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炉雪》 红炉雪 第1节 《红炉雪》作者:不辞镜 本书简介: 戚门有女,行五戚玦。 烟柳之貌,娇艳无匹。 十五岁认祖归宗,人人诟她是出身微贱的娼门外室所生。 十八岁领兵阵前,她以一己之身将万千百姓护于身后,人人叹她是不让须眉的平南县主。 但只有戚玦自己知道,她只不过是前朝夺嫡落败后,一缕罪孽无数,老天都不收的亡魂。 抬手弄风云,落子定乾坤。 戚玦此生所求,不只是为前世枉死的至亲昭雪,亦是为实现少年时不可得的天下之志。 幸而此生并非孤身纵马,她身边便多了个总是对她忽闪着大眼睛的小少年。 小少年和她一样,孑然一身如沧海浮萍。 戚玦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孑然一身?去他的孑然一身! 【备注:群像,he,年下,1v1,正文已完结】 第1章 灵堂初见 夏末初秋的子夜,山间的风寒浸浸的。 许是因为失血过多,耿月夕只觉自己冷得似溺在片如水的月色中。 顺着年久失修的木梯,她跌跌撞撞爬到山顶那座废弃的高台上。 而高台之下—— 遍地寒芒,兵甲铮铮作响。 为首的是个红帔加身的男子高居马上,夜太暗了,耿月夕看不清他的脸。 那人的声音泛着寒:“你已穷途末路,如若肯降,本王可以留你性命!否则……” 蓦地,他的声音被耿月夕的笑声打断。 她在高台之上,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待笑够了,才缓缓开口。 “否则什么?江山已定,家门已覆,殿下莫非觉得,徒留我残命一条,便能让月夕感恩戴德吗!” 旋即,她眸色一寒:“不过……如果殿下是为了那东西,还是免了吧,若东西在我手上,如今穷途末路的就该是殿下了!” 披着月色,耿月夕缓缓扬起下巴,深深浅浅斑斓着血渍的嘴角松弛的瞬间,竟带着些许释然。 “殿下……我们错了,这世上,权位之争从来都以性命为祭,我们凭什么是例外?” 说罢,她的目光重新落回那人身上:“相识十数载,月夕以为殿下乃世间豪杰,只可惜,射艺一事,却终究不曾胜我。” 正当底下的人默然之际,耿月夕撑着身子,对着他,猝不及防拈弓搭箭—— “耿月夕你疯了!” 却见她婉转一笑:“不知今日,殿下可否接下我这一箭!” 未等她放箭,底下便已响起一阵哗哗的兵甲碰撞声,而后成片的寒光如狼目窥视着她。 弦声作响,漫天箭雨反射着月光,霎如火树银花朝她落下…… “停手!停手啊!!!” 耿月夕耳畔,他徒劳地声嘶力竭着。 一阵失重感过后…… …… 戚玦猝然惊坐……布满细汗的脸苍白得有些透明,显得眼角的红晕愈发浓艳。 窗外,已是晌午。 见她醒了,琉翠连忙迎上来:“姑娘又做噩梦了?” 戚玦怔怔,不语。 一个月了,她已经连续一个月做这同一场梦了。 梦里的一切,在醒来后变得模糊不清,就连梦中用于呼唤她的名字,她也不记得了。 见她不说话,面前不过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哀叹:“自从温娘子过身后,姑娘便夜夜不得安枕,哪怕为了自己的身子,姑娘也该宽心才是。” 她这才想起来,她已经进戚府满一个月了,她那个身为外室的娘,也已经死了整整一个月。 强挤出抹笑,她点点头:“起身梳洗吧。” 就在此时,忽听一阵打砸叫骂声,自院门由远及近。 琉翠一激灵,下意识地挡在戚玦身前。 砰的一声,梅院正屋本就岌岌可危的房门被一脚踹开,几个仆妇一拥而入,气势汹汹闯入寝屋。 为首的仆妇五大三粗,声若铜锣:“日上三竿,五姑娘倒睡得安稳!只可惜夫人却因姑娘彻夜未眠,还望姑娘随奴婢们走这一趟!” “你们要做什么!”琉翠抻着手臂,煞有一夫当关之势。 只可惜小丫头挡不住来者不善的粗壮仆妇,被一把搡开,一群人扭着戚玦便将她带走。 …… 戚府最北,祠堂。 她被人从床上一把提起来,浑身被扭得几乎散架。 这些妇人若是单独与她较量,没有一个能动她一根头发。 只可惜她生得瘦弱不堪,再高的招式也难敌一群粗蛮之辈的蛮力压制。 至于她那位嫡母,寻衅磋磨她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短短一个月,她早已经摸清这人的路数,所以连挣扎都懒得,只任由她们摆布。 只是这次……她倒是有些意外。 祠堂的偏厅中,烛火通明,白幡随风摇晃,周围摆满了纸人和祭器,房间正中便是一口棺材。 这是一个……灵堂? 谁死了?! 未来得及多想,她便被一把掷在地上,随即,便是一阵棍棒交接,打得她连问一句的机会都没有。 待那些人停手后,她伏在地上呕了口血。 正此时,戚玦的眼前被一片阴翳覆盖,一双素白的绣鞋映入眼帘。 戚玦恍然抬头。 那张居高临下的脸生得极美,清眸丰颊,螓首蛾眉,尤其是一身素麻,更衬得人清隽柔美,倒应了那句“女要俏一身孝”。 “……宁婉娴?”戚玦喉咙嘶哑:“你家谁死了?” 宁婉娴眼底的腥红更添几分,她蹲了下来,一把扼住戚玦的下颌:“你害死了我爹却毫无歉疚,戚玦……你当真不得好死!” 戚玦一愣:“你爹死了?节哀。不过……与我有何相干?” 宁婉娴闻言愈发狰狞,几乎是咬牙切齿,掐着戚玦的那只手,指甲深深嵌入下巴:“我爹本就病重,汤药一日不曾离口,若非你昨日摔了我爹的药坛,他又怎会因为少了一帖药就暴毙而亡!” 说到这里,她撇了戚玦的下颌,又从仆妇手里抢了竹笞,噼里啪啦打得放炮仗一般。 不是……这太不讲理了! 戚玦想解释,可早已经没了反抗的力气,她瘫软着身子,只能看见血顺着她的掌纹纵横交错地晕开。 也不知道打了多久,大约那几个仆妇也怕惹事,连忙将宁婉娴劝了下来。 “将军明日就要归家,到时自有他做主,宁姑娘切莫闹出性命才好!” 于是乎,宁婉娴这才作罢。 随着一阵落锁声,周遭的嘈杂归于平静。 戚玦浑身上下提不起一点力气,一动不动躺着。 她本是想躺着缓一缓,可等到她终于慢慢找回意识时,才发现外头天色已昏,已是薄暮时分。 她竟躺了足足半日。 烛影摇晃,她摸索着撑起身子,抓起贡品便狼吞虎咽起来。自醒来后她便滴水未进,幸而供桌上茶水瓜果都有。 棺材里的人又不是因她而死,她却为他挨了顿打,吃他点东西不过分吧?横竖他又吃不了。 吃够了,便又撕了白幡替自己包扎伤口。 总之,她爹要回来了,她至少得撑到那时候,才有活命的希望。 寻了个趁手的烛台当武器,戚玦坐在蒲团上,靠着供桌坐了下来。 许是真的虚弱至极,只坐着歇了片刻,她很快无法自制地沉入梦中。 …… 后半夜,感受到陌生的气息,戚玦猛然惊醒。 隐约间,她听见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睡意顿时烟消云散。 她握紧烛台,小心翼翼从蒲团上站起来。 只见后窗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而偏厅正中那抬棺材的沿上……正蹲着一个人,一个蒙着面、头戴笠帽的的黑衣人,此刻似在棺材里翻看什么。 也是这一瞬间,没了供桌的遮挡,黑衣人也发现了她,一瞬的怔愣后,他脚步轻踏朝她而来,足下竟未发出半点声响。 他分明佩着剑,却并不拔剑,而是伸手朝她面门袭来,试图捂她的口鼻。 红炉雪 第2节 戚玦心头一紧,将烛台的烛插对准那人的命门,那人却侧身一闪,轻灵避开。 这时候她才看清,眼前这人个子还没她高,约摸十三四岁,分明是个小少年的身量,头戴的笠帽在他眉目间留下一片阴影,却并不影响他灵活的动作。 即便如此,此人敌友不明,形迹可疑,戚玦不敢心存侥幸,一招一式皆冲着他性命而去。 可此人很是奇怪,分明身手过人,却只是着急躲避,并不反击,似乎……无心取她性命。 就在戚玦分神的须臾,那少年抓住了她的手臂,正好命中刚包扎好的伤口。 戚玦吃痛地叫了声,小少年察觉了她身上的伤,反脚踢飞了她手中烛台,一把将她推开了几步,而后趁机翻窗逃走。 漆黑空洞的窗外,此刻只余虫声寂寂,那少年似沉入水中的石子儿,除了烛影被带起轻微的摇晃,再寻不见半点波澜。 此时,她的目光落在那少年方才站过的地方。 弯腰捡起一条五彩绳编作的玩意儿,很是精美,末尾还坠着玉珠儿,似乎是个戴着保平安用的……长命缕? 她蹙眉:这似乎是他落下的东西。 可他是谁? 难道……这是她嫡母或宁婉娴派来的人? 若是如此,那他踏夜而来,只是鬼鬼祟祟地翻棺材,又是为什么? 戚玦收好长命缕后,决定去看看死得正酣的那位。 棺材之中的人叫宁恒,与她爹年纪相当,长着一张活得不怎么甘心,死得也不太甘心的脸。 这人是宁婉娴的父亲,也是她爹戚卓的同窗旧友,早年在外头做官,只不过犯了事,妻女被发卖,自己也被流放了西北。 戚卓念及情谊,便将他妻女的身契买了下来,安顿在戚家。 再后来,直到一个月前,新帝登基,宁恒才被特赦,发还原籍,这才得以在戚家同妻女团聚。 只不过西北苦寒,他早已经熬废了身子,日日汤药伺候,却终于还是在昨日咽了气,并且还因为她不小心撞翻了从厨房端着药匆匆回屋的宁婉娴,这条命就被算在了她头上。 戚玦翻动着宁恒,想看看刚才那个小少年到底想做什么。 蓦地,她瞳孔一缩,飞快扒开了宁恒的领口——脖子上竟有掐痕! 她心底登时警铃大作:宁恒的死不是因为急病,更不是因为她打翻的一碗药! 正在她打算继续翻看时,耳边突然闪过一阵细微的动静。 她迅速将自己藏到了白幡后,透过缝隙一看,竟又是个蒙面黑衣人! 今天什么鬼日子? 戚玦虽有些功夫在身上,但毕竟瘦弱,方才若非那个少年人无心杀她,只怕她早死了。 且这个黑衣人看着要比刚才那个高大不少,俨然成年男子的模样。 更何况她今天别的没有,新新旧旧的伤不知道添了多少,她手上的伤方才被那么一抓更严重了,血丝丝透出来,现在还疼得发麻,她岂敢妄动? 不出所料,这人也直奔宁恒的棺材而去。 奇也怪哉,这宁恒的骨头是金子做的不成?怎么一个两个都是奔着他来的? 没想到,那黑衣人竟端起个烛台直接丢进了棺材! 登时,大火翻涌,带着股令人作呕的枯焦味。 作罢这些,黑衣人才转身翻窗离去。 偏厅的大门早就上了锁,待黑衣人一走,戚玦便直奔后窗,却发现窗户竟然已经被从外头锁死。 那人方才定是已经察觉到她的存在了! 不止如此,且这黑衣人如此着急前来毁尸灭迹,那他一定和宁恒的死有关……自己这是莫名替人担了罪名。 天将破晓,灵堂外,人影重重,已然有人被这里的大火引来了,大声呼喝着救火,门却迟迟不开。 那大火燎着周遭的供桌和经幡烧了起来,伴宁恒风光大葬……可她才不想陪葬。 戚玦捂紧了口鼻,捡回那烛台,一下下砸在门上,试图把门砸开。 这样的动作挣开了她包扎好的伤口,血丝丝缕缕溢了出来,浸透衣料。 烟熏火燎下,戚玦喘着粗气,脑袋愈发昏沉……今日难道要命绝于此不成? 正此时,只听一声动响,势如破竹。 戚玦撑着门板,回头看向后窗……竟有个人破窗而入,正是方才那个笠帽少年。 第2章 长命缕 戚玦与那笠帽少年面面相觑,笠帽下的阴影让她看不清他的眉目,但她却离奇地从他脸上读出了焦急。 时此刻她也明白了,对方并无恶意。 走水这么许久,不可能没人发现,祠堂偏厅大门紧闭,必是有意为之。 她不能指望着她那恨她入骨的嫡母大发慈悲放她出去。 没等笠帽少年开口,戚玦便当机立断:“我跟你走!” 此刻戚玦早已没了方才的杀气腾腾,火光中,她谗谀一笑:“少侠!” 叫壮士显老,叫小朋友又不大尊重,几个称呼在她脑子里徘徊了一阵,才终于想到个最能讨好这个年纪的人的称呼。 很明显这位少侠愣了愣,而后二话不说,抓着她的手腕就要拖着她离开此处。 …… 戚府的祠堂是间三屋环抱的小院,方才关戚玦的便是西偏厅,为避开火势,他们从后窗绕到了正厅后。 大火将下人都吸引到了偏厅去,无人注意到这两个正躲在正厅后的人。 戚玦扶着回廊的梁柱咳得厉害,待气息平复些,她便郑重其事给这小少年鞠了一礼。 小少年伸手想要阻止,却听戚玦道:“今日之恩,没齿难忘。” 戚玦抬眉,笠帽之下,小少年的眉目被一片阴影覆盖,看不太清,只依稀间能看见他倒影火光的双眼分外明亮,恍然间若静影沉璧。 “少侠今日蒙着面,自有不便之处,我也不好问少侠姓名,若他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还望少侠告知,我虽力薄,但一定尽力相报。” 那小少年欲言又止,终究忍住了,只微微摆手,显得有些局促。 戚玦心中道:这少年倒也谨慎,不露面也就罢了,连声音也不愿暴露分毫。 忽地,想到那条长命缕,戚玦在袖间翻找一阵,试图将此物还给他。 不料此时,只听一阵脚步声—— 有人过来了。 戚玦当即两腿一软,噗通倒在地上。 小少年一怔,差点便要喊出声了。 却见戚玦埋在臂弯间的眼睛睁着,冲他使了个眼色。 随着脚步声渐近,笠帽少年当即会意,他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足下只轻轻一点,便无声无息地翻上墙头,随后,了无踪迹。 来的正是戚府的人,为首地嚷了声:“是五姑娘!五姑娘找到了!” “快……快告诉将军!” 戚玦悬着的心一松:她爹终于回来了。 …… 戚府北面沿江。 一只小船晃晃荡荡飘出了芦苇荡。 小少年从船棚里钻出来时,已然取下笠帽和面巾,露出的是一张十三四岁的脸,沾了汗水的碎发散乱着贴在额前,一双眼睛倒映着逐渐转白的天光,清透明亮。 他换了身带着金丝暗纹的黛蓝色圆领袍,又将夜行衣揉成一团沉入水中。 一声闷响,船停靠在北岸,晨光熹微,早市上已有三三两两早起的百姓。 小少年在衣裳外头罩了件云兽暗纹的玄色帔风。 那帔风的系带还坠这赤色玛瑙,十分精致,俨然一个小贵公子。 夏末的清晨,他将帔风又仔细裹紧了些,整个人便混进了早市之中,再难寻觅。 …… 戚玦本是装晕的,只不过,受伤后的身体疲弱不堪,竟真的昏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然是午后。 太阳斜斜从纱窗透进来,床头还放着个水盆,屋子里一股淡淡的药香。 她抬手,身上的伤已经仔仔细细地重新包好,手臂上伤也已经厚厚敷了一层药。 恍惚着躺了许久,她这才隐约想起:昨晚她爹回来了。 否则依她嫡母的性子,莫说疗伤,只怕早就把她拿席子一卷拖去埋了。 琉翠那小丫头进门的时候见她醒了,忙不迭去请了大夫来瞧,幸而并无大碍。 大夫前脚刚走,她爹后脚就来看她了。 琉翠将她扶着坐起身后,又轻手轻脚在她后腰垫了个软枕。 她一抬眉,正撞上夫妇二人的视线。 话说她爹戚卓,潢州兵马司指挥使,正四品忠武将军,大梁国南境声名显赫的镇山虎,却生得身长玉立,眉宇间带着几分温雅,乍看倒像个文臣。 这是她第二次见戚卓,上一次,还是她娘死的那天。 不错,自她出生起的这十五年间,戚卓从未看望过她,哪怕一次。 只因为她虽为戚卓的亲生女儿,出身却并不磊落,她娘没有三媒六聘明媒正娶,甚至连个妾礼都没有。 只是一个阅人无数的娼女,遇上个始乱终弃的浪子,生了个没名没分的私生女,然后一拍两散,老死不相往来的烂俗故事。 红炉雪 第3节 如果不是当初的风流轶事闹得人尽皆知,戚卓也不会为面子,在她娘死后大发慈悲把她接进门来。 戚玦暗诽:如此泾渭分明地划清界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娘当初强迫的他。 和他一同来的,还有她那位嫡母顾新眉,这倒是让戚玦有些意外。 “父亲母亲……” 心里骂了不知多少遍,她面上却丝毫不显,装腔作势就要起身给他们二人行礼,却被戚卓按下。 “身上还有伤,便不要轻易乱动,免得扯着伤口。”戚卓眉目慈蔼,倒真有几分慈父模样。 戚玦耸着眉,乖巧点头,陪他演着上慈下孝的戏码,看得一旁的顾新眉险些翻起白眼。 老实说顾新眉的确美丽,即便已将近四十,膝下亦有一双儿女,却依旧纤秾合度,眼角连一丝细纹也无,只是顾盼之间,总带着几分养尊处优下不太尖锐的刻薄。 她轻咳了声:“祠堂走水我已查明,此事本是意外,还有婉娴那边,她是对你动了手,可事因你起,即便你是无意为之,却也是有错在先,往后这件事便休要再提,明白了吗?” 说这话时,戚卓朝她使了好几个眼色,顾新眉却置之不理,一如既往地,丝毫不掩饰对戚玦的厌恶。 用戚玦的话来说,就是“此人生猛有余,而机敏不足”,实在是不大会掩盖情绪。 闻言,戚玦登时眼圈一红,她本就生了副极其可恶的狐狸相,此刻泫泪欲泣,看着实在可怜。 顾新眉瞧着她惺惺作态的模样,忍了又忍,才没一巴掌甩在她脸上。 戚卓干笑两声,宽慰她:“你宁叔叔本就病重,单靠一碗药也实在难有回天之力,你也不必过于自责。” 她当然不会自责,且不说宁恒是死于脖颈上的掐痕,即便是真的因为那一帖药而死,也一样错不在她—— 她用余光瞟了眼顾新眉。 她爹或许会觉得他这位妻子虽鲁莽,但性情耿直,更没有害人的本事和胆识,但戚玦却知道此人的恶毒远胜宁婉娴。 因为她在失足撞翻宁婉娴的瞬间,她清晰地感受到来自身后有人悄悄推了一把。 正想着,正屋的门被推开,进来的是一老一少两个仆妇,两人生的很像,笑起来眉眼便会干巴巴皱成一团。 方妈妈领着她女儿小蝶进来,二人是她房里伺候的人,此刻正毕恭毕敬捧着茶盏奉到戚卓夫妇跟前。 顾新眉冷着个脸,道:“行了,既然身上的伤已无大碍,便不要再做出这副哭哭啼啼的模样。” 说罢,她接过方妈妈手中的茶,抿了一口:“往后吃穿用度有什么欠缺,便让方妈妈报给库房,有什么不懂的也问她去,回来也有些日子了,也该收收身上的市井气,学着点礼数,别再似这次冒失。” “是,母亲教训的是。” 戚玦低眉应声,眼底却一片冷意:她摔向宁婉娴时,她身后只有一个人,便是眼前这位方妈妈。 她进府只带了琉翠一个丫头,梅院的其他人都是顾新眉安排的,尤其是这母女二人,更是戚家的家生子,表面上是她院子里的人,可真正的主子,只有顾新眉这个当家主母。 若留下这二人,她往后的日子都不得安枕。 只是她苦无证据,一时竟还真不能奈何她们。 “对了。”戚卓忽道:“你那块护心玉可还随身戴着?” 戚玦回过神,从领口抽出一根红绳,红绳末尾坠着个墨玉雕琢的玉玦。 说到这玩意儿的来历,就不得不提她戚玦的来历。 当初她爹娘二人暗结她这个珠胎,东窗事发,戚卓想将人纳入府中,可戚老太爷不允,狠狠打了他一顿,关了禁闭。 戚卓出不了门,便差人将一枚玉环送到温氏手里。 环有“归还”之意,是他给温氏的承诺,可温氏不懂,只当是戚卓糊弄她来着,一气之下竟将它摔缺了一角,环缺成玦,原本“归还”的含义也变为了“决绝”。 戚卓以为温氏要与他相决绝,结果竟真的闹到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 此刻他正将玉玦放在掌心摩挲着,若有所思,片刻之后,才道:“收好它,这是你娘唯一的遗物了,环儿。” 环,亦是她的小字。 见他此般,戚玦心中愈发鄙夷,人都死了,也不知道此时此刻深情个什么劲儿,更何况……他是不是嫌她活太久了? 此时此刻,顾新眉的后槽牙咯咯作响,只怕恨不得亲手掐死她这个孽种。 他还真是唯恐顾新眉不够恨自己的。 “环儿知道了。” 眼不见为净,戚玦连忙接过玉玦收好,讷讷不语。 在顾新眉磨牙吮血的眼神中,戚卓又交代了她几句,二人才起身离去。 戚玦看着窗外,目送这二人。 只见顾新眉几乎气得冒烟,戚卓试图拉她的手,被一连甩开了几次。 戚玦斜倚着,缓缓叹了口气。 她险些丧命,可从头至尾,伤害过她的人却被她爹轻纵,虽说他们之间的父女之情少得可怜,但那毕竟是她的亲生父亲,想来到底心寒。 她爹是靠不住了,她也得为自己好好谋划谋划。 譬如昨晚,来的那两个黑衣人究竟是谁?或者说,指使他们的人又究竟是谁? 那个笠帽少年救了她,可第二个黑衣人,却实打实差点要了她的命,而且,他目的明确,似乎是专程为了毁掉宁恒的尸身而来的。 如果猜得没错,那人应当和宁恒的死有关,纵火也只是为了毁尸灭迹。 而和宁恒的死有关的,还有一个人:顾新眉。 不仅如此,戚玦联想到了另一件事:她娘的死因。 她脑中模糊的记忆告诉她,她娘死的那晚,也是这样一场大火,火光中,又一个蒙面黑衣人一刀割断她娘的脖颈。 如果这一切真的有关联,如果真的是顾新眉所为,戚玦不会放过她,一定会让她后悔,后悔这次没将她这个孽种杀干净…… 等她的伤养好了,必要亲自出门一趟,将一个月前那场火查明。 失神间,琉翠走到她身边:“姑娘。” 她回过神,眼中的狠厉转瞬即逝:“怎么了?” 只见琉翠手里正是昨晚那条长命缕,她这才想起来,自己忘将此物还给那小少年了。 “姑娘,这个是从你身上掉出来的,有些脏了,你还要吗?” “要的要的。”她连忙道:“洗干净吧,这东西我要留着。” 留着,等到什么时候再遇到他时,也好还给人家。 第3章 梨花巷 夜深,蝉声寂寂。 某处驿馆的厢房中,少年即便披着帔风,依然显得有些单薄瘦弱。 他进门的动作有些踟蹰不安。 “回来了?” 桌前燃着盏灯,而灯下的男子左右手各执一棋,左右互搏,他连眼神都未施与分毫。 吧嗒一声脆响,落下一子。 “是,父亲。”他的声音同眼瞳一样透着清亮。 见对方并不言语,他垂眸,眉目黯淡了几分,嘴角生硬抿着,片刻后,道:“宁恒的身上,没有我们要的东西。” 吧嗒,又一子落下。 男子淡淡的笑声带了些许讽刺:“是没有,还是根本无暇仔细查看?” 他一怔,没说话。 这时候,男子终于抬眉看了他一眼,淡漠的眼底还带着些许厌弃:“无暇调查,却有心思多管闲事?要如何处置碍事之人,还用我教你不成?” 少年想要辩驳,却只是悄悄攥着掌心的伤,忍住了。 ”行了。”男子的视线重新落回棋盘,似对一个全然无关紧要之人般,道:“退下吧,自去领罚,莫要在此碍本王的眼。” 少年眉目低垂,习以为常般,兀自退了出去。 屋外,月色下,看着被火燎伤的手掌,只无声一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父亲果真是全然不在意他的。 忽地,他眼底一震,想起什么,飞快翻找自己的袖口,却发现那条长命缕已然不知所踪。 若是落在火场被付之一炬倒也罢了,若是落于旁人之手,只怕后患无穷…… …… 养伤的这些时日,戚玦无处可去亦没事可做,便只能在梅院里对着那棵柳树射箭。 她不明白梅院为何不种梅,而是种柳,还是棵被雷劈过,发黑扭曲的死树,不遮阳不说,还显得本就寒酸的梅院风水愈发晦气。 不过倒是个不错的箭靶。 清晨时分。 戚玦对着那树叮叮咚咚射得一顿作响。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擅武,尤其擅长射箭,几乎到了百发百中的地步。 她总觉得脑子里似缺了什么很重要的记忆。 正拈弓搭箭之际,有人唤了她一声:“五姑娘。” 她询声回头,手中的箭意外脱手,顺着说话之人的方向射去。 那人惊叫了一声,险些瘫坐在地,幸而箭并未射中她,只是在其耳边撩起一阵冷风。 “抱歉!”戚玦连忙道歉。 却见来者是桐院的丫鬟青枝。 桐院与梅院一墙之隔,两个院子还被一个月洞门贯通,两边的人可谓抬头不见低头见。 青枝忍着气鞠了一鞠:“五姑娘,我们姑娘说了几次了,您若要练箭,至少避开晌午和清早,此刻六姑娘尚睡着,您这般不分昼夜,让我们桐院的人如何休息?” 戚玦愣了愣,一时有些尴尬:“抱歉,我……” 正此时,她瞥见了询声出来查看的小蝶。 红炉雪 第4节 因为是顾新眉指派过来的人,小蝶早就拿捏着一副管事丫鬟的腔调,见有人来了,她抬着下巴走上前来:“青枝姑娘来了?可是桐院有什么吩咐?” 如临大赦般,戚玦道:“小蝶姐姐,我尚要出府一趟,你替我同青枝说清楚。” 一听戚玦唤她姐姐,小蝶觉得面上有光,下巴抬得更高了,眉眼笑眯眯皱成一团。 见状,戚玦转身便出了院门去,青枝想叫住她,却被小蝶拦下了。 …… 平日无人管她,戚玦出门便容易了许多。 她出了门登上一艘客舫,便朝湄江北岸而去。 潢州地处梁国南境的边陲,眉郡又在潢州最南,一条眉江将这座小城一分南北。 相比于北岸的繁华喧闹,忠武将军府戚家所在的南岸,则主要是乡野村落。 她娘温氏出生的地方便在北岸沿江的花街。 要想找到杀她娘的人,就要知道除了顾新眉外,她们母女还有什么仇人。 只是不知怎的,自一个多月前的那场大火后,她过往的记忆便有些模糊和陌生。 花街有阿娘的故人,她打算前去问问,或许她们知道些什么。 走在眉郡的街市中,戚玦只觉得过去的十五年白活了,陌生得像是初来乍到,在街上弯弯绕绕走了许久都找不到花街。 她一路拉着人问,旁人一瞧她个姑娘家打听这地方,具是三缄其口。 更有个老妇人拉着她语重心长道:“姑娘,若是家里有什么难处,兴许还有旁的法子,千万别一时想不开。” 这都哪跟哪! 戚玦对天发誓绝对不会去卖,这才成功辞谢了老妇。 日头渐盛,晒得她心烦意乱,她眯着眼一抬头,便看见街边墙上的木牌写着三个字:梨花巷。 这是戚卓将温敏儿从临仙楼中赎身后,将她们母女安置的地方,她自出生起,便一直住在此处。 既然找不到花街,去这里看看也是好的,兴许能别有所获。 这巷子地处闹市,但相比临街的宅子又更安静些,瞧着地段和门户,也不像是什么便宜的地方,倒算她爹有点良心。 一路上的景致一如既往地陌生,但已然有人认出她了,三两个低声交头接耳着。 模糊的记忆浮上心头……这样的指指点点,她简直不能再熟悉,过去的这么些年,这样不怀好意的议论和编排日日都有。 走了一段,一处院子中满目残垣断壁,墙被熏得漆黑。 应当就是这处了,不过一个多月,这院子里早已是荒草成片。 见院门敞着,她便径直进去了。 主屋已经被付之一炬,厨房也被烧了大半。 戚玦仍旧记得,那天夜里,也是一场无名火,烧得比祠堂那晚还要恐怖,成片的火海中,这间小院似无边无际一般,让人逃不出去。 阿娘为了保她性命将歹人引开。 正是因此,她等来了救火的人,而阿娘,这个曾经名动眉郡的花魁娘子,却死在那歹人刀下,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 沉思间,戚玦忽闻一声异响。 她猛地回头,却见院子另一头,原本偏房的位置,有个人站在残垣中,白衣黑靴,看不清身量,正蹲在地上不知看些什么。 本能地,戚玦暗感不妙……还是决定先走为上。 然而就在戚玦准备躲着那人的视线出院门之时,那个男子也发现他了,那人宽眉束发,面方唇薄,二十来岁,侧脸有一道疤。 对视了一瞬后,那男子疾步过来,戚玦赶紧逃出院子,却用余光看见他正在身后穷追不舍。 许是因为巷中还有人,他没有直接动手。 戚玦也没打算这些人能帮她,只想赶紧到大街上去,青天白日总不好再做什么。 只是这地方实在陌生,她在这巷道中越走越乱。 巷子越来越窄,人也越来越少。 身后那人脚步轻盈,定有轻功在身,若是比逃跑速度,她必死无疑。 就在这时,戚玦似听到不远处有争吵之声,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她赶紧向着那方向去。 周遭无人,那男子的位置越来越近,戚玦对着其中一条巷口,突然喊了一声:“父亲!” 那男子朝那边看了一眼。 趁此机会,戚玦疯跑起来,那人反应过来后穷追不舍,争吵声越来越明显,但那人的气息也越发逼近,几乎就在身后! 千钧一发之际,戚玦巷子里陈年失修凸出的砖石绊了一下,整个人摔出去。 那争吵声戛然而止,一群人的注意力全落到她身上。 “你怎么在这?!” 戚玦似被摔散架了一般,她忍着身上的痛,幽幽抬头,朝说话的人看去。 只见这人,紫衣玉冠,一脸稚气,堪堪十三岁,无论形神,都像极了顾新眉那副讨人厌的模样。 竟是她爹的嫡子、独子、幼子,她那个弟弟戚玉珩。 戚玦起身回头,身后那人早已不见踪影,她松了口气。 “问你话呢,你怎么在这?” 戚小公子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简直和顾新眉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方才在争吵的正是戚玉珩,此刻他身边跟着的一胖一瘦的两个,看着眼熟,正是戚玉珩的同窗兼狗腿。 和戚玉珩争得面红耳赤的那个,只比戚玉珩大三四岁,生得像个装着肥肉的海碗,一身织锦,头佩金冠,上面还嵌了几颗宝石,通身富贵,骄横之气比戚玉珩有过之无不及。 而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孩子,虽非争执的参与者,只是安静站在一旁,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人无视。 这孩子个子瞧着比戚玦还小些,着一身绀青色圆领袍,束着袖,生得十分好看,尤其是眉眼,黢黑明亮,不做表情时总带着几分淡淡的疏离感。 年纪虽小,打扮也十分精简,但身上却有一股浑然天成的贵气。 只是奇怪的是,夏日虽尽,天气仍旧炎热,他却披着件云兽暗纹玄色帔风,还不动声色将帔风掖紧了些,与周遭人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那个大碗肥肉发话了:“少耍花招!愿赌服输,给东西还是给银子?识相的赶紧拱手奉上,小爷今天也是带了人的,要是敢耍无赖便扒了你!” 大碗肥肉搡了一把戚玉珩,戚玉珩一副小身板差点站不住,口气也虚了不少:“这是我五姐……五姐你快说句话啊!” 戚玦今天不知是走什么背运,撞上了戚玉珩的烂摊子。 大碗肥肉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戚玦身上,不怀好意地托着他的几个下巴,绕着戚玦上下打量起来。 “倒是个小美人,甚是不错。” 毛都没长齐的年纪,却有着久经人事的油腻,养了三年的猪都不见得比他的板油厚。 戚玦没忍住当面翻了个白眼:“他怎么了?” 被戚玦当面剜了一眼,大碗猪板油嗬了一声:“这事可是你弟弟不讲理了,咱们说好了比试射艺,以他头上玉冠为赌注,结果他输了不认账!” 闻言,戚玉珩急了:“姜兴你胡扯!明明是箭有问题,而且我哪有抵赖!” 姜兴背着手踱步,道:“戚小少爷既然舍不得这玉冠,小爷我也不好强人所难,就同意让你折了银子,我已经大人有大量同意了,可你这银子拿不出,冠子舍不得,叫人很难办啊。” 戚玉珩面上发窘:“谁说我拿不出的!只是你一开口就要二百两,谁没事揣这么多银子在身上?自然是要回去取啊!” 姜兴昂首一笑:“所以你身上没银子,这位小美人身上就有了吗? 转而眼睛又滴溜溜转到戚玦身上:“不过你要是真拿不出来,让这小娘子跟我回去,做个通房倒也勉强配得上。” “他娘的!” 戚玉珩暗骂了一声,便一拳冲着那张猪脸去。 “戚家也是你这种人能侮辱的!?” 第4章 英雄救美 姜兴挨了打,狠狠唾了一口:“让她进广汉伯府为奴为婢都是抬举她!别以为你长姐和我大哥定了亲,你们一家子就能鸡犬升天了!一个穷乡僻壤出来的竟敢在本公子面前放肆!” 戚玦暗诽:和这样的人家结亲?她那嫡长姐到底是不是她爹亲生的? 姜兴转而指挥身边的一众仆从:“愣着作甚?打啊!” 七八个仆从收拾戚玉珩他们三个三脚猫自然不在话下。 戚玉珩打人怕不是只图一时痛快,从来不论后果。 眼看敌众我寡,戚玉珩一下没了气焰,慌不择路往戚玦身后躲。 戚玦正想把人从身后丢出去,只听那位一直不说话的小公子喊道:“住手!” 与此同时他身边的几个护卫,挡在了戚玦他们面前,姜兴的仆从便不再轻举妄动。 戚玦看了眼那孩子,应是身份不凡,至少远在姜兴之上。 戚玦正想着,却见那位小公子年纪虽小,但看着十分沉静稳重:“两位冷静。” 又小大人一般,对姜兴道:“姜二公子切莫失言才是。” 姜兴正气头上,哪里听得劝:“本就是不入流的庶出,我若真纳了她,便不算失言,只看这位戚小公子肯不肯用自家姐姐抵债了!” 还没等戚玉珩发作,那小公子便道:“话虽如此,但我朝男女婚配需三媒六聘,父母之命,父母俱亡才从兄弟,姜二公子不向家主主母问媒,却问戚小公子,不知二公子这是何意?” 那小公子生得奶糕子一般,声音虽软糯些,但却也暂时镇住了姜兴。 戚玦正看得兴致盎然,戚玉珩在她身后扯了扯她的袖子,耳语道:“这是靖王世子裴熠,靖王妃是我姨母,算起来他是咱们的表兄弟。” 她用余光偷瞧裴熠,想到戚家这几日上上下下忙着修葺宅院,说是有贵客要来,想来便是与这位小公子有关了。 那姜兴便是猖狂,也轻易不敢得罪皇室中人,此刻终于暂时闭了嘴。 戚玉珩本以为戚玦会像他那几个姐姐一样,问他为什么要和姜兴争执,但戚玦似乎并不关心。 于是犹豫了片刻,戚玉珩小声道:“你可得帮帮我,弄丢了这玉冠,我娘非得打死我不可!” “给钱不就完了。”戚玦道。 红炉雪 第5节 “不行!”戚玉珩心虚嗫呫:“自从我上次被罚跪,娘就收了我的私房钱,我哪还有钱?” “那就把冠子给他。” “不行!这玉冠是靖王去年送来的,平日里阿娘从不许我戴,也是今日要见靖王才让我戴上的,冠在头在!” “那就告诉父亲。” 戚玉珩急道:“绝对不行!告诉父亲我就别活了!我求你了,帮我想想办法,当我欠你一个人情!而且那箭绝对有问题,每次我把弓拉圆了,还没碰到箭靶,箭就落地了,这才五十步的距离而已!” “你可是我姐姐,打断骨头连着筋,一笔写不出两个戚!” “大不了以后阿娘打你,我帮你求情还不行吗?” 戚玦被戚玉珩烦得头疼,没忍住反问他:“你是怎么惹上这种人的?” 戚玉珩指向墙角,戚玦这才注意到有个瘦小的黄毛丫头蜷在那,模样倒是好看,只是骨瘦如柴。 “那位姑娘卖身葬父,姜兴当街调戏欺辱人家小姑娘,我实在看不惯,今日若非是恰好遇上世子,姜兴恐怕就直接将人抢走了……” 看着那箭靶,戚玦撇下他,兀自走过去,说是箭靶,其实就是个临时找的两个木桩子,不多不少,五十步正好。 木桩上戚玉珩只中了一箭,而且几乎是在靶子的边上,射得也很浅,倒是姜兴,连射中了三箭。 又看了眼那小丫头的方向,小丫头也在看她,瘦瘦小小的一个人,怯生生的……单靠戚玉珩是肯定救不了这姑娘了。 她自己还满身破事,实在不愿再招惹姜兴这个麻烦。 可……看姜兴的德行,这小丫头若是被他带走,只怕这辈子就算是完了。 一个麻烦换一条命……戚玦想了想:值。 “我跟你比。”她忽道。 姜兴一愣,猝然乐了,戏谑着哄笑起来:“你拉得动弓吗,本公子不会因为你是个姑娘就让着你,别到时候和戚玉珩一样哭鼻子耍赖说我作弊!” 周围的姜家仆从闻言,便跟着笑出了声。 戚玉珩面红耳赤:“我哪有哭!” 戚玦没理他,继续道:“我若是输了,便将玉冠亲手奉上,不仅如此,我还要让戚玉珩给你磕响头百下致歉,以证姜公子确实没有作弊。” 戚玦知道裴熠是帮着他们的,便朝他鞠了一礼,道:“劳烦世子做个见证。” 裴熠愣了愣,也回了一礼,又抬眉飞快看了她一眼,正好对上戚玦盈盈带笑的眉眼。 裴熠抿着的嘴粲然一笑,便是这一笑,眉眼间的疏离感春风化雨般散去,黢黑的眼睛闪着光,当真可爱极了。 闻言,戚玉珩却急了,他跑到戚玦身边低声道:“你莫不是耍我?你哪会射箭!你该不会是记我娘的仇,打算报复我吧!人命关天,你别这时候……” 戚玦被念得烦了,一把推开戚玉珩喋喋不休的脑袋,道:“如若有人舞弊呢?” 姜兴志在必得般朗声大笑:“那我跪下来,给二位磕头认错!” “不光如此”戚玦莞尔,挑眉看了眼小姑娘的方向:“这小丫头看着伶俐,我也十分喜欢,若是赢了,你就将人让给我,可行?” 姜兴扫视着她:“凭你?” 戚玦不应他,转而问裴熠:“世子,不知能否给我试一箭?” “这位姐姐请便。”他道。 姜兴翻了个白眼:“说得跟真的似的。” “戚玉珩。”只见戚玦对着一脸将信将疑的戚小公子唤了一声,他便将挂在腰间的弓送上。 拈弓搭箭,戚玦瞄准了那木桩,松手——弓弦铮鸣,但那支箭却如戚玉珩所言,还没碰到箭靶,就沉沉落在地上。 姜兴那边霎时哄堂大笑。 可一瞬间,裴熠的额上却是沁出一层细汗…… 就在戚玦拉弓的瞬间,他清清楚楚看见,戚玦的腕上缠着一圈五彩绳编织的绳索,末尾还坠着玉珠儿……正是他的长命缕。 这厢,姜兴笑得弯了腰:“我说你现在认输还来得及,别到时候吓得尿裤子,小姑娘家家的,多难看?” “你行不行啊?”戚玉珩比她更急。 戚玦对裴熠的异常毫无察觉,只兀自朝箭靶的方向走去,对周围近乎调戏的嘲笑声置若罔闻。 她捡起那支箭,在手里掂量了几下。 “怎么?这箭还能看出花儿来不成!”姜兴高声调笑道。 戚玦道:“这箭谁准备的?” 戚玉珩小跑着跟上去:“为保公平,我们用的都是对方的。” 他那个稍胖些的小跟班叫梁天赐,苦着脸道:“戚姑娘,玉珩也用过咱们自己的箭,弓拉圆了也只是浅浅钉在靶上,没用的。” 愚蠢,箭什么时候被人掉包了都不知道。 “戚姑娘你看。”瘦的那个叫屈英才,他将箭递到了戚玦手里。 掂了两下,戚玦眉头一皱。 戚玉珩忙道:“你也觉得有问题对不对?我方才就觉得这……” “箭头被灌了铅,重量不均,用再大的力也射不远。”戚玦道。 另一边,姜兴还在挑衅:“站那么远说什么呢!怕不是在寻思着如何逃跑吧!” 姜家仆从又附和着笑了起来。 戚玉珩咬牙:“知道也没用,我们说出来他肯定不认……哎你干嘛!” 只见戚玦突然拈弓搭箭,不偏不倚地瞄准姜兴,还没等对方反应,那支箭便咻的一声落在了姜兴两脚间的地上。 “啊!” 姜兴后知后觉地大喊一声,仆从们也赶紧围在他身前。 “贱人你疯啦!” 却见戚玦突然花枝乱颤地笑了起来:“不好意思,我方才失手,吓着姜公子了,幸好我手劲小。” 姜兴意识到自己丢脸了,便不耐地让面前的仆从散开:“口出狂言!就凭你也能吓着爷?你若是再耍花招,不光那丫头片子,小爷连你一块抢了!” 戚玦不为所动,又慢慢悠悠走到姜兴的木桩前,啧啧了两声:“我实在技不如人,不像姜公子,把把命中不说,木桩都快被钉穿了,幸好我没有姜公子的力气,不然只怕要射穿姜公子的脑袋。” 姜兴大为光火:“你他娘胡说八道些什么!还比不比了?若不比就快让戚玉珩给爷磕头!你你你……你做什么!” 只见戚玦竟拔了姜兴木桩上的箭,将弓拉圆了瞄准他。 姜兴霎时魂飞魄散,身边的人也乱作一团。 这箭可没做过手脚! 人都是怕死的,仆从们愣是有心护姜兴,此刻也不敢如刚才那般毫不犹豫地挡在他身前了。 “你他娘有病是不是!快放下啊!啊!世子殿下救命呐!” 裴熠抿着嘴,置若罔闻,岿然不动。 姜兴整个人抖得筛子一般,疯了疯了!这贱人是要玩命啊! 戚玦却是漫不经心笑着:“姜公子,我胆子很小的,你要是再大喊大叫的,把我吓着我了,这箭可就握不住了。” 姜兴的声音霎时小了:“你疯了……别动!若是敢伤我你就死定了,我父亲会杀了你的!” 闻言,戚玦哎一声,十分夸张地叹了口气:“公子别吓我,我此刻手酸,更不经吓了。” 此情此景戚玉珩也吓着了:“完了完了……我姐疯了……” 裴熠也不由得跟着紧张起来,但见戚玦分明生了张娇柔浓艳的脸,微微下垂的眼角还泛着些许红,但眼中的神采却是与这容貌极不相衬。 她咧嘴笑着,眼神如锋,半眯着的眼睛,内眼眦尖尖的,挽弓的模样似在狩猎的野兽,与其说像狐狸,倒不如说是狼。 分明才十多岁,比姜兴还年幼,但随意而自信的样子,却像个在逗弄孩子的大人。 裴熠隐约觉得她不会让自己吃亏。 不知是害怕还是喊累了,姜兴整个人的气焰都没了,小心翼翼道:“你放下……你大姐和我哥是定了亲的,大家以后都是亲戚,别做得太难看……” 戚玦粲然:“姜公子何故发抖?以我的力气,这箭只会如刚才一般落到你脚边,断不会出事的,除非……这支戚家的箭没被动过手脚。” “正是如此!你快放下吧!出了人命你也活不了!咱们各退一步!”姜兴竟生生吓哭了,作不作弊的有何所谓?还是保命要紧! 戚玦一脸为难:“姜公子此情此景承认作弊,倒像是被我逼迫的……只怕不妥吧?” “你还想如何……”姜兴声音里带了几分恳求。 “我想……”戚玦又瞄准了几分,眼神骤然一冷:“试试不就知道了!” “啊——! 随着姜兴一声惨叫,现场乱作一团。 第5章 祸水东引 箭脱弓而出,没做过手脚的箭势如破竹,撕风而来,不偏不倚射穿了姜兴。 头上的发冠。 一时间,鸦默雀静。 扑通一声,姜兴顶着支箭,摇摇晃晃瘫跪在地上,胯下一片潮湿。 姜家仆从此刻像是突然都成忠仆了,争先恐后挡在姜兴身前。 “保护公子!” “公子小心啊!” 几个人抬猪一般架着姜兴站起来。 姜兴一脸痛苦:“回家……告诉我娘去……我要这贱人死……给我死……” 一个人突然挡在他面前,姜兴抬头,竟是裴熠。 只见裴熠十分礼貌地没有当面捂鼻,他道:“姜公子,你的赌注还未交给戚姑娘。” 姜兴眼神空洞而呆滞,摆摆手,身旁的抬他的仆从便腾出一只手来,摸出官籍交出去,脚下一滑又将半扇姜兴摔在了地上。 红炉雪 第6节 也不知是没脸了还是没力气了,姜兴并不追责,那仆从赶紧又将人抬起来,一行人浩浩荡荡却步履艰难地回府了。 姜兴已走,裴熠将官籍交到戚玦手中。 戚玦接过,郑重一拜,戚玉珩和梁天赐屈英才也跟着行礼。 “多谢世子。”她道。 裴熠的笑意比方才轻松了许多,他回礼:“这位姐姐不必客气。” 他不说话时总让人觉得有些疏离,但说话的时候脸上总是带着几分笑。 他的视线在戚玦手腕处徘徊了一瞬:“我稍后会和父亲母妃拜访忠武将军府,现下便先告辞了。” 戚玦也不自觉笑了:“回见。” 待送走了裴熠,戚玉珩看着戚玦惊叹不已:“厉害啊!五姐你这射艺谁教你的?你阿娘该不会其实是什么隐世高人吧,后来遇到爹,为情所困……” “再不闭嘴我就将此事告诉爹。”戚玦脸上的暖意在裴熠走后烟消云散。 “别别别!我不说了不说了。”说着戚玉珩拍了两下自己的嘴。 他嬉皮笑脸着从戚玦手里抽出那官籍,又走到那小姑娘面前。 只见那小姑娘对着戚玦姐弟叩首不止:“多谢好人!小塘甘愿为姑娘和公子当牛做马!” 戚玉珩将人扶起来,捏了捏手里的钱袋子,有些心疼,一咬牙,塞到了小塘手里:“这是二十两,拿去将你父亲葬了吧,不用你当牛做马,这官籍也还给你,你自由了。” 小塘愣了愣,没敢接官籍,又要给戚玉珩磕头,却被戚玦拦住。 戚玦一把拿过官籍,道:“跟我们回去。” “你做什么?” 戚玉珩正享受英雄救美之乐,被戚玦这么打断,颇为不悦:“我们家里又不缺人,何必让她落入奴籍?” 戚玦拍了一把他的脑袋:“今天姜兴吃这么大亏,报复不了你,报复不了我,你觉得他会去找谁?你觉得小塘一个孤女对付得了姜兴吗?” 戚玉珩哑然。 她问小塘:“你觉得呢?” 小塘咚地一声跪下磕头:“小塘谢姑娘收留!” 戚玦把人扶起来,继续对戚玉珩道:“刚好你欠我一个人情,把她给我吧,至于怎么让她留在我院子里,你去和母亲说。” “哦。”戚玉珩讪讪应了:“那咱们回去吧……” 戚玦看了眼天色:“这么早回去作甚?带我去花街。” “好……什么!?”戚玉珩眼睛瞪得圆圆的。 戚玦又拍了一下他的脑袋:“惊讶什么?我又不是要卖小塘。我回来三个月,你就因为逛窑子关了五次祠堂,我又为何不能去?” 看了眼低眉顺眼的小塘,戚玉珩解释道:“才不是!我……那是吃酒去了,而且我是和三姐一起去的,梁天赐屈英才他们都可以作证!” 一胖一瘦的两个人点头如捣蒜。 “真的!花街的酒好喝,菜好吃,歌舞还好看,比其他酒楼有意思多了。” 戚玦哦了一声:“那我也是为了这个去的。” “我没钱了!”戚玉珩道。 “我请,你快点带路,再不走我让小塘带我去了。” 戚玉珩瞪大了眼睛:“你有钱啊?” 真是想不明白戚卓和顾新眉怎么生出的这么个磨磨唧唧的玩意儿,尤其是顾新眉,打她的时候雷厉风行当机立断,戚玉珩也不知道像谁了。 “问那么多作甚?你走不走?” 戚玉珩瞬间一副顾新眉看了要犯病的狗腿模样:“走走走!五姐说走咱就走!五姐你走前面……哎小心路!” …… 昼夜颠倒的花街,在上午时分门户紧闭。 此处是眉郡第一寻欢作乐之所,沿街花楼林立,入夜之后,江畔更是流光溢彩热闹非凡。 在戚玉珩的喋喋不休的抱怨声中,他们到了临仙楼。 开门的婆子认得戚玦,见是她,便直接带人进去了。 戚玉珩的手肘点了点戚玦,道:“哟,常客啊?” 戚玦啧了一声,他便识趣闭嘴了。 给戚玉珩几个人酒菜歌舞伺候着,戚玦便被单独带去了厢房。 不多时,便听得一阵环佩叮当,由远及近,还伴随着一股撩人的清香。 随着开门声响起,珠翠碰撞声逐渐清晰,那股清香也变成了浓腻的脂粉香。 纱帘被微微挑起,只见一女子款款而来,她穿一身玫粉色织金芍药缎罗裙,衣领夸张地立着,通身金饰,每行一步便叮当作响,高高挽起的发髻上还簪了一朵赤色的芍药,三十来岁的脸上砌着脂粉。 本身倒是个美人,只是这打扮实在艳俗。 同从前一样,戚玦被扑面而来的脂粉味呛得差点咳嗽,她唤了声:“……万姨。” 万朝朝,临仙楼的当家掌柜,从前住在梨花巷的时候,便是她时常照拂,论起来,算戚玦的半个长辈。 面对戚玦,她笑得热络,眼角的脂粉被表情挤得出现了淡淡的裂痕,虽面有喜色,但还是不禁责怪道:“怎到万姨这地方来了?你一个姑娘家,这般贸然前来,若是让人知道了,只怕落人口舌。” 忽地,她脸色一变:“可是你爹给你委屈受了?!” “没有。”戚玦笑得乖巧:“我这不是安置好了,出来让姨看看,好让姨宽心么。” 听她这般说,万朝朝满是欣慰,拿了些点心,听她报喜不报忧地说了在戚府这一个多月的家长里短。 话题便这么兜兜转转来到了她娘温敏儿身上:“想当初,敏儿也是眉郡出了名的才貌双全,是当之无愧的花魁娘子,若非信了你爹那一套海誓山盟,何至于一生困苦至此。” 说到温敏儿,万朝朝情不自禁絮絮不止:“环儿,你要记得你娘是个很好的人,当年我的命就是敏儿从眉江里捡回来的,她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要是戚家人对你不好,一定要来找姨,临仙楼永远是你的靠山。” 她这几个月收到的善意不多,听闻此番,心中不免感动,沉思了片刻,心绪稍稍平复后,戚玦问出了那个问题:“万姨,我娘从前有什么仇人吗?” 万朝朝一愣:“敏儿天资过人,难免惹人嫉妒,可实在算不得仇人……环儿何故如此发问?” 戚玦只好应付道:“没什么,没有最好,若是有,我知晓了也好小心防范。” 他们并未久留,离开临仙楼的时候,已是晌午时分。 万朝朝本想留她吃午饭的,但戚玦只推说戚府有事,需得赶紧回去。 至于是什么事? 自然是她辛苦拱火多日,今日要赶着回去再浇一遍油。 万朝朝安排的马车送他们到了码头。 码头,随着一声沉闷的碰撞,一艘客舫在岸边停稳,舫上的人将艞板放下来,迎他们几人上去。 船上,戚玦的眉头紧锁。 她有太多想不明白的事了。 阿娘的死因、纵火的黑衣人,以及……她一直很奇怪,她分明不记得自己何时习过武,她的身子更是瘦弱不堪,没有丝毫习武的痕迹,那她的身手从何而来? 尤其是她的射艺,绝非一日之功可以练成。 今日之行,她的疑惑并未减少分毫。 眉江的流水如心绪般,将他们的客舫推至南岸。 …… 戚玦回到梅院时,正是午饭时间。 吃午饭的时候,戚玦吃得急,就着虾皮豆腐和水白菜,风卷残云般连吃了两碗饭。 琉翠看得万分不解:“姑娘你是饿疯了吗?吃这么快作甚?” 戚玦咽下嘴里的饭菜,又看了眼日头,道:“急着练箭,怕耽误时辰。” 说到这个,琉翠面色变了变:“好姑娘……这会儿晌午,你便歇歇吧,桐院那边都找人传话好几回了。” 戚玦却是满不在乎:“没事儿,小蝶姐姐能应付她们,对吧?” 闻言,小蝶搭茬道:“就是,来就来,谁还怕她们不成?平日里不是截咱们院的衣料,就是背地里嚼咱们院的舌根,我不怕她们来理论!今早我把青枝说得哑口无言,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琉翠看着愈发满目愁色:青枝哪是哑口无言?她分明是觉得小蝶不可理喻。 “做得好,我早就看不惯桐院了。”戚玦不怒反夸她:“小蝶姐姐,去我妆奁里挑个东西,当赏你的。” 小蝶登时喜上眉梢:本以为被拨来伺候这种破落主子,是捞不着半点油水的,幸好主子是个傻子。 她在戚玦的妆奁里叮叮当当地挑拣着为数不多的首饰时,戚玦问她:“对了,今日怎不见方妈妈?” 小蝶埋头挑拣,道:“姑娘你忘啦?你说今日赶圩,还是你让我娘去北岸集市采买些东西的。” “那就好。”戚玦点了点头。 “好……什么?”琉翠嘟囔着问了句。 她不明白为何姑娘不让她去,银子给了方妈妈,那老妇定是要趁机捞一笔的,明摆着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事情。 戚玦吃饱喝足,慢悠悠起身:“没什么,该练箭了。” 琉翠还想拦,戚玦却取了弓箭,头也不回去了屋外。 她拈弓搭箭,几箭气势汹汹钉入树干,似乎又嫌不够热闹,她干脆三箭齐发。 果然,身后青枝的声音按时响起。 “青枝见过五姑娘。” 戚玦回头,只见青枝已经阴着脸站在连通两个院子的月洞门那了。 自从知道吵架能得赏后,小蝶对于青枝的声音愈发来劲,闻着味儿就来了。 戚玦霎时没了射箭时的意气风发,连忙蹭到小蝶身边,小声道:“小蝶姐姐,怎么办?” 只见小蝶哼了一声,叉腰走到青枝面前:“看什么看?” 青枝压着一口气:“也不知什么箭非得晌午练,昨日我就说过,这个时辰我们姨娘和姑娘要休息,可是你们这些蹄子犯懒,不曾转告五姑娘?” 此时,琉翠站到了戚玦身前,个子比她还矮些,却将她挡得严严实实。 红炉雪 第7节 戚玦低声道:“你去找父亲,就说五姑娘和六姑娘大打出手。” “啊?”琉翠不解。 戚玦朝她眨眨眼:“去吧。” 虽不解其意,但琉翠还是依照戚玦所言,悄悄从院门出去了。 第6章 戚玫 不同于青枝,小蝶气焰嚣张:“任是什么时辰练,你们家姨娘和姑娘都要休息,真是难伺候!再说了,我们姑娘爱什么时辰练就什么时辰练,碍着你们院什么事了?” 说罢,她又不怀好意一笑,眉眼皱成一团:“若是不愿意住这里,大可以去求将军单独修一个院子,你们院的人不是最擅长哄人的吗?” 小蝶比戚玦预想的还要疯,她几乎就在心里暗自为小蝶鼓起掌来。 这位桐院姨娘本名叫慧心,说起来也该是姓顾的,因她本是顾新眉从本家带来的陪嫁丫头,便按规矩随了主人姓。 结果她却在顾新眉为戚卓养外室这件事焦头烂额之际,趁他们夫妻二人怄气的档口见缝插针,和戚卓厮混到一起去了。 顾新眉一气之下便不许慧心姓顾了,所以这位便被称为慧姨娘。 小蝶的这句话于桐院的人而言,可谓打蛇打七寸,青枝听了这话,便什么也顾不得了,气呼呼地冲上来:“看我不撕了你这小贱人的嘴!” 两人推搡起来,小蝶却还不肯住嘴,小蝶越说青枝就越是生气,推搡便变成了撕打。 戚玦怕晒,便默默站到了屋檐的阴影下,时不时喊两声“小蝶姐姐小心”,丝毫没有要她们停下来的意思。 不枉她这些天日日唆摆小蝶同她讲桐院的小话,果不其然,今日一气急便脱口而出了。 毕竟会主动同人嚼舌根的人,都没安好心,都是思量着拿个蠢货替自己当出头鸟呢。 恰逢此时,方妈妈回来了,她进院门的时候,手里的竹篮还装着戚玦托她买的桂花糖。 一进门,见小蝶和青枝扭打成团,连东西都没来得及搁下,一拍大腿就冲上来,硬生生把两个人掰开了,脸上却不知被哪个人挠了几道。 人是分开了,可小蝶的嘴不饶人,拔高了声音道:“本就是伺候人伺候得肚子都大了!怎么?还说不得了!” “混账东西!还不快闭嘴!” 这等腌臜话,方妈妈捂嘴都来不及,心中大呼完蛋。 果不其然,桐院那边的屋门开了。 出来的年轻妇人直奔月洞门过来,那妇人面容娇柔,眼泛桃花,身姿丰美,一身凉爽的藕荷色绉纱长褙子并绿沉百迭裙,正是慧姨娘。 慧姨娘身边还跟着个小姑娘,个子小小的,瞧着比戚玦还年幼一两岁,圆脸圆眼,通身娇娇俏俏的桃粉色,此刻却是怒容满面。 这位便是她六妹戚玫了。 见了慧姨娘,小蝶终于捡回半颗脑子,方才她自己也不知怎么竟如疯了一般。 此刻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方妈妈见状,忙不迭一连磕了好几个头:“姨娘……这丫头不懂事!” 她又斥小蝶:“还不掌嘴!” 小蝶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一下又一下地抽自己的耳光,嘴里告饶:“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慧姨娘眼皮慵懒一抬,端的几分轻蔑:“聒噪!” 小蝶脑子被打得嗡嗡响,此刻手悬着,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吓得抽抽搭搭。 却见慧姨娘玉藕般的手臂微微一抬,身后跟着的一众仆妇便一拥而上,将小蝶狠狠按下。 方妈妈告饶不止,慧姨娘却置若罔闻,她居高临下着,娇柔的眉目强压着怒火,慢悠悠出声。 “原本五姑娘院子里的事是不该妾身来管的,但如今看来,是五姑娘年纪小,管不住下人,妾身只好代劳了。” 言罢,又有一个仆妇掌了小蝶的嘴,一阵噼里啪啦,竟活生生将人打出了血。 欣赏着此番血肉横飞的情景,慧姨娘温柔揽过戚玫:“玫儿你记住了,你是你爹的女儿,这个家里凭谁敢轻看了去,都是这般下场。” 她声音拔得很高,似在告诉戚玫,也像是在警告戚玦。 慧姨娘敢如此嚣张,自是因为有戚卓的偏爱,作为戚卓的宠妾,桐院的日子无比风光,仅居顾新眉母子几人之下而已。 戚玫闻言,心领神会地点点头,那双圆溜溜的眼睛斜斜瞪着戚玦,微微抬了抬下巴,隐隐带着几分挑衅。 见此情形,戚玦又急又气,她双手垂在身边攥着拳,竟对慧姨娘呛声起来。 “小蝶是我院里的人!我管教不了也还有父亲母亲,小蝶和方妈妈可是母亲院里指过来的,什么时候轮得到姨娘你越俎代庖了!” 慧姨娘眼底有一瞬间紧绷:这死丫头哪来的胆子这么和她说话?当自己是正头娘子肚子里出来的嫡女么?一个外室生的竟敢在她这充小姐! 不过一听这两个贱奴是顾新眉院里的人,慧姨娘的眉目微微一转,竟冷声一笑。 戚玫与慧姨娘母女连心,没等慧姨娘发话,便也哼了声,兴致勃勃就要通风报信去。 小姑娘小跑着往梅院的大门去,却在垂花门处和戚卓正面碰上了,一同来的还有满脸怨气的顾新眉。 霎时,方才还满面怒容的戚玫,此刻一汪眼泪说来就来,毫无征兆,她抹着泪,声音也变得软糯无比,她可怜巴巴着:“爹爹你终于来了!你再不来,玫儿和阿娘不知道要被人欺负成什么模样了!” 作为宠妾的女儿,戚玫即便是庶女也一样受尽疼爱。 此情此景教得顾新眉血气上涌:“闹什么闹!这家里就没有一日安生的!” 一声怒喝,让满院子的人登时愣住,打人的仆妇也停了手。 戚卓没看到两个女儿扭打的场景,松了口气,摸了摸戚玫完好的脑袋。 …… 梅院正屋。 戚卓夫妇二人坐于主位,涉事的方妈妈,小蝶,青枝三个人跪作一排。 看着一地人,以及此时此刻眼圈通红,委屈得哽咽不止的戚玦,戚卓问道:“环儿,这是怎么回事?” 戚玦恶人先告状:“父亲,不过是小蝶姐姐和慧姨娘身边的青枝拌嘴,原是下人间的磕磕碰碰,慧姨娘竟将人打成这个模样,小蝶一个姑娘家,脸被打坏了可怎么是好?” 顾新眉见逮着机会敲打慧姨娘,兴奋得情难自抑,连对戚玦都恨都暂时搁置了。 她忙不迭:“管人都管到别人院子里去了?是嫌你院子里那些人不够你做规矩的么?今日若不罚你,只怕他日要把管家牌子拱手送你才够你逞威风!” 戚玫斜斜顾新眉,眼神于瞪戚玦一般无二,转而又埋头哭得更加投入:“爹爹!受委屈的人分明是阿娘,你怎么不问问她?” 戚卓抬眼着弱柳扶风歪着身子的慧姨娘,顿生怜惜:“慧儿?” 慧姨娘也不愧是戚玫的亲娘,一双含情目噙着泪:“将军,妾身……妾身自跟了将军便没有一刻后悔,可不想今日竟要受个下人编排!妾身想着,这方妈妈和小蝶毕竟是夫人的人,五姑娘年纪小不好管也是有的,可妾身哪里能看着她们辱了将军和六姑娘的名声!” 顾新眉这辈子最烦这两母女的做作样,顿时怒上心头:“又作这一套是吧?多少年了,一遇到事便卖痴卖娇,矫情饰貌!没脸的东西!” 她最近也是命犯太岁,几天内来了这鬼地方两次!回回来回回受气! 慧姨娘顺势缩了缩肩膀,显得更可怜了些:“那声音都传到妾身院子里了,有没有……夫人一问便知。” 戚卓环视一周,目光又落在戚玦身上:“环儿你说,小蝶是不是真的说了什么有辱慧姨娘的话了?” 戚玦有些心虚地低头,她搓捻着衣摆,犹豫了片刻,似颇为不服:“小蝶是说了不中听的话……可是父亲,小蝶姐姐都是为了我!父亲母亲能否不要重罚她们?” “为了你?”戚卓眉心愈深。 还没等戚玦开口,戚玫眼珠子滴溜一转,晃着戚卓的手臂,抢过话头:“爹爹!分明是五姐姐总在晌午练箭,吵着阿娘午休了,阿娘一向觉浅您是知道的,青枝细心,便同五姐姐说去,可小蝶却同青枝吵了起来,还说了那些话来毁阿娘的清誉!” 戚卓又问:“环儿,可是如此?” 戚玦不置可否,却突然眼神一定,噗通跪下来:“父亲,此事因我而起,便是小蝶姐姐和方妈妈有错,也都是为了维护我,她们二人待我很好,若是要罚,环儿愿代为受过!” 戚玦说得慷慨激昂,但她亲眼看到,戚卓眼里的温度慢慢冷了下来,不过不是对她,而是对方妈妈和小蝶。 母女二人看似维护主子,实则奴大欺主,一面私自替主子得罪人,一面哄骗撺掇少不更事的主子,让主子对自己处处依赖……简直该死。 顾新眉此刻急于抓住慧姨娘母女的错处,丝毫没注意到戚卓的神色变化。 “方妈妈也是府里的老人了,小蝶也是在府里长大,不是不懂规矩的人,只怕是青枝也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否则小蝶也不至于一时情急出口伤人。” 慧姨娘却哭得愈发可怜:“正因为是府里的老人,背地里才更对妾身指指点点,夫人您一向不喜妾身,家里的下人心里是怎么想的妾身也清楚,今日只怕是一着急脱口而出说了心里话罢了……” 慧心迂回婉转,还想暗示是顾新眉的授意纵容,才让下人对她口不择言。 顾新眉忍下了拍桌的冲动,冷哼道:“下人说错话自然是要罚,不过下人们心里如何作想,却是罚了也没用,当初若不是你自己行事不检,也不至于人人都看不起你。” “别吵了。” 身为行事不检的当事人之一,戚卓自觉尴尬,他冷不丁一声,让几人都住了嘴。 他轻咳一声,道:“今日之事,本是下人间的争端,罚是自是要罚,这两人也不宜再留在环儿身边,至于怎么罚,这是后宅之事,便交由夫人定夺。” 顾新眉本想做个样子了事,这母女二人毕竟是她的人,可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戚玦央求道:“女儿求母亲看在方妈妈和小蝶曾伺候过您的份儿上,能否不要重罚?” 慧姨娘脑子比顾新眉活络,她闻言,眼底一亮,连忙道:“五姑娘,夫人一向赏罚分明,人尽皆知,怎可能因此徇私枉法?” 她说完,还不忘悄悄瞥一眼顾新眉。 顾新眉恨得咬牙切齿,她都怀疑戚玦和慧心这两个小贱人一唱一和的,是不是专程串通好来害她的了! 可此话既出,她便是不能对方妈妈母女二人轻放过去了。 一口气没撒出来,顾新眉憋得面红耳赤:“青枝虽事出有因,但在家中斗殴,引得宅院不安,自然也是要罚的,便下去领二十板子,罚半年月俸……至于方妈妈和小蝶。” 顾新眉的目光落在这母女二人身上,二人顶着鼻青脸肿,磕头求饶不止。 顾新眉闷着一肚子窝囊气,将手里的帕子攥了又攥:“你们本是家生子,祖祖辈辈都为戚家做事,不想竟如此失体统,便……各打五十板子,今后也不必留在府中了,即日送去庄子。” 伴随着凄厉的哭嚎声,方氏母女被拖了下去,戚玦也长舒了一口气。 小蝶是家生子,一家子都在戚府做事,不宜得罪,只有由把她们送到她身边的顾新眉亲手送走最佳。 她演了这一出戏,可算是送走了这两位,还是借顾新眉的手……不枉费她一番求情,那母女二人怕是还得谢谢她呢。 顾新眉得了暇,自是不会忘记处置戚玦。 “戚玦管教无方,禁足一月,抄写《女诫》五十遍,抄好后送去福安院。” 得到了满意的结果,戚玦坚信演戏有始有终,便又当着戚卓的面哭了一阵惨,最终再没给顾新眉再塞人的机会。 戚卓亲自指派了一个贴身妈妈厉氏前来伺候,又添了几个洒扫丫头。 一群人终于浩浩荡荡离开梅院。 红炉雪 第8节 第7章 祠堂再遇 一番折腾,此刻已是傍晚,余晖迎面撒进门来,戚玦长长舒了口气,伸了个懒腰。 正此时,她忽觉脚边有异动,定睛一看,竟是一只金被银床的小猫,此刻正张牙舞爪咬她的裙角。 戚玦蹲下身,拎着后颈把它提起来。 这只猫她认识,是戚玫养的,叫阿雪,圆头圆脑,与那个小丫头还长得有几分神似。 阿雪又对着她挥爪子,只是粉色的肉垫看着没有丝毫攻击力。 想到戚玫,她有些可惜地摇摇头,那丫头平白长了张软糯可人的脸,可却是个最阴阳怪气的,翻脸比翻书还快,只有在讨好她爹的时候才会做出一副乖巧讨喜的模样。 素日也不爱搭理人,看人也总是阴恻恻,实在不算什么好相处的人。 她为了送走方妈妈母女,得罪的隔壁那两个,只怕往后还是不得安生。 “姑娘……” 正此时,琉翠出声唤了戚玦。 她抬头,只见戚玫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她门前,正定定看着她。 戚玦放了阿雪,那小猫便自己跑到戚玫脚边。 戚玫抱起猫,却没有即刻离开,而是锁着眉头死盯着戚玦,眼睛里满是警惕,似要从她身上看出点什么。 却见戚玦只是淡淡笑着,一双清亮的眼睛里却是晦暗不明的情绪。 良久,戚玫轻声道:“你好大胆。” 戚玫声音小的时候有些糯糯的,即便是猜出来今天自己被戚玦利用了,质问时的语气也是软的。 戚玦笑了笑:“六妹谬赞,我胆子很小的。” 许是因为今日虽被人当了棋子,但也成功咬了顾新眉一口,戚玫的心情并不太坏,也就没有为难戚玦,只撇下一句:“你最好是”,便转身离开。 …… 戚府有高楼,比邻明月湖,称之明月楼。 夏末秋初,水中残荷未谢,湖畔芙蓉又开,日暮残阳,更给此番景致增添些许韵味。 楼宇上,戚玉瑄从繁复的书卷中抽离,揉了揉酸胀的眼睛。 “都看了一天账本了,长姐不累吗?还是歇会儿吧。” 说话的这人,小脸清瘦,透着几分英气,下三白的眼睛,眼尾高高挑起,几乎不论何时看人都带着不悦,唯有在看着戚玉瑄时,才显出些许柔和。 “我看了一天账本,阿瑶不是也陪了我一天么?” 戚玉瑄缓缓抬眉,莞尔一笑:“靖王与王妃驾临在即,还有许多繁琐之事未能安排妥帖,阿娘又不善理家,我一时还歇不得。” 身为戚卓唯一的嫡女,又是长女,戚玉瑄神情眉目间看着十分老成,似任何情绪都不能让她掀起波澜。 她杏目香腮,容貌端丽,与顾新眉有几分相似,神态却更像戚卓些:“我要你把王妃送来的赏赐都分发下去,可都办妥了?” 戚瑶却是没好气地撇了撇嘴:“王妃赏的东西那样好,尤其是那一组金簪,长姐让我一人一支分下去,可这些好东西也只有长姐配用,戚玦那样的,给了她也是牛嚼牡丹!” 只见戚玉瑄面色渐冷,戚瑶却还是自顾自说着:“要我说,宁婉娴现在最恨她,倒不如让宁婉娴好好教训她一顿,咱们也好落得清闲!” “阿瑶。”戚玉瑄定定看着她,神色不明:“《孟子》有言,‘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今天这些话,我不想从你口中听到第二遍。” 闻言,戚瑶虽是住了嘴,神色却颇为不忿,闷着头又轻哼了声,才心不甘情不愿嘟囔了一句:“长姐教训的是。” “知道了便将五妹的份例还给她吧。” 戚玉瑄的语气总是淡淡的,却终于让戚瑶露出些许羞愤难堪:“长姐,我……” 话未出口,便忽听得一阵脚步声,二人询声望去。 只见一人身着素服,将原本就柔和的容貌衬得更加柔婉。 正是宁婉娴。 想到方才还提到了宁婉娴,戚玉瑄愣了一瞬,心下有些尴尬。 却见宁婉娴神色无异,唤了声:“玉瑄妹妹,四妹妹。” 被养在戚家多年,宁婉娴与戚玉瑄交好,又都在诗画上颇有见地,相处起来早与姐妹无异。 戚玉瑄热络邀她坐下,戚瑶下三白的眼睛却是不自觉地冷淡了几分。 她不喜欢宁婉娴,不同于她厌恶戚玦是因为其出身低贱,厌恶戚玫是因为她总惺惺作态,对宁婉娴的反感,她也说不上来。 总之,她烦极了宁婉娴一天到晚缠着长姐,弄得她和长姐待在一起的时间都少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才是亲姐妹。 戚玉瑄和宁婉娴还没来得及说几句话,便又听得一串更急促的脚步声。 闯进来的是个丫鬟,此刻喘着粗气:“大姑娘……不好了!广汉伯姜家……姜家遣人来了!他们说……说……” 一听是与自己有婚约的那个姜家,戚玉瑄倏然站起身,表情依旧波澜不兴:“说什么了?” “说小公子和五姑娘今日……今日差点杀了姜二公子!此刻夫人与将军在梅院中正忙,奴婢便只能来求姑娘主事!” …… 福安院。 顾新眉终于忍无可忍掀了一桌茶盏。 “让那贱丫头死!即刻就死!要么让她死,要么休了我!我与她不死不休!” 戚卓拍着自己的大腿,尴尬笑着,妄图打圆场:“晴天白日的,别说什么死不死休不休的。” “她想毁我玉瑄的亲事!死一万次也是便宜她了!” “不过是孩子间打闹,倒不至于。” 一听这话,顾新眉一掌拍在桌上:“你还真是有够偏袒她的,打闹?!人家二公子说的是戚玦要杀他!” 顾新眉上气不接下气,越想越不痛快,竟委屈至极的抽泣起来。 “我父亲三朝元老,官拜尚书,我是倒了霉才从盛京嫁到这穷乡僻壤的地方来……刚成婚那会儿怎么说的?你说早晚有一天会带着我回盛京去,可掐指一算都快二十年了,我这辈子都耽误在这了!” 戚卓心虚着想安慰,却被顾新眉逮着又哭又打。 “当初姜家与玉瑄订婚的时候,他们不过是小门小户,如今新帝登基,他们有从龙之功受封伯爵,一朝得道鸡犬升天,若我们再有什么行差踏错,岂不让他们找到了机会退婚?你还想再让我女儿也耽误在此不成?!” 戚卓也任由她打着:“咱们玉瑄是全天下最好的姑娘,即便不嫁入姜家,一样能得良配,最要紧的是,得玉瑄自己喜欢才行。” 不说还好,一说这话,顾新眉又撒泼起来:“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这种没皮没脸的话你敢在玉瑄面前提一句试试!你喜欢的人倒是不少!” 她掰着手指头数给他看:“什么县令家的庶女、庄上老妈子的女儿、花街的娼妓,但凡有点姿色的你都喜欢,就连我的陪房你都惦记,你有脸做我都没脸说!” 戚卓理亏,被说得哑口无言。 顾新眉冷哼一声,警告道:“若是这门婚事出什么差池,我第一个打死那小贱人!你自己带回来的人自己管束好,省得一天到晚自己躲起来做慈父,到头来那小贱人只记恨我一个!” …… 戚玦还没来得及见到被新指派过来的厉妈妈,就又被扭送进了祠堂。 和她一起的,还有戚玉珩,只不过西偏厅被火烧了,还未修缮完毕,她被关在了东偏厅,而戚玉珩被关在了正厅。 在此处,还能听到戚玉珩凄厉的求饶声。 戚玦老老实实跪在蒲团上,却见顾新眉身边的大丫头紫英捧了笔墨上来:“五姑娘,禁足期间,也别耽误了罚抄。” 这罚抄,指的自然是那五十遍《女诫》。 “除此之外,还有大姑娘罚你做的女红,以及柳先生布置的三十张字,姑娘也莫要忘了。” 果真还是逃不掉啊…… 戚玦回到戚家后也跟着姐妹几个读书,只是她十指奇拙,挽弓执剑不在话下,可偏偏字极丑,丑到柳先生都不忍卒视的地步,女红就更是一言难尽。 可饶是她又写又绣,也赶不上受罚的速度,她的课业似会下蛋的母鸡,越做越多,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是……” 戚玦讷讷,十分不甘愿地应了声。 听到回答,紫英这才心满意足地关门离开。 …… 这件厢房没有书桌,戚玦只能半跪在蒲团上,整个人靠在香案上写,捱着腰酸背痛的难受劲,她一直抄到了夜深。 罚抄于她而言已如家常便饭,这不算什么,只是要抄《女诫》实在是太痛苦了,什么“不必辩口利辞也,不必颜色美丽也”,她不仅缺妇德,还缺德,抄这种东西简直折磨心智。 灯油燃尽后,悄然灭了两盏,光线渐暗,她的字迹也随之愈发扭曲。 戚玦起身,打算添些灯油,再把灯都点亮了。 她揉着肩膀,走到香案旁的橱柜前翻找灯油。 忽地,戚玦眸中一动,一双疲惫的的眼睛霎时清明。 她感觉到一股不易察觉的气息,这个厢房里除了她,还有别人! 上一次在这间厢房吃了大亏,让她对这里的风吹草动都格外敏感。 戚玦顺手从橱柜里拿出了个铜香炉,屏息凝神,脚步轻缓,绕到了香案背后。 那股气息越来越近,戚玦可以感觉到,那人就在香案下。 她抓住桌帷的一角,右手高高举起香炉,腕上长命缕的玉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 戚玦咬牙,猝然掀开了桌帷—— 毫无防备,戚玦对上了一双极其干净明亮的眼睛,在昏暗的香案底下,有些无措地看着她。 当真是个极好看的孩子……她不由得感叹。 手里的香炉还没来得及落下,她就赶忙止住。 她有些愕然:“世……世子?” 只见那人赶忙从香案底下钻出来,白糯的小脸沾了些灰,他穿着绀青袍,束着袖,披云兽纹玄色帔风,面色尴尬:“……戚家姐姐。” 裴熠黢黑的眼睛看着戚玦,又看了看她手里高举的香炉,戚玦这才反应过来,赶忙将香炉藏到身后。 她松了口气,但心中却不免疑惑:裴熠为何在此?又是何时进的偏厅?自己竟全然不查。 红炉雪 第9节 “世子怎在此处?”戚玦问道。 不同于今天白天见到他时的那般稳重,此时的裴熠有些羞窘,方显出几分孩童模样。 他眼神心虚地躲闪:“……迷路了,走错地方。” 戚玦看了眼后窗敞开的缝隙,心中暗诽:走错门倒是可信,只是还没见过谁翻错窗的。 裴熠将帔风拥紧了些,问道:“戚家姐姐何故在此?” 戚玦指了指香案上的笔墨,叹了口气道:“如世子所见,在受罚。” 她说着,便继续在柜子里翻找灯油,找到后,给香案上的几盏灯添了油,只是不知火折子放在何处了,戚玦继续翻找起来。 裴熠忽道:“我有火折子。” 戚玦抬头,便见裴熠正伸手递了给她。 “多谢世子。” 戚玦莞尔,道了谢,便也不和他客气,只是在碰到裴熠掌心的时候,发现他的手有些和他长相不大相符的粗粝触感。 戚玦将灯一盏盏点起,暖黄的光勾勒着她侧脸的弧度,灯火摇曳,朦胧似被吹皱的水中倒影。 灯亮起,整个厢房霎时亮堂了不少。 她又继续在蒲团上跪着,手倚在香案上,保持着别扭的姿势提笔抄书。 “我这里没椅子,世子若是不嫌弃这蒲团,便请上座吧。”戚玦道。 本以为裴熠会就此告辞,不想他却在她身边的蒲团上抱膝坐了下来。 “姐姐是因为今天早上的事受罚的吗?” 戚玦正字若蛇行地抄书,却也不耽误接话:“正是,不过禁足几日罢了,不是什么大事。” 至少身上没伤,也没有黑衣人前来纵火。 “我帮你抄吧?”裴熠转头看她。 戚玦笔一顿:“为何?” 裴熠说着便起身,和戚玦一般半跪着,在自己面前铺了宣纸,因为他个子比戚玦还略矮些,这般姿势显得更加艰难。 他提笔蘸墨:“我帮姐姐抄书,姐姐别告诉旁人我藏在这,好吗?” 好生奇怪的要求。 见戚玦面露疑色,他忙解释:“……我不想让人知道我在此处。” 裴熠说着,低下了头,眼神落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 戚玦默了默,道:“世子莫不是在躲靖王殿下?” 戚玦想到了戚玉珩。 戚卓对她还算和蔼可亲,但对戚玉珩可谓严苛,一提他爹的名号便将他吓得大气不敢喘,听见他爹的动静,便是绕路也要躲开。 大抵这个年纪的男孩都是这般吧。 裴熠一愣,飞快点头,笔却没停:“是,我见这里头昏暗,以为没人,便躲进来了,不想姐姐在此……所以姐姐,你别说出去好吗?” 戚玦看着裴熠的字,和自己比起来,竟丑得不分上下。 ……原是同道中人,怪不得被爹娘盯着课业,能将字写成这幅德行,世间怕是再难寻第三人了。 “世子要躲便躲着吧,我不会说出去的。”戚玦侧首看着他道。 闻言,裴熠粲然笑了,一双眼睛眼睛灿若星辰,戚玦也是这时候才发现,他左边有一颗细细的虎牙。 裴熠面无表情时那股子淡淡的疏离感,也随这一笑,化得无影无踪。 “多谢姐姐。” “世子别客气,今日幸有你出手,否则姜兴若是耍横,我们也是招架不了的。”她道:“你我年纪相仿,世子不必如此客气的,叫我戚玦。” 第8章 假山 有裴熠在,戚玦抄书的进程快了不少。 只不过这总共五十遍《女诫》,一下子肯定是抄不完的。 门外,脚步声传来。 戚玦听到丫鬟唤了声:“紫英姑娘。” 她眉头一跳:“有人来了。” 戚玦赶紧抢过裴熠手里的笔:“世子你快走吧,不然被发现,我这禁闭就关不完了!” 她推着还没来得及反应的裴熠往窗户方向走。 “哦哦,好……” 裴熠手忙脚乱爬上窗台,他扒在窗上:“阿玦姐姐,我明日再来帮你抄书,你等我!” 此时门外已经传来开锁声,裴熠手一滑,只听窗外噗通一声,像是摔着了。 戚玦想上前查看,但紫英已经推门而入。 于是紫英一进门,就看见戚玦一左一右拿着两支笔,杵在香案前看她,香案上凌乱铺着几十张纸。 “……五姑娘抄起书来,倒还挺别致。” 戚玦一噎,却面色镇定:“我在学张璪双管齐下。” 紫英:“……” …… 接下来的日子,裴熠居然还真的每天都来了。 闲聊之中,她也大概知道了靖王此次驾临的目的:前些日子新帝登基,而眉郡地处南境,是抵御南边齐国的要塞,靖王此来,是为替新皇巡查。 只是戚玦不解……裴熠来了也只是与她一同抄书聊天,并不做别的,可每次都总觉得他像是心里藏着事,欲言又止。 直到戚玦亲眼看着裴熠穿针引线,替她做那些成堆的女红时,她才终于忍不住发问。 “世子殿下,你究竟为何帮我做这些?” 总不能是有人天生乐意受罚吧? 他高束着的马尾有些蓬乱,低头的时候乱糟糟垂在耳边,闻言,他抬头,头发朝身后落下,才露出那张白白净净的小脸。 他眼珠子一转,有一瞬间没藏住心虚:“我……初来眉郡,觉得实在无趣,只想找人说说话,恰巧又与阿玦姐姐志趣相投……” 话音未落,却见戚玦满面狐疑。 裴熠强调:“真的!” “我不信。”戚玦嘟囔道。 他们两个绝不可能是一路人,他出身高贵,待人和善,怎可能和她这个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可恶至极的人厮混到一处? 而且,她和一个小孩儿有什么志趣相投的? “其实……”裴熠嗫喏着,手指揪了揪自己的衣摆:“确有一事相求。” 这便合理许多了。 只是,戚玦还是不明白,他堂堂亲王世子,能有什么事需要求她的。 便道:“殿下请吩咐。” “不是吩咐……” 他眼珠子又转了好几圈,似在急切思索什么,倏而粲然,他咧嘴一笑,露出了那颗虎牙:“我想要阿玦姐姐教我射箭!” “我教你?”戚玦瞪大了眼。 裴熠没有丝毫皇室的架子,倒更像个模样好看的寻常富贵人家的小公子。 他满目殷切,重重点头:“对,你教我。” “可殿下在盛京,自有名师教授,怎会看上我这点雕虫小技?” “我……”他顿了顿,不知在想什么,眼皮子飞快眨了几下:“其实我身子很弱的,便是盛夏也得裹着帔风,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更是一样也舞不动,可我瞧姐姐比我还清瘦些,你既练得,那想必我也是成的。” 戚玦一愣,心道难怪,这样的湿热的天也总是帔风不离身,只可惜小小年纪,竟就这般陈疾缠身。 见戚玦尚有犹豫,他连忙解释:“盛京中王公贵戚见我一无所长,长此以往便都不带着我玩了……” 裴熠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总像只雪白的幼犬:“阿玦姐姐,你便带着我吧?” 他本就生得白,带笑的时候,脸颊总会微微鼓起,看着很好捏……戚玦忍住了上手的冲动。 戚玦大约是想到了自己,也是个总不受待见遭人排挤之人……她心软了,便姑且大言不惭地当他们俩是同病相怜吧…… 她微微一笑:“世子既都如此说了,我自当随时恭候。” “多谢姐姐!”裴熠愈发雀跃。 戚玦想着,这样也好,至少在她教裴熠射箭的这段时间,顾新眉不好再把她如何,至少,她可以平安活到裴熠离开眉郡。 “对了。”不知想到什么,裴熠犹犹豫豫着开口:“既然要正式向姐姐学射艺,我给你准备个拜师礼吧?” 戚玦一诧:“世子太客气了,不用如此的。” “用的用的!”他连忙道:“我送你个镯子好不好?” “这有何说法?”她不解。 “没什么说法。”他眉眼弯了弯:“我只是想……姐姐身上首饰不多,若是能送你个镯子,你便不必总戴着这个……这个长命缕了,这都旧了……” 他越说越小声,视线也不自觉埋了下去,不敢看戚玦的眼睛。 “这个啊?”戚玦抬手,看着腕上的长命缕,解释道:“这个是我捡的,本想还给失主,带在身上又怕将旁人的东西弄丢了,便系在腕上随时带着。” 说罢,她莞尔:“镯子就不必了,世子还小,不晓得镯子是不能随便送人的。” “为何不能?”他抬头:“可我就是想送你。” “我不收还不成吗?”她也不晓得裴熠怎就突然犟起来了,她道:“等世子长大些便明白了,小朋友别问这么多。” 红炉雪 第10节 “可你分明也没有比我大多少……”他耸着眉,颇为不服。 “世子唤我一声姐姐,那我也还是比世子年长些的。”她咧着嘴一笑:“总之,我教世子射艺,无需世子准备什么,若是再这般犹犹豫豫,我可不敢教了。” “好吧好吧……”裴熠旋即服软:“我听你的还不成吗?” 他垂着眉,把绣棚塞到戚玦手里:“这个绣好了。” 戚玦一愣神,不禁眼前一亮:“绣得真好!” 说罢,她又拿着自己绣的狗啃鸳鸯比照一番,不由感叹:“可惜,就是绣得太好了,一点不像我的手笔,长姐若看见,还以为我关在祠堂这几日,终于顿悟了女红的关窍。” 她拿手肘碰碰他:“你当真比我贤惠多了!” 听着戚玦喋喋不休的夸奖,裴熠虽仍是杵着脑袋生闷气,耳朵却不知不觉红了。 …… 关到第五天的时候,饶是有裴熠在旁陪着,戚玦也已经无聊得要长草了。 隔壁戚玉珩百无聊赖的惨叫声震耳欲聋,听得戚玦心里愈发烦躁。 察觉到她的烦躁,盘腿坐在蒲团上绣花的裴熠抬眼看她:“我带你出去透透气吧?” 戚玦眼底一亮,随即又黯了下去:“被发现我就死定了。” “不会的。”裴熠继续怂恿:“天快黑了,看不清人的,我们小心点就好。” 戚玦略显迟疑:“那……我们小心点?” 裴熠点头:“嗯!” 一拍即合,裴熠先翻窗出去探探路,见外头无人,才招招手让戚玦跟上。 不得不说,这种事情裴熠定是没少做,竟如此轻车熟路,牵着她的手腕,很快就绕开了戚府的人。 戚府的花园中有片小湖,叫明月湖,湖畔还有错落的假山石林,此处能遮蔽视线,正是个适合躲藏的好去处。 匿在假山丛中,闻着桂花的浓郁香甜,戚玦只觉神清气爽。 她顶着灼灼晚晖散步,假山间狭长的过道里,裴熠跟在她身后,看着随她的腕摆动的长命缕,他愈发犯愁。 这么多天了,她竟一次也不曾脱下。 戚玦的余光察觉到他发呆的视线,回首问他:“怎么心事重重的?” 他连忙堆笑,摇了摇头:“没有,我在想……在想姐姐的手臂如此纤细,射艺竟精湛至此,实在让人意外。” “世子还在惦记这事呢?” 看来是真的很喜欢射箭啊。她如此作想。 她做了个拉弓的姿势:“说来其实也不难,拉弓的时候,人站在射线上,左肩对准箭靶,双脚开立与肩同宽,然后……” 她正说着,肩膀却猝然被裴熠拍了一下,她敛声看他,却见裴熠低声:“有人。” 戚玦连忙住了嘴。 只见裴熠侧身靠在假山石上,视线瞟向假山后。 戚玦也同他一并看去。 发现竟是个丫鬟打扮的女子,正弯着身子蹲在假山边的桂花树下,脚边还放着个绢袋,不知在忙什么。 戚玦抚了抚胸口:差点被发现了。 戚府中有下人侍弄花草,倒也寻常,不过……戚玦很快发现了端倪:那丫头瞻前顾后,左顾右盼,倒像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看得她愈发疑心。 戚玦和裴熠对视一眼,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突然有点好奇着丫头是要做什么了。 正此时,只听一声猫叫,吓得戚玦一激灵。 紧接着,一个甜糯的声音响起:“阿雪!阿雪你在哪!” 是戚玫!戚玦很快听出了那个声音。 那鬼鬼祟祟的丫头也被吓着了,忙不迭就要逃跑,跑的时候还当啷一声,掉了把小锄头在地上,连忙捡起,撒着丫子跑了。 戚玦这才得了机会,忙上前看她方才究竟在捣鼓什么。 只见桂花树下,泥土潮湿,几块石头都被翻了个底朝天,湿漉漉地沾着泥土仰躺着,几只被撅了老巢的虫子四下爬动。 “姐姐快起来。”裴熠蹙着眉看她:“这地方毒虫多,被咬了会很疼的。” 戚玦依言起身:“所以那丫头鬼鬼祟祟的,是在捉毒虫?” 她心领神会:后宅嘛,有什么脏手段也正常,只要不是害她就行。 突然,裴熠察觉到了什么,他倒吸一口凉气:“又有人!” 只见假山石拐角处,一道桃粉色的身影走来。 跑肯定是来不及了! 戚玦飞快掰着裴熠的身子转身,让他背对自己,而后蹲下,将自己隐匿在宽大的帔风后。 裴熠愣愣看着迎面走来的戚玫。 只见她怀里正抱着只小猫,看了眼方才那小丫头逃跑的方向,又看了眼裴熠脚边露出的裙边。 她沉默了一瞬。 慢悠悠鞠了鞠:“见过世子殿下。” 裴熠身后藏着人,不能回礼,大约是第一次这般失礼,他尴尬无比:“不……不必多礼。” 随后,不知在想什么,她幽幽道:“方才臣女撞见了个冒失丫头,希望没有叨扰殿下逛园子的雅兴,否则,定要只会莺时院的管事妈妈,重重罚她。” “不曾叨扰。”裴熠连忙道。 戚玫又看了眼他脚边的方向,挠了挠怀中小猫的脑袋,才道:“告辞了。” 躲在裴熠身后,戚玦手心都出了层汗。 莺时院……那是宁婉娴的住处。 宁婉娴要害人? 论及宁婉娴最恨的人,戚玦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宁婉娴要做什么,只怕她很难置身事外。 戚玫定然是已经发现她了,否则也不会莫名其妙说这么句话。 可……若是如此,戚玫岂不就是在专门提醒她?可是她才得罪了戚玫,戚玫现在凭什么提醒她? 带着满腹狐疑,戚玦回到了祠堂。 原本只要关五天而已,结果到了最后一天,她偷溜出去居然被人发现了……实在是得不偿失! 第9章 武痴 次日,戚玦被紫英放出来的时候,只觉无比意外:戚玫居然没有告发她?!· 她实在是越来越弄不懂这小妮子了。 回到梅院,她终于见到了戚卓指派给她的管事妈妈厉氏。 这厉妈妈生得并不高,一张槁如死木的脸,皱纹如刀刻一般,没有任何嬉笑嗔怒的表情,若是小蝶那个咋咋呼呼的还在,定然要被吓到魂飞天外。 不过,因厉妈妈是戚卓亲自选派过来的人,据说是自小伺候他的,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 而她从姜兴箭下救回来的丫头小塘,也已经换上了戚府丫头的衣裳。 戚玉珩倒是讲信用,真把人弄到她院里来了。小丫头头发整整齐齐梳着,不似那日狼狈,倒瞧得出是个小美人。 “姑娘可受苦了?”小塘关切道。 戚玦摇头,小塘却还是眉头紧锁:“姑娘原是因为我才遭罪的。” “不妨事。”戚玦宽慰她:“我本就三天两头进祠堂禁闭,这事不赖你,往后你就安心住下,我这地方虽简陋,但还是有口饭吃的。” …… 次日,便到了中秋。 今年因为靖王一家在,中秋家宴办得格外隆重,就连戚玦也极其难得地添了件新衣。 一大早,厉妈妈便让小塘和琉翠仔仔细细给戚玦换上了新做的石青色花素绫广袖对襟卦,并雌黄色彩绣提花绡百迭裙,梳的是双垂鬟,发髻上别一支累丝琥珀钗,又配了支素色茉莉缠花压住这一身艳色。 她顺手把披散在身后的长发捞起一股,习惯性地在左边编了个两指宽的辫子,又试图在右边也编一个,但手笨,总编不起来了,便作罢了。 顾新眉这次还真是破费了。 虽说平日里顾新眉不喜欢看她打扮精致,不过今日,自然是要越华美越能显得忠武将军府家资雄厚了。 反正不是使她的银子。 戚玦正想着,厉妈妈已经催她快些用完早膳,好去给顾新眉行礼了。 “妈妈没给我煮面么?”扫了一眼桌上的早膳,戚玦问道。 琉翠给戚玦递着筷子,道:“姑娘是想吃面么?只是眼下去煮,只怕要误了请安的时辰。” 戚玦摇头,接过筷子,道:“不必。不过今日不是中秋么?怎么不吃面?” 这话把琉翠问懵了,戚玦又看向小塘,小塘也是一脸不解地和她面面相觑。 戚玦道:“中秋不是吃面么?” 琉翠噗嗤一声笑了:“姑娘是没睡醒呢,中秋吃的是月饼,谁家吃面?” “是么?”戚玦喝了口粥,没再说话。 …… 去了福安院定省,戚玦又因为罚抄的字丑,被顾新眉逮着机会打了一顿戒尺。 出福安院的时候,她扶着被震得发麻的掌心。 可就在经过福安院外回廊的拐角时,她被一个声音叫住。 “戚玦!” 是戚瑶的声音……她充耳不闻,加快了脚步。 红炉雪 第11节 自她进门以来,对她最为恶劣的,除了顾新眉,便是宁婉娴和戚瑶。 宁婉娴是暗着坏,表面上人如其名般温婉娴静,可自从第一次见面起,就没少在顾新眉面前挑唆,以借顾新眉的手折腾她。 戚瑶的坏要光明磊落许多,不管是骂她还是对她动手,从来不避着人,可谓想打就打,想骂就骂…… 偏生……她还打不过! 太可气了! 见追不上,戚瑶干脆跑着追上来,堵在了她面前,一副趾高气昂:“跑什么!果真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戚玦刚挨了打,实在没心思和她争执,便恹恹道:“四姐有何贵干?” 戚瑶横着下三白的眼看她,却是抬手丢了把弓到她怀里。 “同我比试。”戚瑶不由分说命令道。 见戚玦怔怔,她下巴又抬了抬:“听玉珩说,你射艺很好,比我还厉害?” “没有。”戚玦连忙道:“四姐武艺高超,戚府上下无人能敌,五年前就已经打赢了所有府卫,我区区雕虫小技,不值一提……” “少废话!”戚瑶打断她:“你比不比!再废话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戚玦:“……” 见戚玦不为所动,她干脆从她手里夺了弓,又塞了把剑过来:“行,既然如此,和我打一次,若是输了,即刻就和我比射艺去!” 话音未落,戚瑶便一剑朝戚玦刺过来。 不是……她有病吧?! 但此刻逃也是不能够了,戚玦只得拔剑挡之。 可她本就打不过戚瑶,更何况此时还负了伤。 剑刃相接,震得戚玦手心发麻。 戚瑶的剑法走势霸道,戚玦连退几步,几乎只能凭借些下意识的反应去应对。 也不知戚瑶哪来的好胜心这么强,剑法狠得像是要取她性命一般。 但也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极强。 一个格挡不及,戚瑶的剑刃便横在她脖颈上。 她下三白的眼冰冷至极:“现在,同我比射艺。” 正此时,只听一人拊掌道:“好!” 只见戚卓身边,一个中年男子,带着几分笑,清瘦的脸上带着几分儒雅,正款款走来。 仔细一瞧,裴熠与他在相貌上有几分相似。 是靖王。 戚瑶收敛了杀气,几人连忙行礼。 只见靖王对戚卓笑道:“不成想戚兄的女儿们这般骁勇,颇有几分昭阳公主当年的风范。” 昭阳公主乃大梁祖帝之女,骁勇善战,文武双全,是千年难得一见的天纵奇才。 