过来,我要亲自养她。” 第80章 谢狁处理完公务, 兴冲冲地回了太极宫。 他知道此时册封皇太女的好消息一定传回了太极宫,因此他安心回去等李化吉的夸奖。 寿山将殿门推开,地龙烧得暖, 养在瓷瓶里的红梅开的艳, 仿佛春意融融。 李化吉正拿了个拨浪鼓, 摇着逗弄小公主,小公主那大大的水灵的眼珠追着弹丸, 被逗得咯咯直笑,肥嘟嘟的脸颊上露出小小的酒窝来。 许是小公主太可爱了,李化吉一边摇着拨浪鼓,一边用手指逗弄她,还低头轻轻地嗅她身上的奶香。 谢狁嫉妒的双眼都在滴血。 他把碧荷叫来:“化吉体弱,怎么只叫她带孩子, 奶娘呢?” 不等碧荷答, 就见李化吉抱着小公主, 从内室慢慢走了出来:“奶娘到底不是亲娘, 这是我的孩子,我想亲自抚养她。” 谢狁并不赞同:“你只是当下无事, 等日后还有很多事情要忙, 没有时间养一个孩子。” 李化吉道:“但至少我现在还有时间。郎君, 我们是囡囡的爹娘, 多陪陪她, 不好吗?我从前就一直想着, 若有一日我成了亲, 有了自己的孩子, 一定要和自己的郎君好好养育她,告诉她拥有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爱, 郎君,你愿意陪我实现这个梦想吗?” 她说着,边把怀里那香香软软的孩子向谢狁递了过去。 谢狁的脸色微僵。 他并不喜欢孩子,尤其是想到这个孩子给李化吉带去了那般多的痛苦,他就更加喜欢不起来了。 可是李化吉耐心好,细声细气地把她的幻想描绘给他听,尽管谢狁仍旧不能接受那么美好的画面里有个多余的孩子,可是他还是会不自觉地被李化吉的话吸引。 这是她的愿望。 谢狁默声叹气,只好抬起胳膊,把孩子接了过来。 或许是这对父女天生不对付,孩子离开李化吉的怀抱时很不情愿,尽管小手小脚没什么力气,但仍然软软地抱着李化吉的胳膊,将软嘟嘟的脸贴着阿娘的肌肤,求啊讨好的,就是不肯离开。 这倒是叫谢狁吃起味来,他原本很不情愿管这个孩子,现在却是迫不及待地把孩子从李化吉身上摘了下来,手随便一搂,将她抱在怀里,便不去管她了,只跟李化吉说话,问她今日吃了什么,玩了什么。 小孩很快察觉到了父亲的冷漠与嫌弃,她不满地蹬起没什么力气的双腿,撑着双手向李化吉咿咿呀呀地叫着。 李化吉看了她眼,又瞥向谢狁,谢狁无奈,只好正了些许态度,将小孩的双腿双手禁锢住,不叫她乱求助。 让李化吉看得直叹气。 但她并不打算帮谢狁,感情这东西是要慢慢培养的,说难听点,养久了的宠物还有感情,更何况公主与谢狁还是血脉相连的父女。 于是她总是有事没事,就趁着谢狁在时,把小公主抱过来,叫他带着玩。 就这么让谢狁勉勉强强地把小公主养到了三岁。 这三年,算是大晋休养生息的三年。 谢狁在地方鼓励开办私学,重启了科考,广纳贤才,吸收了寒门弟子入仕,虽这帮寒门子还不能与诗书传家的世家形成抗衡势力,但好歹也倒逼世家弟子一改往日重清谈、轻玄学的醉生梦死的作风,让官场之气清正了不少。 同时因为重新丈量、分配了土地,打击了豪强,又整治了各地匪患,整顿了户籍,让百姓得以休养生息,国库收入逐渐充盈,谢狁的目光终于可以投向了北朝。 他要北征。 既然谢狁要北征,李化吉就要负责监国。 她如此薄情 第74节 好在经过四年的从政,李化吉在朝中的威望已经很足,基本没有大臣提出什么反对意见。 