戚卓的眉头却是微微蹙着,却还是客气道:“不过是些花拳绣腿,能入王爷的眼,是这两个孩子的福气。” 戚玦悄悄观察着靖王,听戚玉珩说,靖王从前勇武过人,统帅宁州军。 多年前在和南齐的一场恶战中,被齐人俘虏,他逃出生天后,日夜兼程赶回盛京呈报南齐军机,这才让梁国得以打赢当年一仗。 只不过自那之后,他便自请释了兵权,做了个人尽皆知的闲王。 不知为何,靖王的眼神有意无意扫视着戚玦,缓缓,指了指戚玦,道:“这是?” 戚卓解释:“一个小女子罢了,不值一提。”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看了眼戚卓,她垂眸道:“臣女戚玦。” 却见靖王饶有兴致,问道:“你这剑法,是同谁学的?” 这个问题么……她也很好奇。 她飞速编着瞎话:“臣女从前在市井长大,这些不过是跟着街上那些卖艺人学的些小花招,只是觉得有趣罢了。” “哦?”靖王淡淡一笑:“可你这小花招,我从前,似乎只在军伍中见过。” 戚玦心中一沉,心中的疑惑又多了几重,脸上却雀跃着装傻:“兴许那卖艺人是个解甲归田的旧兵,那倒是臣女走运,竟误打误撞学了些军伍中的招式。” 对戚玦的瞎话,靖王不做评,只是轻笑着点了点头,随即话锋一转:“戚兄,走吧,刚说着要去尝尝戚兄珍藏的美酒,看这两个小丫头比试,竟差点忘了。” 戚卓附和着,同靖王一并走了,走前还回头冲戚玦轻轻摇了摇头。 戚玦心中又添了一层疑惑。 只不过,当务之急……她趁戚瑶还未回神之际,抓起琉翠的手,撒丫子跑得飞快。 跑了一阵,见戚瑶没有追上来了,她这才了琉翠的手,二人气喘吁吁。 却在一拐角,迎面遇见一个人。 “……世子?” 遇见裴熠,她也有些讶异。 却见裴熠看着她轻笑一声,拍了拍腰间的弓和箭囊,道:“约好了今日要一起练箭的,姐姐可是忘了?” “自然没有,只不过如世子所见,遇到点麻烦。” 只见裴熠今日像是仔细打扮过一番,绀青色的袍子换成了略浅一些的黛蓝,身上仍裹着那件玄色帔风,若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太大差别。 她也十分奇怪,戚玉珩那般花枝招展,裴熠这么小的年纪,这样的性子,却为何总穿这些暗色? 正想着,裴熠道:“我知道你在躲四表姐,我方才便故意弄出些动静将她引开了。” 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笑意虽浅,却颇有几分邀功的意思。 …… 戚玦带着裴熠去了竹亭。 竹亭是戚家姑娘平日里读书习武的地方,戚家毕竟是行武之家,姑娘们不似寻常书香门第受拘束,若是想习武也是能学的。 此处地如其名,竹树环合,秋风习习。 共三间竹舍,分别是书斋,茶房,雅苑,窗前挂着青色纱幔,纱幔上坠着压风的缅甸玉坠子,风吹过时当当作响。 竹舍后便是一个小小的习武场,当中一个圆台,两边摆着刀枪剑戟各种兵器,最北面还立着一排箭靶。 他们便在此处练箭。 戚玦的受伤了,没能亲自拉弓,便只能口头指点裴熠。 她发现,裴熠很有天赋,力气也比她大些,只是可惜,体弱单薄,不能久练。 练习了片刻,戚玦见他额上出了些汗,便让他先歇下了,生怕他万一出汗又受寒,又要着凉。 二人寻了块宽阔的石板坐着,半边辫子被她撇到身后,原本就娇浓的长相,薄薄出了些汗后,更是白得发亮,发红的眼眦与唇被衬得愈发浓艳。 只可惜,本朝人崇尚雅致,对女子的相貌也以端方淡雅为上,譬如戚玉瑄的模样就是最好,美而不妖,恰到好处。而戚玦这样的,便是个妥妥的烟柳之貌,是个妖艳无格的狐狸相。 总之,简直是极其可恶的一张脸。 戚玦整理着弓箭,随手拨弄了下弓弦:“世子小小年纪,怎会有这些陈疾?” 她还是没忍住,问了这个问题。 裴熠倒也不避讳,只擦了擦额上的汗,道:“我幼时雪天受寒,一年四季都格外怕风,稍不注意,便要断断续续地病上半个月,实在折磨人,所以平日里无论严寒酷暑,便都裹着帔风。” 说罢,他又一笑:“习惯了。” 见他强颜欢笑,戚玦也只能宽慰:“世子年纪尚小,兴许慢慢调养着,过几年就好了,世子日日随我练箭,多动一动,总是对身子好的。” “真的吗?”裴熠抬眼看她。 “真的吧,我听大夫都这么说。” “我是说,姐姐会日日带着我练箭?” 戚玦看他,一双眼睛亮亮地看着她,有点晃人。 但想到靖王一家不过来此巡视,应当不会久留,便点头:“自然。” 却见裴熠咧嘴一笑,自顾自喜滋滋道:“太好了,陛下只让父亲过年前回去,那接下来的几个月,姐姐便都能带着我玩了。” 戚玦愕住,但随即,又微微一叹:罢了……她其实还挺喜欢裴熠的,至少,一点也不觉得他烦。 “世子与玉珩他们年纪相仿,又都是男儿,怎不去寻他们一道,反倒总与我待在一处?”她问。 裴熠的头发高高束着,几撮头发不安分地胡乱翻翘:“阿玦姐姐不想带着我吗?” “怎会?”怕他多想,她飞快否认:“只不过平素厌烦我的人多了,世子这样,让我觉得有些不习惯罢了。” 裴熠却是不解:“谁?为何要厌烦你?” 这个么……她还不如回答一下不厌烦她的人有哪些呢。 正想着,却见裴熠黢黑的眼瞳骤然一缩—— “小心!” 他伸手拉着戚玦起身,因为速度太快,两个人还没来得及站稳,便双双跌坐在地。 尚不及反应,她只觉耳畔一阵风过。 定睛一看,竟是猝不及防的一支冷箭。 第10章 中秋 裴熠不是不擅武吗?他是怎么发现的? 戚玦与裴熠对视间,他的眼神有些躲闪。 顺着冷箭的方向看去,她不禁有些恼怒。 红炉雪 第12节 只见戚瑶不知何时找过来了,她拿着张弓,居高临下看着二人。 戚玦起身:“四姐平日与我过不去也就罢了,怎么连世子的安危都不顾了?” 却见戚瑶只是横着下三白的眼,冷声一笑:“我说呢,与我比试个射艺都要推三阻四,原来天气尚未转凉,依旧是草木丰茂的时候,你这是忙着择高枝而栖呢?” 说罢,还看了一眼她身边的裴熠,下巴高高抬着,全无半分旁人对皇室中人的敬畏。 忽而,她的声音骤冷:“只不过我们家可容不下这种攀高结贵的居心叵测之辈。” 闻言,裴熠笑意尽散,他笑与不笑的时候差别很大,此刻周身带着让人望而却步的威慑:“人既相识,便有千百万种关系,怎戚四姑娘却偏生便要用最阴诡的心思来揣测旁人?” 戚瑶却只是眯了眯眼:“世子殿下,臣女对你并无意见,不过并非我胡乱揣测,而是戚玦本就阴诡,世子若不信,臣女祝你们万古长青就是,不过还望你们最好一直都清清白白的,否则臣女虽不能将世子如何,但一定会清理门户。” 面对戚瑶莫名其妙的寻衅,戚玦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生气。 裴熠才多大点?都还是个孩子罢了! 她沉声:“四姐,脑子别太脏了。” 戚瑶却冷嗤一声:“当着旁人的面,你难道不该绞着帕子含泪哭一哭吗?我还以为你不会站直腰杆说话呢。” 她抱着臂走近了几步,而裴熠却已经悄无声息挡在了戚玦面前。 戚瑶却不情不愿地鞠了鞠:“臣女多有不敬,给世子赔罪,世子若是不忿,便以不敬皇室为由发落臣女。” 说罢,她又拔起插在地上的箭:“这箭没箭头,杀不了人的……但是戚玦,天长地久的,我一定会赢过你,你躲不掉的!” 言罢,她便扬长而去。 看着戚瑶的背影,戚玦无语至极。 这人简直莫名其妙! “要处置她吗?”裴熠冷不丁问道。 “什么?” “我可以罚她。” 看着裴熠认真的模样,戚玦没绷住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我真的可以罚她的。” 戚玦笑够了,却反问他:“你是不是不常罚人?不然你刚才就要昂着脑袋说‘大胆戚瑶,藐视皇室,拖下去打二十板子!’哪还要问旁人要不要罚的?” “姐姐怎比我还熟练些?”裴熠闷声嗫喏着。 “不知道,兴许是从话本子里看来的吧。” 裴熠抿着嘴,思索了片刻,才道:“其实,我不在盛京长大。” 戚玦一愣:“从何说起?” 作为当朝亲王的独子却不在盛京长大,戚玦不大明白。 “姐姐想知道吗?”他抬眸问她。 见他面色略有黯然,戚玦反问:“你想说吗?” 他想了想:“晚些时候吧。” …… 那厢,福安院。 待姑娘们散了,安排家宴的事也多半交托给了戚玉瑄,顾新眉便得空与靖王妃坐在正厅中闲话家常。 二人为一母同胞的亲姐妹,眼角眉梢有几分肖似,只不过靖王妃比顾新眉要年轻许多,看着堪堪二十岁出头,眉目舒展间,透着几分娴静。 靖王妃身边还有一个两三岁的孩子,正是小郡主。 那孩子穿得一身粉嫩,手脚上带着金镯子,胸前还吊着一只长命锁,正是刚会站的年纪,站在椅子上,伸手去够靖王妃头上的簪子。 那簪子纯金所制,做成个芍药的样式,花蕊是极细的银丝所制,衔着珍珠,靖王妃每动一下,那珍珠便跟着晃动起来,正是盛京时兴的灵动样式。 靖王妃摘下簪子,交给了伺候郡主的妈妈。 郡主小猫一般地,咿咿呀呀去抓那上下摇晃的珍珠,引得顾新眉和靖王妃直笑。 谈笑间,顾新眉捧起茶盏微微抿了一口杯中尖茶,道:“果然是好东西,也到底是盛京,不似我们这穷山恶水的。” 靖王妃莞尔,又缓缓叹了口气:“其实有时候,我还羡慕阿姐些。” 顾新眉捏了捏小郡主的脸,调笑道:“你便哄我开心吧,盛京那样好的地方,又有满儿承欢膝下,风光无限地做着王妃,羡慕我做什么?成日里光是那些庶出的就能将我气死。” 只见靖王妃拉着顾新眉的手摇了摇头:“羡慕阿姐有那样一双好儿女,又同丈夫举案齐眉。” 见靖王妃面有愁容,顾新眉眉头一皱,遣散了伺候的人,只留了高妈妈和郡主的乳母。 “怎么了这是?”顾新眉顿了顿:“可是和世子有关?” “不关那孩子的事,我虽为继母,但世子对我十分敬重。” 靖王妃摇头,苦笑道:“也没怎么,王爷平日对我很是礼遇,相敬如宾,不过,也只是相敬如宾而已,成婚多年,王爷心中始终记挂着故人……说到底,我是王爷的继室,半路夫妻,情意不过尔尔。” 顾新眉一愣:“妹妹说的故人,可是王爷的原配李氏?” 靖王妃轻叹,摇了摇头:“阿姐可知白萱萱?” “你是说南安侯养女,盛京二才之一的白萱萱?”顾新眉回忆着:“是了……当年她本要嫁王爷的,只是后来被齐国威帝瞧上,指名要她和亲,彼时先皇刚登基,社稷不稳,便也只能应允。” 靖王妃眼里不自觉含了几分苦涩:“若是如此便也罢了,只是后来,齐威帝撕毁合约,两国交战,白萱萱被齐国人架在战车上,用以威胁王爷,她便自戕于阵前……此番情意人尽皆知,有这样一个人在,王爷的心早就随着白萱萱一起死了。” 顾新眉想宽慰她,可又不知从何下口,只能缄默。 靖王妃续道:“即便是王爷后来娶了南安侯的亲生女儿李氏,也依旧十分冷漠,连带着对先妃所出的世子也格外疏离……先妃辞世不到一年,父亲便为了攀附权势,要我把我嫁过去填房,当时我以为自己此生算是完了。” “那王爷待你可似待先妃那般?”顾新眉顿时心急。 靖王妃宽慰道:“他待我虽不似传闻冷酷,对满儿也算亲近,可他是个在原配妻子的棺材面前都能不掉一滴泪的人,我实在不觉得自己有本事能捂热这副心肠……兴许眼下这般,便已经很好了。” 听闻此番,顾新眉也只能徒劳地劝慰了几句。 正此时,有丫鬟来报,说是宁婉娴来了。 二人收敛心绪,又恢复了平日的端庄。 只见顾新眉眉头一展:“这便是我同你说的那个丫头,很是可心。” 说话间,宁婉娴款款而来。 虽仍是一身素雅,但也比前些日子明丽得多了,一身白色罗纱襦裙,透着淡淡的紫色,衬得人清瘦间带着几分温婉清逸,便是靖王妃见了,也有几分移不开眼。 宁婉娴盈盈一拜:“婉娴见过王妃,见过伯母,不知王妃在此,是婉娴叨扰了。” “无妨。”靖王妃淡淡道。 在宁婉娴面前,顾新眉显得格外和蔼,似是这般就能缓解她心中的愧意。 她朝宁婉娴招了招手,示意她在身边坐下:“可是有什么事?” 宁婉娴神色乖巧,又起身,来不及阻拦,便恭恭敬敬地给顾新眉磕了个头。 “这些日子,伯母的照顾,婉娴没齿难忘,只是婉娴身份低微,不能在中秋与几位妹妹一同给伯母磕头请安,婉娴心中不安,今日来此,是为告罪,更是为表感激。” 顾新眉忙让人将她扶起来:“你有这份心意,下了学便到福安院来坐坐吧。” 宁婉娴起身时,眼里已含着几分泪:“婉娴心中想要孝敬伯母,可这般,只怕叨扰伯母,也怕被旁人以为我谄媚……” “怎会?”顾新眉替她擦着眼泪:“伯母喜欢你还来不及,哪个蹄子敢嚼舌根,你只管同我说!” 宁婉娴满眼感激:“伯母厚爱,是婉娴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大过节的,本不该让伯母见眼泪,是婉娴的错……” 话音未落,又要下跪,顾新眉赶紧拉住。 一旁,靖王妃却是一脸冷淡:这丫头,心思实在太多。 …… 暮色将近,日落月升,戚府的幡灯一盏盏亮起。 今年戚府的晚宴专门请了戏班子,台上吹吹打打,唱的是戚玦最喜欢的名曲《红梅刃》,讲的是今天早上靖王提到的那位昭阳公主,她乃梁国祖帝之女,此刻戏正演到她孤身救父兄于阵前的故事。 男女分席,依次列坐。 戚玦排行第五,按座次,坐在戚瑶和戚玫之间。 此情此景,戚瑶不敢发疯,但这个人似乎练武成痴,分明不久前方吵过一架,此刻竟又纠缠起来,她小声要挟戚玦:“待会儿宴罢不许走,同我比试射艺,不然有你好看!” 戚玦瞥了她一眼:“我认输,四姐骁勇,我是真真比不得。” 几乎是咬牙切齿,却又压着声音,戚瑶道:“让你比就比,哪来那么多废话!” 戚玦甚至觉得,若非此刻人多,戚瑶就该拿刀架着她的脖子说这句话了。 这时,有人叩了叩她们面前的桌子,只见戚瑶左边,有个人伸了只手过来,而后哗啦啦抓了两把瓜子到她们面前:“我求求你了戚瑶,你真的好吵啊,快吃点东西把嘴堵上吧,戏台上都没你热闹!” 那是她三姐戚珞,再左边,便是她二姐戚珑。 这姐妹二人乃双生女,模样有七八分相似,是戚卓的兄嫂二人所生,只是夫妇早亡,便留下这一对并蒂双生的女儿养在戚卓膝下。 虽说是双生女,但性子却是天差地别,戚珑胎里不足,生得瘦弱,总是一副怯生生的模样。 戚珞反之,活脱脱就是个生龙活虎的混世魔王,与戚玦一样,都是祠堂禁闭的常客。 “关你什么事?”戚瑶下三白的眼狠狠剜着戚珞。 戚珞却是不怵她,圆圆的脸上写满了欠揍:“不服气啊?那你告诉叔叔婶婶,说你想和五妹妹当众打一架,看他们依不依你。” 戚瑶气得说不出话,只能斜斜瞪她。 戚珞恍若不查,在她面前团了团拳头:“我警告你,你要是敢欺负五妹妹,我可饶不了你!” 说罢,还朝戚玦眨了眨眼。 见状,戚珑在旁用轻轻细细的声音提醒:“珞儿,四妹妹,你们别吵了……” 在这样幼稚的争执中,戚玦哑然失笑。 若说戚家上下有谁对她算得上友好,便只有戚珑戚珞姐妹二人了。 此时,戚瑶终于闭了嘴。 可你方唱罢我登场,好不容易戚瑶安静了,坐在戚玦右手边的戚玫又不知打了什么鬼主意,对着戚瑶幽幽道:“这就吵完啦?往常四姐姐对她动辄打骂,从不犹豫,今日是怎么了?该不会是因为有贵客在,不敢了吧?” “又关你什么事啊?!” 红炉雪 第13节 一听见戚玫的动静,戚瑶差点就要掀了桌子。 此情此景,戚玦痛苦至极地闭上了双眼:她上辈子一定是干了什么缺德事,才让她坐在这两个人之间。 戚玦知道,这两个人仇怨颇深。 事情还得从两人小时候说起。 从前梅院住的是戚瑶,只是她和戚玫二人,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偏偏戚玫最爱招惹人,招惹了又打不过,便只能哭到戚卓面前耍赖。 有次她以手指天发誓:若是她先挑的事,便教五雷轰顶。 结果晴空万里的,却平地一声雷,愣是劈死了梅院里的那棵柳树。 那次以后,戚瑶便搬去了兰院。 这件事还是戚珞告诉她的,戚珞这人说话素来带些夸张,只不过那棵雷劈树铁证如山,想来也八九不离十了。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剑拔弩张,却偏偏都不敢高声,只能在戚玦耳边低低骂着,烦人似苍蝇一般。 烦躁间,她的目光投向男宾席,却发现,裴熠的位置竟空空如也。 他没来吗? 而此时,戚瑶也没心思继续和戚玫纠缠了。 因为姗姗来迟的宁婉娴,居然坐在了顾新眉边上,头上还戴着王妃赏赐给她们一人一支的累丝蝴蝶金簪。 戚瑶瞪着那厢,嫉妒得发疯,瓜子愣是被她噼里啪啦地嗑出了火药味。 台上人的戏换了一场又一场,戚卓的酒敬了一轮又一轮,戚玦支着脑袋,眼神却是遥遥看向了对面的男宾席。 一晚上了,裴熠还是没回来,也不知道去了何处,是否安全。 晚宴散席。 此刻时辰尚早,按习俗,接下来该由女子们拜月娘了,祭桌就设在福安院。 …… 福安院不似平日亮堂,今夜灯火昏昏,更显得月色皎洁。 院子正中,摆着一张罗汉床,并几把团椅,正前方还有一张香案,奉着时令瓜果、月饼,红烛高照,整个福安院都没在一片朦胧中。 以靖王妃为首,一众女子齐齐跪拜。 拜月,本是女子祈求长寿和良婿的仪式。 但抬头看那轮圆月,毫无缘由,戚玦的心底发沉,似乎有什么记忆一点点在她心里浮现……只是那种熟悉感,似是蒙着一层薄纱,看不清,抓不住…… 突然,一声孩童惊啼,将戚玦的思绪拉了回来。 第11章 投毒 只见罗汉床那边,一个仆妇将床上的小郡主抱起来,还有几个随侍的齐齐跪下。 靖王妃神色一紧,疾步过去:“怎么了!” 一个仆妇道:“回王妃,郡主本在床上玩,不知怎么,突然啼哭起来。” 靖王妃仔细查看了小郡主,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只见小郡主手上赫然是两个创眼,而周围已经红肿。 顾新眉见状,赶紧吩咐高妈妈:“快去请沈太医!” 戚玦想到了今早戚玫的话,心头一跳,转眼看向宁婉娴,却发现宁婉娴也在看着她。 看着戚玦的眼神,不仅有仇恨,更有不易察觉的得意。 和戚玦对视一瞬后,宁婉娴的视线又飞快转开。 戚玦上前,抓起罗汉床上的毯子,抖落几下,竟掉下一只手指粗的蜈蚣! 众人惊叫起来,戚玦赶紧上脚将它踩碎。 戚珞惊呼:“都快入秋了,怎么还会有这种毒虫!” 救人要紧。 因为戚玫的话,戚玦便让厉妈妈给她准备了驱虫的香囊,只是不想宁婉娴比她想象得还要阴诡,居然给这么小的孩子下毒! 戚玦拿出香囊,道:“这里有七叶莲!” 顾新眉本就不喜欢戚玦,自不会对她的话上心:“胡闹什么!” 正此时,一只手从戚玦手中接过香囊。 是裴熠。 她无暇思考裴熠是什么时候突然出现的,只见裴熠解了香囊袋子,精准无误地将七叶莲挑了出来。 顾新眉的食指指着戚玦的鼻尖:“你拿的什么东西!?若是满儿有什么差池,你死了也不够赔的!” 戚玦专注看着裴熠的动作,没有回应顾新眉。 只见裴熠竟亲口将裴满儿伤口里的毒给吸出来,发黑的毒血唾在地上,众人脸上多少都有些错愕。 裴熠将揉碎的七叶莲敷在伤口上,又用帕子仔细包上好,他才道:“不会有差池。” 顾新眉一愣。 裴熠补充道:“母妃和姨母放心,七叶莲只是最寻常的解虫毒的药材。” 片刻后,随侍靖王一家出行的沈太医来了。 沈太医道:“郡主被蜈蚣蜇伤,所幸处理及时,并无大碍,待我开一副药,给郡主煎服下去,不出三日便可痊愈。” 裴满儿被人带下去休养了,众人也松了口气。 看着戚玦,靖王妃的脸上也带着几分和善:“叫什么名字?” “臣女戚玦。”她回应。 裴熠忙道:“母妃,这就是这些天教我射箭的姐姐。” 靖王妃打量着戚玦,忽眼前一亮,先前只听顾新眉说她出身不好,但不曾想今日一见,仪态却很是得体大方,这气度,得是世家大族才能养出来的,倒让人意外。 裴熠见状,冲戚玦一笑,露出那颗虎牙。 但戚玦却不怎么笑得出来,她看着宁婉娴,此刻一脸阴森地不知在想什么。 …… 顾新眉抚着胸口被戚玉瑄搀扶着坐下,面上却是一片阴霾,下人们具是收声屏气:小郡主没事了不代表她们没事。 “今日是谁收拾的院子?”顾新眉冷声道。 只见紫英下跪磕头告罪,道:“是奴婢挑了十多个丫头收拾的,只是奴婢已命人除了杂草,又撒了石灰,熏了艾草,不知为何还会有毒虫,奴婢办事不利,求夫人饶恕!求王妃饶恕!” 那十多个小丫头齐齐跪下告饶。 顾新眉的眉头却皱得更深:“紫英,你也在我这里十多年了,一向仔细,怎么会这般疏忽?幸而今日郡主无大碍,否则千金贵体若有损伤,该如何了得!” 正在顾新眉考虑如何发落这些人时,高妈妈双手将一物捧到顾新眉面前,面色凝重:“夫人,这荷包是在罗汉床边上发现的。” 顾新眉要伸手去拿,高妈妈赶忙退后半步:“夫人小心,这里头还有蜈蚣的残肢。” 此言一出,一片沉寂。 直到戚珞惊呼:“难不成是投毒?!” 众人骚动。 靖王妃面色一白,刚刚舒展开的一双美目此刻瞪大了,她冷声:“封锁福安院!” 戚玉瑄还算镇定,她吩咐道:“高妈妈,带人继续搜查,一草一木都别放过,此事既是人为,必然留下痕迹。” 高妈妈遵命。 戚玉瑄又不顾顾新眉阻拦,拿起那荷包查看起来,但下一瞬,她的目光就落到了戚玦身上。 “五妹,你自己看吧。”她道。 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汇聚在戚玦身上,她在顾新眉的怒视中走上前去。 那荷包,根本不需仔细辨认,便可以认出是出自她的手笔,粗糙不齐的针脚,绣得烧鸭一般的鸳鸯,整个戚府怕是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这是我的。”戚玦承认。 闻言,顾新眉大手一挥:“还不快拿下这个畜生!” 一声令下,没有给戚玦多一句辩驳的机会,几个仆妇上来将她的手扭住,按着跪下。 戚玦毕竟瘦小,又才堪堪十五岁,在那些婆子面前,挣扎自是无用。 “紫英还愣着作甚!打这娼妇的嘴!” 眼看紫英那只修长的手就要落在她脸上,戚玦下意识低头。 余光却看见一抹玄色在起伏间,覆盖了她的全部视线…… 巴掌并没有如预料的打在她脸上。 戚玦抬头,眼前那人,身量单薄,头发高束着,发尾垂散,长长的玄色帔风自他肩头垂下,挡在她身前。 “裴熠……” 戚玦喃喃,满眼错愕。 那一记耳光自然也没有落下去。 一瞬沉寂后,紫英惊得后退两步,扑通一声跪下,福安院也哄乱起来。 “安静!”戚玉瑄一声冷喝,那些丫头婆子的议论声和惊异声才倏地止住。 顾新眉瞪大了眼,她捂着嘴,看向靖王妃。 只见靖王妃也坐不住了,她上前,满眼不解和担忧:“世子这是作甚?” 裴熠对靖王妃躬身一礼:“母妃,此事尚有疑点,若不查实便贸然处罚,只怕不妥。” “婶婶,世子说的有理,不如再查查吧?” 戚玦循声看去,说话的是戚珞。 红炉雪 第14节 戚珑也跟着附和,只是声音轻细,还带着几分颤抖。 顾新眉厉声:“闭嘴!” 戚珞起身,行了个礼,一双眼睛却因为生气瞪得圆圆的:“婶婶若是因此冤枉了五妹,岂不是平白便宜了真凶!?” 正此时,高妈妈又捧了个东西上前:“回禀王妃和夫人,这东西是在罗汉床角落缝隙中发现的,那缝隙隐秘,若非人为,东西不会轻易掉进去。” 那东西,几个姑娘一眼便认出来了,正是她们一人一支的累丝蝴蝶金簪,只是细薄的花瓣不知在哪里磕了碰了,已经卷折起来。 裴熠道:“母妃明察,寻常来说,蜈蚣轻易不会主动伤人,但近来满儿最是喜欢抓这样的物件,只怕凶手便是以此物为饵,引满儿去抓那荷包的。” 同顾新眉对视一眼,靖王妃对裴熠道:“此事并非小事,自会仔细盘问再定罪,世子且先坐下,万不可再似这般险些伤及自己。” 看着戚玦,靖王妃眼中阴晴不明。 转而,对着那几个扭着戚玦的仆妇,她道:“先放开。” 戚玦跪着,正前方坐着靖王妃和顾新眉。 裴熠落座的时候,戚玦同他视线对上。 只一个眼神,她心中便了然了:裴熠相信她。 “你可识得此物?”靖王妃道。 戚玦如实回答:“不曾见过。” 有了方才裴熠的奋不顾身,顾新眉也不敢妄动了,若是方才紫英的手没收住,只怕是要连性命也搭进去,甚至还要祸及她。 不妄动不代表她不说话,听了戚玦的话,她冷笑一声:“宫中赏赐王府的贡品,一共八支,拜王妃恩典,赏予府中女眷,怎的?便你不曾见过么?” “正是如此。”戚玦道。 顾新眉一噎。 戚玦解释道:“回母亲的话,王妃的赏赐,女儿确实不曾收到。” 闻言,戚玉瑄看向戚瑶,只见戚瑶此时连头也不敢抬了。 靖王妃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你且细说。” 果然,下一刻,戚玦便作出一副万分委屈的模样,吞吞吐吐道:“……那日我院里的丫鬟得长姐的意思去领赏,回来途中,偶遇……四姐姐,四姐姐她说,我身份低微,本不配使这些东西,便尽数截走了……女儿惶恐,可又哪里敢因此劳烦母亲……” 戚玦本就生得柔媚,配上她这般矫揉造作的情态,旁人眼中,倒真有几分我见犹怜的意思。 除了……戚瑶。 戚瑶的眼睛早似淬了毒般死瞪着戚玦:还他娘的“四姐姐”,这贱人何时这般恶心地称呼过她?装模作样的给谁看! 见事情牵扯到了戚瑶,顾新眉道:“阿瑶,可有此事?” 但毕竟做贼心虚,戚瑶便是不情愿,也只能老老实实跪下。 “确有其事……但那两支簪子都在兰院中,绝不可能是女儿害的郡主,还望母亲和王妃明察!” “如此说来,簪子主人便是投毒的真凶。”靖王妃道:“只要查出少的那副簪子是谁的,此事便可解。” 戚玉瑄的账册上所记,这八支簪子,分别给了顾新眉、戚家姐妹六人,以及宁婉娴。 而戚玦的那支又被戚瑶截走了。 除了宁婉娴,其余几人皆未佩戴此簪。 于是乎,靖王妃亲派了身边的人去各院中取簪子。 只要取来簪子,戚瑶的嫌疑便可以洗清,她自信如此,便也有闲暇怨恨其戚玦来。 她道:“母亲,装蜈蚣的荷包既是戚玦的,这下毒者,只怕已经明了,说不定,便是她想要在王妃跟前得脸,才安排了这一出戏,否则为何偏偏就她随身带着药?” “四姐姐此言差矣。”戚玦说着,还吸了吸鼻子。 听见这恶心人的称呼,戚瑶又狠狠剜了她一眼。 戚玦道:“我带着药是因为我怕蚊虫,此事实在凑巧。” 戚瑶冷呵一声:“难不成那荷包也是凑巧自己长腿跑过去的么?” 戚玦点了点不存在的眼泪:“我女红素来不好,四姐姐是知道的,承蒙长姐上心,要我日日绣了东西交予她查看,这鸳鸯最是难绣,我前前后后给长姐的少说有二十余个,皆在福安院中,戚府上下无一处不是母亲精心打理,每日出入福安院的丫鬟婆子人数之多,又岂知是否有人趁此拿走了荷包?” 闻言,戚玉瑄侧身同丫头杏蕊说了几句话,那丫头便向福安院的绣房去了。 “更何况……”戚玦道:“我既要害人,又何必用这般明显的私人之物去做?” “如此看来,更像栽赃。” 戚玦抬头,只见说话的正是裴熠。 裴熠也正看着她。 她不着痕迹地轻轻颔首,以示谢意。 被戚玦矫情做作的模样气得不行,戚瑶心烦意乱得很,脑子也跟着乱了:“谁没事害你?” 戚玦咬着下唇,顿了顿:“……只怕最厌恶我的人,便是四姐姐了。” “你是说我栽赃你?!”戚瑶斥声:“你是瞎了还是傻了?戚府谁不知道最恨你的人是宁婉娴?轮得上我么!” 本来置身事外的宁婉娴神色一乱:“伯母……我怎可能?” 宁婉娴养在戚家这些年,早已把戚家的人哄得服服帖帖。 此情此景,顾新眉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宽慰,转而对戚瑶不满起来:“阿瑶,胡说什么?” 戚玦搭腔:“四姐姐,宁姐姐的簪子在头上呢,怎可能是宁姐姐呢?” 戚瑶早就乱了阵脚,急于将这顶帽子甩出去:“怎么不可能?郡主被咬伤的时候,我们都在拜月,独她因身份低微不能参与,孤身在侧,我瞧最可疑的便是她!” 宁婉娴很快镇定下来,眼圈霎时一红,盈盈跪倒:“伯母,婉娴自知低贱,但也不能受此侮辱……彼时我虽不能拜月,但四姑娘也有自己的心腹丫头,丫头所为,与四姑娘又有什么区别!” 正此时,杏蕊回来了,她在戚玉瑄身边耳语了几句。 戚玉瑄道:“我遣人查了,五妹上交的荷包确实少了一个,因数量多,故而平日里不曾发现。” 如此一来,戚玦的嫌疑便少了大半。 宁婉娴眉心微皱,不由有些不安,她看向戚玦的时候,却见戚玦也正直视着她,唇边还似有若无带着些笑。 宁婉娴心头一跳:她难道……知道了? 第12章 心虚 须臾。 靖王妃的人回来了。 取来的簪子被尽数摆开。 靖王妃道:“春蝉,可都齐全了?” 那个叫春蝉的年轻妇人道:“几位姑娘的都齐了,只是……在兰院只找到这一支。” 话音未落,一时间,戚瑶成了众矢之的:“怎可能!这金簪嵌了香珠,我觉得好闻,便一支放在床头,一支锁在首饰盒里,春蝉女史,你可让兰院的人仔细寻过了?” 春蝉垂首:“这一支是兰院的丫头给奴婢的,至于这是哪一支,方才福安院中寻到的又是哪一支,还得问四姑娘自己。” 面对飞来横祸,戚瑶身上发软,朝顾新眉膝行几步:“母亲,我怎可能害郡主?定是有人窃了簪子污蔑于我!” “是不是你!”戚瑶指着戚玦:“记恨我截了你的赏赐,便偷偷拿回去,又作了这一出戏要害我!” 思索一瞬,又指着宁婉娴:“要不就是你!” 宁婉娴闻言呜咽起来:“四姑娘怎能胡乱攀咬?” “母亲,姨母。”戚玉瑄见状起身,行了一礼:“阿瑶平日虽弄性尚气,但从未有过害人之心,更何况,荷包能失窃,金簪又如何不能?” 话虽如此,但若是照这般说来,无论是金簪还是荷包,都不能成为确定下毒者的证据。 众人默然。 看着戚瑶气急败坏的模样,戚玦差不多解气了,也是时候结束这场闹剧了。 “王妃,母亲。”戚玦道:“我想起一事,兴许能解此局,不知可否听我几句愚见?” 靖王妃眉头皱着,思索片刻,她道:“说。” 戚玦抬头,神色中露出几分窘迫:“我不擅女红,因此平日练习时难免出错,丝线也好,布匹也罢,消耗得总比旁人多些,群青色的丝线素来比其他颜色昂贵,库房分给我们的也少,鸳鸯脖子上又需要群青色的丝线,我总是不够用,去库房要,库房那边也总说没有了……” “眼下说的是下毒的事,倒什么苦水?”戚瑶嘀咕道。 戚玦解释:“四姐姐别急,我要说的正是这事……我没了丝线,又不敢用旁的颜色糊弄,便只好去街市上买些,可上好的丝线昂贵,我便只能……去买些下等的,虽说便宜了些,但颜色相差无几,只是……毕竟是下等丝线,每次拿在手里绣完,手上总会沾上颜色,整日不褪。” 戚玦面露尴尬,似是在为当众揭开自己的窘境自惭不已。 她续道:“那颜色薄薄一层沾在手上,乍看并不明显,起初我自己都没发现,是后来我用桂花油梳头的时候,那染料会随桂花油一并褪下来,蹭脏了衣裳……后来每次绣完,我都会用桂花油净手,以免又糟蹋了衣裳。” 戚玉瑄道:“五妹的意思是?” 戚玦表情恳切:“那下毒之人将荷包带进福安院,又趁院中昏暗,偷偷送到郡主身边,必然手心出汗紧张不已,只怕此刻手上已沾了那染料,若是福安院中的每个人都用桂花油净手,便可以知道此事究竟是何人所为了。” 顾新眉和靖王妃面面相觑。 戚玦补充道:“王妃与母亲若是不信,容我一试便知!” 裴熠见状:“母妃,试试也无妨。” 靖王妃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玉瑄,此事你去办。” 戚玉瑄告了声是。 不多时,一个丫头端着一碗桂花油上来,端到了戚玦面前。 戚玦挽起袖子,双手置于桂花油中,片刻后,双手印在棉巾上——只有桂花油淡淡的黄色。 她又用手攥着荷包在手心摩挲后,再一次浸泡桂花油,这一次,棉巾上果不其然留下了明显的蓝色痕迹。 此法奏效。 戚瑶便极不情愿地浸了桂花油,果然,并非她所为。 琉翠和随侍戚瑶的丫鬟也试过了,确实同她们无关。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停在了宁婉娴身上,让她连偷偷用手抹裙子的动作都不敢有。 红炉雪 第15节 顾新眉温和道:“婉娴别怕,伯母给你作主,随便一试就好。” 宁婉娴晦暗的眼神却盯着戚玦,却见戚玦神色从容,甚至还含了几分笑意…… 她知道……她一直就知道!作出这些戏就是要将她卷进来! 她看着自己此刻已经湿漉漉的手心,只觉得背脊发凉…… 宁婉娴抬头……温和看着自己的顾新眉,面色冷森的靖王妃,目光如刀剑的戚瑶,面带怀疑的戚玉瑄……还有那些一脸期待的丫鬟婆子…… 她僵在原地,周遭早就响起细碎的议论声。 夏末初秋的夜,此刻她只觉得人声和蝉鸣,和蛙声混作一团,在她耳畔尖锐地嘶鸣…… 不光是手心,她觉得自己的额头上背上都湿了一片。 顾新眉脸上的温和随时间流逝一点点崩塌。 “婉娴!” 靖王妃冷声:“春蝉,帮帮她。” 春蝉承命,同几个妇人拉着宁婉娴的手就要往桂花油里浸…… 宁婉娴却突然挣扎起来,面对的似乎不是桂花油,而是烧滚的热油。 “我没有!伯母救我!……爹爹救我!” “等等!” 几个妇人闻声停下。 出声的正是顾新眉,她道:“先放开她。” 在靖王妃的不解中,顾新眉道:“玉瑄,带你妹妹们退下。今日福安院中之事,凡有外传者,一律发卖。” 众人面面相觑。 戚玦却是冷笑:顾新眉这是要明目张胆包庇宁婉娴了,戚府之中,生杀荣辱从来是由她一人决定的,若是换成她戚玦,此刻只怕早已被打死。 不过没打死宁婉娴也好,戚玦还有话要好好问问她。 …… 拜月祭散后。 福安院。 幔灯轻锤,西窗蕉影下,人影沉沉,灯火也不似平日里通明。 顾新眉房中,只有其姐妹二人,及心腹的高妈妈和春蝉。 “……这么说,你护着宁婉娴,是因为她父亲因你而死?”靖王妃压着怒火,声音也沉沉的。 顾新眉眼里映着灯花,眸色摇晃着心虚,声音也微弱了不少:“这怎能全怪我?若不是为了收拾那个小贱人,我又何必费这些辛苦?我原本也只是想让婉娴同她生些龃龉,找个人治治她罢了,我根本没想到宁恒会死!” 顾新眉扶着脑袋,愁云惨淡:“自那之后我日夜难安,只有待婉娴如骨肉,将来风风光光把她嫁出去,比她爹在世时的日子还要好上千倍万倍,如此这般,于她的身份而言,也算得上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 看着顾新眉,靖王妃深吸了一口气,似在压抑怒气:“说来,宁婉娴倒该谢你?风光出嫁?阿姐,良贱不能通婚,官奴更不同家奴可以轻易赎身,若无陛下亲赦,她能嫁与谁去?无非是配个奴才,或是给人做妾。” 顾新眉却道:“这我自然会仔细甄选,哪怕只是做妾,有戚府庇护,自然不敢薄待了她去。” 靖王妃却嘲讽一笑:“可是阿姐,不光是你分不清她的身份,怕是宁婉娴她自己也忘了。” 顾新眉不解,靖王妃解释:“你予她厚待,无论是衣食住行,还是仆从呼应,皆与主子无异,更承诺她前程,她早就忘了自己的身份是戚府的奴才,否则,戚玦再低贱,也是戚府的主子,她一个奴才,又怎敢几次三番与主子作对?” “这样的人——阿姐真的会认为,她能甘心做妾?” 顾新眉怔住,靖王妃复又道:“她这样的人,早晚会给整个戚府带来大祸。要么,让她清楚自己的身份,阿姐可以优待她,但千万记得主仆有别,绝不能让她的待遇和姑娘们一致,要么,就以今日之事为由,处置了她,阿姐若是心中有愧,我可以代劳。” “不可!”顾新眉道:“她能引什么祸?我这般抬举她,不说感恩戴德,还能养出个仇人不成?” 靖王妃冷笑:“升米恩斗米仇的事情还少吗?换个人我兴许还能相信,但宁婉娴,她心思太多,又锱铢必较,不择手段,阿姐可有想过,若是有一天宁婉娴知道了她父亲的死因会如何?” 这个假设霎时让顾新眉心头一跳,背脊一阵寒意:“……怎可能?那日动手推人的方妈妈,在发去田庄的途中就处置了,没有人会知晓……” “戚玦呢?”靖王妃问道。 顾新眉摇头:“不会,她没发现。” 靖王妃没忍住笑出声:“阿姐,你没发现戚玦是个聪明人么?我虽不知她心性如何,但就今日,不难看出她的心思并不单纯。” 顾新眉呼吸一窒:“她知道?” 靖王妃叹了口气:“阿姐放心,她既然有脑子,便不会轻易把事情说出来,但若是阿姐一直这般放任宁婉娴报复她,难保有一天,戚玦不会让宁婉娴这把刀捅向你自己。” 顾新眉沉默了片刻,道:“说到底,你还是想让我处置婉娴,毕竟她伤了满儿。” 话音刚落,靖王妃唰地站起身要离开。 顾新眉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才走几步,靖王妃压抑的怒火终于爆发,被春蝉搀着的手都止不住颤抖:“说了这么多,阿姐还是觉得我是出于私心才要你处置宁婉娴的?” “是,满儿是我的骨肉,谁若是敢伤她分毫,我定然要那人抵命,今日之事我若一心想要了宁婉娴的命还需要同你商量么?你以为满儿是谁?皇室血脉!给皇室下毒,光是这一条,若是报官,戚府都要被累及,何况是区区一个官奴的性命?!” “玉瑄玉珩都是我的血亲,此事我甚至连王爷都瞒着,生怕连累了他们的名声。” “宁婉娴你也看到了,为了报仇可以枉顾整个戚府,你说她能招什么祸?我告诉你,若我不是你妹妹,今日戚府就是大祸临头!” “为了一个轻如鸿毛的庶出,弄出这么一个心头大患,是你愚蠢!” “今日只当我白费口舌,我顾念姐妹亲情给你一个面子,可以饶过宁婉娴一回,只不过,无论什么情分,消磨了就是消磨了,阿姐要把咱们的骨肉之情用在这种地方,可以!但也只此一回,今后你们戚家要怎么处置自己家的人,与我无关,我也一句不问,阿姐疼她,仔仔细细地疼就是了。” 见靖王妃真的伤心了,顾新眉也心慌,竟掩面哭起来。 “我只是想惩治个小娼妇,又怎知道会闹成这样?这话我只同你说,现连你也怪我!我别活了!” 靖王妃说完一通话,人冷静了些,语气也趋于缓和,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你说你,若是不吃亏也就罢了,偏生不是什么聪明人还要作这出,何苦来的?一个庶出,你若是容不下,当初就该将她挡在门外,既然没拦住,养着就是了,还能吃你几两米?” 顾新眉不服气地唾了一口:“什么庶出?一个娼妓生的,也配入我家门?我就是瞧不上她那样!” 靖王妃叹了口气:“再瞧不上眼,也养不了几年了,再说,苛待庶出,那是什么下贱人家做的事?传出去一样不好听,你怎么就不懂?” 一听这话,顾新眉哭得更大声:“你总说我不懂,说我蠢笨,可你怎知道我的苦?” 顾新眉缓了缓气息,声音有些沙哑:“父亲当年偏宠陆氏,母亲又久未得子,一个正妻活得还不如个妾室,祖母又是个不问世事的……只是那时你还小尚不记事,自然不知道我们当初有多苦。” 听顾新眉说到顾家,靖王妃似是想起了出阁前的时光,眼中的厉色褪去了大半。 顾新眉道:“那陆贱人怂恿父亲退了我在盛京的婚约,害我远嫁至此,十多年来回去过的次数屈指可数,连母亲临终都未能赶上!” 说到这里,顾新眉恨得咬牙切齿,连声音也忍不住颤抖:“若非后来陆氏以下犯上,被祖母处置了,只怕你也要跟着受苦,便是如此,正房无子,顾家的家业最后大半还是落到了那陆贱人的几个儿子手中!你懂不懂我有多恨!” 闻言,靖王妃潸然泪下,坐在顾新眉身边,抱住她肩膀。 顾新眉窝在靖王妃身上,哭得凄凄切切:“我拦了十多年都没拦住那小贱人进府,你姐夫又那般向着她,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个庶出的超过玉珩玉瑄去啊!可偏偏玉珩又是个不中用的,我除了防着那小贱人还能如何!?可我哪里想过害人性命!难不成我已经害了宁恒,还要再打死他女儿么?” …… 第13章 放放血 出了福安院后。 琉翠惊魂未定:“幸好姑娘没事,当真吓死我了!当时六姑娘不是撞见宁姑娘身边的人抓毒虫吗?姑娘何不请了六姑娘来作证?” 戚玦却道:“戚瑶都说了,宁婉娴只有我一个仇人,我自己能解决的事情,若是让她因此被宁婉娴这种人记恨,还是算了吧。” 戚玦看了眼月色,要遣琉翠回去,琉翠自然不依。 戚玦只好再三保证自己只是去找戚珞说话去了,这才好说歹说劝走了琉翠。 她绕过环湖长廊,进了假山丛,顺着石阶上去,斜倚在假山上。 夜色幽凉,蝉鸣蛙声四起。 月色如洒,没有了灯火夺目,显得异常皎洁,莹莹一层镀在戚玦身上,更衬得人肤白胜雪。 她本闲缓打着扇子,忽停了手,正色起来。 只见远远的,东院环湖的长廊上,一个人影朝这里过来,若非黑色帔风上的银色暗纹称着月色盈盈泛光,整个人几乎就要没在夜色里。 戚玦朝他招招手,那人的脚步都轻快了些,小跑着进了假山丛,片刻后出现在戚玦身边。 裴熠额头上挂着汗,一双眼映着月色,似含星辰……简直好看得惊人。 片刻恍神后,戚玦道:“如何了?” 宁婉娴败露后,顾新眉便遣散众人,与靖王妃一起,扣下了她和随侍丫头,又传了莺时院的丫头婆子去审。 裴熠道:“只有一个叫香梨的丫头共谋,只是宁婉娴始终矢口否认,咬死了是那个香梨一人所为,母妃那边的意思是……放她回去。” 说这话的时候,裴熠攥紧了拳头,却见戚玦神色如常,他道:“你不生气吗?” 戚玦只是无奈一笑:“早料到这个结果了。” 裴熠不忿:“母妃最疼的就是满儿,我实在不懂她为何不追究。” 裴熠气得小脸鼓鼓的,小奶糕子一般,戚玦没忍住,掐了掐。 他却是没撇开脸,竟由着她掐,只是抬眼抿着嘴看她,倒叫戚玦有些不好意思地撤开了手。 她道:“和靖王妃无关,是母亲的意思。” 见裴熠还是闷闷不乐,戚玦道:“别垂头丧气了,我这不是好好的么?说来,今日还是多亏了你。” 今日她是真的没想到,挡在她面前的人会是这个认识不到十天的人。 说实话,即使没有裴熠的帮忙,她也能渡过此劫,但必然不会这般毫发无损。 震惊之余,更有感动。 “因为我知道肯定不是你。”裴熠认真看着她,笃定道。 戚玦愣了愣,笑了。 “对了,姐姐。”裴熠忽道:“咱们去街市上买些丝线吧,你既不要镯子,我便去买些丝线,就当是这些日子你教我射艺,我给你的谢礼。” “要这做什么?”她一时没回过神来。 裴熠道:“那些总褪色的次品,你用了也不好。” 戚玦一怔,忽笑起来,想到方才的一场虚惊,不禁前仰后合。 红炉雪 第16节 “不必了不必了……”她笑了一会儿才道。 裴熠不解,戚玦解释:“那并非什么次等丝线,而是我平时绣鸳鸯的时候,脖子上那一绺蓝色羽毛太细了,又要破丝线,又要小心翼翼下针,实在麻烦,我还总绣错,便干脆用颜料,在大片的白色羽毛上画出来。” 闻言,裴熠也没忍住笑了:“那你方才何故撒谎?” 戚玦倚着假山石,狡黠一笑:“自然……是因为我真的很穷啊,如今这般说出来,母亲总不好太克扣我了。” 谈笑间,戚玦眼神一凛:“来了。” 裴熠收敛笑意,朝长廊望去,只见宁婉娴正走来。 假山上没有灯火,即使月色胧明,不仔细看也难发现这上面有两个人。 …… 折腾了一天,宁婉娴早就身心俱疲。 她本以为今日必死无疑,但没想到顾新眉居然只是发落了她的贴身丫头。 她不知顾新眉为何对她这般青睐,但既如此,这就是她唯一的翻身机会。 她抱紧自己的手臂,拖着步子,初秋的夜里只觉得寒意入骨。 她看了眼月色——竟已亥时了。 猛然,毫无防备间,她呼吸一窒! 有人将她的口鼻捂住,拧着手臂拖走…… …… 戚玦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宁婉娴拖到湖边。 湖水反射着月光,有些晃眼。 宁婉娴方定神,就看见夜色里,戚玦莞尔笑着,却似鬼魅一般。 “你疯了!” 忽的,脖颈发凉,只见戚玦仍是笑着,手里却用一柄发钗轻挑着她的下巴,冰凉的触感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别乱叫,问你几句话,不老实点就杀了你。” 戚玦声音柔柔的,说出的话却让人胆寒。 宁婉娴故作轻松地冷笑一声:“你不敢。” 不料下一瞬,戚玦竟反手揪着她的后襟往水里按下去! 戚玦把宁婉娴从水里拎出来的时候,她几乎呛死,头发散乱着,湿了大半,猛地咳水,大口大口喘气。 “你说我敢不敢?”戚玦依旧不急不缓。 方才靖王妃的人那般拷问她都抵死不认,此刻又怎么会这般容易吓住? 宁婉娴横她一眼,猝不及防,大声嚷叫起来:“救命啊!杀人……啊!” 似早料到宁婉娴有这般动作,戚玦扭住她的头发,迫使她昂头,发钗在她的下颌的皮肤上恰到好处地迅速划一道,淌出些血来,又不至于血流如注。 再一次被按进水里,宁婉娴吓得手脚拼命扑腾。 再被捞出来时,她整个人已脱了力,湿漉的双手捂着下颌的伤口,鲜血顺着她的手臂淌到手肘,整个人颤抖不止。 咳嗽了一阵,她声音有些沙哑:“……你究竟想做什么!” 戚玦仍是笑着,把玩着手里的发钗,道:“我只有些猜测想向你证实一番而已,别就像我要取你性命似的。” 不是要取性命的话还能是在干嘛!??做针灸吗?!! 戚玦用小指将自己的碎发勾到耳后,才不紧不慢道:“你今日为嫁祸于我,是用了从福安院偷来的荷包装蜈蚣,又从戚瑶那里偷了那支金簪,趁我们拜月时,院中灯火晦暗,好不引人注意地接近郡主,以发簪为饵,诱使郡主去抓荷包,从而被蛰伤,是不是?” 宁婉娴冷嗤一声:“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我还以为你有什么高见。” 承认得倒干脆。 戚玦点点头:“只是,要让郡主动手去抓荷包,并不一定要用那支金簪,这金簪在此,实在显得有些多此一举,除非……你早就知道我的金簪被戚瑶截走了。” 宁婉娴横了她一眼:“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戚玦也不急,她道:“戚瑶截我东西这件事并未声张,我虽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打听到的,但你的用意并不难猜,你无非是想让我受栽赃,被靖王妃私刑打死或是送官……当然了,王妃或许会顾及颜面留我一条命,但若是案发现场出现了那个金簪就不一样了。” 见宁婉娴还是撇着脑袋不语,戚玦续道:“我看见那金簪,必然怀疑戚瑶,而戚瑶牵涉其中,必然怀疑是我窃回来,用于栽赃她的,如此一来,即便我活了下来,也会陷于和戚瑶的相互猜忌,而你,即便不能一举除掉我,他日也有旁人代劳,而你只需要坐山观虎斗。” 宁婉娴闻言愣了片刻,看着戚玦哂笑起来:“你猜到了又如何?你又能拿我如何?” 戚玦无视她的挑衅,点了点头,闲散的目光忽冷飒起来,与宁婉娴对视着,看得她胆寒:“所以,他是谁?” 宁婉娴怔住:“你说什么……” 戚玦的发钗又抵住了她的脖子:“谁,帮你偷的金簪?” 宁婉娴的眼神明显有一瞬间的颤抖:“……你说什么?” 戚玦逼近:“你出入福安院自由,能偷到荷包不奇怪,可你和戚瑶本就不和,更不可能有什么来往,又如何进兰院窃金簪?宁婉娴,是谁在帮你?” 突如其来的压迫感让宁婉娴挪着身子后退,却被戚玦扭住捂着伤口的手,发钗插在伤口上搅动着:“你信不信我真的敢杀了你?” “没有人没有人!只有我自己!”宁婉娴抖得如筛糠一般。 戚玦的发钗在伤口里搅动着,疼得她声泪俱下,却又不敢高声。 “……我不知道!那人蒙着面我不知道他是谁!只知道是个男子!” 戚玦一笑,拔出发钗,松了她的手,稍止了些的血又淌下来。 “你瞧你,好好说不就好了。” 戚玦在宁婉娴的裙摆上擦发钗上的血迹。 宁婉娴眼睛通红,死死盯着戚玦,带着哭腔:“我只是想替我爹报仇而已!我有什么错!?若不是你,他还活得好好的!” “你爹的死,与我无关。”戚玦如实陈述。 宁婉娴却是冷哼一声,咬牙切齿道:“即使是无心之失,你也当付出代价!” “无心之失也不是。” 戚玦道:“你爹死的那天晚上,我被关在祠堂,我查验了他的尸体。” 闻言,宁婉娴更是激动不已,竟嚷起来:“你敢对他不敬!” 戚玦抬手晃了晃发钗,宁婉娴又缩着身子,不甘心地横眉瞪她。 戚玦道:“他脖子上有淤青,看着像是掐痕,只不过我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被人放火烧了,不管你信与不信,总之,他的死和那碗药无关,更与我无关。” 宁婉娴呆在原地,张着嘴,半天没回过神来。 戚玦叹了口气:“那烧祠堂的人就是奔着毁尸灭迹来的,我查验尸体的时候被发现了,他便纵火烧死我。所以,这世界上除了你,还有一个人想杀我……那个帮你的人,和杀你父亲的人,即便不是同一个,也多半是同一批,也就是说——你的杀父仇人在利用你对我杀人灭口,懂么?” 不仅如此,戚玦隐隐觉得,这个人和梨花巷遇到的男子也有某种联系。 梨花巷大火,宁恒脖颈上的掐痕,夜闯祠堂的黑衣人,纵火,巷子里追杀她的男子,蜈蚣案…… 这些看似各自独立的事件,在戚玦脑中相互牵扯着,让人看不透其中章法。 究竟是谁?到底想做什么? 戚玦毫无头绪。 看着若有所思的宁婉娴,戚玦起身,将发钗别在发间。 “之前你对我的算计,姑且算是事出有因,我可以既往不咎,但若是今日之后你再敢犯我,我就割了你的喉咙,丢进湖里放血,听清楚了没有!” 第14章 萤火 裴熠一直在假山上替她望风。 让一个亲王世子在这替她望风,实在疯了点,而且她威胁宁婉娴时凶神恶煞的样子还让裴熠瞧见了,多少有些尴尬。 见戚玦回来,他才担心道:“姐姐可还好?” 戚玦一笑:“自然,她可伤不了我。” 她看了眼月色,道:“也不早了,耽误了你这许久,赶紧回去吧,别叫人担心了。” 裴熠却道:“我还不想回去,姐姐能陪我去个地方吗?” “现在吗?”戚玦道。 裴熠睁着黑黢黢的眼睛看着她:“不远的,就在戚府里,若不是因为今晚的事情耽搁了,我早就想同你一起去了,你就陪陪我吧?” 想到裴熠今日相助,这又算得什么请求?戚玦点点头:“既然如此,那便由你带路吧?” 得到肯定答复的裴熠粲然一笑,露出一颗小虎牙,拉着戚玦的手便小跑起来。 …… 戚府并不小,有许多地方她都没去过,裴熠带着她弯弯绕绕,半道还鬼鬼祟祟避开了值夜的人,小跑了一阵,终于到了。 却只是一处杂草丛生的偏偏矮墙。 戚玦不解。 却见裴熠松手,提着衣摆,兀自趟过了杂草丛。 戚玦提醒:“小心蛇虫!” 裴熠边扒着草丛边道:“放心吧。” 片刻后,墙角竟出现了一个狗洞,随即,就见裴熠丝毫不顾形象地猫着腰钻了进去。 这是戚玦怎么也想不到的。 裴熠钻进去后,又扭头钻出半个人来,伸手道:“姐姐,快来!” 戚玦迟疑了片刻,但隐约听见值夜人的脚步声,她也脑袋一热,穿过草丛,蹲下身,拉着裴熠的手,握着他手心的薄茧,被拉着爬进了狗洞。 她一定是是疯了,才会大晚上的出来钻狗洞…… 但一钻进来后,戚玦愣住了。 只见这是一间小小的院子,虽已陈旧,但仍可以看出此处原先朱窗白墙,庭前两个养荷花的大缸,生锈的大门两边种着绿竹,藤蔓爬了满墙。 红炉雪 第17节 而月色下,院子里竟是纷飞的萤火虫!都中秋了竟还有萤火虫! 戚玦惊喜:“你怎么发现这里的!” 见戚玦开心,裴熠也笑得分外明媚:“我平日无聊的时候便在戚府四处走走,也是偶然发现的,觉得姐姐定然喜欢,现在看来果然喜欢。” 看着漫天萤火虫,戚玦伸手去扑,几下都落了空,忽一回头,只见眼前是满目的明亮。 只见一个绢袋里,装满了萤火虫,而绢袋后面,就是被萤火虫的光照得雪亮的裴熠,以及他灿若星辰的一双眼睛。 “送给你。”裴熠道。 戚玦接过,一时眼底有些闪烁…… 怎么会有人待她这么好呢?会相信她,会让她开心……她分明,是那般讨人嫌的一个人…… 忽的,手心一暖。 只见裴熠拉着她的手,道:“姐姐跟我来。” 裴熠引着她,往屋子里走去。 屋内灰扑扑的,久无住人的痕迹,墙上是开裂的水痕和霉斑,墙角是青苔,屋顶破洞的漏水在崎岖的地上积成一圈圈水洼。 “你瞧。”裴熠说着,推开了窗户,却是别有洞天—— 戚玦一愣,靠近了窗户,只见窗外竟就是眉江,透过芦苇荡,视线就能一直绵延至北岸,岸上满目灯火连天,江上有夜泊的客舟和画舫,恍若不夜之城…… 戚玦忽朗声笑起来,裴熠知道她是真的开心,便也看着她笑。 笑了许久,戚玦深吸一口气,道:“多谢你,今日是我进戚府以来最开心的一日。” 这是她在这个地方最真心实意的一笑,不是做戏时的假笑,也不是威胁时的冷笑,什么都不是,只是开心,真的开心。 裴熠也不嫌窗框脏,便靠在上面,支着脑袋看她:“我想将来,有一间这样临江的屋子,就这么大就好,开窗就能看见江水,到时候邀你来玩好不好?” 戚玦也倚上去,笑道:“好啊,说好了?” 裴熠郑重其事点头:“当然,到时候你想住多久住多久。” “那可不行,”戚玦道:“那是你家,我哪能长住。” 裴熠远眺着江面,道:“我现如今不是也住在你家么?” 戚玦轻笑一声:“这哪能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裴熠噘着嘴,看着江面发呆。 两人静静看了会儿江景,忽然,他用手肘拱了拱戚玦:“咱们以后一起买一个这样的宅子吧,那就也是你家了。” 少年时的话,总是这般说得有口无心,戚玦笑着拍了他一下:“别胡说,这如何能行?” …… 这个时节的暴雨说来就来,征兆短得让人来不及反应,漫天乌云翻滚,顷刻间,大雨如倾。 屋子里四处漏雨,两人便寻了一处可以避雨屋檐,就着石阶坐下。 大雨之下,月光同萤火虫都没有了,这间久无人烟的荒院陷入一片黑暗,即使两人相对,都有些模糊不清。 疾风骤雨并惊雷声,掩盖了旁杂声音,反倒显得安静了,安静到让人怀疑这间院子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 猝不及防的闪电和惊雷击碎寂静,让戚玦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抱着自己的手臂也收紧了几分。 可笑可笑,她这个张口闭口要杀人的,居然怕雷电,每每电闪雷鸣,她便忍不住心里发虚,巴不得整个人躲在被窝里才好。 “阿玦姐姐,怎么了?”似察觉了戚玦的异样,裴熠凑近了些。 忽一个闪电,戚玦看清了裴熠的脸,一时间恐惧缓和了不少。 “没什么……”话音未落,一个惊雷吓得她又瑟缩了一下。 “你怕雷电?”裴熠问道。 看不到裴熠说这话的表情,戚玦仍是否认:“我没事的……” 但又一个闪电,裴熠却是看清楚了戚玦的表情。 “我小时候也怕的。”裴熠道:“那时候,我阿娘还在。” 听到裴熠提及往事,戚玦分了些心神,竟也缓和了不少恐惧。 “那时候夜里打雷下雨,我也怕极了,幸好阿娘还在,我害怕,就去找阿娘同睡,阿娘告诉我,夜里虽黑,但一打雷,周遭就亮如白昼,既是白昼,又有何可怕的呢?自那以后我便一点也不怕了。” 忽的,又一个闪电,戚玦看清了裴熠说话时亮闪闪的眼睛,那般清晰好看。 似乎,倒也没那么害怕了。 只是,说到这个,戚玦叹了口气。 “怎么了?”裴熠问。 “我娘是今年走的,不到两个月。”戚玦忽道。 闻言,裴熠坐直了身子。 她自嘲地笑了:“只是,她为了保护我而死,我却记不清她了,和她有关的一切都变得分外模糊,甚至,因为她没有名分,我连祭奠她也不能。” 裴熠哑然。 片刻的缄默后,裴熠忽道:“姐姐的阿娘不会责怪的,兴许……就是她不想让你因为思念难过,才将你的记忆一并带走了。” “……” 裴熠的安慰有些牵强,但看得出是真的想安慰她的。 …… 琉翠去戚珞的蓉院接人的时候扑了个空,戚玦回梅院的时候免不了被厉妈妈一阵说。 次日。 琉翠打听了消息回来,说是宁婉娴的那个贴身丫头已经畏罪自尽了。 意料之中。 但戚玦没想到的事,靖王妃竟送了些赏赐来,她清点一番,竟是不菲。 另外,戚瑶因为昧了戚玦的赏赐,被戚玉瑄禁足了一个月。 戚玦昨日在福安院跪得久了,膝盖发疼,虽请了大夫用了药,但厉妈妈秉持勤俭持家的态度,还是亲自去弄了些药材,要给戚玦泡药酒。 戚玦抱怨道:“妈妈这药酒得泡一个多月呢,等泡好,我的伤也好了,何苦忙这些?” 妈妈板着张脸:“姑娘这般多事的人,泡起来早晚使得上,不然三天两头看诊,实在太费钱了,如今便是得了赏也不能挥霍,多少得省些。” 戚玦:“……” …… 那夜雨后,裴熠受了凉,病倒了。 靖王妃说他要闭门静养,她便也没得机会亲自探望,更没有裴熠熟练的翻墙本事。 接下来的几天,她日日都独自爬到假山上,遥遥望着莺时院以盯着那处的动静。 她总觉得那个男子还会再联系宁婉娴。 只可惜,一连七日,根本没有什么可疑之人登门。 这日晚饭后,终于听说戚卓得了空闲,便又想着找他聊聊,兴许别有所获。 因齐军屡犯南境,戚卓在家的时候并不多,捡着这个难得的闲暇,她去了戚卓的书房致悦轩。 她到时,戚卓正翻看公文,见是戚玦来了,倒也和颜悦色同她闲聊了片刻。 而她虽对戚卓没有太多亲情,却总能在明面上逢迎得恰到好处,惹得戚卓心情大好。 闲谈间,还提到了出游一事,说是靖王来此巡查一月,还不曾好好游历一番眉郡,打算过些日子天气晴好的时候,前往鲮山寺祈福,也正好带戚家一大家子去散散心。 戚玦正思量着要怎么开口套话,这时候,小厮进来报,说是何尉来了。 见到这位何尉的时候,戚玦的背脊似被雷击中一般,通身寒凉。 只见那男子,身形高大,宽眉束发,面方唇薄,二十六七岁,侧脸有一道疤—— 正是那天在梨花巷见到的那个人…… 她飞快低头,避开他瞥来的视线,故作闲散地用鞋尖踢裙摆。 好在那人碍着戚卓在此,也不好多看她。 从谈话间,戚玦得知,这人名叫何恭平,是戚家的一位家臣。他与戚卓所谈论的也是军中事务,并无异样。 可父亲身边的人怎么会出现在梨花巷?又为何想杀她? 戚玦提心吊胆着,先寻了个由头告辞。 她并未离开,而是隐在致悦轩出门后的一个转角处。 所谓知己知彼,她已明知这个何恭平有杀她知心,至少也要稍稍摸清这个人的心思和目的,才不至于束手无策。 她等了片刻,何恭平终于从致悦轩中退了出来,戚玦才小心翼翼跟了上去。 第15章 窥风月 只见何恭平先是毫无异常地走在致悦轩外的石道上,但走到长廊处时,他并未顺着寻常出入戚府大门的路离开,而是在环视周遭后,钻进了假山丛。 爬了几次假山后,戚玦十分熟练地找到了一个视野好的位置。 从假山上,可以看到何恭平一路向西,越走越偏僻。 戚玦下了山跟上,一路往西去,最后竟停在了……莺时院的后门。 宁婉娴的住处。 难不成,他还真是宁婉娴地帮凶? 他此去梨花巷究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需要这般处心积虑灭她的口? 戚玦躲在一块假山石后。 只见何恭平猫在墙根,吹了几声口哨,不多时,就见一女子从后门出来。 红炉雪 第18节 戚玦又一次怔住……虽然天色已黑,视线也变得不太清晰,但她可以确定,那个女子竟是……宁夫人! 深居简出的宁夫人,宁婉娴的生母,宁恒的妻子,戚玦平日与她也只是打过照面。 宁夫人身形窈窕,容貌端丽,生得比顾新眉还年轻些,虽是个落魄妇人,但也更给她添了几分楚楚可怜。 宁婉娴上乘的样貌,多是因为和宁夫人相像。 下一瞬,戚玦捂住了嘴—— 何恭平竟撩着宁夫人的头发,两人举止亲热,不知在耳语些什么。 这属实是超出戚玦的想象范围了,本以为能看到什么密谋场面,结果竟是夜访寡妇门。 戚玦看得脸上烧得慌。 大梁民风虽不似一百多年前立国之时那般开放,但妇人二嫁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若不是因为何恭平曾对她起杀心,她甚至可以给他们随礼。 只是稀奇,何恭平比宁婉娴不过大了不到十岁,倒和她娘纠缠在一起了。 戚玦正想着,那何恭平却似察觉到了什么,猛地回过头来—— 她心下一震,赶紧将视线收回。 却听铮地一声,戚玦只觉耳边的碎发被风撩起,定睛一看,一颗石头竟在假山石壁上生生凿出一道痕! 戚玦隐隐听见了何恭平往这里来的脚步声,便往视线死角的方向躲开。 假山丛地势复杂,她边小心翼翼地绕着,边侧耳听何恭平的动静。 她没想到何恭平竟这般敏锐,甚至甚于祠堂那夜放火的黑衣人……或者说,就是同一个人也说不定! 戚玦心如擂鼓,脚下步伐却不敢乱,生怕一个不查,和何恭平正面逢迎。 脚步声越来越近,戚玦情急之下,侧身隐进假山石窟中。 细碎的动静就在石窟外,声音越来越明显…… 戚玦放慢呼吸,不动声色地拔下发簪,握在手中,双眼紧盯着石窟入口。 突然,草丛中一动,戚玦几乎呼吸停窒,一道影子蹿出来—— 昏暗中,两点绿光盈盈闪烁。 戚玦眯眼瞧了瞧,竟是只浑圆的金被银床小猫。 阿雪?! 阿雪在洞口外甩了甩脖子,又朝着何恭平的方向盯着。 大约以为只是阿雪弄出来的动静,何恭平疑心暂消,只听他冷哼一声,随即,那脚步声就渐行渐远了。 戚玦松了口气,还没来得及想阿雪怎么会出现在此,就听见了戚玫的声音。 “阿雪!阿雪你在哪!” 若是让何恭平误以为今日窥见他风月事的人是戚玫,那这小丫头就死定了!戚玦暗叫不好,赶紧冲出去。 阿雪听见了戚玫的声音,便一路朝声音的方向跑去,那么肥的一只猫跑起来竟也十分轻快。 戚玦跟着阿雪的方向走,终于赶在何恭平之前找到了戚玫。 戚玫见她也是一脸讶异,还没来得及说话,她的口鼻就被戚玦捂住。 “别出声!”戚玦轻声警告。 戚玫还没反应过来,戚玦便拖着她一路跑。 一块假山石后,戚玦停了下来,戚玫刚想骂人,又被戚玦捂住了嘴,牢牢按在假山石上,连挣扎也不能。 她瞪大了眼怒视戚玦,却见戚玦竖着耳朵往石壁后小心查探。 确认何恭平不在外面后,戚玦低声:“别说话,我求你的!” 戚玫白了她一眼,不甘愿地点点头。 戚玦这才松开她的口鼻。 何恭平那般敏锐,要发现她们不是难事,绝不能在一个地方多待。 她拉着戚玫的手,终于弯弯绕绕着沿着明月湖走到了长廊的位置。 长廊环绕明月湖,联通戚府各处,这里出入的下人不少,倒不必担心何恭平追上来。 但她也不想被何恭平发现方才跟踪的人是她,于是又拉着戚玫跑了一阵。 发落方妈妈和小蝶那件事闹得人尽皆知,一路上的丫头婆子还是头回见戚玦和戚玫这般场面,具是瞠目结舌,频频侧首。 走了一阵后,戚玦停下脚步,她心下一松,看向戚玫。 却见戚玫一脸莫名地怒视她,在一个极其嫌恶的表情后,甩开了戚玦的手。 不得不说,大约是长相的缘故,戚玫的白眼比戚瑶要柔和不少。 但说出的话却刻薄不减:“你发什么疯!” 戚玦欲言又止,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她总不能和戚玫说自己正在被人追杀吧? 想了想,她只道:“今日之事能先别说出去吗?” 经这么一通,戚玫的发髻乱了,衣裳也蹭脏了,她拧着眉头,上下打量着看戚玦煞有介事的模样,许久才蹦出一句:“有病。” 她一甩头发扬长而去。 戚玦就住在戚玫隔壁,回去的路自然一致。 她隔了段距离跟在戚玫身后,心里想的却是何恭平那事。 按理说,何恭平出现在梨花巷并不能证明什么,但他因此两次想要取她性命,就说明其中必有猫腻。 原以为何恭平是他爹的人,但现在看来和何恭平关系紧密的还有宁夫人,难不成这件事还和宁夫人有关? …… 当夜。 戚玦问了厉妈妈有关宁家人的事情。 厉妈妈是戚卓身边的老人了,对这些事情自然知道的详细。 她板着脸道:“宁家夫妇二人都是眉郡人,宁老爷和咱们将军是一同上的学,一向交好,先帝在时,宁老爷金榜题名后,便去盛京做官了,只是前些年,因为治水灾时被查出贪污赈灾款一事,便下了狱,男子流放,女眷没为官奴。” “宁家是有一个公子的,便是宁姑娘的兄长,同宁老爷一并流放了肃州,咱们将军未免宁家母女受苦,便将人买了回来。不过幸好,今年新帝登基,宁老爷又是曾经追随过圣上的,见宁老爷旧疾发作,圣上便发了慈悲,准许他回乡安养,只可惜,还是没挺过去。” 戚玦又想了想,问:“妈妈,宁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答:“宁夫人出身眉郡书香门第胡氏,只不过早早没落了,年轻时,在咱们这个小地方,也是极其出挑的美人,性子难免骄纵些,和宁老爷自幼相识,婚后一直伉俪情深,在当年也是一段佳话。” 戚玦沉思,犹豫着问出那个问题:“她和我阿娘认识么?” 厉妈妈顿了顿,道:“这老奴就不知了,不过眉郡不大,想来二位应当都听说过对方。” …… 中秋过后,日子一天天转凉。 裴熠病了许久,出游的事情便被一推再推。 自从那次撞见何恭平后,她便愈发不安,偷偷想府中人打听了与他有关的事情。 问了许多人,也只打听到此人乃眉郡人士,出身军伍,是戚卓一手提拔起来的,算戚家的家臣,在军中颇有威望,只是至今未娶亲。 除此之外,她也发现了她家琉翠的好本事:琉翠虽非戚府家生子,但性子活络,为人随和,长得还分外可爱,很快就在家中混熟了。 一混熟了,各院里便都有她能聊得上话的人,时日一长,消息也格外灵通。 于是打听宁夫人的任务便被交给了她。 闲下来的时候,戚玦便去了趟临仙楼,让万姨用靖王妃赏的财物,帮她在眉郡置了两间铺面,这样一来也不算坐吃山空。 这日,琉翠神神秘秘地回了梅院,又关了门,想来是关于宁夫人的调查有所收获。 果不其然,只见琉翠轻声细语附在她耳边,道:“姑娘,我这几天倒是打听到了一些事,只不过都是家长里短,你要听吗?” “快说。”她道。 “我听人说,宁夫人对家事十分擅长,前些天,还帮夫人平了好些算不明白的帐,深得夫人的心。” “她的女红也极好,大姑娘头上戴的通草花便是她扎的,把其他几位姑娘眼馋得,都去寻她要了。” 戚玦愣了愣:“这么说,她同家里人都处得不错?” 琉翠点头:“都说她的好呢,想来,她同宁姑娘,应是不一样的人。” 戚玦皱着眉:“还有么?” 说到这,琉翠点点头,犹豫片刻,而后几乎是贴着戚玦的耳朵,小声道:“听闻,早年的时候,宁夫人可是差点就和咱们将军定亲了,只是后来不知怎的,将军又和如今的夫人定下了……” 话音未落,琉翠就被戚玦捂住了嘴,戚玦压着声音:“这事你从哪听的!” 琉翠呜呜了半天,戚玦才反应过来,松开了她的嘴。 她道:“我也是前些天碰到大姑娘,她身边的人抽不开身,她差我去厨房取些准备给少爷的补品送去,我听厨房里的小丫头说的。” “厨房的人都知道了?!”戚玦大惊。 “可不是嘛?”琉翠嗫喏着,吞吞吐吐:“……她们还说,宁夫人正当盛年,有朝一日将军会……纳了她也不一定……” 戚玦听得眼睛都大了一圈,琉翠赶在她发作之前赶忙道:“奴婢同她们说了,这些浑话是万万不可乱说的!” 戚玦深吸了一口气……这都是什么事? 她那个爹虽不是什么安分的人,但也不会浑到自己的故友尸骨未寒就打起人家遗孀的主意…… 大概不会吧…… 可她见过宁夫人,虽年纪已不小了,但却有着一身素衣也掩盖不了丰美的容色,眼含秋水的模样,还几分慧姨娘的气派,又比她更端方大气些,是她爹会喜欢的类型…… 戚玦一恍……她想这个作甚! 总之无风不起浪,若是这样的闲言碎语传开了,为保名声,他只怕没想纳也得纳了。 宁夫人和戚卓的绯闻、宁夫人与何恭平的奸情、宁恒脖颈上的掐痕、何恭平两次对她下杀手、和宁婉娴勾结的人…… 戚玦眉头一沉:这其间,必然还有什么她不曾察觉到的……这些人究竟要做什么? 红炉雪 第19节 第16章 私人代笔 之后的日子,莺时院不再有什么风吹草动,戚玦的日子也就平平淡淡过着,只是心里装着这件事,始终惴惴不安。 顾新眉虽还是照往常一样克扣,但经中秋一事,哪怕是为了她自己的面子,在靖王一家离开前,也终究没好意思克扣得太狠。 再加上厉妈妈是个能持家理事的,梅院的日子倒也有滋有味。 这段时间,她同家里姐妹的关系似乎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那个长姐戚玉瑄,虽对她总是淡淡的,但能看得出她对她称得上公允,她也逐渐放下戒心。 戚瑶她虽惹不起,但还是躲得起的。 至于戚玫……两次在假山丛中的偶遇后,二人便恢复了往日的陌路。 虽仍旧古怪,但至少,对她没有太明显的敌意。 只是有一件事她始终不解,于是私下问了琉翠:“厉妈妈是不是不喜欢我?” 琉翠道:“怎会?” 戚玦皱眉:“可她总对我板着个脸。” 琉翠却只是和小塘一人一头理着丝线,道:“厉妈妈对将军都这般,姑娘千万别多心。” “对父亲也这般?” 琉翠噗嗤一笑:“姑娘不知道么?妈妈幼时高烧落下的毛病,根本作不得表情。” 戚玦:“……?” …… 中秋后一个月,时间一转眼到了霜降。 霜降之后,本就爱躲懒的戚珞更是懈怠了,因为迟到而挨罚的次数与日俱增。 戚玦搓搓手,竹亭里虽生了炉子,但仍是觉得寒浸浸的。 今日要抄写的是冯延巳的《采桑子》。 教习戚家姑娘的,是位年岁比她们大不了多少的女先生,唤作柳吟。 她生得圆脸杏目,模样甜美,仪态气度竟不输世族女,眉目之间又比之更多几分不谙世事的懵懂。 传闻其父柳渊少时与戚卓同窗,天资过人,入朝为官数年之后,官至三品。 柳夫人樊绢绦更是因一首《昭阳词》一改梁国风气,女学自此而兴。 这位樊绢绦,便是“盛京二才”中的另一位,与当时才貌双绝的南安侯养女白萱萱并列。 而后樊绢绦病故,柳渊便带着二人的独女,辞官回到眉郡,做起了教书先生的行当,倒落得个高风亮节的名声。 而柳吟不输其母,年少成名,及笄之后,上至皇亲贵戚,下至巨富之商,求娶之人络绎不绝,她年已十八,却至今无一人入得父女二人之眼。 柳吟虽年轻,却总有一种迫人的气势,戚玦在她面前也收敛了几分。 她虽对戚玦的身份心存偏见,但也称得上有教无类。 而戚玦在读书上,不管是四书五经还是史书,倒是能对答如流,甚至好几次竟逼得生性要强的戚玉瑄挑灯夜读起来。 旁的柳吟十分满意,独独书法一项,盯她如盯贼一般。 辛辛苦苦写完了一份,戚玦舒了口气,虽字迹不胜人意,但终归勉强和工整搭边。 就在这时,戚玦听着什么动静,她躬身,正与阿雪那双发着绿光的眼睛对上。 一阵子不见,阿雪长大了好多,简直浑圆一只大肉球。 原本缩在她前排的戚玫身边的,此刻不知怎的,对戚玦起了兴趣。 她抬眼,见柳吟正兀自看书,便用手帕逗弄了一会儿。 谁料阿雪对手帕并不感兴趣,倒是一爪子拍进了砚台,蘸了一脚墨汁。 爪子蹭了蹭耳朵,又弄脏了一脸。 戚玫似乎还未察觉身后的动静,不然定要寻戚玦麻烦。 阿雪挥了挥爪子,戚玦见状,寻思着先收好那副字是上策,可阿雪似勘破她心中所想,一爪子拍下来—— 人手哪有猫爪快?戚玦还不及反应,阿雪已啪啪几下,宣纸上俨然一幅泼墨梅花图。 阿雪造了孽就要跑,还不等戚玦抓它,便一闪无踪了。 这时候戚玫才终于有所察觉,回过头来,看着她家阿雪弄出来的一桌狼藉,连话都懒得说,又事不关己地转回去了。 偏生又到了柳吟收习作的时间,这时候些肯定来不及了,戚玦都做好了挨批的准备,却突然感觉身后有什么东西碰了一下她。 戚玦回头,她坐在最后一排,身后就是同外厅相分隔的多宝格,而透过多宝格的缝隙,她看见一个人正拿笔杆戳她后背。 “裴熠?”戚玦做口型道。 从缝隙里,裴熠塞给她一卷纸。 戚玦不解,裴熠却是很快消失了,待她打开才知道,原来这竟是一张誊抄好的《采桑子》,更妙的是,这字丑的程度,是柳吟绝不会起疑心的那种。 果不其然,这张字瞒过了柳吟。 …… 下了学,竹亭的人都走了,戚玦照例喜欢在专门的藏书之处,也就是竹亭的雅苑待一会儿。 裴熠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 看着裴熠似清瘦了些许,戚玦道:“你身上的病可好全了?这么冷的天也敢往外跑。” 裴熠坐在戚玦对面,戚玦让小塘也给他倒一壶热热的茶。 “都好了都好了,”裴熠道:“不过是些伤寒,不要紧的。” 裴熠说着,从怀里掏出个镂空云纹的紫铜暖炉:“你冷不冷?你捂一捂,可暖和了。” 戚玦把手搭上去,暖炉通体生温,暖融融的,舒服极了。 暖炉本就小,搭着的四只手不可避免地触碰,两人都任由着,丝毫没觉得不妥。 裴熠忽道:“姐姐,帮我做个暖炉套子吧?” 戚玦抬眼,瞪大了眼睛:“我瞧你是病还没好,好端端的叫我做什么暖炉套子?我的手艺如何你又不是没见过。” 裴熠趴在桌上,枕着手臂,闪着一双眼睛看她:“求你了还不行吗?不套着,炭冷得快,回头我又该病了,你岂能忍心?” 戚玦最受不了裴熠这样看她,但鉴于自己实在见不得人的手艺,还是道:“你身边伺候的妈妈不会做么?” 裴熠道:“旁人的都是阿娘或是姐妹做的,满儿还小,我只有你了,再说了,你都捂了,可不能白捂。” 一听这话,戚玦赶紧抽手:“你诈我。” 见状,裴熠又在桌子上追着戚玦的手把暖炉塞回去:“姐姐做成什么样我都喜欢,你便给我做一个吧?以后的字我都替你写!” “当真?” 戚玦往后逃的手接住了暖炉。 “当真。”裴熠正色。 戚玦思索片刻——反正吃亏的不是她。 “行。” 闻言裴熠顿时喜上眉梢,戚玦更是喜从心来。 看了裴熠的字,她心下有了些许安慰,至少不是如柳吟说的那般,丑得万中无一。 她眼中欣慰,道:“不过能将字写得这般寒酸的,我还没见过第二个呢,不成想咱们倒同病相怜了。” “这是我照着姐姐的字仿的。” 裴熠正开心,说这话的时候正盯着戚玦轻敲那黄铜云纹的指甲,丝毫没注意到她的神色。 戚玦:“……” 真伤人啊。 …… 随着裴熠康复,出游的事情也被提上日程。 是日,正是戚家和靖王府两家出游鲮山的日子。 鲮山在眉郡城郊以西因山间景色甚佳,一年四季皆有客游访于此,半山腰上的鲮山寺更是常年香火鼎盛。 出发的早上,是个万里无云的晴天,天碧蓝无垠,显得格外高。 码头。 琉翠将行礼放到船上,搓了搓手:“一丝云都没有,夜里要冷死人了。” 小塘又搬了两个包袱上船:“今晚还得再鲮山寺过夜,怕是要结霜,衣服被子得多带些才是。” 小塘年纪小,生得也清瘦,性子却是要比琉翠稳重心细许多。 今日出门,戚玦只带了她们两个。 小塘对今日之行早早就期待着了。 鲮山是眉郡境内最高的山,再往西三百里就是越州了。 戚玦看过小塘的官籍,她是越州人氏,在家乡有几亩薄田,虽不算富裕,但也安稳。 只不过今年,新帝承佑皇帝初登基,朝局未稳,越王叛乱,割据一方,至今未平。 戚玦刚回家的那些日子,戚卓总不在家中,便是为了此事奔波。 而小塘作为越州人,据她所说,他们父女是为保性命才逃难出来的,舟车劳顿大半个月,才到眉郡不久,她爹就病倒了,一无钱财医治,二无安身之所,很快就撒手人寰。 越州乱事未平,一时是回不去了,但若是能登高望远,遥遥看一眼越州的方向也是好的。 戚玦今日穿了身胭脂色撒花暗纹直袖襦,着赭色三裥裙,外披姜黄色半袖梨花短褙子,领口和袖口薄薄滚了圈兔毛,梳一对垂挂髻,髻上歪歪地簪一朵紫菊黄蕊绢花,并一柄楸叶纹发梳,束红色发带,看着灵秀又明媚。 她忽觉有人撩了一下她的头发,刚往左看,右肩又被碰了碰,一回头,正撞上裴熠的视线。 裴熠已然大好,看着心情也很是不错:“怎么总见姐姐梳半边辫子?” 她也不知,总之每次梳头都习惯在左边编一绺两指粗的辫子,长长垂到胸前。 红炉雪 第20节 她道:“自然是右边编不顺手呗,不好看么?” 裴熠一笑,钻出颗虎牙:“怎会?姐姐这般好看,自然怎么梳都是美的。” …… 逆流行舟,一路往西,客船停在了北岸的郊外,几辆马车早早候着。 马车两人一架,戚珑戚珞自是分不开的,戚玉瑄与戚瑶亦同乘一车,剩下的戚玦和戚玫便自然被分到一起了。 戚玦来之前,戚玫出门都是自己坐一辆的,如今自然不肯给戚玦好脸色。 今日去鲮山,宁婉娴母女并未同行,除了两家人,就是一众随行的护卫,以及,身为戚家家臣的何恭平。 何恭平并不知道那晚偷看的人是戚玦,却听到了戚玫的喊声,戚玦担心,何恭平会不会把戚玫当成那个偷窥者。 但戚玫并未和何恭平碰上,对她来说,对那晚的危险几乎毫无察觉。 戚玦撩开车窗,秋日暖阳,鸿雁高飞。 马车辗着落叶,沙沙作响,戚玉珩和戚珞骑着马,马蹄声并嬉笑声传来—— 一派秋日好景。 戚玦察觉到何恭平若有若无的目光正投向这里,而身侧,戚玫不问世事,闭目养神。 “六妹。”戚玦道。 戚玫没有睁眼,眉头却是微微一动。 戚玦道:“你小心点何恭平。” 说到这,戚玫的眼睛才堪堪睁开一条缝,斜睨着她,片刻后,又闭上,眼皮起伏,很显然,又翻了个白眼。 第17章 秋游 鲮山脚下,马车沿着山坡踽踽而行,半山腰处途经的寺院就是鲮山寺。 鲮山寺在半山腰,但却不是他们此行的第一站。 此次出行,不只是为了鲮山寺而来,更是为了麟台。 麟台是眉郡第一山鲮山上的古迹,始建于一千多年前的大乐朝,历经大周盛世和百国乱世,能保存至今,实属难得。 麟台在山顶,他们打算游完麟台后,再折返回半山腰的寺庙过夜。 山顶。 戚玦抬头,只见麟台约摸着有十二层高,朱墙碧瓦,飞檐舒展,虽历朝历代都会对其稍作修葺,但毕竟已历数百年,外墙早已满目斑驳。 看着高耸入云的麟台,众人或惊或叹,戚玦却没来由觉得胸闷得慌,尤其是在这碧蓝得让人发慌的天幕下,更觉得压抑得难受。 戚卓与顾新眉,靖王与靖王妃,一个妈妈手里还抱着小小的裴满儿,这几人率先进楼,他们在前头闲庭信步般慢走着,仆妇和护卫前前后后随行,剩下的他们这几个小辈便在后头。 麟台是大乐朝时建的,原是用于记录表彰功臣。 后来大乐朝末年,天下大乱,乱世之中,名门梅氏与周氏先祖于此缔约,共成大事,建立大周,也算是一段佳话,而他们的盟约也被史书称作“麟台之约”。 眉郡便是名门梅氏的故里,这个地方那时候还叫“梅郡”,便是以此姓为名。 戚玦一踏进去,只见一切果如传言,墙上陈年的色彩绘制成一个个身着官袍的人,或凭或立,栩栩如生,除此之外,墙上、柱上,还随处可见后人的题诗。 戚玦却没来由只觉得寒森森的。 注意到她的异常,裴熠蹭到她身边:“你怎么了?” 看着裴熠和煦的脸,戚玦稍缓和了些,摇摇头:“许是这里头晒不到太阳,格外凉些。” 越往上登高,吱呀的木梯声就越让戚玦不适。 等至最高,连裴熠的表情也变了:“姐姐,你没事吧?” 戚玦看着他一愣,小塘也呆住了:“姑娘你怎么这般苍白?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不远处,靖王正在一面墙上挥毫题诗,没人注意到他们这边。 她摆手:“无妨,我出去透透气就好。” 说着,戚玦由小塘扶着到了廊外。 鲮山本就高,站在麟台上几乎可以将整个眉郡收于眼底,这样晴好的天气,更是视野开阔。 潢州地处大梁最南,而眉郡又是潢州最南端的一个郡,站在此处南望,甚至还能依稀看见梁国与南齐频繁交战的要塞关津。 不走出去还好,一走到廊外,戚玦自下而看,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她眼前一黑,扶着栏杆蹲下。 恍惚间,却看见自己从栏杆上拿起的手,沾满了湿热的鲜血…… 一切与那个模糊的梦重叠…… 似乎有人喊她,但她听不清……耳畔是兵甲相接的铮铮声,吵得她头痛欲裂…… “——戚玦!” 她一恍,再睁眼,面前是裴熠的脸,正蹲在地上摇她的肩膀。 “……” 她再看周遭,一切如故,只是众人都看着她。 而她的手上,除了灰尘,什么也没有。 “姐姐生病了么?”裴熠的声音带着担忧。 戚玦愣着神,被小塘和琉翠搀着站起来,呼吸还有些急促:“……我没事。” 但随即,戚玦便不受控制地干呕起来。 顾新眉撇开脸,不耐烦地叹了口气。 下了楼,裴熠让随行的沈太医给戚玦把脉。 隔着手帕诊了会儿,却道:“姑娘的身体无恙,有些人登高易得气疫 高原反应 ,胸闷难受也是常事,稍做休息便好。” …… 麟台外的枫叶长得极好,满目枫红,如花似火。 戚玦带来的片刻扫兴并没有影响到靖王等人的兴致,众人便在这一片赏枫。 几个孩子家的便也在这一片,或是散步,或是嬉闹,或是由下人支了交杌坐下休息。 山顶上,有一颗裸露的巨石,一半凸在山体外,又无枫树遮挡,视野极佳。 戚珞一向是个坐不住的,她踩着巨石,一点点探出山体。 俯瞰鲮山,可以看到涓涓细流在山脚下汇成一个湖泊,其中盛产鲮鱼,便称作鲮水湖,湖畔的村子叫鲮村。 古时候这里还叫“麟山”,只是渔民识字的不多,便将鲮和麟二字混为一谈了,而后也便将错就错,将麟山改为了鲮山。 一旁的戚珑心惊胆战地喊她回来,却被坐在戚玉瑄身边的戚瑶听到了。 见状,戚瑶哎了一声,吓得本就小心翼翼地戚珞一哆嗦:“你吓我做什么!我若是掉下去就是你的过错!” 戚瑶骂道:“你还知道怕?还不快赶紧回来,这地方我幼时掉下去过,若非遇到好心人,我便死下边了。” 兴许是今日心情好,戚瑶竟也有稍不那么刻薄的时候。 戚珞拉着戚瑶和戚珑的手,一点点往回挪。 另一边,戚玉珩发现了一棵柿子树,正拿着弓箭比划,他惦记着姜兴那事,一直想着一雪前耻,他朝戚玦这边,对着小塘高声道:“信不信我能一箭把最顶上那个射下来?” 这动静把戚珞引过来了,拍了把他的肩膀:“能不能别吹牛?上次你差点把玉冠输了那事,五妹都告诉我了!” 这一拍,戚玉珩还没来得及瞄准,箭就脱弓了,不知射到哪里去,惊飞了一群大雁。 “不算!这个不算!都赖三姐,不然我定能射中的!” 戚珞哼了一声:“等你把这柿子射下来,人家季韶锦都摘了一大筐了。” 话说这季韶锦,是戚卓收的学生。 此人眉目文秀,身量清瘦,身着白衣,通身书卷气,约摸也就十八九岁,逢人脸上总带着几分真诚又明朗的笑,和戚家人相处得一向不错。 只见季韶锦虽文弱,但拿个竹竿,竟也敲下来不少,便给几人分食了。 戚玦方才的难受劲已退去大半,此刻正坐在交杌 折叠凳 上,看着他们发呆。 人有时就是有时会有一瞬间,发现某个地方和像是在自己梦中见过。 就在刚才,没有人知道,就那么片刻之间,她心里掀起了什么惊涛骇浪。 她对麟台为何会有那样的熟悉感?为何会看到那般景象?过去的十五年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正想着,裴熠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抬手递给她一个黄澄澄的柿子。 “吃不吃?季兄刚摘的,手都割破了,我专门给你挑了个软的。” 遥遥看过去,季韶锦果然手上包着一块楝花色手帕。 戚玦看着裴熠,摇摇头,叹了口气。 见戚玦没有兴致,裴熠也不强求,只坐在身边陪她。 叶间漏光,洒在这个极好看的少年郎身上,笑齿粲如玉:“那我替你收好,想吃的时候记得同我说。” 戚玦抱着膝,懒懒地点了点头。 不知怎的,裴熠总让她莫名安心。 她没想到能真的和裴熠成为朋友,一个生于眉郡,一个远在盛京,身份又是那般悬殊,但在他面前,她既不必客套,也不必拘谨。 她若没有兴致,也不必强撑兴致,她若不想说话,他也不觉得被冷待。 红炉雪 第21节 就像她这般恹恹的样子,对着谁都不行,但偏偏对着裴熠,就可以。 …… 另一边,小丫鬟陪着戚玫漫无目的地瞎走,不时捡到个好看的松果,竟也露出些在旁人面前没有的天真笑容。 戚玫一向不合群,在戚玦来之前就一直如此,不怕得罪人,也不喜欢扎人堆。 她头发梳作双螺,扎着红色珍珠发带,发间戴一对兔毛做的绒球,一身粉衣,衬得一张圆脸面若桃花,只是平日刁钻尖刻的性子,总让人忽视了她本身的甜糯可爱。 与此同时,她没有注意到,不远处,从麟台里走出一个人,那张横着刀疤的脸,正冲这里若有若无的投着视线。 这时,忽听人喊她:“小姑娘。” 被搅扰了清净,戚玫又换上那副疏离的表情,蹙着眉回头。 只见喊她的,是一个身量颀长的少年,十七八岁的模样,比她高出好大一截。 那少年人眼睛细长,眼尾轻挑,倒是个好看的,只是一副玩世不恭——像个无赖。 戚玫心中暗暗评价道。 他衣着粗陋,看着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脸上还留着胡渣,一派笑意盈盈,却一上来就被戚玫横了一眼:“你是何人?” 那人继续赔笑,清了清嗓子:“在下陆良,是个行脚商。” 他抬手一指远处几个和他衣着相似的男子,道:“我和弟兄们初到眉郡,听说山上寺庙灵,便过来拜拜,保佑我们财源广进,又顺路到山上逛逛,见姑娘面善,想讨口水喝。” 鲮山寺香火鼎盛,又是这样的晴天,来来往往上山下山的人并不少,来游麟台的更不止他们两家。 戚玫轻哼一声,冲他翻了个白眼还得昂着头:“这么没眼力见?居然找个姑娘家要水喝,前头就是鲮山寺,那里是没水喝么?” 戚玫本就才堪堪十三,长得又软糯,说的虽是不客气的话,但在陆良那里看来,就是个坏脾气的小丫头。 陆良也不生气,忙哄着:“是鄙人唐突了,敢问姑娘可是戚家的人?” 一听这话,戚玫警惕道:“你想做甚?这周围都是我家的人,你敢妄动一个试试?” “不敢不敢!” 看着戚玫煞有介事的威胁,陆良的腰弯了又弯,笑道:“只是早就听说忠武将军的盛名,今日刚好碰见了,便想着能不能上去给戚将军问个安,是在下唐突,搅扰了姑娘。” 陆良讪讪退下,刚转身。 “哎!” 是戚玫叫住他。 他回头,只见戚玫皱着眉,环视周围,发现何恭平正看向这里,她颐指气使道:“你,过来一下。” 何恭平一愣,倒也依言过去。 “六姑娘有什么吩咐?” 戚玫抬了抬下巴:“把你的水囊给他。” 陆良从何恭平手里接水囊的时候,愣了一瞬,看何恭平的眼神有一瞬间的冷飒。 一转眼,他又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多谢这位姑娘了!” 随意喝了两口,他将水囊丢给何恭平,自己一抹嘴角,摆着步子朝他的那几个弟兄走去。 第18章 何恭平 中午时分,一行人折返回鲮山寺。 鲮山寺在半山腰上,地形所限,寺院并不大。 过了山门,正殿中就是慈眉善目作朗笑状的弥勒佛,再往里,四大天王分列左右,过了此处,就是个小院子,正中间放着香塔,左右种着石榴树,院子正北,大雄宝殿、地藏殿、观音殿、普贤殿、文殊殿自中向左右一字排开, 寺院东侧,有僧房、香积厨、斋堂、职事堂、荣堂等,西侧则是他们今夜要居住的客房。 参拜的时候,戚玉珩几乎是被他娘摁着脖子在文殊菩萨面前拜了又拜,顾新眉还专门往功德箱多塞了几张银票,嘴里念念有词,似乎这样就能让戚玉珩金榜题名。 折腾了一通,早已饿了,众人用过素斋宴,便由小沙弥带着去了客房。 戚卓和靖王等去听住持讲经论道了,何恭平便在门外候着。 寺院后有一池红鲤,引了山泉水叮咚作响。 红鲤池边,正好可以窥见何恭平的一举一动,她便坐在石凳上监视他。 午后山里阴寒,便少有香客了,后院更是凄清。 戚玦正专心着,忽听一人唤她:“这位施主。” 她侧首,只见是个衣衫褴褛的红须老和尚,他袈裟残破,草鞋磨损,红色的胡须杂乱,半点不像这寺中僧人,倒像个云游野僧。 她起身,双手合十拜道:“不知老师父唤我何事?” 那和尚却似对自己的狼狈毫无察觉,他眉目慈蔼,气定神闲道:“倒也无甚要紧事,只是看施主有缘,不知可愿听老衲说几句话?” 佛门之地,戚玦踏进此处后,麟台带来的焦虑便沉淀了不少,听这老僧说话也并不厌烦,便道:“师父请讲。” 那和尚打量着戚玦,眉头略一皱:“施主小小年纪瞧着气度不凡,想来是显贵之命,且非寻常显贵。” 戚玦自嘲一笑:“师父说错了,我并非什么命贵之人。” 老和尚眉头皱得更深:“这就对了,细看施主面容,却与施主的命格背道而驰,非但不是显贵,还是个早夭之命。” 这老和尚一把年纪,戚玦也无生气之必要,只当他和前一句一般,都是胡说的,便继续盯何恭平去了。 老和尚捻着枯红的胡须,兀自摇摇头:“一人两命,实在少见,老衲平生从未见人有这般命数……” 戚玦只觉他是自圆其说,便未从心里去。 “两命同身,吉凶难辨,似乎扭转了原先早夭的命数,但他日是吉是凶,只怕还要施主如今身边之人得以化解……” 老和尚还在絮絮叨叨之际,戚玦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她回头,只见来人正是裴熠。 一见裴熠,那和尚恍然,突然朗笑起来:“妙哉妙哉!” 两人都愣着看他,老和尚笑道:“有这位小施主在,施主凡事自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听这话,裴熠面上一喜:“师父是说我们有缘?” 老和尚道:“岂止有缘?二位的命格,无论少了谁,都必是凶险无比。” 还没等裴熠多问,那老和尚就笑着走开了。 裴熠笑道:“姐姐听见了么?不管什么可都记得带上我。” 待那老僧走远了戚玦才道:“你便听个乐子得了,方才算我便算错了两次。” …… 用过晚膳,裴熠似沾了风寒,身上懒懒的,便早早歇息去了。 戚玦坐在客房的窗前,兀自监视何恭平。 何恭平终于开始有动静了,难为他憋了这么久。 夜深露重,天上无一丝云,何恭平趁着夜色,从寺院后门悄悄离开,顺着山坡向上走。 山间雾气弥漫,渐亏凸月洒着光,山顶更是如浸在水里一般。 山顶空无人烟,只能听见猫头鹰低低的呜鸣。 何恭平进了麟台。 他从烛台上取了根蜡烛,用火折子点了,人却仔细查看着麟台的石像。 那石像正是梅周两姓先祖,立在麟台一楼正中,煞是高大,雕刻得极其精细,那两双眼睛在烛光下,似在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而麟台角落,正有一个人不动声色地隐在黑暗处窥伺着。 戚玦的呼吸轻缓,右手拿着一把匕首,一动不动地半蹲在窗棂下的墙角,月光洒进来,在此处形成了一个黑暗的死角。 白天的时候,她就注意到何恭平在麟台待了许久,又看他鬼鬼祟祟地往山上跑,便猜测他是要去麟台,于是她顺着白天马车经过的路上山,这条路更平坦易行,于是她先何恭平一步到了麟台,藏在角落里。 她似狩猎的狼,眼睛死死盯着猎物,带着冷飒的杀意。 何恭平绕到石像后,片刻后,只听一声石头挪动的声音,和沉闷的回声,便再听不到他的动静了。 戚玦悄声跟上去,只见石像后,竟赫然是个敞开的石门,不过半人高,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她沉沉吸了口气,缓步进去。 入口处是石阶,戚玦小心翼翼下了十余阶后,才落在平地上。 唯一的光源是何恭平手里的蜡烛,隔得很远,戚玦只能隐隐看见一个亮点。 这里面还算宽敞,戚玦一手拿匕首,一手摸着墙壁向前移动,石壁的触感干燥冰凉,斑驳粗糙。 为何麟台会有这样的地方…… 向前走了近百步后,她见那点光停了下来,何恭平似在找什么,她也不敢再轻易靠近。 只听何恭平轻笑一声,光线黑暗,她看不清他手里拿了什么东西,只见何恭平掸了掸灰,便借着烛光看起来。 他将东西揣在怀里,又是冷笑一声,戚玦有种不好的预感,她当即屏息。 但此处毕竟黑暗,何恭平即便察觉有人,也不能立即发现她,只是拔了剑一点点向她这里缓步而来。 拔剑时的铮鸣在地道里泛起回音,让人身上不禁蹿出一层鸡皮疙瘩。 戚玦握紧了匕首,在她进入何恭平的烛光范围之前,一刀朝他刺过去! 几乎是与此同时,何恭平的剑也朝她劈来。 蜡烛吧嗒落地,整个地道再次陷入黑暗。 …… 这厢。 麟台最高层。 有一个小巧的身影正趁着月光,不知在找什么。 即便步伐很快,但那人的脚步声几乎难以察觉,可见内力深厚。 没有了帔风的累赘,他的脚步显得轻灵了许多。 红炉雪 第22节 只不过,苦寻无果,那张奶团子一般的脸上露出的愁容。 他没有走楼梯,而是踩着栏杆,脚步轻巧地一层层往下跳。 他落在麟台外的地上,呼了口气,氤氲的雾气在月色下升起。 正准备离开,他忽听见什么刀剑相接声,带着沉闷的回声自麟台传来,声音很小,但在这寂静无人的夜里格外突兀。 …… 戚玦被卡着脖子按在墙上,借着火折子的光,何恭平看清了不速之客的脸。 他轻蔑一笑,脖子上还有戚玦的匕首留下的痕迹,可惜,差一点。 “那晚果然是你,五姑娘。” 戚玦呼吸不畅,面色涨红:“……你是梨花巷放火之人。” 不是疑问,是笃定。 何恭平一愣,又笑了:“知道的不少,不过一个姑娘家的,知道的太多可不好。” 却见戚玦笑了起来,一连笑了好几声,连回声也嗡嗡的。 卡着她脖子的手又收紧几分,脸上的疤显得愈发狰狞:“笑什么?无论如何今晚你必死无疑。” 只见戚玦神色平静,竟抬眼直视着他:“不过一死,我又不怕,怎么不能笑了?而且我打赌,即便我死了,你的诡计也必然落空。” 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笑起来却瘆人得很,昏黄摇晃的火光下,长翘的睫毛下形成一层阴影,随着火光抖动,不知何时划破的嘴唇透着血,殷红的嘴唇衬得皮肤更加透明。 戚玦漫不经心笑道:“既然我必死无疑,不如你告诉我,我的猜测对不对,我也好死得瞑目。” 何恭平眯了眯眼:“别耍花招。” 她缓缓道:“你早在宁恒死之前就已经和胡氏纠缠在一起了,宁恒的死,其实是你和胡氏共谋的结果。” 他冷呵一声,手却放松了些:“那病痨鬼见我们在一起,自己发了病,我们不过推波助澜,送他一程罢了。” 戚玦续道:“不仅如此,你还在戚府悄悄散播流言,想让我爹不得不纳胡氏为妾,一边是胡氏想要良禽择木而栖,一边是你需要胡氏这个可以安插在我爹枕边的棋子,对不对?” 他没有否认,眉头却皱得更深。 “至于郡主被蜈蚣咬伤这件事,也是你在帮宁婉娴吧?可怜宁婉娴,竟被自己的杀父仇人利用!” 说罢,戚玦又格格笑起来,牙齿上也沾了血:“说吧,你主子是谁?” 何恭平猛地掐紧了她的脖子,似乎是因为被戚玦扒得干干净净,他不禁恼羞成怒起来:“闭嘴!” 何恭平手收得越来越紧,因为不能呼吸,戚玦被逼出泪来,但眼神还是轻蔑看他。 “你以为……这些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么……” “……你觉得这是我一个人……就能发现得了的么?” “跟着你来这……难道是我一个人的计策吗……?” 的确是。 但何恭平不敢冒险,他的手松了,戚玦跌坐在地,他将剑锋抵在她脖子上,居高临下地面目狰狞着:“还有何人知晓!” 戚玦跪坐着,深深喘着气,笑意不减:“……我凭什么告诉你?反正……反正我活不成了。” 何恭平怒目圆睁,片刻后,他的面色逐渐平缓,转而循循善诱道:“说出来,我放你一条命。” 戚玦冷呵:“我说了,我不怕死,我只想给我娘报仇,反正我现在杀不了你,自然有知道真相的人让你死。” 何恭平的假以辞色一瞬间崩塌,剑锋挑着她的下巴:“说!是谁?戚卓?还是……六姑娘?” 何恭平没注意到,黑暗中,戚玦从靴筒里又拔出一把匕首。 突然,她的左手抓住了何恭平的剑刃,与此同时,右手的匕首猛地向他腹部捅过去。 何恭平反应奇佳,整个人向后撤,剑锋也从戚玦的手里抽出,霎时鲜血如注。 因为躲避及时,他的腹部并没有被捅到,但匕首的锋刃却划破了衣襟,怀里方才找到的那玩意儿掉在地上。 戚玦不顾满手的血,将东西拿到手里。 戚玦借着黑暗作掩护,几次挡下了何恭平的杀招,但她论武力本就落下乘,若再逃不走,死在何恭平剑下只是早晚之事…… 而就在何恭平和戚玦都没注意到的黑暗里,一个带着寒芒的利刃朝何恭平袭去—— 第19章 被困麟台 何恭平吃痛地闷哼一声,竟从腰腹拔下一柄柳叶飞刀:“是谁!” 借着昏暗的光,他看清了来人,捂着腰腹,他道:“世子?靖王让你来的?” 裴熠没有说话,而是继续朝何恭平杀去。 知晓来人是谁,戚玦也毫不犹豫上前配合。 蓦地,何恭平一剑朝裴熠面上刺去,裴熠连退了几步,见状,戚玦回身一刀。 为躲避,何恭平剑锋方向一改,划破了裴熠的肩膀。 “裴熠!” 戚玦心下一紧,已无暇顾及裴熠为何会有此等身手。 却听他道:“我没事!” 就这么片刻,何恭平已从石门逃走。 二人追上去,可何恭平一出去就将石门关上了,任凭他们二人如何使劲也推不动。 戚玦一拳打在石门上,恨恨道:“里面打不开。” 危险暂离,此刻她只觉得浑身虚软,身上的伤也开始作痛。 裴熠点着了火折子,戚玦摸索着捡起何恭平丢下的蜡烛,二人才终于看清楚彼此的脸。 相比于身上的伤,两人都更感兴趣方才抢到的东西。 对视一眼,戚玦摊开那东西,二人半跪在地上,俯着身子,借烛火之光细看,只见是一个绢帛,上面依稀写着什么字,虽沾了戚玦的血,但还是能勉强辨认。 戚玦的眉头越皱越紧:“这是……麟台之约的契书,他在找这个。” 这是一封麟台之约的契书,是当年梅周两姓先祖签订的,末尾还有他们二人名字的落款。 上面写,此书昭示两姓之好,一经缔约,两姓便是一家,不得通婚,梅氏世代忠于周氏,周氏世代礼遇梅氏,并将一块玉璧一分为二,各执其一,由两姓之主保留,称之明月符,意为同心同德。除非情急之时,此符不得示人,一旦现世,如见先祖,可调动大周兵马,此符亦为两姓共同保守的秘密。 大周已亡多年,麟台之约自然已经不作数,那他找这个是为了什么?和戚府有关吗?和她娘的死又有什么关系? 既没有别的头绪,也出去不得,坐在地上,二人便这么静默着。 裴熠为何在此?他为何没穿帔风?他分明武功高强,为何要说自己一无所长? 还有,何恭平的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靖王在做什么?和裴熠有没有关系? 戚玦有许多话想问,但看到他肩膀上的伤,她的话停在嘴边,变成了一句:“你疼吗?” 裴熠一愣,他顿了顿,垂眸:“我不想骗你,但有些事我现在还不能同你说。” 戚玦一时无话,陷入静默,她看着裴熠,裴熠也与她对视,眼神却没有半分躲闪,就这么坦然看着她。 “我不会做坏事,也不会伤害你。”裴熠道。 看着裴熠殷切的眼神,一瞬间,她竟觉得这孩子身上有种难言的孤寂。 戚玦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但至少,这个人刚救了她的命:“我知道,你不会。” 不知是不是错觉,裴熠的眼里有一瞬间的晶莹。 蓦地,他绽开一个极好看的笑,手忙脚乱地起身:“咱们去找找这里的出口吧,这蜡烛许久不灭,说明这里并不是封死的,一定还有别的出口!” “等等。”戚玦叫住了他,拉着他坐了下来:“你身上还有伤。” 只见戚玦咬着襦裙的内衬,想撕下一块当纱布用,只不过秋冬的衣裳厚实,实在艰难,便只能问裴熠道:“你的那个飞刀还有吗?” 裴熠一愣,点头,从腰间取下一枚给她。 那是柄只有掌心大小的暗器,刀刃呈柳叶状,也叫柳叶刀,用得好的,取人性命只在瞬息之间。 戚玦用它在衬裙上割了个口子,嘶拉一声,就扯下一块布。 烛火昏昏,只见裴熠的肩膀上,衣裳早已被一层层划破,伤口隐隐冒着血,前襟一片黑红,实在触目惊心。 裴熠道:“……我自己来吧。” “好。” 戚玦没有多言,她背过身去,让裴熠独对着蜡烛把自己包扎好。 包扎罢,二人打算先寻找出口。 因为只有一盏蜡烛,黑暗中,两人只能共同行动,裴熠一手拿着蜡烛,一手想牵住戚玦的手臂,却意外抓到了她的手,顿时感到一手血肉模糊的触感。 “你的手怎么了!” 因为只是手上的伤,不及裴熠的肩膀严重,便也未上心。 正是方才抓剑时受的伤,细看之下,伤口还真是不浅。 见裴熠担心,她想着包扎一下也好,便又要去撕裙摆。 裴熠却道:“别撕了,用我的。” 他把蜡烛塞到戚玦的右手里,在身上摸索了一阵,找出一条帕子,小心翼翼地给戚玦包扎。 那帕子是一条竹青色的素帕,寻常男子随身带的,还带着温热,裹在戚玦的伤口上,就像有人轻轻吹着,似乎也不那么痛了。 戚玦默了默,犹豫片刻,没忍住问道:“柳叶刀是你的武器?” 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裴熠乃皇室子弟,有刀枪剑戟十八班武器可以学,而暗器于许多习武之人而言并非正道,她好奇裴熠为何会习暗器。 裴熠的动作一顿,却没有抬头,他专注地拧着眉,额上细汗密布,继续保持着又轻又缓的动作:“……一个不入流的武器罢了。” 戚玦默默,不管怎么样,裴熠出现得很及时,不然她可能真的没法在何恭平手下活下来,自己又何必在这时候问他这种话? 她起了几分懊恼,只故作轻松道:“不会,我觉得很厉害。” 闻言,裴熠依旧专注着处理伤口,沉默了许久,待他将那帕子打了结,才低头嗫喏着道:“……姐姐不讨厌就好。” 红炉雪 第23节 …… 另一边。 何恭平浑身上下几处出血,但他来不及看顾这些,而是写了张纸条,绑在信鸽腿上,将它放了出去。 眼下还有一件要紧事—— …… “走水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整个鲮山寺骚乱起来。 一间客房里,门从里面落了锁,烛台倾倒在地,燎着帷幔卷起滚滚黑烟,显然火就是从这里烧起来的。 看着倒在地上一个穿粉裙的小姑娘,何恭平不顾身上还在冒血的伤,将人丢到床上,火已经烧到了床帐,只怕无需多时,人就会被烧死了。 他要保证戚玦所说的另一个知道真相的人不会将事情说出去,又要避免戚卓的追查,最好的办法就是将现场伪造成意外。 等他先处置了这个人,回头再收拾戚玦他们。 正当他准备离开时,后窗却被人一脚踹开。 来的不是旁人,竟就是早上那个讨水的陆良。 那少年十七八岁,眼尾轻挑,神色肃然,没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竟也显得正经不少。 何恭平拔剑:“你是谁!” 陆良冷声:“交出来。” “什么?”何恭平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陆良道:“麟台之约的契书。” 何恭平却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只是想来取这丫头的性命,莫非这位小兄弟要插手?” 陆良瞥了一眼昏倒在床的戚玫,轻笑一声:“我在取水的时候就闻到了你身上的迷药味儿了,上等迷药用在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身上,真是大材小用。” 这人竟有如此惊人的五感,何恭平眉头紧锁。 却见陆良抱着臂,逼近了些:“放心吧,你的私人恩怨与我无关,我只要东西。” 何恭平闻言,作势妥协,便要从身上拿东西,却突然拔剑刺向陆良。 陆良看似随意地抱着手臂,但在一剑毫无预兆地袭向他时,灵巧地侧身一躲避开了。 他动作随意,但几下便将何恭平的剑夺过来,横在他脖子上。 命脉被陆良拿住,何恭平不敢轻举妄动。 这个人年纪虽小,但轻灵的功夫却有四两拨千斤之势,他竟丝毫招架不得! 陆良在何恭平身上摸索一阵,发愁道:“真没有?” 何恭平也认怂了:“当真没有,东西教人抢走了。” “谁?” 何恭平道:“戚府五姑娘,戚玦。” 陆良啧了一声,一脚踢在他肚子上:“唬我呢!” 此时,已经有人在撞门了,陆良没工夫和这人纠缠。 突然,何恭平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短刀捅过去,陆良轻而易举避开,但也给了何恭平逃脱之机。 何恭平落荒而逃,陆良也打算离开,但眼神却落到了床上的人身上。 大火已经烧得那床架摇摇欲坠,他片刻的犹豫被撞门声打断,门外的人喊着戚玫的名字。 他摇了摇头,不打算多管闲事,但一只脚都已经踩在窗框上了,又沉沉叹了口气:“算了。” 回头一把将戚玫从床上拎起来,下一瞬,整个床架便燃着火倾塌了。 …… 许久都没找到出口,二人瘫坐在地,蜡烛也已经燃毕,戚玦和裴熠靠在一起闭目养神。 在不甚通风的黑暗环境里,又流了不少血,体力消耗得自然要快些。 “今晚好冷。”裴熠道。 两个人肩膀靠着肩膀,脑袋抵着脑袋,戚玦问:“天亮了么?” “不知。”裴熠答。 黑暗的地道里根本无法判断时间的流逝。 戚玦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我爹他们发现我们失踪了没有。” 突然,裴熠抬起了脑袋:“有声音。” 戚玦也听见了,接着就是石门挪动的声音,来者似乎带了火把。 戚玦连忙吹灭了蜡烛。 二人起身,屏息凝神。 如方才二人约定的一般,无论来者是谁,先出手控制住再说。 戚玦握着两把匕首,先发制人,两边打将起来后,她能明显感觉到对方的功力极强,甚至没有拔剑,只是用火把作武器,在这种情况下一对二,对方也能应付自如。 待双方站定,摇曳的火光中,才分别看清楚对方的样貌。 “……是你!” 戚玦愣住,这个人,她今天远远地见过一面,定睛一看,他肩上竟还驮着一个人……背了个人居然还能这般厉害,可见这人的功夫何等深不可测。 而再仔细看,那个人似乎是……戚玫!戚玫怎么会落到他手里!又是死是活?! 对方明显也是一愣:“裴世子也在这?靖王的手脚还挺快。” 又一个人说了这样的话。 却见裴熠不作回应,而道:“你不是什么行脚商,你其实是玄狐,对吧?” 第20章 何恭平之死 “仅靠片刻交手便能知晓我的身份,世子也不简单。”那人被揭破身份也不怒,只是含笑道。 “你这次的雇主是谁?” “无可奉告。”那人一笑:“我不过是个生意人,只想用生意人的方法解决问题,你们看如何?” 虽不知玄狐是什么人,但戚玦还是暂时沉住气,道:“说说看。” 玄狐抬手,拎起肩上人的脑袋:“五姑娘,这位想必你不会不认识,把我想要的东西给我,我把人放了,如何?” “哦?”戚玦挑眉。 又一个为了契书来的。 “麟台之约的契书,姑娘莫要装傻,这小丫头的生死如今可就全看姑娘了。”玄狐直言不讳道。 为今之计,打是肯定打不过的,唯有脱身才是正事。 看着玄狐肩上的人,戚玦粲然一笑:“你误会了,这位虽是我亲妹妹不假,但我们的关系并不好,她若是死了,我其实还挺高兴的。” 玄狐啧啧两声,摇摇头:“小姑娘生得美丽,但心思却这般歹毒,真是可惜。” 说着,他拔出了腰间的剑:“既不愿用契书换一条命,就只好再加上二位的性命了!” 而就在此时,玄狐因为注意力全在那两个人身上,全然没发现戚玫正一点点苏醒。 戚玫悠悠转醒,见自己竟不知被一个什么人扛在肩上,顿时惊慌起来。 在玄狐不及反应之际,一把抱住他的脑袋:“来人呐!救命!救命啊!” 玄狐被遮挡了视线,戚玦和裴熠也一拍即合,裴熠趁乱袭击,戚玦竟当面用火折子一把将契书点燃了。 见状,玄狐也慌了,一把将戚玫扔在地上就要去抢契书,裴熠趁机对他甩去一枚柳叶刀,他一时躲避不及,背上中了一刀。 戚玦将点燃的契书朝地道深处的方向扔去,自己则往洞口的跑。 看着跌坐在地的戚玫,吓得眼睛鼻子都是红红的,全然没有了平时那副趾高气昂的德行。 她声音颤抖,几乎带了祈求的意味:“……救我!” 戚玦拉着她的手,一把将人捞起向前跑。 裴熠站在阶梯的位置,让戚玦她们二人先往上爬,而就在此时,恼羞成怒的玄狐也冲着他们过来了。 裴熠拔剑挡了一下,剑刃的嗡鸣震得手臂发麻:“你们快走!” 见状,已经走到洞口的戚玦揪着戚玫的领子,手脚并用地把人扔出去,自己则折返回去。 裴熠和玄狐的剑抵在一起,针锋相对,但毕竟裴熠年纪尚小,力气上有所不及。 戚玦一匕首朝玄狐刺过去,刀刃被玄狐抓住。 裴熠趁机一脚踢在他腹上,戚玦拿着匕首的手一松,玄狐向后倒了几步。 “走!”戚玦道。 两人出了洞口,又拼尽全力推着石门合上。 玄狐的剑在石门关上的前一瞬,顺着门缝插出来,竟被二人推着的石门硬生生绞断了。 二人扶着石门喘粗气,累得浑身都忍不住颤抖。 脸上的血和汗混着灰尘,黑一块花一块,却劫后余生地相视一笑,裴熠道:“没事了……” “……没事了!”戚玦道。 他们转了个身,靠在石门上,却见戚玫还沉浸在惊恐中。 “怎么回事!?我为何会在此!?那个陆良是什么人!?” 这个……说来话长,他们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戚玦起身:“总之,先回去吧。” 红炉雪 第24节 她伸手,要拉戚玫起身,戚玫却带着些怒意转开了脸,自己挣扎了几下。 因为迷药的缘故,戚玫双腿发虚,挣扎无果,羞愤得面红耳赤,看着对方脸上挂着笑,竟似看戏一般,更觉得自己在戚玦眼里是何等幼稚,她讪讪,心不甘情不愿伸手被戚玦拉起来。 三人打算先回鲮山寺再议,顺着山坡往下走的时候,因为戚玫行走速度慢,他们也不得不放缓了脚步。 看月色,此刻已经丑时,果不其然,白日里天上万里无云,到了夜里便冷得要人命。 身上的汗冷了下来,戚玦和裴熠只觉得寒意入骨。 这样的夜里,只怕是要结霜。 戚玫拉着戚玦的手臂不松手,嘴里却碎碎道:“……这件事情你们必须给我解释清楚,今晚到底是怎么回事,尤其是你!戚玦!若是不说清楚,我定叫爹爹狠狠责罚你一顿!每次遇见你准没好事,黑心肝的……你说话!听到没有!” 戚玫每说一句话,嘴里便冒出一团白雾。 而戚玦早已筋疲力尽,懒得回应,便由着她叫骂。 突然,戚玦停住脚步,戚玫的额头结结实实撞在她肩膀上:“你干什么!” “闭嘴!”戚玦斥道。 “你……!”戚玫又是生气又是委屈,但听戚玦的语气,和平时那副矫情做作的样子不大一样,有种难以抗拒的威压,虽是不甘,但也只能乖乖住口。 “你听到了吗?”这句是问裴熠的。 他点头:“车轮声。” 二人对视一眼,纷纷拔出武器,侧身躲在一棵树后。 马车驶来,车幔上是白鹤入云的纹样,赶车的两个人身上也穿着戚家府卫的袍服,车边走还边喊:“世子!五姑娘!六姑娘!” 这两个人,戚玦眼熟,曾在家中见过,她这才松了口气,走了出去。 那两个府卫喜形于色,一个道:“终于找到世子和姑娘了,鲮山寺起火后便找不见你们了,将军派我们搜山。” 另一个见他们身上有血,道:“世子和二位姑娘可是受伤了?快上车吧,回去后让沈太医好好医治一番才是。” 见戚玫的腿软还没恢复,此刻又冻得瑟瑟发抖,戚玦点头,三人坐上了马车。 心弦暂时放松,戚玦才有空注意起自己的伤,她旁的地方倒还好,都是些皮肉伤,只是左手在握剑刃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伤了筋骨,此刻疼得透彻心扉。 而裴熠肩膀上的伤好像开裂了,已经干涸的衣服又被血浸湿了。 幸好,马上就能回到鲮山寺包扎了。 而就在此时,马车停了。 车帘外,一个府卫道:“何尉,姑娘和世子都找到了。” 何恭平! 戚玦猛然掀开车帘,只见何恭平不知何时已换了干净衣裳,他的血腥味和他们的混在一起,一时难以分辨。 何恭平嘴角噙着冷笑:“既然如此,尽早回去吧。” 戚玦目眦欲裂:“快跑——!” 话音未落,何恭平就冷不防拔剑,两个府卫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一剑封喉。 戚玦只觉得全是的血液都在倒流。 她抓着缰绳策马扬鞭,马带着马车疯狂疾驰。 到鲮山寺就好……到了那就好了…… 但这时,戚玫猝不及防惊叫起来。 戚玦回头,只见何恭平竟爬上了车,从车窗灵活地闯进来。 裴熠拔剑和他厮杀起来,但剑在马车里难以施展,很快在何恭平的短刀面前落了下风,肩膀的位置又被短刀刺入。 裴熠低吼一声,全然不顾捅在身上的刀,整个人猛地往前,竟一剑捅进何恭平的腰腹,与此同时,钉在裴熠肩膀上的短刀又深入了几分。 何恭平被裴熠用剑按着,摔倒在马车上,戚玦见状,将缰绳套在了何恭平的脖子上。 狂奔的马带来的颠簸,把何恭平扯着向后,连带着他捅在裴熠肩上的短刀,也被顺势拔了出来,铛铛掉落。 缰绳随着马蹄起伏,一下一下地勒着何恭平的脖子,勒得他眼珠子都凸了出来,只能徒劳地扒着脖子上的缰绳。 却见何恭平的手摸到了掉落的短刀,竟就要去斩那缰绳! 戚玦心下一凛,一匕首插进他的胸口…… 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溅在戚玦苍白的脸上,像只刚咬死猎物的狼。 在戚玦落刀的那一瞬间,几乎是与此同时,何恭平的短刀也砍断了缰绳。 疾驰的马车突然脱力,一个颠簸,侧翻在山道上,顺着山坡翻滚而下。 戚玦依稀感觉到有人在拉自己,只是不知是在马车翻滚的第几下时,她就失去了意识…… …… 待她再睁眼的时候,只看见漫天星河下,一股股白雾随着她的呼吸起伏。 这样干净的天,星星也像是发着冷光。 她呆愣着,似乎听见有人在她耳边哭。 片刻后,忽然想起自己为何在此,她猛地坐起身,一块湿漉漉的布从额头上掉下来,掉在手上,而手掌早已经被包扎好,手背上还打了一个大大的蝴蝶结,自己身上正一层层盖着布,最里头那件……玄色的,还带着厚重的血腥味,是裴熠的衣服? 对!裴熠怎么样了? “裴熠!”她喊。 但眼前的人并不是裴熠,而是戚玫。 戚玫发髻散乱,正哭得梨花带雨,眼睛早已经浮肿,脸上擦破了好几处,她本就生得可爱,这么一哭,更没得叫人生怜。 “你没死……没死……” 吓了这么一通,戚玫已经语不成句了,戚玦明白她的意思,但听起来也太像遗憾戚玦没死成了。 “裴熠呢?”戚玦的声音有些沙哑。 戚玫看向了远处,戚玦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只见她身边点着一簇篝火,而远处是一条溪流,一个穿着白袍的人正往这里过来,待走近些,才看得出来,那衣服是白鹤袍,滚着金边,衣服格外长,本该到膝盖的长度,却垂到了小少年的脚踝,衣服上还斑驳着血迹,尤其是胸口,破了个大口子。 “你醒了!”见戚玦坐着,裴熠小跑过来。 “你没事吧?”戚玦问。 他的脸上都是血,额头上也缠着布,透着暗暗的红色。 裴熠却摇头:“我没事,倒是姐姐,一直昏睡不醒,还发了热,便先用我的衣裳和车幔应急盖着。” 见戚玦盯着他身上的白鹤袍,他笑了一下解释道:“是从何恭平身上扒下来的,他已经死了。” “哦……”戚玦有些发怔。 裴熠却猝不及防地伸手探她的额头,手冰冰的,舒服得很。 “果然还烧着。” 说着,他拿着一块湿漉漉的布,摊开,叠得方方的:“再躺下敷一会儿吧。” 她自己也摸了把额头,果然,发烫的,便也不逞强,乖乖躺下,由着他把湿布搭在额头上。 那篝火噼里啪啦冒着火花,烧得木柴上还有红漆,显然是用马车的残片烧的。可怜裴熠那把尚品宝剑,一时间竟沦为柴刀。 见戚玫还没缓过来,戚玦躺着昂头看她:“别哭了,我不是没死吗?” 不说还好,一听这话,戚玫又作起来,嗫喏道:“我管你死没死?我哭我自己,大半夜的被困在这个地方,我自己害怕不行吗!” 戚玦没意思地偏过头,没继续搭腔,而是看着裴熠的方向。 裴熠的剑使得好,但劈柴却是显得十分笨拙了,眼见那火势小了,又去劈残片,摇摇晃晃的,几次险些摔倒了,劈好了柴,又把戚玦敷额头的布拿去河边重新洗。 好贤惠一个人。 戚玦这么想着,笑出了声。 戚玫没好气道:“你还笑得出来,果然烧坏了脑子!” 第21章 鱼符 这样的黑夜里, 看着月亮一点点西移,戚玫也不知不觉靠在残破的马车轮上睡着了,戚玦把车幔分了一块给她盖。 天空的深蓝色转浅,天应该要亮了,正是最冷的时候,他们许久没有饮食,又流了那么多血,身上已经不觉得冷了,只是浑身止不住颤抖。 反正这里没旁人,便也顾不得礼节,戚玦和裴熠并肩坐着靠在一起,裹着同一块车幔。 见戚玫睡着了,裴熠才郑重其事道:“姐姐,我方才,从何恭平的衣服里搜出个东西。” 戚玦疑问:“东西?” 裴熠的手在衣襟处摸索了片刻,拿出一个玉质的小玩意儿。 戚玦接过来细看,只见是个做成鲤鱼形式的玉,但鱼腹上却有图腾一样的纹路形成的凹槽:“这东西,看着应是有另一半与之匹配的,这是什么?” 裴熠看了她一眼,道:“鱼符 以唐代鱼符为原型,用于检验官员身份,在本文中的功能为私设 。” 戚玦眉头一皱,裴熠看着她:“怎么了?姐姐莫非也听说过这个?” 她思索了片刻,摇头:“听着耳熟,却想不起来是什么,兴许是以前听过名字类似的东西吧。” 裴熠解释道:“……这是盛京里的,一些大家族会私造这东西,普通的家族既无能力,也无必要建成鱼符体系,鱼符用来作为自己线人的信物,若是两瓣能合上,就可以确认线人的身份。” 戚玦呼吸一窒:“何恭平是盛京派来的,隐藏在戚府的内奸?” 虽说她有问过何恭平他的主子是谁,但也只是为了让他分散心神罢了,她并不能确定何恭平真的背后有人指使,即便是他包藏祸心地想要在戚卓身边安插胡氏,也有可能是为了一己私利。 而鱼符的存在,彻底确定了何恭平背后确实有人指使,而且还有可能是盛京里的某个大家族。 可戚家纵然是眉郡名门,却也只是身在边陲,而她娘更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青楼女子,又有什么值得盛京的大人物费心? 红炉雪 第25节 而何恭平又费尽心机去找麟台之约的契书……难不成,戚府还有什么和麟台之约有关的隐秘不成? 不仅如此,害死阿娘的人,或许并不止何恭平,他不过只是背后那人手里的棋子罢了…… 而除此之外,她还有些疑虑未解:“裴熠,玄狐是谁?” 二人看着对方,裴熠顿了顿,道:“不是谁,是一个组织,据说只要愿意花钱,天下就没有他们办不成的事,只要在丑时三刻,任何一座城中的梧桐树下,念出‘遗墟处,狐非狐,夜暮衔金问梧桐’一句,便会有人出来应和,他们的耳目遍及列国,无所不晓。” “你……从前同他们交过手?”戚玦问道。她疑惑,为何裴熠会那么快认出玄狐。 裴熠摇头:“那倒没有,只是之前……我学武的时候,师父告诉我如何分辨玄狐的招式,他从前和玄狐交过手。” 戚玦深深看着自己面前的人,裴熠,平日里浑然一个金尊玉贵的皇室子弟模样,天真纯善,甚至脸上还有未褪去的婴儿肥,但如今看来,他心里似乎藏了许多不愿宣之于口的秘密。 戚玦正欲言又止,裴熠却平静解释道:“我自小就被送去道观里由师父教导,甚少回京。” 她一愣,问:“从什么时候开始?” “不记得了,阿娘在世时就一直这般,出生的时候,就有个和尚说我有命无运,克父克母,注定享不了勋爵之禄,若想多活几年,就不能养在王府。” 裴熠说这话的时候,只是遥遥看着天,既无悲怆,也无怨怼,只是在回忆最寻常的过往,平静得让人难受。 默了默,他忽而无奈一笑:“所以呢,盛京里的那些王孙公子,嫌我是个山野里长大的,不配与他们为伍,虽不明说,但总是有意无意将我排斥在外。” “这有什么?”戚玦故作轻松道:“我还不是个惹人厌弃的市井丫头?” 裴熠闻言,却是蓦然一笑,侧首看着她:“你生于市井,我长于山野,这么说来,我们算不算志同道合?” 戚玦轻轻嗯了声,点了点头。 裴熠笑的时候,眼睛总是分外明亮。或许是裴熠显得太过纯善,他越是这般轻描淡写自己的痛苦,戚玦便越是生怜。 裴熠却是一愣,短暂的沉默后,他浅浅笑了:“姐姐你别露出这样的表情,我每个月还是能回去两天的。其实阿娘走后,我在道观比在家里要开心许多,若说缺憾,大约就是不大有机会出门吧,这次来眉郡,同你交好,我觉得很开心,若是可以,我都想长长久久留在这了。” 戚玦本以为,他这样的性子,当是在美满和顺,万般疼爱的人家才能养出来的,不曾想,他的这十余载人生,其实也并不比她好多少。 戚玦沉默,不言。 见状,裴熠嘴角的笑意收拢了,他眸间闪烁:“你……没有旁的想问我了吗?” 戚玦愣神,只觉得这个弓着身子坐在她身边的人,他的肩膀那般单薄,却像是背负了许多。 她有她想报的仇,裴熠也有他自己要做的事,再亲密无间的人也是两个人,她没理由让他对自己坦白什么他不愿诉诸旁人的事。 她只知道,面前这个人待她真诚,从未害过她,甚至救她于水火,这就够了。 戚玦挑眉,摇摇头:“问你什么?你又不会害我。” 裴熠一愣,倏然笑了,露出那颗可爱的虎牙。 正此刻,月同高,风同调,一夜的心事化解于这相看一笑温。 …… 东方既白,戚玦的身体愈发滚烫,但她却觉得自己似乎置身于冰冷的井水中,昏暗无比,而井外面更是电闪雷鸣,风雨大作。 本就怕雷雨的人更是不住颤抖。 随着风雨声隆隆作响,水井中的水位也在上涨……一点点没过她的腰背,没过胸口,脖子…… 迷迷糊糊间,似乎有人在喊自己。 一瞬间,周遭的水井消失……青翠的银杏树下,烈日当头,凉风习习,一个着浅紫色罗裙的女子向她走来,看不清样貌……戚玦心里没来由漫起无边怒恨,疯狂想要杀了眼前女子,但身子却半点动不得。 那女子在喊她的名字,她清楚知道那人喊得绝对不是“戚玦”,却可以确定对方是在喊自己。 那女子冰凉的手在她身后猛然猛地一推……周遭一瞬间就变成了方才的井底……雨水灌进来,漫过脖子……下巴…… 周围的景象在井底和那女子之间反复切换…… 雨水带来的窒息感让她毛骨悚然…… 她猛地睁眼—— 所有可怕的场景都消失了,眼前是色彩柔嫩的粉色窗幔,阳光透进来,洒在她脸上。 戚玦满脸是汗,头发被浸得一缕一缕的,手上的伤也已经重新包扎,隐隐作痛,透着淡淡的药香。 而自己正处在一个温暖整洁的房间里,身上盖着的被子还带着甜腻的脂粉香。 见戚玦醒了,一个小丫头迎上来:“姑娘醒了!” 戚玦一愣,只觉这小丫头有些眼熟。 果不其然,随着一阵环佩叮当和吱呀的开门声,一股脂粉味由淡转浓,一个身着玫红色海棠对襟广袖襦裙的女子皱着眉坐到她床边,头顶的牡丹花还带着晨露,步摇晃得秋千一般。 除了万姨,再没有别人了。 “好孩子,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是不是你那个嫡母又欺负你了!” 戚玦乖巧摇头:“没这回事,这件事……说来话长。”对她而言,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万姨,我怎么会在此?同我一起的两人呢?” 看着戚玦这样子,万姨疼惜不已:“你这孩子,一醒来也不问问自己伤势如何了,说起他们,昨夜就是他们带你来的,那个小公子,瘦瘦小小的,竟一路将你背到临仙楼门口。” 从鲮山脚下背到了临仙楼?! 戚玦愕然,忙道:“对,就是他,他如何了?” 万姨道:“他当时一敲开门,不由分说就拉着我,说你发烧了,睡着前说让他带你去临仙楼找万姨救命……他自然是累坏了,话一说完人就倒了。” 戚玦惊道:“倒了!?”说着就要起身。 万姨按下她,道:“大夫瞧了,人没事,只是累着了,身上又有伤,休息好了就好,眼下还睡着呢,至于那个小丫头,听说你们没事后,到现在吃了有七八盘点心,就更不必担心了。” 戚玦松了口气,却听万姨道:“环儿宽心,听说你在这,你爹天没亮就要来接你们,让我赶了回去,说等你歇好了再回家。” 戚玦笑道:“谢谢万姨。” …… 午后,奉命来接他们三人的,是戚家的家臣,名叫叙白,却是一个肤如麦色的少年。 走的时候,万姨还让戚玦带走一个人,是一个姑娘,叫绿尘。 十六七岁的模样,也生得麦黄色的皮肤,脸颊上还有些淡淡的雀斑,浓眉杏眼,个子高挑,头发用两根荆钗盘住,着碧色长褙子配深绿色绔擺,眉目清秀,行事干练,多有江湖之气。 之所以把绿尘给她,是因为戚玦把昨日之事解释为,她撞破何恭平和宁夫人的奸情,因而遭致灭口之祸。万姨实在不放心她在戚府的处境,便专门安排了个功夫了得的丫头。 万姨虽对戚卓意见颇深,但好歹相熟十余年,还是能说得上话的,便让叙白转告戚卓,让他把绿尘安排到戚玦身边。 …… 待他们走后。 临仙楼的院子里,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挑着眉走出来,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去的马车撩起的尘土。 万姨见了他,竟恭恭敬敬一拜:“主子。” 那少年抬抬手,便一群人退出院子。 他抱着手臂踱步,步伐和神态,皆透出几分卓尔不群的散漫。 正是玄狐。 万姨顿了顿:“……求主子饶这孩子一条命,奴家愿肝脑涂地效忠玄狐。” 那少年不语,片刻后缓缓道:“当年百国乱世,天下大乱,祖师爷为保全族人创立玄狐,而玄狐能两百余年屹立不倒,不受制于任何人,靠的就是遍及各国的人脉,以及万无一失的处世。这次办事不妥,失了佣金是小,辱没了玄狐的名声是大。” 只见万姨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那孩子的生母曾救过奴家的命,若是主子动怒,便杀了奴家吧,只当全了奴家的忠心!” “你起来。”那少年语气平缓,踱着步,道:“万娘,你是师父给我留的人,我一直敬你为长辈,也正是因此,我才没有对那丫头下死手,否则,就凭这三个人,又怎能活到现在?” 闻言,万姨松了口气:“那客人那边……” 少年手指一抬,手上的伤口还缠着纱布:“我要说的正是此事,今早天还没亮的时候,我收到了一封密信,正是契书上的内容,我和契书的残片比照过,的确对上了。” 万姨一愣:“何人所寄?” 少年摇头:“不知,这也并不是玄狐需要插手的,总之,客人那边,算是有交代了。” 第22章 靖王 另一边,戚府,致悦轩。 这些事情,已然超出了戚玦的预料,更何况,此事还关系到整个戚府,即使她对这个家并无多少感情,但毕竟是她目前背靠的大树,她还是决定将事情事无巨细告知戚卓。 包括宁夫人和何恭平的私情、何恭平散播戚卓和宁夫人的谣言、何恭平承认是纵火者、何恭平和玄狐找契书、麟台密道,以及契书上的内容。 只是……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将裴熠的那部分瞒下了,只说他和戚玫一样,是一起被无辜卷进来的。 戚卓看着戚玦交给他的鱼符,面色凝重,若有所思地摸索着拇指的扳指上镶嵌的墨玉。 戚玦心中始终有疑,她道:“爹,这份契书怎么了?” 这份契书上,有价值的信息无非两个,一是梅周两姓缔结盟约,二是有一个叫明月符的信物,被一分为二。但前者史书有载,民间更是脍炙人口,既目的不是在前者,想必就是为了明月符来的。 只是大周已覆灭百年,明月符不可能再有调动兵马的作用,若再现世,或许是一个价值连城的珍宝,但又怎么能引得那么多人争夺?甚至其中一个争夺者,还是一个有能力建立鱼符体系的盛京大族? 而且这件事和戚府又有什么关系?为何何恭平的主子要把他安插在戚府多年?企图让宁夫人成为戚卓的近身之人,又是为了打听什么消息? 戚卓不知在想什么,他走到戚玦面前,看着这个才堪堪长到他胸口位置的女儿,心绪有些复杂:“这些,都是环儿自己发现的?” “是。”她答。 戚玦手上脸上都有伤,本就瘦小,此时更是面无血色,她生得和温敏儿极像,但眼角眉梢却有几分难得的锐气,戚卓眼中露出几分疼惜:“先坐吧。” 偌大的致悦轩再无旁人,两人便这么空坐着,片刻后,戚卓道:“环儿可听过,有关麟台之约的传言?” 戚玦看着他,眉头一皱:“爹的意思是指?” 戚卓右手拇指擦拭着戒指,叙叙道:“朝代更迭,历朝皇室的陵墓在亡国后都难逃被掘毁的命运,所以未免有朝一日落得被焚尸鞭骨的下场,大周皇室陵寝的位置,自立国起就一直是个迷。” 戚玦眸色一闪:“莫不是,明月符和大周皇陵有关?” “不错。”戚卓颇为满意地点点头:“传说周氏皇陵里,有大周数百年积累的财富、典籍,以及数个矿脉的位置,无论是大周之后的凌朝,还是凌朝二世而亡后的百国乱世,甚至是当今,都有无数人想要找到大周皇陵,可都终无所获。” 戚玦道:“所以,人们推测,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除了大周皇室,就是梅氏一族,甚至觉得这件事和麟台之约有关,如果能找到麟台之约有关的东西,或许就能有一丝线索。” 戚卓嗯了一声,续道:“明月符和皇陵一样,都是两姓共同守护的秘密,如今,明月符的存在被人知晓……环儿你说,背后的人会如何联想?” 戚玦的眸光暗了下来:“会觉得,明月符上或许就记载了大周皇陵的位置……所以,接下来,他们的目标就是,寻找明月符。” 寻找明月符,而后就是找到大周皇陵,里面的财富、典籍,以及最重要的,能造万乘之兵的矿脉,这些东西的力量,足以推翻一个朝廷……何恭平的主子,以及玄狐的雇主,这两拨人想要做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红炉雪 第26节 戚玦语塞,父女二人默契地陷入缄默。 她发誓最开始跟踪何恭平,真的只是为了活命,哪成想……居然还牵扯到了谋朝篡位这种事,这可不是她能涉足的,属实有些太超过她的预料了。 “契书上的内容,除了你,便只有何恭平见过?”戚卓忽然道。 戚玦眼色一闪:“是。” “世子呢?”戚卓问。 戚玦抬头,和他的眼神对上,一时哑然。 戚卓叹了口气:“环儿,父亲知道你和世子走得近,若是他并非靖王之子,我定不会阻你,他或许真的心地纯善,但盛京大族中,靖王就是其中一支有能力建立鱼符体系的力量,如果这件事真的和靖王有关,靖王如今既会伤害你,有朝一日,就有可能会伤害咱们家,到那时,不光是你,只怕世子也难以自处,倒不如早些疏远,以免日后难堪。” 戚玦一时无话。 戚卓默默叹了口气,道:“你万姨给你的丫头我也安排好了,接下来,我会增强府中守卫,你只养好身上的伤,这件事,不要再深究了,剩下的交给爹吧。” “爹,我……” 戚玦还想说什么,很快被戚卓打断:“宁夫人被灭口了。” 她愕然,随后又咬着牙,冷笑了一声。 是啊,宁夫人知道的太多了,背后的人定然是不能留下她,他们去鲮山的这段时间,正是家中守备最薄弱的时候,也最容易被人趁虚而入。 本还想从宁夫人这里切入,去审出点什么,结果竟被人先下杀手了,虽说她的死也在情理之中,但终究让人遗憾。 戚卓又深深叹了口气,看着她,道:“他们会灭口宁夫人,就未必不会盯上你,环儿,你生母已经去了,我这个做父亲的绝不能再让你出事了,知道吗?” 她以为戚卓素来无情,根本没想到他会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闻言,戚玦苍白的脸上露出几分错愕,低下了头:“……是。” …… 与此同时,戚府,沉渺居。 靖王夫妇所住的客居,比别处都要华丽些,朱漆是新上的,窗上还用了上好的红罗纱幔,屋顶上的几处琉璃明瓦,使光线可以透进屋子里,即使是午后屋里也还是亮堂的。 屋内。 裴熠还没来得及休息整顿就被叫到了靖王面前,靖王遣退了旁人,独独留下他。 靖王站在桌案前,背对裴熠。 在靖王面前,裴熠总显得格外拘谨,不知是不是因为憔悴,满目星辰都黯淡了不少。 因为失血过多显得有些苍白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但看着靖王带着威压的背影,他没有说出口,只是淡淡低垂着视线。 肩膀上伤未愈,久站后,更是面色发灰。 良久,靖王才兀自道:“活着回来了?” 裴熠闻声抬头,只见靖王还是没有回身看他一眼,他的目光又暗了些:“是。” “东西可找到了?”靖王道。 在靖王身后,裴熠顿了顿,缓缓跪下来,单薄的背却挺得直直的:“孩儿办事不利,请父亲责罚。” 这时候,靖王才回过身来,那张清瘦儒雅的脸上却带着几分阴鸷,让人喘不过气:“这么说,是没找到?” 裴熠垂首:“是。” 靖王闻言,闲庭信步坐下来,端起刚泡好的茶,抿了一口,突然,一只茶碗便冲着裴熠扔过去,闷闷地砸在他的脑袋上,烫人的茶水就这么浇了一头,溽湿了额头上的纱布。 裴熠一声不吭,身子依旧笔直跪着,眼中却是黯淡无光,半分属于这个年纪的天真也没有。 茶水顺着脸颊流下来,水珠子挂在他低垂却纤长的睫毛上,倒像是在流泪一般,只是那双总含着几分笑的眼睛,此刻却空洞得捉不住一丝情绪。 “说实话。”靖王的声音冷冰冰响起。 “回父亲,我的确什么都没找到。” 裴熠抬头,声音还带着几分稚气,却似在平静的水面上咕咚一声沉下的石头。 靖王的眼神里闪过一瞬的愕然,裴熠一向顺从乖巧的眼神里,不知何时有了几分初露锋芒的倔强,像极了他那个早丧的生母…… 靖王整理了心绪,一拂袖,将一张纸丢在他面前。 裴熠捡起来,刚看清纸上的内容,眼睛里便溢满了错愕。 正是契书上的内容。 “何恭平是父亲的人?”他不可置信道。 靖王瞥了他一眼,并未回答。 在裴熠震惊的眼神里,靖王语气平缓,却不怒自威:“不错,学会撒谎了?这四年的筹谋是为了什么?你可还记得自己的母亲和舅舅一家是如何惨死的?” 裴熠的眼圈发红,声音也有些沙哑:“……崇阳十六年,和南齐的辛卯之战,六位舅舅尸骨无存,荣贤皇后自缢,阿娘难产被生生拖死,此战离奇,所以这四年父亲一直在为此奔走。” 靖王叹了口气,手指轻扣桌面:“当年你外祖南安侯李家,即使在同为我朝开国之将的三大世家里,也是独树一帜的显赫,你姨母是荣贤皇后,六位舅舅镇守南境,百战不殆,令齐人闻风丧胆,却全部埋骨奇鸣谷,我始终不信他们的死真的这么简单。” 他缓了缓,续道:“这件事牵扯诸多,我怎能放心假手旁人?这些年来我让你装病,即使三伏天也裹着帔风,就是为了让你穿上夜行衣时,无人认出你的身形。这四年来的筹谋都是为了查出真相以告慰亡亲,我看你个狼心狗肺的畜生是真的忘了自己在做什么了。” 靖王的语气始终是淡淡的,却带着格外的威压与蔑视。 裴熠只觉得身上冰冷,肩膀的血已经浸湿纱布,透过衣裳,在胸前晕染开。 光透过明瓦洒在裴熠脸上,苍白的脸让光线都显得格外冰冷,他咬牙,终于问出了那句想问的话:“父亲为何要我找契书?” 裴熠冷不防的一问,让靖王眼中闪过一丝心虚,不过也只有一瞬间,很快这点心虚就淹没在他的平静里,他从容道:“你什么意思?” 裴熠睁着眼睛凝视靖王:“是不是因为麟台之约的传言?大周皇陵里的财富可造万乘之兵……” “你以为自己在逼问谁?”靖王的声音冷冰冰响起。 裴熠的眼神往后一缩,他一向最怕他父亲的震慑,但如今,那个让他背脊发凉的猜想,却不得不问出口:“如果是查当年辛卯之战的真相,为何要找周陵?父亲其实是想篡位……” “住嘴!” 靖王的平静出现了裂缝,砰的一声,一盏茶壶在裴熠身边碎开,崩起的瓷片擦过裴熠的脸,在眼角划出一道细细的伤口,片刻后,溢出血来。 “混账东西!你还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这种话也是你敢说的?”因为激动,他没忍住咳嗽起来。 他坐下来,胸口起伏,看着裴熠近乎执拗的审视,他调整语气,道:“……你知不知道,辛卯之战的真相可能会涉及到谁?先帝,甚至是当今圣上!如果最后的证据指向他们,该当如何?我们有什么本事同他们抗衡?” 裴熠眼神一滞,憔悴的脸上满是破碎和无助,他喉间一动,通红的双眼没忍住被眼泪浸透,但背脊依旧笔挺:“……可万乘之兵,会毁了外祖父拼死守护的盛世,他们会死的!” “他们?”靖王道。 “鲮山之行,父亲可有注意到山上来往的人?” 靖王不语。 裴熠看着他:“他们登高望远,拜佛进香,有的是独自出游,有的是举家踏青,也有文人墨客,还有许多和我差不多年纪的。不光他们,还有戚府码头的船夫,眉郡街市上那些男女老少……” “你想说什么?”靖王打断他的声音冰冷无情。 他顿了顿,湿热的眼睛认真看着靖王,道:“他们此刻还好好的活着,但若是战事起,这些人,他们全部都会死的……外祖父和舅舅拼死征战,就是为了让大梁百姓安居乐业,我们怎么能毁掉这些……” 靖王却沉默着,蓦地,他似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笑出声来,那样地轻蔑,似一把把插在裴熠身上的刀。 笑了许久,靖王才缓过劲来:“要不怎么说你有命无运,是个克父克母的冤孽?身为天家人,你怜惜草芥甚于至亲,没心肝的畜生!” 突然,他弯下腰扼住了裴熠的脖子,道:“你怜惜他们,那便去圣上面前奏疏,说我狼子野心,让他杀了我,不光是我,你也活不成,还有王妃,她不是一向疼你么?你妹妹满儿,还是个襁褓婴儿,也得和我们陪葬,你说,她们是会感激你的大公无私,还是恨你的六亲不认?” 他掐着裴熠的手越收越紧,直到呼吸逐渐减弱,才一把松开,裴熠重重摔在地上,过了许久,意识才逐渐清晰,而他刚换的雾蓝色衣服,已早被血水染上大片暗红。 靖王依旧不动如山地坐在高位上,对裴熠身上的痛苦视而不见,但看着他依旧执拗的眼神,靖王的语气稍缓和了些:“本王若真想要那个皇位,早在先帝还是皇子时便会同他一争,你但凡稍作打听,就会知道本王当年远比先皇有即位之可能。” “当年辛卯之战,本王被齐人所俘,拼死才逃出来,本王若想夺位,又何必千里迢迢赶回盛京,禀告南齐军机?又为何要主动请奏,放弃宁州军的统帅权?” 他摇头:“如今一切筹谋皆是为了查明辛卯之战。” 裴熠躺在地上,没有说话。 靖王道:“至于你今日,错就错在你不该质问你的父亲,不该说出那大逆不道之语!说到底,是你常年不在身边教养,竟教你生出这般违逆之举!” 沉渺居一时陷入沉默,片刻后,靖王道:“至于那两个戚家丫头,她们见过你没穿帔风的模样……” “昨夜天黑,她们看不清楚的!” 一声不吭的裴熠突然挣扎着起身,声音嘶哑:“而且我还在长个子,明年就十四了,再裹着帔风过完年,身形又会变的,没有人会认出来!如今擅自动手,只会让戚府加强戒备,父亲我求你!” 靖王轻笑一声,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这个儿子,像是在看一个困兽,在看一个十分可笑的玩意儿:“你还知道我是你父亲?你若是还有心,便忘了今日所言,如先前一般,好好地查辛卯之战,以及明月符的下落,至于那两个丫头,我暂时也不会动,明白么?” 许久,裴熠咬着牙起身,瘦小的身子因为疼痛佝偻着,像是风一吹就要倒,那般稚气的脸灰蒙蒙的,神色暗淡得吓人。 他躬身一拜:“……孩儿告退。” 靖王看了他一眼,带着不加掩饰的轻蔑,从桌上丢了个汗巾到他脚边:“把自己擦干净再出去,没的教人来问你。” 第23章 梅院日常 梅院。 戚玦回来后,厉妈妈正用她泡好的药酒擦拭腿上的淤青。 “痛痛痛!妈妈轻点!”戚玦龇着牙。 厉妈妈冷脸看了她一眼:“轻不得,这药酒擦得发热了才能起效,见姑娘一回家,院子都来不及进就去找将军,还以为姑娘不疼呢,这会儿怎么倒喊起来了?” 她知道厉妈妈这是担心她的伤,便乖乖顺从着不语。 不知为何,回梅院后她心里总惴惴不安的,她想了想,这不安的来源倒不是因为明月符。 那是什么呢? 戚玦边想着,厉妈妈边唠叨:“……将自己伤成这般,该让将军担忧了,还险些连世子都丢了,真是叫人心惊。” 对啊,裴熠,他如何了?他伤得可比她严重得多。 虽说在临仙楼躺了几个时辰就醒了,回来途中甚至还有心思和她顽笑,看着已并无大碍,但不知为何,戚玦心里总觉得,兴许此刻,裴熠会需要她呢? 但只是一瞬间,她就觉得自己多少有些自命不凡,裴熠他身边自有太医伺候着,哪里就需要她了?更何况,父亲刚让她和裴熠疏远些。 叹了口气,她支着脑袋,道:“妈妈的药酒倒是好用,抹过的地方只觉得热热的,好舒服。” “那是自然的,这可是老奴家传的方子,就连将军幼时都用过。”厉妈妈道。 想到这里,戚玦喊来了小塘。 小塘进屋的时候还在擦手上的水,不知方才在洗什么,就被戚玦着急忙慌地叫进来。 红炉雪 第27节 戚玦道:“你把这瓶药酒给世子送过去,有什么事先放着,若是要紧的便让琉翠先做,快快的去!” 琉翠却道:“姑娘,我没事,我去送吧。” 戚玦却想都没想就一口拒绝了:“你腿脚不及小塘麻利,小塘去。” “哦。”琉翠闻言,拱了拱嘴。 …… 总之,这件事如今的统一说法是:何恭平心怀不轨,谋害世子和两位姑娘,但失足跌落山坡摔死。 而宁夫人因为思念亡夫,急病缠身而死。 思念亡夫? 宁夫人作为杀害宁恒的凶手之一,这个托词倒是讽刺。 …… 戚玦这些日子烦得很。 她的伤倒是基本上无恙了,和明月符有关的人和事似乎也在那天之后突然消失了,生活明明重回正轨,她却格外不安。 没去竹亭的这小半个月,戚珞和戚珑倒是常来看她,陪她解解闷,就连戚瑶也被戚玉瑄拉着来过一回,但独独不见裴熠。 想到这个,戚玦心中难免自责:裴熠分明比她伤得重,自己都不曾去看他,又凭什么怪裴熠不来找她? 戚玦心里闲得发闷,脑袋里尽是这些琐事,教得她一连几晚都辗转难眠。 …… 厉妈妈不喜绿尘身上的市井气,对她意见颇大。 不过好在但好在绿尘手脚麻利,不论是粗活细活都信手拈来,又是个潇洒外向的,不过几日就把琉翠比下去了,教厉妈妈看琉翠都觉得越发笨手笨脚起来。 琉翠气得跺脚,却耐不过绿尘几句言语逗弄,对绿尘气又不是恨又不是,便只能来找戚玦,挑唆着要戚玦把绿尘送回原处去。 …… 又过了几日,冬意渐浓。 天气愈发肃杀起来,梅院的人都不爱出门了。 梅院的后窗正对着梅林,开了一片嫩黄色的檀香腊梅,檀香腊梅开在早冬,香气甜丝丝的,花枝儿越过院墙,伸进梅院,落了一地。 戚玦这才知道梅院之所以叫梅院,不是因为院中有梅树,而是后窗对着花园的梅林。 戚家几个姑娘住的院子背后就是花园,养在这样花团锦簇的地方,每个院子的后窗之景皆是不同。 午后。 戚玦倚在躺椅上,身上盖着毯子,琉翠蹲着给她生炭,绿尘则煨着炉子煮花生汤,味道闻着甜腻腻的,戚玦不大喜欢,是她们几个煮着自己吃的。 倒是小塘,在帮厉妈妈看账本,厉妈妈管梅院的账,但年纪大了,眼神不大好使,便让小塘帮忙读。 戚玦见了,靠在躺椅上伸了个懒腰,歪着脑袋,道:“小塘都能认字了?” 小塘闻声,道:“原本是不认得的,这些日子陪姑娘去竹亭,跟着偷师,也学了不少字。” 戚玦伸手拍了拍蹲着的琉翠的肩膀:“你看看人家。” 琉翠还不服气:“姑娘你又说我!再说了,我能把姑娘照顾好不就好了,读那么多书做什么?那些字我看着就头疼,倒是小塘,这几天入夜了还在看书,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梅院要出个女状元呢!” 绿尘啧啧:“自己不好看书,还说旁人,真没出息。” 琉翠闻言,哼了一声,笑道:“我瞧你识字还没我多呢!我还会背木兰诗,你成吗?你要真厉害,就同咱们女状元比试去!” 这时,小塘看着窗外,眼睛突然亮起来:“姑娘你瞧外头,是不是落雪了?” 戚玦透过窗户一看,还真是,琉翠叹了声:“今年的初雪怎么来得这样早!” “我出去看看。”戚玦掀了被子起身,换上了厚实的月牙色织绣红梅袄。 戚玦出门去,朝着手心哈了两口气,她抬头,四角的天空细细落着小雪,落在梅院那棵雷劈的柳树枝干上。 自搬进来戚玦就一直在想,这棵树这么大,站在树上应该能看到不少戚府内外的风光。 “绿尘,你会爬树吗?”戚玦问道。 “姑娘怎么突然想爬树了?”绿尘道。 她道:“我想看看府里的景,这棵树这么高,应该能看得很远。” 绿尘笑着:“我小时候在田间地头干活,又闯过几年市井,爬树什么自然不在话下。” 只见绿尘提了提绔擺,三两下便窜到了树顶上,环视一周,对戚玦喊:“姑娘,这上面看得远,都能看到外头的眉江了!” 绿尘看着瘦,但却灵活得很,只见她扶着树干,脚步轻盈,很快又窜下树来。 “姑娘若是想看看,我能背你上去!” 背了人,身子自然重了不少,但绿尘身子极其灵巧,三两步又带着戚玦爬上了树。 树上风大,吹得戚玦摇晃起来,便一手拉紧了绿尘,一手又扶住树干。 她环顾四周,梅院的位置于戚府的东南,不算偏远,隔壁是戚玫的住处,再往西则是戚瑶的院子,戚瑶的院子又连着戚珞和戚珑。 向西远眺的话,是福安院和戚府的正厅松鹤堂,往北,越过花园就是竹亭,竹亭再往北,就是裴熠住的星榆居,以及隔壁靖王夫妇所住的沉渺轩。 戚府就建在眉江畔,往北望,还能看到中秋那夜里,裴熠带她去的废弃院子。当真是一览无余。 这上头的风光,她倒真想叫裴熠上来看看。 绿尘发髻随意,一向是个不爱打扮的,高处风大,她本就松松垮垮的头发此刻被吹乱了,零散着挡在眼前,她干脆拔了簪子,满头秀发散开,又被她随手一绾在头顶。 绿尘虽非大部分人认可的美人,戚玦却觉得她身上有种难以言喻的美丽,她高鼻薄唇,眉目凉薄,麦色的皮肤上撒落着雀斑……若她们这些人是精致的花朵,那绿尘就是野蛮生长的野草,有种独特的野性和苍劲。 “绿尘。”戚玦道:“你怎么会在临仙楼?” 绿尘一愣,道:“也不怕姑娘笑话,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爹娘是谁,记事起就有个男的,带着一大帮孩子,教我们偷东西,偷不到就要挨揍,我为了少挨几顿打,练成了个盗无一失的本事,不过后来在万老板那碰了钉子,偷她的荷包的时候,碰掉了她身上的禁步,叮叮当当碎了一地,当时我就被她的女护卫狠狠打了一顿,她还说,我这么丑,卖身都没人要,为了赔她的禁步,我愣是被她扣着刷了几个月恭桶。” “后来你猜怎么着?整个临仙楼愣是没一个人比我刷得快……不过,我恭桶还没刷完,那个教我偷东西的男的被人打死了,我没地方去,便干脆留下来了,反正她给的工钱还行。再后来,就遇到姑娘你了,她说要挑个能打的丫头,我倒是不知道她为什么不用身边的女护卫,非要在干粗活的人里挑,你不知道,那几个娘们儿看着光鲜亮丽,揍人起来是真他娘狠……总之,人往高处走,我也想在大户人家过几天舒服日子,所以我就来了。” 戚玦听得一愣一愣的,不过听着绿尘的语气,没有丝毫诉苦的意思,反而像是如数家珍般,她也没忍住笑了。 两个姑娘家,年纪相仿,脾气对付,说话间便也亲近了不少,戚玦也指着戚府各处介绍给绿尘。 戚玦看见花园里,丫鬟小厮前前后后忙成一片,煞是热闹:“今日府里在忙什么呢?” 绿尘道:“听说有客人要来。” “客人?” 戚玦神色一凛,这半个多月,戚府东院似铜墙铁壁一般,何恭平背后的人就是再想安插人进来也怕是心有余力不足,但若是有客人来,那就不一定了。 她对绿尘道:“劳烦你一件事。” “姑娘请讲。” 戚玦看向莺时院的方向:“帮我盯紧那里,千万注意,别被人察觉。” 虽不知道戚玦要做什么,但绿尘还是认真点头一笑:“放心吧,没人能察觉,我盗无一失的本事可不是吹的。” 当此时,只听树下白妈妈叱声道:“姑娘爬那么高做什么?绿尘丫头,还不快带姑娘下来!” …… 下树的时候,戚玫正隔着月洞门在逗阿雪玩,那小猫半年里长大了好多,疯跑的时候撞到戚玫,竟是险些连她也没站稳,活脱脱一个肉团子。 戚玫用来逗阿雪的是个红色带铃铛的小球,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小球被戚玫那么一抛,就穿过月洞门,落到戚玦脚边。 “帮我捡。” 戚玫的声音总有几分骄横,但戚玦却觉得,相较从前,那语气里少了几分锋芒,似乎友善了不少。 戚玦不计较她话里的颐指气使,半年来第一次踏足桐院,只将小球交到戚玫手中就走了。 而就在戚玦进屋后,一个身姿绰约的妇人穿着绯色夹袄,从桐院正屋走出来。 戚玫手里攥着小球,抬眼看她:“阿娘。” 慧姨娘瞥着戚玦的方向:“我的好玫儿,你理她做什么?夫人本就厌弃她,你也不怕夫人恼死你。” 戚玫面上却是淡淡的,转身进屋,把慧姨娘丢在身后:“她本就恼我,有爹爹疼我,怕她做什么?” 平日慧姨娘虽总惹顾新眉,但到底还是知道轻重的,总不会怂恿戚玫和自己的嫡母对着干。 闻言,慧姨娘追在她身后喋喋不休:“别提你那个爹,那天从鲮山回来,你伤成那样,他都只把梅院的那个叫去看了,入了夜才来看你,都是你爹那样,教那死丫头越来越猖狂了,你瞧她方才还不乐意理你,真是,什么东西……” 砰一声,慧姨娘被戚玫关在门外。 她差点撞到脸,一愣,拍了几下门,虽是生气,但弱柳扶风的一个人,便是生气的声音也是带着几分嗔:“……姑娘如今大了,倒真和那些人一样,将我当下人了是吧?” 第24章 旧情难却 福安院。 原先花团柳影的景致,到了冬天便萧瑟了许多,不过幸好廊下那几棵矮子松和茶花添了几分色,便也不显得太过单调。 而正堂中却是另一番光景。 夏日时她怕热,院子的天井里便有一台吱呀转个不停的水车用于纳凉,如今天寒,水车便停了。 整间屋子被炭火熏得暖融融的,屋里还供着几盆牡丹,显然不是这个时节该有的,而是在暖房里熏出来的,除了牡丹外,竟还有两盆宁婉娴最喜欢的虞美人。 屋子里还熏了香,一掀帘子,就是一股老山檀的香气,混杂着白玉兰的清幽和陈皮的果香,愈发显得堂中几个锦绣华服的女子矜贵非凡。 姜夫人着一身湖蓝织锦长袄,发髻高高绾着,只用绢花和玉器点缀,但识货的人打眼一看,便知道这里头每一件都是价值不菲。 这位姜夫人就是姜兴的母亲,乃中郎将广汉伯姜浩的正妻。 戚卓身为潢州兵马司指挥使,但要镇守南境要塞,单靠兵马司的三万人马远远不够,更关键的是,眉郡关津有一支直属当今陛下的十万大军,称之关津军,而关津军的将领数年一换,由陛下亲自指派,需得万般信任之人才能托付。 这位十万关津军的统领,就是广汉伯姜浩。 那妇人生得年轻,却气度从容,她缓缓道:“原以为眉郡要比盛京暖和些,竟不想也是这般寒冷,本来得了陛下恩准,来眉郡同将军过年,还想着能过一个暖冬,结果倒比盛京不遑多让,听闻王妃还染了风寒,如今可还好?” 顾新眉叹道:“倒无大碍,只是需静养几日。” 难得见了盛京来的人,顾新眉心情还不错。 谈话间,姜夫人还夸赞戚玉瑄钟灵毓秀,是个难得的妙人儿,更是让顾新眉眉欢眼笑。 红炉雪 第28节 戚玉瑄本就生得端方大气,经顾新眉一番打扮,不过十七岁的年纪,却已经有着远胜妇人的稳重。如今戚家上下的事务几乎都由她打理,偌大一个宅院,竟也被这么一个小姑娘打理得井井有条。 当今圣上一朝登基,姜浩一跃成了天子近臣,手握重兵,姜夫人心中愈发轻视起戚家这样的地方武将,以为其粗鄙不堪,但到底是平时做惯了雅量高致的样子,也能将这几分轻视遮掩过去。 但她身边的一个少女却是不经意露出些许轻蔑。 少女生得貌美,是个极其娇俏的容貌,衣着打扮也沿袭着姜夫人化繁为简的巧思,穿一身红袄白裙,用玉器点缀简单的发式,端得是个金枝玉叶的盛京贵女,但眼里却透着些不加隐藏的霸道和算计,让这份美丽中平白多了些许不堪直视的刻薄。 “戚姐姐真该去盛京瞧一瞧的,定能结交到不少如姐姐这般钟灵毓秀的妙人儿。” 她的声音清甜,却一时让福安院的气氛凝固。 这话里话外,无非是讽刺戚玉瑄见识短浅,这般资质在盛京比比皆是。 顾新眉的嘴角僵住,姜夫人却沉默了片刻后,才缓缓道:“小宜,不许乱说话。” 姜宜知晓她娘没真怪她,愈发加深了几分笑意。 顾新眉打圆场道:“无妨,小孩子随口说的,姜夫人别放在心上……” “哟,下雪了。” 顾新眉话还没说完,就被姜宜打断:“阿娘,这屋里怪闷的,我出去走走。” 说罢,也没等顾新眉接话,就自顾自起身一鞠,扭头走了。 姜夫人不痛不痒嗔怪道:“这孩子,愈发顽皮了。” 顾新眉却是只能干笑着,有些无措,戚玉瑄倒更老成持重些,短暂的尴尬后,面色很快恢复泰然,却不知在想什么,默默垂着视线,但脖颈却是倔强地昂着。 …… 宁婉娴没在福安院,而是在院外的长廊上,远远瞧着福安院,似在等谁。 而这时,一个人迎头走来。 那人生得油腻肥胖,虽是和姜宜一母同胞,却满脸的横肉的,丝毫看不出有任何姜夫人的影子。 看见来人,宁婉娴顿了顿,飞快行了个礼就要离开。 “哎,躲什么呢!”姜兴做惯了盛气凌人的模样,即便在旁人家中也不知收敛。 宁婉娴止步,却垂着脑袋。 姜兴盯着她看了片刻,摸着自己的下巴,轻薄笑道:“小美人好香啊,抬起头让爷瞧瞧。” 宁婉娴闻言,低着头就要离开,却被姜兴捉住,掰着她的脸对着自己:“小贱人别不识抬举,少他娘一副贞洁烈女的做派,爷也不是什么女人都看得上的……” 看着宁婉娴悬泪欲泣的脸,姜兴的话哽在喉里,片刻后:“怎么是你啊!” “姜二公子……”宁婉娴瑟缩着道。 姜兴抱着手臂上下打量她,饶有兴致道:“你竟还活着?我还以为你落到哪个教坊倚楼卖笑去了,如今养得跟个小姐似的,是打算卖哪家去做姨娘?” 姜兴的话下流得很,宁婉娴哭着不语,而这一哭,倒是愈发梨花带雨。 宁婉娴又一次戴孝,顾新眉却干脆让她住到了福安院,养得面色红润,明丽间更有几分雍容之美,正是十七岁的年纪,身形初见长成。 姜兴看着,脑子里的猥琐念头也踊跃起来。 这时,忽听一人唤道:“二哥!” 来的正是姜宜。 姜宜最是看不上她这个不学无术又猥琐丑陋的亲哥,姜兴也最烦姜宜整日老妈子一样地管他的事。 只不过今日,这对相看生厌的兄妹二人,因为宁婉娴的存在,难得没有针锋相对。 姜兴道:“你快来认认这是谁?” 姜宜一脸狐疑,凑过去后,很快看清了宁婉娴的脸,而后上下打量着:“是你?” 她捻起宁婉娴的衣料子瞧了瞧,轻笑道:“陛下什么时候赦了你的官奴身份?如今穿的这料子比当年在盛京的时候都好。” 也不顾宁婉娴的窘迫,姜兴揭穿道:“没听说过这回事,不过是卖给人做奴婢了吧。” 一听这话,姜宜嫌弃似的擦擦手:“你倒是会捡高枝儿,虽是个穷乡僻壤的门户,但倒是个不错的倚仗,日子过得比以前还好,也亏得你那个爹,连赈灾款都敢动,贪来的银子也不敢拿出来给你花,还不如死了干净,不然哪有你今时今日?” 宁婉娴低着头,听这话也不吭声,手却死死攥着。 看着宁婉娴脸上仓皇无措又羞愤难当的神色,姜宜只觉得她是换了身份,人也变得畏缩起来,她鄙薄道:“说起来,若是你爹没出事,如今这个年纪,应该已经做我大嫂了吧?本来你就已经是高攀了,但好歹也是个京官,如今竟让这种人家的捷足先登,真是晦气。” 一说到这个,宁婉娴的眼里终于透出些不甘……原本她在盛京虽算不上家世显赫,但好歹是个清流文官家的姑娘,又生得那样的美貌,曾经的未婚夫如今已是炙手可热的小伯爷,若是没有那夜的抄家,她这一辈子都会过得无比顺遂,如今又何至于讨好戚玉瑄? 是,她确实瞧不上戚玉瑄,一个出身边陲粗鄙将门的女子,是文臣眼里最不入流的,不过是仗着些军功,竟也自矜起来,连带着戚玉瑄这样才貌平平,丢在盛京中全然碌碌无奇的人,竟也能攀上姜昱! 这件事她自进戚府起便一直憋在心里,从不敢透露半分,顾新眉若是知晓此事,只怕会因为对比之下显得戚玉瑄越发自惭形秽,而连夜将她扫地出门。 宁婉娴这么想着,全然忘了当初是戚卓听闻消息后,日夜兼程前往盛京将她们母女带回来的。 说话间,一个声音响起。 “二弟,小妹,你们在这作甚?” 那声音清润,带着几分贵气,宁婉娴一怔,收敛了眼里微茫的恨意。 她抬头,只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白衣狐裘,眉宇间的矜贵优雅丝毫不减,唯一变的就是比三年前更加稳厚持重。 宁婉娴心神一晃,只觉恍若隔世……彼时天作之合,如今却是……云泥之别。 “大哥。” 姜宜和姜兴齐齐唤道。 看见宁婉娴的一瞬间,姜昱的脸上也不经意起了变化。 这一丝稍纵即逝的神色,却让姜宜心头一跳,忙道:“大哥,你不是和父亲去了关津,晚宴的时候才来么?怎么来得这么早?” 关津,眉郡水陆必经要道,亦是梁齐梁国边境要塞,梁国关津军驻守之地。 姜昱的眼神并未在宁婉娴身上停留太久,而是温雅一笑:“关津没什么要紧事务,父亲便让我先来了,他和戚叔叔随后就到,我正要去拜见戚家婶婶。” 戚卓和姜浩同守关津,本是多年同僚,连带着两家关系也走得近。至少明面上是这样的。 姜宜讨俏一笑:“既如此,大哥就快和二哥一道去吧,大哥看着他些,免得二哥平日总是没个正型,别再冲撞了谁,回头讨父亲骂。” 姜宜在她大哥面前温驯乖巧,全然不见半点刻薄的模样,就连姜兴看了也要翻白眼。 姜兴想说什么,却被他妹妹狠狠瞪了一眼,他也自知自己方才的行径若是被姜昱知道了,定是又要被说教一顿,便老老实实闭了嘴。 姜昱点点头,眼神却又飘到了宁婉娴身上:“这位……” 还没等姜宜说话,宁婉娴就先一步行礼:“奴婢见过……小伯爷。” 姜昱顿了顿:“你是……宁家姑娘?” 宁婉娴红着眼圈,强忍着泪一般,道:“哪还有什么宁家?小伯爷莫打趣了,婉娴不过是身份微贱之人。” “你如今……” 宁婉娴身子低了又低:“在戚家为奴,如今在大姑娘院里当差。” 这句话说是有意无意,但多少存了些暗示:将来她没准会给戚玉瑄陪嫁到姜家,他们的缘分,长着呢。 若不是姜昱在场,姜宜恨不得赏宁婉娴一个巴掌,宁婉娴打的什么主意,她哥不知道,不代表她也不懂。 姜宜忍了又忍,挤出一个笑来,撒着娇道:“大哥,她如今不是自由身,自有她自己的差事要做,你这般同她说话,若是耽搁,只怕她要受苦。” 宁婉娴肩膀一缩:“姜姑娘说笑了,我父亲同将军是旧友,大姑娘怎会苛待我?都是我自己蠢笨,总是惹她不高兴罢了。” 她到会顺杆爬! 姜昱面露怜悯,道:“既是旧友,怎能不顾念昔日情分,竟真让你为奴为婢!” 见此,姜宜道:“大哥,有什么事改日再说,今日就先让她走吧,你也别误了时辰。” 离开的时候,姜昱脸上还挂着气愤,眼神在宁婉娴身上游离了许久。 好不容易支走了姜昱和姜兴,姜宜抬手就一巴掌狠狠打在宁婉娴脸上。 她被打得跌坐在地,姜宜却居高临下,冷峭着道:“不要脸的东西,当着我的面耍花招?” 宁婉娴落得狼狈,她低着头缓缓起身:“不敢。” 姜宜拍抚着自己方才打人的手,徐徐道:“戚玉瑄是不配,不过你又算什么东西?广汉伯府从不是你这种人该肖想的,你该清楚自己的身份。” 姜宜说这话的时候,没注意到宁婉娴低垂的眼神如带着寒芒的刀刃。 嘴上却说:“是,奴婢是低贱的人,实在不值得姜姑娘动气,姑娘息怒。” 见她这副俯首帖耳的态度,姜宜还算满意,想当初何等清高的一个人,如今这般在她面前称奴称婢,姜宜心下熨帖了不少。 她点点头:“免礼吧,但以后若是让我知道,你敢在别的地方提一句婚约的事,便将你活活打死,知道了吗?” 宁婉娴忙称是。 姜宜斜睨了她一眼,道:“服侍我走走。” 第25章 暖炉 如今正值初冬,花园里的檀香腊梅和茶花开得正好,姜宜由宁婉娴扶着慢悠悠走动,这是她在戚府的这些年来第一次有了些下人该有的模样。 姜宜道:“说起来,我倒是听说了一些你的事,你竟被一个娼妇欺负得好没体面,几年不见,你怎么这般不中用了?” 宁婉娴的声音不显喜怒:“姜姑娘不知,那贱人邪得很,就连姜二公子也被她戏耍得颜面尽失。” 闻言,姜宜蓦地停下来,转身看她:“你什么意思?” 她虽瞧不上姜兴,但也不许外人在她面前说姜家人的不是。 宁婉娴虽神行恭敬,但口中却幽幽道:“奴婢只是觉得,那小贱人只怕是姜姑娘你亲自动手对付,也未可知输赢。” 饶是姜宜也听出话里的意思了,她冷呵一声,那张俏生生的小脸愣是透出了些许刻毒:“你想让我替你收拾她?”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宁婉娴和姜宜相处过那么多年,姜宜的性子和儿时一样,即便没有她撺掇,也会找机会收拾戚玦,姜家人都是护短的,姜宜不可能让戚玦白白害姜兴丢人。 果然,姜宜倏然一笑,却并未冲散那些许刻毒,她的声音轻轻缓缓:“不过,我倒确实有兴趣去碾死一只敢咬人的蝼蚁。” 话锋一转,姜宜道:“你想怎么做?” 宁婉娴低垂着的眉眼抬起,带着几分寒芒:“那小贱人小小年纪便生得一副狐媚相,若是能让姜二公子收了房,想来二公子会很乐意。” “你敢!” 红炉雪 第29节 姜宜多少还是知道轻重的,虽说姜兴这些年残害过的姑娘家也不在少数,但都是些偷偷摸摸的勾当,对方也多是平头百姓家的姑娘,像如今在别人家里,要明目张胆动一个官门小姐……她这是要给自己惹麻烦。 宁婉娴却道:“姜姑娘误会了,那小贱人如今深得戚伯父喜爱,自然不能直接动她,但若是她自荐枕席呢?想来戚伯父也不好不成全。” 姜宜剜了她一眼:“蠢货,她怎么可能行此事?” 她二哥的德行她是知道的,混账惯了的,别说正经娶妻,就是平平顺顺纳一个良妾都难。 宁婉娴:“姜姑娘,这种事哪有那么多愿不愿意?届时木已成舟,这艘贼船,她就是不上也得上。” 姜宜居高临下看她,眼神中徘徊着犹疑:“你有主意了?且说来听听。” 宁婉娴道:“姜姑娘可还记得,二公子受辱那事,是因何而起?” 姜宜一愣:“你是说那个卖身葬父的贱奴?” 宁婉娴点头:“那丫头叫小塘,如今就在戚玦身边贴身伺候。” 姜宜眼中闪过一丝怒意:“我就说怎么死活寻不见,不然早将她杀了。” 宁婉娴续道:“这贱奴自然是要杀的,但若是能用她拉戚玦下水,才算是物尽其用。” 说这话的时候,宁婉娴与平日里的温婉简直判若两人。 她续道:“明日戚玉瑄会在明月楼办雅集,到时只要在戚玦的衣物上做些手脚,那小塘自然要去替她取衣物更换,而取衣物的归途中,若是不小心落水淹死了,只怕也没人会深究一个下人的死因,而戚玦的衣物落到二公子手里,只需要二公子几句言之凿凿,只怕戚玦有几张嘴也说不清了,到时戚玦进了广汉伯府,一不小心病逝,戚伯父又能如何?” 听着宁婉娴的话,姜宜的眉头逐渐舒展,露出几分快意:“不过衣物你又要如何动手脚?” 宁婉娴道:“戚府事宜都由戚玉瑄打理,今年新制的几件冬衣还在福安院摆着,今晚便分发下去,姜姑娘别忘了,我如今可住在福安院。” 姜宜很是愉悦,她是顺遂惯了的,如今戚玦就是在她眼睛里揉沙子,她又岂能忍? 反正她平日里也没少折腾看不惯的姨娘和庶妹,从未有过吃亏的时候,戚玦在她眼里和那些人没有区别,处置起来自然也觉得毫无不妥。 送罢姜宜,宁婉娴脸上的恭敬荡然无存,甚至带着浓浓的轻蔑,看着姜宜的背影,她挺直了腰杆,眼神却瞟向了不远处一间小阁的梁柱,一片绿色的衣角消失于瞬息之间,几乎难以察觉。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那人说的不错,戚玦在监视她。 要偷看,就让她看个够! 一招请君入瓮,便足够让戚玦那样狡猾的人自掘坟墓。 …… 戚玦和绿尘坐在竹亭外的回廊栏台上。 雪已经停了,花园里的阳光好,花开得也好,加上今天有外客,就格外热闹起来。 竹亭和梅院中间被花园隔开,戚玦坐着,还看到就连一向不合群的戚玫,也穿了件红色斗篷,兀自坐在梅林边的八角亭里。 戚珞是野惯了的,抓起一把雪就要灌戚瑶的脖子,惹得她边躲边骂,戚珑在身后追着想要阻止,却根本追不上戚珞。 戚珞刚抓住戚瑶的后衣襟,就脚底一滑,连带着把一旁的戚玉瑄都给带倒了。 一时间,仆妇从四面八方围了过去,带着她们三人去换鞋袜。 戚玦道:“你是说,宁婉娴打算在冬衣上动手脚害我?” 绿尘点头:“既然知道了,咱们避开就是。” 她只是微微一笑:本来她不想让自己卷进朝政之事,但现在看来,宁婉娴也好,何恭平的指使者也罢,根本不打算放过她……既如此,她便会一会这些人,总好过坐这等死。 “我若是避祸,岂不是白费了她此番筹谋?” 宁婉娴,别怪我利用你,若不是你一而再再而三,我怕是还没有这个机会。 正想着,坐在她身边的绿尘却倏然起身。 顺着绿尘的方向,她看到了裴熠。 依旧是穿着一身暗色的衣裳,衣摆上织银线暗纹,穿着帔风,玉冠高束。 只是看着呼吸有些急促,像是跑过来的。 戚玦一愣,她站起身,一时有些尴尬。 这些日子两人心照不宣的疏远,裴熠不可能没有察觉。 只见裴熠似乎又瘦了些,兴许是半个月前受了伤,面色也不甚佳,整个人灰暗了不少,唯有那双眼,看着她时依旧带着好看的眸光。 裴熠抿着嘴,指尖搓捻着衣摆,眼神无比坚定地看着她,却又带着几分惹人心疼的无辜之色。 戚玦犹疑片刻,想问问他的伤情,可话到嘴边,却被裴熠抢先开口:“我就要走了。” “什么?”戚玦一时没反应过来。 裴熠道:“三日后,我要回盛京。” 戚玦愣住了,这三个月的相处,竟让她忘了裴熠有一天是要走的。 “这么快?” 裴熠面露黯然:“这次宴罢,便与姜家亲眷一道回去。” 戚玦话在嘴边徘徊了片刻,嗯了一声,道:“山高水远,世子一路平安。” 谁料裴熠听完一怔,看着戚玦的眼中,那几分无辜又放大了些,竟还带着些委屈。 他撇开脸:“……同我说这些做什么?我还没要走呢。” 他这是……生气了? 这是戚玦第一次见他生气的模样。 裴熠在栏台上坐了下来,却只是闷闷的,一声不吭。 戚卓说,担心她和裴熠走得太近,他日若要为敌,必然陷入难堪。 可是,天高地远,世事变迁,哪来那么多他日? 她在裴熠身边坐下,没话找话道:“你身上的伤如何了?” 裴熠不说话,兀自用脚尖碰着积雪的灌木枯枝,枝头的雪一抖,落在他长靴的黑色鞋面上。 “……我不想回去。”裴熠开口,声音沉沉的。 “为何?”戚玦问。 他倏然抬头看她,似乎更生气了,气色不甚佳的脸上竟也露出些许闷红:“我们也算同生死过,你就这么想我走吗……” 裴熠说着,声音越来越小,话还没说完,又低着头垂下去。 看着裴熠小媳妇一般的,戚玦叹了口气,犹豫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小团东西,碰了碰裴熠的肩膀。 裴熠鼓着脸,一抬头,就看见戚玦正举着一团绿色缂丝料子做的东西。 “这是何物?” 戚玦闻言,又要把东西收起来:“我就说我做得丑,你还非要我做,结果你连这是个什么东西都认不出来,也不劳你用这丑东西了。” 裴熠一急,脾气瞬间没有了,赶紧拉住:“认得认得!是我求姐姐你给我做的暖炉套子,好看极了!” 说着便从腰间取下镂空云纹紫铜暖炉,用那套子套上,奈何戚玦的手艺本就不好,哪怕熬了几晚做的东西也是歪歪扭扭的,裴熠费了好大功夫才勉强套上。 好好的一个暖炉,那般精美,加了这么个难入眼的,倒成画蛇添足了。 套好后裴熠还捧在手上给她瞧,戚玦只觉得不堪入目,裴熠却道:“你瞧,尺寸正好,颜色和纹样皆是我喜欢的,多谢姐姐。” 戚玦想劝他摘了,大不了回头她再去街市上买一个好的,否则这般平白糟蹋好东西,简直该遭报应。 但突然,她手心一暖,裴熠已将那炉子塞进她手里了。 “你捂一捂,是不是舒服得很?” 裴熠的眼睛很亮,左侧的小虎牙也钻了出来,稍纵即逝的小脾气在此刻也烟消云散。 她低头瞧那暖炉,袅袅冒着烟,还带着几分松竹的清香。 戚玦温然一笑:这东西瞧着似乎也顺眼些了。 正此时,远处一片嘈杂。 戚玦抬眼望去,只见梅林那边的那座八角亭里聚了些人。 二人对视一眼,往那边走去。 第26章 护短 八角亭里,戚珞鼓着眼睛,身后还站在怯生生的戚珑,眼圈红红的,正拉着她,低声道:“珞儿,我没事的……” 便是戚瑶,也是一副厉色,一双下三白的眼睛那么瞪着,直教人如坠冰窟。 但这一次不是戚瑶和戚珞有什么争执,而是在她们对面,有一个生得十分娇俏的少女,她矜贵地扶了扶鬓边精妙灵动的步摇,慢慢悠悠坐下,连发丝都不曾乱,似全然没有将戚珞她们放在眼里。 戚瑶难得地和戚玉瑄以外的人同仇敌忾,她道:“姜家是没丫鬟么?喜欢梅花不自己折去,我们不过回去换件衣服,你竟这般使唤她?她身上都弄湿了!” 细看之下,戚珑的鞋都湿了,头发上还粘着雪水。 姜宜抬眼,上下打量了一番戚瑶,漫不经心道:“她身上湿是她自己不小心摔的,与我何干?” 见姜宜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戚珞登时气上心头:“你别坐着,站起来给我二姐道歉!” 戚珞才往前走几步,离姜宜分明还有三尺之远,便被姜宜的仆妇煞有介事地拦着,还搡了她几下,姜宜却只是捻着帕子捂住口鼻,淡淡道:“真是粗野。” 戚玦看着不禁皱眉,这人实在是太骄矜了些,她加快了步子,走进八角亭内,另一人却在她之前率先到达。 只见戚玉瑄走进人群,稳静得连发上的流苏都几乎不见晃动,她气度从容,只是淡淡扫了一眼,并不言语。 似乎是报信的丫头告诉了她事情原由,戚玉瑄早有预备,她从大丫鬟手里接过个兔绒斗篷给戚珑披上,吩咐道:“杏蕊,带二姑娘回菱院换身衣服,再叫人做些热姜汤。” 杏蕊依言,带戚珑离开。 戚玉瑄本就比姜宜年长,加上格外老成的气度,此刻居高临下看着坐着的姜宜,竟有几分长辈模样。 这种莫名其妙矮人一头的感觉让姜宜不舒服得很,面上却笑道:“戚大姑娘也要我致歉么?” 不料戚玉瑄却温和一笑:“姜姑娘,我二妹妹身子弱,禁不起折腾,若是你喜欢梅花,我叫下人折些便是,姜姑娘觉得呢?” 戚玉瑄喜怒不明,却进退有礼,倒显得是姜宜在胡闹,眼底露出些许难堪,却颇有挑衅意味地拉长了声音:“这——就不麻烦了,我原也不喜欢梅花,只是见她一个人无聊,便遣她做些事罢了,哪知道她竟这般娇贵,不然……你去给我折也行。” 此话一出,还没等戚珞发作,戚瑶就愤愤道:“你把我们家的人当什么了?!” 戚瑶是个习武的,眼神里天然有种让人胆寒的杀气,姜宜便是再骄矜,也是个会害怕的,她冷哼一声掩饰心虚,转而对戚玉瑄道:“你们戚家的待客之道还真是与众不同。” 红炉雪 第30节 “论待客之道,比起姜家自然是不如的。” 冷不防一个声音响起,众人循声看过来,具是微微一愣。 “戚玦?”戚瑶眉头一皱。 听是戚玦来了,姜宜打量着她,只见她生得纤瘦,肤白唇红,眼尾弯挑,一副十足十的媚态,但偏偏眼神锋利,漆黑如潭,给这张脸平添了几分英气,说话的时候腰背挺直,身姿舒展,没有半分忸怩和露怯。 不知是不是错觉,姜宜觉得若单论仪态,戚玦比不得戚玉瑄稳重,但却有种盛京中那些就连姜家都无法比肩的百年大族养出来的贵女身上的气度。 不过姜宜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怎么可能?一个下贱的娼妇罢了! 她道:“你什么意思?” 只见戚玦微微一笑:“我的意思是,戚家自然不比姜家会待客,还请姜姑娘担待。” 姜宜习惯性地上下打量人,道:“知晓就好,算你们家还有个识相的人。” 戚玦微微颔首:“今日是戚家失礼,没能将客人服侍好,是我们的不是,不比姜家都是由主人家亲自侍奉客人,想必那些姜家的上门之客,不光是为求姜家‘提携’,更能得姜家‘提鞋’。” 周围的戚家仆妇早就对姜宜有微词,此刻好些人没忍住轻声笑起来,戚珞更是捧场,几乎是当着姜宜的面就鼓掌起来。 姜宜瞪大了眼睛,本来见戚玦服软,还以为是姜兴那个废物夸大其词,却不想戚玦竟真的敢语出惊人……还从来没有人敢这般和她说话! 颐指气使惯了,姜宜指挥身边的丫头婆子:“愣着干嘛!将这牙尖嘴利的贱人拿下!” 与此同时,戚玦只觉腕间一紧,不自觉后退了两步,而本来在身旁的裴熠也跻身挡在她前面:“姜姑娘切莫失言才是。” 戚玦一愣神,低声道:“没事的。” 见裴熠发话,姜宜的神色略有收敛,却还是无畏道:“世子说的是,只不过我们女子间的拌嘴,世子难不成也要插手么?更何况失言的不止我一人,还有世子身边的戚五姑娘。” 只是没想到的是,正此时,戚玉瑄竟向前道:“五妹言行有失,自有戚府的规矩惩戒,还请姜姑娘不要越俎代庖才是。” 戚玉瑄的语气虽一如既往平淡,但说出的话却是态度鲜明了。 养尊处优的姜大小姐第一次这般成了众矢之的,又是生气又是委屈。 正此时,一人斥道:“戚玦退下!” 戚玦循声望去,果不其然,全天下也只有顾新眉会这般精准地选中戚玦叱骂。 来的正是顾新眉,以及一位眉宇间有着和姜宜有着如出一辙矜傲的妇人。 见有人来,几人暂且放下争执,齐齐行礼问安。 只是姜宜的动作多少有些敷衍,一礼毕,就立刻依到姜夫人身边,娇声娇气唤了声:“娘。” 姜夫人淡淡扫一眼众人,拉着姜宜的手,道:“这是怎么了?出门前我可嘱咐过你,不许在外头丧着个脸。” 虽是责怪,但偏偏眼里满是溺爱。 姜宜轻哼一声:“没怎么,我只是羡慕得很,戚家几位姐姐手足情深,就连欺负外人的时候都能这般同气连枝。” 这还得了? 顾新眉登时忿然作色,她哪里会去讲什么道理?尤其是在和戚玉瑄的前途有关的事情上。她只知道这是戚玉瑄未来夫家的小姑,姜家的掌上明珠,戚玉瑄早晚是要嫁过去的,给姜宜气受,就是在给将来的戚玉瑄气受。 “怎么回事!”顾新眉道。 戚珞抢先开口:“婶婶,是姜姑娘先使唤二姐姐的,还害二姐姐在雪地上摔了,我不过说她两句,哪里就成欺负她了?” 姜夫人轻轻哦了一声:“小宜,可有此事?” 姜宜知道有她娘给她撑腰,自然不怕,她道:“我不过夸句戚府的花开得好,她便说要摘给我,摔倒也是因为她自己,如何就怪到我身上了?当时她们都不在,又怎能空口白牙?” 戚瑶低低骂了句,道:“这做派真是连戚玫都不如!” 却不料这时候一个人忽道:“我瞧见了。” 闻声,仆妇们朝一个方向看去,渐渐让出一条道来,原本被挡在身后的人,此刻怀抱着一直圆滚的猫出现在众人视线中,竟是戚玫。 她道:“我一直在此,我看见了。” 姜宜腹诽:这人一副闷闷的坐在角落,从头至尾置身事外的模样,这时候又来多事什么! 顾新眉斥道:“你在这现什么眼?回去!” 谁料戚玫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随即就把目光转向姜宜道:“二姐一向胆小怕生,不会主动和你说话,我看到是你使唤她去折花的,还对花挑挑拣拣,让她折了数次,最后一次更是以让丫头帮忙为由,趁机将她绊倒,又让人假意去扶,实则是推倒她,不让她起身。” 话说完了,戚玫便又恢复了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姜宜耍着赖,对姜夫人撒痴撒娇:“我与二姑娘远日无怨近日无仇的,我为何要这般对她?!” 姜夫人听罢,嘴角一顿,又很快恢复一副笑面盈盈:“就为这些女儿家的小事?小宜这孩子也太小气了些,下回可不许如此了。” 这话说得,好似姜宜在和她们斤斤计较得理不饶人,但终究占了一个“得理”,也几乎坐实了她们几个恃强凌弱的这件事。 “怪不得,上梁不正下梁歪!”戚珞低声嘟囔了一句。 “闭嘴!”顾新眉责道。 姜宜这性子,少不得有姜夫人这般骄纵的结果,想来平日里也没少用这种不入流的法子欺辱旁人,但姜夫人非但不阻止,反倒处处纵容。 这点小动静还是传到了姜夫人的耳朵里。 她身为长辈,自然不会做和别人家的孩子拌嘴这种事,而是对顾新眉道:“夫人养的几个丫头,我瞧着个个都伶俐得很,想必玉瑄有夫人教导,也定是不差的,只是妹妹年轻,到底性子绵软些,旁的也就罢了,夫人身为人母,一言一行于玉瑄而言皆是耳濡目染,这份绵软若是被玉瑄学去了,如今尚可,将来持家的时候又怎么把持得住一大家子,夫人说是不是?” 简而言之就是在提醒顾新眉,堂堂一个主母,连一群小丫头都镇不住,如今小孩子拌嘴事小,但却让人怀疑戚玉瑄将来如果也是这副德行,只怕是当不好他们姜家的主母。 顾新眉再迟钝也听出了这话外之音,一种屈辱感也油然而生…… 她一个深受宠妾灭妻之害的嫡女,最屈辱的就是有人说她当不好主母,她害怕自己一辈子误于庶出、钳制不了庶出、落后于庶出,甚至断送于庶出……绝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 毫无疑问,在姜夫人的诛心之下,顾新眉彻底不问什么是非对错了,连戚玉瑄的话也不顶用,坚持把闹得最凶的戚珞、戚瑶、戚玦和戚玫被关进祠堂罚抄,算是给姜宜出了口恶气。 第27章 初相逢 八角亭里之后的事戚珑是暂时不知道了。 她被杏蕊服侍着回菱院,身上还穿着戚玉瑄那件有些宽大的大氅,但还是忍不住瑟瑟发抖。 屋檐上和枝头的雪水到了午后便往下落,时不时的滴下来,浇得人好生难受,杏蕊伸手去给她挡,但总归还是淋着了。 戚珑眼圈有些发红,又是害怕又是难受,她不明白为何姜姑娘会那般对她,似乎就如旁人说的,有些人打从第一眼就知道喜欢或是厌恶。兴许姜姑娘对她就是这般吧。 