于是北征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所有人都匆匆忙忙的,唯有谢燕回最高兴。 无他,只因该死的老父亲终于可以滚蛋,没有人跟她抢阿娘了。 这三年,这对父女形成了一个默契,李化吉在时父慈女孝,但若李化吉不在,那就互相看不过眼。 谢狁常常怀疑,谢燕回并不是李化吉的孩子,否则为何她顶着张与李化吉极为相似的脸,性格还那般恶劣讨人厌。 是因为这到底掺杂了他的血统吗? 谢狁不能多想,他只能压制谢燕回,给谢燕回请了大儒来授课,讲君子之道。 谢燕回小小年纪,却从来不信这个,功课做得好,私下却说:“这些道理是用来约束底层百姓的,至于我,”她微微一笑,“我是皇太女,未来的九五至尊,乃是天下人的规则,不需要知道这个。” 比起王道之学,她更欣赏霸道之说,比起君子之论,她更钟情帝王之术。 就连她那小小的学堂,只有三四个侍读,她也要时不时搞一出‘二桃杀三士’的把戏,来实验她的帝王之术,回回闹得大儒与谢狁叹气。 谢狁道:“是朕的种。” 他在谢燕回第一次闯祸的时候,罚她跪了两个时辰,只告诫了她两件事:“可以玩,但后果必须在你的掌控之中。以及,见到你阿娘,记得收起你丑恶的嘴脸,别叫她知道自己究竟生了个怎样的孽障。” 谢燕回不服输,顶嘴:“儿臣多谢父皇言传身教。” 谢狁看着她狼崽子的眼神,那种总是跃跃欲试想要以下克上的神情他实在太熟悉了,熟到总教他看到了自己。 他抬脚,把自己的亲女儿踹倒在地,神色淡漠到残忍:“且学几年。” 当晚,谢燕回就揉着跪红的膝盖和被踹肿的肩窝哭唧唧地去找李化吉上药,李化吉紧张地检查了她的伤口,问她是怎么伤的,谢燕回哭道:“是爹爹。” 李化吉不希望君臣之别出现在谢狁与谢燕回之间,因此当着她的面,谢狁会唤谢燕回囡囡,谢燕回则亲昵地叫谢狁爹爹——尽管转过头父女两都恶心得想吐。 李化吉迟疑道:“阿娘知道是你做错了事。” 谢燕回就知道谢狁那个王八蛋,告状比谁都快,就怕慢一步要被李化吉怪罪。 她哭道:“阿娘,囡囡知道错了,可爹爹也不该下这么重的手,你看,囡囡的膝盖都肿了。” 谢燕回抽泣着把单裤卷了上去,给李化吉看红肿的膝盖。 李化吉眼里流露出了心疼,可还是道:“囡囡,你是皇太女,往后担负着社稷江山、黎民百姓的未来,你爹爹对你严厉也是不得已之举,你该好好反思,去想想该如何领悟仁义。” 谢燕回可怜兮兮地看着李化吉:“阿娘,囡囡知道错了,囡囡就是疼,想和阿娘睡,好不好?” 李化吉道:“你若能在睡前作篇有关仁义的文给我,叫我满意了,我就让你和我睡,好不好?” 谢燕回点头。 谢狁罚她,她就抢跟谢狁抢他的媳妇,看谁抢得过谁。 谢燕回很快做好了文给李化吉看了,趁着谢狁还在为排兵布阵忙碌,她迅速地脱掉衣靴,爬上了李化吉和谢狁的床,替谢狁钻了他的被窝。 “阿娘,快来。” 阿娘香香的,说话也柔柔的,谢燕回可喜欢和阿娘说了。 每回抱着阿娘睡的时候,她总是能睡得特别好,一点噩梦都不会做。 今天也不例外,她幸福地抱着阿娘睡过去前,还觉得老天爷对谢狁实在过于偏心,他那样的人,竟然能娶得到阿娘。 老天爷实在不长眼! 夜半,谢燕回睡得正香甜,就感觉自己的后脖颈被谁拎住了,整个小身子都被拖出了阿娘香香甜甜的怀抱,她刚要尖叫, 就被人捂住了嘴。 龙涎香的味道扑面而来。 是该死的谢狁。 