忽然,她觉得似有什么在头顶挡住了光线,连同那雪水也一并挡住了。 戚珑一抬头,只见一把油纸伞遮在头顶。 撑伞的是个十分斯文的男子,十八九岁的模样,有一双极好看的桃花眼,纤瘦文质,芝兰玉树,又透着些温文尔雅的书卷气,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尤其是眉眼,生得十分好看。 戚珑一惊,整个人连着后退了几步,撞在一棵已经光秃秃的梨树上,积雪吧嗒吧嗒落在油纸伞上。 又因为他用伞遮住戚珑的同时,自己又和她保持一个让人安心的距离,雪便因此打在了他身上。 那人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整个人又平添了些许少年气,雪珠结在他发上,在日头下莹莹闪着光,竟有几分脱离尘世的美。 戚珑恍了恍:“这位……大人。” 她不认识这人,只是见他身着官袍,想来是叔父的同僚。 那人却笑了:“在下一个小小九品学正,担不起姑娘一个‘大人’,若不嫌弃,姑娘可以称在下的名字,容夕。” “容大人……”戚珑怯怯唤道。 容夕并不纠正,而是将伞一把递进戚珑手中,落落大方道:“在下唐突,不过这伞还请姑娘赏脸一用,否则这般浇雪回去,身子只怕受累。” 戚珑刚想推辞,容夕却已拱手道:“不敢坏姑娘清誉,在下这就告退。” 眼看着容夕朝她点了点头转身离开,戚珑开口:“这伞……” 容夕闻声侧首,却只是轻声一笑:“有缘再还吧。” …… 这几个人到底是谁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关在一起。 四人面面相觑,兴许是方才闹得累了,就连戚瑶和戚玫都懒得再起纷争。 顾新眉罚了四人百遍《女诫·妇行》,晚饭前不抄完不许出来。 戚珞支着脑袋:“这么多,得抄到什么时候!” 戚瑶没好气道:“多说无用,快马加鞭写完才是正事,要是因为抄书错过客宴,那才是丢死人!” 祠堂正殿就一张四方的桌子,戚玦叹了口气,开始研墨,另外三人纵使心不甘情不愿,也只能老老实实坐下动笔。 祠堂里空旷阴冷,戚玦冻得手发僵,写出来的字更是丑上加丑,幸好裴熠的碳炉子还在她这,可以时不时停下来暖暖手。 她心里自我宽慰着:至少这里还有张桌子,不必如她上次关的厢房那般,只能趴在香案上写。 戚珞是个坐不住的,瞧见戚玦手里的东西,便用笔杆敲了敲:“还是你有先见之明,带了个暖炉……能不能借我揣一会儿?” 戚玦刚想把东西交出去,就被戚瑶啧了一声:“能不能快点写?我只打算写二十五遍,多的我可不替你补!” “哟。”闻言,戚玫阴阳怪气道:“说得真替谁写过似的,你什么时候发过这善心?” 戚瑶笔往桌上一摔:“你没事找事是吧?” “哎哎哎!别吵了!”戚珞伸手按住两人:“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这么一说,似乎还真有,方向就在窗户那。 因为一些不大好的经历,让戚玦对祠堂的动静格外警惕,她眉头一皱,轻手轻脚去将窗户打开一条缝隙,待瞧清楚窗外,她松了口气,将窗户打开—— 窗外,竟是戚玉瑄,戚珑,裴熠三人。 戚玦多少猜到,会把戚玉瑄和戚珑都带过来爬窗的,多半就是裴熠了。 果不其然,裴熠冲着戚玦粲然一笑,连小虎牙都透着得意。 裴熠是爬窗的老手,身子不过轻轻一翻就进来了,而剩下的两人,几人又是拉又是拽的,终于把她们弄了进来。 裴熠对戚玦道:“我想着你们定是写不完的,就想来帮着你一道写,待我过来的时候才发现和两位表姐竟不谋而合,便带着她们到后窗来了。” 戚珞和戚瑶自然是喜出望外,就连戚玫似乎对她们的排斥也少了。 于是乎,不光那张四方桌,就连香案和蒲团都成了桌子,几个人笔尖起火般写着。 戚玦看见裴熠扑在蒲团上,黑色的帔风沾了灰格外显眼,他的睫毛长长垂着,仿着戚玦的狗咬字,抄着《女诫》,竟也分外认真,就连鼻尖上沾墨了都没发现,只轻轻拱了拱鼻子。 红炉雪 第31节 她一时哑然失笑。 一下午的光阴过得飞快。 入夜的时候,几人都出席了客宴,远远看着,姜宜的面色似乎都青了不少,一晚上兴致缺缺,就连她大哥找她说话都不大搭理。 夜里,戚玦回梅院的时候才知道发生了一件事。 慧姨娘因为戚玫被关祠堂,以为又是顾新眉无故寻衅,毕竟在她眼里,顾新眉可没少为难她女儿,便哭着闹到福安院去了。 这一次顾新眉本就在气头上,更因为当着姜夫人的面,自然狠狠训诫了她,罚她跪在雪地里思过。 戚玫自是不许,照例去找戚卓帮忙,但戚玫嘴上要强,在言语上又实在太过不尊重了些,反而让戚卓觉得慧姨娘的性子带歪了戚玫,终于在一次次纵容慧姨娘后放下脸严惩了她一回,将她禁足在祠堂足足一月。 为了这事,戚玫怄着气,既不搭理他爹,也不参加戚玉瑄的雅集,一个人闷在桐院里大门不出。 不过慧姨娘这禁足自然和她们这种禁足三五日的不大一样,而是衣食起居都搬了过去,说是严惩,似乎又是高拿轻放。 …… 次日,小塘拿着戚玉瑄的花笺,道:“大姑娘邀姑娘去明月楼雅集呢,花笺上说,眉郡不少官门和书香世家的公子小姐都会来,要姑娘未时二刻前到,还说明月楼风大,要姑娘多穿些衣裳。” 梁国虽不及立朝之初奔放,但对青年男女的规训还不算严苛,远没有到齐国人那般男女相照面都犯了伦理纲常的地步,这般小宴小聚甚是常见,于富贵人家亦是风雅事。 戚玦接过花笺,上面还带着淡淡的杏花香,是用杏花花瓣和了纸浆做的,上书簪花小楷,正是戚玉瑄亲笔。 “这上头的字你都认得了?学得真快。”戚玦叹道。 小塘却只是腼腆一笑:“还是有些生字不识的,不过用认识的字猜个意思罢了。” 绿尘却将那新做的冬衣翻来覆去看了又看,道:“姑娘真要穿这件吗?” 那是件莲青色的夹棉短褙子,配松绿色罗裙,无论是上衣还是下裙,皆绣了莲花暗纹,隐隐透着光泽。 “倒是精美,只是这莲花在冬日里穿总归突兀。”戚玦捧着手炉道。 本来说是她要给裴熠送暖炉套子,如今套子也好,暖炉也罢,都尽数落在她这里了。 绿尘道:“不过我仔仔细细地查看过了,衣服确实没旁的异样。” 戚玦莞尔:“下毒什么的太容易被发现了,上次她吃过亏,这次的伎俩多半是用在旁的地方了。” 临走前,戚玦特意交代了小塘无论如何绝不能出梅院半步,自己则带着绿尘去赴宴了。 …… 未时。 明月楼早已布置完毕。戚玉瑄无论是着装还是房间陈设,皆以简练大气为主,布置雅集亦是如此,但准备的纸笔墨砚,茶点香料,但凡识货的,打眼一看便知道不简单,即便不是宫中贡品,也是梁国大家亲手打造的一货难求的好东西。 陈设虽简洁,但却准备了十足十的炭火,将整个明月楼熏得暖融融的如春日一般。 楼里已经来了不少人,年轻的公子小姐打扮精致,冬日的明月楼内也被装点得一片花团锦簇。 戚玉瑄的雅集通常都是自家姐妹,再邀请些相熟的闺中密友,倒甚少组这样多人的局,多半还是为了招待姜宜。 戚瑶难得地梳了个稍显繁复的发髻,倒削弱了几分英气,她横了一眼正同几个姑娘攀谈的宁婉娴,道:“凭她的身份,也不知道退避。” “好了。”戚玉瑄低着声音,眼里满是不赞同:“这些话别在外头说。” 若是以往,戚玉瑄是断不许她说这些话的,而如今却只是不让她在外说。 上次的蜈蚣事件,让当时在场的戚家人对宁婉娴的态度急转直下,戚玉瑄这般,已经是给足了脸面。 不过外人并不知此事,只是见宁婉娴穿着精致,气度又不同于寻常家奴,都以为是顾新眉近身的人,毕竟大家族里,也有不少颇有教养的大丫鬟,日子过得如半个小姐一般,该有的体面和尊重也一样不差。 因此宁婉娴出现在这种并不正式的场合,不仅不突兀,反倒还能同人说上几句话。 不过宁婉娴身边的那些姑娘,多半是冲着姜宜来的,边陲之地的闺中小姐难免对盛京来的贵女颇感兴趣。 看着这些不论家事、样貌、见识都不如自己的少女,姜宜眼中透着些优越:“……眉郡见不到的东西,我怕是讲一个通宵也讲不完,就比如莲花,我大哥说,莲花乃君子之花,所以我家里,不光有常见的古莲,便是像爪哇的睡火莲,扶桑的舞妃莲,这些花银子都未必能寻来的稀罕物,在我家莲池也有大片,不过最娇贵的还是我大哥院子里的文君拂尘,开出来的花是绿色的,尤其不俗,只是格外难养,都是兄长亲自照料的,从不肯假手于人。” 说这话的时候,姜宜满脸得意,宁婉娴的眼神却早已有意无意看向了戚玉瑄这里。 虽隔着距离,但不远不近的,这些话戚玉瑄和戚瑶认真听也是能听见的,戚瑶闻言,当即就看向了戚玉瑄。 对一个少女而言,即便是如戚玉瑄这般稳重老成的,也难免会对和自己未来的夫君有关之事上心,她心中一动,不禁把一些话记在了心里。 正此时,吃着茶果子的戚珞突然挥手:“五妹妹!这里!” 戚珞与戚珑并肩坐着,二人模样肖似,一动一静,自成一景。 忽闻此声,众人朝帷帐方向看去,只见少女紫衣绿裙,梳着垂髻,头上素白的百宜枝花腊倒也被戴得妙趣横生,左边胸前垂着一条两指粗的辫子,发尾扎着红色发带。 戚玦模样惹眼,但此刻围坐在姜宜身边的那些姑娘先注意到的还是她衣裳的纹样,那暗纹似乎是用银丝做的,起伏间还泛着银光,这也让她身上的莲花纹样更加显眼,尤其是暗纹在松绿色的罗裙上,竟活脱脱……就是姜宜说的绿色莲花,文君拂尘。 虽说莲花纹样并没什么,但冬日里穿莲花,多少有些刻意了,而且怎么还正好就是绿色的? 人想八卦的时候,总会忍不住把事情往坏的方向想。 有些男子听到姜宜说的话,便一脸坏笑地拍了拍姜昱,调侃道:“姜兄还真是讨姑娘喜欢,有姑娘肯这般费心思投其所好。” 姜昱瞥了一眼,他一向自诩君子,矜贵的脸上露出几分鄙薄:“谄谀取容,奴颜婢色。” “难不成全天下的莲花都是为了取悦姜公子而生的吗?” 冷不防一个声音响起,几人看过来,只见竟是那个一直默不作声的靖王世子。 姜昱面上一窘,才意识到方才是显得自己何等自负,心中更腹诽:这小世子自幼便被送进道观,在盛京一年也不露两次面,怎么突然管其闲事了? 但终究碍于身份,他屈身一拜:“姜某并无此意。” 裴熠严肃着脸的时候总带着些疏离感:“既无此意,便不要随意出口伤人,平白坏姑娘家清誉。” “是。”姜昱只能应声,而裴熠周围的调侃声也少了许多。 而这厢,姜宜瞪圆了眼睛,登时就明白了过来:姜昱的喜好,不光她知道,在盛京若是有心打听便能知晓,宁婉娴从前同姜昱有婚约,自然会在此事上留心。 而准备一件衣服不是一晚上就够的,只怕是宁婉娴早早就有今日之计,方才又借着闲聊有意无意引出她那些话,就是要说给旁人听。 要算计戚玦可以,但若是用她大哥做筏子,那是断断不能够的! 自己居然被宁婉娴当枪使了! 姜宜怒火中烧,但众目睽睽总不能发作,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咽,可姜大小姐何时受过这种气?她暗自发誓,定要让宁婉娴这个贱人生不如死! 宁婉娴起身回到了自己的席位,哪里还会去管姜宜的脸色有多难看。 第28章 文君拂尘 明月楼里,人已经差不多到齐了。 今日小聚,男女分席。 男宾席那里,姜昱和姜兴格外引人注目,除了因为这两个是盛京人以外,还因为他们身为亲兄弟,却在外貌和行止上有着天壤之别。 不仅如此,更因为前些日子戚玉珩的刻意为之,让姜兴被个女子吓得尿裤子这件事在眉郡的小公子间传了个遍,如今私底下都称姜兴是姜二傻子,表面上虽逢迎,但心里总带了些看笑话的意思。 除此之外,这种不大讲究身份的场合,季韶锦也在列。 戚玦在戚珞的招呼下,在她们身边落座,戚珞是个心大的,自然没注意旁人的议论,还直夸她今日好看,但戚珑心细,她小声道:“五妹妹,你今日这衣裳……” “这身衣裳,还真是用心良苦啊。” 身旁,戚瑶冷声:“你就这么想做小妇? 闻言,戚珞怒道:“你又发什么疯?” 戚玦抬眼看了戚玉瑄,只见她正同郡守家的嫡女说话,但却能隐隐感觉到她瞥过来的余光。 戚珑附在戚玦耳边,对她复述了方才姜宜说过的话。 这身冬衣的料子是她自己选的,但对于纹样她并无特殊要求,便由福安院那边和绣娘说看着随意做了,至于为什么会出现姜昱喜欢的绿色莲花,从昨天绿尘搜集到的消息来看,就是宁婉娴从中做了手脚。 宁婉娴大费周章,目的也绝不仅仅是通过这件衣服,让戚玉瑄对她生出嫌隙这么简单。 而是要让小塘在取送更换衣裳的途中,让姜兴对小塘下手,进而用戚玦的私人衣物毁了她的清白,让她不得不嫁进姜家。 不过,戚玦不会让她们如愿,小塘也绝不能有折损。 这么想着,她心里也暗暗有了计较。 今日雅集以画为主,至于画什么,多半是找个临时起意的引子。 戚珞倒是情绪高涨:“我带了酒筹,不如抽上一签,以此为引?” “雅集你带酒筹做什么?”戚瑶嘟囔着白了她一眼。 虽有人觉得戚珞胡闹,但更多的还是觉得她性子爽朗不羁,甚是有趣,窃窃笑起来。 戚玉瑄也没有苛责,道:“既然如此,就由三妹来抽吧。” 戚珞煞有介事地晃着签筒,抽出一支红头签,念道:“良宵淡月,疏影尚风流。” 戚玉瑄莞尔:“是《满庭芳》,不若以此词牌名为题作画。” 众人皆是赞同,便纷纷提笔。 姜宜却没什么兴致,她盯着戚玦都快盯出个洞来了,周遭人都那般议论了,居然也不知道去将衣服换了,真是不要脸! 而这厢,戚瑶也没有要放过戚玦的意思,她直接扯着戚玦的手腕,低声恶狠狠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得什么主意。” 戚珞见状,以为她又在欺负戚玦,刚想出声,就被戚玦按住:“三姐,无妨。” 虽戚玦这般说了,但戚珞还是攥着拳头警告戚瑶:“你若是乱来,我肯定是帮五妹妹的!” 雅集虽作画,却也不是上考场,因此众人都在相互交谈,互诉心得,甚至随意走动,因此她们这边的剑拔弩张,也并不引人注目。 戚瑶续道:“若是还要脸,就去换了这身衣服!” 只见戚玦平静道:“这衣服,可有什么不妥?” 闻言,戚瑶眉头一皱:“你不知道旁人都在议论什么吗?” 不料戚玦道:“知道,说我衣裙上的纹样是姜家大公子喜欢的文君拂尘。” “那你还不去换了!明知故犯!” 戚玦却只是浅浅一笑:“犯什么了?” 戚瑶只恨在此不能动手打人:“你这是投其所好,你明知道姜公子是……” “是什么?”戚玦反问。 红炉雪 第32节 戚瑶脸一热,虽说我朝男女大防并不重,但要这般将婚姻之事宣之于口,终究让人羞赧。 “你见过文君拂尘么?”戚玦忽然问道。 戚瑶一愣:“你什么意思?” 戚玦笑了笑:“是了,这般娇贵的花,怎可能养在眉郡这样的偏远之地?咱们都没见过。” 轻哼一声,戚瑶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戚玦不疾不徐,道:“这世间除了十二章纹独属天家,还有什么图纹是旁人不能用的么?莫说是我,寺庙里不论四季,莲花纹都随处可见,我就是用了又如何?我又穷,根基又薄,你是觉得我有什么本事,在半个月前就打听到一个未曾谋面之人的喜好,并在衣裳上绣一种自己从未见过的花?” 一件衣裳的工期,满打满算也得半个月,绣娘来戚府给她们选料子量尺寸的时候,正是半个月前她们从麟台回来那几天,戚玦因为身子没好,便没有多费心力去精挑细选花样,这件事戚瑶是知道的。 戚玦这话,其实是说给戚玉瑄听的,她虽和戚玉瑄不算亲近,但也不想平白被人误会了。 而今戚玉瑄分明听得见她们说话,却不像平时那般规劝戚瑶,她一向喜怒不形于色,表面上看着是漫不经心,其实有些话就是往心里去了。 戚玦微微一笑:“要不上次别人挑拨离间的时候会选中四姐你呢?因为你真的太容易挑拨了。” “你!”戚瑶哑然。 戚瑶又理亏又气愤:“不管怎样,你把衣服换了!” 却听戚玦道:“衣服自然是要换的。” 说话间,她撇开了戚瑶的手,那起桌上一碟颜料便往衣裙上浇,衣裳上瞬间一片斑驳。 戚瑶也呆住了:“你……” “阿瑶,别说了。”戚玉瑄终于开口。 这动静终于把众人的视线吸引了过来,戚玦款款起身:“长姐,我失仪了,不想打扰大家的兴致,可否容我回去换件衣裳?” 戚玉瑄眼中一动,竟有一瞬间划过一丝愧悔。 是啊,自己是昏了头,戚玦若真有心逢迎姜昱,又何必当着姜昱的面失仪,将自己弄得这般狼狈?左不过是想要借此陈情,免得自己误会罢了。 却听姜宜忙道:“中途离去,实在失礼,倒不如让人遣了丫头去取衣裳,到茶室里去换了更为妥当。” 姜宜的心思太过明显,左不过是想借机让小塘落单。 戚玉瑄也点点头:“这一身出去,只怕不妥。” 却见戚玦摇摇头,道:“还要多谢长姐在请帖上提醒明月楼风大,我特意带了件大氅,如今穿着去,正好遮挡身上,还望长姐容我回梅院一趟。” 话已至此,戚玉瑄只能首肯。 最着急的人是姜宜,如今戚玦这般自己回去,她们的计策该如何进行?可她向宁婉娴投去目光的时候,宁婉娴却是头也不抬,一心一意在纸上描画。 姜兴也大惑不解,不是说好了今日之后让那个戚家小娘子给他做妾么?怎的和说好的不一样? 他晃着肥肉到姜宜桌前,姜宜正心烦,看见他,低低斥了一声:“回你的席上坐着!” 他骂骂咧咧回去的时候,却在他的桌案上看见了一张纸条,再看周围,大家都各忙各的,根本没人注意他,便将纸条一目十行地看起来,看着看着,脸上不禁挤出了一抹淫笑,而后借故离开。 裴熠眉头一皱,心下不安,便也请辞跟了出去。 …… 竹亭。 姜兴窝在门后快有一刻钟了,也不知打了多少个喷嚏。 小厮问道:“二公子,您这是等什么?别冻坏了身子。” 他打了下那小厮的脑袋:“闭嘴,事成之后有你的好处。” 他冻得发抖,将衣服掖了掖,探出头去。 原本姜宜是让他躲在假山那,将给戚小贱人送衣裳的小塘截下来,扔进湖里淹死,留下戚小贱人的衣物,到时小贱人的名声毁了,便是不愿,也只能给他做妾。 待他把人带回盛京广汉伯府去,到时候山高水远的,便是折磨死,戚家人想管也鞭长莫及。 不过计划有变,他突然收到张字条,让他躲在竹亭,说是那小贱人会途经此处。 姜兴越想越是气愤,射箭那次他在眉郡丢尽了人,若是小贱人落在他手上,定要往死里折磨! 正此时,忽见一人顺着石板路过来,姜兴看清了,正是戚玦。 戚玦换了身杏黄襦配黛蓝色无袖袄,下身穿赤色石榴裙,这样鲜艳的颜色,倒比青莲和松绿更衬得她肤胜雪,唇如朱。 竟还是孤身一人,连个丫鬟都不带,姜兴摸了摸下巴,道:“等下把人掳过来。” 小塘那贱奴不打紧,反正最后是要将这小贱人收房,早睡晚睡都得睡,不如眼下就办了她,以免夜长梦多,左不过挨他爹一顿打,能睡到这品相的女人,不亏。 …… 明月楼。 宁婉娴落下最后一笔,嘴角不禁勾起一抹笑意。 这个时辰,姜兴差不多该得手了。 没错,她就是故意的。 她早知绿尘在偷听,她故意让绿尘听到她和姜宜的筹谋,就是因为她知道,戚玦这个人那般狡猾又大胆,与其说是只狐狸,倒不如说更像只野狼,即使知道了她们心怀不轨,也不会躲避,而是选择和她们正面交锋。 就比如戚玦明知衣服有问题,却还是把它穿在了身上。 戚玦以为她能掌控全局,殊不知,穿上那件衣服走进明月楼的那一刻,就已经走进了圈套。 于是她的第二个鱼饵也就起作用了:让戚玦知道,小塘会在送衣途中落入姜兴的魔爪。 戚玦必然会为了保住小塘,亲自回梅院,在归来的途中,也会避开姜兴原本所在的假山。 那么从梅院到明月楼,便只剩下一条路,那条路会穿过花园,路过与梅院遥遥相望的竹亭。 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对小塘做什么,自始至终,她的目标只有戚玦。 至于姜兴,亦或是姜宜,都只是她利用的棋子罢了。 戚玦啊戚玦,你到底是要被你自己的小聪明给害死! 第29章 满庭芳 所谓《满庭芳》,多数人只描摹其字面,作一幅芳草满园,花团锦簇的园中景,倒也有不少画功好的,只是美则美矣,千篇一律,却也乏味。 戚珞却对自己的作品颇为满意,只见一幅画中,一群美人载歌载舞,饮酒作乐,虽说工笔稚拙,却也与众不同。 戚瑶伸着脑袋看了一眼,没好气道:“好不正经。” 戚珞却是不服:“你还不是就画些花花草草?这些俗物,如何比得上闭月羞花的美人香艳?倒不如脂浓粉香,那才称得上一句‘满庭芳’呢。” 虽是雅集,但既然画了画,也是要分出高下的。 戚玉瑄作为东家,也准备了彩头,是一只极其通透的白瓷净瓶,这样干净的白瓷本就珍贵,更何况还是大周朝遗物,历经百国乱世留下来的就更是少之又少。 除此之外,还有几人又往里添彩了,其中就有包括姜昱添的一柄流光溢彩的嵌宝石短刀。 这个魁首也因此变得格外吸引人了。 画作皆在背面署名,由众人投票以分高下。 若论画功,戚玉瑄必然是佼佼者,因此她的画很快脱颖而出,但这一次,戚玉瑄却不再是毫无疑问的魁首,因为有另一幅画,竟和她拿了平票。 与戚玉瑄那里平票的那幅画,在座众人觉得无论是选题还是工笔,都极其普通。但方才在投票的时候,姜昱却把签投给了它,于是有人猜测,兴许那幅画是姜宜所作。 眉郡偏远,虽历届都有因科举留在盛京做官的眉郡人,但没有亲信扶持,多半难以身居高位,因此在场男子对姜昱多少都带了些讨好的意味,便纷纷跟着他投了票。 但不成想,那幅和戚玉瑄分庭抗礼的画,作者竟是宁婉娴。 众人皆是讶然。 这时,有人语气里带了几分不怀好意:“既是魁首,那自然只有一位,只怕得劳烦诸位再投一次了。” 众人皆是同意。 于是乎,两幅画被摆在一起,由众人品评。 戚玉瑄的画好理解,她只画了一枝杏花,探出墙头。 所为“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戚玉瑄笔下虽无满园芳霏,但以此一景彰显春色满园,倒也颇有巧思,更何况那花画的十分灵动,栩栩如生,乍看竟似真的一般。 而宁婉娴的画便让人难懂了,她的画上只有一座富丽堂皇的楼阁,阶梯似白玉雕琢,楼阁外,有一颗巨大的银杏树,树下有三两个读书人打扮的男子,并且虽然画得不错,但和戚玉瑄的画相比,便有些普通了,且多少有些画不对题。 姜昱却含着几分笑意,抛砖引玉道:“还请宁姑娘替大家讲解这幅画作。” 只见宁婉娴一袭白衣,表现得颇为谦和,却不羞怯,她道:“有云‘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文人雅士常以香草喻清风高节,而婉娴所作的,正是心怀天下的读书人,这般青年才俊为家国天下而聚首,所在之处,如入芝兰之室,故称满庭芳。” 言罢,众人皆是听呆了,只见宁婉娴盈盈一拜:“婉娴拙见,让诸位见笑了。” 接着,席间便涌起一阵惊叹。 “不想一个小小女子竟有这般胸怀。” “怪不得姜公子会青睐于这幅画。” “这位姑娘倒颇有君子之风!” “戚家的丫鬟都能有这般才学,当真不一般。” “听说这宁姑娘原也是个大家闺秀,只是家道中落,唉……” 但也有人质疑,道:“只是这画得倒不像寻常书院。” 宁婉娴也不恼,只含笑道:“这是玉台书院。” 这句话如平地惊雷,片刻的寂静后,惊叹之声不绝于耳。 何为玉台书院? 我朝延续大周旧制,设立皇家书塾,甄选世家子女入宫陪读,能被选作侍读的公子小姐,家世、才学、品行皆是上乘,同皇子公主一同读书,男子将来皆是天家亲信,朝廷肱骨,而历代皇后也无一例外出自侍读。 这可是天下青年心之所向的地方,在座的男子他日都是要科举的,一听玉台书院,皆是热血涌动,更是惊叹宁婉娴居然去过这里。 宁婉娴自谦道:“从前在盛京的时候出席过宫宴,有幸去看过一眼。” 竟还进过宫。 这下连女儿家们也坐不住了,纷纷投来艳羡的目光。 而戚玉瑄虽面不改色,心里却已起了波澜,尤其是发现姜昱对宁婉娴曾经在盛京生活过没有半分惊讶后,更是察觉了一件事:姜昱或许早就认识宁婉娴,甚至在投票前,姜昱就知道这幅画是宁婉娴所作,因为在场眉郡人中,便只有宁婉娴曾去过盛京,且进过宫,见过玉台书院。 红炉雪 第33节 只见姜昱抚掌而笑:“不料宁姑娘竟这般格高志远,姜某虽为男子,却也自愧不如。” 众人皆是附和。 此时此刻,倒显得戚玉瑄那幅春杏图孤零零被晾在一旁,格外可怜。 “不知戚玉瑄姑娘以为如何?” 戚玉瑄一愣,这是姜昱第一次同她主动说话,却不想他竟这般将自己推上风口浪尖。 纵使是戚玉瑄,这般众目睽睽之下,脸上也有些难以自掩的窘迫。 姜昱和戚玉瑄有婚约,这件事众所周知,戚玉瑄一向出众,更是因为订下了一门好亲事,而成为旁人羡慕的对象,但如今看来这位姜公子似乎并不满意自己的未婚妻,否则又怎么会这般当众刁难? 戚瑶压抑了许久的怒气喷薄而出:“敢问姜公子这是何意?” 只见姜昱笑得光风霁月:“大小姐作为这场雅集的东家,姜某不过邀请她品评画作,不知有何不妥,四姑娘这话是何意?难不成是担心大小姐以上欺下,倚势凌人,而故意偏颇?” 再愚钝的人也听出这话里话外的刻薄了,男宾那边,戚玉珩拍桌而起:“姜昱,我姐姐哪里招惹你了!” 他原先将姜昱当做自己未来姐夫,有意亲近,不想对方竟这般当众欺负他姐姐。 “玉珩,不得无礼。”说话的是戚玉瑄。 戚玉瑄不知道为何初次见面,姜昱就对她抱有这么大的恶意,她这般心高气傲的人,纵使心里有几分小女儿的心思,也在这一刻被浇透了。 她稍整心绪,强撑起一抹笑:“婉娴的画,意境不俗,以虚化实,颇有巧思。” 说是品鉴,但姜昱话里早已不给她留任何批评的余地,她只能强忍着眼眶里的酸涩夸完这几句话。 不料这时,忽听一人道:“我有异议!” 循声望去……戚玉瑄一愣,说话的是男宾席里一个眉目文秀,身量清瘦,通身书卷气的少年,竟是季韶锦。 众人的注视下,他面含笑意,起身走到了两幅画跟前:“若论意境,宁姑娘虽见解不凡,但我以为,戚姑娘的杏花墙头,却是见微知著,所谓‘一段好春藏不住,粉墙斜露杏花梢’,以一朵花开窥见春拂大地,万象更新;再谓‘二月春耕昌杏密,百花次第争先出’,更指一花报春,催得农事日日纷,而农事乃民生根本。” 见季韶锦说得头头是道,众人的议论声也小了,皆仔细听了起来。 他将手背在身后,虽乃一介布衣,但看着姜昱逐渐不悦的脸,却是没有丝毫露怯,从容一笑:“以一花得见春色满庭,题意有之;以一花得见社稷根本,胸怀有之;笔触细腻,神形兼具,画工有之;《满庭芳》为词牌名,曲调柔美,此画色彩笔触亦是温柔,音律有之……依在下愚见,戚姑娘的画作,当为魁首。” 季韶锦这话虽是给戚玉瑄打圆场,但却也提醒了众人一个事实:论画功,宁婉娴远不及戚玉瑄,不过是仗着个讨巧的立意罢了。 更何况这个所谓的立意,其实并不贴合曲调,多少有些强套题意的牵强。 宁婉娴眉目间的喜色一点点褪去,而姜宜的眼神则带着狰狞:这两个贱人,最好哪个都落不得好!尤其是宁婉娴,敢利用她哥给自己出头,简直找死!如今姜兴那个死人也不知去哪里了,既然戚玦已经自己回去了,他便也没机会对那个贱奴下手,也不知还跑出去做什么?这么久了还没回来! 姜昱和季韶锦之间暗流涌动,姜昱作手揖,语气却难掩挑衅:“敢问姓名。” 季韶锦虽特意穿了件平整的新衣,但既无染色,又无刺绣,在一众人间便颇显素简,但他在这位姜小伯爷面前却无半点自惭形秽,他回以一礼,大方自报家门,道:“在下季韶锦。” “可有官身?” “举子耳,并无官身。” 姜昱轻笑一声:“这也难怪,季举子定是甚少出席这样的场合,所谓雅集,乃高雅之士互诉情志之宴,故而情志高于书画,立意重于工笔。” 面对姜昱的轻视,季韶锦倒是不卑不亢:“在下的确不及姜公子见识广博,但既是比画,难不成姜公子以为,画功便不重要么?更何况,在下说过,戚姑娘的立意并不输。” 二人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姜昱道:“输不输并非季公子说的算,应交由诸位评判。” 季韶锦翩然一笑:“既如此,每人将青睐之人的名字写于纸上,匿名投票,你看如何?” 姜昱一愣,又在两幅画上扫了一眼,一瞬间的心虚后,他昂着头应道:“自然。” 唱票的环节被交给了郡尹家的小姐。 结果如何,戚玉瑄已不甚在意,她的视线低垂,喜怒不明,袖子底下的手指却紧紧握着。 最后的结果,是戚玉瑄以一票之差险胜,得魁首之位,但对于那些彩头,她却道:“既是东家,自己添的彩头便没有要回来的道理,不若赠与婉娴,取同喜同贺,宾主尽欢之意,那才是好彩头。” 包括那把流光溢彩,也华而不实的短刀。 人人称赞戚大小姐好气度,亦羡慕宁婉娴突然得了这么些珍宝,一场跌宕起伏的雅集倒也就这么结束了。 第30章 雪地对峙 天色渐昏,雪后的天透着妖冶的玫瑰色,从天边的金色向穹顶漫出玫红。 来场宾客纷纷拜别戚玉瑄,顾新眉也将姜夫人送到了门口。 只是,姜夫人眉头轻皱:“怎不见兴儿?” 姜昱对此显出几分不悦:“兴许是二弟贪玩,在哪里迷了路。” 无人注意到,姜宜半低着头,连嘴唇都在忍不住发抖…… 顾新眉道:“东院有些个偏僻少人的地方,若是二公子去了那里,怕是不容易自己寻回来。” 姜夫人是知道自己这儿子是个没正形的,还打趣道:“不知是去哪里浑玩了,也不瞧瞧时辰,我看,倒不如我们先去,估摸着明早睡醒了,他才想起来自己姓甚名谁,到那时便自己钻出来了,还得劳烦夫人将这混蛋小子送到府上。” 顾新眉掩嘴笑了几声,道:“姜夫人这就是说笑了,二公子那般身娇肉贵的人,哪能怠慢了?不如先去茶室坐着,我差人去寻就是了。” 顾新眉陪人在茶室坐着,高妈妈也差人在家中遍处寻人。 但宁婉娴却叫住了高妈妈,道:“妈妈,五姑娘自方才雅集离席,便再没回来,若是寻人,不如将五妹妹一并寻了吧?” 宁婉娴这话说的格外居心叵测,找姜兴就找姜兴,非得说戚玦也一起丢了,若是有心的听去,也不知该起什么龌龊的联想。 高妈妈打量了一眼宁婉娴,中秋那晚福安院里的所有人,除了顾新眉,就没有一个瞧得上她的。 “你倒好心。” 说话的,是刚陪戚玉瑄送罢客人回来的戚瑶,戚玉瑄被顾新眉留在茶室,她此刻正独自回去。 经雅集一遭,在戚瑶心里,宁婉娴可比戚玦罪孽深重多了,她冷着脸道:“没回来的人多了,你什么时候糊得一脸泥巴作菩萨胎,独独关心起她来了?” 戚瑶说话直接,宁婉娴面上有些挂不住,讪讪道:“我也不过担心家中出事。” 戚瑶却冷笑一声:“你是去梅院瞧过了么?便断定她丢了?你少说些晦气话,戚府就能少大半烂事!” 宁婉娴垂着眼睑:“我知晓你瞧不上我,我不说就是了,四妹妹本就和五妹妹不睦,对这事不放在心上倒也罢了,只是我本意也是不愿府上有什么闪失,徒惹伯母烦忧,才问了一句,四妹妹何必恶语相向?” 话一出,戚瑶倒乐了:“我瞧不上的人多了,你又算得上哪个?我是瞧不上戚玦,但也轮不着你挑拨,我对你的厌恶,只会比对她更深!还有,睁大狗眼看清楚,这里是戚家,这宅子不姓宁,谁与你姐妹长短?” 戚瑶扬长而去,宁婉娴却是抹了抹泪,对高妈妈道:“四……四姑娘说的也是,妈妈先去梅院问问吧,若是五妹妹不在,再去写她常去的地方找找也不迟。” 她们间的拌嘴,高妈妈不好参与,只得应了声是。 至于五姑娘常去的地方……大姑娘似乎偶然提起过,每日下了学,五姑娘总喜欢多在竹亭的雅苑里待一会儿。 …… 走在回福安院的路上,宁婉娴擦干了眼泪,那张动人的脸上,缓缓露出一抹笑,似与平日无异的那般温婉,却总让人没来由的毛骨悚然。 一整个下午了,戚玦都没有出现,想来,事已成。 这辈子,也该轮到她宁婉娴走运了! 她投了个好胎,出身清流文官嫡女,又天生一副美貌,可惜她爹娘都是没用的,一个连累了她落入奴籍,明珠蒙尘,一个又自不量力想要与虎谋皮,却偏偏命丧虎口。 所以她决定赌一把,赌上戚玦,甚至整个戚家,去换一个机会,一个能拉她出泥沼的机会,一个能让她再也不必再背负这身份的机会…… 天际似被划开了口子,漫出大片血,倒映在宁婉娴眼里。 这血色的霞光,映得人心里发慌…… 宁婉娴垂下的嘴角漾起一抹愁色……姜兴也一下午不见人影了。 姜兴那个蠢货,脑子比姜宜还缺根弦,姜宜尚知道不能明目张胆动戚玦,但姜兴不会,一听说能霸占了那贱人,上赶着就去了,按照戚卓的态度和性子,他这一遭,就是不死也得脱层皮。 她冷哼一声,姜兴那只癞蛤蟆也不照照,竟敢对她宁婉娴那般轻浮那般羞辱!就是被戚卓打死也是活该! 可,若是姜兴得手,不至于这么久了还没动静。 怀着坠坠心事,宁婉娴走进了福安院的大门。 只是,还没来得及走进正厅,她就猛然怔住…… 里面传来的声音她太熟悉了,就是这个声音,稚嫩间带着狠厉,在深夜的湖畔居高临下对她说:“今日之后你再敢犯我,我就割了你的喉咙,丢进湖里放血!” ……戚玦的声音! 她加快步伐走进去,在绕过白鹤送吉的屏风后,她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倒流,几乎要跌坐在地…… 戚玦……怎么会在这里! 摇曳的烛火下,一个少女着一身杏黄襦配黛蓝色无袖袄,下身穿赤色石榴裙,明艳的颜色让她本就白皙的皮肤在暖黄烛光下依旧胜雪。 她娥眉入鬓,发髻反绾,髻上缠花的流苏轻轻摇晃,弯挑的眼尾含着三分笑意,正回首看她……于宁婉娴而言,却似见了活鬼。 “你……怎么了啊?” 说话的是戚珞,她这才反应过来厅中不止有戚玦,还有戚珞、戚珑和戚瑶,这三人看着宁婉娴面色惨白的模样,正皱着眉,一脸疑惑。 她掐着自己袖底的手,强逼着自己作出几分镇定:“……几位妹妹怎么在此?” 因着中秋那事,戚珞本就不喜欢宁婉娴,听这话更是莫名其妙:“你这话真怪,今晚是我们拿女红给长姐看的日子,自然在这。” 戚珑待人一向温温的,她见宁婉娴神色有异,她用轻细的声音道:“宁姐姐可是身子不舒服?可要找个大夫瞧瞧?” 戚瑶横着下三白的眼睛瞟了宁婉娴一眼:“今日雅集的时候我瞧她可好得很。” 还没等宁婉娴回应,就见紫英进来,道:“奴婢替夫人给几位姑娘传话,大姑娘在茶室会客,恐要耽误些时辰,女红之事改日再学,都先早些回去歇息吧。” 几人没有在宁婉娴这里耽误太久,只是回去的时候,戚玦说是要去靖王妃那一趟,便在半途分道扬镳了。 而身后,宁婉娴亦步亦趋地跟着。 ……这件事绝不能有差池!绝对不能! 只是,戚玦并未去往沉渺居的方向,而是……朝着竹亭走去。 她就知道!就知道这个狡猾的贱人没这么简单! 不料,戚玦竟突然停了下来,随即转身向自己走来。 避无可避,她无处躲藏地被戚玦发现了。 “宁婉娴。” 这种不上学的时候,竹亭本就人烟稀少,更何况雪后的傍晚,天气冷得像是在钻骨头,更不会有人来此,这也是为何她要选择竹亭来实施计谋。 戚玦毫不掩饰地叫住她,还没等宁婉娴反应过来,她便脑袋嗡的一声,狠狠挨了一个耳光…… 红炉雪 第34节 宁婉娴呆住,她抬眼看戚玦,只见愈渐昏暗的霞光中,戚玦眼中喷薄的愤怒几乎要将她吞噬,她还从未见过这般愤怒的戚玦。 但宁婉娴却突然笑了起来,笑得不能自已…… 成了!定是姜兴已经对她做了什么,她才会这般愤怒! 终于终于!也有她扬眉吐气的时候!想到那晚被戚玦按进明月湖,被揭露得体无完肤,这种屈辱终于得报! “你为了算计我,和杀你父母的人联手,宁婉娴,你可真是不错!” 被戚玦咬牙切齿说出的事实,让宁婉娴一愣,随即笑了:“你还是猜得那么准,可那又如何?我还是得手了。” 看着戚玦立在原地,腰背依旧挺直,但眼里却是绝望与凉薄,宁婉娴突然觉得很痛快。 她眼角带着笑出来的眼泪,眼里满是血丝:“你是不是觉得那天晚上你放过我,我就该感恩戴德?可是戚玦,我宁婉娴也不是生下来就恶毒,若不是因为你突然回戚家,兴许我至今还和我爹娘安安静静待在莺时院,纵有千般不甘,心里却是有怨无恨……可如今你瞧,我恨这里所有人,这里的人也都看不起我,你说,这是因为我吗?” 她说话的声音带着几分哭腔,但偏偏脸上是笑着的,显得整个人异常扭曲。 戚玦冷眼看着:“这就是你恨我的理由?” 宁婉娴扶着回廊的柱子,缓缓站直了身子,深深叹了口气,蒙蒙水雾在她的唇边扬起,在通红的双眼前漫开,似长久的压抑在这一刻释放,看着戚玦,她嘲讽一笑。 “其实,我们两个人都不属于这里,我们早晚是要离开此处的,你走之前还能做我的踏脚石,也算是你的造化,今日之后,你就该到姜家去了,他日生死荣辱,可都别忘了,这都是你欠我的……戚玦,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天生的恶人,也没有那么多改邪归正的好人,我变成今日这样,全是拜你所赐!如今,唯有你彻底消失,我这条命方能有一丝盼头!” 宁婉娴笑着,整个人几乎倚在那根柱子上,眼泪虽止不住地流,但焉知这每一滴泪里,有几分是这些年的酸楚,又有几分是对来日的希冀…… “宁婉娴,你确定自己真的得手了吗?” 昏暗的天色下,戚玦的声音冷不防响起,轻描淡写得似一根羽毛拂落,却让宁婉娴遍体生寒。 第31章 自作自受 “宁婉娴,你确定自己真的得手了吗?” 昏暗的天色下,戚玦的声音冷不防响起,轻描淡写得似一根羽毛拂落,但落在宁婉娴心上,却似一记闷棍。 一瞬间,她遍体生寒。 宁婉娴的笑声止住了,连眼泪都如凝固了一般…… 竹亭的黄昏静得吓人,只听见宁婉娴急促的喘息声。 她抬头,眼前的戚玦只是静静站着,逐渐转浓的天色在她眼睑下留下一层阴影,喜怒不明。 宁婉娴侥幸地笑了笑:“……你还在故作冷静?对吧?” 戚玦的声音却冷冷响起,冷得几乎在这寒冷的暮色之中泛起回音。 “宁婉娴,下辈子庆贺之前,还是最好先亲眼确定一下是否真的事成。” 冷……宁婉娴第一次觉得冷得彻骨……比那夜抄家的镣铐还要冷…… 是一种大喜过后的惊惧,是一种由心底里升腾而起的毛骨悚然…… 她看见戚玦笑了,笑得那般平静,眼里甚至不屑于露出半丝嘲讽。 她抖得如筛糠一般,上前抓着戚玦的袖子:“你还在装……你若没有被姜兴毁了清白,你又到竹亭来做什么!你就是想毁灭证据!我告诉你!你没机会了,只要姜兴还活着,你此刻的挣扎都是困兽之斗!除非……” 她愣愣道:“除非姜兴死了……你杀了姜兴?” 戚玦手一甩,宁婉娴被拂倒在地。戚玦缓缓整理着自己的袖子,一如那晚般居高临下看着她:“当然没有,姜兴若是死了,你岂不是白忙一场?” “你要做什么……” 似乎上次之后,她就从骨子里惧怕戚玦。 戚玦却连头都不曾低一下:“我是不是告诉过你,你若再敢犯我,我就杀了你?” 突然,她头皮吃痛,戚玦拎着她的头发,还没等喊出声,便被这么提着头撞向了方才倚靠的那根柱子…… …… 夜色冰冷。 天空已经化为一片墨色。 地上还有未化的残雪,戚玦和裴熠二人并肩走在上面,沙沙作响。 裴熠的暖炉犹在戚玦手中,炭仍是热的,只是裴熠说自己穿着帔风不冷,要戚玦替他捂着。 “所以你其实早就知道姜兴会跟着你离席?”裴熠问。 戚玦点头。 今天下午,戚玦离开明月楼后,裴熠就去梅院告诉她姜兴离席的事情了。 只不过,她早就知道了,或者说,一切皆在她的谋划中。 “何恭平的主子和背后帮助宁婉娴的人是同一批人,今日宴客,他想必会浑水摸鱼,趁机进入戚府,而如今宁家夫妇已死,戚府中和他有联系的人,便独独剩下宁婉娴一人了。” 戚玦呵了口气,一团白雾缓缓升起:“我想利用宁婉娴引幕后者出手,正巧,她也有心引我入局,不然她也不会故意让我听见她和姜宜密谋的对话了。” 裴熠皱眉,清亮的眼睛因为格外专注,显得有些距离感:“你是说,其实宁婉娴知道你在窥探她,而她被绿尘听到的那些密谋,其故意让绿尘听见的。” 戚玦点了点头。 这也是为何,她明知衣服有问题还穿着去赴宴。 要想鱼上钩,就必须得放饵,而那件衣服就是一个饵,只有戚玦穿着绿色莲花去雅集,才能引出宁婉娴之后的动作。 对于宁婉娴的指摘,她才不会有什么庸人自扰的愧疚,走到这一步,是宁婉娴自己种因得果,如今也活该自食恶果。 相反,宁婉娴对她的每一次算计都是致命的,如果她不反击,只怕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戚玦莞尔:“宁婉娴设了个陷阱,再让我自以为洞悉了陷阱,摸准了我就算知道她们的谋划,依旧会将计就计穿那衣服赴宴,也料想我会为了保护小塘,坚持离开雅集,避开假山,转而选择经过竹亭的这条路——而她真正的陷阱,其实就在竹亭。她绕了一圈,无非就是要把我引到竹亭罢了,姜宜也不过是她计划中的棋子。” 裴熠抬眼,有些后怕地看着戚玦。 戚玦续道:“一则,我确实需要监视宁婉娴来得到一些线索,二则,我和幕后者安插在戚府的内奸,也就是何恭平打过交道,你也是知道的,这伙人的五感极其敏锐,直接监视必然会暴露,倒干脆换一种方式,明目张胆监视个够。” 宁婉娴费尽心机,迂回婉转地设下这个局,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以为戚玦是蝉,不成想,蝉只是戚玦的诱饵,她身后那只黄雀才是戚玦。 戚玦松了口气:“宁婉娴太沉不住气了,如果她没有跟着我去竹亭,或许一切还不能如此顺利。” 不过,把宁婉娴引到竹亭,不光是因为那里月黑风高好动手。 更是因为,她想试试,幕后者是如今还在和戚卓宴饮的那些同僚,还是雅集那些已经离府的公子小姐…… 在竹亭的时候,并无人阻止她,说明彼时幕后者已经离开了戚府,如此看来,那人应该是雅集中的某一位。 “幸好。”裴熠道。 “什么?” 裴熠抬头看她,脚步也停了下来:“今天但凡有一点差池,不知道该有多惊险。” 戚玦讪讪:“你还在怪我瞒着你这件事?” 今天下午,裴熠从雅集追到梅院向她报信的时候,戚玦曾明确告诉他:“有些事情我必须得做,但那是我自己的事,如果因为我把你牵连进来,我会很自责。” 但裴熠只问了她一句话:“如果我在,会不会于你有助益?” 说完这句话,裴熠的嘴抿着,黢黑的眼睛却无比坚定地看着她。 又补充道:“如果是因为鲮山,那就不是姐姐你一个人的事,有些东西我也想知道真相。” 这两天,在她和裴熠的交流中,其实有在刻意避开提及有关鲮山的回忆,但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及,也没想到,他看着年纪小,却能想到这一层。 当时,裴熠的眼睛如幼犬一般,漆黑却明亮,她看不清这一汪潭水下是什么,却无半点恐惧。 而击溃戚玦防线的是他的那句用软糯的声线说出的,一句几乎是撒娇的话:“我明天就走了,你若是今日丢下我,可就没机会见我了。” …… 而后来,就是这个长着张人畜无害的脸蛋还会撒娇的人,同绿尘一起陪着她去了竹亭,将毫无防备的姜兴和他的狗腿子捆成个粽子丢了进去。 甚至戚玦恐吓姜兴的时候,还是他给递的刀子,把姜兴吓得如竹筒倒豆:“贱人!你若是敢动我,将来做了老子的妾,看我不整死你!我可告诉你,我爹若是知道了,定要将你挫骨扬灰!” 戚玦哦了一声:“原来广汉伯不知道这件事啊?” 看戚玦笑得阴险,姜兴吓得满身膘都在抖:“你想做什么!” 戚玦耸耸肩:“没人知道的话,自然是杀人灭口咯。” “有人知道!有人知道!”姜兴惨嚎如杀猪:“姜宜和宁婉娴知道我在这!我若是出事第一个饶不了你!” 弄到这里戚玦算是确定了,这幕后者,至少不是姜家。 关于幕后之人的身份,戚玦不是没有怀疑过广汉伯姜浩。 她猜测,或许是姜浩和宁婉娴共谋,就是为了将她拿捏到姜家手里,好逼问一些有关契书上内容。 但没想到这件事居然连姜浩都不知道。 如今看来,如果宁婉娴的计划成了,戚玦的结局无非是做姜兴的妾室,然后在姜家被折磨死。 可自己的性命,真的值得对方如此大费周章吗? 难不成,还真是因为她查看了宁恒的尸体,被她发现了宁恒之死并非意外,而要对她杀人灭口? 这至于吗? …… “你真生气了?”戚玦有些哭笑不得。 裴熠看着戚玦,忙摇了摇头:“不是的……” 戚玦伸手掐了掐他鼓着的脸,冰冰的,像块酥酪团子。 被戚玦掐脸的时候,裴熠总是睁着那双眼睛,和她对视,一副任君采撷的乖巧模样。 他抿着的嘴唇动了动:“我走之后,若再有此事,该怎么办?” 戚玦一愣:“你在想这事?” 她失笑:“他有张良计,我有过桥梯,我想,总会有法子的,况且你不觉得我很厉害吗?” 被戚玦掐着的酥酪团子有些发热,裴熠低下头,道:“是我还不够有用,没法多帮你些。” 戚玦起了玩兴,松了手,又在他脸上戳了两下:“小孩子家家,你才多大?都还不及我高呢,想这些做什么?” 说到这里,裴熠才终于撇脸避开了她不安分的手指,煞是不服气地嘟囔道:“我会长高的……而且你才不过大我两岁,细算起来,连两年都不到,我若是小孩,你是什么?” 红炉雪 第35节 戚玦一愣,她自己虽比同龄人多了些心思,但也不过比裴熠大不到两岁而已,不知为何,她看裴熠的时候都觉得在看个小朋友。 不光是裴熠,对戚玫,戚珞,甚至戚瑶都是,所以有时候面对戚瑶和戚玫的恶意,她甚至发不出火来,只觉得幼稚和胡闹。 自己未免太老成了些吧? …… 宁婉娴没想到自己还有醒来的时候。 她只觉自己身处黑暗中,整个人头昏脑涨,浑身冷得僵硬,但身上不知怎么,似乎粘着湿热的液体。 月色被窗棂割开,散落在她脸上,眼前升腾起她呼出的还在颤抖的水雾。 嘈杂声响起,那月色逐渐混进了昏黄的火光,杂乱而焦急地摇曳着。 似乎还有人在说话。 至于说的是什么,她脑子里尚一片混沌,根本听不清…… 突然,砰的一声,门开了,火光变得清晰刺眼。 她下意识伸手挡了挡,但一瞬间,她就感觉到了不对……那只挡在眼前的手上还粘着湿热的液体,隐隐透着铁锈味…… 火光之下,她看见了,自己的手上正滴答往下垂落的浓稠液体……竟是……血! 她惨叫出声。 而眼前也逐渐清晰,是一群小厮并仆妇,正举着火把围着她,而她则趴在地上。 眼前的这些人,脸上的惊恐更甚她千百倍。 “啊——!!!” “来人呐——!!!” 一声声惊叫击碎着夜色,但这些恐惧却不是对着她。 她顺着这些人的视线向身后看去…… 一瞬间,她只觉得整个人似被惊雷击中…… “姜兴……” 姜兴……死了! …… “姜兴死了?!” 戚玦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人在沉渺居的靖王妃卧房。 收拾完宁婉娴,她和裴熠便离开了竹亭,而后便一直在靖王妃这里。 靖王妃与裴熠之间虽不及亲生母子,但也亲厚,尤其是裴满儿格外粘着自己亲哥,连带着对戚玦也亲近。 靖王妃抱病这几日,本就无聊得很,便也喜欢看裴熠和裴满儿在她跟前,又因为戚玦得她这一儿一女喜欢,对戚玦的印象也好了不少。 靖王妃本以为戚玦就是个外面养大的市井丫头,不成想论起谈吐却并不粗俗,性子既不怯懦又不谄媚,一来二去,便也改观了。 丫头来传信的时候,戚玦心里一惊,脑子里警铃大作。 她的猜测被推翻了,她和宁婉娴对峙竹亭时,那个人还没有离开戚府! 而且他为什么既要大费周章算计戚玦?为什么又要放任戚玦反击宁婉娴?……又为何要杀姜兴? 传信的丫头道:“五姑娘,夫人传您过去一趟。” 戚玦起身行了个礼,便跟着小丫头去了。 第32章 证人在此 只是这一次,戚玦并不是被带去福安院,而是戚府正厅,松鹤堂。 松鹤堂外,府卫把守着,为首的正是叙白。鲮山遇险那次,就是他去临仙楼把他们三人接回来的,戚玦也算与他打过照面。 戚玦问:“叙白,这是怎么了?” 叙白瞥了眼里面,小声道:“姜二公子在东院失踪,最后是在竹亭雅苑找到的,找到的时候已经被人割喉而亡,身边只有……只有一个衣衫不整的宁姑娘。” 戚玦一走进去,便觉得里面的气氛剑拔弩张。 戚家和姜家的人站得泾渭分明,姜家人都在,戚家只来了戚卓夫妇和戚玉瑄,而两家人中间,靖王正稳如泰山地坐着。 那个跪在地上的人就是宁婉娴,她身上的衣裳乱着,外面披了件不知从哪找的件婆子的衣裳,勉强不必裸露身子,脸上又是血又是泪,眼睛早已哭肿了,看着煞是狼狈。 而身边,还有两条东西被白布遮住,想必就是姜兴和那小厮的尸首。 戚瑶她们都不在,却独独传了戚玦过来,她并不意外,她早料到会有这一遭审讯,只是她没想到的是,姜兴居然会死。 姜夫人被丫鬟扶着坐在椅子上,头发有些乱,整个人憔悴不堪,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几乎是靠丫鬟撑着才能坐直身子,手还止不住颤抖。 戚玦一走进门就感觉到了来自姜家人那令人打怵的眼神,亏得是戚卓在此,他们不能轻举妄动,不然看那眼神,只怕下一刻就要杀了戚玦。 广汉伯姜浩黑沉着脸,道:“王爷,戚大人,人已到齐,有些事能说了吧?” 姜昱冷哼一声:“还请五姑娘好好解释一下这件事。” 戚卓脸上却是划过一丝不悦:“姜昱,不过是婉娴一面之言,将环儿叫来,也只是对质,倒也无需审犯人一般。” 一听这话,姜夫人颤颤巍巍站起来,走到姜昱身前:“好!那就让宁婉娴这个贱人再说一遍!敢有半句虚言,直接打死!” 瑟缩在地上的宁婉娴浑身一抖,她伏着身子,道:“夫人饶命!是奴婢撞见了五妹妹与二公子通奸,五妹妹逼着二公子娶她过门,二公子犹豫不决,五妹妹便一怒之下割了二公子的脖子,又怕奴婢将消息走漏出去,又将奴婢打晕,醒来的时候二公子已经……已经死了!” 的确是戚玦打晕的宁婉娴,再扒了衣裳丢到姜兴身边,戚玦的打算是,等他们二人衣衫不整被人发现的时候,木已成舟,姜兴无论如何都只能纳了宁婉娴。 姜家人那般锱铢必较的性子,必然不会让宁婉娴好过,戚玦要她自己尝尝这苦果。 而姜兴被戚玦吓得尿裤子这件事,在眉郡的勋贵圈子已经人尽皆知,就算他说出实情,也只会被当成蓄意报复,故意污蔑戚玦清白。 戚玦之所以敢这么做,就是因为她有信心,姜家人不会为了个奴籍女子报官,毕竟吃亏的又不是姜兴。 只是姜兴一死,事情便不能似这般草草了结。 又听了一遍宁婉娴的污蔑,戚卓面色愈发难看,看着她的表情也愈加深沉:“婉娴,顾念当年我同你父亲的同窗之谊,戚家这些年待你不薄。” 戚卓平日里再慈蔼儒雅,但也毕竟是个武将,这般冷脸的时候总有种难以形容的威压。 宁婉娴趴在地上,没敢抬头:“此事人命关天,婉娴断断不敢撒谎!即便伯父相信五妹妹,也不能枉顾真相啊!” 戚玦居高临下看着宁婉娴,心中暗道:这般言之凿凿,不过是因为宁婉娴还在坚信,只要自己把戚玦名正言顺交给姜府,并以此为敲门砖,就能让自己成为那幕后之人的麾下臣,就能够从这件事情里全身而退,待到他日,或许是换个新身份,或许是改朝换代后赦免奴籍,而自己也能继续替对方办事,只是…… 戚玦摇了摇头:只是……宁婉娴却没想过一个可能,不对,或许也想到了,但在此绝境之下,依旧心存侥幸不敢相信,那就是——从头到尾,那人都只把她当成一个即用即弃的棋子,仅此而已。 否则,那人但凡有一点瞧得上她,打算把她当成一把趁手的刀,在竹亭那会儿就该出手相助了,而不是让她沦落至此番绝望境地。 这一步,宁婉娴终究是走错了,且大错特错。 戚卓没直接杀了宁婉娴都是涵养好的了,兴许是气极了,他反而显得有些平静:“去将你从盛京接来,戚家已仁至义尽,若一切真如你所言,那我便将你的身契交给你自己,还会给你一笔钱财,让你自去投奔新主,也算是报偿了当年同你父亲之间的情谊,但如若是你恶意栽赃,我也一样将你交予衙司秉公处置,只是无论结果如何,今日之后,你的生死荣辱,便与戚家再无关系。” 分明是天寒地冻的夜晚,宁婉娴额前却划过一滴汗…… 她也深知自己身为官奴,注定是要一世为奴的,也只有在戚家尚不必真的被当做奴婢使唤,也不必沦落至教坊,这几年,戚家是她唯一的庇佑…… 她顿了顿,下定决心:“婉娴感念伯父恩情,只是此事关系人命,若是因此就要包庇五妈妈,婉娴余生只怕日夜难安,婉娴既然敢指认五妈妈,就是因为婉娴所言非虚,如今婉娴孑然一身,伯父也不必这般威逼利诱。” 这是彻底和戚家撕破脸了。 戚卓闻言,点了点头,没再说话,眼底却是无尽的心寒。 倒是一直颇疼爱宁婉娴的顾新眉,此刻噤声不语地站在戚玉瑄身边捏紧了手帕。 她眼下最担心的事情就是因为此事破坏了两家的关系,而影响了戚玉瑄的亲事。 更何况此时此刻,戚卓就站在这里,虽说戚卓平日多数都是让着她的,但今日是真生气了,那副威的模样严实在教人害怕,她一向色厉内荏,此情此景又哪敢出言? 心里只能暗恨戚玦:自打回来以后就风波不断,怎么不和温敏儿一起死了干净! 各有所思间,却听一人轻笑出声,众人齐齐看去,只见戚玦在姜家人的怒视中,走到了宁婉娴跟前。 “你说我和姜二公子通奸,可谁不知道我与他不和?” 这些腌臜词,戚玦说出口的时候倒半点不像个小姑娘,没有丝毫羞怯。 倒是把宁婉娴弄得有些说不出话:“……男女之事谁又知道?戏文杂谈里不打不相识的桥段也并不少见,这是五妹妹的私事,婉娴如何知晓?至于今日之事,并未旁人瞧见,五妹妹自然可以不认。” 戚玦莞尔:“只可惜松鹤堂不是戏台子,不能陪你唱这出戏,我只问你,我既然杀了二公子,那请问,我为何又要留下你这么个心头大患?将你一并杀了岂不死无对证?” “那是因为……”宁婉娴的眼珠子骨碌转着:“……二公子死了,必然严查,五妹妹通了奸杀了人,自然要一个担罪之人。” 戚玦点点头:“倒是会自圆其说,那不妨再说说,你是何时撞见我们私会?我杀人又是几时几刻?凶器何在?我是如何打晕你的?你又是为何去竹亭?” 一连串逼问下,宁婉娴脸色愈发难看:“……当时五妹妹你离开明月楼,二公子就跟了上去,并且一下午未归,想必便是在那时私会的……我也是在雅集结束后,途经竹亭时,听见里面有异声,便偷偷过去看看,不想正巧看见五妹妹将二公子割喉……至于旁的细节,当时事态下,我又如何能记得那般清楚?” “贱人!你还我儿!” 听宁婉娴复述一遍,又激起了姜夫人的悲痛,她激动着想要撕扯戚玦,戚卓却把人挡到了身后。 几个戚家的仆妇也上前好生拉着劝慰。 戚玉瑄道:“姜夫人节哀,此事尚无定论!” 本就对戚玉瑄不满的姜昱见状,更是愤懑:“戚家是一定要包庇她么?” 倒是姜宜,低头揪着自己的袖子,半天不敢出声。 她深知这件事和戚玦脱不了干系,宁婉娴也很可能是被戚玦暗算了,可若是她把真相说出口,那她也就成了间接害死她哥的凶手,爹娘不会原谅她的! “安静!” 在姜浩厉声下,松鹤堂的哄乱很快平息,只听见姜夫人的啜泣。 “既然如此,报官吧。”姜浩道。 “不可。” 说话的是戚卓,他并非不信戚玦,正是因为相信,才不能报官,否则即便是嫌犯的名头,也足以毁了一个姑娘家的名声。 姜昱道:“既然如此,戚叔叔认为该如何证明戚玦清白!” 姜夫人冷哼一声:“为今之计,唯有验明正身,才能证明是否有通奸一事。” 戚玉瑄和顾新眉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验明正身,那就是要找人查验戚玦是否为处子之身……这简直带了几分羞辱的意味,寻常女儿若受此对待,刚烈些的,就是一头碰死也不奇怪。 红炉雪 第36节 却见戚玦面色从容,不疾不徐道:“指认之人无凭无据,无法证明自己所言为实,却要我验明正身以证清白?这是哪里的衙司教夫人的道理?” 戚玦这话说的毫不客气,姜昱气急败坏道:“那你倒是说说,从明月楼离席后你所在何处?可有证人?” 就在这时,只听大门外传来一个人声:“证人在此!” 第33章 宁鸿康 “证人在此!” 戚玦眼前一亮:是裴熠。 入冬后裴熠就换了件毛茸茸的墨狐帔风,一圈狐尾做的领边将他的脑袋笼住,跑起来却丝毫不觉笨重。 来的不止有裴熠,还有靖王妃身边的春蝉女史。 二人给靖王行了一礼,却见靖王眉头一挑,淡淡抿了口热茶。 只见春蝉对戚玦道:“姑娘将帕子落在沉渺居了,王妃差奴婢送来,王妃连日身子不适,人也烦闷,今日多亏有姑娘解乏,也幸好姑娘是个性子稳重的,陪着王妃大半日了,也没有半点倦怠。” 戚玦盈盈一笑,接过帕子,拜道:“王妃厚爱,臣女深感荣幸,更何况王妃博闻多识,能与王妃相处,臣女受益匪浅,又岂有倦怠之理?” 眼睛不瞎的都看出来了,靖王妃这是在给戚玦作证,她离开明月楼后,一整天都和靖王妃待在一起,哪有时间作案? 就连顾新眉也是不可思议:她妹妹什么时候对这个贱丫头另眼相待了? 姜宜的眼里似淬了毒一般:凭什么!本以为戚玦不死也得脱层皮,凭什么她吃了这么大亏,平白无故搭上一个二哥,戚玦却能全身而退!? 她气得嘴唇都在发抖,可恨自己没法出言揭发这个贱人! 因为靖王妃的作证,戚玦的嫌疑被洗清,那么宁婉娴的指证便再无可信度。 “宁婉娴,你为何要撒谎?” 戚玦的声音冷不丁响起:“光着身子和姜兴躺在一起的人是你,其实,若是将你所谓的证词中的人换成你自己,都不至于这般牵强,难不成……其实你说的每一件事,都是你自己做的,所谓证词,不过是想将罪名推给我,对吗?” 从春蝉说话起,宁婉娴的面色就一点点苍白下去,此刻,她脸上的血渍显得愈发妖冶,和眼泪混着,在苍白的脸上晕开,一片斑驳,她拼命摇头:“我没有!我没有撒谎!” 不是她撒谎,难不成还是王妃撒谎? 姜夫人几乎是声嘶力竭:“将这个贱人拿下!” 姜家的下人一拥而上,憋了一肚子的气全都往她身上撒,撕扯抓挠下,她的身上很快血痕累累,头发竟也被抓下来一片。 只是这一次,不会有人再维护她了。 “等一下。” 待那些人打得差不多了,戚玦才开口:“虽不知宁婉娴为何撒谎,但想来凶手应当另有其人,否则,凭宁婉娴的本事,应当不足以杀了姜兴和姜家小厮两人。” 多在宁婉娴身上浪费时间也是无益,既然那人打算将她作为弃子,就定然不会让她看见真容,倒不如用衙司的力量去查清楚凶手究竟是谁。 悲欢各异,戚卓倒是松了口气,险些要笑出声来,被顾新眉踢了一脚小腿才勉强憋住。 他咳了两声,道:“姜兄,既然如此,不如报官吧!” 姜浩一噎:这老奸巨猾的东西,和他女儿没关系了就同意报官了? 话虽如此……姜夫人却并不觉得足以解气,她怒目圆睁:“即便这贱奴不是凶手,也不能放过这她!若非她勾引在前,我的兴儿怎么会独自去那偏僻之处?他那般胆小的一个孩子……” 姜夫人声泪俱下,半点优雅也无,她恨恨道:“想来,戚家是不介意将这贱奴交给姜家的。” 躺在地上的宁婉娴眼中晦暗无比,似一团揉皱的破布被丢在地上,一听这话,浑身又止不住发抖起来—— 一旦被姜家带走,她只会生不如死! 她拖着身子爬到顾新眉脚边,似要抓住这唯一的救命稻草。 “伯母救我!不要啊伯母!婉娴愿入衙司调查!但求伯母疼惜我!” 姜兴非她所杀,送去衙司调查尚有活命的机会,但若是被送去姜家……只怕是死也不如! 顾新眉看着被宁婉娴抓住的裙摆,眼中也露出几分不忍。 可是……她虽厌恶戚玦,偏袒宁婉娴,但在戚玦洗清嫌疑后,她还是松了口气。 因为她心知肚明,戚玦姓戚,再下贱也是戚家人,但宁婉娴不一样,一个下人,可以很快撇清关系。 趋利避害,人之本性。 “戚夫人。”姜夫人的声音冷森森的:“难不成你要为了个下人破坏两家姻亲?” 闻言,顾新眉眼里再无半点恻隐,她将裙角一点点从宁婉娴手里抽出来。 宁婉娴眼睁睁看着触手可及的希望流走,眼中的最后一点神采也散去了。 顾新眉正襟:“高妈妈,去福安院,将婉娴的身契取来。” 宁婉娴就那般躺着,整个人死气沉沉,宛如槁木,似乎半点生机也没有了,有的只是无尽的疲惫。 戚玦冷眼看着这一切,无喜无悲。 姜家人绝非心软之人,他们只会让宁婉娴比进衙司更痛苦。 恶人自有恶人磨,宁婉娴确实活该,几次三番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若非戚玦反抗成功,此刻躺在这里的就是她了,没什么可同情的。 戚玦瞥了眼顾新眉。 不过宁婉娴也并非是无端端落到这个地步的,这其中有宁恒的贪赃枉法,有顾新眉自作聪明地打翻那一碗药,有宁夫人和何恭平的勾结,有背后那人的利用…… 但总之,和她戚玦都没关系。 宁婉娴再恨,再不甘,也挑错了人报复。 宁婉娴的身契被交到了姜夫人手上。 而这时,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她突然笑了起来,她撑着自己缓缓坐起来,眼却是看向了姜宜。 这般惨淡的人生,怎么着也得拉一个人下水吧! 被这般盯着,姜宜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姜夫人。”宁婉娴笑道:“您节哀,虽说你死了个废物儿子,但至少,还有一双好儿女,是不是?” 这无疑在姜夫人心上插刀,姜家的人见状又冲上去几个将她架住。 宁婉娴却嘶声道:“只是没想到吧姜夫人?姜兴的死和你的好女儿也脱不了关系!” 姜宜一急:“你说什么!” 凭什么凭什么!明明是共谋,她跪着,姜宜却能站着! “是我和姜宜共谋,要姜兴躲在竹亭,将戚玦这个贱人的清白毁了!哪里是我勾引的姜兴?那个废物也就只有你当个宝!就是说出戚玦和姜兴通奸这种话我自己都觉得心虚!戚玦再贱也不至于瞎!” “娘!她胡说的!”姜宜几乎急哭了。 “不然夫人以为姜兴怎么会听我的话?夫人若是不信,大可以将姜宜的侍女拷打一番,看看这件事和姜宜是不是有关!” 宁婉娴彻底疯了,铁了心不让姜宜全身而退。 “对了,姜小伯爷,你倒是绝情,看着自己的未婚妻这般受辱你也能半句话不说?”宁婉娴的嘴角淌着血,这般模样简直就是个女鬼。 这下轮到戚家人的表情变了。 宁婉娴道:“戚伯父,你没想到吧?你悉心挑选的贤婿,其实根本还没和我解除婚约,未解除婚约再聘,你的宝贝嫡女这是要去做平妻还是做妾?!” 抱着个鱼死网破的决心,宁婉娴将整个松鹤堂搅得一团乱。 戚卓要和姜家人讨要说法,姜宜跪在姜夫人脚边哭着矢口否认。 直到叙白走进松鹤堂,道:“将军,骁骑尉求见。” 一时间,所有人都是一愣,戚卓道:“哪位骁骑尉?” 叙白暗暗扫了一眼嘈乱的正厅:“宁家公子宁鸿康,军中立功,受封骁骑尉,陛下赦免其家人。” 万籁俱寂…… 如果是这般,那宁婉娴的去留便不能这般草率决定了。 顾新眉能把宁婉娴的身契交给姜夫人,是因为她是奴籍,可以由持有她身契的主人家发落。 但现在却不一样了,莫说宁鸿康的骁骑尉不过是一个小官,便只是个平民,那宁婉娴也是良家子,便是亲王也不能随意决定其生死。 宁婉娴也愣住了,脸上的嘲笑僵住,那双如死木的眼睛里盈盈闪着光,大颗的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如果是这样的话……老天真是给她开了好大一个玩笑!如果能早一天知道这个消息……她何至于铤而走险?何至于差点送了命……只差一点! 松鹤堂的门被推开,夹带着寒风,但宁婉娴丝毫不觉得冷,她回身。 只见一个男子,约摸二十,眼神中带着狠厉,那张原本和宁婉娴一般白皙的脸变得很黑,脸和嘴唇一样的皲裂着,一别数年,竟沧桑了不少。 他阴着脸环视一周,只对靖王行罢礼,就拿出一封卷轴,是圣旨。 一众人齐齐下跪,听宁鸿康读完那圣旨上的内容。 大抵就是,他充军期间立了军功,论功行赏赐其官职,其家眷恢复良人身份。 待众人起身后,宁鸿康俯身蹲在了宁婉娴面前,将她因为挣扎散落的衣服披上:“妹妹,我回来了。” 宁婉娴一下子扑到了宁鸿康身上,偎着冰块一般的盔甲,半点不敢撒手,她干哑着嗓子,先是小声啜泣,进而几乎是用尽力气地嚎啕大哭。 “……哥哥再不回来,妹妹就死了!” 宁鸿康的手在发抖,他低声问:“爹娘呢?” 宁婉娴哭得更大声了:“……爹娘被人害死了……哥哥为什么不早点回来!” 宁鸿康把宁婉娴抱着他的手放下,缓缓起身,先是向戚卓夫妇一拜:“戚伯父对宁家的恩情,鸿康没齿难忘,但还想请问伯父,婉娴究竟是犯了什么错,要将一个姑娘家折磨成这副模样?” 这般质问之下,戚卓没有丝毫客气:“恩情不敢当,只是了却与令尊少时之谊,方才宁婉娴已自诉,今日不论结果如何,都与戚家没有半分关系,并且在骁骑尉宣读圣旨前,宁婉娴就已经是姜家之奴了,戚家没有干涉他人家事的习惯,至于宁婉娴做了什么,还请骁骑尉自去询问姜家。” 姜昱和宁鸿康从前也算是一起长大的,他有些心虚地复述了今日之事。 宁鸿康也是一惊:“姜兴死了?” 震惊之余,他冷笑一声,瞪着戚玦,毕竟是战场上杀过人的,宁鸿康的眼神十分骇人。 戚玦岿然不动,裴熠却是默默挡在了她身前。 宁鸿康冷笑一声:“你们信了这丫头的鬼话,觉得婉娴是凶手?” 姜昱忙解释:“只是有关,并非凶手!” 红炉雪 第37节 宁鸿康搡了一把姜昱:“她性子多绵软一个人你不知道吗!” 姜昱比宁鸿康瘦不少,一下子就被推倒在地,引得姜家人赶紧上去护他。 宁鸿康把宁婉娴搀起,对靖王又一拜:“殿下,臣以为还是将此事交由衙司审判,以还舍妹清白!” 宁婉娴却是哭着哀求:“哥哥带我回家!我不要去大狱!” 宁鸿康俯身拍了拍她的肩膀:“别怕,几天就好,没人敢欺负你,等查清楚了,哥哥就去接你。” 纵使宁婉娴不甘愿,但凭宁鸿康的官职,还远不能在这种情况下动用权力带她走。 更何况他在军营中那般都熬过来了,在不用风吹日晒的监牢里待几天又怎么了?何必矫情? 衙司的人来后,将现场取证,又取了一遍今日东院宾客的陈词,便将宁婉娴和那两具尸体带走了。 …… 戚府终于安静下来。 但戚玦却心烦意乱,她私心是希望宁婉娴死的。 戚玦不讳直面自己的恶毒,更何况她本来也没有多良善。 宁婉娴这种祸端,留得越久就越可能生变。 而今最坏的情况就在眼前:一个弱小的敌人还没来得及除去,就猝不及防壮大了。 但似乎,无论是姜兴之死,还是宁鸿康回来,一切都有人在背后操纵。 怎么这么巧宁鸿康会在这时候回来?而且戚府在此之前也没有收到半点宁鸿康被赦的消息,否则宁婉娴但凡有别的出路,就绝对不会选择在今日放手一搏。 会不会是有人刻意拖着消息? 会不会这一切都被人算计好了? 敌在暗我在明,这种失控的感觉让戚玦觉得不安。 幽长的回廊上,面对戚玦若有所思地样子,裴熠没有打扰,只是默默走在她身边。 不知走了多久,叙白拦住了她,他道:“姑娘,将军请您去致悦轩一趟。” 第34章 死士 致悦轩。 戚卓似有些疲惫,他道:“环儿来了,坐着吧,想来你也累了。” 戚玦依言坐下,手里摩挲着那已经凉透的暖炉。 “害怕吗?” “什么?”戚玦一愣。 只听戚卓道:“今日害怕吗?” 戚玦默默,摇了摇头。 她道:“父亲可是想问环儿什么?” 戚卓点头:“中秋那晚的事情,方才,你母亲说了,我想听听你的说法。” 又是片刻犹疑,戚玦将中秋那夜和今日之事和盘托出,只是照例抹去了裴熠的那部分。 “我只是不曾想自己竟值得他们这般算计……兴许,我真的不该回来。” 她始终拿捏不准戚卓对她的态度,她不敢确定他是否能接受一个这样心思复杂的孩子,所以从祠堂那夜起,她在戚卓面前就一直将自己伪装成个让人生怜的弱者模样。 若说鲮山之事,戚玦还是完完全全在情急之下的自保,那今日,戚玦是真真切切亲手去算计旁人了,她甚至亲手扒了宁婉娴的衣服丢到姜兴身上。 所以,戚玦想要和之前一样,以苦肉计博得他爹的舐犊之情,用这种方法提醒他:她会遭这些罪,都是因为戚卓当年的始乱终弃。 却听戚卓道:“若爹再细心些,发现了中秋那晚的事,早早将她送走,兴许也不至于像如今这般闹出人命,无可挽回。” 戚玦怔住,她没敢和戚卓对视。 戚卓深深叹了口气:“环儿,你知道宁婉娴为何会落得这般吗?” 问罢,他又自问自答起来:“不光是因为她心术不正自取灭亡,更因为她无依无靠。而她能暂时逃脱处罚,也是因为,她的倚靠回来了。” 他看着戚玦:“环儿,你也有倚靠的。” 戚玦眼里有些不可思议,她抬头看着戚卓。 “你阿娘虽去了,但你还有爹,只要爹还活着,就不会让你陷入孤立无援,往后若是再有人欺负环儿,一定要告诉爹,晓得了吗?” 她的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爹和宁叔叔是多年的同窗,有些儿时之谊不能不顾,但你是爹的骨血,这件事情,爹定然是偏向你的。” 戚玦皱眉,飞快低下头去,不语。 片刻沉默后,她应了声:“……是。” 她面对戚卓,从一开始就是做戏多,真心少,哪怕到了此时此刻,她依旧不曾奢求过什么父女亲情。 但……人心肉长,平心而论,大部分时候,戚卓对她尚可,即便她仍因他当初的抛弃耿耿于怀,此刻心里,却多了几分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真情实意。 “早些回去歇息吧,想来这一日也是累了。” 戚玦点点头,起身就要告辞,却被戚卓叫住:“你的手炉,看着倒是个精妙玩意儿。” 戚玦一愣,不免心虚,这是裴熠的东西,而上一次,戚卓就提醒过她要和裴熠保持距离。 但戚卓并未多说,只道:“叫人换一炉炭再走。” …… 夜已深。 院子里来往人影稀疏,不比白日。 好在浓云散去,拨云见月,东院并不算暗,也让此长夜少了几分寂凉。 戚玦捧着暖炉穿过回廊,廊下灯影伴着垂落的竹帘一摇一晃,阑干的影子也随之摇晃……摇晃的影子里,一道影子被拉得很长,一片袍角被风卷起。 戚玦眨眨眼,只见回廊尽头,一道玄色的人影动了动,月色之下十分朦胧,怀间似抱着一团光,看着并不真切。 戚玦走近,那一道影子的主人背对着她,半靠在柱子上,束得高高的马尾,发梢和狐裘混在一起,被风吹得小草般轻晃。 “裴熠?”戚玦唤道。 那人转过头来,看着戚玦,眼里上有些倦意,看样子是在这里等了许久,都要睡着了。 “阿玦?” 只见裴熠的脑袋被毛茸茸的狐皮领围住,显得小小一团。 他手上还拿着只素白的鲤鱼灯,鲤鱼灯几乎是被他抱在怀里的,她眸间映着昏黄的灯影,见了戚玦,略带疏离感的眼睛柔和了不少。 “你在这做什么?”戚玦道:“冷吗?” 她把暖炉塞到裴熠手里,裴熠把鲤鱼灯的把手用手臂夹着,腾出手来后,两人便似在竹亭雅苑那日一般,一同捂着同一个暖炉。 “我明天就要走了,想来见见你。” 想来见见你,所以就来了,没有旁的解释或理由。 “对了,”裴熠道:“你去松鹤堂的时候,我去抄了一份今日宴会的名单,还查到了宾客和随从的踪迹,我瞧不出什么问题,你也看看。” 裴熠说着,从暖炉上分了只手出来,从怀间取出一个小册子。 戚玦接过,借着鲤鱼灯的光线粗略看了看,事无巨细,惊叹于裴熠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找到这么多有用的信息之余,她摇头:“这里记录的行踪看着都十分正常。那人神出鬼没,到现在我们都摸不清他的身份,想必他也不会轻易在行踪上露出马脚。” 不过,其实还有一个人,戚玦对他总带了几分怀疑,只是此刻她在犹豫要不要问出口,那个人就是……靖王。 如果是他,又为何要杀姜兴呢?处心积虑在戚府安插宁夫人又是为什么? “我也无法确定是不是父亲。” 戚玦能猜到的东西,裴熠也总能默契想到。 他补充道:“父亲的事情我并非全部知晓,我不常在他身边,他许多事都瞒着我。” 戚玦点了点头,蓦地,她话锋一转:“你分明一直和我待在一起,怎么能一下子觅得这么多人的行踪?” 裴熠却是偏过视线,低低嘟囔道:“好霸道一个人,只许你有事瞒我,偏我就不能有吗?” ……还怄上了。 戚玦自知理亏,也不再追问,裴熠却主动补充道:“以后再告诉你。” “好吧。”戚玦眉头一挑:“说正事,你回盛京之后,我打算继续调查此事。” 如今背后那人一再想要她的性命,已经不是单靠她避祸就能躲过的了。 戚家人的内斗再烦人,比之这些刀刀要命的谋算,简直小巫见大巫。 “我回盛京后也会继续查,我会找到鱼符的主人。”裴熠亦道。 “嗯。”戚玦看着他:“你小心点。” 两人顺着长廊并肩而行,裴熠拎着鲤鱼灯,戚玦拿着暖炉,二人就这么慢慢悠悠走着。 裴熠将鲤鱼灯高高举起,透着明纸瞧灯里的烛火,轻轻吹着灯笼,吹得一摇一晃,脸浸在光里,雪白的脸上映着暖黄的光,很好看。 “何时买的这个?”戚玦问。 “刚刚。”裴熠答。 “你刚刚去了北岸?” 见戚玦的眼睛睁得圆圆的,裴熠一笑,露出颗虎牙:“没有,是今日南岸有一处庙会,庙会里的小贩收摊回家路过戚府,还剩一个没卖完的,我想你会喜欢,便买下来了。” 说起来,戚玦竟还没准备为裴熠践行的礼物,裴熠送了她这个鲤鱼灯,她该送什么呢? 戚玦正想着,裴熠突然停了下来,手在怀里摸索着,不知在找什么。 他翻出了几个小东西,将东西摆在栏台上,煞有介事道:“阿玦,你坐过来。” 戚玦在栏台上坐下,裴熠道:“你伸手。” 见他这般认真,戚玦也很配合地伸出右手,便见裴熠将个什么冷冰冰的,似金属做的玩意儿套在她手腕上。 红炉雪 第38节 和裴熠软糯的长相不同,他的手指总有些粗粝的触感。 “好了。” 戚玦定睛一看,只见手腕上多了个紫铜制成的似护腕一般的玩意儿,正中间是一个狼首,一双眼睛由宝石制成,闪着绿莹莹的光。 “这是何物?”她问。 裴熠拿起她的手腕朝向空旷处,两根手指按住狼的一双眼睛,那狼嘴里便冷不防咻地射出冷箭。 “暗器?”她惊叹道。 裴熠点头,似分享自己的爱物一般,脸上笑盈盈的:“你不是不要我送你镯子吗?我想了想,换个东西也是一样的,这个是狼首袖箭,我走之后,你可以用它护身。” 还没等戚玦捣鼓清楚袖箭,裴熠又拿出一物,是个比手掌还短些的匕首,上面刻着精致的云纹。 裴熠道:“这不比狼首袖箭精妙,只是把寻常匕首,但更轻巧锋利些,但上面的链条可以拴在脚腕上,以备不时之需。” 这些东西虽小,但看着每一样都价值不菲,被塞了这些东西,教她这个两手空空的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其实也没有那么险象环生,你别担心。” 裴熠神情一黯:“阿玦姐姐,我知道你有事情要做,我不会劝你也不会阻你,但我希望等我再来找你的时候,你是平安无事的。” 见他一副黯然神伤的模样,戚玦不禁戳了戳他的脸蛋:“放心吧,别愁眉苦脸的,我这么厉害,没人能将我如何。” “我真的会回来找你的。”裴熠看着她,黢黑的眼里盈盈摇晃着鲤鱼灯的昏黄烛光:“你要相信我。” 戚玦一愣,点了点头:“当然。” 裴熠的神色有所舒缓,他默了默,忽然又道:“姐姐,你左手上的那个长命缕……” “怎么了吗?”裴熠似乎很在意她手上的这玩意儿。 “没什么。”裴熠飞快道,随即又敛眉低头看着脚尖,他笑了笑:“这长命缕是个有灵性的东西,戴着能保平安,你……千万要一直戴着。” 说罢,他又补充道:“这些都是我听鲮山寺的老僧说的。” 看着腕上平平无奇的长命缕,戚玦愣了愣,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道:“我始终没遇到这东西的失主,只当萍水相逢,它与我有缘,我会好好留着的,多谢你提醒。” 在戚玦没注意到,黑暗里,裴熠听着这话的耳尖隐隐泛红…… 他啊,改主意了,这长命缕就是该长长久久地拴在阿玦姐姐身上才好呢! …… 裴熠坚持要陪着戚玦到梅院,本想让绿尘送他回去的,但裴熠说自己脚程快,无需人送。 还没等戚玦去叫人,再回头,裴熠便无声无息地不见了踪影,留下她一个人抱着鲤鱼灯,手上戴满了他送的东西,独自站在梅院庭中。 今晚戚玦是睡不着了。 她坐在灯下翻看裴熠给她的册子。 的确,每一个宾客的行踪,甚至是他们的随从仆妇的行踪都没有任何问题。 那么,还能是谁呢? 寝屋的躺椅上,琉翠的呼吸均匀有秩,这小丫头平日里心思少,能吃能睡的,入冬后不论是个子还是肉都长了不少,此刻正睡得脸红红的。 今天早上还因为睡过头,穿着没熨的衣服就出门,还被厉妈妈责骂了,说她:“作为姑娘最近身的人,旁人眼里就是主仆一体,你这般出去丢的是姑娘的脸。” 也是心大,转眼那身衣裳又被她皱巴巴挎在椅背上了。 戚玦不禁轻笑一声。 突然,她的笑僵在唇边…… 最近身的人……旁人眼里的主仆一体…… 那么,会不会有一种可能…… 戚玦脑子里一闪而过的灵光,暂无佐证,但这个猜测却让她背脊发凉…… 突然,身边的窗子传来笃笃声。 戚玦恍然一惊,手里却是攥紧了裴熠给的匕首,她将窗户打开一条缝隙,心头一松。 “裴熠?” 他怎么回来了?而且看这般风尘仆仆的样子,想必又是翻墙来的。 她打开窗,让裴熠进来,说是不妥,但这般在外面被人发现了只会更不妥。 裴熠似乎有急事,也不推辞,灵巧地翻进来,便在戚玦对面坐下。 琉翠似乎是察觉了什么动静,在睡梦中轻轻哼了一声。 戚玦摇头:“无妨。” “我有事同你说。”裴熠轻声。 “我也有事同你说。”戚玦顿了顿:“你先说。” 裴熠呼吸尚有些急促,像是跑来的:“我忽略了一件事,姜兴被杀的现场,他身上捆着绳子,但,他的小厮没有。” 戚玦并未亲自去过姜兴被杀后的雅苑,原本这两个人都是被戚玦和裴熠亲手捆上的。 “我要说的,也是此事。”戚玦道。 这个细节,无疑证实了戚玦的猜想:会不会,动手杀姜兴的人,其实就是……他的小厮。 这个猜想未免大胆,但所有进入戚府的人,唯一行径没问题,又同时有机会下杀手的人,就是这个全程参与这件事,却又始终被忽略的人。 二人缄默,心中却想到了同一件事:死士。 那些大家族豢养的死士,毫无人性的工具,是大家族铸的一把刀,无条件执行主人的任何命令,哪怕是自戕。 这个猜想也意味着一件事:那人也许并不是冲着戚家来的,他极有可能在众多朝臣的身边都埋下了自己的内奸。 是谁? 为何绕了一大圈最后只杀了姜兴? 那人要做什么? 为何埋下这么多细作? 探听消息? 还是…… 谋夺江山。 第35章 时疫 两人各怀心事地对坐着,看着天边一点点露出鱼肚白。 看着自己手上叮叮当当挂着的一堆东西,愈发犯难。 收到礼物自然开心,可到了回礼的时候,她却一筹莫展。 毕竟她身无长物,做个暖炉套子已经是贻笑大方了,也亏得裴熠不挑剔。 而且,她的钱都在万姨那置办铺子去了,每个月的月钱就那么点,一院子的人都还指望这点钱过日子。 如今她好东西买不起,便宜货送不出手,十分尴尬。 思量许久,自己通身看着略值钱些的就是她娘给的那块玉玦,但偏偏玦有断绝之意,当初她爹娘就是因此相决绝的,她若把这个送出去,裴熠不知道要怎么闹脾气。 一筹莫展之际…… “姐姐,你陪我去北岸玩会儿吧?”裴熠忽然道。 “你要去北岸?”戚玦一叹。 眉郡南岸良田肥沃,多为乡野村镇,不及北岸繁荣,更不及北岸有趣,她们平日里若是采买的东西多,都是要专程行舟去北岸的。 此刻天才蒙蒙发亮,西边的天际都还是浑厚的蓝紫色,正是一天里最冷的破晓前。 单看窗户里面结着的水珠子,都能想到此刻外面该冷得像浸在冰水里一般。 “再过几个时辰我就要走了,只当是再陪我出去逛逛。” 裴熠的眼睛闪闪发亮,直教人难以拒绝。 想来也是,他将要回盛京,但回的却是道观,盛京的繁华,眉郡的世俗,都即将与他无关。 “好,咱们去。” 戚玦也轻手轻脚翻出了件帔风,红色的,滚着毛边,里面夹的是棉花,远不及裴熠那件精致有分量,但却明艳许多。两个人走在肃杀的寒冬里,这抹红色平添了些许生气。 戚玦甚至没考虑这个时辰是否有摆渡人,出戚府的大门要怎么躲开守备,若是被发现了要遭什么罪。 总之,她一反常态地冒失。 于是乎,两人便这么一路冒失上了一艘渔船。 算是运气好,眉江上还有渔民趁着起江雾前出船。 眉郡虽地处边陲,但民风淳朴,那渔人便载了他们一程。 到北岸的时候,许多铺子还门户紧闭,倒是有些菜贩子已经挑着满满两簸箕出摊了,菜叶子上都结着冰,但人却是满头汗珠。 这样的早市,寻常人家的都不一定来得这样早,多是些开酒肆的,和一些大户人家的厨娘来采买,像他们二人这样打扮精致,又生得格外玉雪可爱的公子小姐,便格外突兀。 但两人却饶有兴致地走街串巷,时不时还被些年长的贩子搭上几句话。 直到街上的车马声响起,叫卖声响起,直到天彻底大亮。 好些铺子开门了,戚玦在家在眉郡还算高档的店里买了个好看的玉珠子,玉珠子做成了茉莉花的样式。 她让店家帮她钻了孔,编在暖炉套子收口的络子上,店家颇觉暴殄天物地摇摇头,还是依言做了。 虽说看着像样了些,但扑面而来的朽木雕花之感,还是让戚玦难堪。 幸而裴熠喜欢得紧,仔仔细细地收好了,却非要将暖炉留给戚玦。 说得好听这叫“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往不好听了说,叫买椟还珠……她真担心裴熠这样的会被人骗。 玩乐了一阵,还吃了小馄饨,二人踏上了客舫。 此刻太阳升起,江面上波光粼粼,云雾邈邈,也不似天亮前那般冷得刺骨。 红炉雪 第39节 靖王一家走的时候,戚家老小都起了大早,大门前穿戴整齐相送。 一路送到了码头,同行的还有姜家人的队伍。 姜兴死得离奇,但,一则,姜兴的尸骨等不得,需要先行一步回盛京安葬;二则,姜浩依旧驻在眉郡,案子他能继续跟进;三则,今日眉郡南岸一处村子冒出一种怪病来,姜家人担心是时疫,更不敢久留。 走之前,戚卓还连夜将婚事给退了,倒是眼高于顶的姜家人几度挽留,说了好些言之凿凿的鬼话,最后还是戚玉瑄不卑不亢地亲手撕了婚约以示断绝。 总之,码头前,姜家人和靖王一家上了客舫,一路北上。 来省亲还省出了具棺材,姜家人估摸着要这般一路撒金银钱到盛京,那场面也太诡吊了些。 拜别的时候,裴熠从船里探出脑袋。 他的脸逆着朝阳,看不清表情,但戚玦可以感觉到,他在看着自己,说不准,那颗小虎牙也钻出来了。 想到这里,她迎光眯着的眼里,也泛起几分笑意。 说不准,真的会再见面。 …… 只是…… 次日,竹亭。 戚玦顶着一摞书跪在蒲团上,不管是腰还是手都似要断了一般。 柳吟斜睨一眼:“五姑娘仔细顶好了,还有半柱香的时间,若是一时手滑,那——我只好再点一柱了。” “是……” 戚玦挺直了脖子。 是了,往常的字都是裴熠替她写的,她还哪记得这档子事? 戚玦兀自跪着顶书,柳吟照常讲课。 末了,她宣布:“明日起休沐,姑娘们也别忘了温习,以免落下功课。” 闻言,戚珞几乎就要站起来欢呼,却听戚瑶问:“先生,离过年还有一月余,怎么这么早休沐?” 戚玉瑄道:“可是因为时疫?” 柳吟点头,露出几分愁色:“前些日子南齐的一个商队在眉郡的村子借宿,那个村子便逐渐有人染病,起初只觉得是伤寒,待到有人因病去世的时候,这病已在城中传开,姑娘们这些日子便别出门了,好好保重身子才是。” 南北两国虽针锋相对,但并未禁止通商。 那队人马已然回南齐,这场时疫究竟是意外还是刻意为之,已难以深究。 …… 接下来的日子,戚玦便被拘在梅院中,日日睡到日上三竿,醒来后或是练箭,或是舞剑,倒也有些进益。 只是,姜兴那个案子几经调查终是无果,竟也成了一桩悬案。 冬渐深,眉郡的时疫愈发严重,正是采办年货的时候,北岸的街市却只有寥寥数家店还开着,无处不寂寥,唯有纸扎铺的生意较往日好了不少。 因为时疫之事,戚卓更是整日不落脚,听说顾新眉为此日日佛前祷告,愁得眼角的皱纹都多了好几条。 如今就连戚府的杂役和府卫也有几个染病的了。 厉妈妈不知从哪听来的方子,拿了艾草和醋放在铜锅里用炭炙,一日要熏上三次,弄得梅院里酸苦之味经久不散。 琉翠叫苦不迭:“不是说这次的时疫状同伤寒,只要煎了药吃,半个月就能痊愈吗?怎么都这许久了,反倒愈发严重?” 小塘摇了摇头,道:“只是有不少人靠吃伤寒药挺过来的,但多是些身子硬朗的壮年人,而且这些日子来,便是伤寒药也被哄抢一空,尤其是其中一味知母,已经到了千金难买的地步。” 琉翠嘴巴张了张,片刻后,道:“整个梁国只有眉郡闹时疫,把其他州郡的知母调用过来不行吗?该不会……朝廷那边不打算管咱们了吧?” 时疫闹起来后,药材短缺,且盛京那边下旨,凡出城者格杀勿论,市井中已然流言四起,说朝廷打算效仿凌朝,将闹时疫的城池封锁,直至染病之人死尽。 琉翠刚说完,就被绿尘拍了一下脑袋:“别什么话都往外说。” 琉翠哎哟了一声,悻悻闭嘴。 “缺药材是其一,若是时疫再无缓和,只怕下一步就是饥荒。”看着窗外,戚玦面色凝重。 而饥荒再下一步,就是暴乱。 见众人噤若寒蝉,戚玦一笑:“倒也没那么严重,新官上任尚有三把火,今上初登基,正是立威的时候,若是这场时疫处置得宜,于稳定朝政大有益处,陛下不至于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虽说如此,但这也只是戚玦安慰人的话,此地天高皇帝远,变数太大,这场时疫的结果如何,还真没有人敢断言。 …… 入夜后,天上洋洋洒洒飘起雪,不过两个时辰就在地上落了厚厚的一层,这应当是今年来最大的一场雪了,天寒地冻,又逢天灾时疫,只怕眉郡的处境愈发艰难。 夜里,戚玦忽然惊醒。 她起身,只见床前,一只金被银床的胖猫正瞪着个翠绿的眼睛看她,见她醒了,喵地叫了一声。 这些日子阿雪常跑到她这来,在她脚边翻着肚皮,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从她这骗了不少荤腥,所以对阿雪的造访,戚玦并不意外。 她起身,草草披了件衣服。不知为何,有种强烈的直觉,驱使她打开了房门。 门一开,风雪便卷了进来,她打了个寒颤,但瞬即,人就愣住了。 “……你怎么了?” 来者是戚玫,只是她只穿着单薄的中衣,头发散着,天寒地冻的,竟就这么赤足站在门口,发丝上还粘着雪,小脸和手脚都冻得红红的,显然是站在这有一会儿了。 对视只一瞬,戚玫就飞快低下头,可戚玦看得清楚,她的眼睛分明是哭过的模样。 戚玦探出身子,朝月洞门的方向看了一眼,隔壁桐院的灯都熄了。 “伺候你的人呢?” 戚玫不语,但身子却是止不住战栗。 再这么下去,不冻死也要生病。 戚玦道:“先进来吧。” 见她还有几分踟蹰,戚玦便拉着她进来,又把门关上,漫天的雪也被关在门外。 这动静也惊醒了守夜的小塘,她睡眼惺忪起身,显然也十分诧异:“六姑娘?” 没等戚玦吩咐,便赶紧找了条毯子将她裹住,把人推到火笼边上坐着,还从暖壶里倒了热水给她。 “你怎么了?”戚玦又追问了一句。 戚玫这才颤抖着身子,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平日里的脾气一点也不见了,圆圆的眼睛红红的,看着煞是可怜:“我阿娘病了……他们说是时疫,说她要死了……” 第36章 慧心 戚玦心里一惊:“怎会?” 戚玫呜咽着摇头:“祠堂本就比别处阴冷,那些人见风使舵,见爹这些日子没在家,便处处苛待,给的炭火也不足,今天傍晚的时候就病倒了,大夫来瞧过,说是……得了时疫……” 慧姨娘因为上次那件事,被关在祠堂已大半个月。 戚玦默了默,道:“母亲知道吗?” “嗯。”戚玫低着头,带了些鼻音:“可她不会给阿娘治病的,爹也没回来,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病已经死了好多人了,我害怕……” 戚玫忽然抬头看着她:“五姐。” 这突如其来的称呼,叫得戚玦有些恍惚。 “我想去看看阿娘,只远远看一眼……” 戚玦顿了顿:“先穿好衣服吧。” 戚玫看着她的眼中一闪,露出几分惊诧,似有什么话要说,终究是咬着嘴唇咽了下去。 尽管小塘劝阻,但戚玦还是让戚玫穿上了自己的衣服,二人便这么顶着风雪,悄悄出门去了。 戚玦的衣服对戚玫来说有些大了,姜黄色的裙摆曳着地,戚玦则穿着件红袄,沾了雪水,在肩膀上漫出大片深红。 梅院在东南角,而祠堂在西北方向。 这一晚的雪下得很深,每一步都留下一个脚印。 戚玦提着的灯笼撑着伞,整个人被风吹得一步一晃,她能清晰感觉到,戚玫挽着她的手抓得很紧,身子也紧紧偎在她身边。 无暇去思考为什么戚玫会选择来找她,只是这种被依赖的感觉,似乎隐隐触及了她心底某些记忆,让她觉得熟悉。 这也许也是她答应帮戚玫的理由吧。 这么想着,约摸在半个时辰后,两人终于到了祠堂。 祠堂是有人值夜的,她们若从正门进去,必然受阻,于是便沿着外墙,她找到了适合翻墙的位置。 只是没想到裴熠翻起来得心应手的墙,她爬起来竟这般艰难,更何况她还要带着戚玫一起翻。 两人从墙头跌在积雪里,满头满身都落满了雪珠子。 戚玦带着戚玫到了裴熠常爬的后窗,敲了敲。 不多时,窗户一响,打开了一条缝。 那个身姿丰美,面若桃花的女人,似乎消瘦了不少,也憔悴了不少,头发枯燥地耷拉着,被风一吹,不禁咳了两声。 “娘……” 一见到慧姨娘,戚玫便忍不住哭了。 待看清楚来人后,慧姨娘砰地一声关上了窗户:“姑娘来这里做什么!” 戚玫伸手扒在窗棂上,不顾风雪就这么浇在她身上:“娘,我想你了,你一个人怕不怕?” 里面的人沉默,片刻后,才哽咽着:“姑娘,回去吧,这病会过人的……” 闻言,戚玫哭得更加凄切:“阿娘,咱们等爹爹回来……爹爹回来就没事了,有许多人都治好了的!” 慧姨娘却并未应她的话,而是道:“姑娘既然来了,我有几句话要交代姑娘……” 戚玫一愣,随即拼命摇起头来:“我不听!娘你别胡说!你会没事的!” “玫儿!听娘说!” 慧姨娘带了些哭腔:“……姑娘千万不要和夫人作对。” 红炉雪 第40节 或许是因为生病,她说话的时候很吃力,顿了顿,她续道:“……我跟了她十多年,自小就在她身边,她的脾性我知道,你不去招惹她,她是无论如何对你下不去手的。” 戚玫咬着嘴唇,不闹不叫,只是呼吸无法控制地发出呜咽。 她眼巴巴盯着那窗户,眼泪唰唰掉着,雪落在脸上,转瞬化开,把脸冻得通红。 “当初是我背着她和你爹一处的,你爹这些年待我很好,可旁人眼里我就是背主求荣……她恨我是我该的……可你不一样,她再不喜欢你,也从未对你使过什么阴私手段,往后……往后阿娘不在了,姑娘凡事要多忍耐,万不能……似从前那般任性……” “阿娘……” 戚玫没忍住,趴在窗外泣不成声。 呼啸的风雪,穿过后窗与院墙狭长的夹道,利如锋刃,尖锐刺耳,声嘶如泣。 又缓了一阵,里面的人道:“五姑娘。” 听到对方在唤自己,戚玦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后赶紧应了一声:“姨娘请讲。” 慧姨娘说话的时候,呼吸有些粗。 “……往日奴婢有眼无珠,对姑娘不敬,如今落得这个地步,是我遭了报应,还往五姑娘大人有大量,不要和奴婢计较。” 戚玦叹了口气:“姨娘言重,琐事罢了。” 里面的人续道:“……五姑娘,玫儿这孩子年纪小,有许多事她不懂,我只恨从前将她养得太过骄纵了些……姑娘,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往后我不能护着她了,我只求你……” 慧姨娘的说话声停了停,片刻后,道:“将军虽疼爱玫儿,但他毕竟儿女众多,总有无暇顾及的时候……我求五姑娘,往后替奴婢照应这孩子,让她不至于落得孤苦无依!奴婢求您了!” 闻言,戚玫扒在窗外的手扶着墙,双腿虚软地蜷了下来,对着屋里的方向跪下了身子,额头抵在外墙上,哭得愈发声嘶力竭。 戚玦心里泛起一抹苦涩……想起了梨花巷大火的那个夜晚……娘是不是也曾这般祈求让她活下来? 直觉告诉她,这样的托付太过沉重,多管闲事只会平添负累。 可…… 片刻沉默后,戚玦应声:“好。” “五姑娘的恩情,奴婢万世为报!下辈子给姑娘做牛做马以报此恩!” “娘!我不要!我只要你活着!”戚玫的声音哀恸不已,她抓着戚玦的裙摆摇晃:“五姐你快告诉娘,说你不要照应我!让她自己管我!五姐你快说啊!” 还没等戚玦再开口,就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慧姨娘得呼吸变得急促:“有人来了!姑娘快走!” 烛光和脚步声越靠越近,戚玦赶忙拉起跪在雪地里的戚玫离开。 墙头上,二人看见那窗户开了。 窗户里一片黑暗,唯有借着雪光能依稀看见,一个头发散乱的女人,肩膀有些佝偻,用手撑着窗棂,看着这里的眼中,带着浓烈的依恋与不舍。 …… 梅院。 戚玦不知该如何宽慰,便由着戚玫窝在她床上哭了半宿。 戚玫又冷又累,不多时便迷迷糊糊睡着了。 油灯如豆,戚玦坐在桌前,昏黄的烛光洒在她脸上,勾勒着她的侧脸,尖翘的鼻子和飞挑的眼角被冻出的泛红尚未褪去,只是眼神却总带着沉思时的利芒。 她的手指敲打着桌面,片刻后,那只手攒成拳,似做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 她抬头,对小塘道:“去叫绿尘来。” 自己则寻了件她练箭时穿的一件厚实又利落的天青色窄袖襦裙,转而将满头青丝高高束起, 绿尘来的时候,戚玦正在梳头,从小塘嘴里大约也知道了前因后果,见戚玦这般,她问:“姑娘不会是要出门吧?” “是。” 说话间,戚玦又用根檀木簪将一把头发牢牢盘在头顶。 “不行!”绿尘道:“如今外头何等危险?若是有什么差池,万老板那边该如何交代?” 戚玦却道:“我此去就是要去找万姨,绕开人多的地方,小心些便是了。” “姑娘为何执意要去?”绿尘道:“姑娘三思,如今凶险的不光是时疫,要知道,有些人走投无路的时候,是会变成亡命之徒的。” “找知母。”戚玦道:“若是能找到,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绿尘眼里闪过一丝错愕,在她的印象里,戚玦和桐院的关系并不好,又何必为此去冒险? 但片刻后,她还是坚定道:“那我陪姑娘去。” 小塘本以为绿尘还能劝劝戚玦,一听这话,她劝阻道:“姑娘,太危险了……” “五姐。” 她们正说话,戚玫迷迷糊糊睡了还不到一个时辰,却自己醒了。 她下床,三两步小跑过来:“你带我一起去。” 戚玦一愣,只见戚玫声音还带着几分睡意,那双圆圆的大眼睛因为红肿小了一圈。 “你不害怕?” 戚玫坚定地摇了摇头,犹豫后又点头:“可是若是什么都不做,我只怕会抱憾终身,五姐,你就带上我吧!” “等天再亮些,这会子江上没船。”戚玦道。 戚玫眼中一喜,连连点头。 小塘见劝不住,便只好紧赶慢赶,给她们用棉布缝了面巾。 天破晓,戚玦让戚玫穿了身琉翠的衣服出门去,头发和戚玦一模一样的盘了起来。 戚玫本就是偷跑出来的,不可能回去拿衣服,戚玦的衣裳对她来说,也宽大了些,也唯琉翠有与她身量相近。 倒是戚玫,那般娇生惯养到连自己穿衣服都有些笨拙的人,平日里让她穿丫鬟得衣料子,必然是要闹脾气的,这次却半句怨言都没有。 绑上遮蔽口鼻的面巾,三人就这么出门去了。 第37章 非正经交易 只是,眉郡的形势远比戚玦想象的严重。 同样是清晨出门,甚至比半个月前裴熠来找她的时候还更迟半个时辰,但街市上早已没有了上次出门时遇到的商贩和采买之人,冷清得可怕。 一夜大雪后,街上的积雪无人清扫,踏上去沙沙的。 路边多了不少蜷着的流离失所之人,隆冬里衣裳残破,一个老妪怀里抱着个孩子,看不清是男是女,甚至,是死是活。 抬头间,老妪和戚玦对视了一眼,那眼神同看那一石一木没有任何区别,转而,又低下头去。 街市上门户紧闭,唯有几家还还开着的铺子,看清了后发现是纸扎铺。 路边,有些人蹲着,蒙着面,用棍子搅弄火堆,似在烧纸钱。 没走几步,又见有人在烧东西,浓烟滚滚,给整条街都蒙上了一层霾,那意味不明的味道,似乎是桐油混着焦骨的气味。 “这是在干什么……”戚玫死死抱着她的手臂,细细颤抖着。 戚玦不答,和绿尘对视一眼,大抵猜出这在烧的是什么了。 透过浓烟,前面似乎有一群人过来。 三人退到路边。 被烟霾挡住视线,看不清来者,只知道这群人通身素白,伴随着竽声,锣鼓声,鞭炮声。 噼里啪啦的火花在浓烟中迸裂,烟雾愈发浓厚。 嘈杂间,还若有若无透出些哭喊。 哗啦啦,有什么东西落到她们面前,戚玦抬手摘下落在脑袋上的一片,看清后,是金白钱。 戚玫缩着脖子,拍了下她的手,拍掉了金白钱:“你别拿这个!” …… 就这么踽踽而行,待她们到临仙楼的时候,天已褪去最后一点夜色。 临仙楼门户紧闭,是开门的侍女认出了绿尘和戚玦才放她们进去的。 因为一连大半个月门可罗雀,万姨看着满面愁容的,头上那朵殷红的芍药都不戴了,只是脸上依旧砌着厚厚的一层脂粉。 见戚玦来了,身边还跟着绿尘,万妈妈当场就要揪她的耳朵,却被躲开了。 戚玦阻拦道:“万姨,我有要事求你。” 厢房。 万姨的手指勾着头发,道:“环儿要找知母?” 戚玦点头。 万姨皱了皱眉:“你若早几天来或许还有,如今是半点都买不到了,只有药铺每隔几日有一批到货,不过价格早已是一两知母一两金,便是如此,还是会被哄抢一空,有时候还没来得及出售,便提前被送到权贵府上。” 戚玫的脸色愈发苍白,闻言,忍不住低头啜泣起来。 可,什么人算权贵呢? 现如今,连戚府都找不出一钱知母。 她只觉烦闷,一个人离开了厢房,走到廊上。 临仙楼是眉郡数一数二的的花楼,她在这养伤的时候,常从这里往下看花楼大厅,总是一派歌舞喧哗,脂浓粉香,如今却只有三两桌客人。 此情此景,连花娘都懒得打扮了,好几个坐在楼上的走廊喝得满面桃花,调笑间,发髻松散,香肩微露,竟也别有一番风味。 愣神之际,她看到回字形走廊的对面,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 那人和她对视一眼,倒也没躲。 戚玦顿时灵光一闪,走了过去。 待走到那人身前,她莞尔:“玄狐主,幸会。” 那少年人细长轻挑的眼睛带着几分笑意,不同于那人风尘仆仆的打扮,穿了身绣着金线的暗紫色锦袍,不像行脚商,倒似个纨绔。 他慵懒地倚着栏杆,闻言,漫不经心抬头,眼里还有几分倦意:“这位姑娘怕是认错人了,在下陆良。” 说着又站直了懒散的身子,朝戚玦逼近了几分,居高临下看着他,别有意味调笑道:“不过,倒是稀奇,你一个姑娘喜欢逛花楼?真是好雅兴。” 红炉雪 第41节 戚玦面不改色:“狐主不也一样在此?” 陆良撇嘴:“如今又出不得城,连日无聊,便只好来此寻些美人解闷喽。” “可惜可惜,都是些庸脂俗粉。”他微微一笑,又逼近些:“倒是这位小美人……” 话音未落,便见戚玦往后退了一步,依旧背脊挺直,微笑着道:“如今时疫正盛,咱们还是站远些说话。” 陆良顿了顿,轻笑着叹了口气,手撑在栏杆上,了无兴致地看着大厅:“唉,真可惜,这般不识逗。” 戚玦却不理会,带着几分锐利的双眼直视着他,只道:“明人不说暗话,我有一笔生意要和狐主相商。” “哦?”收起了几分轻佻模样,陆良道:“但是上次,可是你坏了我的事,我尚未同你算账,你如今倒送上门来了,我为何要帮你?” “那是因为你自己力不能及。”戚玦毫不留情道。 不等陆良反驳,戚玦便续道:“世间的人和事盘根交错,玄狐做事,向来是一单事一单清,若是用上一单交易影响下一单,玄狐这生意还能做吗?” 陆良气极反笑:“你知道的还不少,靖王世子同你说的?他倒是不避讳。” 戚玦不答,只道:“更何况,这不是帮忙,而是交易。不如去狐主的厢房借一步说话,听听是什么事再决定也不迟。” 陆良抱着手臂啧啧摇头:“现如今的姑娘家真是不得了,主动要进男人厢房啊?” “五姐!” 戚玦的一个白眼还没来得及翻完,便听见一声惊呼,接着,就看见戚玫朝她这边跑过来。 戚玫张着手臂横在戚玦面前,带着戚玦往后退了好几步,人险些都没站稳。 她冲陆良咬牙切齿道:“你这贼人想对我五姐做什么!” 对眼前的突变,陆良愣了愣,笑道:“奇也怪哉,你们家的人是不是对逛花楼格外?” “陆公子。”戚玦虽明知道陆良不可能是这人的真名,但还是及时变化称呼道:“我方才所问之事,公子觉得如何?” 看着戚玦神情认真,陆良上下打量了她一阵:“走吧。” 戚玦跟了上去,只有戚玫摸不着头脑,对着陆良煞是警惕:“去哪?” 陆良也不回头,走在前面,不知是不是有意,他的声音慢悠悠拖着,慵懒间带着些许笑意:“自然是——去本公子的厢房喽。” 戚玫顿时色变:“五姐!你怎么能去他的厢房?这贼人看着就不是什么好货!上次在鲮山,他……” 陆良突然驻足,正和戚玦说话的戚玫没注意,一下子撞在他背上。 他回身,冷脸啧了一声道:“小孩子别捣乱,还有,下次议论别人的时候最好避讳些,尤其是,不该记得的东西别往外说,不然……” 陆良伸手,对戚玫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不然你这条小命,可就没有了。” 戚玫昂头瞪他,那双狭长轻佻的眼睛冷下来有种说不出的威压,她挡在戚玦身前,刚哭过的眼睛一瞬间又浮起水雾,护着戚玦的手却没有放下来。 见把人吓哭了,陆良那难得的正经又一次烟消云散,皱起了眉头,手指推着晃了两下戚玫头顶盘着的发髻:“不是吧!我长得这么吓人吗?” 戚玫咬着嘴唇瞪他,发出几声又气又怕,还带着几分委屈,却又被压抑着的呜咽。 “陆公子。”戚玦按下戚玫张开的手臂,把人拉到身后,道:“正事要紧,我只问几句话,待问完了,陆公子有的是时间寻小姑娘开心。” 陆良讪讪带路,倒是戚玫,抱着戚玦的手臂,瞪着陆良的后脑勺颇为不甘,嘟嘟囔囔的不知道在骂些什么。 …… 厢房。 陆良在桌前坐下,慢悠悠道:“说吧,杀人还是越货?” “找知母。”戚玦道。 “不做。”陆良想都不想就拒绝了:“不谋财不害命,做着没意思,更何况想找知母的人多了去了,我若每一个都接,岂不是成药贩子了?” 戚玫虽不知陆良身份,但说到找知母,也顿时认真起来,正襟危坐看着他。 “我要知母的行踪,把你知道的消息卖给我。”戚玦也不废话,直截了当道。 陆良挑眉,随即抬手,做了个要钱的手势。 戚玦穷得叮当响,但还是故作轻松地问道:“劳您开个价。” 却见玄狐伸出两根手指:“二百两白银。” “二百两?!你疯啦?”没等戚玦开口,戚玫便大呼起来。 陆良把玩着桌上的茶盏,道:“我做生意,要么看钱,要么看事,你这事不行,当然只能看钱了。没现银也没关系,有什么等价的东西拿出来抵也行。” 戚玦的手指摩挲着袖中的两张纸……这可是万姨替她仔细挑选,好不容易买来的铺面,地契也是方才刚给她的,才拿到手,都还没焐热呢…… 戚玦咬牙,按捺住手指的颤抖,从袖中抽出两张地契来:“城东临街两家铺面,统共花了一百八十两银子,时疫过后兴许还能涨涨,如何?” 陆良点头:“成交。” 倒是戚玫拦住戚玦的手:“……这怎么行?五姐,这可是你的全部身家,这也太多了吧?” 戚玦只对戚玫点点头,嘴角颤抖着淡然一笑,随后用两指将地契推到陆良面前,道:“可以说了吗?” “自然,好说。”陆良捻起那两张纸查阅起来,确认无误后压在面前的茶盏下。 “这知母并非完全没有,朝廷一直有遣人往城里送药,只不过,这些药都全部石沉大海,你若真是要找,兴许可以去黑市上看看,还能别有所获。” 第38章 黑市 “黑市?” “城南黑市,或是卖些见不得光的玩意儿,或是销赃,据我的情报,进城的知母都进了黑市,而后如何周转,去了何处,倒是没太注意,总之,去那里或许能捡到漏。” 戚玫听到了这么只言片语关于知母的消息,赶紧追问道:“还有呢?” 陆良摊手:“没了。” “没了!?就这?!”戚玫一下子站起身来。 “就这。” 戚玫脸都青了:“这几句话就值两间铺子?奸商!” 陆良却笑眯眯道:“说的不错,在下正是。” “你!”戚玫叉着腰,气得肩膀起起伏伏,一副要和陆良搏命的样子。 戚玦见状,拉住戚玫道:“无妨。” 戚玫还是不甘,跺脚道:“五姐……!” “你先坐下。”戚玦道,见戚玫还杵着,便拍了拍她的手:“听话。” 戚玫咬着嘴唇,狠狠瞪了一眼陆良,心不甘情不愿坐下了。 “好了,这笔生意也做完了,恕陆某不送。”说罢,陆良便摆出一副送客状。 戚玦却没有半分要走的意思,而是慢悠悠抿了口茶,道:“陆公子,我还有一件事相商,请问陆公子是否愿意同我合作?” 陆良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你还有银子么?” 不料戚玦却道:“这次不是交易,而是合作。” “哦?”陆良眉头一抬:“愿闻其详。” 戚玦的手指轻点着茶盏,眼睛却看着陆良:“集全大梁的知母却不够一个眉郡用,陆公子不觉得奇怪吗?” 陆良带着几分笑:“你这是何意?” 戚玦不疾不徐道:“全梁国的知母一进入眉郡便石沉大海,想来是有人从中作梗。” 陆良点头,等戚玦继续。 戚玦道:“但侵吞这批知母的人,无非是为了求财。我原本以为,是有人想想等价格再炒高些再售,但如今,知母价比黄金,市面上却依旧难求知母,再这么下去眉郡人只怕要死光了,届时有再多知母也无用,这显然不合理。” 陆良的笑意一点点淡下去,又忽然转而一笑:“你想捉拿贪官,替天行道?” 能在这总事情里动手的,无非就是衙司的人,陆良毫不留情点破这一点。 只见戚玦粲然:“这与我何干?鄙人胸无大志,只是想着,这批东西自有旁的去处,若是能找到,这可就是一座金山……所以我就想问问,陆公子有没有兴趣?” 陆良一愣,随即朗笑起来,看着戚玦的眼睛,起了几分兴致:“原以为我就够黑心的了,没想还是最毒妇人心,小丫头年纪不大,胆子不小,这可是赈灾之物,你也敢打这个主意?” 戚玦的眼里带了几分贪婪,手支着下巴,道:“谋财害命,不正是陆公子想要的么?” 陆良轻笑一声:“听着有点意思,但我为何要和你合作?到时多一个人分赃,岂不肉痛?” “陆公子。”戚玦抬眉,吐气如兰道:“戚家怎么说也是眉郡官门,我需要你的消息,你需要一个能周旋于衙司的人,这是双赢。” 陆良握着茶盏的手收紧了几分:“我如何保证你不会到时候和衙门联手?” 却见戚玦忽而笑了一声:“陆公子糊涂了,请问和衙司联手对我有什么好处?” 她续道:“到时钱财充公,非我所愿,我的来历你应该知道,我就是想要钱,很多钱,以保我此生无虞,这时疫于我而言可是千载难逢的敛财之机,若不把握住,这辈子还有几次这种机会?还是说,陆公子担心连我这样的人都对付不了?” 这话明显带了几分激将的意味,但陆良却只是笑着,将那两张地契捻在指尖把玩:“好,那在下奉陪。” …… 戚玦的眉毛被万朝朝画得大刀一般,脸抹得灰暗,又换了身给临仙楼小厮做的新衣裳,头发用幞头包着,再蒙上面巾,乍一看倒真像个未长成的小伙子。 万姨给自己画得妖浓,但给戚玦做妆的时候,手艺竟意外地还不错。 绿尘看着,道:“这是抹了多少锅底灰?我本就黑,倒不如让我扮。” 万姨拍了一把绿尘隆起的胸脯,绿尘一惊,往后缩了缩,万姨道:“环儿身量未足,你这样的得裹上不知多少层生绢,还如何保护环儿?” 戚玫本还闹着要一同前去,却被戚玦委托万姨送回了家,她们出了已经多时,单靠小塘一人怕是应付不了,未免梅院和桐院大乱,还是先让戚玫回去拖延一阵。 知晓这个道理,戚玫便也老老实实回去了。 和临仙楼一样,黑市在眉江北岸,沿眉江而建,只是在离花街二里之远的下游,但景致却是天差地别。 三人穿着粗布麻衣,陆良看着竟比在鲮山时还要风尘仆仆几分,头发蓬乱,顶着斗笠,夸张的络腮胡甚至超过了面巾的范围,绿尘将把杀猪的大刀别在腰间,看得黑市的人都绕道而行。 戚玦牵了只凸嘴龅牙的老马跟在两人身后,她身上披了件满是补丁和血垢的衣服,不知是陆良从哪里弄来的。 这三个人倒真像走南闯北的匪商夫妇带个跑腿的小厮。 眉郡大街上不得见人,倒是黑市要比别处热闹许多,尤其是如今粮食短缺,已经有不少外头的人冒险来此处买高价粮食。 “黑市人员复杂,有不少暗娼馆和人侩所,此处常有人交易私盐和掠来的良家子,还有人私自铸币,你们别看周围这些人看着同外头无异,但谁知道这里面哪个是朝廷钦犯,哪个又是杀人魔头。” 红炉雪 第42节 陆良低声解释道:“总之,朝廷不让卖什么,这里就能买到什么,你们最好小心些,不然真出了什么事,我可没心力救你们。” 转头看向戚玦,摇摇头:“尤其是你,一个瞎胡闹的娇小姐,这次可是真有可能会死的。” 戚玦:“……” 按照事先的计划,戚玦手上拿着片姜叶子,独自大刀阔斧地坐在墙根。 这姜叶子是黑市的暗号,代表拿叶子的人有些不太见得了光的生意要做。 果不其然,不多时便有人来问,只是看话头,都不是戚玦要的东西。 这么一耗就是一天。 直至天色晦暗,一个中年人在她身边蹲下,咳了两声:“小兄弟,问什么货?” 戚玦的手撑在膝头,眼皮都不抬,尽可能沉着声音:“有什么货?海砂子么?” 来之前戚玦便临阵磨枪地同陆良学了几句黑市的黑话,海砂子指的就是私盐。 两人一直未对视,眼睛始终看着街市上的人来人往。 那人道:“这个时节可比海砂子值钱多了。” 戚玦侧首,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哦?” 那人笑了一声,眼神看向不远处的绿尘和陆良二人,道:“那是与你一道的吧?我倒是看了一整日,同你问货的人都被你支走了,就知晓你要的不是寻常货。” 戚玦点头:“倒确实是这个时节的要紧之物,你有多少?” 那人在地上放了两块石头,戚玦心里一惊,竟有二石之数。 “眼下你们倒也藏得住这好些?” 这份惊讶也被这人捕捉到了,他不知从袖口里摸出了个什么丢到戚玦身上,她捡起来细看,如干巴的姜片一般,正是知母。 他道:“是门房里有人戳啃,还是自己为作杵门子的?” 问的是家中有人得了时疫,还是为了做生意的。 “您是把点的,您看我们像那种?”她笑了笑,道:“我既能在这个时节上此处,自然图的就是一个火穴大转。” 戚玦表现得求财心切一般,似乎正和那人心意,他道:“要多少?” 戚玦一笑:“尽数,不知值多少枸迷杵?” 那人道:“掌干,只不过不是枸迷杵。” 戚玦在心里又回忆了一边陆良教的黑话,掌干就是八千,枸迷杵是银子,既然不是银子便是黄金,八千两黄金,比传闻中的“一两知母一两金”还要贵上四倍之数。 “柳干。”戚玦将价格砍到了一千两。 那人轻哼一声:“这砸浆可狠了些。” 戚玦冷了声:“我等是诚心来的,你倒以为我不懂行,拿我挖点呢?” 那人打量了几下戚玦,默了默,正色道:“是你同我去还是要你主子去?只能带一个人。” 这么说,就是能去看货了? 戚玦道:“我先同你去扫盘子,真见了货,自会去请主人家的来,若是个吃老横的,受了腥便罢,若是遇着想清人的,自不能让主人家遭祸,见谅。” 骗钱事小,丢命事大,戚玦以此为由,要求先行看货,若是没问题,自然会再请主子来交易。 那人想了想,点头,而后从身上拿出个布条,道:“道上的规矩,劳小兄弟承受。” 戚玦由着对方给自己蒙眼,那布条的味道酸馊得很,实在难闻。 …… 戚玦被带走之后,绿尘想要跟上去,却被陆良阻止,她险些骂人。 陆良低声,眼神示意了几个方向,道:“那边几个都是我的人,他们自会跟上去,咱们就在此等着,否则那帮人若是突发奇想派人回来查看,发现咱们不在,只怕要把你家姑娘灭口。” “可是姑娘她!” 陆良啧了一声:“哪来的姑娘?那是咱们的小厮,你便在此等着,那几个人比你的三脚猫功夫强多了。” 绿尘深吸一口气,尽可能让自己表面上保持从容。 …… 戚玦被蒙着眼,心里想的却是,这帮人兴许还真不是倒卖知母这么简单,她今日这般轻易就能问到货,那自然会有其他想发横财的商人,既然如此,市面上应该不至于一点知母都买不到,只怕是这些人买卖知母事假,借此由头骗人劫财才是真。 思及此,她把手移到了狼首袖箭的眼睛上。 戚玦被带到了一处,耳边似能听到些女子凄惨的叫声,似乎是个……暗娼馆。 不知过了几道门,戚玦才停下脚步,走进最后一道门后,身后吱呀的关门声响起,才听见一个声音对她道:“到了。” 第39章 陷阱 不知过了几道门,戚玦才停下脚步,走进最后一道门后,身后吱呀的关门声响起,才听见一个声音对她道:“到了。” 她摘下蒙眼布,耳边仍能听见惨叫声,只是淡了不少,只见此处昏暗,入夜后只点了几个火把照明,还有股糙汉子一多就格外难闻的味道。 不知是不是因为时疫,人人都蒙着面,估摸着这里得有二十来个男人。 戚玦面色泰然,道:“货呢?” 这些人中,有一个开口了,蒙着面,加之房间昏暗,根本看不清样貌,只道:“可带了钱财?” “没有。”戚玦道:“待看了货,主人家自会亲自前来相商。” 这个人看着像此处的头子,他摆摆手,就有两个人要带戚玦去库房。 从后门出去,走过一条小道,两人开了房门点了油灯进去,只让戚玦站在门外。 只见库房里摞着几十个木箱,其中一人打开一箱,戚玦定睛一看,果真是知母不假。 待回到房间,那头领道:“今夜子时,白天见面之地,可行?” “自然。”戚玦道。 再后来,又是那个头领一摆手,把戚玦送来的人又蒙着眼把人送回了原处。 “别误了时辰。”那人道。 戚玦没有说话,那人却转身就走,几乎是在他转身的刹那,戚玦缓缓蹲下,摘下眼罩,继而迅速拔出小腿上系着的匕首,眼看着他进了一处暗巷后,追身上去,趁着夜色,手起刀落——一刀割断了那人的喉咙。 绿尘和陆良追过来的时候,戚玦正对他的脖子补上几刀。 “真狠啊。”陆良摇了摇头。 戚玦却在衣服上擦了擦血迹,重新小心翼翼将匕首归于原位,道:“大惊小怪什么?何恭平就是这么死的。” 更何况,囤积时疫物资而致民不聊生,本就死有余辜。 绿尘也不免瞠目结舌:天爷,万老板疯了吧?这哪是要她保护的人?!而且这位陆公子又是什么来历?! 陆良的人没能探听房间内的事情,于是问她:“如何了?” 戚玦正色:“与其说是卖知母的,不如说是匪商。” 陆良皱眉:“借卖知母劫财的匪商?这么说他们没有知母?” 戚玦摇头:“我一开始也是这般以为的,只是没想到他们真的有知母,且不是少数。所以我猜,这些人的主子确实在囤积知母,而手底下的人想要借机敛财,但他们的主子囤积知母并非为了倒卖,而是有别的目的,所以知母动不得,所幸便换了个法子:以买卖为由,引诱商人上钩,劫了货款,再杀人灭口,毕竟会来此做买卖的多半不是正经商人,便是死了,官府也未必严查。” 绿尘眼前一亮:“也就是说,知母他们是真的有巨数,所以我们没找错人。” 戚玦点头:“可以这么说。” 陆良的表情却并未因此放松,他道:“你可知道那家暗娼馆是谁家的?” “谁?”戚玦问。 陆良道:“眉郡首富,张富甲。” “所以呢?” 陆良说着话,就想敲戚玦的脑袋,被她撇开了:“快说。” “官商勾结,古来有之,只是这位张富甲所勾结的官,是国子监下派到眉郡的一位录事。” 戚玦皱眉:“一个无权无势的从九品官,能勾结什么?” “是啊。”陆良道:“但这位录事,有一房爱妾,这爱妾的娘家是盛京朱家管事。” 绿尘被这复杂的关系绕得有些摸不着头脑:“这和此事有什么关系?” 陆良道:“中郎将广汉伯姜浩,有一位死了三年的小妾,正是朱家庶女。” 戚玦眉头皱得更深:“你是说,这件事和广汉伯有关?” 陆良耸肩:“说不准,毕竟这层关系在。” 这……倒也算一层关系,只是若论起来,那位在越州自立为王的越王,还是她朋友的堂兄,关系还比这近些。 戚玦道:“先想想今晚该如何吧。” 陆良道:“混进去再说。” 戚玦指着地上的死人:“那就麻烦陆公子扮成他的模样,不然只怕这人回去晚了要遭人怀疑。” “我扮?我这般玉树临风的一个人,看着也不像啊。”陆良道。 “陆公子比我高大,又是男子,自然是最合适的,里面的人都蒙着面,灯火昏昏,看不太清的。”戚玦道。 这是一则,另一则:……她才不要穿男人的脏衣裳。 …… 陆良似乎是伪装的老手,换上这人的衣裳后,看着和原先又是全然两个人。 绿尘是前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匪商女主子,戚玦是小厮,陆良则扮作领路之人,把她们二人带到了娼馆里的暗桩。 亏得所有人都有面巾遮着脸,陆良的伪装才没被轻易识破。 那领头的道:“怎只有你们二人来?” 绿尘抱拳:“当家的自在外头备了车支应着。” 自小在市井里和地痞混在一起,绿尘身上那股子江湖气倒起了大用。 红炉雪 第43节 那人点了点桌子:“可带来了?” 绿尘道:“自然。” 说着便从腰间掏出一沓纸来,那人走上前接过其中一张仔细查验,确认那银票无误后,不免眉开眼笑:“既如此,也别耽误了时辰。” 说罢,便又想从绿尘手里拿过那一摞银票。 绿尘却将手里的银票拿远了:“钱货两清,这货我还没摸到。” 那人一愣,面色淡了淡,有些没趣,他挥了挥手:“带这位夫人下去取货。” 三个蒙面人得令,便携戚玦和绿尘前去看货。 只不过,只有她们二人知道,这蒙面人中,有一个是陆良假扮的。 陆良混在那两个人中间,倒半点不显得突兀。 她们被带去了白天那个库房。 一进门,这些人的嘴脸便暴露无遗,他们迅速关上了库房的门,与此同时,腰间剑也出了鞘,闪着冷峭的寒芒。 戚玦与绿尘退了几步,戚玦冷笑一声:“看来诸位不是诚心想做生意的了。” 其中一人沉声:“二位发现得晚了些,有什么不甘便只能同阎王爷说去了……” 噗呲—— 话音未落,那人的腹部便被一剑贯穿! 伴随一阵血肉模糊之声,陆良抽剑,方才还猖狂无比的人就这么直挺挺倒在地上。 蒙面人二号登时瞠目结舌,就是这么惊诧的瞬间,戚玦找准机会,一匕首对准了那人的喉咙。 又是噗呲一声…… 两具尸体横陈。 “不错不错。”陆良不禁抚掌:“不愧是我的小厮,杀人手法有够利落的。” 戚玦只瞥了他一眼,没心思调笑。 “怎么办!”绿尘连忙道。 陆良嫌弃地踢了脚地上的人:“换上他们的衣裳。” 戚玦眉头紧皱:果然还是逃不过这些臭汉的衣裳。 但还是与绿尘一起忍着恶心换了衣服,又从墙角找了麻袋,把两具尸体塞进去。 待做完这些事,果然不多时,刚才那位领头就带着几个人推开了仓库的门。 只是换了衣服后,在这位领头的眼里,便成了他的人将送上门的戚玦和绿尘杀了,麻袋里自然也理所当然地她们二人的尸体了。 戚玦和绿尘穿着匪徒的衣裳,蒙着面,故意蹲下捆扎尸体,保持着蹲姿,以掩饰自己身高上的破绽。 “如何了?”那人道。 陆良赶紧拿出了那摞银票,拱手奉上。 那人赶紧接过银票查看起来,他的注意力也因此并未落到戚玦和绿尘身上,她们的伪装也暂时没有暴露。 那人颇为满意。 陆良不舍得出太多银票,所以给这匪头子的银票,只有方才给他查验的那一张是真的,其余全是仿造,只怕是经不得细看。 若是被发现……只怕他们就瞒不住了。 戚玦手心有些出汗…… 正此时,一人忽来报,让那位赶紧将银票收好。 “给鹰爪孙的东西备好了,可要现下出发?” 正愁脱身之际,便忽见陆良点头哈腰地搓着手,道:“这银票……” 那人啧了一声,似对这种讨赏的行为十分不满,却又忽然将手背倒身后,笑道:“这赏银自然是少不了你的,只是还有一件要事,办好了,可不止这点钱财。” 陆良附和着眉开眼笑,点头称是。 于是他们三人又被派遣去上了一辆马车。 那人只让他们去护送一车东西,但看他方才的表情,分明就是不满被分赃。 这给他们派的,只怕是个有去无回的活计。 马车有三辆,总共十多个人护送,他们三人在最后一车,车上还放着几个木箱。 约摸一盏茶后,马车逐渐变得有些颠簸,戚玦撩开一角车帘,发现车走在一片树林中,如今这个时节只剩下一片秃树枝。 今夜晴朗,天上的星星清晰地透出丝丝凉意。 “往南走的。”她道。 陆良道:“再往南便是眉江,这个方位的河床最窄,方便渡河,过了眉江再往南十里……” “是哪里?”绿尘道。 “南齐边境。”陆良冷声。 三人对视一眼,心下了然。 怪不得知母总是在进入眉郡后再无所踪,原来是都运往了南齐,若说囤积时疫物资是杀头的死罪,那通敌叛国,可就是诛九族之罪。 “不对。”陆良忽道:“他们方才说,这东西准备给鹰爪孙……” “那是?”戚玦道。 陆良面色愈发凝重:“鹰爪孙在黑话里,指的是官兵。” 戚玦倒抽一口凉气,那这件事就是说和官府有关? 电光火石间,戚玦似想到了什么,推开木箱的盖子……果不其然,里面并没有一丝一毫的知母,取而代之的是一堆碎石。 果然……! 三人震惊之余,忽听马车外脚步声慌乱,一人高声喊道:“鹰爪孙来了!” 戚玦沉声:“这里交由你们处置,不可大意!只怕不止这些人!” 话音未落,她便不管不顾掀开了车帘,一匕首了结了驾车之人,随后割断套引子,翻身上马,毫不犹豫地朝山坡上奔去。 不是倒卖知母,也不是通敌叛国……或者说,不只是! 衙门这些日子处置时疫,便也在调查知母的下落,只怕也难免盯上黑市。 而如今要送往南齐的马车里,根本寻不见一钱知母,但却可以借此将官兵诱骗至此。 若是猜得不错,这周围应当都是那些匪商的人,他们想用知母为饵,把官府的人引至此伏击,而今这片树林的暗处,只怕早已经布满了他们的人。 能让他们费尽心力谋害的人,只怕不是寻常官兵,而是眉郡要员…… 戚玦骑着马朝官府的人飞奔而去……必须要阻止他们落入圈套! 对面的声音愈发接近,火光愈发明显,正此时,戚玦只觉得肩膀一凉…… 待反应过来后,才察觉到方才有一支利箭擦着她的肩膀而过,此刻正隐隐作痛。 是官府的人发现了她,而她身上,还穿着匪徒的衣袍。 戚玦俯下身避开了几箭,马却中了箭,长嘶一声后倒地,戚玦也被重重摔在地上。 第40章 春风得意 火光亮起,一群举着火把的人举剑将她团团围住,戚玦抬眼,看见的是玄色的袍角,带着铛铛作响的铠甲碰撞声……是兵马司的甲胄。 果不其然……待为首之人走过来,一圈人让出了一条道,戚玦抬头:“爹!” 之前戚卓正着战袍,黑衣黑甲,连日奔波,让他的面色看着沧桑了不少。 戚卓将她扶了起来,在他的惊愕目光里,她道:“那边有埋伏,有人想以知母为饵要爹的命!” 戚玦猜的没错,那些人,就是冲着戚卓来的。 …… 戚玦被留在原地,戚卓则带人前去剿灭歹徒。 因为有所准备,戚卓的人并未如那些人计划的伤亡惨重。 绿尘并无大碍,只是陆良自己趁乱跳进眉江里溜之大吉了,说到这个,戚玦多少有些惭愧:又坑了他一把…… 而真正的知母,原本应该在这一行人的掩护之下,从另一条水道流向南齐,只不过此处被破局,另一边的如意算盘也因此落空。 足足二石知母,想必眉郡的冬天不会太长。 …… 整整两夜未眠,军帐里,戚玦和绿尘收拾好伤口后便已经精疲力尽,二人倒头就睡,直至天破晓。 戚玦猛然惊醒,耳畔是火笼里噼里啪啦的烧炭声,看着军帐顶上透着清晨的光,短暂地回忆后,想起了这两天发生的事,她松了口气。 绿尘还睡着,这两天实在是累极了。 而帐外,早已响起了晨练的声音。 她们昨晚的时候就换了干净的衣袍,里面夹着厚厚的绒,很是保暖。只不过军中的衣裳,自然是按照男子身量裁剪的,穿起来略显得臃肿了些。 戚玦掀开帐,惺忪的眼睛眯了眯,天还是昏昏的蝶翅蓝,只有东边的天际出正露出金色的微茫,洒在她脸上,伴着戚玦的呼气,在她嘴边升腾起一股水雾。 走出帐后,那操练声愈发明显,戚玦踩着被前两天的大雪浸透的泥土往前走。 只见那操练的将士早已经大汗淋漓,身上的外袍都脱了,在隆冬的凌晨只穿着件里衣。 这是戚玦记忆里第一次到军营,或许是因为此处常年大小纷争不断,脚下的这片土早已因为战火变成一块死地,竟连枯草也无。 而这里就是关津,北梁的南境要塞,此处再往南十多里就是两国边境了,也是戚家人镇守了几代人的地方。 正想着,戚玦看到一个穿鹤纹白袍的少年,那是戚家家臣的打扮,他正刷着马背,见了她,便放下手中事务朝她走来,朝晖下,那人麦色的皮肤显得格外生气蓬勃。 是叙白。 似乎是因为在军营便格外不拘,他的头发只是随意一扎,疏散错落着。 红炉雪 第44节 不过这里不是戚府那般精致的地方,自然没有什么精细的器具,因此戚玦也是一副头发披散,素面朝天的模样。 “叙白,早。”戚玦笑着打了声招呼。 叙白生得阳光,但笑起来却有些腼腆:“五姑娘身上的伤如何了?” 戚玦瞥了眼自己的肩膀,是昨晚被箭擦伤的。 “本不是什么要紧伤,并无大碍。”戚玦如实相告。 叙白同戚玦一起看着那操练的队伍,道:“五姑娘昨日好生英勇,也多亏如此,弟兄们才能安然无恙回来。” 操练的人正到了对战的环节,刀尖声叮叮当当的,在清晨里显得有些嘈杂。 戚玦晨起的心情格外不错,看着他们,她道:“过誉了,我不过是通风报信的,更何况也不是我一人所为。” “五姑娘也太过自谦了些,多少男子尚不能比肩,更何况是一个女子,能做到这样已经称得上一句巾帼不让须眉了。”叙白转脸看向她:“如今姑娘的美名怕是要在眉郡传遍了。” 戚玦怔了征:“是吗?” 叙白道:“姑娘可不知道,昨晚一整夜,弟兄们谈论的都是姑娘的英姿,姑娘当真是女中豪杰,和寻常的女子都不一样。” “我是问前一句。”戚玦看着他,道:“昭阳公主甫国之时,她麾下的娘子军个个英勇,能做到这些事的女子数不胜数,更何况,巾帼本就不让须眉。” 叙白一愣,随后道:“只是如今时移世易,姑娘已是佼佼者,又何必妄自菲薄?” 这时,操练的队伍中传来一阵嘈杂,似乎是有人受伤了,叙白对戚玦拱手一拜:“失陪了。” 随后就快步跑了过去。 但戚玦却还在想刚才的对话,这夸奖还真让人不是滋味。 …… 戚卓带着人浩浩荡荡回戚府的时候,让戚玦骑了他的马。 果真是匹良驹,鬃毛丰美,连马蹄都格外有力些。 坐得高了,风也大,戚玦散乱的头发被风吹得扬起。 天边的太阳此时正冉冉升起,浑圆的,赤色的,就这么照在她脸上,给原本雪白的脸镀上一层红晕,额头的汗晶莹发光。 一时间,戚玦竟也有几分春风得意马蹄疾之感。 没注意到的是,身边牵着另一匹马的那个麦色皮肤的少年,正抬头看着她,不自觉露出了几分笑意。 南岸沿路经过的都是乡间,此时正有人耕植于田地间,还有好些衣衫褴褛之人沿路坐着,看着一行人,只巴巴望着。 不过,昨夜过后,一切都会好转,眼下这些人的痛苦不会持续太久……再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到戚府的时候,戚府西北角钟楼的晨钟正敲响,一百零八响的晨钟悠远绵长,在此刻犹如凯旋之音。 戚玦平日听到这声时,人还在梦里,如今这般坐在马背上,迎着朝阳,再听钟声也别有一番滋味。 戚府中早已起了不小的波澜,顾新眉近日因为退婚之事本就烦得很,再加上时疫,被搅得心乱如麻,这时候又发现戚玦不见了踪迹,便成了个引子,教她在家里把这些日子以来攒的不快全都借着脾气发泄了出来。 乍见戚玦被戚卓这么带回来,骑着那匹连戚玉珩都没骑过的马,原本已经对戚玦消减了不少的敌意又复燃起来。 …… 绿尘对自己此行的壮举不免得意:“没想到我竟也有济世救民的一日!” 戚玫义愤填膺:“谁能想到这次时疫竟是有人勾结南齐?真是可恶至极!竟一面把得了时疫的南齐人引入城中,一面又囤积粮食和药物高价倾售,大发横财。” 说到这个,绿尘嘁了声:“那些狗官,狗仗人势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穿上身狗皮就敢充玉帝,如今盛京那边下令,衙门里借时疫敛财的、侵吞赈灾款的、伪造灾情的、通敌卖国的、欺压百姓的,通通下了大狱!” “就这?”戚玫嘘声:“掉脑袋都是便宜他们了!” “不止。”绿尘道:“为首那几个判了车裂,五马分尸,挫骨扬灰,听说还有人自发请了道士做法事,让那几个狗东西下辈子只能入畜生道,也让他们尝尝任人宰割的滋味儿。” 琉翠插嘴道:“对对对!行刑路上,那几个狗官被人泼了一路的粪水,据说收粪的这几日都空手而归!” “真恶心。”戚玫嫌弃道:“不过再恶心也恶心不过借时疫搜刮民财之人。” 听着她们七嘴八舌,戚玦款款道:“如今查抄出来的那些知母已经被分发下去,想来时疫很快就能过去了。” 琉翠雀跃不已:“那这么说,上元节咱们能出去玩了?可把我憋疯了!” 只是这件事,厉妈妈还没消气,但也并未说什么,只让戚玦再不许这般不顾性命地冒险。 事情的调查结果是,南齐突发时疫,并通过商人将病传至梁国,眉郡官商勾结,屡次将眉郡的药材暗度陈仓给南齐。 最后,不仅是张富甲一家和那位翰林院录事被抄家,拔萝卜带出泥地,又查抄了好几个眉郡要员,这件事才算平息。 只是,广汉伯府姜家那点七弯八拐的关系,终究还是半点没牵连上。 …… 接下来的日子,戚玫都在忙着给慧姨娘煎药。 琉翠去打听了慧姨娘的病情,只说是慧姨娘身上的病不好挪动,便一直在祠堂厢房里养着,躺了好些日子,这两日终于能吃饭了。 戚玦心下安了不少,但厉妈妈却是摇了摇头。 …… 爆竹惊春,除夕至。 时疫一天天好转,人们也趁此新年除旧迎新,用炮仗把这些日子的疾病和灾难驱散,因此外头的爆竹声不绝于耳。 戚玦坐在明窗前,抬头看那稀稀落落的烟花,显得格外凄寒。 一场时疫,眉郡多了上千个亡魂,因此即便是新年,大家也无甚心情,往年通宵守岁的烛火,如今更像是给亡者祷告的冥灯。 这个新年,过得格外冷。 戚玦本也想守岁的,她揣着裴熠给的暖炉,靠在罗汉床上,却迷迷糊糊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敲门声将她惊醒。 小塘打开门,道:“……是六姑娘。” 戚玦下床过去,却看见戚玫红着眼睛,怔怔看着她。 戚玫的头发精心梳成一对花髻,还戴了对金丝镶边的缠花,两缕细嫩泛黄的头发被红绳扎着,垂在两边,穿的是今年时兴缎子裁制的衫裙,浅浅的石蕊红,袖口和衣襟还有桃花纹样。 显然是为了新年精心作的打扮。 戚玦心下有了不好的预感。 只见戚玫愣着看她,直到戚玦问了她好几遍,她才咬着嘴唇呜咽出声。 忽而,她猝不及防抱紧了戚玦。 戚玦一时没反应过来,却也没躲开,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戚玫身子细碎的颤抖。 呜咽过后,戚玫几乎是不可抑止地声嘶力竭,那种无助和绝望,让她抱着戚玦的手愈发收紧,似在江水中死死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姐姐,阿娘没有了!我再也没有娘了!” 虽早有猜测,但听到戚玫说出来的时候,戚玦还是一惊:“……怎会?” 戚玫的哭着:“……我见阿娘的病已有好转,以为她定然可以痊愈,昨天还能下床走动了,我今日还做了新衣裳给她,可没想到……没想到我刚到祠堂,就听下人说……阿娘去了……” 戚玫抬头看着她,哪怕是上次来找她帮忙,也未曾用过这般祈求的眼神。 “五姐……你陪我再去看阿娘一眼好不好?我想再看看她……他们不让我进去……” 第41章 平南县君 祠堂。 二人翻墙进去的时候,祠堂的院子里灯火通明,却无人值夜。 尸首就停放在祠堂厢房。 但她们从后窗进去的时候,却看见里面的蒲团上已然坐了一个人,正将自己的脑袋埋在两膝之间。 片刻犹疑后,戚玫唤了一声:“……爹?” 那人循声回头,只见戚卓换了身素衣,便这么坐在蒲团上,神形有些憔悴,眼中血丝密布,周身还有一股酒气。 “你们怎么来了?” 戚玫坐到了戚卓身边,红着眼睛:“我想阿娘了,我想看看她。” 但慧姨娘的棺材早已盖上,厢房中,烛火明亮,白幡和烛火被风吹得摇晃。 “爹也想来看看她。”戚卓说着,轻抚着戚玫的脑袋。 “爹……”戚玫伏在戚卓的肩头哭得十分哀恸。 长夜寂寂,只闻泣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约白烛燃过半的时候,戚玫睡着了,戚玦让她靠在了自己身上。 戚卓则沉默着,将自己手抄的经文一张张丢进火盆。 戚玦想到了她娘,曾经名动眉郡的花魁娘子,被尸骨不全地葬在城郊的菩提山。 她不确定戚卓是否也曾经如这般悼念温敏儿,只是看着他如今深情的模样,心中五味杂陈。 她不大懂,为何她的父亲,能对他的妻妾,不管是温敏儿还是慧姨娘,甚至是顾新眉,都能保持着一种游离于深情、薄情和滥情之间的态度? 同顾新眉举案齐眉,却偏偏不碍着他养外室;对温敏儿倒也称得上年少情深,却又弃她们母女多年不顾;暗通款曲地纳了慧姨娘,对她百般骄纵,却又让她命丧于一次惩戒。 自从知道她娘的死和顾新眉无关后,她便再不怨顾新眉,因为于顾新眉而言,自己只是个登堂入室的不速之客。 她只怨她爹,怨他多情又无情,给不了名分却要招惹她娘,生下她后又让她们母女独自扛下所有冷眼和非议。 她诞生于一个错误,却是她们母女承受了这个错误带来的后果。 可,她对戚卓的感情也十分复杂,按理说她该恨他的,可偏偏相反,她还几次因为戚卓的那点关心和维护动容。 每思及此,她总觉得愧对于她娘。 外头的烟花放得十分热闹,可在灵堂里听见这声音,只让人觉得寂寥。 戚玦用拇指悄悄揩去眼角的一滴泪。 她困意上涌,眼皮愈发重。 这一夜,她又陷入了陌生而诡谲的梦里。 红炉雪 第45节 …… 梦中,自己似在一座富丽堂皇的学堂,台上有个老先生在说话,周围人等具正襟危坐,忽而,下学的钟声幽幽响起。 她前桌坐着的人不是戚玫,而是变成了另一个模样清丽的陌生女子。 但不知为何,自己却像是和她认识了许多年一般,没有半分隔阂。 那女子拉着她的手往外走,顺着玉雕的长阶往下,学堂门口有一棵巨大的银杏树,一树金黄。 除了那女子,周围人无论是相貌还是声音,具是模糊不清。 而这时,身后一个声音响起,有人唤了她的名字,她虽听不清那名字是什么,却知道绝对不是在喊“戚玦”。 但或许是人在梦中的意识总是难以自控,她并未觉得对方对她的称呼有何不妥,便回过头去。 人群中出现了两个能看清相貌的少年,一个红衣张扬,一个白衣沉静,自己似乎同他们十分相熟。 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自己身边的女子便和那红衣男子拌嘴起来,戚玦对着那白衣男子笑道:“咱们走吧,别碍着别人打情骂俏了。” 这话说得露骨,那女子羞赧地瞪了她一眼,转头走了,那红衣男子见状赶忙讨好地追上去。 …… 祠堂的蒲团上,一张金白钱顺着风翻飞起来,落在戚玦左侧的发辫上。 梦中,她轻哼着笑了一声。 戚卓解下身上的狐裘,披在蒲团上歪歪扭扭的两个人身上,又伸手替她摘掉了那张金白钱。 戚玦醒来的时候,祠堂里只剩下她和戚玫两人了。 她许久没做这么明亮的梦了,那梦里是难得的晴好天气,一觉醒来,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不少。 只可惜,那梦里相貌清晰的人,醒后便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 慧姨娘出殡那天是大年初七。 是日,天晴云淡,枝头雪未消。 慧姨娘最喜欢桃树,桐院里种了好几棵,春暖的时候,细枝探到南窗前,摇落芬芳于窗棂。 如今时节未到,只余枯枝。 戚玫一身素白,踮着脚尖,鞋袜早已被积雪濡湿,她颤颤巍巍地在树上挂丧纸,融雪吧嗒吧嗒落在她头上,打得人睁不开眼。 她抬手用袖子抹了把脸,连同眼泪一并擦掉。 如今都知道她失势,自打慧姨娘得病起,桐院的人都对她愈发糊弄。 心中悲愤一阵后,她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吸了吸鼻子,又继续咬牙挂丧纸。 忽然,一只手接过了她手中的纸条,她愣了愣,抬头。 阳光是那样晴好,站在光下的这人,她的五姐,照常扎着半边辫子,静静看了她一眼,垫着脚,替她把那丧纸挂在高高的树梢上。 戚玦生得比她高些,便轻松许多,不多时便挂好了。 也只是一瞬间,戚玫像是突然抓住了什么,飘摇着的心也在此刻有了着落。 …… 开春的时候,戚玦发现那棵雷劈的柳树居然抽芽了,连戚玫也稀奇:“我以为这早就是棵死木了呢,如今枯木逢春,必是个好兆头。” 自从慧姨娘离去后,戚玫便算是缠上了她,从前独对戚卓才有的乖巧又娇气的模样,如今对着戚玦倒也是展露无疑。 小塘却道:“二位姑娘快别盯这树了,别再误了今日早课,我瞧着隔壁四姑娘都已经往竹亭去了。” 这是新年后第一日读书,闻言,戚玫抓起戚玦的手便小跑着出去。 戚玦让她跑慢点,戚玫却边喘边道:“不行,绝对不能给戚瑶看笑话的机会!“ 她们这么拉着手走进竹亭的时候,有一瞬间的万籁俱寂。 戚瑶下三白的眼睛瞪圆了,戚珞吃了半块的米糕吧嗒掉在地上,戚珑眨巴着眼睛捂上了嘴,就连戚玉瑄的眼里也闪过一瞬间惊诧。 “我不是做梦吧……”戚珞抓着戚珑晃了两下,随后惊叹道:“你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这……说来话长。 戚瑶轻哼一声后,慢悠悠道:“物以类聚,臭味相投,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阿瑶!”戚玉瑄低低斥了一声。 但戚玫是何等牙尖嘴利的人?她不紧不慢坐下后,道:“那这么说来,你倒是个上得了台面的东西?” “又来了又来了。”戚珞看戏一般,重新拿了块米糕嚼起来。 听着戚玫的阴阳怪气,戚瑶一噎:“你!” 戚玫眉头一挑:“怎么?说错了?那你是上不得台面?还是说你不是个东西?” 戚瑶噌地一下拔地而起,却见柳吟缓缓走进竹亭,便只能讪讪坐下,还狠狠剜了戚玫一眼。 散学的时候,戚玫还在为自己今日噎了戚瑶一把而沾沾自喜。 “你同她计较什么?幼不幼稚?”戚玦笑道。 戚玫轻哼一声:“我就是看不惯她那副轻狂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也是嫡出,高咱们一等呢。” 从竹亭出来,姐妹几人都是同路的,戚瑶就在她们二人身后不远处,本就憋着一肚子气,又听戚玫这般说,便疾步绕到了她们跟前。 “还真就高你们一等了,如何?便是庶出,也分良妾和贱妾所生,正经所纳,和自奔为妾自然是不同的!” 戚玦早已无所谓旁人对她身份的指摘,但这话对于戚玫来说却甚是刺心,干瞪着眼许久没说出话来。 正此时,顾新眉身边的紫英匆匆而来,她的出现打断了戚玫与戚瑶的争执。 “几位姑娘快随奴婢前去正门,翰林院来人了。” “怎么了?”戚玦问。 紫英一脸焦急:“翰林院承旨处前来……宣读圣旨。” 众人具是一愣,戚玉瑄道:“所为何事?” 紫英摇头:“尚不知。” 缘由不知,祸福不知,于是一行人便也只能惴惴不安地到了大门前。 门前,戚卓夫妇和戚玉珩早已在此,承旨官乃眉郡新到任的郡尹,正一脸庄严肃穆地站着。 见人到齐了,戚卓领众家眷齐齐拜倒。 郡尹展开玄色谕旨,朗声读道:“朕膺昊天之眷命,今眉郡戚府女眷戚玦,救民于时疫天灾,立功自效,着即册封为平南县君,赐金银田产悉数,享邑三百户,钦此!” 戚玦蓦然抬头,她怎么也没想到这封圣旨会和自己有关,更没想到居然是封赏。 她知道新帝登基,不会轻易揭过时疫一事,必会赏罚分明,以诏天下,他也的确这么做了,惩处了一众贪官污吏后,又封赏了大批于时疫中政绩显著的官员。 封赏些官员自然不是什么奇事,但若是能在此事中塑造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便能让一件事带上几分瑰丽之色,故事不再是“有一个立功的臣子”,而是变成“有一个有趣的女子”。 于百姓而言,和这个女子捆绑在一起的“皇恩浩荡”,自然也变得更加深入人心,口口相传。 只是没想到封赏居然还能落到自己头上。 毕竟那晚目击此事的人只有兵马司的人,想到了什么,她看向戚卓,只见所有人里,只有戚卓的表情没有惊诧,而是带着几分笑意,她便知道,是她爹给她上奏了功劳。 郡尹眯着眼笑道:“不知哪位是平南县君?别一高兴耽误了接旨。” 戚玦往前一步,盈盈叩首:“臣女戚玦叩谢圣恩。” 这位郡尹初到眉郡,不知晓戚玦的身份,只夸道:“县君果真气度不俗,倒也不负眉郡戚大人的美名。” 顾新眉多少也猜出了是戚卓请旨给戚玦求得的诰命,登时气得脸都绿了,待送走了承旨官,恨恨瞪了一眼戚卓,便扬长而去。 戚珑和戚珞满心欢喜给戚玦道贺,戚瑶却当即想要和顾新眉一起走,不料被戚玫拦住去路。 第42章 耀武扬威 “做什么?”戚瑶没好气道,尤其是想到自己方才还在对别人的身份冷嘲热讽,此刻更是想赶紧离开。 有人欢喜有人愁,戚玫自然就是那个欢喜的。 她的得意几乎要临头泼到戚瑶脸上了:“急着走什么?还不赶紧给平南县君行礼?” 戚卓得朝廷重用,顾新眉身为长辈,自然不用给这个七品县君行礼,但戚瑶可不一样,准确的说,戚家姐妹今后见到戚玦都要行礼。 戚瑶恨恨冲她翻了个白眼。 “怎么?不服气?难不成你对陛下的旨意有何不满?” 戚玫趾高气昂的模样,连戚玦看了也觉得欠揍,更别说戚瑶了。 另一边,第一次不再是焦点的戚玉瑄脸上还有几分怔愣,她深知此封赏虽是给戚玦的,但于戚家满门皆是荣耀,且这份荣耀是戚玦自己凭本事挣来的,无可指摘。 她该为此高兴的,但,心里却似有什么拧住一般,尤其是近来,婚事不顺,又几遭姜家人羞辱,让她对自己这许多年所受的赞誉产生了一丝可怕的怀疑。 如今……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不再是唯一一个能为戚家带来荣耀的人。 她心中漫起一股难言的屈辱。 戚玫和戚瑶争执之际,忽听戚玉瑄道:“别闹了。” 只见她依旧是平日里那副从容不迫的模样,忽而,她对着戚玦盈盈施礼。 戚玦一惊,忙伸手去扶:“长姐,都是自家人,不必如此。” 戚玉瑄却坚持行完一礼,微微一笑,道:“至少得让我们拜完这头一次,不然怕是不像话。” 她的礼仪丝毫不差,一毫一厘都恰到好处,待她拜罢起身,发髻上的步摇都不见摇晃。 戚瑶虽是不服,但有戚玉瑄打样,她也只能如平时一般亦步亦趋,极其不甘愿地同姐妹几人朝戚玦行礼。 回梅院的路上,戚玫翻看着圣旨,不禁眉飞色舞:“五姐,你如今应当是我们家最有钱的姑娘了吧?这封赏,还有食邑,咱们后半辈子都不愁了!” 是啊,后半辈子都不愁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惊喜,让戚玦的后半生都有了保障,顾新眉既不能随意把她嫁出去,更不用担心往后的银两。 只要摆平何恭平背后的人,她就能彻底保住她此生的平安富足,然后……然后她大概会离开戚家,寻个太平之处,过上万事无忧的快活日子吧。 …… 红炉雪 第46节 福安院。 顾新眉的脸还青着,戚卓在旁赔着笑脸,戚玉珩在地上跪着头也不敢抬。 如今顾新眉看戚玦得势,愈发觉得戚玉珩不顺眼起来,便趁此机会清算他趁着时疫,顾新眉无暇看顾时惹出的烂事,连学堂也不让去了,让人把他抓到福安院罚跪。 “逃学四次,旷习作六次,偷跑出府三次,和戚珞宿醉三次……你看看别人时疫的时候做什么,你又在做什么?你活该被人压一头!” 顾新眉越想越气,想到了伤心处,又抽抽搭搭哭起来,对戚卓道:“我是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你宁可给那个小贱人讨赏,也不肯疼疼你嫡出的血脉?” “夫人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戚卓道:“这是环儿自己凭本事立的功,我还能欺君罔上瞒报不成?” 顾新眉哭着一巴掌拍在戚卓身上:“那你就不知道先告诉我一声?我胆战心惊地出去接旨,还以为死到临头了要给你陪葬!” 戚卓赶忙道歉:“夫人说得是!原是我的错!” 顾新眉收住哭声,变脸如翻书,她好整以暇:“错哪了?” 戚卓噎住,顾新眉拍桌:“是不是陛下召你入京,你又推拒了!” “夫人知道了?”戚卓登时有些心虚。 两厢对视,顾新眉眼睛一红,又哭出声:“你单给那小贱人求封赏也就罢了,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推了自己的封赏,再给她求的!这是第几次了?刚成婚那会儿你就答应我,早晚有一日会带我回盛京,结果父亲他老人家作古后,你借守孝之名一拖就是近二十年,把我一辈子都困在这了!你轻言寡信!薄情寡义!” 顾新眉大倒苦水,戚玉珩却是见怪不怪地似鹌鹑一般缩着脖子。 “盛京那地方哪及眉郡好了?”戚卓嘴硬道。 “那你当初答应我做什么!”这句话更激怒了顾新眉:“在这个地方待着有什么前途?孩子们也大了,玉珩没半点盛京的人脉,将来在官场上能走多远?” 一直装空气的戚玉珩突然抬头,道:“娘,我不想科举……” “不想科举你想做什么?和你爹一样在南境守一辈子?”顾新眉反问。 戚玉珩眼睛一亮,摇了摇头:“也不想。我打算……做个行走江湖的游侠,惩恶扬善……” “闭嘴!” 戚玉珩话音未落就被顾新眉打断,她抄起戒尺就给了戚玉珩一顿打,戚玉珩喊得那叫一个惨烈。 听了戚玉珩一番高谈阔论,戚卓不忍直视地扶额……但凡他儿子少逃几节课,他也能赞一句年少有志。 顾新眉打累了,人挎在椅子上:“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废物点心?我这辈子还有什么指望?!“ 戚卓倒没反驳前半句话,只提醒道:“咱们还有玉瑄。” 此话一出,更是火上浇油:“你还有脸提?玉瑄如今十八了,婚事还没着落,你若是这次去了盛京,我便能托王妃在盛京给玉瑄物色个好人家,你倒好,耽误了我一辈子,还想耽误我女儿!” 戚卓却道:“玉瑄才貌冠绝眉郡,想找个家世清白,品貌上乘的夫婿,又有何难?和姜家的婚约作罢后,同我说中意玉瑄的同僚,少说也不下二十个。” “都不中用!”顾新眉摆手,固执道:“我不要让我女儿一辈子被困在这里,若只是为了让她在眉郡找个人嫁了,我又何必让她处处都做到最好?” 戚卓嘟囔着:“你也没问过玉瑄愿意去哪……” 顾新眉瞪他:“问什么?我亲手带大的女儿怎可能同你一般目光短浅!?” …… 此番争执,不欢而散,终是无果。 话说这头。 戚玦的封赏下来后,银钱和金银绸缎这些遑论,真正值钱的是食邑,虽说赏给她的不是什么丰硕之地,但至少能保证戚玦每年都有进账,不至于坐吃山空。 论功行赏,戚玦将赏赐的钱财分出一半给了绿尘,这些银子能保证她离开戚府后,后半辈子依旧安稳,但她却是不愿意走,用绿尘的话来说就是:“走了之后又是无家可归,举目无亲,倒不如继续在这混着。” 总之,突然成了平南县君后,戚玦的日子宽松了许多,但钱财还是照样交给厉妈妈和小塘打理。 小塘识的字越来越多,厉妈妈的眼神也一日似一日不好,管账的事便一点点落到了小塘肩上。 这小丫头出身乡野,但却是个天资极聪慧的,可惜是待在她院里,不然若是待在戚玉瑄身边,只怕不到二十就能做到管事娘子了。 …… 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 百无聊赖的闺阁时光中,日子便这么悄无声息地到了次年。 这一年来,戚玦也甚少做梦了,琐碎且怡然自得的时日里,戚玦年至十七。 年岁的增长于戚玦而言,同从前并无半分区别,但对于顾新眉来说却是有一件事被赶紧提上了日程:早点把戚玦嫁掉! 顾新眉的原话是:“这小贱人我多看一眼都要折寿!” 随着戚玦年纪渐长,她的身形也愈发起伏,尤其是如今夏日里,衣衫料子轻薄透肤,不经意间总流露出几分少女含蓄的美丽。 戚玦坐在铜镜前,衣着打扮也逐渐华丽了不少,只是左侧依旧习惯垂着根辫子。 镜中那张脸婴儿肥渐退,本就肌肤雪白,唇色如朱的相貌,更显得那双飞挑的眼睛,即便是发呆的时候,也若有若无透着几分媚态。 “姑娘。”琉翠道:“听说今天夫人又你替相看了好几位公子,愣是没一个满意的。” 戚玦回过神,眼神中的锋芒冲淡了那些许媚态,她微微一笑,这种杂糅着妩媚和英气的气质里,又添了些明媚,似她珍爱的那副狼首袖箭上的宝石,在盛夏的阳光中泛起的刺眼寒芒。 她调笑道:“母亲对我都快比对长姐的婚事上心了。” 为了不折寿,顾新眉对她的婚事忙了大半年了,可始终没有着落。 一方面,戚玦身有诰命,虽说陛下倒不至于亲自给个不值钱的县君赐婚,但真要成婚,也是需要戚卓请旨的,若是太过低嫁,怎么说也不大好听,但若是高嫁……顾新眉怎么想都觉得不甘心; 而另一方面,就是因为戚玦的容貌了。 倒不是因为她貌若无盐,相反,是因为长得不够“规矩”。 当今无论男女,皆认为女子相貌当以清隽端庄为美,譬如已故的盛京二才之一白萱萱,再譬如戚玉瑄,再不济也得是宁婉娴。 而她,用顾新眉的话来说,就是“天生一副便宜的烟柳之貌,媚俗,艳俗,俗不可耐”。 寻花问柳,花间问醉,这等风雅之事虽并不少见,就是戚卓这种在外正人君子的人也没少做。 然所谓“风雅”,也仅限于调侃,要真搬上台面来说,却反倒是最为这些正人君子所不齿。 可若是谁真娶戚玦做正妻,只怕是要被人调侃“生性风流,喜好艳俗”了。 偏偏戚玦身有诰命,又怎可能为妾? 但戚玦的身份又实在让人眼红心热,一则,她是陛下亲封的正七品县君,二则,她是眉郡大族戚家的女儿……故食之可耻,弃之可惜。 戚玦到有点期待了,顾新眉到底会去哪里给她找这么一个冤大头来。 倒是戚玉瑄那边,说来也奇,姜家人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但偏偏又在解除婚约后,大言不惭地跑回来,请求重新缔结婚约,不过自然是被戚卓婉拒了。 眼看着戚玉瑄年已十九,却还没如她娘所愿,找到一个合适的盛京夫婿,实在是愁煞顾新眉。 第43章 七夕 梅院,那棵雷劈的柳树枯木逢春后,便洋洋洒洒抽出许多枝条来,树活了,鸟雀也往上落,不时还有蝉声嘲哳,院子一入夏便变得热闹无比。 有了柳树的遮蔽,梅院的夏季里也不至于被晒得发烫,绿尘一时来了兴致,在树下扎了个小秋千,第一个坐上去的是琉翠,被绿尘使坏一推,荡得老高,气得她大半天不和绿尘说话。 是日正值午后,屋中。 “五姐!你瞧阿雪,愈发沉了,我都要抱不动了。” 梅院正厅中央,一只青釉大缸里装满了冰块,整个屋子凉爽不已。 阿雪已经长成个浑圆的大肉球,摇摇晃晃蹦到瓷缸边上趴着纳凉。 戚玫道:“当初养阿雪的时候,阿娘就告诉我,说这种花色的猫养得最肥,如今都不像猫了,我看像个猪。” 胖倒是其次,戚玦瞧着那猫一脸老态龙钟,活像个成精的,全然没有了第一次冲她叫唤时那般可爱了。 这时候,琉翠端了个食篮进来,道:“姑娘,福盛楼的酥酪送来了。” 琉翠打开食篮,只见里头是上下两层,上层摆着几盘酥酪,下层是用冰块冰镇着的,一看这阵仗就知道,这必不是什么便宜的吃食。 戚玫尝了口,道:“早就听说福盛楼的酥酪最好,是用鲜牛乳做的,又绵又沙,上头还浇了果浆,盛夏里吃这个最是安逸了,从前只有长姐做东的时候我才能吃上一回。” 梅院除了厉妈妈嫌酥酪又甜又冻牙不肯吃外,每人都有一份。 琉翠吃着酥酪,道:“姑娘知道六姑娘喜欢吃樱桃,还特地交代了六姑娘这份要浇上厚厚的樱桃浆呢。” 戚玫一喜:“还是五姐待我最好了。” 吃罢东西,戚玫抱着阿雪玩,她道:“五姐,你听说了吗?陛下的御驾要亲临眉郡,到时候咱们是不是能见着他?想必五姐你是肯定可以的,你如今身有诰命,若是陛下来了,你还得亲自去见驾。” 这位新登基的年轻帝王,实在是太能勾起人的好奇心了,就连戚玉珩读书都用功起来,难得地少逃了几节课。 戚玦点头,道:“不过这不是什么好事,大梁和南齐的形势如今愈发紧张,关津那边小战不断,父亲也大半个月没有回家了,陛下亲临,只怕就是为此来的。” 嘴上虽这么说,但戚玦却觉得没有那么简单。 鲮山一事,有何恭平这个内贼,姜兴之死,又发掘出一个死士,而这两件事都指向同一个幕后,时疫一事更隐隐和南齐有关。 而这一切难道都是为了明月符和传闻中虚无缥缈的大周皇陵吗? 只可惜如今她空有钱财,却势单力薄,即便求助于玄狐,玄狐也总有不能触及之事,裴熠那边也迟迟没有来信。 蛰伏于暗处的敌人未明,这一年多的风平浪静,反倒更让人觉得不安。 这一年多,她翻遍了戚府上下所有和麟台之约有关的书,得到的却只是只言片语。 “……五姐?五姐!” 戚玫唤了好几声,戚玦才回过神来。 “五姐你发什么呆呢?” “怎么了?”戚玦问。 戚玫道:“我说,七夕快到了,我给你做了身新衣裳,到时咱们穿着去看灯会好不好?” 戚玦莞尔:“你的手艺是最好的,当然好,不过,突然这么殷勤,是又有事求我了吧?” 戚玫拱了拱嘴:“没事就不能对你好了吗?不过……”随后狡黠一笑:“我的首饰都戴腻了,五姐你七夕那天能不能把那套珍珠头面借我戴戴?” 戚玦道:“你让小塘去给你开库房的门,有喜欢的便送你了。” 戚玫喜上眉梢:“五姐你真好!” 说罢便蹦着找小塘去了。 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何自己要这般对戚玫,或许是自己需要一个作伴的人吧,也或许,戚玫对她的依赖,让她想起了某些遗忘的过往,似乎曾经自己也有一个这样依赖她的亲人,看到戚玫便让她觉得熟悉。 红炉雪 第47节 …… 双星良夜,佳期如梦。 时至七夕,入夜。 眉郡城中早已灯火灿烂,从南岸望过去,远处的灯火连成了线,勾描着北岸,好不热闹。 七夕节也是女儿节,是难得姑娘们得以一同出游的日子。 这种场合通常需要兄弟陪着,但鉴于戚玉珩实在太让人信不过,于是便同往年一般,叙白和季韶锦也一道作陪。 未免出什么岔子,戚玦也把绿尘给带上了。 戚玦穿的这身是戚玫做的,内里的是钴蓝色的裙,外罩着件暗暗的曙红色大衫,料子是轻薄的蚕纱,上绣十分应景的喜鹊登梅样式。 其他姐妹几人也打扮精致,这个年纪的姑娘怎么样都是美的,更何况是这么浩浩荡荡的一大群,一行人刚下船便引得周围人侧目。 入夜后的眉郡并不燥热,江岸边凉风习习,甚是怡人。 江面上早有花船,船上的花娘扮作织女,丝竹管弦为伴,花娘们尽态极妍,当真是美不胜收。 大街上游者众多,多是年轻的姑娘,还有些陪着姑娘们的男子,虽贫富有差,但无疑是都经过一番精心打扮的,无论是发式还是衣裳,都费了心思应这七夕之景。 街道两旁,樊楼和酒馆都门户大开,做买卖的挑夫和小贩天没黑就支起了摊子叫卖起来。 平日里甚少出门的闺中小姐难得出来玩一次,自然看什么都有趣,故而众人心情都很是不错。 季韶锦在书摊前停了好一阵,待他们都走远了十几步,才抱着两本书匆匆追上来。 戚珞伸着脑袋:“什么书让季公子这般挂怀?都出来玩了还想着买。” 闻言,季韶锦有些怪不好意思地垂下了拿书的手,被袖子遮挡了些许,看不清是什么书。 戚玉珩道:“季兄文章做得那样好,读的自然是好书,你又不读书,问得这么起劲做什么?” 话刚说完,戚珞就拍了下他的脑袋:“说得好似你读书一般,是谁今日因为书没背完,差点连门都没得出了?” 戚玉瑄款款回头:“此处人多,别闹,尤其是玉珩和三妹,出门前母亲特地交代我看好你们。” 戚珞吐了吐舌头:“长姐你就放心吧,我是要保护二姐的,才不会和玉珩胡闹去!” 戚玉珩却啧嘴:“这可未必,往年柳先生和我们一道出来玩的,三姐最怕柳先生,自然不敢作孽,没了柳先生,只怕她要愈发猖狂起来了。” 戚珞踢了戚玉珩一脚,转而问道:“柳先生为何没来?” “我知道我知道!”戚玉珩抢答:“因为柳先生定了亲,只怕此刻正在绣嫁衣呢!” 戚珞叹道:“柳先生自来才貌无双,更因樊绢绦之女的名声,即便如今已经二十岁,求娶之人依旧络绎不绝,能入得柳先生眼的,必然是个了不得的风流人物!” 戚瑶却道:“不是什么人物,也是个教书先生,真不知是怎么想的,柳伯伯虽无官身,但柳先生便是要嫁个宗室子弟也是能够的,此番低嫁,岂不辜负了樊大家 大家(gu),“大家”读作“大gu”时,是古代对女子的尊称 的令名?” 戚珞的注意点却全不在此,而是忽然灵光一闪:“你说柳先生成亲后会不会没工夫管我了?咱们是不是能少上几节课?” 戚瑶翻了个白眼,叹气:“夏虫不可语冰,我同你说这个做什么……” 戚玉瑄却道:“好了阿瑶,这般议论柳先生,实在失礼。” 戚瑶诺诺应了声:“是……” 于是这个话题暂且告一段落。 …… 姑娘的节日,自然卖姑娘喜爱之物的摊子就更多了,沿街卖的珠钗粉黛,或是些小玩意儿,虽都不甚金贵,却都是些小姑娘喜欢的俏皮样式。 戚玫瞧中了一对栀子样式的绒花发簪,那摊主也是个会做生意的,直夸戚玫长相可爱,最是适合这样的发簪。 可还没等戚玫掏钱,戚瑶就已经将银子丢在摊位上,拿起绒花就走:“不用找了。”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还没等戚玫反应,还没到手的发簪就被人抢走了。 戚瑶拿着那对绒花栀子发簪,要和戚玉瑄一人一支。 戚玫自是气不过,便朝着那边去了,戚玦心道不妙,但被人群一挤,愣是没拉住她。 戚玫抬着下巴走过去,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整个人狠狠撞在了戚瑶肩膀上。 幼稚得简直不忍直视,戚玦煞是无语地撇开脸。 但马上,戚玫便手忙脚乱地跑回戚玦身边,整个人缩在她和绿尘身后。 绿尘看笑话一般:“六姑娘有胆子去挑衅人家,这会子又怕了?” 戚玫脑袋趴在戚玦肩膀上,可怜兮兮地抬头看她:“五姐,我把她荷包碰掉了。” 抬眼望去,果然,戚瑶埋头在地上找些什么,表情焦急。 戚玫道:“那个荷包她宝贝得紧,谁也不让碰,要是那玩意儿丢了,她得磨刀杀我。” 说到那个荷包,戚玦有点印象,是个极其粉嫩的颜色,且小得很,看着像个孩子的玩意儿,与戚瑶无论是性子还是打扮都不大相符,但她却日日不离身地戴着。 不过幸好,东西被找到了,戚瑶小心翼翼拍着上面沾的尘土,回头狠狠盯着戚玫,吓得她整个人埋在戚玦身后。 戚玉瑄也不想她们当街打起来,谁也丢不起这个人,于是乎在她的劝慰下,戚瑶才没有当场寻戚玫的麻烦。 “你说你惹她做什么?”戚玦道。 这妮子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临头大难刚刚解除,她便又硬气起来,昂首挺胸道:“分明是她先招惹我的,她没事抢我的簪子做什么?” 戚玦道:“还说呢,今日穿七孔针的时候你们就差点打起来了。” “那还不是我得巧了?”说到这个,戚玫不禁沾沾自喜:“不管是穿七孔针,还是结蛛卜巧,都是我胜,她自然气不过,心里酸得很,这才跑过来同我抢簪子。” 所谓结蛛卜巧,和穿七孔针一样,都是七夕节的游戏,需要在昨夜子时过后,抓一只指甲大小的蜘蛛,关在盒子里,看天亮后谁的蜘蛛结的网密,谁便能得巧。 戚玫那般害怕小虫子的人,为了赢戚瑶,愣是半夜不睡,蹲在墙角筛选了十几只蜘蛛,最后拧着眉头咧着嘴,亲自把小东西捉进匣子里。 戚玦道:“所以她更记恨你了。” 戚玫全然没有了刚才的怂样,叉着腰道:“就是这样才好,更要耀武扬威气死她!” ……她从前挨揍不是没有原因的。 “前面在做什么?好多人!”随着戚珞一声惊呼,众人朝前方看去。 第44章 玉瑄拒婚 只见前方人群涌动,惊呼声中,似还能听见乐声,若仔细闻,还能在街市的尘土味中察觉一丝异香。 戚珞拉着戚珑的手,首当其冲往那边过去。 走进了才发现,原是顺鑫酒楼前搭了个台子,有个舞女正翩翩起舞,那舞女身着白色薄纱,透而不露,乌发入云,鬓边簪一朵硕大的白色牡丹,雪白的面纱下,隐隐透着张娇艳无匹的脸。 她眼神清冷,手腕和脚腕上挂着的铃铛随着起舞泠泠作响,玉葱般的手指在琵琶弦上一拨,声音清透冷脆。 那舞女腰肢一扭,将琵琶反抱到颈后—— 戚珞顿时直了眼睛:“是反弹琵琶!她会反弹琵琶!” 拿着琵琶跳舞不是难事,但这舞女的绝妙之处就在于,她并非空有架势,即便是以这般刁钻的姿势,还是一首《阳春白雪》把围观众人弹得如痴如醉。 戚珞拍手叫好的同时还不忘提醒戚珑:“二姐千万跟紧我,这人多的地方最不缺的就是扒手和拐子。” 戚珑乖巧点头,把戚珞的手拉得更紧了些。 戚玦对危险极其敏感,在这种众人皆是放松愉快的场合,她注意到了酒楼上有几个人神情肃穆地坐在窗边,既不是看夜景也不是看舞女,而是一直打量着人群。 顺着他们的视线—— 戚玦眉头一皱,看到了两位熟人:姜家兄妹。 看这打扮,应当也是来逛灯会的。 时隔一年多,他们又来眉郡了,莫非是姜家人对痛失姜兴的阴影挥之不去,故而安排了这些人暗中保护他们兄妹?倒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而正抬头看着舞台的戚玉瑄,身边忽多了个丫鬟打扮的人,戚玉瑄侧首,只见那丫鬟行了一礼,道:“戚姑娘,我们家姑娘请您过去叙叙旧。” 戚玉瑄一愣,随着丫鬟得直视看过去,目中表情有一瞬间凝滞。 戚瑶就在戚玉瑄身侧,自然也听到了,她冷哼一声:“还有什么可叙旧的?” 她一说话,戚家及随行的人自然也注意到了,纷纷看向戚玉瑄。 但戚玉瑄不知在想什么,只是拍了拍戚瑶的手,对她们道:“无妨,我去打个招呼就回。” 戚玉瑄一去,戚瑶也没了心思,死死盯着姜家人的方向。 忽然,戚玫晃了晃戚玦的手:“五姐,咱们放河灯去吧?” 只见戚玉瑄和姜家人说话的不远处,便是眉江岸,那里有不少卖花灯的贩子和放河灯的男男女女。 戚玦忧虑地看了眼戚玉瑄的方向,不过转念一想,众目睽睽的,姜家人也不能作甚,便随着戚玫一并去了。 放河灯的时候,戚玫双手合十,对着那河灯默念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放进水里。 戚玦问她:“你这是许了多少愿?” 戚玫摇头:“没呢,就一个,我想嫁个长得英俊,家里有钱,无父无母,脾气好,还不纳妾的夫君,最好个子再高点,再聪明点。” 的确是一个愿望,只是长了点。 “五姐你求了什么?”戚玫问。 “什么也没。” “没许愿你放什么河灯!?”戚玫惊道。 戚玦方才正想着楼上那些人,发呆的功夫河灯就已经飘远了。 戚玦岔开话题道:“你嫁的夫婿就不用官爵吗?” 却见戚玫轻哼一声:“功名都是男人的东西,只有银子才能攥在我手里,有钱我就踏实。” 说罢,她用手肘碰了碰戚玦:“五姐,你想要嫁什么样的郎君?” 忽地,戚玦心神一恍,看到远处画舫上有个一闪而过的玄色身影,很熟悉,只是一瞬间人就进了船内……她不敢确定,毕竟世上相似的人太多了。 更何况,裴熠这时候怎么会在眉郡? 红炉雪 第48节 戚玫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才缓过神来:“怎么了?” 却见戚玫狡黠一笑:“我问你想嫁什么样的夫婿呢,你直盯着画舫看,是不是画舫上有什么好看的小郎君,把你的魂都勾走了?” 戚玦一愣,戳了下她的脑袋:“……你小小年纪把这些挂嘴边不觉得害臊吗?” 另一边。 虽一年多不见,但姜宜趾高气昂的德行还是一点没变,姜昱倒是收起了那副对戚玉瑄剑拔弩张的恶意,只是这姜家人一脉相承的傲慢还是丝毫不改。 戚玉瑄面不改色:“姜姑娘可是有事?” “这么生分做什么?”姜宜盈盈一笑:“说来,我本该叫戚姐姐一声大嫂。” 却见戚玉瑄眉头一皱:“姜姑娘慎言,我如今尚未出阁,姜姑娘这话是要坏我清誉么?” 戚玉瑄说话难得的直截了当,不留情面。 闻言,姜宜冷哼一声,道:“既然如此,我也就直言不讳了,戚玉瑄,姜戚两家此前结亲,无非是因为姜家即将调任盛京,却也在眉郡驻守了许多年,于情难舍,而戚家也借此多一条在盛京的人脉罢了。” 所谓于情难舍,意思是,姜家不愿意放弃在眉郡这许多年积攒的人脉,而戚家乃眉郡大族,想要与戚家联姻,也是为了保证姜家在南境的势力。 姜宜续道:“就因为一些琐事,而破坏了两家姻亲,戚姑娘不觉得可惜吗?” 姜兴之死于姜家而言不过就是一桩“琐事”,戚玉瑄不禁打了个寒颤。 “如今姜家不介意冰释前嫌,和戚家重新联姻,不知戚姑娘的意思如何?”姜宜婉转笑着,可眼中仍是无法忽视的傲气。 戚玉瑄面无表情的脸转瞬一笑,见戚玉瑄笑了,姜家兄妹以为此言可行,面色也舒缓了不少。 谁料,戚玉瑄却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姜姑娘和小伯爷学孔孟道,读圣贤书,该不会不懂得这个道理吧?” 姜家兄妹一愣,只听戚玉瑄又道:“姜家的媒人已经来过多次,家父家母以三番推拒,父母之意便是玉瑄之意,不敢有违,如今姜姑娘这般要我回应,是为私相授受,私定终身,于理不合,于德有亏,敢问姜姑娘和姜小伯爷可是要陷我于不义?” 姜家兄妹听着戚玉瑄的话,面色愈发铁青,姜宜仍是一副笑意盈盈的,口中却道:“戚玉瑄,别给脸不要脸,这桩婚事本就是各取所取,别好像自己多清高一般。” 戚玉瑄依旧面色无波:“玉瑄并无此意,只是婚嫁之事,一切听从父母安排,玉瑄不敢自专。” 姜宜冷笑:“你不就是想攀盛京豪门的高枝儿么?你以为自己能凭什么?凭你这张寡淡的脸?还是自诩出众的才德?就你这些,在盛京根本上不了台面,我大哥家世才貌那般出众,什么样的盛京贵女不能娶,非要娶你一个穷乡僻壤来的女子?” 戚玉瑄面带微笑,淡淡看了一眼自始至终都没出声,却也没阻止,作壁上观,让自己妹妹代为冲锋陷阵的姜小伯爷姜昱,心中更是鄙夷。 她道:“既然如此,玉瑄当然要做成人之美,未免耽误小伯爷的家世才貌,还请这桩婚事莫要再提了,也祝小伯爷早日寻得良配,倒时忠武将军府自会备上一份厚礼。” “戚玉瑄!”姜宜见她这副总是淡淡的模样,登时怒上心头:“你信不信,我只需要几句话,就能让盛京所有家族对你避之不及?” 戚玉瑄却道:“清者自清,这个道理你我清楚,靖王妃也清楚。” 言罢,还没等姜宜再开口,戚玉瑄便道一声“告辞”,而后转身离开。 戚玉瑄的丫鬟杏蕊始终侍奉在侧,她可以清晰感觉到,戚玉瑄的手在止不住颤抖。 “姑娘……” “陪我去走走。” 戚玉瑄视线微抬,将发红的眼角里的眼泪悄悄咽回去。 …… 漫天黑云翻滚,骤起的晚风带着沙石,风卷浓云,雷声闷响。 大雨将至。 哗—— 盛夏的暴雨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满街熙熙攘攘的人被这猝不及防的大雨冲散,各自寻了最近的店铺避雨,沿街的摊子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原先热热闹闹的街市,此刻只剩下寥寥无几几个撑着伞的人。 顺鑫酒楼之中。 因为突如其来的大雨,让酒楼的生意异常火爆,雅室早已经订满了,只余大堂的座位。 戚家众人挤在一张桌前。 酒楼拥挤嘈杂,加之大雨扫兴,众人无甚心思,除了戚珞。 戚珑还在给戚珞擦着额前的雨水,戚珞却拿着朵雪白的牡丹沾沾自喜:“瞧瞧,宴宴姑娘的花就是不一样,比寻常牡丹还格外香些。” 宴宴姑娘就是方才反弹琵琶的舞女。 戚瑶正满脸愁色地朝楼外张望:“长姐怎么还没回来?” 戚珞本就心宽,加之心情不错,便劝道:“别担心了,兴许是在哪里躲雨呢,季公子不也没在,说不定此刻正和长姐在一处呢。” 本就不耐烦的戚瑶看着戚珞那拿着朵花嬉皮笑脸,顿时没了好脾气:“没良心的东西,就想着玩,和一群男人抢个风尘女子的玩意儿,也不嫌丢人。” 说罢,又瞥了一眼戚玦。 戚珞轻哼一声:“宴宴姑娘可不是普通的风尘女子。” “怎的?”戚瑶冷道。 “她漂亮啊,长得漂亮,跳舞漂亮,反弹琵琶更漂亮。”戚珞道。 闻言,戚玫生怕赶不上热乎的一般,忙不迭道:“反正比你漂亮。” 有时候,戚玦都在怀疑,戚玫的脑瓜子是不是无时无刻不在找膈应戚瑶的灵感。 一听这话,戚瑶暴起:“你敢把我和个风尘女子作比!?” 没了戚玉瑄镇场,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不可开交。 但戚玦已经无暇顾及,因为她注意到了不远处那桌,有一个熟人,宁鸿康。 她又仔细瞧了瞧,并未发现宁婉娴的身影。 只是酒楼内实在太过嘈杂,实在听不清他和同桌的几个男子在说些什么。 或许是察觉到了戚玦的视线,宁鸿康回过头来,见戚玦没有躲避,他愣了愣,随后朝他们这里走来。 不知是不是战场上嗜血者共有的特点,这人周身冷森森的,总带着些许威压,教戚玫和戚瑶霎时闭了嘴。 来意不明,几人起身,却都没有开口,只是叙白暗暗把手搭在了剑柄上。 只见宁鸿康忽然笑了,只不过依旧带着几分寒意:“许久不见,不知戚大人可还安好?” 戚玦眯了眯眼:这是来打招呼的? 戚瑶最不喜欢这些假惺惺的场面话,直言不讳道:“宁婉娴走后更好了。” 宁鸿康不怒反笑:“那便好,还要多谢戚叔叔和各位妹妹替我爹娘操办丧事,他日,定悉数报答。” 最后四个字,几乎是咬着牙说的。 要说这宁家的血脉还真是强,这兄妹二人都是乱认仇人的好手,说得好似戚家人杀了他爹娘一般。 言罢,宁鸿康离开了,却并未回到他自己的座位,而是朝楼下走去。 众人都默不作声坐下来,回想着他刚才莫名其妙的挑衅。 唯有戚玦,她侧首附在绿尘耳畔:“跟过去看看。” 绿尘一愣,随即认真点头,跟了上去。 叙白注意到了戚玦的举动,小声问道:“五姑娘,可是有什么不妥?” 事态未明,未免引起骚动,戚玦只是莞尔一笑:“天气燥热,我让绿尘去叫一壶茶水。” 第45章 金风玉露 眉江北岸,有一处望江亭,若是天气晴好,此处视野开阔,能一览眉江之景。 只不过今日不巧,大雨如注,亭子又四面通风,那狂风一吹,雨便被卷进来,实在不是个躲雨的好去处。 “姑娘,这么大的雨,可怎么办才好?”杏蕊急道。 平日里格外注重仪容的戚玉瑄此刻却不甚在意:“穷乡僻壤的粗鄙女子,身子没这么孱弱,这么点风雨还是经得住的。” 杏蕊却道:“还说没事呢,都开始说胡话了,在这挨着也不是事,姑娘等我一会儿,奴婢买把伞去!” 说罢,杏蕊顶着瓢泼大雨跑了出去。 大雨间,片刻的独处让她心底紧绷的弦放松了下来,重重心事也不受控制地漫上心头。 母亲曾说过,盛京是大梁最繁华之处,有全天下最高贵的女子,她和眉郡的女子不同,绝不能将眼光囿于这边陲之地。 她该入盛京,嫁高门,为戚家,为顾家的嫡系血脉,以及她自己,挣一份前程和荣耀。 自开蒙起,母亲就一直要求她要做全眉郡最好的闺秀,因为只有这样,才不会在盛京落于人后。 她所学的一切都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当家主母,她也确实做到了。 平心而论,姜家是近年新贵,随着新帝登基,姜家的地位也跟着扶摇直上,且姜昱确有几分才学,如果嫁为他妇,辅佐数载,未必不能诰命加身,在盛京挣得一席之地。 只是,盛京前朝与后宅的盘根错节,她已从姜家窥得一角,无论是至亲性命也好,婚姻嫁娶也罢,似乎在权势面前,都只是合纵连横的一枚棋子。 她自诩清高,一旦踏入那样的是非之地,免不了染指阴谋诡计……那样的自己,只让她觉得恶心和恐怖。 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能忍受得了这般生活……这一切她有可能要用一辈子去经历的事,却是她十九年来从不知道的。 有时戚玉瑄真的会羡慕,或者说嫉妒戚玦。 世间女子此生所求不过觅得良婿,以得此生安稳,但戚玦似乎从不在意这些,更不会为此耗费心力。 她羡慕戚玦即便违拗了作为一个大家闺秀该有的一切规矩,却还是可以活的自由畅意。 戚玉瑄羡慕,却无力效仿。 她已经为成为一个高门主母付出了十几年的苦心,如果现在让她承认,她苦心孤诣追逐的一切其实都毫无意义...... 那她戚玉瑄将一无所有。 不仅如此,她又要如何忍心阿娘的企盼落空?如何承受阿娘的失望? 阿娘此生已经很不如意了,她又怎能忍心如此? 正出神间,忽然,她的视线被什么挡住,打在身上的雨也少了。 戚玉瑄抬头,只见有个人走到她面前,浑身湿,却替她将风雨挡在身后。 他手里举着本薄薄的书,遮蔽在她的头顶。 红炉雪 第49节 是季韶锦。 “……季公子?” 承担了大部分风雨的季韶锦,头发湿漉漉黏在脸上,却还是笑了笑:“这雨不会下太久,姑娘别担心。” 季韶锦站得离她很近,近到可以看清彼此睫毛上的雨珠,若在平时定然是逾矩了,可却也是能刚好替她挡雨的距离,她并不退避。 戚玉瑄只觉得心底隐隐有些异样,许久没回过神来。 看着她,季韶锦犹豫了一会儿,道:“姑娘是哭了么?” 她一恍,方察觉自己方才沉浸于心事时竟流泪了。 她反常的没有否认,只是缓缓叹了口气,自嘲一笑:“无妨,只是觉得自己无能,既无力实现爹娘期盼,也不能似五妹妹那般给家族带来荣耀,如今还退了婚。” “不会的!”季韶锦忙道:“姑娘怎会这般想?世间千万种活法,五姑娘的也只是其中之一。姑娘不论才貌,皆是佼佼者,姑娘这样的人,想必老天也不忍薄待。” 戚玉瑄低垂的眸中一动,没有言语。 顿了顿,他续道:“再说这退婚一事……不论是订婚还是退婚,都是为了余生能得喜乐,知道内情的,都知晓是姜家有错在先,便是不知道内情的,也定觉得是有福之女不入无福之家,也会觉得是姜家配不上姑娘,更何况……” 戚玉瑄倏然抬头,同他对视上,季韶锦霎时心惊,他迅速低头错开视线:“……更何况,戚玉瑄就是戚玉瑄,无论将来是谁的妻子,都改变不了姑娘本身就是个独一无二的女子。” 有一瞬间,戚玉瑄冒出了一个念头:兴许……她的婚嫁除了为入高门,还可以为了别的什么呢? “雅集那次,多谢你。”戚玉瑄道。 话题突然转移,季韶锦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姑娘不嫌我卖弄就好。” 也是凑巧,一阵风卷起,哗啦一声,季韶锦手里的书,书页被风掀起,露出一角文字,还不及阻止,戚玉瑄便已经看清了。 在季韶锦的无措中,她破涕为笑:“怪不得方才不肯示人,我以为这些风花雪月的闲书,只有玉珩会喜欢看。” 因为要用书挡雨,窘迫间,季韶锦拿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就这么眼睁睁的红了脸又红了耳朵,最后在戚玉瑄的轻笑声中,红到了脖子根。 …… 顺鑫酒楼。 绿尘回来后,只在戚玦耳畔说了几句话,戚玦便立马起身:“绿尘,看好这里!” 没等这一桌人相问,戚玦便已匆匆下楼。 绿尘说,宁鸿康鬼鬼祟祟进了酒楼后院,而后院有人在搬东西,至于搬的是什么,她不得靠近细看,并不清楚。 自从宁鸿康回来后,她便担心他会做些什么报复之举,便把担忧告诉她爹,让她爹的人帮忙盯着。 后来有了钱,便花钱请玄狐监视,不过玄狐主似乎已经不在眉郡,前来接应的是玄狐派门生,不过并不影响办事牢靠。 果然这钱没白花,她早在几日前便得知了宁鸿康最近行为有异。 顺鑫酒楼分前厅和后院,前厅有堂食和雅间,后院有厢房,今日酒楼生意好,不时便有人在前院和后院进出,故而戚玦进后院的时候并未引起旁人的注意。 酒楼后院很大,是一个二进的院子,目测一层有三十余间房,共三层。 戚玦顺着楼梯上楼,想借助高处视野找到宁鸿康,并暗中监视。 她来到第三层的阑干前,走在木栈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第三层明显要僻静些,甚少有人走动,房间也较楼下更大,想来接待的应是些贵客。 忽然,她隐隐听到有人声,便在一个拐角处躲了起来,只探出一点视线看去。 可……几乎是在看见来人模糊的身影的刹那,她头痛欲裂,险些没站稳。 戚玦扶着墙,眼前的眩晕才逐渐缓和。 刚才过去的几个人,为首的那个,看身量是个穿红衣的成年男子。 戚玦皱眉,心跳得飞快,刚才,就在刚才恍惚的瞬间……她清晰感觉到一段陌生且熟悉的记忆,只不过稍纵即逝,让她几乎难以捕捉。 她心中宽慰自己,兴许是这雷雨天搅得她心神不宁。 但她还是迫切地想要知道对方的身份,想要看清对方的脸。 她跟了上去。 再往前走几步便是那人进的厢房了,门外守着好几个护卫打扮的男子。 戚玦刚走近,便被几人拦下:“做什么的?” 