她激烈地挣扎起来,脚踹手打嘴咬,一通胡乱的抗争后,随着谢狁的一声冷笑,谢燕回就被扔出了太极宫。 她那冷漠的父皇堵在宫门口,警告她:“再来,就把你的丹凤阁烧了,直接让你滚出大明宫。” 谢燕回不服气道:“丹凤阁是儿臣的住处,父皇凭什么烧儿臣的住处?” 谢狁冷笑:“整个天下都是朕的,朕没叫你滚出大晋已经是朕的慈心。” 他命黄门关了宫门,由着女儿穿着单衣,披着外袍,在深夜里走回丹凤阁。 但父女两都不会将这个晚上的真相告诉李化吉。 就连受了委屈的谢燕回也会笑眯眯地和李化吉说:“阿爹叫囡囡穿好了衣服,坐了肩舆回去的。” 她讨厌谢狁,但也知谢狁捏着她的把柄。这对父女心知自己的不正常,因此都不敢在李化吉面前戳穿彼此的谎言,就这么维持着父慈女孝的谎言。 李化吉始终没有察觉。 所以当她发现谢燕回对谢狁的出征这般高兴时,还很意外,谢燕回忙回答:“这是于国于民皆有利的大事,也是阿爹实现抱负的机遇,因此囡囡才高兴。” 李化吉忧愁道:“可是战场刀剑无眼。” 谢燕回立刻道:“囡囡自请出宫替阿爹祈福。” 李化吉因为还要忙朝政,脱不开身,便由着谢燕回去了。 谢燕回当然不会为谢狁祈福,她去感业寺供奉了一盏很大的海灯,求的是‘山河一统’。 谢狁这一去,就是大半年。 彼时的北朝正陷入内乱,分州而治,因为三年战乱,各州的兵马粮草都陷入了疲态,谢狁趁着这时节发动北征之战,是很占便宜的。 李化吉则居后方,监管朝政。 这年的科考,录了两个意想不到的人。 谢五郎与李琨。 此时的谢五郎已经不姓谢了,而是跟着郗六娘姓了郗,这是打定主意与谢家划分界限的意思,哪怕昔日的三兄做了皇帝,他也没有相认的想法,老老实实回答了李化吉的问题,就退了下去。 还是后来李化吉与人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谢五郎这些年过得并不容易,不知疾苦的公子去民间滚了一圈,是剥皮抽筋的痛,但也正是如此才叫他了悟,开始认真学习,参与科考,当个能官。 至于李琨,李化吉与他相见,倒是彼此无言了许久,只是如今身份有别,也不好多说什么,李化吉将他安排去了工部,让工部侍郎多关照他一二。 谢燕回注意到了这位李琨的特别,很敏锐地察觉到了阿娘与李琨有难以言说的过往,可是她怎么打听都打听不出来,于是坏心眼地写了封信给前线的谢狁寄去,特意点了李琨。 但她不知道的是谢狁从来不看她的书信,军政又急又多,好不容易挤出来的那点空闲时间,谢狁全都用来翻来覆去地看李化吉写的信了。每回看完,还不舍得藏起来,都要把最新的一封折叠起来,塞进怀里。 就好像李化吉仍旧陪在他身边,与他一道在战场上并肩作战一样。 所以当半年之后,谢狁终于可以得偿所愿还都长安,李化吉寄来的那些信都淋着鲜血,好多字的墨水都被浓血洇开,看不清了。 不过还在谢狁都会背了,他为了不让李化吉担心,便一字一句把这些信都默写了出来,带回了建邺。 王师还朝那日,皇后亲自打开城门,迎出十里地,去接这支荣耀之师。 铁蹄踏地的声音如雷般滚滚而来,黑甲如云压着建邺城,戈矛如雪刺亮文武大臣的眼,他们翘首期盼,期盼他们的君王归来宣布,南渡的汉人终于可以北归,将百年前被胡人驱逐南下的耻辱洗刷掉。 既然屈辱被清洗,汉人终于可以去想一想他们的新国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