里面是细细的说话声,似乎可以分辨出是一男一女在交谈,而那个男子的声音,在戚玦听来,只觉得一阵耳鸣,那种怪异的感觉再次袭来…… 忽然,里面的说话声止住,门开了。 戚玦抬头……但出来的并不是方才那个男子,而是,今日见过的那位舞女,宴宴。 摘去薄纱后的宴宴,不似舞台上那般清冷,娇艳的脸上带着几分温婉动人。 分明是极冷艳,极具侵略性的美貌,神态却总带着几分柔情,只让人觉得心神一荡。 “怎么了?”她问。 那几个男子垂首:“这女子私闯进来,看着形迹可疑。” 戚玦凝神,解释道:“我吃醉了酒,不知怎的,就走到此处来了。” 宴宴依旧保持着温婉从容:“既如此便离开这里,此处不接见外客,还望姑娘见谅,待会儿到后厨去要一碗醒酒汤吧,便说是替宴宴姑娘要的。” 戚玦一愣,垂首道:“多谢。” 再回头看的时候,已不见宴宴,厢房的大门紧闭着,戚玦凝望了许久,似乎里面藏着什么能让她的生活天翻地覆的人或事。 只是,眼下这个时刻容不得她在此耽搁,她蹙眉凝视着房门片刻,收拾了心绪,继续寻找宁鸿康的踪迹。 虽未见到宁鸿康,但的确如绿尘所言,有人在后院搬东西。 院子的后门虚掩着,几个人在把东西一筐筐放进内院的井里。 兴许也是怕人多易引人注目,因此只有两个人。 那便好办多了。 戚玦举起右手,按动狼首袖箭的那一双狼眼,射出的两根针即刻让那两个人昏厥过去。 暗箭上涂了强力的迷药,几乎转瞬间便能放倒一个人。 戚玦探着脑袋,发现那口井是个枯井,而井底的东西几乎让她倒吸一口凉气—— 竟是桐油和硝石! 藏这些东西在此做什么!? 眉郡坊市相连,这般分量的桐油和硝石不止是能引燃大火,更可怕的是会产生爆炸,会让火势迅速扩张,如果没能及时控制,足以将半个北岸燎干净! …… 前厅,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走水了!” 本就拥挤的大厅霎时慌乱了起来,虽未见明火,但已经能闻见烟味。 戚家众人几乎是被人潮推着向外挤。 绿尘面色铁青:方才戚玦交代她要看好这里,可眼下火势不明,就她一人尚未出来,怎能不叫人担心? “五姐呢!五姐还在里面!”戚玫在人群中嘶声喊道。 也是在这时候,只见叙白逆着拨开人群艰难往里冲去。 慌乱间,戚玫惊叫一声,是她摔倒了。 再看戚家姐妹几人,也已经被人群冲散。 绿尘往人群恨恨看一眼,别无选择,眼下只能先保护好剩下这几个人才是上策。 第46章 南齐 与此同时。 前厅和后院相连接的回廊二楼,戚玦正悠闲地靠在梁柱上,面无表情看着后院角落里的一间厢房的帷幔燃起,几个杂役正七手八脚抬水灭火。 火势不大,很快就被扑灭。 忽然一个杂役喊了声:“你们看看,这井里是什么?” “莫不是桐油……还有硝石!?” “好家伙!若真是烧起来怕是得出人命!谁把东西搁这的?不要命了!” 用一把小火引得酒楼的人发现桐油和硝石,这把火便烧不大了。 作为始作俑者,戚玦只是掏出两锭白银放在转角的花盆下,就当是作为今晚顾客逃单的补偿了。 突然。 剑锋铮鸣,她侧身一躲,避开了从身后偷袭的一剑。 只见眼前,宁鸿康气急败坏地怒视着她:“婉娴说的不错,你的确是个十足十的贱人,只是不知道你这点雕虫小技能不能逃过我手里这把剑!” 说罢,便执剑朝戚玦袭来。 戚玦也不多言,只拔了绑在脚踝上的匕首迎战。 但宁鸿康毕竟是凭借军功,以一个罪臣之子的身份获得官衔的,身手自然不差。 戚玦被步步逼退,只是,就在他即将一剑封喉的瞬间,他的剑锋以一个几乎不可查的偏差调转了方向。 他想留活口。 也就是这一瞬间,戚玦做了一个决定—— 宁鸿康的剑反手一挑,戚玦似避之不及,手臂被狠狠划了一刀,匕首叮当落地。 戚玦跪坐在地,宁鸿康的剑挑着她的下巴。 看着戚玦不甘心的眼神,宁鸿康露出了和那天傍晚在竹亭门口的宁婉娴几乎一样的表情,得意而狰狞。 他冷笑一声,抬手重击了戚玦的脖颈一记,戚玦只觉得瞬间眼前一黑。 …… 等再醒来,她只觉得自己处于黑暗之中,周围摇摇晃晃,还有车轮声,而自己的手脚都被绳子捆住,嘴也被塞布得严严实实。 红炉雪 第50节 自己这是被宁鸿康绑了。 她急需搞清楚此刻马车的去处。 戚玦挣扎起来,手脚并用地撞击马车。 果不其然,车停了。 掀开车帘的人正是宁鸿康,他烦躁地抓着戚玦的后领,戚玦被粗暴地拖下车,重重摔在地上。 戚玦呜呜喊着,宁鸿康一把扯掉了塞嘴的布:“喊什么?你以为到了这里还有人能救你?” 咳嗽了几声,唾干净了堵嘴布的怪味儿,她抬头狠狠瞪着宁鸿康:“你以为你将我捆到这里来能瞒多久?掠卖人口可是死罪!” 宁鸿康却是嘲笑道:“威胁我?看来你是还没看清楚自己的处境。” 他没注意到的是,说话间,戚玦偷偷观察着星空,云消雨散后,她能看见盛夏夜空中的繁星斑驳,根据星象,他们此刻正向南走。 戚玦道:“只怕不清楚眼下处境的人是你,你以为没人知道我在这吗?” 她故技重施,用周旋何恭平时的话术,来扰乱宁鸿康。 宁鸿康面色微沉间,他躬下身来:“说清楚。” 戚玦却是轻蔑一笑,一双眼睛幽幽看着他:“我为何要告诉你?你只需要知道自己快死了就好。” 看着戚玦笃定的模样,他面色猝然一惊,一下子掐住了她的脖子。 两厢对视着,宁鸿康转念一想,又松开了手:“不过是虚张声势,想让我放你回去罢了,放你回去自然可以,不过……” 闻言,戚玦眼里闪过一瞬间的欣喜,这稍纵即逝的情绪被宁鸿康捕捉到,他轻笑一声,捏着戚玦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 戚玦本就白皙的皮肤因为惊吓变得更加苍白,与之对比鲜明的是她殷红的嘴唇,此刻她发髻散乱,领口裸露着锁骨,更放大了她身上无法忽视的丝丝媚态。 “你说我若是在此办了你,再把你送回去如何?你说你还活得成吗?” 只见,原本还一脸恐惧的戚玦,突然噗嗤一笑,宁鸿康被她反复变化的情绪搅得烦躁:“笑什么!” 戚玦笑着上下打量着他,道:“你若是见色起意了就直说,被流放这几年都没见过女人,真是苦了你了。” 宁鸿康被一噎,脸都青了:“……咱能不能不这么下贱?” “你敢说大半夜的把我掠到这来,不是觊觎我的美色?” 戚玦一甩头,把脸侧的青丝慵懒地甩到耳后:“放心吧宁大人,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对我心怀不轨的男子不止你一个,承认被我迷住了不丢人。” 宁鸿康:“……” “还是说……”戚玦眉头一挑:“你们宁家人能想到的害人的法子只有这档子腌臜事?若是宁家伯父伯母在天有灵,想来也会觉得心有灵犀。” 宁鸿康最烦旁人提起他家破人亡和被流放这两件事,戚玦一下子揭他两道伤疤,他登时肝火大旺,又掐住了她的脖子。 “我忘了,你是个娼妓生的贱人,天性淫贱,自然不会害怕这种事!但若是我毁了你这张脸呢?我就不信你还能这般口无遮拦!” 说话间,宁鸿康拔剑抵住她的脸,因为激动,剑有些颤抖,很快,剑锋所及之处,戚玦的脸上渗出了滴滴血珠。 只见戚玦故作轻松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她拧着眉,一时花容失色,眼泪急得从眼角漫出,被掐着脖子的她艰难出声:“不要……” “说!!!”宁鸿康的手并未放开。 “我说……” 见此法奏效,宁鸿康才终于松手。 戚玦喘着气,她哭得哽咽:“……我爹一直在监视姜家,因为姜家死了个儿子,居然还愿意忍辱负重继续和我们家订婚,觉得大有问题,只是没想到你们闹这一出居然是为了和南齐……” 一瞬间,宁鸿康目眦欲裂,戚玦便知道,她猜对了。 今日这一遭居然真的和姜家和南齐有关。 根据玄狐给她的情报来看,宁鸿康和姜家来往密切,而今晚宁鸿康又绑着她一路向南。 眼下只怕在她昏过去的这段时间,她们已经进了齐国国境也未可知。 见戚玦猝然噤声,宁鸿康威胁道:“你还知道什么!” 戚玦连连摇头,宁鸿康却是架着剑又贴在她脸上,戚玦抖得筛糠一般:“我真的不知道了!我爹只让我毁了那批硝石和桐油!其余我一概不知!” “烧酒楼这件事戚卓也提前知道了?”宁鸿康道。 戚玦倒吸一口凉气,赶紧摇头:“他不知,我胡说的!” 宁鸿康拧眉打量着她,片刻后勾了勾嘴角,显然已经有了新的计策,心中又暗道:宁婉娴居然被这么个空有其表的贱人欺负成那般,真是不中用! 他拎起已经六神无主的戚玦,粗暴塞了嘴扔进马车,而后继续驾车一路南行。 …… 等戚玦再被拖下马车的时候,人已在一处军帐中,若是没猜错,这里应该是南齐军营。 戚玦被扔在地上,空无一人的军帐里,宁鸿康大刀阔斧地坐下来,自顾自喝了杯水,倒似回自己家一般。 在马车上的这段时间,关于宁鸿康他们的计划,戚玦脑子里也大概有了雏形。 他们在顺鑫酒楼藏的桐油和硝石是为了纵火无疑,至于纵火的目的…… 今夜关津轮到姜家人值守,而兵马司今夜的值守地是城内。 若是往常,戚家和姜家虽分守关津和城内,但若是关津有异,留在城内的那方也能及时赶到。 但若是城内出事,火烧连城,而这一切又是南齐意料之中的呢? 到时姜家只要恰到好处地放水,南齐人便可以破城而入。 而戚家人因为城中大乱无暇顾及,眉郡要隘必然失守,南齐便可以轻易长驱直入,北上直击梁国腹地…… 甚至……戚玦有一个可怕的猜想:他们做这一切,不只是因为七夕灯会,好掩人耳目,或许还有一个目标—— 那位南巡的新帝。 “说吧。” 宁鸿康忽然开口,打断了戚玦的思绪:“想活命的话,把你知道的都交代了。” “这里是南齐吗?”戚玦问。 “不错。”宁鸿康倒是没有避讳。 雨后的夜晚,天气微凉,戚玦在马车里被闷出的一身汗也跟着凉透了。 她缄口不言,宁鸿康便不动声色擦拭着剑。 片刻之后,戚玦问:“便是我说了,你也不会留我性命,对吧?我若是多守口如瓶一会儿,还能多活一刻。” 宁鸿康远远瞟了她一眼,冷声:“若是你要说的话里有让我留你一命的理由,我倒是可以这么做。” 默了默,戚玦道:“我说,但你要给我一笔足够我亡命天涯的银子。” 闻言,他不屑地笑了,打量戚玦的眼神变得十分鄙薄:“我可以应你。” 戚玦深吸一口气,道:“我知道的也不多,父亲并不完全信任我,我只能告诉你,父亲早已截获了几封你写给姜浩的信件,以及姜浩联络南齐的信件。” 原本还稳如泰山地宁鸿康唰地起身,疾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看着她,额角上的青筋突突跳着。 他蹲下来:“哪几封信!?” 戚玦眼神躲闪:“这我就不知道了……” 宁鸿康眼神一颤,在军帐内来回踱步,显得异常焦躁。 戚玦却似感觉不到他此刻正处于情绪崩溃的边缘,自顾自道:“好歹戚家和宁家也是故交,当年你我的父亲还是同窗,不若你看在这份旧情的份儿上放我回去吧,你去劝劝姜伯爷,我也去找父亲求情?” 见宁鸿康不为所动,她又道:“否则这些信件被呈送到盛京,顺藤摸瓜查起来,即便那几封私通南齐的书信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是姜伯爷的手笔,也难保陛下不会对姜伯爷起疑,这样对大家都不好……” 忽然,宁鸿康脚步一顿,近乎狰狞地看向戚玦:“你说什么!” 戚玦懵然看着他,宁鸿康蹲下身,追问道:“你们截获的信,证明不了出自姜浩?!” 她愣了愣,一副被宁鸿康吓着了的模样:“……是,我父亲说,信上姜伯爷并未署名,信中只交代了南齐要与宁公子保持联络,好好关照宁公子。” 宁鸿康的眼神忽然一黯,蹲着的腿几乎一软,就要瘫坐在地。 他怒吼一声,掀翻了桌子,片刻后,目眦欲裂的眼里闪过一瞬狠厉:“好啊,姜浩,拿我当替死鬼!” 第47章 离间 疾风骤雨的狂怒过后,有人掀开了军帐的帘子,来者瞥了眼戚玦,愣了一瞬,随后道:“宁大人,主子有话相传。” 说话间,那人眼神示意宁鸿康,要让戚玦退避。 宁鸿康却面色冰冷,道:“她活不了了,你说。” 那人道了声是,便禀告道:“戚玉珩没抓到,跑了。” “废物!”宁鸿康骂了声。 那人续道:“眼下计划有变,改为,屠市。” 戚玦静默听着,心里却是突突地跳,果然她猜得不错,他们就是要在眉郡制造骚乱,好给南齐趁机出兵的机会。 只不过纵火的计划被搅乱后,改为了当街屠杀。 但这个计划里,竟然还包括了戚玉珩? 这在戚玦意料之外,却也可以理解,只要戚玉珩在南齐被发现,那戚卓也避无可避地被卷入其中。 为何偏偏在戚府值守城内的时候出事?为何南齐会提前知道眉郡会出事,并趁虚而入?为何戚卓唯一的嫡子会被送到南齐? 如此种种,在皇帝的眼里只怕都会不可避免的得出一个结论:今晚这些事的始作俑者,是戚卓。 到那时,戚家便要面临灭顶之灾,潢州兵马司指挥使也要因此换人。不仅如此,关津失守,眉郡被占领,整个梁国南境将危如累卵。 而一旦如此,南境的军部将再经不起大动干戈的人员调动,陛下便不会轻易更换关津军统领,姜浩的调任计划便会被推迟。 如此一来,姜浩便理所应当地保住了他在南境积攒的势力,以及他亲手操练的关津军。 只怕到那时,整个南境将会是姜浩的天下,追随姜浩的宁鸿康,也自然鸡犬升天。 而对于南齐而言,只要攻下眉郡这个要隘,那么他日便可以对梁国徐徐图之。 梁国边境形势愈是险峻,那么他日姜家就会愈加被委以重任。 于姜家和南齐,此乃双赢之计,但于整个梁国而言,却如鱼游沸鼎。 红炉雪 第51节 那人道:“主子吩咐,现下先让齐国这厢发兵,还望宁大人即刻准备,不要误了时辰。” 宁鸿康没有说话,只是面无表情点了点头。 但就在那人转身的刹那—— 宁鸿康竟拔剑捅去! 毫无防备之下,那人瞪圆了眼睛,不可思议地回头,喉咙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宁鸿康便猛然旋拧剑柄。 他便这么直挺挺倒下,死了。 血溅在宁鸿康脸上,他连眼睛都未眨一下。 随即,他踏着步子朝被捆在地的戚玦走来,那把沾了血的箭铮地一声杵在戚玦面前,寒冷的剑芒带着几分威胁的意味。 “书信在哪?” 戚玦目瞪口呆看着他,半天没说出话来。 宁鸿康道:“不说?那这把剑不介意再多一个人的血。” 戚玦颤抖着声音,磕磕巴巴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的……父亲出门的时候带走了,我……我并不知在何处!“ 突然,宁鸿康一剑钉在戚玦身后的桌子上,那剑就在戚玦耳畔,冷不防削断了她的一缕头发,近得她能清晰听见木头开裂的声音。 “说!” 咫尺之间,宁鸿康怒吼着,眼睛通红,似野兽般盯着戚玦。 戚玦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父亲带出门了,除了关津的军营,我想不到他还能带去哪里……” 宁鸿康眼里的疯狂缓和了些许,他就这么沉着脸盯着戚玦,似乎要将她这个人看透。 片刻后,他起身,唤道:“来人!” 一个身穿夜行衣的人闻声走了进来,宁鸿康死死盯着戚玦,对那人道:“去——戚府,将把我联络中郎将的信件寻来。” 那人应了一声,转身要走,宁鸿康却看见戚玦悄悄松了口气。 “慢着!”宁鸿康道。 他复蹲下来,一下子捏住了戚玦的下巴,捏得她生疼:“去关津军营,戚卓帐中,把信给我带回来。” 看着戚玦眼里一点点漫起的惊慌,他勾唇一笑。 …… 宁鸿康终于安坐下来,手指敲打着椅子的扶手,不知在沉思什么。 角落里,戚玦被捆在地,捡起身边因为宁鸿康掀桌子留下的瓷片攥在手里,不动声色地摩擦着麻绳。 宁鸿康和姜浩结盟,的确很难对付,所以戚玦如今的保命之法,就是离间这二人。 所谓信件,他们手里其实根本没有,玄狐的调查也只是让戚玦得到一个信息:宁鸿康近来多次和姜浩通书信,且书信只是宁鸿康单方面写给姜浩的,想必是姜浩为人谨慎,所以他都是让自己手底下的人传话。 戚玦以此编造的谎言,以及旁敲侧击透露出的信息,就是为了引导宁鸿康自己想到那一层—— 他自己也有可能只是姜浩盘里的一枚棋。 如果戚玉珩按照计划被抓来南齐,或许还不能完全坐实戚卓的通敌罪。 但如果是他宁鸿康,戚卓故友之子,出现在南齐的军营,那么这无疑对戚卓是一记重击。 要知道,宁恒和戚卓可是同窗旧友,当初冒着被陛下追究的风险,也要在他们一家子落难的时候给他们安身之所,如今宁鸿康为报此恩,心甘情愿帮助戚卓通敌,怎么说都合情合理。 更何况,宁婉娴那件事并未声张,外人眼里,两家关系依旧密切。 而宁鸿康和姜浩之间,明面上,他们并无来往,暗地里,他给姜浩写的那些书信,自然不会出现二人的署名,说是写给任何人的都行,如果是在戚卓那里搜出来,说是他写给戚卓的也说得通。 而所谓“姜浩联络南齐的书信”,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是姜浩发出的,却提到了宁鸿康的名字,更是坐实了他的通敌之罪。 当然,这一段完完全全是戚玦编的。 总之,从宁鸿康看来,姜浩在这件事里已经完完全全地把自己摘出去了。 只是,谎言既然是谎言,就注定无法面面俱到,所以这也是戚玦一直在反复激怒他的原因。 而暴怒之下,他也做出了最错误的一个决定:杀了姜浩的人,并派人进入戚卓的军帐。 要知道,这个计划不容有失,不然就是灭九族的大祸,那么姜浩怎么可能不派人盯着宁鸿康? 看到宁鸿康派出的人出现在戚卓的军帐中,而自己的人有去无回,姜浩会如何作想? 自然是觉得,宁鸿康和戚卓串通一气制造出这场计划,宁鸿康一直身在曹营心在汉,表面上投靠了姜家,背地里,其实是戚卓的人。 毕竟,这故交之情可不浅薄。 戚玦微微一笑:姜浩不会坐视不理,猜的没错的话,姜浩的下一步动作应当快了。 果不其然,不过一个多时辰,军帐被掀开,戚玦见到了一位熟人—— “哥!” 只见宁婉娴那张脸变得愈发端丽动人了,身上还穿着时兴的云纱,彤云色的衣裙上头织绣着虞美人暗纹,整个人看着容光焕发。 身后跟着的侍女还大大小小拎着几个包袱。 果然,姜浩先行一步,把宁婉娴送来了。 宁鸿康闻声抬头,却无好颜色:“你怎么在这!” 习惯了他总是一副凶巴巴的模样,宁婉娴眉头一蹙,道:“不是哥哥的人让我收拾细软来此的吗?哥,到底怎么了?” 宁鸿康想到什么,登时呼吸一窒,几乎没站稳,就要瘫坐在椅子上。 这时,宁婉娴却注意到了军帐中还有一个人:“戚玦?” 与此同时,她脸上的表情也从不可置信变为了狂喜:“好啊!没想到你也有落到我手上的一天!小贱人!” 没注意到宁鸿康的崩溃,宁婉娴喜不自胜:“哥,是你把这贱人拿了与我出气的吗?” 而此时,戚玦早已经割断了绳子,她没工夫搭理宁婉娴,抬手就用狼首袖箭赏了她一针。 她又朝宁鸿康射出一记,只可惜他侧身一躲,针只扎到他的手臂。 只怕不足以将他放倒。 能拖一时是一时,此刻走为上策! 夜色如水,戚玦身上却半点不觉得冷。 她在南齐的军营里用尽全身力气逃跑。 随着宁鸿康的喊声,齐军闻声而出。 戚玦借着夜色的遮掩在军营穿梭,几次避开了齐军,但身后追捕的人越来越多,戚玦的体力也早已耗尽…… 周遭的火光越来越近,眼看着四面包抄,退无可退,戚玦就地取材地拔起身旁木架上的一把剑。 她咽了咽……横竖拼了! 可是突然,她只觉得呼吸一窒,似有什么人捂住了她的口鼻,身子被人猝不及防地往后一拖! 本能地,她挥剑,但下一瞬…… 戚玦愣住了,她的手僵在半空,她举着剑的手上,那长命缕的玉珠子随着动作扬起,又随着她的停顿,在手腕处悬着,细细晃动。 只见,眼前这人和自己一般高,穿着夜行衣,脸蒙了半张,但露出的那双眼睛,却让戚玦感到熟悉。 她一下子伸手揭下来人的面罩,对方没有任何抗拒。 这双眼睛黑黢黢的,灿若星辰,她实在太过熟悉。 只不过,她还是在看清来者全貌的时候瞪大了眼睛。 裴熠…… 第48章 火烧连营 此刻,他们在一个堆满武器的军帐内,裴熠正箍着她,而捂着她口鼻的手,也终于慢慢松开。 帐外的火光里,兵甲声脚步声未绝,二人皆是不敢做声,更不敢有所动作,便这么保持住这个姿势。 戚玦便这么看着近在咫尺的裴熠,发现他长高了好多,分开的时候分明还比她矮的。 心中腹诽:自己也一直在长个子,但似乎裴熠比她长得要快得多。 脸颊上的婴儿肥还未消,但也终于褪去了几分稚气,有了些许少年人的模样。 一年多没见,一重逢就这么被戚玦这么直直盯着,在黑暗中,耳尖憋得通红,环抱着她的手臂,收也不是,放也不是,就这么虚悬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周围恢复安静,搜寻戚玦的人从帐外离开。 裴熠这才松开了手,只觉得心脏意犹未尽地砰砰直跳。 “你怎么在此?”戚玦小声道。 “……因为姜家。”裴熠顿了顿,道:“长话短说,是姜家勾结南齐,要把梁国领土拱手相送。” “我来也是因此。”戚玦道。 二人对视一眼,只这一眼便不谋而同——绝对不能让此事发生。 “你可有什么好计策?”戚玦道。 “眼下没有,但我给你看个东西。” 裴熠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写了字的布帛,就地铺开,二人一起蹲下。 光线昏暗,裴熠借着火折子的微光,将那布帛照给戚玦看。 “这是……”戚玦锁着眉:“南齐军营的地形图?” “我混进这里好几日才画出来的,厉害吧?” 戚玦愣了愣,赶紧点头。 得到肯定的裴熠眼中的笑意闪了闪,但眉目间依旧愁色不减:“南齐为这一夜已准备多时,如今眉郡城中已然骚乱不止,如若交战,只怕关津要失守。” 看着那地形图,戚玦的手指蜷着,支着下巴,她忽然抬头看着裴熠,道:“如今之计,一则,要让父亲接到消息,有所戒备。” 裴熠看着她,续道:“二则,全力阻止南齐发兵。” 红炉雪 第52节 …… 二人从军帐里找了两身行军服穿在身上,各自寻了把趁手的剑,戚玦想了想,又带上一张弓。 戚玦本来穿的是戚玫做的纱衣,那般温婉精致的衣裳,在被绑来南齐的途中就已经糟蹋得破损严重,如今更是只能草草换下来丢在军帐里,可惜了她一番心意。 军营中,戚玦裴熠虽穿着行军服,但还是尽可能避开了巡逻的齐军。 既能通知戚卓,又能阻止南齐发兵的法子……戚玦盯上了一个地方。 两人根据地图一路来到了最北角的瞭望塔,塔上塔下的齐军不少,他们趁着夜色悄无声息解决掉塔下的几人。 这瞭望塔正建在江边上,眉江水系广阔,这一段是眉江的支流,今晚下了那么一场大雨,江水漫到了塔边。 水流声很好地掩护了他们的动静。 一切进行顺利,正要把尸体扔到边上的眉江时,忽听一人道:“那两个做什么!” 二人一惊,不过天色正黑,想必那人看不清他们的样貌,也看不清他们的动作,他边说着话边在往塔下走。 戚玦想着,正好,趁他下来一并杀了。 那人刚走近,戚玦便手起剑落,动作干净利落。 不料,此时。 “来人啊!来人啊!” 剑上的血都还没冷,就忽听一声惨叫。 只见瞭望塔楼梯上,一个正往下走的齐军已然瞧见了他们二人行凶,被吓得跌坐在地。 裴熠面色一沉,未免这人再喊叫坏事,脚步一踏,以一个极其轻灵的速度飞身上去,将那人一剑毙命。 只是这喊声毕竟还是吸引来了齐军。 “阿玦你上去,我挡住他们!” 无暇犹豫,戚玦点头:“你小心!” 言罢,她便一路往塔顶上杀去。 塔顶上,俯瞰夜色下的南齐军营,月色如倾,她清晰看见火光自四面八方聚集而来。 夜色下,高台上,她身后便是粼粼江水,此处退无可退。 戚玦知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便从腰间抽出了三支箭,箭头上还裹着粉色的纱,纱上还有戚玫亲手绣得花样。 她吹了灯,把箭头浸满了灯油。 这时,戚玦忽觉得身后涌起一股热意,还伴随着浓重的血腥味,只不过不是她的血。 戚玦回头,只见一个齐军倒在血泊中,手里还拿着一支长矛,倒地的位置近在咫尺。 而裴熠手里拿着的剑正吧嗒吧嗒滴着血。 “火折子!”裴熠把东西丢给戚玦。 “小心身后!”戚玦喊。 裴熠捡起长矛朝身后捅过去,一个齐军就这么被穿胸,而后坠下瞭望塔。 戚玦趁此点燃了箭头。 她回忆着地形图……东南角……火药库! 而此刻,上百个齐军已经聚集到瞭望塔下,这不是裴熠能挡得住的。 “你会水吗?”裴熠问。 “什么?”戚玦拉圆了弓箭,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瞄准火药库的方向,她嘶声:“不会!” 箭在弦上,戚玦手一放,三箭齐发,三支火箭似流星般在夜空中划过,直至落地—— 一瞬间,似时间停止,周遭悄无声息,万籁俱寂。 下一瞬,一股强光袭来,戚玦下意识伸手挡住脸…… 几乎是与此同时,有一个人朝她扑来。 裴熠抱紧戚玦纵身一跃,巨大的爆炸声夹着热浪,让他感觉到一瞬间的失控。 …… 眉江,戚玦整个人没入水中,一切都太过猝不及防。 呛了水后,她发现自己不光不通水性,竟然还格外怕水。 这种溺水的感觉就像极了在鲮山山涧里的那场噩梦……她被绝望深深包裹着。 不过幸好,在江水中,有个人一直紧紧抓着她。 而随波逐流之人往往会格外依赖身边所及之物,她如抓救命稻草一般,整个人几乎挂在他身上。 “……哈!” 戚玦终于从水里冒出头,残存的理智告诉自己,绝对不能乱动,可身体却忍不住紧绷和颤抖。 “阿玦,是我!别怕!” 戚玦努力睁开眼,面前的人正是裴熠,他整个人湿透着,眼睛也湿漉漉的,就这么看着她,一只手划水,一只手抱着她。 戚玦霎时心安了不少,眼中无法抑制的绝望和惊恐之感稍作缓和,她呼吸有些颤抖:“没事……我不怕……” 他们便这么顺江水而下。 遥遥江岸,火光接天,兵荒马乱。 这么大的爆炸,南齐无论如何是无法作战了,想必不止是父亲,整个眉郡的人都能看到了。 想到这里,戚玦的心里才终于放了下来。 终于在离开军营视线范围的地方,两人艰难上岸。 精疲力尽,二人不顾粗糙的沙砾,仰面躺在江岸边。 “都好了……没事了……”裴熠心有余悸道。 “没事了……”戚玦应和着。 …… 雨后的夏夜还是透着些凉意,尤其是这两人体力耗尽,刚从江水里爬出来,此刻更是觉得寒意噬骨,再这么躺下去,只怕要冷死在江边。 岸边再走几步就是树林,二人决定进去找个避风之处。 被水泡得难受,潮湿着贴着身子,拖得人四肢沉重。 他们都没有说话,走了许久,裴熠忽然抬手拦住了戚玦。 戚玦看向他,见裴熠的眼神忽然变得警觉,定定看着远方,她便也不出声,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只见漆黑的森林深处,竟隐隐有那么一点点光,悄然摇曳。 二人对视一眼,戚玦道:“过去看看。” 裴熠点头。 于是二人便压低身子,轻手轻脚靠近。 轻轻把草丛拨开一点缝隙,只见不远处,燃着一簇篝火,火堆旁,似乎有两个人,依稀可以辨得出是一男一女,那两人身边,还有一辆栓了马的车。 “谁!” 那男子似乎察觉到他们的存在,倏然站起身来,从腰间拔出一柄短剑。 见被人发现,二人便也不打算躲躲藏藏了。 戚玦却拦住裴熠,随即从身上撕下一角衣裳:“把脸蒙上吧。” 裴熠是亲王世子,身份特殊,这般跑到南境来,定然是无诏的,她不想他长久以来的谨慎因此白费,眼下尚不知前面的人是谁,如若是个普通百姓或是商旅,瞧见了便瞧见了,但只怕是官场上的人。 但两厢看清楚对方的相貌时,竟都愣在原地。 只见那男子十八九岁的模样,生得一双极好看的桃花眼,眉目温润。 但戚玦震惊的不是面前这个男子,而是缩着坐在篝火旁的戚珑,她身上还披着件男子的外衣,见来者是戚玦后,便小跑着迎了上来。 “二姐?你怎么在这?” 戚玦一时没搞清楚状况,为何荒郊野岭,南齐地界,平日里最是柔弱和胆小的戚珑会在此? 戚玦一下子把戚珑拉到自己身边,将她和那男子隔开,看着他的表情多了几分警惕。 “你是何人?为何将我二姐带至此处?”戚玦的表情和语气都尽可能保持平静,但说的话却丝毫没有因此婉转。 对方笑了笑,那张好看得出众的脸上,表情有些尴尬,他收剑入鞘,道:“姑娘误会了。” “五妹妹!”戚珑拉着戚玦的手臂,声音柔柔的,却十分急切:“没事的……你听我说。” 戚珑道:“这位是叔父的同僚,翰林院文正容夕容大人。今夜在顺鑫酒楼,你走之后,酒楼走水,我和珞儿被人群冲散,后来,就被个拐子盯上了,当时我只觉得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之后便再无知觉,是容大人一路追着拐子的车,跟到这荒郊野外,才把我救下来的。” “当真?”戚玦问。 戚珑连连点头。 戚玦打量着容夕,眼中警惕不减,却还是垂首道:“容大人,方才多有冒犯,烦请见谅。” 身旁的戚珑,在她耳边低声道:“五妹妹……这个人是谁?” 说着,戚珑的眼神小心翼翼观察着裴熠。 第49章 容夕 “五妹妹……这个人是谁?” 戚珑的眼神小心翼翼观察着裴熠。 戚玦和裴熠四目相对了一眼,裴熠如今不便开口说话,戚玦一时也不知怎么解释裴熠的身份:“他是……自己人。” “自己人?”戚珑眨着眼睛看她。 戚玦笃定点头:“嗯。” 红炉雪 第53节 裴熠平时本就穿着帔风,脱了帔风后,身形就变得难以辨认,更何况一年多来,裴熠一直在长个子,如今蒙着脸,戚珑自然认不出来。 容夕虽也在暗暗观察裴熠,倒也并没有多问,只邀他们在火堆旁坐下烤烤身上的水。 火堆旁,戚玦和裴熠只觉得身上暖和了不少。 戚珑缩在戚玦身边,戚玦看着容夕,道:“容大人身为文臣,身手倒是不错,能从拐子身上把二姐救下来。” 容夕谦逊一笑:“眉郡武风重,同僚之中习武之人众多,我平日里同他们交好,也难免相互切磋,不过雕虫小技,和兵马司的人相比,怕是相形见绌。” 容夕瞧着是个脾气极好的人,说话总是慢条斯理:“只可惜学艺不精,没能生擒那拐子,教人跑了,不然定要将人扭送去见官。” “是啊,怪可惜的。”戚玦淡淡道。 戚玦抬头,弦月如钩,星辰西移,已过子时。 “天色不早了,咱们该回去了。”戚玦道。 容夕却道:“本也该回去的,只是迷了路,才想着在此等天亮了再走。” 戚珑点点头,小声道:“五妹妹,容大人说的是,趁夜色回去难以辨别方向,只怕危险。” 这里可是南齐,戚玦不敢冒半点戚家人在南齐被找到的风险。 她道:“二姐,无妨,今夜天色不错,看着星象便能回去。” “五姑娘会观星?”容夕道。 “浅薄之技,不足挂齿。” 事实上,她观星辨向的本事,和她的武艺一般,都是不记得何时学过,但就是得心应手的事。 …… 戚玦和戚珑坐在马车里,裴熠和容夕则坐在车外的辕座上。 马车逐渐驶回眉郡南岸,南岸多是乡野,似乎并未受到城中动乱的影响。 “这位小兄弟。”看着从头到尾一直缄默不言的裴熠,道:“今日萍水相逢,在下容夕,不知可否有幸结识?” 裴熠赶着车,只是看了容夕一眼,不语。 他大抵是不习惯这般冷脸待人,便只能尴尬地默不作声,继续看着前方的路。 见状,容夕倒也不恼。 这时,身后的车帘被掀开,戚玦面色和婉:“容大人,他既掩着面,自是有不便之处,大人别为难他。” 闻言容夕只是一笑:“在下唐突。” “不必挂怀,不过……”倏而,只见戚玦笑意一沉:“有一件事情我希望容大人明白,今夜我们夜入南齐的事情若是被人知晓,我们四人一个都活不了。” 容夕却是回头:“姑娘记岔了,我们何时去过南齐?” 和聪明人说话便是轻松,戚玦了然一笑,没再开口。 马车缓缓走着,容夕轻巧地跳下车。 “天色已晚,七夕灯会也逛得差不多了,容某告辞。” 言罢,便这么独自离去。 车帘被重新放下来,车内,戚珑面色煞白:“五妹妹……我们今晚在南齐?!” 戚玦点头,面色严肃:“所以,二姐,今晚发生了是么事,遇到了什么人,都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晓。” “珞儿也不能说吗?” “不能。”戚玦坚定道。 …… 车停在戚府门口。 戚玦掀开车帘的时候,已不见裴熠的踪影。 便似他的突然出现一般,他的消失同样没留下半点踪迹…… 戚玦失神间,戚府的人已经看到她们了。 见她们回来,戚府的人便赶紧迎了上来,走近了戚玦才发现,来接她们的是厉妈妈、琉翠和小塘,以及菱院的几个小丫头。 一见戚玦,琉翠和小塘几乎要哭了。 见戚玦穿这件湿漉漉的陌生衣裳,厉妈妈赶紧给戚玦围了件帔风。 “两位姑娘这是去了哪里?教人好找,绿尘到现在还在城中寻姑娘,三姑娘更是闹着要去寻人。”厉妈妈边扶着戚玦边道。 一听说戚珞还没回来,戚珑脸色一变:“珞儿还没回来?” 厉妈妈赶紧宽慰:“已经差人告知她们了,想来要不了多久便会回来,二姑娘别担心。” 她们刚穿过垂花门,戚玦便毫无防备地被一个人抱住,她僵在原地。 只见戚玫趴在她身上,哭得那叫一个声泪俱下。 “五姐你去哪了!酒楼失火的时候就找不到你,火刚灭,大街上就冒出一群人当街砍杀,你若再不回来,我真以为……” 戚玫说着说着,话就被呜咽声吞没得模糊不清,她抬头看着戚玦,圆圆的眼睛和鼻子早已哭得通红,显然是伤心了许久。 戚玦前襟上赫然印出由泪洼子组成的一张完整的脸。 “……”戚玦顿了顿:“你没受伤吧?” 戚玫挂着鼻涕呜呜摇头,哭得十分难看。 戚玦:“……小塘,给六姑娘擦擦。” …… 福安院。 戚玦原本以为自己无故失踪,少不得又要挨一顿罚,但意外的是,顾新眉今日似乎并没有什么心力搭理她。 分明已是寅时,但整个福安院里灯火通明,除了戚珞,人都到齐了,且个个正襟危坐。 今夜屠市之中,戚玉珩被打折了条手臂,手臂此刻还吊着,却都老老实实坐在厅里,且没有半点不耐烦。 福安院的水车到了夏日又开始吱呀旋转。 戚玦和戚珑走进厅里,顾新眉只是淡淡瞟了一眼,示意她们坐下。 只是戚玫的啜泣一时还没缓过来,在静谧的厅内就显得有些突兀。 “别哭了,死了娘也不见你这么哭!”顾新眉一脸烦躁地斥道。 下一瞬,她脸上的烦躁就迅速被惊怒代替:“你还敢瞪我!” “母亲!”戚玉瑄忙道:“眼下万不能失言。” 经戚玉瑄提醒,顾新眉这才讪讪闭嘴。 这时,高妈妈推门而入,众人的神色又迅速紧张起来。 好在,高妈妈道:“夫人,大夫说,姑娘已经没事了。” 顾新眉长舒一口气,整个人倚靠在椅子上。 姑娘?哪位姑娘? 除了在北岸还没回来的戚珞,还有哪位姑娘?而且这位的身份,似乎比戚家丢了女儿还要重要。 “怎么了?”戚玦小声问戚玫。 戚玫也压低声音,道:“是今日见过的那位宴宴姑娘,说来话长,总之就是今夜城中有歹人当街屠市,死伤数十,好巧不巧……当时陛下也在,险些被伤及,是那位宴宴姑娘舍身挡刀,现如今被带回咱们家医治了。” 戚玦一惊……那么今晚在顺鑫酒楼,宴宴厢房里的那位贵客,莫不就是……皇帝! 可既然如此,自己为何会在见到他的时候有那般强烈的反应?按理说自己不该也不可能认识这位新帝。 “陛下也在?”戚玦惊道。 戚玫点头:“就在松鹤堂呢,爹和姜伯爷也在,今夜城中有歹人当街屠市,只怕不会这般轻易了结。” 戚玫看了眼顾新眉,叹道:“瞧她紧张那样,那位宴宴姑娘,今后的身份,怕是非同寻常了,只是不知道她和伴驾的耿淑妃相比,谁更美呢?” “别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议论皇家事。”戚玦提醒,随后又更小声地补充道:“等御驾回朝了再说。” …… 天亮的时候,御旨亲诏:宁鸿康通敌叛国,已被就地正法。 至于这“就地正法”可就有说道了。 宁鸿康被姜浩视作弃子后,姜浩一定不会让他有活命的可能。 且一场爆炸后,齐军被梁军趁机追逃十余里,害得南齐损失惨重,齐国自然不会放过他。 至于是谁杀的就不得而知了。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宁鸿康为保宁婉娴而拖延时间,自愿和梁军正面逢迎,自投罗网。 否则宁鸿康都死了,宁婉娴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还能去哪里?不是被炸死,就是在宁鸿康的掩护下逃命去了。 宁鸿康的死是必然的,戚玦早有预料,可即便如此,还是觉得可惜,他若是被生擒,招供哪怕只有一星半点,也是姜家的催命符。 梅院,戚玦沐浴罢,换了身干净衣裳躺在床上。 她昨夜的失踪,只解释为遇到屠市,着急躲避,这才迷了路,加之有戚珑作证,这个借口便也变得可信起来。 至于裴熠为何会在? 戚玦想着,翻了个身。 裴熠此番行动,多少和靖王逃不开关系。 初见靖王时,戚玦只觉得这人高深莫测,后又觉得敌友不明,但若是裴熠此行有他授意……难不成靖王要对付的是姜家?或者说南齐? 姜家之计无疑是把梁国方才火上炙烤,靖王身为皇室,的确有理由阻止,但是…… 戚玦说不上来,总觉得隐隐有些不对。 没来得及多想,小塘便连门也没敲就推门而入。 她少有这般失礼的时候,戚玦问:“怎么了?” 小塘道:“姑娘,陛下召见您!” 红炉雪 第54节 …… 戚玦换上了县君的礼服,礼服之袍以红罗制成,胸前绣着鸂鶒,下裙为青色,饰以三襕璎珞串珠八宝纹裙襕,腰间扎素银腰带,头戴珠翟冠,冠顶上簪一对金银翟,口衔的结珠串垂到肩头,冠底还要再簪一对金簪。 戚玦分明长着一张轻浮的脸,但不知为何,穿上这身隆重的礼服后,不仅没有半分不妥,甚至平添了几分这个年纪的女子少有的气度。 一番折腾,戚玦步伐稳重,坠着一身珠翠前赴松鹤堂。 或许是因为那晚在顺鑫酒楼的怪异感觉,对此次面圣,她心中总惴惴不安。 她心口突突的,手心也跟着冒汗,那天晚上的感觉再次袭来,让她感到一股朦胧的眩晕。 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她不是去面圣,而是要去亲眼面对一些她急于探求,但却难以接受的事情…… 第50章 昔我往矣 松鹤堂。 戚卓夫妇也正立于院中,院子里,呜呜泱泱站了数十个穿着官袍的内侍和女官,表情肃穆。 而看着松鹤堂正堂掩着的大门,那种不适之感再次朝戚玦袭来,这一次,她连呼吸都变得无比急促…… 小塘弯着腰,扶着戚玦潮湿的手,小声道:“姑娘身子不舒服吗?” 戚玦强忍着,挺直背脊,摇了摇头。 戚卓见状,朝她走过来:“环儿。” “爹。”戚玦唤了一声,却声音微弱。 尽管脂粉堆砌,但戚玦的脸像是褪色一般,那股子苍白甚至透出了脂粉,有一瞬间,戚卓甚至觉得她……不大像个活人…… “是陛下点名要见你,不过问几句话,不会太久,环儿别害怕,若是不舒服,等下爹便去叫大夫给你瞧瞧。”戚卓道。 “嗯……”戚玦点头。 正此时,松鹤堂的门开了,两个内侍在门外卑躬屈膝,左右排开。 也是在这一刻,她的心口一紧,疼得像是被插进利刃一般……那种呼吸困难的感觉,像极了那场梦……那场从高台上坠落的梦…… 这时,一个女官表情肃穆朝戚玦走来:“平南县君,陛下召见。” 戚玦好整以暇地站直了身子,微微颔首,松开了小塘的手,随那女官进去了。 她和戚卓顾新眉三人一并进去。 每往里走一步,她胸口上的痛便加剧一分,额头上冒出细细的汗珠,戚玦在袖子下拧着手背上的细肉,迫使自己清醒。 面前这个穿着红衣的背影想必就是皇帝,而此时戚玦已心如擂鼓。 直到这个颀长的背影回过头来—— 这人负着手,二十来岁,剑眉星目,骨骼分明,微抿的薄唇,嘴角向下,周身一股浑然天成的贵气和威严,眼中带着属于上位者的狠厉与凉薄。 也是在这一瞬间,戚玦几乎要脱口而出一个名字—— 裴臻! 在戚玦看见对方正脸的这一瞬间,说是震天骇地也不为过……与此同时,汹涌的记忆让她头痛欲裂…… 裴臻的脸上也逐渐产生了几分疑惑,戚卓夫妇和女官提醒她跪下。 但此时此刻她只觉得耳边嗡鸣,眼前的一切简直是一场噩梦…… 直到又一个人的出现。 那人走到裴臻身边,她身形窈窕,眉目娇浓美艳,千娇百媚的模样更甚戚玦,和那一身端庄温婉的紫色的宫装极其不匹配。 她上下打量着戚玦,表情有些古怪:“平南县君好大的架子,见了陛下和本宫也不行礼么?” 和她眼神对视的一瞬间,戚玦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在沸腾,脑子里只回荡着一句话:杀了她!杀了耿丹曦!!! 戚玦死死瞪着眼前这两人,滔天的恨意不加掩饰,握成拳的手在袖子下止不住颤抖…… 见状,戚卓连忙下跪:“陛下!小女不过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野女子,承蒙圣恩才得受封,今被陛下亲自接见,皇威所震,一时露怯,还望陛下和淑妃娘娘饶恕!” 顾新眉赶忙跟着下跪告罪,不知道戚玦发什么疯,心里只祈求千万不要牵连戚家才好。 裴臻的面色愈发不悦,戚玦却丝毫没有惧意,就这么直视着他。 戚玦的五脏六腑已如万箭穿身般,疼痛着,叫嚣着…… 突然,她猛地喷出一口血…… 点点猩红落在她的礼服上,戚玦只觉得两眼一黑,在所有人或惊或惧的目光中,她猝然倒地。 满头钗环当当落地,荡起的回声却似黄泉路上的钟鸣,在戚玦的梦境中幻化开…… …… 她清晰记得两件事,第一:她不是戚玦。 第二:她已经死了。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遥远的记忆,都随之一点点纷至沓来…… 且说崇阳十三年,先皇梁烈帝尚在。 裴氏梁国已传至第七位皇帝裴子焕。 彼时,内有年仅二十八岁的靖王裴子晖辅佐,外有李、楚、冯三大世家威震四海。 国朝稳定,海晏河清,大有盛世之景。 金秋时节,银杏褪绿。 耿月夕正从玉台书院出来,只见她一身群青色云雁纹广袖浣花锦。 还未到及笄之龄,如云的长发不必整整齐齐绾起,而是梳一个垂鬟分肖髻,左侧留了一股二指宽的辫子,长长垂到胸前。 饶是这样的豆蔻之龄,也散发着一股庄严利落的气度。 她生得细眉薄唇,有一双极好看的凤眼,只是面无表情的时候,总透着淡淡的疏离。 不知是否是因为身上那一半来自武将世家的血,眉眼间带着锐利的英气。 耿月夕出身正三品殿中监耿家,生母出自开国元勋,武将世家的阴宣侯楚氏一族。 自六岁被遴选进玉台书院侍读起,她便几乎日日出入皇宫。 来往的宫人和内侍对她行礼,也早已变得熟稔而平常。 路过御花园长廊的时候,她忽看见一个十分眼熟的人影,正鬼鬼祟祟地四下张望,她顿时眼前一亮,抬手让身后的丫鬟兰泽停下,自己则悄声靠上去,猝不及防拍了一下对方的背。 “啊!” 那人惊叫一声回头,只见他常穿的红衣被换成了红罗裙,梳着飞天髻,可分明就是一个男子的模样,看着十分怪异。 耿月夕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脸上表情的灵动也削弱了那种疏离感:“慎王殿下好雅兴。” 慎王裴臻一阵羞恼,顿时面红耳赤,但却故作平静地背着手摆架子:“……本王命令你……你不许说出去!” 话音未落,裴臻脸色又是一变,手忙脚乱地整个人几乎要埋到柱子背后。 耿月夕回头,只见来者一袭白衣,容貌和裴臻有几分相像,却是眉目清隽,周身一派谦和从容,全然没有裴臻那副轻狂模样。 耿月夕俯身屈膝:“越王殿下。” 越王裴澈只温雅一笑:“耿侍读怎么这个时辰还在宫中?” 耿月夕只瞥了一眼柱子得方向,裴澈也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随即表情也变得五味杂陈:“……三哥,出来吧,我看见你了。” 裴臻绿着脸走了出来。 耿月夕憋着笑:“所以殿下是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的?” 裴臻有些绷不住了,又张望四下,确定没人追上来后,才抱怨道:“还不是母后!宫里没公主,她便非要拿我来梳妆打扮!没公主就找父皇去啊,找我做什么!……你们不许笑!” 耿月夕抿唇:“……月夕不敢。” 裴臻暴跳如雷:“你有什么不敢!你们两个嘴角分明就没下来过!” 看着面前这两个人憋笑憋得难受的模样,裴臻越想越气:“今日是逮到我了,有的是逮到裴澈的时候!你没见过罢了!” 耿月夕扭头看向裴澈,兴致盎然道:“这么说,越王殿下也扮过女子装束?” 裴澈一愣,连忙摆手:“不是的耿侍读,说来话长……总之事出有因,不是你想的那样!” 眼见祸水东引,但裴臻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脸色大变:“舒然过来了!我先走了!” 顺着长廊没跑几步,又赶紧掉头往回跑,竟是凤仪宫的宫女又从那个方向过来了,且东张西望的样子,想必就是来找裴臻的。 眼见无路可走,裴臻绝望地交代道:“耿月夕你若是敢告诉舒然,我便治你个……侮辱皇室的罪名!本王说到做到!” 说着便慌不择路地翻下长廊逃跑,跑的时候还绊了一跤,摔得十分难看。 “月夕!” 只见来的正是姚舒然,她和戚玦同龄,生得明眸皓齿,模样清丽,温婉可人,是姚太傅的独女,也是自幼便入宫侍读。 走近后,她分毫不差地给裴澈鞠了一礼。 看着裴臻逃跑的方向,她眨了眨眼:“你们在看什么?这么热闹?” 耿月夕只拉着她,道:“别管了,不是什么好东西。” 或许是因为方才的尴尬,裴澈也待不下去了:“耿侍读,姚侍读,本王先回去了。” 说罢,便落荒而逃。 姚舒然并未继续追问,而是和耿月夕一道顺着出宫的路走,犹豫片刻,她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你爹当真打算让你那位……姐姐,入府吗?” 说到这个,耿月夕脸上的和婉顿时烟消云散:“哪门子姐姐?她也配?我的手足至亲只有月盈一个。” 耿月夕冷笑一声,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那位靠岳丈家势人脉,才从一个芝麻小官坐到如今位列三品的殿中监的爹,居然早在和她娘成婚前,就已经养了个出身娼门的外室! 还悄无声息地生养了一儿一女,甚至那个叫耿萤的女儿,年龄比她还大一岁。 如今眼看着耿萤到了嫁龄,儿子又迟迟没进族谱,这才坦白了此事。 …… 年少的时光过得很慢,在忧愁与喜乐间慢慢流过。 红炉雪 第55节 只是几个少年人不会想到,只再过七年,他们就要面对最残忍的权力更迭,和急转直下的人生剧变。 第51章 杨柳依依 耿月夕一回耿府,便直奔她母亲楚君怡住的怀桐玉楼。 怀桐玉楼僻静又宽敞,无一处不简洁大气,院子正中有一棵上百年的古桐树,当年母亲选中这所宅子作为陪嫁,便是看中了这棵梧桐。 正值金秋,桐叶已零落着飘下不少,耿月夕踩上去的时候发出沙沙细响。 楚君怡喜静,伺候的人便也不多,走进屋的时候,她正修剪一盆矮子松。 而堪堪七岁的耿月盈小跑着到耿月夕身边,昂着头,乖巧地唤了一声:“阿姐。” 她生得和耿月夕不大相像,少了几分冷淡疏离,一双眼睛亮亮的,平添些许甜糯可爱,但这总是喜孤不群的性子,却还是像极了楚家人。 耿月夕捏了捏她的脸,把一枚小小的绣球放在她面前晃了晃:“这是你舒然姐姐亲手做了送给你的,喜不喜欢?” 那绣球小小一枚,丝线缠绕,编织成细致的牡丹纹,隐隐透着馨香,舒然的手艺向来是最好的,她也曾教过耿月夕,可惜,始终没教会。 耿月盈接过,巴巴点了点头,便兀自玩去了。 楚君怡闻声,这才把心神从那盆矮子松身上分出来:“月夕回来了?” 她虽出身大族,但却素喜简单干净的打扮,除非一些重大场合,身上的衣裳首饰都是无一例外的简练,用的也多是绀青、紫棠一类的沉稳颜色,梳个堕马髻,除了玉簪之外,别无他饰。 便是盛京流行贴花钿的时候,她也依旧是细眉淡唇,香腮如雪。 性子亦如打扮一般,总是淡淡的,不喜不嗔,旁的夫人总觉得她冷傲,时间长了也不愿同她亲近,她倒也乐在其中。 有时候,耿月夕会想,自己的性子其实并不很像母亲,那骨子里与生俱来的狡猾和奸诈,总带着几分她爹的影子。 她在桌前坐下,想了想,还是没忍住问:“母亲当真同意放那母子三人进家门?” 楚君怡瞧了她一眼,继续修剪:“难不成我要同田氏争?你父亲乐得养,就让他自己养去,横竖是用他自己的俸禄。” 耿月夕愣了愣,她的母亲似乎总是这般清醒冷静,若说真有不清醒的时候,只怕就是十多年前,在楚家的反对下,坚持和她爹成婚那次。 这十多年来,他们的确琴瑟和鸣,直到上个月,耿祈安将外室之事和盘托出,才知这些年的情分竟然全是欺骗。 但饶是如此,她也只是默默了几日,随后便下了道命令:从今往后耿祈安再不许踏足怀桐玉楼半步。 “既然你父亲这个人没有什么可留恋的,那同他有关的人和事,我是一律再不想过问了,要我为了那母子三人闹得难堪?倒是也不必,体面终究是是自己的,他们一家子不打算要,我又何必陪着一起丢人?” “可母亲不觉得委屈么?”耿月夕脸上有些愤懑。 可楚君怡只是淡淡一笑:“当初是我选的他,如今也是我不要的他,有什么可委屈的?” 耿月夕沉默着,不语。 楚君怡续道:“月夕,你也大了,娘要告诉你一件事,世间最不缺的就是薄情郎,娘希望你永远不要为了争一个男人把自己弄得面目可憎,这世间最珍贵的唯有自己。” 见耿月夕还丧着个脸,楚君怡笑道:“小小年纪的,别这般愁眉苦脸,今日是中秋,是咱们月夕的生辰,娘让人给你下一碗长寿面吃。” 耿月夕挤出几分笑意,点点头。 今日是中秋月夕夜,她出生在这天,便起名月夕,取花好月圆的圆满之意。 …… 但,楚君怡也并非一直如这般冷静。 她的转变发生在这之后的半个月。 这一天,秋夜里下了一场暴雨,她寻遍整个耿府也没找到耿月夕。 等找到的时候,人已倒在一个枯井里奄奄一息,足足躺了有七日才醒过来。 耿月夕清楚记得七天前,耿萤主动来找她说话。 她不喜欢耿萤,这个女子的和她生母一样,生了张千娇百媚的面孔,可偏偏一举一动都要故作温婉乖巧,看着无比虚伪。 只是很快,她便意识全无,等到再醒来时,人已置身于耿府西北角荒院的枯井中。 是夜,大雨如注,狂风夹着雷电,噼里啪啦的雨水在枯井中越积越深,逐渐漫过胸口。 即便她自小习武,也因为跌落井底时摔伤了,根本无法施展,只能撑着井壁,让自己不被淹没。 最终,一声惊雷劈断了井边的老树,砸向井台,轰隆隆的巨响中,耿月夕再一次失去意识。 祸兮福兮,也正是因此,这个久未有人踏足的荒院才有人来查看,也因此发现了已经气若游丝的耿月夕。 耿月夕昏了多久,耿萤就在怀桐玉楼跪了多久,楚君怡封了院门,便是耿祈安想要硬闯也不能。 耿月夕醒来的时候发现,她那个高贵美丽的母亲,已变得无比憔悴。 看着耿月夕苍白的模样,她道:“月夕,其实哪怕再选一次,娘一样会选择你爹,生下你们姐妹二人,这是娘这辈子最不后悔的一件事。耿祈安不算个东西,原不配让我去争,可那对母女或许弄错了,这次她们招惹的不是耿祈安的妻子,而是月夕的母亲。” 楚君怡说这话的时候,仍是温温的,但眼中却是带着让人敬畏的,属于将门女子的杀伐之气。 只不过,没等她们这里动手,田氏便坐不住了。 兰泽来报,说是月盈弄伤了田氏的儿子耿澶。 耿祈安唯一的儿子受了伤,此刻正为此事大为光火。 耿月夕撑着身子从床上坐起:“兰泽,替我梳妆。” 楚君怡不允:“月夕,这件事交给娘。” 耿月夕却一下握住了她的手,坚定道:“娘,相信我,这次我们能让田氏自讨苦吃。” “你打算如何?” 耿月夕只是微微一笑,道:“耿澶是田氏唯一的指望,也是父亲的指望,如果我们能把他拿捏在手里,往后还怕田氏造次么?” 是啊,想要动别人的孩子,那就让她失去自己的孩子。 耿月夕穿戴完毕,便立刻修书下帖,邀请了包括姚舒然的母亲姚夫人在内的盛京贵妇,以及几名玉台书院同窗的女侍读,只不过这一切都是瞒着田氏那一家子进行的。 …… 耿月夕强撑着身体不适,在怀桐玉楼同几位小姐夫人推杯换盏。 直到田氏那边的人闹上门来。 而耿月夕早已捆了那几个作伪证的婆子,前脚还言之凿凿说是亲眼看见耿月盈推了耿澶,后脚便磕头告饶,说一切都是田姨娘指使。 这般证据被当众摆开,楚君怡再适时提出,田姨娘德行有亏,要耿祈安把耿澶送到嫡母身边教养。 嫡母教养庶子女,自然是合情合理,更何况还是一个出身贱籍的妾室,在场的各位夫人自然是偏向楚君怡的。 而耿祈安就更不会反对,因为在座的各位,不是御史家眷,就是太傅家的夫人小姐,随便哪个回去参上一本耿祈安宠妾灭妻,都够他喝一壶的了。 况且不管放在哪里养,那都是他的儿子,若是耿澶能借此攀上楚家,那对耿澶的前途而言有利无害。 楚君怡没有儿子,想来以后也大概不会有了,耿祈安理所当然觉得,哪怕是为了抢回他的心,她也一定会对耿澶视如己出。 他打着如意算盘,实在想不出吃亏的理由,便也同意了这件事。 耿澶堪堪四岁,正是懵懂无知的年纪,如果仔细教导,倒不一定会长成他爹娘那副德行。 但楚君怡注定不可能喜欢他,只让几个婆子照看着,自己碰一下也是不愿,倒也眼不见为净了。 耿月盈想去找耿澶玩,她也不阻止,耿月夕问及她理由,楚君怡只说:“这些明争暗斗将你卷进来,娘已经十分难受,这两个孩子都还小,又何必让他们掺进大人的恩怨里?” 看着耿月盈天真烂漫的模样,耿月夕暗暗发誓,早晚有一天,她要强大到让月盈可以不染尘埃,让她在遇到这些阴私算计的时候,可以毫无顾忌地抽身,这种强大,不是能将她抬得多高,而是能让她往后退一万步,背后也有个姐姐为她铺设退路。 …… 耿月夕休养妥当,已是一个月后。 玉台书院。 “月夕,你一个多月没进宫了,可是和那个庶女有关?”姚舒然和她一同倚在窗边,手里把玩着一只掌心大小的绣球。 她落井这件事并未外传,因此旁人并不知晓。 “那日你邀我去你家的时候,我便觉得你面色不大好。” 耿月夕摇摇头:“是我自己病了,单凭她,还没那个本事。” 这般年纪的人,多少有点犟嘴在身上。 二人发着呆,玉台书院外的银杏已经全黄了,大片的金色和琉璃瓦相连,临近傍晚,天边漫起红霞,盛世的皇城,满目流金。 “可我还是不喜欢她。”姚舒然道:“你爹为何非要把她送进书院?” 坠井那件事后,耿祈安还是想法子把耿萤送进玉台书院了,这是让她最心寒的。 她一直以为她爹虽然和她不算太亲近,但至少父女情分还是有的,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耿祈安会维护一个想杀她的人。 耿月夕看了一眼姚舒然,没有说话。 她很羡慕姚舒然的天真,姚太傅一生没有纳妾,唯一的血脉就是这个女儿,自幼千娇万宠地长大,连来玉台书院都要带在身边,后来干脆请旨让她留下当侍读了。 不远处,耿萤的风筝勾到了那棵银杏树,而刚好在附近的裴臻被她找来帮忙。 裴臻扯着那风筝的线,摇落了一地树叶,直到把风筝线都扯断了,那风筝还是岿然不动扒在树上。 姚舒然嘟囔道:“两个人都拿不下来,看着真是不大机灵。” 第52章 丹曦 看着姚舒然皱眉的模样,耿月夕起了坏心眼,想要逗逗她:“你……吃醋啦?” 一听这话姚舒然登时面红耳赤地打了两下她:“混丫头!说什么呢?我有什么可吃醋的?” 见她这般,耿月夕愈发来了兴致:“舒然确实不用吃醋,慎王殿下是没看到你在这,不然眼里哪还有别人?” “你还说!”姚舒然瘪着嘴瞪她:“但凡是个姑娘,他哪个不上去招惹两下?就你喜欢胡说!” 耿月夕抓住姚舒然要打她的手,道:“他就没招惹过我。” 却见姚舒然忽然笑起来:“可我知道有个人想招惹你!” 耿月夕嘁了一声:“你少唬我,慎王眼里有谁,试试不就知道?绣球给我。” “你别乱来。”姚舒然警告道。 红炉雪 第56节 不料,耿月夕刚接过绣球,便朝裴臻的方向扔过去。 “你做什么呢!”姚舒然嗔着瞪她。 耿月夕却拉着姚舒然的丫鬟,道:“你别捡,让你们姑娘自己去!” “耿月夕!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说着姚舒然又打了她两下,才跺着脚去捡绣球。 果不其然,捡绣球的时候,裴臻看到了姚舒然。 他便直接把风筝线轮丢给了耿萤,自顾自追上去了。 姚舒然正醋着呢,自是不愿意再搭理他,在前头走得飞快,裴臻赶紧可怜巴巴追上去了。 耿萤本来正扭捏地歪着身子,一句话都还没说完,裴臻人就跑了,将她气得脸都青了。 耿萤脸上的谄媚变成了不悦,环顾一周后,迅速锁定了倚在窗前看热闹的耿月夕,便朝着这边过来了。 耿萤生得十分浓艳,和那位田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如果生在烟花柳巷,应该是张很受欢迎的脸。 耿月夕自顾自想着,耿萤已经摆出了那副故作温婉端庄的表情走到她面前了。 “月夕妹妹。”耿萤笑着唤了一声。 耿月夕却是面不改色:“耿萤,这里没别人,别喊得我恶心。” 已是下学时间,书院里已无旁人,那小丫鬟更是追着姚舒然去了,只剩下耿月夕和兰泽。 闻言,耿萤面色一变,倏然冰冷的表情在这张脸上倒有几分冷艳:“那好吧,耿月夕,首先,让我进书院是父亲的意思,你若是觉得不妥,大可以让你那显赫的外祖上书把我赶出去,以及,我现在叫耿丹曦,上族谱的时候父亲给我改的。” 耿月夕却只是淡淡道:“与我有什么关系?” 耿丹曦挺直了肩膀,似在示威一般:“是啊,你出身高贵,我们这些人你自然不放在眼里,我只是看不惯耿府的人背地里说我痴心妄想,说我‘萤火之光岂可与明月争辉’,可我偏偏就是要争这一回,我不想连名字都被你压一头!所以父亲专门为我选了这个名字,丹曦,意思是,太阳。” 太阳将落山,书院里有些昏暗。 耿月夕依旧一副不咸不淡的表情,这让耿丹曦愈发不快起来。 耿月夕也不知道她说这番话的目的是什么,难不成,是要炫耀她爹多偏疼她吗? 看着耿丹曦炫耀着她们母女二人耗尽十多年才得到的为数不多的战利品,耿月夕甚至觉得她有些可怜得好笑。 看着耿月夕居高临下审视的表情,耿丹曦最后一丝故作的端庄也维持不住了:“你这副神情是什么意思!” 不料耿月夕竟只是缓缓一笑,直接无视了她,转身便往门口的方向走去。 金色的夕阳撒在她脸上,有些刺眼。 “你站住!” 耿月夕背对着她,道:“别同我说话,我觉得恶心。” “现在觉得恶心,将澶儿带走的时候怎么不觉得了!” 听着耿丹曦的叫嚣,耿月夕回过头,道:“你把耿澶当成污蔑月盈的筹码,怎么就没想过会把这筹码输掉?” “你不过是仗着嫡出的身份才赢了这一局!”耿丹曦道。 不料耿月夕却倏然笑了:“仗着身份怎么了?” 耿丹曦两眼通红,胸口起伏着,万分不甘:“我不过不如你会投胎罢了,你信不信,若是我们身份一样,你未必比得上我?!” 耿月夕干脆闲庭信步地坐下来,悠然道:“你会不会投胎与我何干,怨我?出身没得选,你害人也没得选吗?你从回到耿府的第一天起就不安好心,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敢说你们母子三人不是起了鸠占鹊巢的心思?” 说到这个,耿丹曦愈发觉得屈辱,她走到耿月夕面前,不甘地抬着下巴:“当年我娘与父亲鹣鲽情深,鸠占鹊巢的是你们!仗着身份显贵,捷足先登的也是那楚氏贱人!” 还没等她说完,脸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一个耳光,打得她一阵恍惚,耳边嗡鸣。 耿月夕站在她面前,脸上的最后一丝笑意也烟消云散,那张冷飒的脸此刻阴云密布,残阳下,她背着光,脸上镀了一层阴影,显得愈发狠厉。 耿丹曦下意识地退后了几步,但下一瞬间,又一个耳光落在了另半边脸上。 耿月夕缓缓开口:“你如今住的宅子是我母亲的陪嫁,你能有一个三品殿中监的爹,是因为他做了楚家的乘龙快婿,就连你能进宫,借的也是阴宣侯府的名义,分明是占尽了好处,却还要做出一副我们亏欠你的模样,到底是娼妇。” 耿月夕猛然拎起耿丹曦的领子,她毕竟习武,力气大,耿丹曦根本挣脱不得。 只见耿月夕拔下一支发钗,抵在她的脖子上,发钗的尖端扎在皮肤上,很快渗出血珠,她一字一句道:“管好你的嘴和这双不安分的手,你最好知道,我如果想让你死,整个阴宣侯府都不会放过你!” 耿月夕的手刚松开,耿丹曦便脱力地瘫坐在地。 这一次耿月夕径直转身离开,迎着夕阳,她眯了眯眼。 耿丹曦膝行着往前爬,手不甘地朝耿月夕的方向伸着,她梗着脖子,喊道:“我知道你看不上我的出身,可若你是我这样的身份,未必会做的比我好!” 远处,一只寒鸦落在高大的宫墙上,粗粝地喊了两声。 耿月夕没有回头,深深地呼了一口秋天傍晚微凉的空气,了无情绪道:“可惜我不是。” 说着便踩着玉石阶离开了。 身后,是耿丹曦的声音:“耿月夕你等着!风水轮流转!” …… 其实,她也曾去问过耿祈安,为何非但不追究耿丹曦的过错,还要送她进宫。 耿祈安的答复是:“高门大户要培养一个女儿不容易,以丹曦的才情容貌,将来能为你的前程铺路。” 显然耿月夕并不能接受这个理由:“女儿不需要,阴宣侯府也不需要。” 耿祈安反倒责问她:“为何总是容不下丹曦?” 面对耿祈安,她只觉得无比心寒,眼前这个质问她为何容不下一个要杀她的凶手的人,是她的父亲。 他们之间不是没有父女情谊的,她也曾承欢膝下,也曾坐在他腿上学写字,也有过向他诉心事的时候,她生辰时,耿祈安下了朝还会专程去街市上给她挑香粉和首饰。 没看到耿月夕眼里的失望,他自顾自道:“爹知道,你是在为你母亲不平,可田氏不过是爹在遇见你娘之前的一位红颜,当时她已有身孕,总不能不管不顾,便只好这般给点吃穿用度养着。可是,爹不为他们母子三人考虑,却得为你考虑,把丹曦接回来,为她寻一门对你有助益的夫家,这样不好么?” 看着视线低垂的耿月夕,他道:“你放心,丹曦的出身不好,将来无论如何是越不过你去的,你是爹嫡出的女儿,在爹心里,你始终比她要紧。” …… 麟台上,耿月夕再回忆起这些话的时候,只觉得无比可笑。 耿家人和楚家人逃往越州的途中,耿丹曦母女病倒,她本打算弃了这拖后腿的二人。 是他那位父亲苦苦哀求。 只是她没想到,这也是他们计谋的一部分。 耿丹曦和耿祈安里应外合下,百年大族楚氏,在奇鸣谷一朝覆没! 可笑的是自己因为担心耿祈安的安危而折返,反倒捡回了一条命,被逼到这麟台之上。 痛!撕心裂肺的痛…… 耿月夕捂着心口,指尖触到了一个冰冷的硬物,是一枚玉佩。 自己也不记得是何时得、从谁人处得,那似乎已经是很遥远的从前了,是她做梦都想要回去的岁月…… …… 崇阳二十一年,端午前,楚氏余孽耿月夕殒于眉郡鲮山,终年二十一岁。 同年,慎王裴臻登基,改年号为承佑,称承佑元年,并下令攻打越州,诛杀叛贼裴澈。 …… 第53章 不怀好意 潮湿黏腻的梦被血腥味填满,她只觉得自己似飘荡的芦花随风起伏,最后落在湿热的血洼中,身体却一寸寸冷下去。 噩梦里,她像化掉的糖滴落进冰窟,像被反复淬炼的铸铁,无论是身体还是思绪都在这极端的冷于热间撕扯…… 铛…… 铛…… 幽长朦胧的钟声长长绵绵荡开,她一时分不清这声音的来源是人间还是黄泉,就像她分不清自己是耿月夕还是戚玦。 声音越来越明显,循着声音,她只觉得自己在无边冰冷的水里瞧见了一点光,那光随着声音愈发的亮。 “哈……” 她猝然深吸了口气,那光冲破最后一丝迷蒙,眼前的一切逐渐清晰…… 鸡翅木床架上挂着青纱帐,床头吊着的香囊正好被一束暖黄的霞光照着,上头的银丝泛着细细碎光。 随着呼气起伏的胸口还隐隐泛着痛,她想张嘴,可喉咙却像是撕裂了一般干哑。 吱呀一声,是开门的声音。 傍晚的光斜照进来,随着影子晃动,一个人走到床边,随之就是一阵叮叮当当的碎裂声。 “姑娘醒了!来人!姑娘醒了!” 她恍了恍,是小塘的声音。 屋里的人越来越多,厉妈妈扶着她坐起身。 戚玫坐在她面前,已泣不成声 她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原本细嫩的手,不知不觉已经长满了薄茧,尤其是手指扣弦的位置。 手心处,有一个不完整的红色圆痕,是她在睡梦中,无意识时抓住自己胸前那块玉玦时留下的痕迹。 忽然,吧嗒一声,她的手心感受到一滴潮湿,是她哭了……也是一瞬间,她忽然觉得自己还活着…… 随后,止不住似的,眼泪碎珠一般落在手心,更像是落在她心上的鼓点。 眼前这些人七嘴八舌吵闹着,她只觉得烦躁。 “让我静一会儿。”她喃喃道。 戚玫哭着:“五姐……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自三天前你忽然吐血晕过去,就一直睡到现在,太医什么也查不出来……你怎么了啊!” “出去!” 戚玫一愣,随后哭着跑出了房间。 其余几人看她满目崩溃,只能小心翼翼告退,掩上房门。 她蜷着身子,哭声撕心裂肺。 红炉雪 第57节 怪不得……怪不得她总觉得自己十五岁之前的记忆是那般模糊而陌生……她设想过千百万种可能,可怎么会是这般!!! 借尸还魂……借尸还魂? 借的是戚玦的尸,还耿月夕的魂…… 如果是这样,那她是谁?戚玦还是耿月夕?又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把她送到这里? 如果她已经死了,为什么又要用这种方法留她在人间?为什么要在尘埃落定,一切都无可挽回后再让她留下来…… 她耿月夕究竟有什么理由不入轮回?又是罪无可赦到何种程度,连一了百了都不配??? 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 …… 即便已经贵为淑妃,耿丹曦还是恨极了耿月夕。 她自幼虽不说有多富贵,但也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又生得一副绝世之容,和那些平民百姓家的女孩相比,一向是鹤立鸡群的存在。 直到有一次,她躲在巷角,偷偷观察过耿府的马车,见过这位高贵的嫡妹,才知道什么叫云泥有别。 这一次的暗中观察,把她以往的骄傲击得粉碎。 耿月夕的华服、珠翠、前呼后拥的仆从,以及她身上那股无惧无畏的恣意和坦然,每一样都是她无法企及,却又无一不让她眼红心热的。 她进耿府大门第一天,楚君怡不肯见她们,耿月夕便代为摆出正房的款儿,高高在上地对她们道:“既然进了这门,耿府也不差一口养下人的饭,不过,不管你们从前是什么身份,今后若是德行有失,我便照样按照处置下人的法子,该送走送走,该打死打死,省得了么?” 耿丹曦这辈子都忘不了那种屈辱,每每思及此,便恨不得将她焚尸鞭骨! 但最可恨的还是,耿月夕占了她耿家小姐的位置,毁了爹对娘的一心一意,如果不是因为她们母女的存在,自己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尴尬的身份,为人耻笑? 她恨为什么能有人这般理所当然地霸占和享受别人的人生。 自那次后,她便更加一刻不停地苦练琴棋书画,诗书礼乐,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取而代之,把原本就该属于她的一切都抢过来! 可为何她一旦和耿月夕站在一起,那种相形见绌之感,就像是山鸡和凤凰。 相比于旁人的议论和轻视,她最恨耿月夕总是一副不把她放在眼里的轻狂样,似乎自己连和她争一争都不配! 凭什么!为什么?自己哪里不如耿月夕!她不服! 所以她踩着耿月夕的尸骨向上爬,终于爬到了如今这个位置,宠冠六宫的耿淑妃,如今再也没有人敢轻视她,什么豪门嫡出的夫人小姐都得对她礼让三分,再没人敢在她面前提及娼妓、外室之类的话。 但她管得了当面,却管不了旁人背地里说什么。 她和耿祈安父女二人是靠出卖楚家上位的,此事人尽皆知,即便如今身居高位,但德不配位、小人得志这几个字,也始终挥之不去。 更有甚者,拿她和耿月夕相比,说她气韵轻浮,即便是华服加身也不过是衣冠沐猴,丝毫比不得耿月夕的大家风范,不愧是个娼妓所生。 两年了,耿月夕死了两年,却似毒刺一般扎在她心上。 尤其是几天前,她见到了那位平南县君,这股耻辱感更是被勾起。 这位平南县君,她找人打听过,和她一样,娼妓所出的私生女,十多岁的时候才认祖归宗,她也曾想过,若是有缘见上一见,倒是能抬举抬举她。 只不过……太像了。 这贱人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眼神,都像极了耿月夕,尤其是她们对视的时候,那锐如锋刃的眼神,几乎和那张毫不相干的脸重叠了…… 她十分确定耿月夕已经死了,且死的时候已经二十一岁,而平南县君怎么看都才十六七,绝对不可能是她! …… 等到梅院的房门再打开时,已是第二天。 天亮了,晨光熹微。 戚玦推开门,夏日的天亮得格外早,钟楼都还没敲钟。 晨光有些刺眼,戚玦抬手挡了挡。 她散着头发,独左侧那根辫子是仔仔细细梳过的,身上穿着月白色绉纱裙,晨起寒凉,她在肩上披了件褙子。 “……姑娘?”小塘小心翼翼探道。 却见戚玦愈发消瘦的脸上旋即浮出几分笑意,似乎和平常别无二致,但又能在憔悴的脸上,让人觉出一种宛如新生的活力。 “有吃的吗?”戚玦问。 “啊?”小塘愣了一瞬,赶紧点头:“有的有的!粥一直煨着,就等姑娘吃呢!姑娘上屋里待着去,我给姑娘端!” 这顿粥,戚玦吃得格外饕足。 不管是什么原因来到这里,总之,自己这个人还喘着气,还有体温,一些回忆清晰后,那么这两年来她所遇到的一切,也将因为前世的记忆而增加了新的线索。 她不光得活着,还得活得好,活得明白。 厉妈妈知道戚玦醒了,赶紧请了大夫细看,却是瞧不出半点毛病来,厉妈妈怎么也想不明白分明吐血了的人,为何查不出缘由。 她是好了,可戚玫还哭着,昨天傍晚后,她便也闷着头躲在桐院不出来了。 戚玦过去的时候,她正哭累了趴在床上睡着了,被吵醒后,又哭了一阵:“我还以为五姐要和阿娘一样撇下我了……” 戚玦终于知道戚玫身上那种熟悉感来自于哪里了,她真的很像月盈,无关相貌,而是这股娇气劲儿,像极了那个被她捧在手里宠坏的月盈。 哄好戚玫后,她去祭拜了温敏儿,城郊菩提山上,那个没能葬入戚家宗庙的外室。 说是祭拜温敏儿,其实也是祭拜死去的戚玦。 “总之,借你的身子活下来,耿月夕来生百倍偿还。” 从菩提山下来的时候,她的心里松快了不少。 只不过,刚回到戚府,梅院便来了个不速之客。 来者是个女官打扮的,说是耿淑妃请平南县君一叙。 耿丹曦? 即便耿丹曦和戚玦毫无交集,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此番来者不善。 …… “娘娘,平南县君到了。”一个女官垂手道。 耿丹曦倚着身子,她手里那朵凤仙花的花瓣已经被揪光了,她缓缓从贵妃榻上起身,道:“传。” 此次并非御召,所以戚玦没有穿礼服,只是换了身寻常的烟粉色衫裙,只不过发髻和首饰都选用了端庄稳重的样式。 她信步迈进正厅,眼底的情绪被压得很深,眼中素然无波,像是所有的心绪都被沉入湖底。 耿丹曦,好久不见。 戚玦袖中的手指暗自收紧,狠狠刻进掌心。 两人对视的一瞬间,虽表面上毫无波澜,但唯有这二人知道其中汹涌,那股子剑拔弩张的气息无言地在两人之间弥漫开。 只见在一众女官的环绕下,耿丹曦穿着件象牙色织金罗裙并紫棠色大氅,从头发丝道指尖,无一处不透着精致与华贵。 看得出来裴臻很宠爱她,那股子和从前判若两人的骄矜不是装得出来的,只是眼底的疲态表明,在耿月夕死去的这两年里,并未如其所愿的那般顺风顺水。 第54章 宴宴 戚玦缓缓鞠了一礼:“臣女平南县君戚玦,参见耿淑妃。” 片刻仔细的打量后,耿丹曦才不疾不徐道:“免礼。” 戚玦站直了身子。 耿丹曦似乎对看一个和耿月夕又几分相像的人俯首帖耳很有兴致,她转瞬意味不明地一笑,道:“倒是个标致的人物。” 戚玦依旧保持着端庄,表情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娘娘谬赞。” “不知平南县君身子如何了?几天前忽然病倒,倒教本宫和陛下担心。” 耿丹曦绝不可能突然发善心来关心一个和她素昧平生的人,戚玦没有放松戒备,道:“多谢陛下和娘娘挂怀,臣女已然大安,惊扰圣驾,还望陛下和娘娘恕罪。” 耿丹曦的指甲缓缓敲打着木几:“不必这般拘谨,本宫今日让你来,不过是初来眉郡,甚是无趣,想找个人说说话罢了。” “是。”戚玦不再言他。 “听闻,顾新眉并非你生母?”耿丹曦忽然道。 “嫡母待平南视如己出。”戚玦心口不一答道。 看着戚玦滴水不漏地像个抓不住的泥鳅,耿丹曦愈发觉得她像极了耿月夕那个贱人,虽心知肚明眼前这个人不可能是她,但有一瞬间,她忽然希望戚玦就是耿月夕。 让高贵又高傲的耿月夕也沦为一个外室女,让她尝尝自己曾经受过的屈辱,对耿月夕而言应该生不如死。 耿丹曦轻笑一声:“这么说,传言非虚,你的生母是个贱籍女子?” 戚玦不知道耿丹曦发什么疯,难不成是觉得臭味相投才专门把她找来的么? “在臣女出生前便已脱籍从良。”她道。 戚卓倒勉强做了个人,虽没将温敏儿带进戚府,但好歹是替她赎了身的。 耿丹曦的的手指停了下来,随着眉头皱紧,手指也跟着收起。 身旁的女官登时不动声色地倒吸一口凉气:耿淑妃最恨旁人提及出身,曾经有一个官门庶女,生母是个出身乐坊的妾室,回答了和县君一模一样的答案,结果就被淑妃寻了个由头打得半身不遂。 但耿丹曦却忽然笑了:“你这丫头,本宫觉得很好,正好尚服局缺了个七品的司衣,本宫有意请陛下下旨,让你去宫中担此职。” 能看一个和耿月夕相似之人俯首称臣,实在是让人愉悦。 但戚玦却只道:“娘娘恕罪,平南女红拙劣,实在难担司衣一职。” 耿丹曦的笑容一滞,又道:“既如此,本宫也不强求,不过宫中年老的宫正再过半年便要告老还乡,本宫以为此职务县君一样可以担任。” 耿丹曦这是铁了心要把她带走了,她可以感觉到耿丹曦极其厌恶她,这般急切地想要带她走,无非是图一个山高水远,死无对证罢了。 “回淑妃,臣女的字迹潦草,只怕要污了娘娘的眼。” 竟然连疏于女红和书法都和耿月夕一模一样,耿丹曦几乎要把她盯出一个洞来,与此同时,要戚玦的命的冲动也愈发强烈,似乎只有这样再一次杀掉耿月夕,这二十多年的噩梦才能彻底挥去。 “无妨,县君若有心伺候本宫,来本宫身边近侍也是一样的,届时以你在宫中的资历,自可以去寻一个好人家,这可比留在此处的前途要好得多。”耿丹曦继续威逼利诱道。 却见戚玦依旧一副不咸不淡的模样,垂首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平南不敢妄自决定,一切需父亲母亲定夺。” 耿丹曦虽依旧笑着,表情却是说不出的狠厉:“应该的,不过此等殊荣旁人求都求不来,想来戚大人和夫人没有理由拒绝。” …… 红炉雪 第58节 陪着戚玦来见耿丹曦的是绿尘,看着戚玦一脸沉思,她道:“姑娘,淑妃此番是什么意思?” “她不是好人。”戚玦直截了当道:“她左不过是想要我这条命罢了。” 绿尘不解:“难不成就因为那日面见陛下的时候……” 只见戚玦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淡淡道:“一个恶人有了生杀大权的时候,想杀人是不需要缘由的。” “可要找万老板帮忙?”绿尘道。 戚玦摇了摇头:“不必麻烦万姨。” 她也细细反思过,耿月夕败给耿丹曦是因为什么。 因为耿月夕一出生便身居高位,身上难免有上位者的傲气,对于耿丹曦这样一无靠山,二无退路的人,她甚至不屑于把她当成对手,故而轻敌。 如果她早早将耿丹曦在羽翼未丰的时候悄无声息除掉,也许一切都将改写。 而耿月夕的漏洞恰恰也是耿丹曦的长处,耿丹曦从不轻视任何一个对手,从她眼底藏不住的疲态可以看出,她的性格一点没变,只怕这两年后宫里的勾心斗角,她少不得在细枝末节处亲力亲为。 戚玦打赌,耿丹曦绝对不会因为对手是个卑微的外室之女而掉以轻心,绝对会为她准备一出精彩的好戏。 既然如此,她便陪耿丹曦演这场戏。 即便如今时过境迁,身份对调,她也一样能再次让耿丹曦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姑娘有计策了?”绿尘道。 戚玦微微一笑:“咱们取些衣裳料子,去鸿雁斋一趟。” …… 鸿雁斋,舞女宴宴的养病之所。 陈设布置竟和耿丹曦的住处相当了,这其中若无裴臻的授意,只怕顾新眉也不敢这么准备。 伺候的宫女并未阻拦,将戚玦带到了卧房。 只见卧榻上,宴宴娇艳的脸此刻苍白无比,只是神情依旧柔柔的,似雨后枝头摇摇欲坠的牡丹。 当真是位惹人生怜的病美人,也无怪乎裴臻见了都难以自持,戚玦也忍不住暗自惊叹。 戚玦来的时候,戚珞也在陪她说话。 也正是因此,宴宴虽面色苍白,但精神却不错。 见了戚玦,那双柔和的眼睛忽然一闪。 戚珞察觉到有人来了,便也回过头去,见是戚玦,欢喜道:“宴姐姐,这是我五妹妹戚玦,她最是好性儿了,等你大好了,带上我二姐姐,咱们一块儿玩去。” “原是平南县君。”宴宴说着就要支着身子起来。 戚玦赶紧止住:道:“宴姑娘身上可还好?” 宴宴微笑着:“劳县君挂心,没有伤及要害,躺了几日,已经好多了。” 说话间,一个宫女打扮的已经拿了个靠枕垫在宴宴身下。 戚玦瞥了那宫女一眼,道:“伺候姑娘的人倒是周全伶俐。” 只见宴宴面露几分羞涩:“这是如凝,她们都是陛下派遣来的人。” 戚玦没有继续追问,而是示意绿尘把缎子端到宴宴面前,道:“想来吃穿用度上,姑娘也难有短缺,我也不知送些什么,这几匹时兴的缎子,还望能入姑娘的眼。” 却见宴宴脸上并无那种寻常乐户在厚待之下受宠若惊的神色,只是莞尔:“县君哪里的话,贵府厚待,几位姑娘又时长来探望,宴宴心中甚是感激。” 戚玦的笑意更深:“若要说谢,我还要谢谢姑娘的醒酒汤。” 宴宴恍了恍,惊喜道:“我只觉得县君眼熟,竟一时没认出来那日就是县君。” 戚珞一左一右看这个她们二人,道:“什么醒酒汤?你们俩之前认识啊?五妹可真不够意思,竟不曾同我说起过!” 这时,如凝来报:“姑娘,陈太医来了。” 只见一身穿太医袍服的白须老者走了进来,躬身作揖,而后问道:“不知姑娘的伤情如何了?” 那个叫如凝的宫女生了长看着十分机灵的相貌:“姑娘的刀伤总还是化脓,低烧也退不下去。” 陈太医点了点头,又隔着帕子给宴宴号了脉,才道:“在下开的方子,还请姑娘继续吃着,这刀口不深,又没伤及要害,想来并无大碍。” 戚玦目光一滞,低烧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小时候她跟着舅舅和外公在楚家的军营中待过两年,多少将士就是这般,伤口化脓溃烂,低烧不退,就这么硬生生熬死了。 宴宴点头,随后让如凝送走了陈太医。 陈太医刚走,戚玦便也告退了,倒是戚珞还想继续留下来陪宴宴,于是二人便暂且作别。 走出鸿雁斋,戚玦便赶紧跟上陈太医。 “不知县君有何吩咐?”陈太医拱手道。 戚玦道:“我有一事需劳烦陈大人。” 陈太医点头:“县君请讲。” 戚玦道:“倒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是我这几日不慎扭伤了脚踝,实在疼痛难耐,想着寻常大夫到底比不上宫中太医,所以想请陈大人开个方子。” “这倒不难。”他道:“稍后便给县君送去。” 只见戚玦面带微笑,绿尘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大人笑纳。” 陈太医赶忙推拒:“县君客气了!” 戚玦笑容不减分毫,道:“陈大人,支付诊金,应当的。” 陈太医假意推脱了一阵,便也收下了。 戚玦却突然严肃起来:“大人,我还有一事相问。” 拿人手短,陈太医道:“县君请讲。” 她略显为难地咬了咬下唇,又谨慎环顾四周,才低声道:“敢问大人,宴姑娘的伤势究竟如何了?” 见陈太医一副三缄其口的模样,戚玦又让绿尘递了块锭子,他连连摆手:“县君使不得!” 戚玦却道:“大人就收下吧。” 绿尘力气大,陈太医一把老骨头便也只能半推半就地接过银子了。 戚玦解释道:“眼下陛下虽未明说,但宴宴姑娘如今是个什么分量的人物,大家心里都晓得,虽说生死有命,但毕竟吃住都是在戚府,母亲更是挂心不已,已经几夜不得安枕了,所以想请陈太医可否稍加告知一二,宴姑娘的病情究竟如何了?也好让我们心里有点底。” 陈太医犹豫着,把银子收进怀里,小声道:“这刀伤不是要紧的,只要姑娘的烧退了,便可以大安,反之……县君,下官便只能说到这了,还望这些话县君不要外传。” 戚玦点头,连连道谢。 陈太医转身离去,消失在拐角,戚玦的表情便登时一变,她低声:“绿尘,跟紧他。” 第55章 夜话 戚玦站在原地等了好一阵,待到绿尘回来,两人才一并回去。 绿尘问她:“姑娘怎么不先回去?在此处等着倒惹人生疑。” 戚玦没答,只问:“查得如何了?” 绿尘正色,从怀见取出两个手帕:“那老东西配了两副药,一副只留汤药不留药渣,一份只留药渣不留汤药。” “没问题的药渣留着应付查验,有问题的汤药拿来害人性命,我便知道耿丹曦不可能无动于衷。”戚玦道。 绿尘看着她,面露惊色:“是淑妃?” 戚玦的手指捻着药渣:“宴宴入宫为妃已成定局,只有后宫嫔妃才会希望宴宴死在宫外,随侍的嫔妃唯有耿丹曦,且她并非良善,怎会容许突然冒出个宴宴来分宠?” “眼下该当如何?”绿尘问。 戚玦略一思忖,道:“你带两份药渣出府,找万姨帮忙,去咱们自己的医馆,按照留下的那份药渣配一份丸药,记住,必须是丸药,顺便查查两份药渣的不同之处。” 戚玦拿到县君封赏后,照例让万姨帮忙置办了几间铺面,当时未雨绸缪,便想着,于自己而言,赚钱倒是其次,保命才是第一要紧,于是便置办了个自己的医馆,以便为己所用。 到底是有钱好办事,更何况还是用裴臻的钱。 这医馆又记在万姨名下,拐了个弯,也方便避嫌。 绿尘办事麻利,一天一夜后,便让人赶制出了丸药。 绿尘道:“真是心毒,那份被偷偷倒了的药渣,里头加了恰到好处的红花,红花活血,怪不得宴姑娘的伤化脓不愈。” 戚玦起身:“走,咱们看宴宴去。” 她的眼中泛起几分锋利的笑意:耿丹曦,这是你送上门的。 …… 是夜。 蝉鸣尖锐,喊得戚玦睡不着觉。 她翻了个身,忽而眼前一闪,枕头边上不知何时多了个信封。 确定那信封不是自己的东西后,她起身挑灯,又碰上琉翠那小丫头守夜,自是没有察觉到她。 戚玦一目十行读了起来,神色却逐渐凝重。 信上内容关乎麟台之约。 是关于何恭平身上那枚鱼符的新线索:南齐皇陵里,发现了一枚一模一样的鱼符! 这位皇陵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已经作古多年的南齐先皇威帝。 信中还附带了一张鱼符的拓印,确实和那日在何恭平身上见到的别无二致。 环顾四周,漆黑的房间里,戚玦这一盏灯似孤岛一般,只有淡淡的月色,透过纱窗,流水一般。 她试着唤了一声:“裴熠?” 果然,话音未落,帷帐一动,便走出一个人来,漏夜出门,身上穿的不是帔风,而是夜行衣。 虽有预料,但戚玦看到裴熠出现在眼前,还是格外惊讶。 只见裴熠倒是也不客气,便在她身边坐下。 褪去了几分稚气的裴熠,长高了不少,眼睛依旧是那般黢黑明亮,就这么静静坐在她面前,等她问话。 “你怎么会得知这些的?”关于这封信的来源,除了裴熠外,戚玦没有任何旁的人选。 红炉雪 第59节 裴熠点头,他托着下巴靠在案几:“我去了南齐。” “你去了南齐!?”戚玦倒吸了一口凉气,震惊之余却又不敢高声,以免惊醒了琉翠,横生枝节。 要潜入皇陵可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戚玦问他:“什么时候的事情?” 裴熠故作轻松般笑答:“阿玦你别这般惊讶,我不过是去南齐都城应京待了一年多而已,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一年多?算起来他或许根本就没回盛京,而是从眉郡离开的时候,就直接去了南齐?! “你的意思是,你一个梁国亲王的世子,不仅潜入南齐都城一年多没被发现,甚至还进了皇陵,掀了人家先帝老人家的棺,拿了人的随葬品,还安然无恙回来了?” 裴熠点头。 “你胆子也太大了点!”戚玦道:“你才十五。” 裴熠却道:“正是因为才十五,南齐人反倒对我失了警惕,更何况,阿玦你在时疫中立功的时候,不也是十五吗。” 如今看他安然无恙地坐在面前,但这一年多,还不知道遭了多少罪,她也不好再说什么。 裴熠岔开话题:“你说他们是冲着什么来的?” “明月符。” 戚玦不假思索。 那个看似虚无缥缈的大周皇陵,传说里面有着可以制造万乘之兵的财富。 她道:“得明月符者得周陵,得周陵者得天下,太多人为此蠢蠢欲动了。” “阿玦。”裴熠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何南齐先帝已死多年,他的党羽也早已被拔除,为何鱼符还会再现世?” 戚玦陷入沉思,她拿起纸笔潦草涂画着,絮絮道:“南齐那位威帝……他死后虽尊荣不变,但事实上……新上位的荣景帝并不是威帝的儿子,而是堂弟。荣景帝的继位之法并不光彩,可以说是篡位。所以在他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威帝的势力连根拔起。” 而如今,这位齐威帝陪葬中的一枚鱼符,居然再次现世了。 裴熠点头:“这正是我的不解之处,威帝死后,按理说,这个鱼符背后的势力,应当已经被荣景帝铲除了,但如今持符者依旧活跃,是不是说明,其实已经有某股新的势力接手了这一切,并继续谋划些别的什么?” “或许……”戚玦灵光一闪,在纸上画了个叉:“组建鱼符体系的人根并不是齐威帝?” 二人对视着,戚玦指着信上鱼符的拓印,道:“你看,南齐陵墓里的这个鱼符,和何恭平的一样,是子符。” 从前越王和楚家也共同创制了一批鱼符,子符与母符的差别她还是能分辨出的。 持母符着为将,持子符者为卒,子符可以有千千万万,但母符只有一个。 戚玦不禁背脊发凉:这也就说明,齐威帝这个一国之君,居然也仅仅是一枚小卒……那么母符究竟在谁手上? 裴熠的手支着下巴,手指抵在嘴唇上,面色严肃:“那个持有母符的人,曾经和齐威帝勾结,在齐威帝死后仍旧不消停,处心积虑在眉郡安插细作,就连戚府和姜家都有他的人……” 戚玦的眉头越皱越深:“姜家也不简单,宁鸿康也只是姜家的一枚棋子,真正勾结如今南齐荣景帝的人,其实是姜浩,七夕之乱的主谋就是姜浩,时疫多半也和他有关……如此说来,母符之主与齐威帝为一派,姜家与荣景帝为另一派,两股势力,针锋相对。” “阿玦,你说姜家勾结敌国,是为了什么?” 戚玦默了默:“既然持符者目的在于明月符,只怕姜家和荣景帝的目标也是这个,梅氏一族的故里就在如今的眉郡一带,范围再大些,就是梁齐边境,莫非是姜家和荣景帝达成了什么协议,要合作寻找明月符?而姜家要做的,是通过两国交战,彻底控制南境,以便寻找明月符的下落。” “接下来我打算回盛京,继续探查此事,如果我父亲就是何恭平的指使者,那母符便在他手里,我一定会把它找到的。”裴熠道。 戚玦知晓他会为此事深入南齐,自然不会轻易放弃,便也不阻,只道:“你小心。” 裴熠乖巧地点点头,转而道:“阿玦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耿淑妃和陛下为难你了?” 说到这个么……可不只是为难那么简单。 戚玦道:“为何这么问?” “我只是觉得,阿玦似乎有点不一样了。” “哪有什么不一样……”戚玦有些心虚地移开视线。 “不知。”裴熠歪着脑袋看她:“说不上来。” “一年多不见,你个子都长高了,我当然也会变。”戚玦生硬解释。 但裴熠却摇了摇头:“不是和一年多以前不一样了,是和七夕那晚相比。” 当然不一样,关于耿月夕的那部分记忆已经觉醒了,多少会有点影响。 只是……真的有这么明显吗? 未免裴熠再多追问,戚玦顺着他的话,答道:“是有些麻烦事,你来得正好,帮我个忙。” …… 竹亭的课还照常上着。 次日一大早,戚玦和戚玫刚到竹亭,就看到戚珞在奋笔疾书。 “三姐姐今日好生勤奋。”她道。 可戚珞却是没心思理她,倒是戚珑解释:“珞儿以为柳先生今后不来了,课业便没写,眼下正着急补呢。” 不出意外,戚珞又受罚了。 下学的时候,一众姐妹都走了,唯有戚玉瑄留了下来,甚至还支走了戚瑶。 见状,柳吟问她:“姑娘可是课上还有什么不解之处?” 却见她犹豫了一瞬,道:“先生讲得十分详尽,玉瑄并无不解,只是想着先生婚期将近,想向先生道一声贺。” 柳吟温然一笑:“那便多谢姑娘了。” 见戚玉瑄并无要离开的意思,柳吟问:“姑娘可是还有话要说?” 踟蹰片刻,戚玉瑄吸了口气,问道:“其实……玉瑄有一事不解。先生素来芳名远播,求娶之人上至王亲,下至商贾,只是不知为何……先生却选了如今的这位夫君?” 末了又赶紧补充道:“若是先生觉得冒犯,玉瑄给先生赔不是。” 只见柳吟只是微微一笑,随后坐了下来:“玉瑄,你坐。” 她换了个称呼。 柳吟本就生得甜美,不板着脸的时候便显得格外亲和。 她道:“其实玉瑄是想问,我为何要嫁一个配不上自己的人,对吧?” 戚玉瑄忙道:“玉瑄并无此意……” 柳吟却只是微笑着:“无妨,不是你,也已经有别人这般说了,但是我觉得,他是夫子,我也是夫子,有什么不匹配的?我和寻常姑娘的不同之处,不过是我有一个声望高的母亲,可我母亲名望和我的婚嫁有什么干系?” 戚玉瑄却道:“可许多高门眼里,樊大家的女儿,定是一样才华横溢,必然高看。” 柳吟轻声笑着,摇了摇头:“我六岁时就从盛京回到眉郡了,父亲辞官多年,一向远离官场,我的本事也仅限于琴棋书画。我既没有为丈夫的官途精心谋算的本事,也没有为家族前途运筹帷幄的胆识。” “我还偏偏读了几本圣贤书,生得一股子傲气,没法伏低做小服侍公婆,也不会曲意逢迎做贤妻良母。” “——所以,他们能高看我什么?他们连我的面都没见过,就要求娶我,左不过想把我当成个装点门面的玩意儿罢了,我仔细想过,这样的荣华富贵我吃不下,也不喜欢。” 戚玉瑄愣愣听着:“可……” 见戚玉瑄仍是不解,她继续道:“玉瑄,我只问你一个问题:女子读书,难道只是为了嫁人么?” 戚玉瑄一愣:“先生……” 柳吟也没有生气,只是款款道:“如果真是那般,我只教你们管家算账,熟知三从四德,这些在择婿上已经够用了。而如果不是,我夫婿的身份地位又和我的才学有什么关系?难不成成婚后,我便不是我了吗?” 戚玉瑄眼眸微抬,恍惚间似听到了什么未曾想过的观点。 “这世道不比立国之初,如今女子即便饱读诗书也不能大展拳脚,可玉瑄,我不想你因为蒙昧,而变成一个泥胎木偶,仅仅是被人像个石狮子一样请回家做个镇宅的摆设。” 柳吟的眼神韧如兰草,殷殷闪着光:“我娘生前所愿,就是能复昭阳公主治下,天下女子皆生而无畏的盛世光景。” 她看着戚玉瑄,翩然一笑:“你说,我又怎能用母亲的才名去攀高门?我只想着,我虽不及母亲,但我活着一日,就会做好一日的女夫子,这是我想做,也心甘情愿做的事情,即便是成婚后,我还会继续来教姑娘们。” 戚玉瑄只觉得心头有什么在澎湃着,带着她想要冲破桎梏。 她忽觉掌心一暖,只见柳吟握住了她:“更何况是玉瑄你,你这般才学过人,修编的《眉郡山水志》已有书局拓印成册,为诸多士人珍藏。与我而言,你是我青出于蓝的好学生,我只盼你,万不要画地为牢。” 忽而,她想起什么,道:“差点忘了,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只见柳吟回身,从桌案上拿起一本厚重的书稿:“这是我寻得的古籍,乃昭阳公主游历眉郡时留下的手稿,还得劳你帮忙整理修编。” 戚玉瑄连忙双手接过:“玉瑄多谢先生信任。” …… 几日后,琉翠拿了封请柬给戚玦,说是耿淑妃在福安院设宴,邀请戚府女眷同往。 戚玦并未接过,只让琉翠扔在桌上,她道:“琉翠和小塘同我一并去吧。” 琉翠一喜,替戚玦整理着衣裳,道:“我还以为姑娘这些天总把绿尘带身边,是忘了我呢。” 戚玦看着镜子,道:“绿尘自有其他要紧事做。” …… 福安院,如今盛夏,正是花团锦簇的时候,前院的花开得热闹,但宴会设在正厅之中。 正厅,那轮水车引着顺屋顶而下的水流,凉风习习,整个福安院凉爽得如秋天一般。 这水车是顾新眉刚成婚的时候,不习惯眉郡的夏暑,戚卓特意让人造的,里头的机关转起,便能带着水转,是整个戚府盛夏最凉快的去处。 正厅被仔仔细纱布置了一番,座椅上还特地铺了蚕丝荞皮枕,茶具是顾新眉珍藏的珍品紫砂,泡的茶是今年早春的御茶龙井,还郑重其事地熏上了莲蕊衣香,随侍的女使个个屏息凝神地垂首站着。 戚家女眷全都到齐了,这样的场合,连一向闹腾的戚珞都安静了许多,老老实实偷吃着桌上的点心。 这场鸿门宴的主人姗姗来迟。 耿丹曦一身浅紫色织锦广袖裙泛着浅紫色的华光,配上一张娇艳至极的脸,并不太般配。 其实戚玦一直觉得,耿丹曦更适合大片胭脂色或是酡红色的衣裳,浓艳至极的长相配上浓艳至极的打扮,美得霸道又炽烈,方称得上一句尤物。 只不过我朝崇尚女子清丽端雅,所以自年少起,她便一直喜欢穿浅紫色这种端庄又不显老气的颜色,神色行止也竭力端庄内敛,似乎是在竭力强调自己的身份也是十分高贵的,只是,看起来多少有些别扭。 倒是戚玦这辈子的长相,和耿丹曦一样保留了烟花柳巷的那股娇艳,只不过娇艳二字,戚玦更占娇,而耿丹曦更占艳。 娇俏妩媚的脸,加上耿月夕带来的那份利落和锐气,让她有一种矛盾又独特的气韵。 耿丹曦一进门,所有人便起身相迎,行礼问安。 只不过,一直低着头的戚玦却能感受到从耿丹曦那里传来的冰冷眼神。 第56章 鸿门宴 红炉雪 第60节 果然,说了一阵家常话后,耿丹曦便猝不及防把话题引到了戚玦身上。 “夫人到底是顾老尚书的千金,这些姑娘都被夫人教养得极好,当真是教女有方,尤其是平南县君,在陛下面前得脸,本宫也喜欢得紧,和玉瑄姑娘放在一起,竟一时分不清哪个才是嫡女,还以为县君也是夫人嫡出的。” 耿丹曦言笑晏晏,但在戚玦眼里却像是在吐蛇信子,不怀好意地呲呲作响。 果然,此话一出,顾新眉脸色变得精彩纷呈,她端着脸,强忍奇耻大辱:“娘娘谬赞了。” “夫人又何必自谦?县君可是陛下登基后册封的头一位宗亲以外的命妇,以往只知道府上嫡小姐德才过人,不想夫人竟能将庶女养得比嫡女还出类拔萃,当真是贤德。” 耿丹曦这是要让她死。 “平南才能有今日,全因母亲慈爱,长姐悌下。”戚玦表情轻松得似真的在闲聊家常般,全然没有撒谎的尴尬。 她虽然并不喜欢顾新眉,也并没有讨好戚玉瑄的意思,但却一点也不希望耿丹曦破坏了她和正室之间好不容易维护的相安无事。 “长姐一向心善,平日虽从不宣之于口,但却私下里常用私银修桥补路,施粥布善,长姐言传身教,平南不过学得一些皮毛,天恩庇佑,那日恰巧被平南碰上,才得以逞一回英雄,想来若是刚巧碰上的人是长姐,长姐定也会不假思索出手的。” 这并非戚玦的胡编乱造,她和戚玉瑄的关系虽不过尔尔,却也不得不承认,她这人确实不错,只可惜彼此的性子都不大对对方的胃口。 旁人若是施粥,往往会亲自前去,一则布施,二则也挣得一个好名声,此乃常人之举,无可厚非。 但戚玉瑄施粥,总遣些下人去做,也不亮明身份,除了自家人,旁人并不知晓此事,但从她手里流出去的白银却是做不得假。 耿丹曦打量着戚玦,又看了一眼戚玉瑄,缓缓轻笑一声:“……看来有关戚家嫡女的贤名非虚,还是夫人好福气。” 戚玉瑄和顾新眉对视了一眼,戚玉瑄的表情并不明显,依旧是那副端庄稳重。 但顾新眉却有些惊诧,她本以为戚玦会借此告她一状,不过幸好那小贱人没这个胆子。 二人低头道谢:“娘娘过誉。” “不过。”耿丹曦倏然笑了,她看着戚玦,眉头抬起:“本宫很是欣赏平南县君,说过话后更觉得甚是投缘,正好本宫身边缺个近侍,不知夫人是不是舍得放这个伶俐的女儿随我回宫了?” 顾新眉愕住,又很快陷入纠结,一方面,让戚玦跟耿丹曦走,正好自己就不用操心她的婚事了,从此还能眼不见心不烦。 但是,能在宠妃宫里做女官,将来就是配个勋贵也是有可能的,更何况,去的还是她朝思暮想的盛京,这未免……太便宜她了!果真是有物以类聚的娼妓之女,有眼无珠…… 只不过这些话顾新眉当然不敢说出口,只赶紧道:“娘娘恩典,臣妇与有荣焉……只是此事还需问过将军……” “无妨。”耿丹曦道:“戚大人高瞻远瞩,自然不会阻县君的前程,本宫只是担心夫人你舍不得女儿,若是夫人无异议,那本宫便向陛下请旨了。” 同意了不甘心,不同意却成了目光短浅…… 顾新眉纠结着,她心一横……宫里那种盘根错节的地方,她有命去还不一定有命回呢,是死是活就看她自己的造化罢了! “既如此,臣妇就多谢娘娘厚爱……” 顾新眉赔笑着,刚开口,就听得外面一阵喧闹:“放我进去!我有要事禀告!” 耿丹曦皱眉:“何人喧哗?” 女官来报:“来者说是宴姑娘近身伺候的丫头。” “夫人!宴姑娘不好了!夫人!” 来的丫鬟是戚府的人,宴宴被交给戚家照顾,除了宫女,伺候的人里也有不少顾新眉派去的,如今出了事,自然是急不可待地来告知顾新眉。 一听这话,顾新眉脸色一白,哪里还管得了戚玦的死活,赶紧扶了扶头上摇晃的发冠,似担心自己的脑袋要被摇下来一般。 耿丹曦焦急的表情下藏着细不可查的一丝喜色:“别拦着了,还不快让陈太医过去!” …… 鸿雁斋。 不光是戚家女眷来了,就连裴臻也到场了,他表情凝重地盯着内室帷幔里的身影。 太医和宫女进进出出,忙碌不已。 发现裴臻在,一走进鸿雁斋,耿丹曦便等不及指责太医和宫女:“平日里厚禄养着,竟连个人都伺候不好,若是宴姑娘有半点不妥,定要狠狠治你们的罪!” 宫女和太医们连忙跪下告饶。 见耿丹曦来了,裴臻的表情舒缓了些许,道:“淑妃,先让他们诊治,晚些时候再罚也不迟。” 耿丹曦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点头:“是臣妾关心则乱了。”说着便自觉坐到了裴臻身侧。 不知是因为年纪大了还是吓得,陈大夫步履蹒跚,赶忙跪到裴臻面前。 裴臻眉头依旧紧锁:“如何了?” 陈太医擦着额头上的汗:“回禀陛下……姑娘今日午后忽然呼吸困难,身泛红疹,现已昏厥,这症状,不像是因伤所致……” 听到这个症状,耿丹曦的眼中闪过一瞬的错愕,陈太医也心虚地和她对视了一眼,随即又赶紧低下头掩饰。 裴臻愠道:“不是因伤所致那是为何?” 陈太医的满脸皱纹都有些发抖:“依老臣愚见,倒像是误食了什么忌口之物……” 裴臻面色铁青:“既知道缘由,还不快快诊治?” 收到命令,陈太医便赶紧叩头称是,忙不迭进了内室给宴宴治疗。 顾新眉登时方寸大乱,宴宴的饮食是戚府准备的,吃了什么忌口之物,那岂不是她的罪责? 她已经事事过问,半点不敢马虎,但居然还是在此事上出了岔子,自己大约真的是和贱籍女子犯冲…… 鸿雁斋中,众人敛声屏气,只听到内室传来叮叮当当的忙碌声,和自己的呼吸声。 裴臻的食指失神地摩擦着拇指的关节处,那是他紧张焦急地深思时,下意识的动作,他对宴宴是真的上心了。 戚玦眼神幽幽看着他的动作,若有所思,心中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苦涩,坠得人难受。 似乎是察觉到戚玦的视线,裴臻也瞥过眼来,戚玦飞快低下头去,但他还是在她眼里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哀伤……没错,就是哀伤。 没来得及多思考,陈太医来报:“回禀陛下……宴姑娘暂无性命之忧,眼下已然转醒!” 裴臻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信步走进内室。 透过纱帐,可以依稀看见裴臻坐到了床边。 盯着那身影,耿丹曦的手指攥紧了嫉恨。 内室传来裴臻的声音:“没事吧?” 宴宴虚弱着道:“宴宴没事,让陛下担心,是宴宴的错……” 陈太医在旁问道:“不知姑娘平日可有什么忌口的?” “忌口?”宴宴疑问。 陈太医解释:“就是姑娘平日里可有吃了什么食物,吃下后会呼吸阻塞,身起红疹?各人体质不同,对于忌口之物也会有所不同。” 思考了片刻,宴宴道:“……食物倒是没有,只是从前有次误食了口脂,便奇痒难耐,大夫瞧了,说是其中一味红花,是妾身沾染不得的。” 顾新眉登时松了口气,红花是药物,不可能由她准备,那便与她无关了,谢天谢地…… 但陈太医和耿丹曦在听到这个答案的一瞬间,几乎血液倒流:怎么可能?这宴宴每日喝下的药物里都有红花,怎么可能到现在才有症状!? 令人不安的失控感在一些人心里蔓延开。 这时,另一位站在帐外的太医道:“陛下!红花活血,若是足量,对重伤之人是致命的,保不齐就会血崩而亡,若非因为宴姑娘恰好忌口,发现及时,后果不堪设想。” “陛下……有人要害妾身!?”宴宴登时惊恐哽咽。 裴臻没有说话,隔着纱帐,没有人知道他的表情,只是,片刻沉默后—— “好大的胆子!” 敢在裴臻眼皮子底下动作,怎能不让他动怒? 一瞬间,鸿雁斋再没有半点动静,连呼吸声都变得游丝一般。 几息之后,他对那说话的太医道:“陆太医,此事由你来查。” 陆太医叩首:“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陆太医将近四十岁,在太医中算是年轻的,却格外稳重,他道:“既如此,臣以为,应先从宴姑娘的日常吃穿用度入手。” 他问:“不知宴姑娘今日可进食过什么?” 宴宴顿了顿,道:“我如今病着,每日所食无非是三餐和汤药,再无其他了……” 这一次,耿丹曦眼见着慌了,但也是一瞬间的情绪外露,很快她便平静下来,至少表面上是。 她朝一个女官使了个眼色后,那女官便趁着众人不注意,悄悄走出了鸿雁斋。 耿丹曦没发现的是,老老实实垂手站着的戚玦,眼中不易察觉地一亮—— 耿丹曦,你上钩了。 第57章 红花 陈太医跪在地上心如擂鼓。 计划外的突变让他措手不及,把查案的事务交给另一个太医,更让他心慌不已。 陆太医道:“只怕还需先查验姑娘的三餐,以及汤药。” 说来这位陆太医,从前在盛京的时候,戚玦倒是有所耳闻。 他天资卓绝,十七岁便进了太医署,只不过,苦于布衣出身,屡遭打压,多年来只能诊治宫人内监。 而打压他的人,正是嫉贤妒能的陈太医。 若非后来有一位太医的误诊,害得荣贤皇后小产,从此再不能生育,而遭了发落,他也不会得以替补,而有机会做御前近侍的太医。 所以,只要给陆太医这个机会,他一定会死死咬住,不遗余力把陈太医拉下来,这一点,戚玦并不担心。 虽巡游在外,但御驾一并按照宫中习惯,譬如这饮食和药品,一应需存档,以备不时之需。 陆太医一一验看了,只是可惜,饮食和药物并没有查出丝毫红花的痕迹。 这也不奇怪,若是有人要行阴诡之计,必然不会堂而皇之备份在案。 陈太医抹了把汗:幸好那药渣备了两份,否则只怕他要在告老还乡之前掉脑袋。 “那么,这些日子以来,可有谁来过鸿雁斋?”陆太医有些失望,但依旧面色淡定,继续问道。 关于来过鸿雁斋的人,如凝都有登记在册,她呈上来。 裴臻翻看后,道:“做的不错,倒是事无巨细到何时何人何事都清楚记着了。” 红炉雪 第61节 这几天来过的人,无非就是戚家女眷,以及耿丹曦、裴臻派遣过来的人,还有就是负责治疗宴宴的陈太医。 其中,戚珞来得最多,通常是陪宴宴说话,一来就是大半天,不过幸亏宴宴病中忌口,她才没有给宴宴吃些什么。 送来的一些解闷的玩意儿,经查验也没有任何不对。 戚珑来的次数屈指可数,还都是陪戚珞一起来的,自然也没什么可查。 戚瑶最是看不惯戚玦的生母是贱籍的,连带着也看不惯宴宴的身份,戚玫又一向不喜欢交际,这两个人自然不会主动来探望。 戚玉瑄来瞧过两回,不过是顶着顾新眉的名义,前来送些日常用度,检查后亦无不妥。 至于戚玦,也统共只来过两次,送来的也不过是一些衣料子,且这些料子还是当初封县君的时候裴臻赏的,就更是没问题了。 连香炉并枕芯都查了个遍,偏偏就是查不到半点红花的痕迹。 奇也怪哉,难不成宴宴还能凭空吃下红花不成? 陆太医又道:“陛下,红花乃常见药物,此次出巡,库房那边也备下不少,想来戚府上应当也有,臣以为,当盘查这几日是否有红花支出。” 裴臻点了点头。 果然,这一查大有所获。 太医署带来的红花半点没少,倒是戚府的红花,前些日子有人到库房领了。 至于领的人…… 戚家的库房管事娘子被召来,尚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能如实道:“五天前,五姑娘曾凭一张药方来领过三两红花。” 闻言,顾新眉差点要当场昏厥过去。 登时,鸿雁斋噤若寒蝉,戚家人心上蒙上一层让人遍体生寒的恐怖气氛。 耿丹曦的眉毛颇为满意地一挑,随即换上了一脸不可置信:“平南县君?你疯了不成?!” 裴臻的表情沉了下来,戚玦知道,他虽表面上平静,但此刻心里已经怒火滔天。 随即,她对裴臻请求道:“陛下,臣妾想向陛下请一道旨意——搜府。” 看着戚玦,他缓缓起身:“搜。” 帝王之怒带来的压迫感,让人发怵。 顾新眉面色苍白地眼神示意高妈妈,让她配合搜府。 高妈妈跟着近侍和女官们离开鸿雁斋后,裴臻缓缓踱步走到戚玦跟前:“平南县君?” 戚玦沉着视线,却面色泰然,她行了一礼:“臣女在。” 他缓缓吐了口气,似在压抑心底的怒意:“你可有异议?” 戚玦道:“回禀陛下,无异议,臣女确实取用了一些红花。” “所为何事?” 他凝视着戚玦,试图从中找出一瞬间的慌乱和破绽。 却见戚玦并无惧色:“回陛下,治病。” 他居高临下审视着戚玦,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她长长的睫毛低垂着,随着呼吸平稳翕动,而无一丝颤抖。 裴臻前襟让人压抑的龙纹在戚玦面前停留了许久,那金线的冷光让她不适。 终于,在这漫长的审视后,那一团龙纹离开,龙纹的主人也回到了鸿雁斋正中属于他的座位。 不知过了多久,耿丹曦的女官和裴臻的近侍带来了红花。 那女官道:“回禀陛下,娘娘,这红花,确实是下官亲自在县君房中搜到的。” 耿丹曦自是不会作罢,她十分痛心疾首:“平南县君,如今人赃并获,你还有什么可说?你既不自重,本宫看重又有何用?” “既是治病,你且说说治什么病。”裴臻的语气里,已带了几分杀意。 戚玦对这股杀气视若不见:“臣女几日前面圣,忽然昏厥,恐是气血虚弱之症,便想着调理一番,药方中,确有红花一味。” 却见陆太医眉头皱起,道:“县君此话当真?” 戚玦抬眼看他:“当真,不知陆太医可是觉得有何不妥?” 陆太医啧了一声,道:“这就奇怪了,难不成是下官医术不佳,竟不知能致气血亏损的红花,竟能用在气血虚弱的人身上?” 戚玦略显讶异:“此事,还得问陈太医,这方子,是他给我开的,就在鸿雁斋外的转角,想来当时有不少人都看见了。” 匐在地上的陈太医连忙矢口否认:“陛下明鉴!臣几日前偶遇县君,县君说自己扭伤了脚踝,要臣给她开一帖药,并非她所谓的气血虚弱之症啊!” 耿丹曦此刻可以确定,戚玦是有备而来地要对付她了。 可惜了,后宫里不知道有多少她这样的,初入宫闱,野心勃勃又自以为是的女子,用着些自觉出其不意的伎俩,到她面前,都不过是小聪明,最后横竖是一个死字。 只见戚玦面露不解:“陈大人可是记错了?我何曾要大人开治疗扭伤的药方?” 转而,她又对裴臻道:“陛下,臣女素来习武,这几日也不曾间断,家中姐妹皆可以证明,若真是伤了脚,又怎可能习武?或者,诸位太医都在,臣女愿意当场查验。” 戚玦被请到了内室,由两个宫女和陆太医查看。 床上,宴宴的病情已经稳定,她侧首看着戚玦,欲言又止。 戚玦也注意到了她的表情,在和她经过一瞬间的对视后,戚玦撇开视线,不动声色摇了摇头,示意她切莫出言。 查验的过程很快,陆太医对裴臻拱手道:“陛下,平南县君身体康健,并无陈太医所言的跌打扭伤。” “只是不知陈大人何故撒谎?”戚玦疑惑皱眉,骤然,她倒吸一口凉气:“莫不成……陈太医故意给我开了个错的方子,就是为了嫁祸于我?” 看着戚玦绘声绘色的表演,裴臻面色愈发沉了。 一听戚玦这话,陈太医格外激动:“县君慎言!下官无端端害你做什么!” 戚玦绞着手帕,显得十分惶恐不安,道:“是啊,我与陈大人无冤无仇,大人何故害我?……难不成,是陈大人要害宴姑娘?若是宴姑娘真的被红花害死,便遂了你的心意,但若是东窗事发,我便成了你的替死鬼……” “信口雌黄!”陈太医急出了痰音,赶紧朝裴臻叩首:“陛下,老臣恪尽职守数十载,有何理由要害宴姑娘!?当时县君亲口所说,要臣开一副医治跌打损伤的方子,只怕就是为了骗得红花,用来加害宴姑娘,实在其心可诛!臣以为,当查验县君所说的那张药方,便可以证明那确实是一张治疗扭伤的方子!” 戚玦似是因为被污蔑,此刻显得羞愤不已,她道:“臣女附议,那方子现在还放在臣女房里,只消核对笔迹,便可以证明臣女清白。” 看着戚玦言之凿凿的模样,陈太医有一瞬间的心虚。 裴臻身边的内侍跟随小塘去了梅院取药方,药方被取来后,被交由众太医查验。 陆太医的表情转阴为晴,他道:“陛下,这药方,确认无疑是一副益气补血的方子,只不过因为其中多了一味红花,其效用大打折扣,实在不是个好方子。” “不可能……”陈太医颤巍着从陆太医手里抢过药方,看着上面陌生的内容,他道:“陛下明鉴!这笔迹是仿造的,并非臣亲手所写!且这上面并无太医署印鉴!” 戚玦却道:“陈大人,太医署不许私收钱财,你既私下收了我的银子,又怎会再留印鉴?” 只见陆太医道:“陈大人的笔迹,各位同僚只怕没有不熟悉的,大人便是要抵赖,也请找个旁的由头。“ “你!”陈太医面色铁青。 陈太医还没老糊涂,这张药方的确不是他写的,而是照着他的笔迹仿造的,仿造者不是别人,正是裴熠。 她费尽周折骗来陈太医的笔墨,就是为了这一出戏。 戚玦眼圈发红,一副受了污蔑的小姑娘的委屈模样,却丝毫不见心虚:“陈大人,扭伤外敷,补气血内服,这两个方子又怎可能混淆?我从库房领的红花多数都入了药,药渣就埋在我院子里的柳树下,还请陈大人看看,梅院里的红花是不是有足量的三两,即便其中有所误差,这误差的数量,又够不够让人伤口不愈而死?” 裴臻皱眉:戚玦的红花,来有凭,去有据,如此一来,难不成还真是冤枉的?这么说,加害宴宴的应当另有其人。 “陛下,”耿丹曦忽然轻笑一声:“既然宴妹妹被人下了红花,这红花必有来源,既不是出自戚府,又不是出自太医署……臣妾以为,这么大个眉郡,要搜罗些寻常药材,总不是难事。” “哦?”裴臻挽住她的手:“爱妃的主意是?” 只见耿丹曦温言道:“陛下可还记得废妃康氏?” 似是想起来什么不好的回忆,裴臻面露不悦。 耿丹曦续道:“康氏被废黜,是因为她用马齿苋害了秦贵嫔的胎,太医署的马齿苋要多少有多少,但康氏亦不敢取用,而是趁着宫女省亲,让人悄悄从宫外带回来的。” “爱妃的意思是?” “彼时陛下花了三天三夜,遍查京中所有医馆,才查到了康氏买马齿苋的那家,替秦贵嫔报了丧子之仇,这眉郡大小不及盛京十中之一,若是一家家查过去,想来不会花费太多时间。”耿丹曦道。 裴臻思忖片刻,点了点头,朝身边的内侍吩咐道:“传令下去,此次随行内卫御林军中,拨出三百人,将眉郡城中所有十日内有出售过红花的医馆找出来,把管事的人带来,切记不可暴露身份。” 那内侍依言退了下去。 裴臻说话的时候,耿丹曦一直盯着戚玦,却见她总是低垂着视线,看不清情绪,却也没有半点惊慌。 如今暂且不知宴宴这边的意料之外是如何回事,要对付起来只怕还得从长计议,但是戚玦这个小贱人如今死定了,很快她就会和那位可怜的康氏一样,百口莫辩,含冤而死。 在耿丹曦看不到的角度,戚玦轻轻眨动着那双柔媚的眼,眼底闪烁着的气定神闲,像个猎人俯视着自以为是捕食者的野兽被一步步逼近陷阱而不自知。 而无谓的困兽之斗,只会让绳子越收越紧。 第58章 将计就计 傍晚,戚府西北角的钟声响了一轮,裴臻丝毫没有要放人走的意思,反而还把审讯的场合移到了隔壁的鹡鸰轩,好让宴宴好好休息,到了饭点还赐了座,传了菜。 眼下整个鹡鸰轩中,没有一个是不紧张的,尤其是顾新眉,生怕自己因为戚玦这个混账掉脑袋,几乎是强撑着自己一声不吭地坐着。 气氛如此,别说食欲,便是瞌睡都没有半分。 但御膳就是御膳,戚玦已经好几年没吃过宫里的东西了,御厨做的东西的确精致,又想到耿丹曦马上要倒霉了,食欲也因此格外不错,甚至好到有些碍眼。 看得戚瑶愈发来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多恨戚家,兴高采烈拉着全家人吃断头饭似的。 终于,那轮渐亏凸月西移,被派遣出去的内卫御林军才逐渐回来。 内侍道:“大人,您要的名单已整理在册,因红花价格高昂,民间百姓并不多用,近十日,只有十七家医馆有售出红花,眼下十七家的掌柜都已侯着,可要传召?” 裴臻并不打算暴露身份,因此内侍也自觉称呼他为大人。 这些被兴师动众叫来的掌柜,以为又是哪个大户人家后院起火,这才把他们喊来做人证,故而虽觉得裴臻器宇不凡,但也并未多想。 原本杀人于无声无息地计划,因为宴宴突如其来的红疹而露出破绽,更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药方,把原本置身事外的陈太医推到了风口浪尖。 倒是戚玦,看似危险,但偏偏因为她的红花来之有名,去之有向,可以说是把自己撇了个干干净净。 裴臻倒也体谅陈太医身形佝偻苍老,允他坐下受审。 陈太医暗自抬头看了眼耿丹曦,只见淑妃正给陛下捏着肩膀,端的是心安神泰。 见此,他也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尽量从容地在椅子上坐定。 …… 红炉雪 第62节 首先被传问的是个精瘦的医馆账房先生,他回忆道:“这客人我记得,就三天前,还是咱们的人亲自上门看诊的,是个商户家的媳妇难产,服的催产药里便加了上好的红花,后来生了个八斤的儿子,昨天还给咱们医馆送红鸡蛋来了。” 裴臻疲倦地摇了摇头,内侍便给了吊赏钱,把人送出去了。 之后连续问的那几个,要么是病症不对,要么是买药的人对不上号。 直到进来个体态浑圆,嘴上留着搓小胡子的男人,眼皮厚且耷,遮掉近一半的眼瞳,看着算不上忠厚老实,但也实在不像个精明的生意人。 那男人拜了拜,道:“在下回春堂掌柜,不知各位贵人想知道些什么?” 内侍不厌其烦问道:“请问近十日,可有谁到贵店里买红花?” “有的。”男人道。 内侍又问:“可记得那人的相貌?” 他想了想,道:“红花价高,买的人并不多,我记得就是六日前,来了个十多岁的小姑娘,一下子就买了足足一斤红花……对了,那小姑娘穿的衣裳,就是这个样式的,只不过那小丫头个子略矮些。” 那男人说着,指着一个侍茶的丫头道。 顾新眉又差点昏过去……这衣裳就是戚府下人服,还未到嫁龄的二等丫头,人人都有这么一件。 她赶忙问道:“店家,你可没记错?” 那男的道:“这位夫人放心,红花价高,这十日里,在小店买过红花的人便只有这么一个,在下记不错的。” 这男人虽眼神呆滞,但却口齿清晰,言辞有序。 耿丹曦的下巴抬了抬:“你可还记得那丫头的相貌?” 男人道:“夫人若是让我现想,只怕还真想不起来,但若是让那丫头站我面前,我多半就能认出来了。” 耿丹曦瞥了眼戚玦,对顾新眉道:“只怕还劳烦顾新眉把府上丫头都找来,让这位店家指认。” 顾新眉被戚玉瑄扶着起身,正要吩咐下去传人,就听那男人“哎”了一声。 那男人看着戚玦,朝耿丹曦摆了摆手:“这位夫人,不必了。” 他肥厚耷拉着的眼皮抬起,露出整个黑瞳,他探着脑袋走到戚玦面前,上下打量着。 戚玫又是着急又是嫌恶,她斥道:“哪有你这么盯着姑娘看的!” “六姑娘。”耿丹曦故作和善:“店家这是认人呢,若是坦荡,又何必怕人瞧?” 戚玫看着耿丹曦,心里说不出的排斥,她总觉得这位并不熟的淑妃,从一开始对五姐格外不怀好意。 忽然,那男人道:“就是她!” 他指着的人不是戚玦,而是琉翠,登时把琉翠吓得面色煞白。 “就是这丫头,在下记得清清楚楚,就是她去买的红花。”男人肯定道。 “姑娘,我没有……”琉翠哪遭过这种事,下意识地便向戚玦求救。 “还不快把人拿下!”耿丹曦下令。 登时,几个内侍便不由分说地扭着琉翠的手臂,把人押到裴臻面前跪着。 只和裴臻对视一眼,琉翠便吓软了腿,只能无力地摇头:“奴婢冤枉……我没有……不是我……” “戚玦。”耿丹曦终于不必再装好人了:“你还有什么可说!” 却见戚玦从容自如地站到了琉翠身边,表情坦率而坚定:“夫人,掌柜一面之词,只怕不能作为罪证。” 耿丹曦眼中暗含狠厉:“一面之词,那是因为这丫头还没招供,大人,依妾身看,唯有重刑拷问,重刑之下,看这丫头还敢不敢狡辩。” 琉翠吓坏了,挣扎着抓住戚玦的裙角,但嘴里说的却是:“……姑娘我不怕!我不会认的!” 看着琉翠哭喊不止,戚玦弯腰,用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而后道:“夫人,重刑之下,只怕屈打成招,便是我沉冤昭雪,于琉翠而言,死不可复生,刑不可复续,难不成要她因为旁人的一句信口雌黄,而平白受皮肉之苦吗?” 那掌柜反驳道:“这位姑娘,好端端的我污蔑你做什么?在下行得正坐得端,如今也不过是如实相告,虽不知你的女使买这么多红花所为何事,但若是用治病救人的药材害人,实在不是正人君子所为,人在做天在看!还请姑娘自重。” 听着此番仗义执言,戚玦没忍住笑出声:“没想到店家是道理句句在口,好事却一件不做。” 那掌柜闻言,怒道:“大晚上的,在下说的话也说完了,何必再在此受辱?各位贵人,在下告辞!” “慢着!”戚玦阻道:“既然店家这般言之凿凿,那容我问几句话应当没问题吧?” 掌柜停下步子,走回她身边:“在下堂堂正正,自然没什么可怕的,还请姑娘早些问完,咱们赚辛苦钱的,休息的时辰是一刻也耽搁不起!” “就几句话,耽误不了多久。”戚玦笑道。 她朝裴臻和耿丹曦盈盈行了一礼:“还请大人和夫人容我问几句话,若是问完,还以为是我所为,那我甘愿认罪。” “五姐……”戚玫焦急不已。 戚玦对她笑着摇摇头,以示安抚。 耿丹曦的眉头皱着,不晓得戚玦要耍什么把戏,但裴臻已然点头:“好,若是你不能自证,便依律处置。” “是。”戚玦又一次行礼。 “敢问这位店家,”戚玦把矛头转向了掌柜:“我方才没听清,您是哪家医馆的掌柜?” 掌柜闷哼一声,道:“回春堂。” 戚玦道:“怎从未耳闻?” 掌柜面露不悦:“不过是城南永宁巷的小铺面,自然入不了姑娘的眼。” 戚玦轻哦了一声:“请问店家,可确定当时买红花的是我的侍女?” 掌柜不忿道:“当然!当日场景历历在目。” 点了点头,戚玦续问:“既如此,掌柜应该能清楚复述当日情形,还请掌柜说说,我的侍女给了你多少银子?又可有赏钱?你又找了她多少钱?她曾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这……”掌柜被突然一问,一时语塞。 戚玦却笑意盈盈提醒道:“还请掌仔细回想,若是一不小心算错了账,我可就当你这话里头百般错漏,并不可信了。” 那掌柜汗颜,一边思索着,一边心虚地偏着视线:“自……自是记得的。那日我还多嘴问了一句,买这么多红花是用来做什么的,结果那小丫头脾气还不小,斥了我一句,让我别管闲事,然后就甩给我一锭银子,说不用找钱了,只当是赏钱,让我守口如瓶,不许往外说去……” “一锭银子?是多少?”戚玦马不停蹄追问。 被问急了,那掌柜的手指不禁抓着衣摆蜷起。 “掌柜那般言之凿凿,应当是记得很清楚的,难不成着整件事都是掌柜编造的,所以才会这般吞吞吐吐,连到底收了多少银子都不知道吗?掌柜的可想清楚了,红花价高,足足一斤红花,可不是什么小数目。” “五十两!”掌柜擦着额上的汗,连忙重复道:“五十两!她给了我一锭五十两的银子!” “五十两?” 戚玦重复的一遍,她轻笑一声,瞥了眼耿丹曦,耿丹曦的表情微妙地变了。 “……正是!” “银子呢?” “自然是存进钱庄了。”掌柜答道。 戚玦了然地点点头,随后问道:“那你可知道我是谁?” 那男人斜睨着打量戚玦,阴阳怪气道:“不晓得尊驾是什么大人物,难不成还要用身份压人?” 只见戚玦忽然笑了,她对裴臻道:“大人,想来此事已经分明。” 耿丹曦猝声:“莫要故弄玄虚。” “大人和夫人且容我说。”只见戚玦眼含笑意回禀道:“这位掌柜再三肯定,我给了他一锭五十两的银子,可我朝律法,凡二十两的银锭,皆要刻上监制铸造银锭的钟官的姓名,而超过五十两的,则会标注府邸,可他却不知道我是何人。” 那掌柜一慌,眼珠子飞快转着:“那银锭上明明白白刻着忠武将军府的印鉴,我如何会不识得?我只知这银锭是自戚府来的,至于姑娘是戚府的什么人,那在下便不得而知了!” 戚玦却是微微一笑:“这就更有趣了,店家,我一个没有生母贴补的庶女,每个月的例银不过十两,过年的时候最多也才三十两,手头如何会有刻有忠武将军府印鉴的五十两银锭?” 掌柜咽了咽口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这银子如何来的我如何得知……这得问姑娘自己。” 戚玦不回他,只对裴臻道:“大人,家中银钱出入皆有入账,您若有疑,可以亲自查看。” 掌柜抹了把汗,却见戚玦继续道:“若是五十两一枚的银锭,我倒也不是没有,但那些是刻了平南县君名号的,御赐的银两,请问店家,你收钱的时候,是瞧错了银子上的字么?” “这……” 戚玦的身份让他出乎意料,掌柜登时汗如雨下。 戚玦嘲讽地笑了:“还是说……一个城南陋巷里的小店,已经阔绰到收了笔五十两的银子,连瞧也不瞧,便存进钱庄的地步了么?五十两,这可是寻常人家两三年的开销。” “大人,”戚玦道:“便是匪盗也知道,要把劫来的官银绞碎了用,或是拿到黑市的倾银铺重新熔铸,我若是要用钱财收买医馆,又如何会用标注了府邸或是封号的银子?” 戚玦顿了顿,眼圈倏然微红,委屈中带着坚毅,言语哽咽却掷地有声:“……无论是药方还是医馆证人,几番陷害皆冲我而来,我不晓得自己得罪了谁,还请大人明查!” 第59章 马兜铃 虽无法确定投毒之人是不是戚玦,但裴臻有九成把握确定她这幅悬泪欲泣的样子是装的。 没有理由,就是因为这做作的德行看着眼熟。 他坐在团椅上,身子向前倾了几分:“你说,如何查?” 戚玦吸了吸鼻子,认真道:“既然眼下可以确定陈大夫和回春堂掌柜是撒谎,何不依照夫人所言,将他们狠狠拷打一番?” “不可!”耿丹曦连忙反驳。 那掌柜闻言,登时也急了:“你哪位啊?我乃良家子,别说你是县君,哪怕是郡主,也没道理私设公堂!” 戚玦瞥了他一眼:这倒霉东西,还以为自己只是被卷入寻常后院之争,还没意识到眼前坐着的人是当今皇帝。 裴臻面无表情看着耿丹曦,眼神一时有些冷淡。 意识到自己神色有失,耿丹曦赶忙调整表情:“大人,妾的意思是,陈大夫年事已高,若是用刑,只怕要丢了性命。” 她赔着笑道:“……妾以为,眼下既然有十七位医馆的管事在,何不先将人审了再论?” 裴臻冷漠的表情露不出半点情绪,直到耿丹曦脸都笑僵了,他才点头:“审。” 于是乎,又是一番冗长的传问。 听打更声,已经是寅时了。 耿丹曦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审问。 于她而言,眼下拖字当头,必须得在审问完这些人之前,想到一个能让那掌柜和陈太医闭嘴的法子,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把她也供出来。 看着戚玦,耿丹曦烦躁不已,好好的计策,怎么会突然间被搅得错漏百出,原本……原本宴宴那个贱人应该在红花的作用下,伤口溃烂,死得顺其自然。 红炉雪 第63节 只是为什么,宴宴会突然因为红花起红疹?为什么戚玦手上会有陈太医的药方? 而她在意识到事情不对劲时,临时让人安排的这位医馆掌柜,竟也成了她最大的漏洞。 难道……自己的所有筹谋,所有动作,其实都是在戚玦挖好的陷阱里完成的? 耿丹曦背脊一阵寒凉…… 蓦地,她察觉到了一道视线,顺着视线看去——只见戚玦正悄悄看着她,那不咸不淡又居高临下的表情,满是审视的意味,让她登时心头一跳…… 太像了……耿月夕,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毫无关系,又极其相似的两个人? 多年前耿月夕带给她的耻辱感席卷而来,耿丹曦握紧了拳头,全然没有注意到第十四个医馆管事走了进来。 这位管事是个瘦高的青年男子:“不知各位想问些什么?” 内侍照例问了一遍重复了十多次的问题。 管事的道:“记得的,买红花的是个老妇,是在下的邻居,家中孩童跌伤了,买些做活血化瘀用,药方还是医馆的大夫所开。” 裴臻不胜其烦地叹了口气,摆摆手,示意送客。 他领了吊赏钱,躬身一拜,便要转身离去。 就在走到门边的时候,他却忽然停住了脚步,盯着个低头出神的年轻太医看了片刻。 送他出去的内侍见状,问:“店家怎么了?” 他轻嘶了一声,又围着这年轻太医前后左右看了两遍,看得那小太医浑身发毛。 “老爷,这小兄弟看着十分面善。”管事道。 闻言,耿丹曦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那管事却一笑:“十多天前,这位小兄弟曾到我们永泰医馆买过几两马兜铃。” 那小太医登时变了脸色:“店家可是记错了?我何时去过贵店?” 管事一笑:“小兄弟不开口我还不大确定,这一开口在下边确定那日来的是你了,听口音并非本地人,应是北边来的,可对?” “若没什么事,店家便先回去吧。”耿丹曦怀揣着不安的心绪,想着先送客为上。 但却被裴臻阻止了:“继续说。” 管事小哥道:“那日,这位小兄弟到我店中,要买几两马兜铃,给了我十两银子,说不用找了,不过我们永泰医馆规矩严,怎能如此?我便找了银子给他,谁料一转眼的功夫,这位小兄弟便不见人影了,说来也巧,今日既碰上了,便将零钱找给这位兄弟吧。” 小太医战战兢兢把银子推开:“……大人……我不曾去过这家店!” 见太医矢口否认,管事的也觉得奇怪。 这时,陆太医忽道:“且慢!” 他捧着方才查验过的药渣,于堂中一拜:“大人,宴姑娘每日服的药中,确实有一味马兜铃,这马兜铃止痛好用得很,所以出现在姑娘的药里并不奇怪,所以在下方才并未放在心上,但……” 裴臻给了内侍一个眼神,便让人将管事的给送了出去。 待人走后,裴臻催促道:“继续。” “但马兜铃和红花若是一起服食,怕是要催生毒性,危祸肾脏。” 裴臻眯了眯眼:“你的意思是?” 陆太医道:“大人,在下怀疑,是有人在姑娘的日常药方里加了马兜铃,又以其他法子给姑娘下了红花,红花能拖延伤口愈合的速度,而红花和马兜铃相辅,更能利用其毒性,若宴姑娘当真一直这般服用,只怕是……神仙难救。祸兮福兮,也幸好姑娘本身对红花忌口,否则只怕这件事一时还发现不了。” 鹡鸰轩一时陷入冷寂,裴臻的面色铁青,而那个祸从天降的小太医更是早已跪在了地上。 耿丹曦还想挽回,她强作镇定:“大人……” “去查。”裴臻冷声打断,他指着小太医:“去他房里搜查一番,再把回春堂的掌柜押上来。” 而此刻,那位小太医的师父,也就是陈太医,他也坐不住了,做贼心虚地跪在地上。 戚玦冷眼看着这一切。 不错,永泰医馆的东家就是她,她今日早已让绿尘去医馆中,要那管事的来替她演这场戏。 而后又在小太医寝房里放了马兜铃,之所以会选中他,一则是因为他是陈太医的徒弟,二则,替陈太医暗度陈仓红花的人也是他,这是他该得的。 而至于宴宴,她忌口的根本不是对红花,而是花生。 那日之后,戚玦又一次去看望宴宴,那天,戚玦支开了如凝,告诉宴宴她发现汤药里有能让人伤口久久不愈的红花,告诉她是耿丹曦要害她,并给了她那瓶丸药,用以治疗伤口。 宴宴也告知了戚玦她对花生忌口的事,二人不谋而合,戚玦给她准备了一颗花生,二人一起利用这一点,来对付耿丹曦这个共同的敌人。 不知道耿丹曦对这场表演可还满意? 回春堂那个身材浑圆的管事被五花大绑押上来,嘴里还嚷嚷着要报官,内侍朝他唾了一口:“混账东西!你面前的是当今圣上!” 这么一吓,那管事终于意识到自己此刻必死无疑了,登时哭嚎不止,绝望之下赶紧求助那个指使他的人。 “夫人!不对……娘娘!小的是替你办事,你不能过河拆桥啊!” 耿丹曦心头一跳:“你疯了!敢攀咬本宫,你想让你全家和你一起死吗!” “你说!”裴臻对掌柜吼道:“老实交代,朕给你个痛快,敢有半点隐瞒,朕即刻诛你九族!” “陛下……”几乎不敢直视裴臻的眼睛,耿丹曦手忙脚乱跪在他面前。 那掌柜此刻哪里还敢有花招,便竹筒倒豆一般全交代了:“……陛下!小的……小的该死,娘娘身边的那位婢女只告诉小的,是她要惩治个小妾,若是知道她是个娘娘,我是死也不敢应啊!陛下……是她!是娘娘让我诬陷县君的!” 他抬着几层下巴,指向那个小太医:“红花便是卖给了他!那婢女给了我一百两黄金,说事成之后还有五百两,我这才鬼迷心窍……小的句句属实,绝无妄言!陛下饶小的一命!” 此时,内侍来报:太医署的账目上,并未有马兜铃的支出,而小太医的枕头底下,便藏着那么一小袋马兜铃。 陈太医也不敢再隐瞒,只能交代了他给宴宴下红花的事,还供出了耿丹曦和如凝。 “陛下!老臣受淑妃收买,一时糊涂!求陛下饶老臣的家人一命!只当看在老臣为皇家尽忠职守多年!臣老糊涂了啊!” “不是的陛下!”耿丹曦跪在裴臻身边:“是戚玦!是她要陷害臣妾!那封药方是仿造的笔迹……方才那个永泰医馆的人也是她安排好的!陛下!” 相比狼狈不堪的耿丹曦,戚玦站在一旁,反倒显得格外仪静体闲。 只见她脸上的委屈里多了几分愤怒,却仍旧不疾不徐道:“陛下,宴姑娘发病事出突然,传召医馆管事审问,也是淑妃娘娘的提议,臣女怎可能未卜先知?更何况素昧平生,臣女更无理由要伤害宴姑娘,还请陛下明鉴。” 看着蒙蒙将亮的天,裴臻不言,只沉思着。 戚玦在这件事中未必真的完全没有做手脚,但耿丹曦加害宴宴一事却已经分晓。 低头看了一眼跪坐在地的耿丹曦,只觉得一阵厌恶。 “淑妃身边涉事女官及内侍,宫女如凝,陈太医师徒,几人犯欺君之罪,赐白绫,回春堂掌柜赐毒酒。” 裴臻的声音轻飘飘的,却于几息之间定了几人的生死。 随着一阵让人背脊发凉的哭嚎声,鹡鸰轩重新恢复死寂。 “退下吧。”冷不丁地,裴臻的声音泛着寒:“全都退下。” 而后,又撇了眼溃不成军的耿丹曦:“淑妃留下。” 戚家众人软着腿,毕恭毕敬退了出去。 鹡鸰轩中,耿丹曦抓住裴臻的袍角。 这时候她才感到由衷的恐惧…… “陛下……臣妾一时糊涂!” 她泪眼婆娑,重复着信手拈来的可怜姿态:“臣妾也是害怕……怕有人会抢走陛下!” “当年臣妾那般孤苦,是陛下救了臣妾……臣妾害怕再回到从前被丢在府外,无家可归的日子……” 忽然,裴臻道:“陈太医是你的人?” 耿丹曦怔住。 裴臻自嘲地笑了一声:“当年负责查秦婕妤小产一事的就是陈太医……当夜也是盛京一个药铺的人指认,说是康氏的宫女在他那买的马齿苋。” 耿丹曦摇头:“陛下!臣妾没有!臣妾没有!” “……先别和朕说话。” 裴臻心中一时杂乱无章,他不想再听耿丹曦的一个字。 他五味杂陈着起身,从耿丹曦手里抽走那一点袍角:“朕尚有事未了,等天亮,你便先回宫,朕会先禁你的足,至于旁的处置,等朕回宫再说。” 裴臻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耿丹曦怔在原地。 天快亮了,漆黑无人的鹡鸰轩变得无比冷清荒凉,卯时的钟声幽幽的,让人发怵。 天闷闷的,燥热难耐,轰隆隆地闷声作响,她的膝盖隐隐生疼,似乎要下雨了。 那年,也是一个雨天,她第一次对耿月夕下手,但耿月夕命大,没死成。 她跪在怀桐玉楼外的那七天七夜,几乎每天都是那般阴雨绵绵,直到现在,每逢阴雨天,她的膝盖都会传来刺骨的痛。 看着窗外的闪电划破天空,耿丹曦摔砸着屋里的物件,她咬牙切齿的声音和雷声混杂在一起:“耿月夕……去死!……贱人!……去死!” 她这一生所有的不幸都是因为耿月夕! 是耿月夕抢了她的命,夺了她的运! 她要耿月夕还回来有什么错!? 她恨了她一辈子,恨到筹谋数载,就为了要她的命! 如今耿月夕终于死了,可那凉薄又不屑的眼神,却似心魔一般挥之不去。 哪怕这么多年了,那在暗处窥伺她的眼神,总藏在她噩梦深处,藏在她每一个失意的时刻,避无可避。 似乎永远在提醒她,她手里的这一切留不住,早晚有一天,她会被打回原形,会回到那低如尘埃的日子……她会失去一切…… …… 第60章 前尘 戚玦交代了绿尘,给了永泰医馆的人一笔银子后,医馆的人连夜关了店,前赴南齐,这笔银子足够他们一家在南齐购置房屋田产,安养余生。 处置完一切,她也已经精疲力尽。 梅院。 红炉雪 第64节 戚玦和戚玫两人仰躺在床上,窗外,天际渐明,大雨如注。 经此一事,戚玫这个娇气又黏人的小丫头被吓得不轻,闹着要和戚玦一起才睡得着。 不光是戚玫,戚家人都经历了极其心惊胆战地一夜。 顾新眉一出鹡鸰轩,就腿一软,被三五个仆妇架走了,若非如此,恐怕戚玦还免不了又要去祠堂过夜了。 戚玦本就无甚睡意,戚玫乐意来就来吧。 更何况……这雷雨交加的天气,她也不大想自己待着。 “五姐。”戚玫穿着夏日的薄寝衣躺在戚玦身边,侧过身看着戚玦:“你说,淑妃会被废吗?” “不至于。”戚玦道。 “可是宴宴都还没册封,陛下就已经对她这般重视了,可见是真的十分喜欢她,既然喜欢,狠狠处罚欺负她的人,不是应该的吗?”戚玫不解地眨了眨眼。 “废黜一个高位嫔妃没那么简单。”戚玦道:“更何况,淑妃不止是他的妃妾,更是……更是当初他夺嫡时的盟友。” 戚玫把玩着戚玦的头发,道:“可宴姑娘是他心爱之人,盟友难道比心爱之人还重要吗?” “不是心爱之人。”戚玦毫无疑问道。 戚玫支着身子趴在床上,道:“为什么?如果不是,陛下为什么要为宴宴处置那么多人?” 窗外的雷轰隆一声响起,似要撕裂这长空。 戚玦一惊,下意识闭上双眼…… 一些来自隔世的记忆,像蛰伏了数年的蝉,悄无声息间破土而出,啃噬她的心,隐隐生疼。 这种疼将会一直跟随着她,直到耿月夕真正死去的那天。 见戚玦不答,戚玫又躺了回去,伸手摆弄着青纱帷帐。 “因为贞宜皇后。”戚玦忽然道。 “贞宜皇后?”戚玫眼前一亮,看着戚玦:“是已故的贞宜皇后吗?她是陛下的元配妻子么?” “不是妻子。”戚玦道:“他们没有成婚,是皇帝还是慎王的时候定下的未婚妻。” …… 那是崇阳十七年,辛卯之战过后的那个春天。 那年冬天的雪下得很厚,一冬的大雪,似乎所有的杀戮和血腥都被洗了干净。 此战李家人殉国,齐人连破数城,梁国江山危在旦夕。 是楚冯两家率兵出征,荡平南境,不仅如此,慎王和越王两位皇子还亲征南齐,立下战功,更是安稳了民心。 而今齐人已退,冯家和楚家的人班师回朝,梁国的江山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太平。 玉台书院的花开了,春意渐融,梅花洒满玉阶。 那日春和景明,微凉的早春,到了晌午时分,也渐生几分暖意。 姚舒然把那赤色梅花纹样的绣球给戚玦:“这红梅的给你,白梅的给我,咱们挂在这银杏树上,不许挂远了。” “真幼稚。”耿月夕嫌弃似的道,但还是依她所言,挂在了同一个枝丫上。 “不幼稚,挂得近呢,咱们将来就能嫁得近,”姚舒然轻哼一声,警告道:“你不许远嫁,听到没有?” 耿月夕煞有介事地作揖道:“遵命!” “舒然。” 这时,一个少年的声音响起,他一袭红衣向树下走来,他剑眉星目,笑容爽朗,只是左手被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 他看了眼树上的绣球,又看着姚舒然。 “你该不会是在……求姻缘吧?” “慎王殿下说笑了。”虽是这般,但脸颊还是无法自控地漫上一层绯色。 谁料,裴臻手一摊:“给我。” 姚舒然抬头看他:“什么?” 他霸道不已:“绣球啊,你好端端的求什么姻缘……又不是没有。” 不知不觉,姚舒然已经年过十七,正值嫁龄,青梅竹马,却不再两小无猜,而是不言而喻地,被一种更为隐晦和青涩的情愫代替。 “殿下的手还好吗?”姚舒然问道。 裴臻抬手晃了晃:“没事了,你瞧,别担心。” 姚舒然低头:“谁担心你了?” 耿月夕在旁冷眼看着他们的浓情蜜意,很不合时宜地说了一句:“要我给你们腾地方吗?” 姚舒然羞愤地瞪了她一眼,倒是裴臻,没好脸色道:“这会子怎么不瞎了?” 面对裴臻的牙尖嘴利,耿月夕早已习以为常:“我何时瞎过?” 裴臻却轻笑一声,一脸意味深长:“那你怎么看不到六弟?” 耿月夕皱眉:“越王殿下?看什么?” 裴臻长叹一口气:“唉——他不让我说,你自己想,或者……问他去。” 看着裴臻不怀好意的样子,戚玦没再搭茬。 这时,玉台书院正门处忽然一阵骚动,随后宫女们有序排开。 三人朝大门望去,此时裴澈也正从玉阶走下,朝他们走来。 “怎么了?”他问。 耿月夕摇摇头:“不知。” 只见来者,正是陛下身边的丁公公,身后的小太监手里正捧着两卷圣旨。 裴臻道:“丁公公亲自前来,可是父皇有事吩咐?” 却见丁公公满脸堆笑:“陛下差老奴前来传旨,还请二位殿下和侍读接旨。” 几人忙俯身而跪。 只听丁公公拿起一封圣旨,宣读道:“膺昊天之眷命,兹闻太子太傅姚举之女姚舒然温良敦厚,品貌出众,着赐婚皇三子慎王裴臻,择良辰完婚,布告中外,咸使闻之,钦此!” “儿臣接旨!谢父皇!” 丁公公话音刚落,裴臻便不顾受伤的手,赶紧接旨谢恩。 他看向姚舒然,只见她似乎一时还没来得及反应,可那表情,已先思绪一步,染上了欣喜和羞涩。 “臣女……接旨。” 有情人成眷属,怎能不欢欣? 捧着圣旨的姚舒然,一如这早春,素白澄澈间春意朦胧,美不胜收。 耿月夕自是为她高兴,虽她从不说,但耿月夕知道,其实她心里也是悦爱裴臻的。 裴臻出征,悄悄哭了一夜的是她,裴臻受伤,夜不能眠的也是她。 耿月夕用手肘点了点姚舒然,小声:“恭喜了。” “耿侍读先别急着道喜,您这也有一桩喜事呢!” 丁公公虽是一脸笑意盈盈,但耿月夕原本笑着的嘴角却因此突然僵住。 她愣了愣,忙低下头。 丁公公继续拿起第二封圣旨,朗声道:“膺昊天之眷命,皇六子越王裴澈已至弱冠之龄,今殿中监耿祈安之女耿月夕秉性端淑,持躬淑慎,是为良配,特赐正妃之位,择日完婚,钦此!” 耿月夕和裴澈对视了一眼,却见彼此眼中皆是错愕。 暂且按捺住心头疑惑,二人接旨谢恩。 待丁公公离开后,四人面面相觑,却是怎么也开心不起来了。 梁国兵强马壮,四军威震四方。 西北,阴宣侯楚家率西北军震慑大漠犬戎,无敢来犯; 南境,有南安侯李氏率关津军构筑防线,抵御南齐; 东南,宁州乃大梁第一富庶之地,有靖王率宁州军镇守; 关中,盛京所处的王畿 王畿(ji):靠近国都之地 之地,有历阳侯冯家的王畿军坐镇中原。 宁州军一直以来都是由皇帝亲信率领,而冯李楚三家乃是大梁立国有功的三大功臣,分别率领三军,三足鼎立,相互制衡。 只不过,辛卯之战后,这种三足鼎立的局势被打破了。 辛卯之战的主帅,正是靖王裴子晖,与南安侯府六子。 此次战败,南安侯六子具亡,南安侯李清如告老还乡,靖王也自请上缴了宁州军的兵权。 如此一来,朝中就只剩下楚家和冯家两个大族树大招风,正是最为敏感的时候。 冯楚两家人人自危,冯家更因为冯贵妃乃慎王裴臻的生母,而愈加避嫌。 赐婚裴臻和姚舒然是意料之中,且姚太傅虽在朝中资历老,但毕竟一介清流文官,没有兵权,也并不会在这个时节惹人注目,更不会给冯家带来多少增势。 可赐婚裴澈和耿月夕又是什么意思? 众所周知,陛下最属意的皇子就是裴臻,而陛下子嗣不多,又频频夭折,除了三皇子裴臻,就只剩下六皇子裴澈养到成年了。 但相比之下,裴澈不论是性子还是出身,都不大显眼。 所以几乎所有人都默认将来的即位者就是裴臻,包括皇帝本人。 直到这次出征,裴澈以往被人低估的才能这才逐渐显现。 其实裴澈的弱势并不是才学谋略,而是他宫女出身的生母,到死也不过只是容华的位分,更别说能似裴臻一般有外戚襄助。 而如今,楚氏这一辈没有女儿,将耿月夕赐予他为妻,就等于是把整个阴宣侯府和裴澈捆在了一起。 皇帝这是要明摆着扶持裴澈了,为何?难不成就是因为裴澈在南齐战场上表现出众? 红炉雪 第65节 耿月夕却以为,未必如此。 只是此后,裴澈的身后有了楚家,也就意味着,他可以和有冯家扶持的裴臻分庭抗礼了。 四人沉默着,似乎也都想到了这一层。 同时,也意识到一件事:今后他们每个人的一举一动都会是整个朝廷的焦点,而过往闲逸的日子,在今日,彻底结束了。 第61章 今我来思 十五的明月高悬,在早春的夜凉浸浸的。 耿月夕看着那一轮孤月,正出神间,兰泽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给她披了件衣裳。 耿月夕一恍神,却见兰泽小声道:“姑娘,六殿下要见您,人此刻就在后门。” 她有些讶异,但还是趁着夜色悄悄去了。 耿府后门,裴澈一身白衣清隽,不知已浸在这如水的月色里几时了。 “殿下。”耿月夕唤了一声。 只见裴澈展颜一笑,朝她走来:“月夕。” 说实话,她和裴澈相识十余载,面对二人之间关系的突然转变,她多少有些尴尬和不自在,只好尽可能地保持着一如既往的相处方式。 “殿下漏夜前来,不知所为何事?”耿月夕道。 “我想,你应当正为婚约之事烦忧。” 她缓缓叹了口气:“正是了。” 耿月夕抬头看着冷寂的月色,心里烦乱不堪,她道:“殿下有喜欢的姑娘吗?” 裴澈被这猝不及防的一问惊得倒吸一口凉气:“我……” “有没有都无妨,殿下别担心,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我想,车到山前必有路,婚约而已,你我还未成婚,尚有机会解除,便是成婚了,待眼前之困解决了,再和离也不迟。” 耿月夕说这话的时候正看着那轮明月,没看到裴澈的神色。 良久,裴澈才道:“婚姻大事,你便这般不在意吗?” 耿月夕想了想,道:“其实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和谁成婚,或者说,和谁成婚都一样。” 毕竟她从来不觉得,自己能喜欢一个人到要和他相伴终身的地步。 裴澈不知在想什么,轻声一叹:“我以为女子都会希望和自己心之所向的人成亲。” 耿月夕却笑了笑:“可我是阴宣侯府的人,我的婚事注定不可能和寻常女子那般,相比于我的心之所向,对方的身份更为要紧。何况,我娘倒是选了个两心相悦的人,结果呢?” 看着裴澈,耿月夕道:“婚姻大事,一旦和朝政有关,便不只是婚姻,殿下出身皇室,应比我更知道这个道理。” 其实,他们自幼相熟,至少关系还算不错,相比于要和一个不知品行和脾性的人磨合相处,耿月夕以为,裴澈的确是不错的选择。 只是,皇帝在这个节骨眼赐婚,这桩婚事便似把楚家推向了风口浪尖,不容行差踏错。 正说着话,忽然一阵马蹄声并车辙声响起,二人循声望去,只见一辆马车正走在耿府后门的巷道上,朝他们这边过来。 男女夜会,是为大忌,耿月夕可不想在这时候落人口实,便一把拉着裴澈躲进门里。 却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别藏了。” 耿月夕和裴澈对视一眼,便走了出去,只见从马车上跳下来一人,正是裴臻。 “大晚上的,你们两个演什么金屋藏娇呢?” 她不大想搭理裴臻这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东西,只道:“三殿下倒是清闲。” “为了陪自家王妃,不清闲也得清闲了。” 裴臻说这话的时候,特意咬重了“王妃”二字,似炫耀一般。 耿月夕的目光却落到了马车上:“舒然也来了?” 只见车帘掀开,裴臻连忙扶着身穿斗篷的姚舒然走下车来。 她摘下兜帽,三步并两步朝耿月夕走来,握住了她的手:“月夕!” “你怎么来了?!” “咱们说话不似从前方便了,总担心有人盯着,但还有许多话想同你说。”姚舒然的情绪有些低落。 如今陛下立储的人选里,突然心照不宣地多了一个裴澈,只怕任何明面上的来往,一举一动都会落入皇帝眼里。 裴臻道:“你们如何想的?” 几人面面相觑着,耿月夕道:“不是我们如何想,而是陛下如何想。” 她默了默,续道:“李家刚倒,陛下便将楚家和冯家泾渭分明地对立起来,你说呢?” 裴澈道:“月夕的意思是,父皇希望我们夺嫡,但目的不在你我,而是要让楚家和冯家两大阵营在这个过程中鹬蚌相争,相互削弱。” 裴澈这话还是说得保守了,若只是让他们相互掣肘,相互削弱便也就罢了,但李家一出事,大梁百姓举国哀悼,可见三大家族已经到了功高震主的地步。 或许皇帝的打算并非仅仅是削弱,而是,斩草除根。 耿月夕道:“所以,三殿下和冯家,现如今又是如何打算的?” 裴臻抱着手踱步着,深深叹了口气:“舅舅那边我暂且不敢联络,但我不想冯家出事。” 说罢,又啧了一声:“也不知父皇在想什么,如今内有贪腐,外有敌患,偏偏要在这时候横生内斗!” “三哥慎言,”裴澈忽然道:“我可是你的政敌。”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玩笑!”裴臻正烦着,摆了摆包扎得严严实实的手:“你又不会和我争……” 蓦地,他一脸警惕看着裴澈:“你不会真要和我争吧!?” “你我都是皇子,我争不得吗?”裴澈语气淡淡的,却掷地有声。 裴臻如临大敌一般:“好啊你,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有这等野心?!若非此次出征,我还以为你是真平庸,从前你莫不都是装的?” 裴澈却阴阳怪气道:“若不是看你快死在奇鸣谷了,我还可以再装会儿。” 这次出征,在奇鸣谷中落入敌军陷阱,千钧一发之际,还是裴澈及时赶到,力挽狂澜。 这也是为何一向默默无闻的裴澈会突然被皇帝选中。 裴臻本就要强,又自视甚高,仗着自己出身好,又深得皇帝偏爱,早就自视为未来的帝王,结果居然马失前蹄,还被裴澈救了,心里早憋着一团火,见裴澈还提这件事,一下子便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裴澈也不甘示弱地拔剑,眼见着要打将起来,姚舒然心下着急,就要劝阻,却被耿月夕拦住。 她看热闹不嫌事大一般,怂恿道:“打,打起来才好,明天街头巷尾都知道了,到时被人编成话本子,不出两个月,这出戏就能从盛京唱到南境。” 两人这才相看两生厌地停了手。 裴臻却还不甘心道:“我当皇帝,是为了再创大梁盛世,为了一统天下,你同我抢什么?” 裴澈却道:“宏图大志,难不成只有三哥你有吗?” 裴臻看着他,愤愤不已:“两姓相争,必然伤及大梁根本,就好比南齐,原本还未必会输得那样狼狈,结果齐威帝出征期间,竟被自己的堂弟篡了权,而致南齐大乱,梁国这才得了机会反败为胜。” 他没好气地瞥裴澈:“咱们这样内斗,必然疏于提防外敌,若待齐人恢复元气,再打回来,咱们还有功夫打齐人吗?莫说盛世,亡了国,你我连葬身何处都未可知。” 这个道理裴澈自然也知道,但他却毫不留情点破了一个事实:“不争还能如何?如今是父皇要我们争,我们若继续兄友弟恭,只怕父皇也会有旁的法子让我们自杀自灭。” 见他们争执,姚舒然道:“平日里我虽不问朝政,但有一件事我是知道的,至少不管是冯家还是楚家,三殿下还是六殿下,都不希望出事。” 裴臻闻言,怒火渐息:“没有旁的法子吗?” “有。”耿月夕道:“既然陛下想看兄弟阋墙的戏码,那便做给他看。” 裴臻正色:“你的意思是?” 裴澈接过话头:“冯家和楚家一旦对立,朝廷百官便会自然而然分成两大阵营,而如今朝中贪腐不绝,这两派人里也难免藏污纳垢,不如就趁着此机会,将这些人一并处置了。” 裴臻顿了顿:“你的意思是……借党争以清朝纲,一则惩治贪腐,二则,借此让父皇误以为我们在夺嫡?” 耿月夕补充:“顺便在此过程中,悄悄让冯家和楚家收敛羽翼,修身养息,以求自保,如何?” 找到了困局的出路,几个少年人都显得格外兴奋。 裴臻点着头:“既能保全自身,又免了你死我活,还于江山有益,以党争之名惩奸除恶,虽是剪除对方羽翼,但也是为大梁除后患,当真是绝妙之策!” 裴澈笑了笑:“其实我只是有些不服三哥,若是三哥能让我心悦诚服,我亦愿俯首称臣,三哥该不会连和我争一争都不敢吧?” 裴臻冷哼一声,面对裴澈的挑衅,道:“没什么不敢的,若是六弟能赢,我一样甘心臣之辅之。” “好。”裴澈点头,清隽的脸上暗涌着年轻的斗志。 裴臻提议:“那便击掌为誓,效仿梅周两姓的麟台之约,今日就姑且称作……君臣之约,如何?” 眼见裴臻和裴澈化干戈为玉帛,耿月夕也抑制不住地喜悦,汹涌着的热血在胸中激荡。 或许,他们几个还真的可以和历朝历代的皇权斗争有不同结局。 或许,他们真的可以改天换地。 …… 夜色渐深。 他们在此处已商议多时,未免惹人注意,不宜再久留。 临别之际,姚舒然突然抱紧了耿月夕。 耿月夕愣了片刻,在感觉到姚舒然肩膀传来的细碎颤抖后,她心里一惊:“……舒然?” 见状,裴臻小心翼翼问道:“怎么哭了?” 只见姚舒然从耿月夕肩窝里抬起头,红着眼睛挤出一点笑意,她摇头,看着耿月夕:“我也不知怎的,心里难受得慌……月夕,咱们会一直好好的,对吗?” 她有一瞬间的恍惚…… 会的……吧? 她强笑着,点头:“当然,虽不能再似以往那般随意,但若是想见面,你就私下写信给我。” 看着远去的马车,和姚舒然依依惜别的目光,耿月夕心中发涩。 或许,心思细腻的舒然,早就先他们一步预见了结局。 …… 红炉雪 第66节 自那之后,她们见面的机会屈指可数。 有了婚约后,耿月夕正式待字闺中,不宜再进宫侍读,玉台书院也迎来了稚嫩的新面孔,生生不息地伴着四角天空下那一隅的花开花落。 …… 等到再见面的时候,是在次年冯贵妃的寿辰晚宴上。 午后,大雨滂沱。 耿月夕在怀桐玉楼看着一叠书信,这是裴澈寄来的。 入夏以来,暴雨多发,尤其是南方一带,水患不绝,他们借此机会铲除了一众裴臻阵营下借赈灾谋利的官员。 她想得出神,没注意到房门吱呀一声,一个身着素色软烟罗的妇人缓缓走了进来。 “月夕。”楚君怡唤了声。 她恍然抬头:“娘。” 见她赴宴在即,发髻却还草草梳着,便替她编着右边的发辫:“都十八的人了,怎么连辫子都还编不好?人看着愈发老成,可手还是笨笨的。” 楚君怡的语气一如既往淡淡的,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说话间,楚君怡把辫子和满头青丝一并绾着,在头顶梳了个元宝髻,两条辫子松松靠在鬓边。 “过不了多久,就该是你的夫君替你梳头了。” 耿月夕闻言,眉间蹙起一抹愁色:“阴宣侯府只效忠于大梁,从不参与党争,如今却因为这桩婚事骑虎难下,不过幸而至今为止一直都按计划进行,待事成之后便可以真正心安。” 楚君怡默了默:“如若不成呢?” 耿月夕道:“总归他日继承大统的不是裴澈就裴臻,我们说好了,不论是谁继位,他日都是明君贤臣。” 楚君怡叹了口气:“月夕,古往今来成就帝王霸业者,难免沾上至亲的鲜血,如今两位殿下有心修好,但背后的冯家却未必如此,不论如何,你都要小心为上。” 耿月夕点头:“放心吧,娘。” 忽而,想到什么,她问:“娘,那孩子你养得如何?可还服帖?” 说到这个,楚君怡的眉间略弛:“耿澶到底年纪还小,也是个有灵性的,尚未学得田氏的做派,还有机会调教着,平日里总跟着月盈。” “那便好。”耿月夕点头。 第62章 雨雪霏霏 慎王府。 订婚后,裴臻和裴澈便不再住在宫里,而是各自分了府邸。 适逢如今水灾,寿辰不宜大肆铺张,便选择在慎王府简单宴请宗亲。 耿月夕到的时候已是薄暮时分,雨已经停了,此刻尚未开席,她见裴澈正凭栏看着那霞光暮色,便走近过去。 “你确定宁恒现在慎王府?”耿月夕问。 水患贪污一事,裴臻派系之下有一位宁恒,原本已经被判流放肃州,但流放队伍里的宁恒,却突然被人李代桃僵地换成了另一个人。 至于要保下他的人,无非是裴臻。 宁恒此人为官多年籍籍无名,是什么原因能让裴臻这般费心的理由,耿月夕想,多半是和他眉郡人的身份有关。 关于大周皇陵的传说,她早有耳闻。 眉郡,那是梅氏故里,也是麟台所在之地。 耿月夕猜测,宁恒或许知道些什么,才会让裴臻这般费尽心机。 裴澈点头:“不会有错,若是这个人在慎王府被找出来,给他扣一个窝藏要犯的罪名,三哥气也要气死了。” 耿月夕嘁声一笑:“活该,他下手也够狠,若不是因为今日寿辰,只怕你还在禁足。” 正说话间,耿月夕忽然眉头一皱,她猛然回头,接住了一个迎面而来的绣球,那绣球扔的力度绵软,接起来没有丝毫难度。 是姚舒然。 她今日穿了件极好看的烟粉色的衫裙,梳着飞仙髻,在金色的霞光中显得温婉柔情,卓然比仙。 耿月夕粲然一笑,动作上却不敢和她有什么亲密之举,毕竟此处人多眼杂。 其实自从订婚那晚后,她们每次见面几乎都是在这样的场合,连句体己话都没机会说。 看着姚舒然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似有话要说,耿月夕趁着和她互行万福礼的同时,小声问道:“怎么了?” 待她们站定,只见姚舒然从袖子里取出一封描金的正红色信笺。 耿月夕接过,刚看清便呆住了:“请柬?你的婚期定了?” 姚舒然笑着,眼神瞥了瞥周遭,提醒她收敛情绪。 见状,耿月夕起势伏了伏身子:“多谢姚姑娘盛情相邀,待婚礼当日,我必亲临府上。” 姚舒然面色绯红,赤霞的色彩和脸上透出的血色混在一起,她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去了。 耿月夕翻开请柬,只见里面竟还夹着一张纸条,内容是请耿月夕宴后到她们常去的茶楼一叙。 裴澈凑近看请柬的内容,道:“婚期在今年九月。” “月夕。”他忽然问:“你可有想过咱们的婚礼要办在何时?” 这个,耿月夕还真没想过。 她叹了口气:“愁煞我也,若是迟迟不办,只怕陛下就该下旨订婚期了……怎么了吗?” 耿月夕发现裴澈盯着自己看了好一会儿,金灿灿的晚霞晒得他面色如醉,他欲言又止。 裴澈吸了口气,下定决心般道:“月夕,其实我……” “陛下到——!贵妃娘娘到——!” 还没等他说完,就被小太监尖锐而高亢的声音打断,两人便只能先去各自席上坐着。 正厅之中,灯火明亮,宛如白昼。 只见裴子焕老态龙钟地坐在首席,身侧便是端庄貌美的冯贵妃。 裴臻虽相貌上和冯贵妃有七八分相似,但性子却不大相同,冯贵妃眼中那股子精致又精明,大气又刻薄的气韵,总让耿月夕自幼时起便不大喜欢。 宴会虽不盛大,但也算得上是宾主尽欢,其乐融融。 只不过,这席间不是裴臻的人就是裴澈的人,大家在裴子焕面前虽表现得一团和气,但却都各怀心思,一厅的人加起来有八千个心眼。 宴会过半,天色已经大黑,耿月夕抬头看向男宾席的裴澈,只见裴澈颔首,手不经意转了转桌上的酒杯。 少顷,慎王府后院一阵骚乱,不断有人跌跌撞撞跑出来。 裴臻怒斥:“冒冒失失的做什么!” 只见下人道:“殿下!走水了!” 果不其然,后院一阵浓烟四起。 冯贵妃高呼着:“护驾!来人护驾!!” 内卫御林军一哄而上护在裴子焕面前,护送他离场。 不过幸好,火势控制住了,但裴臻的后院中,却搜出了一个人,宁恒。 水灾中中饱私囊的宁恒,本该被流放肃州的宁恒,竟出现在了这里。 裴子焕当即大怒,吓得裴臻赶忙下跪。 裴子焕一酒杯砸到他头上,裴臻低着头,却满脸怨气地悄悄剜了耿月夕一眼。 耿月夕心里正得意着,却又不敢外露,只能和众人一般低头跪着。 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没等这厢裴子焕发落裴臻和宁恒,便忽然冷不防一支冷箭射到了裴子焕肩上,若是再偏一点,只怕今天就要发国丧。 厅内登时乱作一团,尖叫声,丁零当啷的器皿落地声不绝于耳。 还没等众人反应,屋顶上便不知何时跳下二十余个手持朴刀的黑衣人。 耿月夕瞪大了双眼,她和裴澈四目相对,两人眼中都只有震惊。 这件事完全在他们的意料之外。 那些黑衣人一闯进来便胡乱砍杀起来,一时竟分不清是谁派来的。 宾客都不得携带武器,一时伤亡惨烈。 忽然,一个杀红了眼的黑衣人竟冲着已经愣在原地的姚舒然过去。 姚舒然在女宾席,耿月夕离得近,当即抄起酒壶朝黑衣人后脑勺摔下去。 黑衣人倒地,她捡过朴刀,一刀了结了他。 “跟着我!” 耿月夕拉起已经面色苍白的姚舒然。 内卫御林军和黑衣人早已经打作一团,但此处逼仄,内卫御林军根本施展不开。 眼见黑衣人要对一个妇人动手时,耿月夕冲上前和他纠缠了几个来回,才把人杀了。 与此同时,另一个黑衣人趁耿月夕杀人之际,从她身后偷袭。 没等她反应,一把利刃就穿透了黑衣人的腹部。 戚玦回头,就看到黑衣人直挺挺倒在地上,而他身后,就是手持利剑的裴澈。 “月夕,你没事吧!”裴澈焦急道。 耿月夕摇头,同时心里也庆幸月盈是个不爱热闹的,这才没带她前来。 而就在这顷刻之间,只听裴臻嘶声:“舒然!” 耿月夕赶忙看向姚舒然,只见方才分神的片刻,又一个黑衣人靠近了姚舒然。 千钧一发之际,裴臻先耿月夕一步,将黑衣人扑倒在地,狠狠封喉而死。 他喘息着,身上浸着的大片鲜血,已经分不清是谁的了。 红炉雪 第67节 就在此时,冯贵妃和裴子焕近身的内卫御林军也有些招架不住,见状,姚舒然道:“殿下你去吧,我跟着月夕离开!” 裴臻瞥了眼耿月夕,犹豫了一瞬后,对耿月夕道:“带舒然走!” 耿月夕抓紧了姚舒然的手,点头,裴臻这才放心前去护驾。 可要出去谈何容易?好不容易杀了一批黑衣人,墙外又翻进来一批。 满地混乱的杂物和尸体,胡乱砍杀的黑衣人,和已经六神无主的宾客,即便是耿月夕和裴澈两人也有些吃不消。 她拉着姚舒然的手都有些发抖。 忽然,耿月夕的左手空了。 那种空荡感伴随而来的是无边的恐惧…… 她回头,只见姚舒然挣脱了她的手。 也是这一瞬间,周遭的一切似乎变得很慢,慢到她能看清所有人的一举一动。 主位上,裴子焕昏厥在地,冯贵妃扶着他肩膀上的箭伤嘶声哭喊。 他们周围的内卫御林军身负重伤,依旧持剑抵御,其中一个内卫御林军的胸口被黑衣人一刀贯穿。 而裴臻正劈向那个黑衣人,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一把刀正逼近。 方才还双腿虚软的姚舒然,此刻留给耿月夕的只有一个沾满鲜血的烟粉色背影,正跌跌撞撞向裴臻的方向跑过去…… “舒然不要!!!!!!” 她嘶声。 …… …… 裴臻身后的姚舒然,紧紧环抱着他,眉头微微蹙着,汩汩鲜血自口中淌出。 恍如隔世般…… 耿月夕近乎疯狂地想要冲上去徒劳地拉回姚舒然,却被裴澈从身后抱住。 裴臻愣住了,身后的温度熟悉又残忍,他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只见那苍白的脸上挂着鲜血,正满眼不舍地看着他。 “舒然……你怎么了?” 裴臻问着,却见姚舒然虚弱的身子缓缓倒下,他抱住她,可抱着她的那只手,却传来的湿热触感,让他几乎窒息。 正此时,慎王府的大门打开,随着兵甲声越来越近,内卫御林军终于带着人姗姗来迟。 厮杀声不绝于耳,但裴臻却听不见任何声音,只一遍又一遍地唤着:“舒然……舒然……舒然……” 一遍又一遍。 内卫御林军很快控制住了场面。 在一片哭喊声中,耿月夕无比绝望地呼喊着:“太医!传太医……” 姚舒然被裴臻打横抱进了内室,几个太医跟了进去,但耿月夕却被挡在门外。 她空落落的左手不住颤抖着,如果再抓紧点,会不会……会不会…… 此刻她真的希望世间真的有神明,能救救舒然,无论如何救救她…… 吧嗒一声轻响…… 方才被她挂在腰间的绣球悄然坠地。 似想要弥补什么一般,她慌乱捡起,将那个绣球攥在手里,祈祷愈发虔诚…… 不知道过了多久,吱呀一声,门开了。 耿月夕蓦然抬头,只见走出来的是裴臻,脸上身上满是鲜血,阴沉的脸上不见半分往昔的明朗,三魂七魄似被抽空一般,浑然一个泥胎木偶。 裴臻定定看着耿月夕,缓缓走过来。 “……舒然呢?”她询问的语气带了几分祈求。 裴臻不答,却不知何时手里攥了把匕首,对着耿月夕迎面刺过来。 耿月夕没有躲避,但匕首却没有落在她身上。 是裴澈,他徒手抓着刀刃:“裴臻你疯了?!” 却见一直沉默的裴臻把匕首从裴澈手里抽出,顿时血流如注。 匕首指向裴澈:“你们都没事……为什么你们都没事!” “不是我们!”裴澈解释道。 “舒然怎么了!?” 耿月夕再次问道,心里却也隐隐有了预感。 “她死了……她死了!” 裴臻猩红着双眼,利刃般直逼耿月夕:“问够了吗?可以了吗!?” 这一瞬间,耿月夕的意识是空白的,无声无息间漫着让人绝望的恐怖,铺天盖地似万箭穿心…… 烛火明灭,恍惚间,她似乎看到…… ……看到曾经,很久很久以前,玉台杏影,秋阳如沐。 跟随着姚太傅的冗长的声音,稚嫩的诵读声亦步亦趋地重复着。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耿月夕摇头晃脑着,百无聊赖。 忽然,姚太傅身后的屏风一动,一只小小的绣球咕噜噜滚出来。 屏风后,有一团小小的人儿,扎着双丫,趴在屏风后面,露出个脑袋,像极了她今早吃的白玉团子。 小姑娘噘着嘴,手指放在唇边:“嘘——” 耿月夕粲然笑着,点点头。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那是姚太傅家的姑娘,她叫姚舒然。 那枚绣球缓缓滚动着,泛着铃音,随着那片银杏,和银杏下少女缓缓长成的身影,在岁月间悄然荡起涟漪…… 直到和耿月夕手里那枚重叠。 她拼命擦拭这上面干涸的血迹,可是怎么擦不掉呢? 怎么擦不掉…… …… 盛京的街边,依旧是灯火辉煌,似乎完全没有受到血案的影响。 耿月夕不知道自己上怎么到这里来的,只喃喃自问着:“天啊……你做了什么?” 如果当时抓紧她,是不是就会没事? 如果不选在今晚行事,是不是那些人就不会找到可乘之机? 耿月夕,你为什么觉得自己能掌控一切? 你为什么觉得自己的小聪明可以保护所有人? 都晚了,这个永远无法挽回的事实,会成为她心上的烙印,终身伴随,时不时冒出尖锐的刺,在任何一个喘息间猝不及防刺痛她,直到她真正死去。 “月夕……”一道身影走到她面前,蹲下:“你别这样……” “殿下?”耿月夕出声,感觉自己的喉咙似被撕裂了一般。 她面无表情看着他:“殿下,越州是个好地方。” “什么?”他问。 耿月夕不顾他眼里的担忧,自顾自道:“越州旁人看了穷山恶水,其实易守难攻,是个……苟全性命的好去处。” 裴澈眼中的担忧不减反增:“你怎么了?” 耿月夕毫无征兆地轻笑了一声:“殿下,你瞧这月亮。” “什么?” 裴澈有些不明所以。 只见今夜天色澄明,万里无云,到了下半月,那轮月已一日残胜一日。 “圆满只得一夕,最是难得寻常。世事如此,明月亦然,我等……亦然。” “月夕……你怎么了?” 她看着那残月,眼眦托着的泪坠下:“殿下,我们都错了,权位之争,没有人可以全身而退,自古没有,我们又凭什么是例外?” 耿月夕的眼睫缓缓垂下,沉默片刻后,她抬起通红的双眼:“……这世间,本无圆满之法,是我们……太幼稚了。” 第63章 装疯 戚玦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晌午,枕头濡湿了一片。 脸上也不知是汗还是泪,小塘捧了热帕子给她擦了擦。 小塘说戚玫都已经回自己屋去了,见她睡得香便没叫她。 戚玦趴在窗边,云开雨霁后的盛夏正午,燥热间又夹着水气。 她已经来到这个地方两年了,那棵死树都已经垂下万千丝绦。 时移世易,逝者不可追。 有些既成的遗憾,就希望从别处弥补,这也是为何裴臻这般看重宴宴。 红炉雪 第68节 其实戚玦亦然,她和宴宴合作,虽是为了对付耿丹曦,但何尝不是同样希望宴宴也能活下来。 她前世死得太早,还有诸多未了之事,是这辈子一定要搞明白的。 耿丹曦被低调地送回了盛京,裴臻还继续留在眉郡,只怕不只是为了处置南齐战事。 毕竟惦记大周皇陵的人可太多了,当年耿月夕也曾尝试找过,裴臻当初想尽办法留下宁恒也是为了此事。 这也解释了为何宁恒一死,连尸骨都被人盯上了。 但究竟宁恒知道些什么? 真是可惜,戚玦都还没来得及亲眼见他活人一眼。 “五姐!” 戚玦正想着,思绪被戚玫的喊声打断。 她发髻上挂了两个兔毛做的小球,跑进来的时候一颤一颤的。 “阿雪的球挂树上了。”戚玫道。 戚玦看着那柳树上,柳树雷劈过的截面上正卡着一只粉色绣球。 琉翠闻言,道:“这得让绿尘取去,不过今天北岸赶集,她怕是得傍晚才回来呢。” 戚玦起身:“不妨事,她教过我,我也会爬。” 说着便提了裙子,按照绿尘教的方法,踩着秋千,没两下便爬了上去。 “五姐你小心点!”戚玫在树下喊着。 阳光有些刺眼,戚玦取下球,坐在树杈上,她眯着眼俯瞰了片刻戚府。 只是,她忽感异样……似乎有种被人窥伺的不适之感。 “这上头风真大!”戚玦故作不察,眼睛却在悄悄寻找这种被窥伺感的来源。 因为圣驾在此,戚府中难免多了不少内卫御林军在此守备,戚玦只觉这其中有人在盯着她。 她对付耿丹曦的时候太过张扬,难免引起裴臻的注意。 戚玦眸色一黯:哪怕是这辈子,自己早晚也有和裴臻正面碰上的时候,只是自己眼下羽翼未丰,还是该装傻的装傻,该充楞的充楞。 她眼中一闪,看到了梅院的院墙外的戚瑶,看方向应是刚从福安院回来。 看着手里的绣球,戚玦一时恶向胆边生,照着她便迎头砸上去…… 戚瑶猝不及防啊地叫了一声,看着脚边那个粉色的绣球,她抬头,下三白的眼睛瞪圆了:“你有病啊戚玫!” 待看清楚树上的人是谁后,她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戚玦?!你敢砸我!” 戚玦心虚着,人在树上,脚都险些打滑。 她抬了抬下巴,轻狂无比:“你自己没长眼睛么,都不知道躲?” 戚瑶一愣,满脸不可置信:“你故意找事是吧?!” 却见戚玦坐在树上,抱着手臂,慢慢悠悠道:“就是故意的怎么了?我堂堂平南县君砸你一下,你还不谢恩?” 说罢,戚玦下树,在戚玫和琉翠的瞠目结舌中开门走了出去。 戚瑶早已经杀气腾腾,气得连身上有佩剑这档子事都忘了,抬手就要揍戚玦。 不料戚玦避开后,还嗤笑道:“你猜我告诉爹,说你欺负我,他会向着谁?” 戚瑶本就是一点就炸的性子,怎可能受这种气?当即便和戚玦打将起来。 戚玦恢复记忆后,对前世习武所学的招式更加得心应手,赤手空拳之下并不输戚瑶,还找准机会把她推倒在地。 戚玦起身,看着裴臻的人所在的方向。 想来这么胡闹一通,裴臻的人就可以放心回去告诉他,平南县君不过只是个后宅妇人,在红花案中的小聪明也只是些后宅明争暗斗的小手段,根本不足为惧…… “啊!” 戚玦惨叫一声,气疯了的戚瑶一把薅住她的头发把她拖倒。 …… 祠堂门外。 紫英问高妈妈:“不必把她们分开关吗?” 高妈妈高声,似故意说给里面的人听似的:“夫人说不用!想来也没那么厚脸皮敢当着祖宗的面打!” 门内。 蒲团上跪着的那两个人,头发乱糟,衣裳脏破,一个心虚缩着,不敢抬头,一个满脸不甘,碎碎骂着。 “这辈子没遇到过这么邪门的事,不知是撞鬼了还是让人下降头了,说疯就疯,真晦气!” “见了鬼了,他娘的真是活见鬼了!” 戚玦提醒:“四姐姐……” “别这么叫我!”戚瑶火气更大了。 戚玦悻悻:“我是提醒你,小点声。” “凭什么!” 戚玦道:“不是凭什么,是高妈妈在门外听着。” 戚瑶瞪着她,抬手又要揍人。 戚玦缩了缩:“息怒!高妈妈在门外呢……” 戚瑶只能咬牙切齿着收了拳,眼睛却一遍又一遍剜着她。 戚玦自知理亏,递了个小瓷瓶到戚瑶面前。 “干嘛!”她没好气道。 “跌打酒。” 还是厉妈妈泡的,戚卓用了都觉得好的。 戚瑶冷哼一声:“阴阳怪气,虚情假意。” 戚玦嘟囔着:“不要就算了。” 却被她一把夺过:“要!干嘛不要?你欠我的!” 因为这次是在裴臻还没走的时候闹出来的事,顾新眉觉得丢人至极,就连戚卓这次也不惯着她们,竟一连把她们关了有半个月。 这半个月里,绿尘也没闲着,每天翻窗进来给戚玦汇报裴臻的动向。 但他每日不是巡查军营,就是巡视府衙,唯有一次去看望了他曾经力保的宁恒的墓地。 由于这汇报过于频繁,戚瑶都怀疑她是不是思量着要进宫做妃子。 “我可提醒你,你若是敢做什么丢人现眼的事,别怪我清理门户!” 戚玦有心逗她:“进宫不好吗?滔天富贵,无限尊荣。” 戚瑶翻了个白眼,毫不避讳道:“进宫若是进尚书内省做个女官搏一番天地,那我还敬佩你几分,若是去做个以色侍人的,才当真让我看不起。” “你想做女官?” “我可没说。” 戚玦只撇嘴,嘟囔道:“四姐宽心些吧,人各有志,人各有命,也没什么可看不起的,左不过以色侍人的女子也不都是天生乐得如此的。” “没出息!”戚瑶又翻了个白眼。 …… 等戚玦出来的时候,裴臻都已经带着宴宴御驾回朝了,也就是说,这件事已经揭过。 说来也怪,戚玉瑄这次居然一次也没来看戚瑶,戚瑶正为此恼着。 不料刚走出祠堂,站在门口的人竟是叙白,他道:“五姑娘,将军请你去致悦轩一叙。” 戚卓请她做什么? 戚玦正疑惑,戚瑶已经冷哼一声扬长而去了。 途中,戚玦问:“父亲找我何事?” 叙白却道:“将军不曾说。” 戚玦加快了脚步,却被叙白叫住:“五姑娘。” 戚玦看他:“怎么了? 叙白抬手,手中握着一只帕子,见戚玦面露不解,他展开,只见帕子正中竟躺着个手掌大小的匕首,十分精致。 戚玦一喜,这正是裴熠送给她的那个,七夕那天和宁鸿康缠斗的时候弄丢了,没想到还有失而复得的一天。 她惊喜道:“竟在你这?” 见戚玦笑了,叙白面露腼腆:“那晚着火的时候,我去找过县君,只看到了这个。” 戚玦接过,道了声谢,心道幸好,不然岂不是辜负了裴熠的一番心意。 …… 致悦轩。 戚卓没有如往常般坐在书桌前,而是在窗边的茶桌上摆了果子茶。 “环儿来了,坐着吧。”他道。 戚玦他匆匆叫自己前来,是又出了什么要紧事,心中正想着是否有必要把南齐皇陵的鱼符告诉他。 她坐下,却见戚卓抿了口茶。 戚玦有些紧张:“爹,怎么了?” 却见他笑了笑:“这是御赐的新茶,你尝尝。” 戚玦尝了口,确实唇齿留香,但戚卓总不会是专程喊她来吃茶的。 戚卓迟疑了片刻道:“叫你来,是因为今日有人上门提亲。” 戚玦险些呛住:“该不会是要嫁我吧!?” 红炉雪 第69节 戚卓摆手:“你还小,不急,是你二姐姐。” 她松了口气,问:“是哪家公子?” “你可知晓翰林院文正容夕?” 容夕?戚玦倒是有些惊讶,为什么是他,难不成就因为七夕那晚见过一面吗? “去年宴客的时候曾来过咱们家。”戚玦道。 戚卓点头:“虽说官职是低了些,但珑儿先天体弱,相比于嫁入高门,一个家世简单,能够长久留在眉郡的夫婿才更好让她安养,我原本想着给她招婿入赘,让她能一辈子不离开戚府才是最稳妥的,但容夕说他见过珑儿一面后便难以忘怀,故而求娶。” 戚玦听着,似乎是出于直觉,心里却并不信任容夕。 “爹可查过容夕?”她道。 “这是自然。”戚卓点头:“他是剑洲人氏,身家清白,十八岁时考取举人,任翰林院文正,人我也见过,仪表堂堂,谈吐有度,更重要的是,他父母双亡,辛卯之战后,剑州成了南齐地界,他便也无再回剑洲的打算,如果娶了珑儿,必然要倚靠戚府,便不会轻易离开眉郡。” “二姐怎么说?”戚玦问。 戚卓道:“这事我让你母亲问过,你二姐姐的并无拒绝之意。” 她抿了口茶,心里想着,还是得找玄狐再查一番方为妥当。 第64章 玉瑄 “还有一事,”戚卓犹豫片刻,道:“环儿以为季韶锦如何。” 不晓得戚卓要说什么,但她对季韶锦印象不深,几次见面也是戚家姐妹都在的时候。 她想了想,如实道:“季公子待人亲善,素有才学,又是父亲的学生,想来他日会有一番作为。” “是啊。”戚卓深深叹了口气:“他年幼丧父,母亲抱病,当年连每年二两银子的束脩都交不起,却心性坚韧,又是个聪颖通透的,我实在不忍他就这么埋没了,才将他留在身边。” 戚玦不知怎的就突然提到了他,只见戚卓继续道:“他倒是个有骨气的,不愿平白受恩,我便让他在藏书阁里整理书卷,他虽是戚府的人,却也不曾有私,在外从不依仗戚府之势。” 见戚卓说了这么许多,戚玦问道:“……季公子怎么了吗?” 但戚卓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忽然提及了看似毫不相干的另一件事:“你母亲她今日罚了玉瑄,到现在福安院的门都还没开。” 戚玉瑄,顾新眉的心头肉,别说是罚,就是说句重话也不能够的。 话题的忽然转变,戚玦心里隐隐有了猜测:“……可是和季公子有关?” 戚卓没有否认,他叹了口气:“我看中韶锦这孩子,一直有打算招他为婿,只是没想到玉瑄会有这个意思,可惜你母亲始终瞧不上。” 戚玦一怔,在她印象里,戚玉瑄够出众也够要强,且不论相貌和琴棋书画,单凭她十三岁起便独自搭理整个府邸的事务来看,就已经胜过盛京多数贵女了。 戚玦以为,她将来十之八九会嫁入高门,再不济也得是眉郡数一数二的人家。 只是情之一字总是在人意料之外,她曾问过姚舒然,裴臻那德行有什么可喜欢的,姚舒然说:“所谓情难自禁,若能自禁,便非情也。” 与此同时,戚玦脑海里的一些蛛丝马迹也逐渐串联起来:鲮山柿子树下季韶锦手上包扎伤口的楝花色绣帕,雅集上对戚玉瑄的竭力维护,以及近来总是流连于藏书阁的戚玉瑄…… 这份情意太过隐蔽,想来就连和戚玉瑄朝夕相处的戚瑶也没有发现。 “如果两个孩子都有此意,我想尽力成全这桩事。”戚卓道。 戚玦想了想:“只怕很难。” 单就说顾新眉对戚玉瑄的看重,人又极固执,在她眼里,这份情愫是毁了戚玉瑄,也是毁了她。 戚卓会为了促成此事尽力为之,但顾新眉却会为了阻止这件事以命相搏。 戚卓点头:“是很难,从小到大玉瑄都是最乖顺的,有些事情哪怕她不喜欢,也会因为她母亲的意思去做到最好。玉瑄很小的时候喜欢舞刀弄剑,她母亲觉得女子当贞静,她便不学了,转而在诗词歌赋上下功夫,但我看得出来,她心里还是喜欢习武的……那次我没拗过她母亲,可这次我不想让她再失望了。” …… 福安院。 门扉紧闭,还有好几个婆子守在门外。 正屋里,水车吱呀转着,送来阵阵凉风,但跪在地上的戚玉瑄,挺直的背上却洇出汗来。 窗外的屋檐下,一只羽翼已丰的燕子扑闪着翅膀,摇晃着飞向天际。 戚玉瑄木然看着。 “别想了,此事不可能给你爹求情的机会。” 顾新眉的声音冷不防响起,让她背脊发凉。 戚玉瑄的手指摩挲着裙摆,就这么低头跪着,在顾新眉的注视中沉默无言。 整个屋子静得只有盛夏的蝉鸣声和水车泛起的咕咚声,静得让人害怕。 看着已经跪了两个时辰的戚玉瑄,高妈妈却只能默默叹气。 顾新眉冷哼一声:“难怪近来,我写信让你姨母帮着在盛京相看的时候,总是明着暗着同我说不愿远嫁,我还当你是一片孝心。” “不是……” “不是什么?!”顾新眉一把掀翻了桌案上的一摞书,那书哗啦啦在戚玉瑄面前散开,满目风花雪月与柔情缱绻的话本,在此刻却以耻辱的形式烙在她身上。 但戚玉瑄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满眼疲惫不堪。 指着这满地狼藉,顾新眉厉声:“若不是那日搜查红花,我还真不知道你藏了这些不知廉耻的东西!” 这是顾新眉第一次对她说这样的重话,戚玉瑄有些发愣。 顾新眉气得声音都在发抖:“这些日子你总是日日待在藏书阁,同我说是要修编柳先生给你的古籍,结果竟是私会外男!” “我……”她一开口,眼泪便不受控制的落了下来,可这样的神情,反倒给总是一本正经的戚玉瑄添了几分生动。 “阿娘我没有……我只是在修编古籍时又不解之处,想让季韶锦帮忙参考一二,除此之外我们……我们什么都没做……” “不然我早打死他了!”顾新眉毫不犹豫打断。 看着无论何时都处变不惊的戚玉瑄,如今跪在自己面前哭得让人生怜,顾新眉心里更加崩溃,她无法自控地哽咽着:“我的儿,你怎么能这么糟践自己!?” 她无比失望地诘问着,但这股子失望落到戚玉瑄身上,却似在心窝里捅了一刀。 “阿娘……我只是……” 她想解释,其实他们从未有过任何越矩之处,甚至那份隐晦的情意都不曾捅破二人之间那层纱。 可她也心知,无论什么样的解释,在顾新眉那里都是罪无可恕。 顾新眉恨铁不成钢:“你四岁便能识文断字,五岁通识音律,从小苦练琴棋书画,便是寒冬腊月求着我我都不曾让你有过一刻懈怠,将你养成如今这个样子,不是为了让你去贴那样的人家的!” 她痛心疾首:“今天这件事若是传出去,你的名声就毁了!” 顾新眉哭得后背起起伏伏,不住咳嗽,只能由高妈妈抚着背顺气。 戚玉瑄神色一慌:“阿娘你别哭了……” 看着戚玉瑄哭红的脸,她终究还是泛起一阵怜惜。 她伸手,戚玉瑄便立刻乖顺地把双手放在她掌心。 顾新眉替她把碎发掖了掖,心绪也稍作缓和:“玉瑄,为娘是被那个陆氏小妇害了,才会一辈子耽误在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你爹那个负心的,新婚当日便承诺我一定会带我回盛京,可转眼娘就过去了半辈子……你爹还弄出了一个贱种来,那贱人的女儿都已经是县君了,你不能连个庶出的都不如啊,女儿……” 说话间,她几乎咬牙切齿。 “娘……”顾新眉不似方才那边声嘶力竭,但却让她更加打怵。 她深吸口气,缓了缓,鼓足勇气说出了她这些日子以来的想法:“娘,我想过了,盛京固然好,可终究是是非之地,女儿无心荣华富贵,这辈子只想平平安安的过……” 还没等她话说完,顾新眉便拼命摇头:“不是这样的,玉瑄,盛京有你姨母在,不必害怕,你如今这般想是因为你不曾去过盛京,以你的才貌,留在此处是埋没你,娘不能让你像我一样一辈子不如意你知道吗?娘就是要让顾家那些庶出的看看,正房养出来的孩子比他们的儿女都强!” “可柳先生的相公只是眉郡的一个教书先生……” 顾新眉的脸突然冷了下来:“你还是想自甘堕落嫁到季家?” 看着顾新眉固执又倔强的表情,戚玉瑄不敢点头。 忽然,顾新眉对高妈妈道:“拿个火笼来。” 顾新眉现在的模样,高妈妈看着也害怕,不敢去劝,只能依言。 顾新眉弯腰捡起一本被扫落的话本子,塞到戚玉瑄手里:“既然不是要嫁他,那便烧了这些东西,从此以后再不许和他往来。” 顾新眉的眼神固执得有些癫狂,戚玉瑄的哭声都忍不住颤抖:“娘!” 不料下一瞬间,戚玉瑄脸上就燎起火辣辣的疼。 她不可置信地愣在原地:娘打了她…… 顾新眉也看着自己的手发愣,待反应过来后,她声泪俱下,小心翼翼抚摸着戚玉瑄的脸:“你弟弟是个不成器的,连你也要将自己毁在这里吗?女儿啊,你是为娘的全部指望了,为什么你们戚家人一个个都要这般狠,非将我的全部指望都毁了吗?!” 即便顾新眉以往常有抱怨,却从未似这般绝望哭诉,至少戚玉瑄从未见过。 “阿娘!你别哭了,我听话!再也不会了!”她的哭喊带了些许祈求的意味。 “烧了这些东西!”顾新眉不由分说吩咐道。 见戚玉瑄仍有不忍,她道:“你若舍不得这些……我便打死杏蕊这个瞒而不报的丫头!” 戚玉瑄闻言,拿着书的手终于握紧了,她心一横,闭眼扔进火笼里。 燎起的尘烟滚滚,随热气起起伏伏,宛转飘落。 一本本,一张张,她把东西丢进去,看着空气中翻滚的灰烬,她觉得很像秋天的枯叶,也像她自己,越是想要抓住自己的一生,越是被揉得粉碎…… 她逃不掉了……她想。 …… 戚玦找玄狐调查了容夕,但得到的消息依旧看不出什么端倪。 剑洲农门出身,考中举人,被调任至眉郡担任翰林院文正,协助主持每三年一次的乡试。 一年俸禄二十两银,奉料五十五石,职田二百亩,家仆五人,北岸有一间三进的院子。 无婚约,无妻妾,交好之人皆是眉郡的同僚,平日除了去府衙就是去茶楼,不曾踏足秦楼楚馆…… 这么看来,除了不大有钱,倒也无可挑剔。 不过有戚府在,戚珑嫁妆丰厚,这个问题便也不是问题。 更要紧的是,戚珑自己也有心如此。 如今顾新眉正为戚玉瑄的事愁得睡不着觉,更没心思挑容夕的毛病,于是这桩婚事便这么定了下来。 红炉雪 第70节 第65章 檀香坠 戚玦和绿尘漏夜出门,打算去一趟宁恒的墓地。 幸而他埋在了南岸,不必渡江前去。 因为宁恒罪臣的身份,不宜太过张扬,所以只埋在了个寺庙附近的寻常坟场。 “姑娘,这地方阴森森的,来这里做什么?” 见戚玦煞有其事地带了铲子和铁锹,绿尘心里打鼓。 戚玦道:“挖坟。” 她都是死过的人了,坟场而已,又有什么可怕的? 找了许久,终于找到了宁恒的坟头。 “姑娘,咱们真要挖吗?” 却见戚玦蹲下身子,徒手抓了一把土,绿尘拿近了火把照明。 她眉头一皱:“这土被人松过,有人在我们之前挖过了。” “还有别人来过?!”绿尘惊道:“盗墓贼吗?” 戚玦摇头:“不知道,先挖吧。” “我从前只扒过人包袱和口袋,扒坟还是头一遭。” 说话间,棺材裸露了出来。 二人对视一眼,蹲了下来,扫干净棺盖上的土。 “果然,”戚玦从绿尘手里拿过火把,她道:“你看这棺钉,被人撬过。” “真的……”绿尘道:“人的棺材都是过了头七就钉死的,断没有再打开的道理。” 戚玦拿起铁锹撬棺钉:“打开看看。” 见绿尘一脸惊恐,戚玦补充道:“放心吧,没有尸体,当初宁恒是火葬。” 当初祠堂一把火,把宁恒烧得就剩焦尸了,不得已只能火化。 撬开棺材后,里面确实没有尸体,只有一个骨灰坛,并一些丰厚的随葬品,只是因为棺材被打开过,透了水气,发着股霉味。 戚玦道:“随葬品倒是都在。” 绿尘点头:“那便不是盗墓贼……可还能是谁呢?” 二人翻看着棺材里的东西,连骨灰坛也揭开拿棍子搅了搅,却了无所获。 戚玦摇头:“回去吧,别翻了,有用的东西必然早被人拿走了。” 最有可能开棺的人,是裴臻?还是何恭平的主子? 不知道,只怕目前为止也无从知道了。 …… 戚玉瑄被关了三天,戚府上下皆不知缘由。 出来的第一件事,她被戚卓叫去了致悦轩。 她在致悦轩没有待太久,离开的时候,在廊边抬头,看了眼午后的天,灼热滚烫,一色碧蓝。 不知是不是气色不大好的缘故,戚玉瑄整个人黯淡了不少。 她的的表情和往常别无二致,依旧沉静稳重,但却似好看的花朵被人剪下,晾干,重新染上明丽的颜色,看着和鲜花无异,却没有半点生趣。 忽然,视线的余光中出现了一道人影。 她怔愣地抬起视线,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她的眼睛却像是忽然掉进石子的枯井一般,连半点水花也无。 季韶锦并不知这几日发生了什么,对外只说戚玉瑄抱病了几日。 “姑娘安好。”季韶锦照常行礼。 似乎是注意到她神色有异,便低声问道:“姑娘怎么了?” 但戚玉瑄却似没看到一般,从他身边径直走过去。 在季韶锦看不到的角度,戚玉瑄攥紧的帕子几乎要被她撕裂。 她真的好想回头看一眼……别无奢求,只是如以往一般,在藏书阁里,她修书,他温习,遥遥隔着,只偶然抬头看一眼…… 可她才和她爹说完:“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玉瑄身为长女,乃妹妹们的表率,更不可任性,玉瑄自幼与季公子相识,和妹妹们一样,一向敬之如兄长,并无其他。” 可是……可是她的心思甚至都没来得及说出来…… 倏然,一滴眼泪落到手背上。 她飞快擦去。 是啊,没说也好,也好…… …… 戚玦不知道的是,就在两天前。 驿站。 从盛京到眉郡,通常是走运河,从北到南顺流而下,需三十日左右,而返回盛京,则至少需四十五日。 御驾已启程十日,再过一个多月,便能回到盛京。 驿站外守备森严。 裴臻站在窗前,不知在等些什么。 而身后,一个体态婀娜,面容姣好的女子缓缓走到她身侧:“更深露重,陛下何不早早歇息?” “宴宴?”裴臻晃过神,伸手揽过她:“朕还有事,你早些歇息吧,你伤未大好,别累着。” 宴宴柔情似水道:“妾身整个人都是陛下的,不过小伤,哪里会觉得累?” 此番甜言蜜语于裴臻很是受用,他道:“你受苦了。” 宴宴偎在他怀里:“陛下圣体安康,妾身就是死了也愿意。” 裴臻怜惜地抚摸她的侧脸:“朕会让人为你造一个清白的身份迎你入宫,定不会再教你受委屈。” 正此时,内侍推门进来,还引来了几个穿夜行衣的男子,这几人还扭着一个人。 宴宴朝他们看了一眼,从裴臻身上起来:“妾身退下了。” 裴臻摆了摆手,宴宴便离开了。 被扭在地的人被堵了嘴,浑身湿透,衣裳破烂,依稀可以看出是件彤云色的衫裙,只是浆了厚厚的泥垢,显得狼狈不堪。 她口中的布团一被取下来,便嘶叫不已。 “放开我!别动我!” 从声音里勉强可以听出这是个女人。 “主子,这人大晚上在宁恒墓前鬼鬼祟祟想要挖坟,看着甚是可疑。” “让她抬头。”裴臻道。 黑衣人抓着她结痂的头发,迫使她抬头,只见这人五官生得倒是清秀,只是满脸泥渍,脏臭不堪,甚至嘴角都噙着不可名状的污泥。 在确认此人并非相识时,裴臻嫌恶地转开脸。 那人却在看到裴臻的一瞬间愣住,或许是看出对方身份不凡,她警惕道:“你们是谁!” 裴臻忍着厌烦,审问她:“谁派你去宁恒坟前的?” 那人眼神一颤:“不知晓你在说什么,我只是去挖点陪葬品换钱……” 裴臻面色冷了几分:“那一带那么多坟,你挖的那个既不是新坟,偏也不是最气派的,你倒真会挑。” 那人一慌,却见裴臻轻描淡写般,道:“既如此,用刑。” “不要……” 她挣扎着被重新堵嘴按在地上,带着倒钩的鞭子抽打她的小腿,没几下便血肉模糊。 这是宫廷里惯用的刑罚。 被松开嘴的时候,她大汗淋漓,连惨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裴臻在椅子上坐下,不疾不徐道:“谁指使你的?” 但她还是摇头:“真的无人指使……” 看着不像说谎。 裴臻一双剑眉皱起:“你是宁恒什么人?或者,你是戚家的什么人?” 只见她似抓到一线生机,登时有了力气,她抬起头来:“你要……对付戚家?” 裴臻身子往前倾了倾:“你和戚家什么关系?” 她声音发抖着,咬牙切齿:“……不共戴天!” 见裴臻眯眼,坐直了身子,她问:“你想知道什么?我可以告诉你,但我要你答应我两个条件。” 打量了她片刻,裴臻沉声:“说。” “第一,我要活,你不能暴露我的身份,而且还要给我安排一个新身份,给我一笔钱财,你能吗?” 裴臻不做声,只点了点头。 她却警惕着:“这可不是什么容易事,我被人骗过一次,不想再白白被人利用。” 闻言,裴臻从袖间拿出一个玉制的令牌,吊在手指上,在她眼前晃了晃,还没看清上面的字,便又被迅速收起来。 这样官牌,怎么说也至少是勋爵。 “第二,我要戚家人死。”她道:“你也要对付他们,要你做这件事,不难吧?” 裴臻面色骤冷:“你究竟是什么人?” 红炉雪 第71节 她用手臂撑着自己的身子,抬头直视他:“宁恒是我爹。” 裴臻沉默片刻,却冷笑了一声:“这么恨戚家?按理说戚卓当初日夜兼程到盛京救你们一家子,怎么反倒救成了个仇人?” 宁婉娴唾了口,愤恨的表情在此等狼狈之下,显得狰狞无比:“我爹娘死在戚府,我哥哥被他们逼死,若不是他们,我何至于变成如今这个模样?” 裴臻却眉头一挑:“照这么说,是朕要缉拿宁鸿康,他才自戕于阵前的,那你是不是应该更恨朕些?” 宁婉娴脸上的表情僵住,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你是皇帝?你是……原先的慎王?” 天无绝人之路!天无绝人之路! 她不顾血肉模糊的小腿,拖着身子磕头道:“陛下!我父亲是追随过您的!请陛下看在当年旧情,给臣女一条明路!臣女愿竭尽全力帮陛下对付戚家!” “你倒识时务。”裴臻语气里毫不掩饰的轻蔑。 他道:“朕问你,你父亲可有交代过什么话,或者是什么物件?” 宁婉娴回忆着:“父亲死得突然,我并未见过他最后一面,更不曾……” 忽然,她恍然:“父亲病体垂垂那段时间,曾给过我一个檀香坠子,要我找机会交给我哥!只是当初哥哥流放,我对他能回来并不抱念想,所以就在父亲的骨灰下葬前,把东西放进了棺椁中……可那只是最寻常的檀香坠罢了……” “檀香坠?”裴臻的食指摩挲着大拇指关节,他对那几个黑衣人道:“带回来。” 御驾十天的路程,这些人硬是快马加鞭,不过两天就走了个来回,把檀香坠交到裴臻手上。 如宁婉娴所言,这檀香坠不过是寻常香坠,和普通香珠串子一样,是把香料研成末,加了粘粉后再定型风干的饰物,通常作为佩香之用,或是用驱虫辟邪的香料制作,以防夏日蚊虫。 因为香味经久不散,且可以留存上百年,价格通常不便宜,但也不至于到了要专门托付的地步,想来其中必有玄机。 宴宴替裴臻揉着额角,道:“陛下何故烦忧?” 裴臻不语,只盯着檀香坠思忖着。 “陛下喝些安神茶吧。”宴宴说着,端起茶盏,轻轻刮着茶沫。 裴臻想说不必了,却一不小心碰翻了茶盏,手里的檀香坠落地,掉在茶水上。 他连忙捡起,而宴宴已经吓得赶紧跪下:“陛下,妾不是有意的!” 遇水的檀香坠在裴臻手上留下一片香粉渣,他眼中一动:“无妨。” 嘴上这么说着,却一下也没抬头看宴宴,而是目不转睛盯着檀香坠。 他用拇指蹭了蹭,又掉下些香粉。 见状,他干脆直接拿小刀刮起来。 香粉被一层层刮下,终于,刀锋碰到什么硬物停了下来。 只见檀香坠中竟露出一点黄铜,再刮下去,竟从中剥出一个铜管。 “这是……”宴宴在旁,面露惊异。 裴臻发现铜管是能打开的,而里面夹着一张纸条。 他小心翼翼将纸条展开,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字若蚁行,但内容却让他几乎屏息。 “陛下,这是什么?”宴宴问道。 却见裴臻不语,而是将纸条卷起,在烛台上点燃,任由火舌将它吞噬殆尽。 他的脸上却露出狠厉又兴奋的神色,十分畅快地笑出声。 摇曳的烛火牵扯着他的影子,狰狞着晃动。 第66章 松鹤 据说当今圣上南巡,一下子带回去两位佳人,晏氏和宛氏,热热闹闹地行了册封大典。 有时候戚玦真觉得裴臻这人挺深情的,就是有点薄情。 一边追封了姚舒然为贞宜皇后,且誓不再立新后,但另一边,却半点不影响他纳新人的速度。 这位深情鳏夫守寡的法子还真是舒坦。 …… 入秋后天也渐渐凉了,戚玫总窝在梅院,她从戚玦库房里讨了匹墨绿的竹纹织金缎子,抖开铺在桌上。 阿雪见状趴上去打了个滚,被戚玫赶了下来。 “五姐,你说这匹料子给爹做个行衣好,还是做个氅衣好?” “你做的,爹都会喜欢。”戚玦道 她素来手巧,便是比绣娘也是不输的。 她想了想,道:“我看还是做氅衣好,眼看着要过冬了,做了正好等爹爹回来就能穿。” 戚玫拿长尺比划,一边道:“也不知爹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都走了好几个月了。” 是啊,裴臻刚走不久,南齐人就打了上来。 那日戚卓本是在和顾新眉为了戚玉瑄的事情吵架,结果战报忽然传来,戚卓便匆匆去了关津。 如今姜家刚随裴臻走,正是眉郡薄弱的时候,前线全由戚府顶着,实属辛苦。 据说,这次要替代姜家的,正是冯太后的娘家,历阳侯府。 …… 除夕将近,眉郡下起大雪的时候,戚玫的衣裳才做好。 她窝在梅院的团椅上,腿上盖着锦被,手里墨绿色袄子的袖口处用绣棚绷着,上面还有只绣了一半的白鹤。 戚玫点着脑袋昏昏欲睡,鬓边的白菊将掉未掉。 戚玦知道,那是慧姨娘的忌日快到了。 看她困得七荤八素的模样,戚玦对小塘道:“扶她去床上躺会儿。” 小塘刚碰到戚玫,她便忽然惊醒。 戚玦道:“晚上没睡吗?这几日总瞧你昏昏的。” 戚玫伸了个懒腰:“睡了,但不晓得什么缘故,夜里总醒。” “让大夫开些安神的药吃些吧,总这样人都憔悴了。”戚玦道。 “五姐。”戚玫忧心忡忡看着她:“我担心爹爹。” 从初秋到隆冬,戚卓一去就是半年,冯家人竟还没到。 盛京那边的消息是,江上结冰不能行,冯家人的援军走了陆路,偏生又路遇雪灾,大雪封路难行。 今年天气冷得可怕,甚至眉江上游都因为结冰,水线一日似一日的低,这在往年是断然没有的事。 相比之下,南齐一年到头也难下几场雪,没了雪灾侵袭,不论是援军还是补给都来得快些。 戚玦心里也隐隐不安,若是再这么下去,只怕要寻些旁的自保之策了。 吱呀一声,屋门开了。 绿尘抖着身上的雪进屋,卷进一身北风。 “今日的集市真是冷清,人都不知道去哪了。”绿尘抱怨道:“人不见多少,米面盐倒是涨价了。” 戚玦道:“如今战事未平,已经有不少人变卖家财北迁了,我那些商铺倒是跌价了不少。” 正此时,琉翠推门,迎了两个人进来。 “姑娘,二姑娘和三姑娘来了。” 只见说话间,戚珑和戚珞两人满身风雪地走了进来。 戚珞笑得爽朗:“我就说六妹妹定然也在梅院。” 戚玫本来孤僻,但跟戚玦交好后,她和戚珑戚珞的关系也亲近了不少。 戚玦让小塘上茶,伺候着她们二人坐下。 “二姐怕冷,怎么还冒雪来了?”戚玦道。 戚珑笑着低了头,有些羞赧,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轻柔:“嫁衣上的凤凰总绣不好,想让六妹妹帮着瞧瞧。” 戚珑的丫头从带来的包袱里拿出了一身正红色嫁衣在桌上摆开,衣裳的衣襟和袖口上绣如意云纹已经绣好,那腰带上绣牡丹纹,上头还坠着珍珠,裙摆上绣喜鹊衔杏。 唯两肩上的一对彩凤只见雏形。 戚玫从团椅上起身,凑上前去。 戚珑道:“凤凰的羽毛难绣了些,还得劳烦六妹妹。” 却见戚玫捻针,比照着花样子选了几个颜色,破线,穿针,动作熟稔,一气呵成。 这些戚玦是看不大懂的,便转而问戚珑:“二姐这身嫁衣眼看着便完工了,想来婚期也近了吧?” 闻言,她面含羞色,手指轻捻着鬓边青丝,点了点头:“婶婶说,只待停战,开春后便择个好日子。” 戚珑这样含羞带笑的表情像极了当年的姚舒然。 戚玦很好奇,是不是全天下待嫁的女子都是这般? 她前世也订过婚,怎从未有过如此娇羞又欣喜,两眼清亮,面含桃花的模样? 真是奇怪。 和另一个人捆在一起一辈子,当真值得如此欢欣雀跃吗? 戚玦道:“二姐姐近日看着气色好了不少。” 戚珑本就生得一副小家碧玉的相貌,虽和戚珞长相相似,却更文静娴雅。 她先天不足,嘴唇和面色都格外浅些,更有几分人淡如菊的意思,没得惹人生怜。 只是有些日子没见,气色上似乎好了不少。 见戚珑这般,戚珞调笑道:“还不是因为咱们二姐夫!” 戚珑本就脸皮薄,闻言更是头也不抬了,她声细如蚁,嗔怪道:“珞儿你别胡说……是因为长姐,这些日子以来她总是让厨房给我进补,说要在出阁前,把身子养好些才好。” 戚珞却揭穿道:“才不是呢,长姐一向都交代厨房要格外照顾些二姐的吃食,并不是近日才特意吩咐的,都是二姐夫,总让人送了些补品来,也不知他从哪里搜罗的,吃起来竟比这么多年吃过的药都好。” 红炉雪 第72节 戚珑没有否认,只是低着头,细声细语道:“我哪里有那般娇贵?” “当然有!”戚珞眉飞色舞:“都说咱们二姐夫形貌过人,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多的是对他有意的姑娘,可二姐夫独独对咱们二姐念念不忘,依我看,二姐夫心里,二姐就是这普天之下最娇贵的珍宝!” 另一边,戚玫绣得专心,埋着头,全然没注意到鬓边那朵白菊顺着发丝滑落下来,落在那嫁衣上。 戚玦一愣,抬头和戚玫身边的小塘对视了一眼,小塘便趁无人注意,借着收拾丝线,悄悄捡起那朵花收进袖口。 正此时,忽听屋外的风雪声中夹杂着嘈杂。 房门被推开,进来的是行色匆忙的厉妈妈。 连戚玫也被这动静引得从刺绣中抽身,几人俱望着厉妈妈。 “怎么了?”戚玦问。 她依旧板着一张脸,道:“姑娘……将军回来了!” 几人又惊又喜,戚玫当即就搁下手头的活跑出去,小塘见状拿着件厚衣裳便追着送上去。 但戚玦心中却觉不妙。 关津并未传来胜仗的消息,但戚卓却回来了。 来不及多想,戚玦披了件袄子跟了出去。 …… 跑到大门的时候,戚玦的头上已经落满了雪。 戚家人都到了,显然都是匆匆来的,一个个巴望着大门的方向。 雪没停,一群人便这么默不作声挨着,直到从敞开的大门里,看到由远及近的人群。 “爹回来了!”戚玉珩喊了一嗓子。 戚玦眺望那个方向,眉头确实愈皱愈深。 那些人行色匆匆,没有叮当作响的凯旋之音,没有胜仗后的欢呼,甚至可以看到来的人并不多。 太安静了。 如果梁国真的打了败仗,齐人只怕已经破城,不会这般风平浪静。 但若是打赢了,又怎会似这般死寂? 戚玦注意到了让人极其不安的一点:戚卓没有骑马,而是坐着一辆马车回来的。 马车停在戚府门口,整个队伍里,扑面而来的是浓浓的血腥味。 驾车的人是叙白,他一脸风尘仆仆,脸上还有干涸的血迹。 “叙白,将军呢……”便是顾新眉也已经意识到不对,面色大变。 却见叙白撩起车帘,里面伸出一只佩着护腕的手来。 “怎么回事?”顾新眉三步并两步走上前去。 幸而,戚卓下车的时候是自己下的。 顾新眉松了口气。 戚卓的铠甲外面,厚厚地裹了件斗篷。 几月不见,他苍老了不少,分明四十出头的年纪,却在几个月内两鬓斑白。 顾新眉见状,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戚卓笑了笑,嘴唇有些苍白:“夫人莫哭,这么大风雪,带着孩子们先进屋去。” “爹……”戚玫是个撒娇惯了的,见状,哭哭啼啼走上前去:“玫儿好想你。” “长高了。”戚卓摸了摸她的脑袋。 不知是不是错觉,戚玦感觉有一瞬间,他眼中似有若无地泛起了泪。 被簇拥着,戚卓往家里走去。 见戚卓回来,大家都高兴得很,戚珞已经张罗着今晚要吃一顿羊肉火锅,再取一坛好酒,好暖暖身子。 跟在他身后,戚玦看见他留下的一串脚印,比身边叙白的脚印格外深些。 她愕然地看着戚卓如常的背影,身上却是蹿起一阵寒意…… 忽然,戚卓转身,唤了声:“环儿。” 她堪堪回过神来:“爹。” 和戚卓疲惫的眼神对视上,她试图从中找到哪怕半分转机。 却见他无奈地笑了笑:“到松鹤堂来,爹有话和你说。” 戚玦愣着,点头:“是……” 戚卓把手从叙白身上抬起,伸向戚玦,她赶紧上前搀着他。 她的手可以感觉到戚卓的身子在不受控制地抖。 她侧目看着戚卓的脸,方觉他嘴唇已然乌青。 可怕的猜想油然而生…… 而刚有怨言的顾新眉,却是被叙白挡在了身后。 …… 松鹤堂,空无一人。 戚玦转身关上门的刹那,戚卓便猝不及防直挺挺倒了下去。 第67章 生而为谎 “爹!” 戚玦蹲下身去扶:“爹你怎么了!” 却见戚卓勉强用一只手撑住,他俯在地上,止不住地呕血,早已虚脱的身体因为剧烈呕血而颤抖。 “我去叫大夫!” 戚玦起身,手却被戚卓拉住:“不必了!” 不必了?不必了…… 戚玦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但还是不敢相信……怎么会? 戚卓缓了缓,喘着粗气:“环儿……扶我坐着。” 戚玦依言,把他搀扶着坐到椅子上。 他嘴上带着鲜血,却是淡淡笑了:“环儿别哭。” 戚玦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下。 “爹的时间不多,有些要紧的话要……要交代给你……”戚卓的每一句话都格外艰难。 说罢,他抬手:“你的护心玉……拿出来。” 戚玦一愣,在脖颈间摸索一阵,从怀间摸出那块用红绳吊着的玉玦。 她递给了戚卓,戚卓带血的手接过,摩挲着崎岖的纹样。 “环儿可还记得……麟台之约的契书?”他问。 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戚玦点头。 戚卓道:“传闻……周陵的位置就记载在两姓缔约的明月符上,而明月符早就……和梅氏后人一起没了踪迹。” 看着那块玉玦,戚玦生出一个猜想……惊愕间,她看着戚卓。 却见戚卓叹了口气,缓缓道:“明月符被一分为二,却鲜有人知道,明月符其实是被分成了一副同心玉……” 所谓同心玉,便是将一枚完整的圆形玉料,分割为一枚圆环和一枚圆形玉璧。 “梅氏持玉环,而周氏持玉璧,意指同心同德,梅氏世代襄助周氏……待合二为一便可以调动大周兵马……” 戚玦声音有些颤抖:“所以这个玉玦就是……” 戚卓没有回答,而是继续道:“当年大周亡,先祖梅朔和凌朝叛军同归于尽,剩余的梅氏子孙带着玉环回到梅郡,改姓为......戚,自此隐姓埋名……” 戚玦的脑中嗡嗡作响......戚氏就是梅氏,她此时此刻身上就流着数百年前梅氏的血...... 这么多人苦寻无果,传说中可以改天换地的东西,居然,就这么一直堂而皇之戴在她身上...... 在戚玦的震惊中,戚卓摘下拇指上随身携带多年的玉扳指,戚玦颤抖着接过。 这般细看之下,才注意到上面镶嵌的墨玉,成色竟和玉玦无比相似,纹样更是堪称严丝合缝。 “当年,觊觎明月符的人找到了眉郡……我便将玉环割下一块,制成这扳指,剩下的玉玦……便藏在你那里……” 可当初分明是温敏儿一气之下砸了玉环,才至环缺成玦,怎么会! ……所以,戚卓和温敏儿分开是计划好的,所谓决裂不过是作一出戏? 所以并非戚卓不能认回她,而是要用她藏明月符? 看着戚卓垂垂将死的模样,戚玦一阵森寒:“你一开始就知道,我娘的死是因为明月符?对吗?” 戚卓一愣:“环儿……” “我娘知道吗?” 戚玦压抑着声音,那部分戚玦的身体带来的痛楚,让她的质问声带着无法控制的哽咽。 这是她重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属于到这副身体原主的痛苦。 “对不起……”戚卓抬头看着她:“环儿,是爹对不起你们母女……可明月符现世,只怕天下大乱,爹不得不谨慎,你纵然恨我,也先听爹交代完最后几句话……可好?” 理智告诉戚玦,这件事关系重大。 她抹了把眼泪,咬牙让自己清醒着。 红炉雪 第73节 “明月符若是现世,不光是咱们全家难逃一劫,只怕各方势力为了争夺此物,又要将天下拖入乱世……为了这个秘密,先祖自改姓后就立下一条规矩:世上只能有一个人知道明月符,那便是戚家历代之主。” 戚卓看着她的眼神,一如既往地慈蔼,他伸手,握住戚玦手中的那枚扳指:“这枚戒指……是戚家历代家主的信物,见此物如见戚家之主。” “你……”戚玦一时无言。 戚卓却缓缓笑了:“环儿……此物可以调遣戚府两百余府卫,具体事宜我已经交代叙白,他会同你说明……往后就交给你了......关津那边,齐人已经被击退二十里,那里应当能撑到援军来,你别怕。” 戚卓骤然咳嗽起来,又呕出血来。 戚玦下意识心头一紧:“爹!” 却见戚卓摇头:“爹没事……” “是谁做的?”戚玦红着眼,恨恨咬牙:“是谁对你下手的?” 戚卓无奈地摇摇头:“……暗下杀手的是兵马司的人,名叫童跃,他的刀上抹了鹤顶红……你小心他些。” 鹤顶红……一旦入体,便药石无医。 “兵马司……”戚玦喃喃:“爹是兵马司指挥使,他是个什么东西敢这么大胆!?除非是……是裴臻的旨意?!裴臻他千里迢迢来眉郡,就是为了找明月符……不知怎的被他查到蛛丝马迹,他想要杀了你,待戚家群龙无首之际,再逼我们交出明月符!” “环儿……”戚卓抚摸着她的脑袋,让她冷静下来:“此事尚无定论……即便是皇帝所为,你也要先保全自身,守好这个秘密……和他对抗,无异于螳臂当车,不要这么做……” 戚玦默然,点了头。 戚卓又道:“不止是皇上,你也要小心......靖王。” 戚玦眸色一闪:“靖王?” “他两年前那次来眉郡,目的并不单纯,自鲮山回来后,他便旁敲侧击问过我关于明月符的事,他......也是冲着明月符来的,当年夺嫡......他只差一点就继承了皇位,怎可能......怎可能甘心?你要小心他......” 戚玦沉默着,心中思绪万千。 那夜在鲮山,只有她,裴熠,和何恭平看过契书的内容,也只有契书记载了明月符此物的存在…… 戚玦抬头,看了眼门口的方向。 进来这么许久,外面已经闹翻了。 而此刻已气若游丝的戚卓却笑了:“环儿……爹这一生偏安一隅,可还是连护好你们都做不到,幸得先祖庇佑,得了你这个女儿……没想到我最值得托付的孩子,还是敏儿带大的……” 说实话,她怨戚卓,怨极了。 前世在她还是耿月夕的时候,她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利用,被哄骗,被他害了满门性命。 她曾有瞬间以为戚卓是真心对她好的,他会维护她,会信任她……可温敏儿和真正的戚玦却间接因他而死,她替戚玦享受了三年的父女亲情,从最开始就是带着利用的。 为什么…… 如今她既不能像恨耿祈安那般恨得纯粹,偏偏又为这份带着芥蒂的亲情而感到切身之痛…… 戚玦再没忍住,泪如雨下。 “当年……是你祖父仙去后,我才知晓这个秘密,也因此留在眉郡这么许多年,也……耽误了新眉一辈子,她心里有怨,脾气差了点,你不要……不要和她计较……” “玉瑄她……我本答应她回来后,就替她说服她娘……同意和韶锦的亲事……只怕也不能兑现了,你……尽力帮帮她……” “玉珩那个混账小子,犯了错便狠狠责打……不必心软……” “玫儿和瑶儿……只是任性些,心不坏的……” “你二姐三姐,她们自小没了爹娘……养这么多年,也算不负兄嫂托付……” 听着戚卓絮絮说着,戚玦能感受到他的气力一点点流走,似乎连气息都愈发冷了下来。 “还有你,环儿……” 戚卓注视着她:“你过了年就该十八了吧……可怜你一个姑娘家,都是玉珩那个……不成器的,他但凡有点长进,也不用你年纪轻轻就负此重担……” “你……”戚卓握紧了戚玦的手:“孩子……尽力就好,如果不成,也是这天下的……的命数,不要……勉强自己,要好好活着……” 手里那只粗糙的手突然松开,戚玦想抓,没抓住。 就那么低低地垂在面前,轻轻晃着,和一截被风吹晃的朽木没有差别。 …… …… 不知过了多久,雪越下越深。 顾新眉已经打算让人撞门了,却见松鹤堂的大门突然开了。 出来的却只有戚玦一人。 只见戚玦神色颓然,面带泪痕,衣裳和手都沾了鲜血。 顾新眉登时慌了:“……你爹呢!?” “五姐……你怎么了?”戚玫带着哭腔。 戚玉瑄面色也愈发紧张:“爹是不是受伤了?” 戚玦干哑着嗓子:“殁了。” “你说什么混账话!”顾新眉怒视她。 戚玦重复:“爹殁了。” 顾新眉整张脸霎时如褪色了一般。 戚家众人在短暂的静默后闯进松鹤堂,一时间,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不忍卒听。 戚玦走下台阶,踩在松鹤堂院中的雪地里,沙沙作响。 她抬头,漫天的雪翻飞。 今年的梁国,雪下得格外大,往年眉郡的冬天是没有积雪的,雪一落地便化了,满地潮湿,不似今年这般,雪已经没过了她的脚背。 如今戚卓死了,裴臻的援军也该到了,他只是要戚卓死,又不是要亡国。 “五姑娘。” 戚玦恍然,她侧首,只见是叙白撑了把伞到她面前,暂时挡住了满头风雪。 “你一早就知道了吗?” 叙白强忍着泪,眼圈发红:“眼看援军未到,眉郡的兵力又撑不了几时,将军决定放出假消息,谎称援军已到,带着眉郡所有兵力破釜沉舟,击退齐人二十里,眼下齐人暂不敢来犯……只是返程途中,一时不察,遭人下了黑手,军医说是鹤顶红,已无力回天,只能封住经脉,回来交代些后事,也让我好好协助姑娘。” “嗯。”看着手里的戒指,戚玦行礼:“今后还要劳烦你。” 叙白回礼道:“姑娘言重,我本就是戚家的家臣。” “戚玦!我杀了你!” 忽觉一阵杀气,戚玦回头,只见戚瑶正执剑朝她袭来。 只是还没等她躲避,叙白便用伞挡了一下。 油纸被剑捅破,他转动伞柄,伞骨便卷着剑,剑被带着脱手,狠狠甩在地上。 戚玦没心思和她争执,只面无表情道:“怎么了,四姐?” 却见戚瑶悲愤交加,怒不可遏:“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好好的人和你待在一起没一会儿就不成了!?” 叙白解释道:“四姑娘,将军是战场上中了毒,自知药石无医,便赶着回来交代后事的!” 戚瑶却忽然笑了:“那为什么是你?你是有多大的面子能让父亲最后一面只见你一个人?谁信!” 而此时,顾新眉也被戚玉瑄扶着,颤颤巍巍走了出来,走到戚玦面前。 还没等戚玦反应,一个耳光便猝不及防打在她脸上。 第68章 归去 她懵了一瞬。 顾新眉还想动手,却被戚玦抓住手腕,她眼神狠厉,扬手就打回去。 但这一巴掌却没落在顾新眉脸上,而是在侧的戚玉瑄一挡,便狠狠挨了这一下。 戚玦看着自己的手发愣。 戚瑶和戚玉珩却似疯了一般,戚玉珩厉声:“你敢打我姐!” 戚玦被推搡着退了几步。 “住手!” 戚玉瑄一声冷喝,戚瑶和戚玉珩便停了下来。 顿了顿,她正色:“五妹,父亲交代了你什么?” 戚玦答:“父亲要我看顾好家里。” 戚瑶却冷笑着:“你算什么东西?” 忽然,顾新眉面色煞白,她不可思议地捉住戚玦的手,看着戚玦手里的戒指,她诘问:“为什么在你这!” 戚玦厌恶地撇开她的手,眼如死水,道:“父亲给了我,自然在此。” 一瞬间顾新眉的表情近乎崩溃,崩溃间夹杂着恐惧,她摇头:“不可能!” 她抓着戚玉珩:“我有儿子!这才是戚家正经嫡出的血脉,戚家唯一的男嗣!怎么可能轮得上你这个庶出!” 叙白忙道:“夫人,将军生前确实说过,往后万事皆有五姑娘做主……” “没你说话的份儿!”她指着叙白的脸。 “叙白。”戚玦无视顾新眉,转而对叙白道:“我以戚家之主的身份,吩咐你一件事,可行?” 叙白抱拳,单膝跪下:“但凭差遣!” 戚玦道:“不管发生什么事,援军到之前,父亲的死讯不得外传,秘不发丧,能做到吗?” 没有犹疑,他道:“在下领命。” “好啊!”顾新眉咬牙切齿地怒吼着:“秘不发丧?好隐瞒你弑父夺权的行径是吧?” 戚玦看着她,无比嫌恶:“援军未到,一旦发丧,军心大乱,南齐即刻举兵北上,到时不光是你,整个戚家,乃至整个眉郡都要死无葬身之地,你若不怕,便只管去。” “你……”顾新眉一噎:“戚家还轮不到你发号施令!” 红炉雪 第74节 无知得可怕。 戚玦看着眼前,松鹤堂里,戚玫还在里面悲切哭着,戚珑身子虚弱地直不起身,戚珞抽身不得,戚瑶一脸恨不得撕了她一般,戚玉珩一脸惊诧地看着她,戚玉瑄哭红的眼角,还有她打过的痕迹。 顾新眉疾言厉色着:“鸠占鹊巢的贱人!你若说不清楚,今日便别想走出这个门!” 有时候人真的会气极反笑,比如现在的戚玦,几乎要忍不住为眼前的一切笑出声。 “我贱?”她抬起拿着戒指的手,嫌恶地看着顾新眉:“不然你以为哪位贵人接得住这家主的位置?” 说罢,她嘲讽一笑,却似在笑她自己。 她骤然松开了拿着戒指的手,戒指闷声掉在雪地上。 在众人的惊愕中,她转身离去。 …… 梅院。 戚玦从梳妆台底下翻出个匣子。 几个丫头只看着她,不敢劝阻。 戚玦打开匣子,唤了声:“小塘,琉翠。” “姑娘……” 戚玦道:“把小塘留在这里是为了不让姜家人上门报复,如今姜家人已经走了,这卖身契给你,我写一张脱籍放良的文书,给你笔银子,往后过自己的日子去,琉翠也一样,跟了我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绿尘。”她续道:“时疫那次我给过你一笔银子,足够你购置些田产,或是做些生意。你本就不是奴籍,在我身边帮衬了我许多,多谢你,往后不能留你了。” “至于厉妈妈,她本就是戚家的人,卖身契不在我手上,我没法左右,只能给妈妈留笔钱,若哪一日离开戚府,也不必落得凄惨,厉妈妈去松鹤堂了还没回来,钱便先放在琉翠这,等下记得给她。” “姑娘!” “姑娘!” 小塘和琉翠哭着,扑通跪下来。 小塘哭道:“姑娘可是如今有祸事临头,才会这般想要保全我们?可姑娘对我有救命之恩,将军已去,小塘不会在这时候离开姑娘的!” 绿尘拉着她的手臂:“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 戚玦扶着额头笑了起来,笑累了便坐下来接着笑。 实在是太可笑了! 她本来就不是戚玦,凭什么要在这种时候接过戚玦的担子? 这一家子,自她走进这个大门起,便没有半分尊重。 三年了,她忍下了多少羞辱和轻慢? 现在她又凭什么为了他们拼命? 更何况即便是真正的戚玦,也不该承受这一切! 戚卓欠下的风流债凭什么要让戚玦来还?更何况这所谓的风流债甚至一开始就是被算计好的。 戚玦身上藏着戚家最大的秘密,却要作为私生女被人指指点点,以此来保全这一家人在忠武将军府的富贵祥和。 而今她到这个地方不过三年,这三年来,时疫一次,七夕一次,她已经救了这家人两次了,足够了! 或许宁婉娴说的没错,她们都是不属于这个地方的人。 她是耿月夕,她的记忆早已恢复,既然如此,她也该回到耿月夕该去的地方了。 一声不吭,她兀自收拾了库房里的钱财细软,便夺门而出。 刚走出梅院的大门,便和戚玫迎头相逢。 已经哭了多时的戚玫愣愣看着她:“五姐……” 还没等她往戚玦怀里扑,戚玦便错身离去。 戚玦咬牙:这里的人都和她没关系,不要管!不要管! 戚府的后门,她牵了匹马,此刻根本没人管她,她便翻身上马,策马而去。 此刻已薄暮,雪停了,她一路往北。 眉江因为上游结冰而干涸,水浅没不过马蹄,许多地方甚至裸露出了干涸的河床。 她便这么骑着马过了江,穿过北岸,骑到了城外。 本是想寻个过夜之所,却稀里糊涂去了鲮山。 麟台下,积着雪的地,这里是她死过的地方。 她栓了马,走进麟台,自此向西北远眺,隔着迷蒙的雾,那里是越州的方向。 那里有她真正熟悉的人。 夜里的山顶冷得很,戚玦点了篝火还是瑟瑟发抖。 真是疯了,跑这山上来做什么?自讨苦吃! 忽然,麟台的门口,一个人影便大喇喇走了进来。 戚玦顿时警惕,从小腿上拔出了裴熠送的匕首。 “谁!” 却听一个熟悉的声音,懒散道:“戚卓新丧,你倒有心思到这来,游山玩水么?” “玄狐主。”戚玦冷哼一声,匕首却并未放下:“你口出狂言诅咒我父亲?” 只见他毫不客气地在篝火边坐下:“你别忘了,我除了杀人越货,还倒卖消息,这点事瞒不了我。” “那你又为何在此?”戚玦问。 他一挑眉:“查麟台之约啊,不然明日南齐人踏平眉郡,这鲮山也成了南齐地界,要再来就不容易了。” 戚玦心里一紧:“你什么意思!?” 却见玄狐唉声:“凭什么告诉你?” 戚玦没忍着不悦:“多少钱?” “容我想想。”他捏着下巴:“城东十家铺子,折现也行。” 戚玦翻着包袱,给了沓银票,又压上几个足金的镯子。 他拿起来翻看了一阵,嫌弃道:“不够吧?” 戚玦没了耐心:“如今行情不好,天王老子来了都这个价!” “你吃炸药了?”玄狐啧啧:“今天怎么这么急躁?罢了罢了,看在你是老主顾的份儿上,我大人有大量,做你的生意。” 他清了清嗓子:“戚卓的死讯,已经被南齐人得知……诶别瞪我!不是我卖的消息,总之,南齐人今晚就会夜攻眉郡,整整五万大军,北渡眉江,到时候,不光眉郡,只怕整个梁国南境都危险了……唉!这南齐人攻城一向如蝗虫过境,攻一城屠一城,我看你啊,还是趁早跑了得了。” 此刻的眉郡,自麟山居高临下俯瞰,只见连绵的灯火顺着眉江北岸徐徐扩散。 她陷入沉思。 她这辈子只想着保命,可上辈子,她还是耿月夕时,却并非这般心境。 很多年以前,在她八岁的时候,嫌弃玉台书院功课繁重,便曾趁着外祖和舅舅出征,偷偷躲在装粮草的车里,和他们一同去了西北。 这一次犯浑,就让她在西北军营待了两年。 彼时她年幼,扛不起真正的剑,便用木剑跟着外祖习武。 那时候的她曾说:“我要成为外公这样的大将军,上战场抵御犬戎!” 阴宣侯问她:“战场上的刀剑和鲜血,月夕不怕吗?” 她挥舞着木剑,道:“我有武器,若是我都害怕,那谁保护没有武器的人呢?” 后来渐渐长大,她又希望自己成为昭阳公主那样的女子,文能通晓朝政,建言献策,武能上阵杀敌,安邦定国。 可不知什么时候起,皇帝的眼睛落到了阴宣侯府上,楚氏一族被卷入夺嫡之争,死在了裴臻手里。 世代忠良,一朝成了乱臣贼子。 当年的赤胆忠肝早就被至亲的鲜血浇灭了吧。 现在的她,只想回到原本的位置上去,去报仇,去洗清这本不该有的污名。 她本不属于这里,这些人的生与死,于她而言又有什么关系呢? 第69章 关津 静夜无声。 戚府的祠堂,因为叙白的阻拦,不得发丧,只能草草摆了灵堂。 棺材里的戚卓,已经被擦洗干净,身上穿着墨绿色的竹纹袄,胸口上还绣着白鹤。 在低低的啜泣声中,戚玉瑄木然跪着,手里攥着那戒指出神。 忽然,钟声响起。 起初戚玉瑄还以为是错觉,直到那声音愈发急促,愈发激烈,回荡在戚府上空。 不光是她,所有人都听到了。 她跑出灵堂,一路跑到戚府西北角的钟楼下。 只见钟楼上有个人影,正拼命敲着钟。 铛—— 铛—— “谁在上面!”她问。 但那人却似没听到一般,继续敲着。 那道人影有些瘦小,衣袂和长发飞扬着,推动钟锤的动作却一下胜一下有力。 红炉雪 第75节 直到戚家其他人和留驻府卫都聚集到了钟楼下。 待戚瑶看清上面的人后,她骂道:“戚玦?你又发什么疯!” 随着戚瑶的骂声,人群中攒动起来,一时议论纷纷。 顾新眉撑着虚弱的身子,怒斥:“滚下来!” 高台上,戚玦置若罔闻,她俯瞰着高台下的府卫,粗略数了数,约摸两百人。 而南齐今晚就会攻城,问了叙白,关津差不多还有不到两万人。 和南齐的五万人相比,实在悬殊…… 但幸好,并不是全无法子。 她高声:“戚府诸生!” 底下的嘈杂暂停了片刻,她继续道:“我乃平南县君戚玦,先父亲传戚家新主!我知晓诸位中,大部分年纪在我之上,我当喊诸位一声前辈!” 底下的议论声顿时沸反盈天。 “可如今,父亲被齐人所害,齐人已经知晓父亲死讯!” 这些人不光是府卫,更是跟随戚卓多年出生入死的部下,感情深厚,如今戚玦就这么将他的死讯公之于众,众府卫登时怒骂,哭喊,下跪,乱成一片。 原本对戚卓的死秘不发丧,但眼下南齐人已然知晓此事,实属没有瞒的必要。倒不如以此调动他们对南齐人的仇恨,激发他们乘怒而上。 “就在今夜,齐人陈兵五万,准备偷袭关津!” 戚瑶反驳:“不可能!父亲已经击退南齐二十里!” 戚玦却道:“你以为南齐人知道父亲的死讯后,会察觉不了其实援军并没到吗?会不因此速战速决拿下眉郡吗?” 戚瑶哽住。 见状,叙白带头单膝跪下:“我等誓死追随县君!为将军报仇!” “我等誓死追随县君!为将军报仇!” 因为当初时疫一事,戚玦在眉郡中名声大噪。 有了人引话,便愈来愈多人此起彼伏响应起来。 顷刻间,她身上沉寂的热血又汹涌起来,她抹了把不受控制流出的眼泪。 戚玦攥着把将化的雪,抬头看着浓云密布的天,若有所思。 随后,她走下钟楼。 见了她,绿尘红着眼睛咽泪。 戚玦只朝绿尘微微一笑,而后走到叙白面前:“叙白,你对他们比我要熟悉得多,请问可有哪位能做到对眉郡地形地貌了如指掌?” 叙白点头:“有的,县君要做什么?” “今年冬天冷得异常,眉江上游结冰,河床干涸,从此处到冰坝需要多久?” 叙白想了想:“快马加鞭,至少三日。” “如今眉郡还有多少炸药?” 叙白一惊:“县君是要把南齐人引入河床,然后炸冰坝放水?万万不可,眉郡今年再冷也比不得北方冰层深厚,即便炸开冰坝,冲下的水也未必能没过人。” “告诉我,炸药有多少?”戚玦笃定道:“相信我,此法可行。” 顿了顿,叙白道:“约摸五百斤。” “好。”戚玦道:“劳烦你找一个熟悉地形之人,带上五十人和三百斤炸药,沿河北上,三日内炸开冰坝。” 顾新眉反驳:“这些人是守戚府的,你把他们调走,是要我们死吗!” 戚玦连看也不愿看她一眼,只道:“如果关津失守,齐人屠城,留着这两百人,一样是死,若是害怕,尽可以尽早收拾细软逃跑。” 她转而唤道:“绿尘。” “姑娘!” “我最信得过的人是你,你和他们一起去,无论如何,一定要炸开冰坝,行吗?” 绿尘点头:“放心吧姑娘,左不过是豁出这条命!” 绿尘不过是受万姨所托才来到她身边,她们并非主仆,但这一路走来,她可以感觉到绿尘对她的仗义和真心。 戚玦不由心头一暖,也朝她点了点头。 转而,她对叙白道:“叙白,你是父亲的心腹,领兵打仗的本事自然比我要强,也更得军心,劳烦你和我一起去关津,带领兵马司将士严防死守,告诉他们,援军两日后抵达,在此之前,绝不能让齐人破城。” “县君也要去?!”叙白大惊失色。 戚玦道:“自然要去。” “我也去!” 戚玦望去,只见一阵骚动,是戚玉珩,冻得通红的脸上,眼泪都还没干,却丝毫不影响他的豪言壮语。 只是马上,他就被顾新眉提着耳朵,疼得嗷嗷叫:“娘别揪了!大冷天的别给揪掉了!” 顾新眉这才松开,却骂他:“你疯了!你几岁啊!想送死吗!” 戚玉珩捂着耳朵,心有不甘:“……爹当年十五岁跟随祖父披挂上阵,我为什么不行?” “行个屁!”戚瑶被气得骂了粗话:“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么!” 戚玉珩更是不服:“我的身手在同辈人之中,一向是拿魁首的!我就要去!” 他说着就要动身去去准备甲胄和武器。 “戚兄戚兄戚兄!” 只见一胖一瘦两个人拦住一脸豪情壮志的戚玉珩,正是他平日的那两个跟班,梁天赐和屈英才。 “……其实往日大家都是放了水的。” “因为你输了发脾气,赢了请喝酒,大家便一直哄着你……还不是怕你不高兴吗?” 看着眼前两人一唱一和,他眼里一时是一副受了天塌地陷般打击的模样,眼看着眼泪就要迸出来,片刻呆滞后,他“哇”地一声,哭着捂脸跑了。 …… 待绿尘他们出发后,戚玦与叙白回了松鹤堂。 到了此处,叙白才欲言又止道:“县君……” “怎么了?” “县君,其实如今城中粮草已然耗尽,便是撑个三五日,也得数百石……可如今雪灾闹得厉害,不管是援军还是粮草,都难南下。” 闻言,戚玦的眉头愈发深锁。 粮草不足,与行军打仗乃是致命。从前在西北的时候,外祖遇到粮草不足是怎么做的…… 片刻思索后,她对叙白续道:“戚家的田庄和仓库,还有多少余粮?” 叙白面露愁色:“这些日子粮草不足,将军已然从中调用了不少,耗费大半,如今所剩无几。” “都拿出来。”她道:“再向潢州知州上请调用义仓存粮,如此算来,还缺多少?” 叙白道:“义仓本就是储粮以备荒年所用的,今年大雪实在离奇,下得又早又多,收成锐减,义仓的粮食也已经所剩不多,这么凑一凑……撑过一两日是够的。” 戚玦点头:“好,既如此,便先将这些粮食搜罗好带去关津,剩下的,便让咱们府上的人去城中,借粮。” “借粮?”叙白一诧:“县君的意思是?” “眉郡虽不算富庶之地,但到底良田肥沃,往年的收成也足够寻常百姓家吃饱,而再穷乡僻壤之地,也有不少富商豪绅。让我们的人去向他们借,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再立下字据,每借粮一斗,开春后还一斗二升。” “那便是二分利?若借粮百石,便要还一百二十石……”叙白掐算着:“可否多了些?” “是有点多,但事从权宜,且这个利息远超米商的利润,也只有这样,才会让那些富商豪绅愿意将粮食拿出来。” 叙白点头,即刻安排戚府剩下一百多府卫前去借粮。 “对了,叙白。”戚玦忽然问他:“你知道童跃这个人吗?” …… 关津。 兵马司之人自然不会如戚家府卫那边任凭戚玦差遣,正是群龙无首之际,要想控制兵马司,她还需得使些手段。 前世她在军营中待过两年,亲眼见过外祖是如何御下的,而今,她也只能学着外祖当初的模样。 此时天蒙蒙亮,稀星未散,寒意刺骨。 此刻戚玦战甲加身,早已卸去红妆,满面烟尘,娇柔的眉目,却是无比坚定,竟莫名有几分气势凌人。 叙白将几位校尉召集至一处,命他们将众军士列队以待。 他带了戚卓的官牌,在众将士面前宣告:“今指挥使殒身沙场,临终前将一应事务交托平南县君戚玦,而今南齐陈兵五万于边境,关津危在旦夕!本人叙白,愿听奉县君命令,任凭差遣!” 登时,众人哗然,直至沸反盈天,嚷叫不已。 “怎能让个女子率军?!” “女子便罢,这县君不过一个黄毛丫头,怕是提枪都费劲!” “这是要让咱们去送死吗?!“ 戚玦虽因时疫积攒了些名声,但要想镇住兵马司的人,她的声望还是远远不够。这些行武之辈言语往往粗鲁,戚玦耳畔的声音也开始变得愈发低俗下流。 有个军尉尤其不满,对叙白道:“叙大人,此事人命关天,难不成你要随此妇人胡闹?!” 戚玦只斜睨着他,此人身形高大,蓄得满脸络腮胡,粗眉黑肤。如果没猜错,此人应该就是童跃……即戚卓临死前告知过叙白的,那个朝他射出毒箭的童跃。 “童大人。”戚玦看着他,目光如炬,丝毫看不出异样:“童大人不信任我,本县君理解,不光如此,军中两万将士一样不服我。” 童跃看着她,目带凶光。他杀戚卓是奉圣命行事,自然不会有任何心虚。 她把手搭在腰间剑上,掷地有声道:“可如今齐军压境,我军人数不到两万,根本难敌齐军的五万人马,若不抵抗,便只能引颈待戮!” “将军身死,军中并非无人,岂能由你指手画脚?难不成就因为你乃将军之女?!”童跃冷声怒斥。 戚玦却是不怵,只道:“并非本县君倚仗身份,而是如今境况,敢问谁能想出以少胜多之法?若有妙策,本县君自当奉令承教,如若不然,便应当能者承头。” “能者?”童跃冷笑一声:“县君莫怪我无礼,敢问县君区区一介妇人,如何称之为能者!” “这么说,童大人想要。比试一番?” 红炉雪 第76节 童跃愈发不屑:“比试?是比绣花还是比歌舞?” 底下众兵登时哄笑,嘘声不已。 戚玦却只是拿起张弓在手里掂了掂,巧了,绣花和歌舞她都不会,既然要立威,自然是挑她最擅长的东西。 她道:“战场上还需得童大人出力对付齐人,既如此,便不比刀剑之类容易伤及彼此的武器,便比一比弓箭,若我输了,便唯大人之命是从,听凭安排,反之,若我赢了,大人便依我所言,号召军中将士听命于我,如何?” 第70章 立威 童跃微微眯着眼:“轻狂妇人,不自量力!” 戚玦将弓递上前:“童大人还怕不敌我这个妇人不成?” 在戚玦的挑衅下,童跃接过弓。 指挥台上,二人面对远隔百尺的箭靶,各自面前放着一百支箭,只比这些箭用完后,一比速度,二比命中,看这一百支箭谁射得快,以及谁命中数多。 上辈子她射杀战场上的犬戎人都不在话下,更别说是固定不动的箭靶,但童跃久经沙场,也不是好对付的,更何况他身形魁梧,力量充沛,速度上自然远胜戚玦。 戚玦虽得百发百中,但相较于童跃的速度已落下乘,她心一横,三箭齐发——随着三声闷响,箭靶上又多了三箭。 这一招,终于让那些反对她的声音逐渐消弭下去。 于是接下来的箭,她皆是一发三支,速度上很快就赶超了童跃。 不仅如此,她准头本就胜于童跃,眼看胜利在望。 而童跃眼睁睁看着戚玦赶超,便也试图三箭齐发,却不似戚玦那般百发百中,神色便也愈发惶急。 戚玦的箭筒里只剩下最后三箭,她一把抓起,拈弓搭箭。却没注意到童跃的面色陡然阴沉……忽而,他箭头一转,竟猝不及防瞄准了戚玦。 戚玦松手的瞬间,童跃的暗箭离弦,朝戚玦袭来。 “县君!” 戚玦闻声回头,却见居然是叙白……叙白挡在她的身前,而一支箭,就赫然钉在他右肩上。 “叙白!”戚玦登时大惊。 她只知道童跃是个会偷袭背刺的小人,却不想众目睽睽,他居然敢这般当众行凶! “拿下!”叙白撑着身子,冷喝一声,便又数名他的心腹士卒一拥而上要将童跃制服。 童跃武功高强,自不会束手就擒,他拔刀挡之,与几人打将起来,便打着还边叫骂:“混账东西!难不成你们还真想让这蹄子挂帅不成?!这与送死有何区别?!我偏要杀了这目无纲纪的东西,以正军风!” 叙白没有伤及要害,并无大碍,但他的人在和童跃的缠斗中却落了下风。 权宜之下,戚玦将狼首袖箭悄悄瞄准了童跃的腿—— 悄无声息地,童跃的右腿虚软跪下,戚玦趁此机会,一剑捅进他的心口。 事情发生得太快,所有人都还不及反应,就看见戚玦的脸上手上溅满了鲜血,而童跃正昂着头,不可置信地盯着她:“你敢……你敢私杀朝廷命官!你你……你找死!” 随着几柄刀被架在童跃脖颈上,他彻底失去了任何反抗的机会。 戚玦并未将剑拔出,而是任由剑刃贯穿他的身体,鲜血顺着剑吧嗒吧嗒留着,吊着他的半条残命。 她站直了身子,居高临下看着他,眼底透出杀戮后的丝丝腥红,她后高声道:“童跃校尉,于乱军之中暗杀潢州兵马司指挥使,忠武将军戚卓,私杀朝廷命官,是为死罪!不顾战事,暗害将领,是为通敌叛国!童跃,你可认罪?” 顿时,惊怒之声沸反盈天。 戚玦反问:“童跃,在找死的人是你,如此罪行,按军法处置,当杀于阵前祭旗,谁有异议?谁又敢有异议?!” 她带着引导性的反问,终于激童跃说出了那句话:“你……你敢!本官诛杀戚卓,是奉天子之命,你岂敢杀我!?” 果然……果然是裴臻! 戚玦的眼神骤冷,鲜血淋漓的面孔满是寒芒。她冷声一笑:“奉旨?事到如今,童大人怕是口不择言了吧!眼下齐人破城在即,陛下纵然要处置父亲,不过一封圣旨罢了,何须让你在交战的关键时候动手?!” 转而,她面向乌泱成片的士卒:“众将士!如今纵然粮草短缺,但诸位皆是我大梁的英豪,又怎会不敌南齐鼠辈?!纵将军殉国身死,诸位还不是一样将齐人打得抱头鼠窜十余里?齐人又岂敢妄动?!” 她深吸一口清晨冰凉的空气,声音却铿锵有力:“而今齐人被打退不过堪堪一夜,他们竟敢再次贸然来犯,只怕是军中出了奸细,将我军粮草不足、援兵未至之事告知南齐!而童跃在两军交战之际暗害指挥使,更欲污蔑陛下,其心可诛!今当以此人之血,祭奠我军枉死的将士!” 戚玦喊得声嘶力竭,声音几近干哑,她话音刚落,回首看向了童跃,没给他再辩白的机会,她一把拔了他胸上的剑,登时,血流如注。 童跃还想骂,却被戚玦照着心腹连捅数剑,最后抹脖而死。 她将剑狠狠一掷,剑锋钉在地上,铮铮嗡鸣。 戚玦声如击玉敲金,振聋发聩:“若再有叛我大梁者,犹如此人!” 此事,旭日初升,似一层碎金镀在戚玦被冻得发红的脸上,冷冽的血渍为她锋芒毕露的面容更添几分肃杀。 而指挥台下,不知是谁带的头,喊道:“杀得好!杀得好” 霎时,被戚玦激荡而起的士气汹涌,众士卒振臂高呼,连声叫好。 而此时,有个戚家的府卫悄悄凑到戚玦身边,道:“县君,咱们田庄和义仓的粮食都送来了。” “知道了。”戚玦点头。 被派出调粮草的戚家府卫终于来了,向百姓借粮并不会这般迅速,因此这些皆是戚家田庄和眉郡义仓的储粮,虽不多,但凑一顿是够的了。 戚玦自是懂得恩威并施的道理,趁着士气高涨,她高声:“众将士!诸位皆知,齐人弑杀!诸位的家人、亲信,即便不是眉郡人,也都是南境人!如今敌强我弱,南齐一旦破城,屠城之祸在所难免!” 有了刚才一通立威,这些人这一次终于肯安静下来好好听她说话。所有人也清晰意识到一个问题:关津目前的人数根本不敌齐国。 戚玦却道:“但是!本县君派出去打探的人已然接到消息,援军将在三日后抵达眉郡!所以诸位,只要我们撑过三日,只需三日,眉郡可保,大梁可保!咱们身后的这些人,皆会平安无事!” 迎着朝日,她展颜:“不止如此,粮草已先援军一步抵达眉郡!我知晓,诸位因粮草不足,已数日不曾吃过一顿饱饭,而现在,本县君会让人将粮食分拨下去,诸位今日敞开了吃!填饱了肚子,将那起子南齐小人痛痛快快杀个干净!” 若戚玦只说援军将至,众人或许还会以为是戚玦在给他们望梅止渴,但一听说粮草已至,这一切便变得可信起来。 登时,欢呼雷动,举手相庆。 “县君英明!”有人喊了声。 接下来便是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多谢县君!” 戚玦竭声:“诸位将士可愿信我一次!随我歼灭齐军!为将军报仇,为眉郡百姓搏生路!” 短暂的沉默后,众人呼声雷动:“我等誓死听命于县君!” “我等誓死听命于县君!” “我等誓死听命于县君!” 听着这此起彼伏的呼声,戚玦眼圈红了红:外祖,你看见了吗?月夕现在和您一样,也是个能杀敌御下的大将军了…… 她憋着眼泪,憋得喉间酸疼,望着逐渐安静下来的人群,她努力让自己恢复平静。 她道:“诸位,此事事发突然,未得及时通报盛京,但南齐并不会因此停止进犯,我今日于此托大,实属无奈之举,若陛下因此追责,我戚玦愿以一人之力承担一切后果!而诸位将士,无论官阶高低,凡斩杀一个齐人,我戚家便许黄金一两,在此立誓,决不食言!” 顿时,又是一阵欢呼。 “我年幼力薄,今能承此重担,需感谢诸位信任,戚玦在此拜谢诸位!” 言罢,戚玦俯身,端端正正给所有人躬身作揖。 话已至此,戚玦也给够了诚意,放眼近两万人,便再不闻一声不服,不闻一声异议。 …… 终于得到了兵马司诸将士的追随,接下来要做的,便是实施戚玦筹谋的计划。 要以不到两万的人数对抗五万大军,的确困难,但若是撑个三天,应是不成问题。 戚玦之所以敢撒谎援军三日内抵达,是因为她的确能有法子在三日内找到对抗齐人的法子。 戚玦连夜让叙白把不到两万的兵马司将士分成三批人马:第一批严守关津,第二批驻守眉郡南城门,第三批守眉江北岸的江坝。 果不其然,不过两个时辰后,南齐人便打上门来。 幸而这第一道防线早有准备,而关津本就易守难攻,人数虽不足,但也总算能守住。 只是次日一早,便有人急匆匆对戚玦来报:“四姑娘来了,此刻正在战场上!” 戚玦赶紧去了城楼,只见戚瑶竟穿了几十斤的甲胄,骑在战马上,手持朴刀,在战场上杀得狠辣。 她竟然来了…… 戚玦见识过戚瑶的本事,便是一个人对抗四五个府卫也不成问题。 只不过毕竟是府卫,他们也不敢真的伤她。 但没想到的是,她发起狠来,在战场上竟也能以一敌五。 可梁国在人数上本就占劣势,她很快被几个齐军包围,肩窝上猝不及防被人捅了一剑。 戚玦倒吸一口凉气,拈弓搭箭,瞄准了齐军,三箭齐发—— 在戚瑶身边来不及出手的齐军便这么倒下。 戚瑶抬头,远远的,似乎和戚玦对视了一眼,又继续杀敌。 戚玦便这么在城楼上用弓箭配合着。 幸而今日阴天,阳光并不刺眼,也幸而雪后这两日天气缓和了些,不至于关节晦涩,失了准头。 …… 只是已经到了第二天,第一道防线的人已然陷入倦怠,不得已,他们败退到第二道防线。 叙白受了伤,戚玦也不得不亲自上阵以鼓舞士气。 但幸好,她幼时跟过军营,长大后也去过几次战场,甚至曾经也亲自上阵,她记忆恢复后,上辈子习过的武用起来得心应手不少。 眉郡的城门被梁军以巨木和战车撞击,只是还没来得及靠近城门,便被事先准备好的炸药杀了一道。 城墙上,石块、弓箭手齐齐上阵。 而向百姓借的粮草也已经送来,于是城门这道防线又生生守了一天一夜。 …… 第三日。 戚瑶的战马被捅伤,掀翻在地,戚瑶因此受了重伤,人堪堪苏醒便又要瘸着腿提刀上阵,被军医用了麻沸散迷晕了过去才算了事。 梁国军队的人数肉眼可见地减少,包括戚玦在内,所有人疲惫不堪,连动作也变得麻木。 此时,天上竟飘起了雨,这雨越来越大,浇得人心凉。 红炉雪 第77节 但戚玦却似看到了希望。 这积了数日的雨终于下了。 只是绿尘那边还没有消息。 这是第三天了,梁国士兵以少敌多也已经撑到了极限。 支撑他们的无非是能按时到来的援军。 如果上游再不炸冰坝,这个谎言就要被戳破。 于梁军而言,无异于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届时士气溃散,城门失守…… 整个眉郡将会沦为人间炼狱。 戚玦退回营帐,她告诉叙白:“退回江坝。” 第71章 重逢 眉郡南岸的百姓和戚家人早已被府卫撤到了北岸。 忽然下起的雨,让眉江水位有所上升,但也只是堪堪没到脚踝。 河床泥泞,能拖延齐军渡江的速度。 因为南境战事频发,所以眉江上根本不建桥。 三丈高的江岸上,梁军居高临下,这又是一个易守难攻的位置。 第三天了…… 戚玦看着北方的天边,心里也逐渐不安起来。 但一个时辰后,眉江水位竟不知不觉上涨到了大腿的位置。 这么点雨是绝对不可能让水位上升如此之快的。 叙白看着江水:“县君,这水……” “雪洪。”戚玦说罢,又补充道:“和雪洪差不多。” 雪洪是指因为天气转暖,积雪融化,而导致的洪灾。 从前在西北的时候,她就曾亲眼见过雪洪,威力不比盛夏的洪水差。 这需要大量积雪,今年眉郡的天气冷得异常,山上不缺积雪,遇上天气转暖,甫以雨水,便能制造出一场小雪洪。 若是单靠炸冰坝或许不能淹没齐军,但若是加上雪洪呢?或许就够了。 行军打仗,观测天象以辨别方向和预测天气,必不可少,她当年也有幸和外祖学过。 三日前她便见浓云堆积,果不其然,这雨来得恰逢其时。 如今只待绿尘那边了。 水已没到腰,但毕竟齐军人数众多,即便是这般易守难攻的地势,也抵挡得艰难。 不得已,梁军下至江中和齐军缠斗。 忽然,天边一声闷响自远而近传来。 接着,数声闷响,便如惊雷一般轰隆隆响起。 戚玦知道,那不是雷声。 绿尘他们成功了! 但要等到江水来,只怕还得几个时辰。 戚玦站在望江塔上敲着战鼓:“诸位将士可听得此声!此乃援军兵马!援军已到!眉郡安矣!” 一听得此讯,梁军重燃希望,一时士气大增,竟又撑了三个时辰。 眼看占领眉郡之差这最后一道,数万齐军纷纷涌入眉江。 而此时,江坝上,一个南齐将领斩杀了数个梁军,似在江岸上撕出了个口子。 戚玦心惊:必须在江水到来之前把他们堵在江中! 她带了人杀到那里,和齐军对战起来。 只是越来越多的齐军见状涌来。 不能失守!绝对不能! 戚家守关津百年,从未让齐军渡过眉江! 她不顾一切杀过去,和他们缠斗着。 那将领似乎见戚玦是个女子,便一刀劈过来,却被戚玦避开。 戚玦俯身,此时她自知以她的力气,用寻常刀剑劈不开甲胄,便使劲全身力气朝他撞过去,将他抵在江坝上。 而此时,轰隆隆的声音越来越近,周身一股寒气袭来,伴随着大量碎裂声…… 忽然有人大喊:“水来了!” 只见上游方向,轰隆隆的江水夹杂着冰块,似一堵数丈高的水墙涌来。 齐人大惊,北岸是上不来了,便只能掉头返回南岸。 可无奈雪洪带来的江水已经没到了胸口,根本跑不快。 见状,那齐将领嘶吼一声,用比戚玦脑袋还粗的手臂卡住她的脖颈,整个人竟就向江坝后倒去。 巨大的力量落差,让戚玦无法自控地被他扭着,随他一同翻身坠下,竟就这般落进了江水中。 与此同时,冰河涌来,将她淹没,很快失去了知觉…… …… 戚玦醒来的时候,恍惚了许久,才看清楚自己正躺在梅院里。 几度确认自己还活着后,她揉着脑袋艰难回忆…… 没记错的话,自己已经落入冰河中。 那般湍急的冰河,她居然还活着? 门吱呀一声响了。 本以为进来的会是琉翠她们,却没想到轻手轻脚推门而入的人,竟是……裴熠。 见她醒来,他先是愣住,随后一喜,朝她小跑着过来,没几步又赶紧手足无措折返回门口:“绿尘!阿玦醒了!你叫大夫去,快快的!” 外面传来绿尘又惊又喜的声音:“醒了!让我瞧瞧……不对!我先请大夫去!世子你看着她!” 交代完了,他才三步并两步地坐到她床边:“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戚玦摇摇头,一瞬不瞬看着他,有些发蒙,默了默,她道:“是你救的我?” 裴熠一愣,随即安心地笑了,他点头:“嗯,阿玦记得?” 她揉着细汗密布的额头:“看见你便想起来了。” 她恍惚间记起,刺骨的江水里,浮沉间,有个玄色身影,相貌瞧不太真切,但在见到裴熠的瞬间,便和那身影重叠了。 “你睡了半个月了,只能吃些汤水,阿玦饿不饿?想吃什么?我让人准备去。”裴熠探问着。 “半个月!?”她大惊,猛地,想起什么,她问:“裴熠,眉郡怎么样了?!” 她就记得用冰坝和雪洪克敌的计策成了,但这也只是缓兵之计,最终还是需要援军赶来,眉郡才能安然无恙。 见她着急,裴熠道:“别担心,援军已经在眉郡驻下了,齐人也已经被驱退,幸好有阿玦的计策,才能在援军到之前,把齐人拖住。” 戚玦这才松了口气。 这时候琉翠也进来了,见戚玦醒了,自是喜不自胜:“姑娘可算醒了!多亏了世子殿下带援军赶来,还奋不顾身跳进眉江把姑娘带上来,不然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戚玦一愕:“援军是你带来的?” 只见他点头:“这次援军没能及时赶到,是因为大雪封山,被困于瑞云山,我便带了些人去探了探路,结果运气还挺好,竟真被我寻到了离开瑞云山的法子。” “裴……陛下派你来的?”戚玦有些诧异。 裴熠却道:“本不是我的,带援军的是历阳侯府的小侯爷冯旭,我是在他们出发后,得知援军困于途中,不止因为大雪封山,更因为有人故意延迟战报,而宗室子弟到了年纪便可以受封荫,我便自请来了。” 裴熠说着,从腰间摘下一枚银制官牌给她瞧:“陛下见我请封荫,便赐了个从六品奉议郎的官衔,虽只是个散官,但也得在翰林院待召,正好我也有理由在京中多待会儿,不至于总被拘在道观里,无聊得紧。” 看着这官牌,戚玦却想到了戚卓临死前说的话:靖王此人,夺嫡之心强盛。 这般看来,裴臻的确很提防靖王,不然怎么会赐个亲王世子这么个无实权的散官之位? 思及此,她不动声色叹了口气。 按理说死里逃生,又重逢裴熠,她该开心的,可心情确实说不出的沉重。 或许是因为戚卓的死,或许也仅仅是因为身体虚弱。 亦或许,她终于开始顾忌戚卓说过的话了。 之前戚卓几次提醒她:靖王并非善类,不要和裴熠深交,以免来日为敌,徒增伤怀。 过去她听了,却并没有真正实行,是因为她确定裴熠不会伤害她,她也不会伤害裴熠。 但随着记忆恢复,她明白过来,自己前世今生其实从来都没有真正离开过皇权争夺。 并且靖王还是这多方势力中极其重要的一极,而裴熠作为他的嫡长子,想要完全避开这些斗争,实在是太难。 他们现在还能这般相安无事,是因为戚家和靖王府连襟,如果戚家一定要站队,在靖王眼里也好,外人眼里也罢,戚家最有可能的就是被纳入靖王一党。 若是如此,那他们就是战友。 但偏偏戚家并非普通家族,而是持有明月符的梅氏后人。 那么戚家便成为了几方势力争夺的肥肉。 如果有一天裴熠知道了明月符就在她手里,到那时,他们还能似这般吗? 即便他们真诚相待,可靖王到底是裴熠的父亲,若有些事情的真相被揭开,裴熠在两难之间又该如何自处? 红炉雪 第78节 且有些时候,时局不是他们能单凭一颗真心就能左右的。 就像她和裴臻十几年的交情了,她也没想过自己会真的和他成为死敌,但有些事情就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更何况,眼前已经出现了无法预见的惨剧:戚卓死了。 有些事情她真的无法随心控制。 “阿玦?” 戚玦一恍惚,她抬头,只见裴熠正在她眼前晃着手:“阿玦,你怎么了?想什么这么出神?我叫了你好久都没反应,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她顿了顿,摇头:“没有不舒服,多谢世子。” 听着戚玦的称呼,他一愣:“阿玦你……” 还没等他说完,绿尘就风风火火带着大夫进来了。 “大夫,您快给她瞧瞧!” 那白须的大夫刚站稳,便被催着给戚玦把脉,他捻着胡子默了默,道:“县君身子已无大碍,接下来只需静养,待老身再开一副药,日日煎服,不出一个月,便可以大安。” 从头至尾,戚玦心虚得没敢看裴熠,但却能感觉到他情绪里的低落。 待大夫走后。 “世子殿下。”戚玦又道:“多谢殿下来探望,只是我刚醒,怕是要怠慢,只能改日再招待了。” 那双黢黑的眼睛里愈发漫着失落,总是抿着的嘴微张,却终是没说什么,只喏喏道:“那我先走了,阿玦你……好好休息。” 裴熠走的时候,步子都是沉的,似乎是为了故意让她瞧见,鞋底和地面拖沓的摩擦声都格外明显,多少带了几分刻意。 这是多委屈? 戚玦看着,心烦意乱地翻身躺在床上。 琉翠却小心翼翼问:“姑娘,你对世子也太冷漠了。” “我哪有……”她背对着琉翠,毫无底气地辩驳道。 “还没有呢?”绿尘道:“你们不是一向关系好么?这是怎么了,突然生分成这样?” 戚玦翻了个身:“世子乃皇室中人,自当礼遇有加,恭敬才是对的,从前那样,实在太过僭越。” 不料,三个丫头闻言,连手里的活计都停了。 “你们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绿尘啧啧着摇头:“我才不信,姑娘自己就憋不过一个月,你上回冷落世子,连半个月都没有,又和人一处了。” “我那是……不对,什么叫冷落啊?不会说话就跟小塘多读点书去。” 戚玦说着,又要背过身。 却被琉翠扒拉着坐起身:“姑娘你看这些!” 只见琉翠指着桌上一堆瓶瓶罐罐,道:“你瞧这些,都是世子送来的药,不光如此,这么冷的天,世子一天要来看望姑娘三四次呢,连大夫都是他专门请来的军医!” 绿尘帮腔:“你人都是他救回来的呢,那天你被江水冲走,是世子赶来后,带人去下游找你,一找就是一个多时辰,那么冷的江水,他一个怕冷的人,也敢二话不说往里跳。” 琉翠噘着嘴看她:“姑娘,你瞧世子方才难受那样,你这般会伤了你们之间的情分的,你可不能没良心……” 戚玦瞪大了眼睛:“你这小妮子……送去给裴熠当丫鬟好了!” “绿尘,我瞧姑娘别是傻了……”琉翠委屈巴巴看着绿尘。 戚玦却转移话题道:“有没有吃的?再不吃别说傻了,饿也要饿死了。” “有的有的。”小塘赶紧道:“一直热着呢,我去给姑娘端。” 戚玦被琉翠服侍着下床,坐在桌前。 小塘也端来了吃食,是一碗热气腾腾的葱油小馄饨。 吃了这么多天汤水,终于有个像样的能吃了。 她边吃边问道:“谁做的?都能去北岸开铺子了。” “就是北岸买的。”小塘道:“世子说了,从前见姑娘吃过一次,便专程差人去买了。” 戚玦差点噎着:“裴熠买的?” 琉翠点头:“世子不晓得姑娘什么时候醒,便每天都差人去,姑娘没醒,他便自己吃了,一连吃了半个月。” 戚玦的勺子在碗里打转,又发呆起来。 绿尘凑近:“姑娘不吃啦?不吃给我吧,免得姑娘又僭越了。” 却见戚玦捧碗挪开:“要吃你自己买……” “说起来,”小塘犹豫着,道:“姑娘去瞧瞧六姑娘吧。” 戚玦一愣:“她怎么了?” 第72章 平南县主 “说起来,”小塘打断道:“姑娘去瞧瞧六姑娘吧。” 戚玦一愣:“她怎么了?” 小塘面露愁色:“六姑娘自先主走后,便一直闭门不出,这都快二十天了,方才听到姑娘转醒的消息,也还是不肯过来,这么下去恐要不好……” 戚玦起身便往外走:“怎么不早说?” “姑娘好歹披件衣服!”小塘拉住她,给她把衣服穿上:“姑娘你才醒,没瞧大夫也没进食,我若说了,姑娘只怕要顾不上自己了。” 穿好了衣裳,戚玦便直奔桐院。 那日她回梅院收拾东西离开,和戚玫正面逢迎,那时候戚卓刚死,自己就这么撇下一走了之,想必是伤她心了。 戚玦敲了几下卧房的门,没动静,便自己推门进去了。 只见一个人蜷在窗前的团椅上,望着琉璃窗外的天出神。 戚玦还没走近,便听一声沙哑的声音:“滚出去!” 戚玦没说话,走到她面前,坐下。 戚玫这才恍然转头看她。 只见戚玫气色不佳,原本圆圆的小脸瘦了不少,下巴都尖了,头发散乱着也不管,只愣愣看着她。 盯了戚玦片刻,那双木讷的眼睛才缓缓有了神采,逐渐湿润起来。 忽然,她呜咽着,伸手抱住戚玦,整个人埋在戚玦怀里。 哭得实在是太过委屈了些,戚玦也抱了抱她。 戚玫呜呜哭着,半天才说出一句话:“……五姐别走!” “爹娘都走了,五姐你别丢下我……” “我以为你不回来了……我以为世上再没人疼玫儿了……” 戚玦听着心里难受。 原来不知不觉,这个地方也有她轻易割舍不下的人了。 逝去的那些是亲人,如今眼前这个……也是啊。 如今裴澈那边已在越州自立为王,越州易守难攻,快三年了裴臻还没平定,多半就是一时平定不了了。 但是,裴臻不会放过戚家,也不会放弃明月符的线索,如今戚卓已死,想必下一步,就是把他们弄到盛京去了。 盛京…… 就是先杀回盛京去,又有何妨? 过往的一切她都已经记起来了,既然记起来了,她就已经不只是戚玦,更是耿月夕,她不能,也没资格一心想着自己避祸,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太多了……她绝不能逃。 “我不走了。”戚玦道。 戚玫抱着她的手收紧了,带着鼻音道:“……不许走。” 戚玦再次保证:“不走了,但是玫儿,你得先吃些东西,再好好休息一番,我听人说你这段日子,都没好好吃过几顿饭。” 戚玫从她怀里抬头,连刘海都哭湿了,她飞快点头:“我吃,吃饱了五姐便不许走。” 戚玦好说歹说着,才哄得她吃饱了饭,洗完了澡,又躺在床上老老实实睡着了,戚玦才回的梅院。 …… 回到梅院的时候,绿尘把黄铜暖炉塞她怀里,在她身边坐下:“哄好了?” “嗯。” 见绿尘欲言又止,她问:“有事?” 绿尘叹了口气:“今年冬天,发生了不少事,有件事是你昏迷了之后传来的,刚醒的时候怕惊着你,便不敢说。” 见她煞有介事,戚玦催道:“怎么了?” 绿尘又叹了口气:“容夕死了。” “死了?”戚玦不可置信:“怎么回事?” “南齐人破城之前,你就让南岸的人和家里人先撤到北岸去了。”绿尘摇头:“容夕不知此事,他担心二姑娘安危,便兀自来了南岸……被南齐人乱刀杀了。” 戚玦愕然,许久没回过神来:“……二姐怎么办?” 戚珑怎么办?她那般身娇体弱的一个人,如何经得住这般噩耗? “二姑娘一听说这事就昏了,数日高热不退,她的身子本就是长年累月细细调养着的,如今骤然病倒,大夫说,只怕是得天长地久地慢慢养回来了。” 正此时,小塘进门来报:“姑娘,大姑娘来了。” 戚玉瑄? 多半是例行公事地来看看她。 但戚玉瑄却是将屋子里的人都请了出去,而后,在她对面坐下。 只见戚玉瑄穿着素衣,鬓边戴着白菊,只是不知是不是受戚卓的死影响,她觉得戚玉瑄有些不一样了。 红炉雪 第79节 “长姐可是有事?”戚玦问道。 戚玉瑄没说话,只是从袖中拿出那枚戒指,放在桌上,推到戚玦面前。 “长姐这是?” 却见戚玉瑄道:“父亲既然交给你了,五妹便收好它吧。” 戚玉瑄的神情一如既往地沉静:“父亲是对的,如果接戒指的人不是你,只怕咱们连现在都活不到,戒指放在五妹手上,恰如其分。母亲那边,我会去同她说,不会让她来闹你,往后多劳烦妹妹了。” 戚玉瑄说话的时候,嘴角噙着和婉的笑意:“枉我自诩过人,如今却连一点做长姐的用处都没有,如今你救了戚府也救了眉郡,我若再拿着家主戒指,成什么了?” 戚玦顿了顿:“……多谢长姐,我本不通家事,今后家中账务,只怕还是离不开长姐。” “我也只能帮得上这些了。”戚玉瑄道:“身子如何了?” “已无大碍,长姐费心。” 戚玦从来不觉得戚玉瑄是不明事理的人,但今日见她说出这般话,却觉得无比别扭。 戚玉瑄较往常那般带着几分清高的端庄不同,今天的她似乎格外温婉,也更近人情,更有人气儿,看着也好相处了不少。 只是…… 戚玦看着她,忽然意识到戚玉瑄的不对劲之处。 这种不对劲,不在于她身上不易察觉的疲累,也不在于失去矜傲的眼神和微微低着的下巴。 而是在于她说的话…… 戚玉瑄居然在服软? ……这简直不像她能说出口的。 她虽待人和善又公允,但总有种凛凛不可犯的清傲,往日若是哪里不如人,便会关起门来下苦功,而不是服软和认输……即便真的比不过,也不会说出这番话。 戚玉瑄的变化细不可查,就像她和季韶锦间的情愫一样,让人容易忽视。 只有当她今日突然这样坐在面前,戚玦才恍然发觉。 说到季韶锦…… 犹豫片刻,戚玦道:“其实父亲临终前,还交代了有关长姐的事。” 戚玉瑄眼中一动:“五妹请讲。” “父亲说了长姐和季公子的事。” 戚玉瑄愣着,眼中微动:“父亲同你说过……” 戚玦点头:“父亲让我帮帮长姐,若是长姐有意……” “不必了。” 戚玦还没说完,戚玉瑄就飞快道。 她面色平静得出奇,神态和语气皆是淡淡的:“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长姐不为将来打算一二吗?”戚玦道。 “像现在这样就很好,”戚玉瑄微微笑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我……不能任性,不能把事情搅得更荒唐。” 只见她起身:“明日父亲的棺椁出殡,我还有许多事务要处置,就不叨扰了,五妹妹,告辞。” 戚玦起身相送,却出神地想着:只是为自己想要的将来争取一二,这很荒唐吗? …… 戚玦去看望戚珑的时候,她的病还没好转。 虽说她身子素来弱些,但也只是怕冷怕风,气血差了点。 可这次去瞧她,却是苍白得吓人,躺在床上细细咳着。 身子都这般了,偏生还总要哭。 如今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容夕不是什么高门大户的,不会有人逼着戚珑守望门寡,便是有,也该把敢提这事的人狠狠打出去。 至于旁的,生死之事难料,眼下只能等她自己想开了。 …… 次日,戚卓出殡。 除了戚珑卧榻不起,该来的都来了。 戚玉珩作为嫡长子摔瓦起灵,队伍浩浩荡荡朝戚家祖坟走去。 行至北岸,眉郡百姓夹道相送。 直至暮色四合,众人才回到戚府。 …… 裴臻的圣旨是三天后来的。 说戚卓为国尽忠,马革裹尸,加封忠勇侯,戚卓已死,由戚玉珩平级袭爵,赐食邑,盛京赐宅,命三月孝期后,入京朝见。 戚玉珩几乎成了我朝最年轻的侯爵,顾新眉也终于能回盛京,一切皆如所求,但她却在接旨后再一次生生哭晕过去。 除此之外,还有一道属于戚玦的圣旨。 这次克敌,她属于无诏挂帅,又杀了童跃,裴臻给她的圣旨怕是吉凶难辨,不过么……裴臻应当不会杀她,毕竟他杀戚卓是为了明月符,再杀戚玦的话倒是全无必要。 只听郡尹道:“朕膺昊天之眷命,今平南县君戚玦于抵御齐人进犯中力挫南齐,战功赫赫,然勇武过人,颇具胆识,虽为女流,亦当嘉奖,着进封为平南县主,赏金百两!钦此!” 戚玦抬眉,略有诧异:“臣女接旨,叩谢圣恩。” 拿着戚玦封县主的圣旨,戚玫无比兴奋:“五姐你好厉害!县君上头还有郡君,郡君再往上才是县主,你这是连升两级了,五姐若是当官的就好了,想必要不了几年就能位极人臣!” 看着她,戚玦轻笑了声:“说什么呢?” “我说真的!哪有人似五姐这般,把诰命当官阶升的?” …… 开春。 一冬的寒意消融,整个眉郡又恢复了往昔的繁荣。 这个异常寒冷的冬天结束得似不曾来过,但发生的事,离去的人,却昭示着有些事情已彻底改变。 离去盛京还有十天。 裴熠受任护送他们去盛京,便也没走,在眉郡待了快三个月,而戚玦竟真的生生躲了裴熠三个月。 梅院三个丫头这几日都在忙着收拾东西和采买。 琉翠一脸惋惜地问厉妈妈:“您当真不和我们一起走?” 不知不觉,厉妈妈较刚照顾戚玦那会儿老了不少,背愈发驼了。 她板着脸摇头:“不去了,这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况且祖宅里总得有人守着。” 厉妈妈是出生在戚府的,这辈子都没离开过眉郡,据她所说,戚卓都是她带大的,如今只想留在戚府看家。 更何况如今北上盛京一路风霜劳苦,怕是吃不消,戚玦便也依了她的意思,让她留下了。 第73章 怄气 戚玦打算走前去见一见万姨。 临仙楼。 “好好的把你们召去盛京做什么?” 虽说万姨早就知道这个消息,但提起此事时,还是忍不住激动。 “万姨不喜欢盛京?”戚玦问。 万姨冷哼,眉间浓厚的脂粉攒起开裂:“盛京哪有眉郡好?全是些心怀鬼胎的东西,不是什么好地方。” 戚玦道:“万姨你还去过盛京?” 她顿了顿:“不是我,我楼里的花娘,在盛京吃过好大的亏……总之,环儿,圣旨已下,你既非去不可,便千万记得万姨的话,一定要小心,遇事莫出头,远宗室,避权贵,那个地方,能安安稳稳活一辈子就很好了。” 只是可惜,万姨想错了,有些事情她避不了的。 万姨的细长的指甲梳理她额前的头发,慈爱道:“不知不觉都长这么大了,长成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这一去,不知又要让多少盛京儿郎魂牵梦绕。” 戚玦失笑:“万姨取笑我。” 她叹了口气:“说来,日子过得真快,如今想来,初见你阿娘都似在昨日一般。那日是我掉进眉江,飘到了敏儿的花船边,那时她正跳着舞,沿江的人都看着,她毫不犹豫便跳进水里,把我捞了上来。” 万姨笑着,擦去眼角的泪:“都说我们这些娼妓无情,可那天,那么多人,敏儿是唯一一个救我的,她耽误了跳舞,也因此得罪了包船的客人,是你父亲出手摆平了此事,他们俩这才结缘。” 她说得十分认真,连鬓边那支足金的步摇都停止了晃动:“姨这辈子没有子嗣,在我这里,环儿就是我的女儿,姨是真的很想看着环儿成家立室,儿孙满堂……所以环儿一定要小心谨慎,姨知道你聪明,但盛京那样的地方,光靠聪明是拗不过滔天权势的,那些明争暗斗,咱们躲得远远的,实在不成,环儿到了年龄便嫁回眉郡来。” 戚玦也认真点了点头:“嗯,万姨,我会保全自己的。” …… 戚玦在临仙楼用了午饭才走的,出来的时候是下午,街市正热闹,一派春日好景。 春天一到,便有不少卖花娘子卖自己扎的花篮。 眉郡的花开得多,春天来得也早,春天里买花篮的多,卖花篮的也多,走到哪里都总能闻见一股幽幽的迎春花味儿。 她慢悠悠逛着,来这个地方几载,她马上就要回去了。 从前她还是耿月夕的时候,耿祈安对耿丹曦推她落井的事情高拿轻放,她因此置气,便自己赶了马出走,一路南下,本想着走到哪里是哪里,便稀里糊涂到了眉郡。 只不过没来多久,就被楚家的人请了回去。 对眉郡而言,她终究只是匆匆过客,现在,她又要回去了。 “阿玦?” 戚玦忽然听到有人唤她,回过头去,却见裴熠穿了身靛蓝色袍,身披玄色帔风,竟不知不觉已经微妙地高出戚玦一点了。 看见戚玦回头,他眼前一亮:“果真是你,我方才瞧着就像。” 戚玦刚刚结束披麻戴孝的头三个月,不必再穿那一身苎麻衣,但衣着依旧素简,只穿一身象牙色半袖薄棉短袄,并同色褶裙,连绣花也无,头上也只有根乌木簪子盘头,素面朝天。 红炉雪 第80节 见裴熠,她先是一愣:“世子怎在此?” 裴熠这几日总逮不住戚玦说话,倒像是在躲他似的,好容易在此碰见了,戚玦却仍是不似从前热络,不免又委屈起来:“你从前都不这样叫我的。” 戚玦垂眸:“从前年纪小,礼数不周,还望世子见谅,我如今掌家,自不能再如此,更何况世子爵位远在平南之上,更应以礼相待。” 裴熠探着脑袋,去捕捉戚玦躲避他的视线:“阿玦,你怎么唱戏一般,我才问一句,你便一下子想出这么多句话来对付我?” 任凭裴熠怎么看她,戚玦眼皮子一下没抬,继续垂着视线,道:“世子说笑,平南肺腑之言,不敢对世子不敬。” “哦。”裴熠嘟囔着,叹了口气。 戚玦道:“若是无事,平南便先回府了。” 说罢,她还郑重其事行礼告辞。 但戚玦身后,那亦步亦趋的脚步声却是无法忽视。 她回头,只见裴熠正寸步不离跟着自己,和她对视上,裴熠走到她身边:“我不识得这里的路,阿玦带我回去吧。” 话已至此,她总不能逐人,便只好由他跟着。 戚玦在哪个摊位上停下脚步,裴熠便也在摊子上瞧瞧看看。 见戚玦买了袋鱼干,裴熠搭话道:“阿玦喜欢吃鱼干?” 戚玦一边走一边答他:“不是我,是六妹的阿雪,眼下正是春天,过几天北上,一路舟车劳顿,只怕要闹得慌,给它带点荤腥罢了,世子见笑。” “哦。”裴熠应了声。 忽然,他看着远处:“阿玦你看,那边有人卖艺,咱们瞧瞧去!” 说着便拉起戚玦的手腕。 却不料戚玦这次没跟着他走,而是驻足原地,两人面面相觑着,看着拉在一起的手。 任凭裴熠一脸可怜,戚玦还是不动声色却十分明显地轻挣开他。 裴熠的手悬着,愣了好久,才失落转过身,兀自走了。 戚玦也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看着他的背影,她心道:完了,自己真成坏人了。 这下轮到她跟在裴熠身后了。 路过那杂耍摊子的时候,那卖艺人正在抛火把,周围的看客连声叫好,裴熠却是头也不抬,径直走了过去。 “……世子不看么?” 戚玦话音未落,裴熠便忽然转身,教她险些撞上去。 他又是生气又是委屈地撇了撇嘴:“我想看,但世子不想。” 说罢,转身又走。 还会阴阳怪气了。 …… 两人便这么稀里糊涂走到了码头,上了客舫。 虽已开春,但太阳落山得还是早,一到傍晚,冷得也快。 斜晖脉脉,江水悠悠,伴随着戚府绵长的钟声,戚玦半倚着,搓了搓手。 “为何不把我给你的暖炉带着?”裴熠问她。 还没等戚玦回答,他便慌道:“你该不会扔了吧?” 不是……想什么呢? “我没有……”戚玦下意识解释。 裴熠却气鼓鼓撇过脸:“你嫌我烦,连我给得东西都不要了……也罢,随你把东西扔了还是送人了,多半也是不愿让我过问的。” 戚玦气笑了:“我是快晌午的时候出的门,彼时日头正盛,我带暖炉作甚?” 闻言,裴熠又转头看她:“这么说那暖炉平日里你都好好用着?” 戚玦:“……” 她深吸口气:“世子赏赐之物,不敢怠慢,自然要仔仔细细供起来。” 一听这话,裴熠像是被踩了尾巴一般,若不是客舫太矮,他多半就要站起来了。 他脸憋红了都没说出话,几次欲言又止后,他气冲冲道:“……你还喊我世子?” 戚玦就是不松口,继续端着:“世子是想要平南怎么称呼你?” 裴熠眼瞅着一副要被气哭的模样,他闷声不说话。 船桨咕咚咕咚搅着江水,缓缓驶着。 过了许久,他才抬着那双黢黑的眼睛:“阿玦,咱们别这样,太别扭了……” 没等戚玦继续做戏,他便乖巧地扯了扯她的袖子:“阿玦姐姐……” 虽说裴熠脸上的稚气较初见时减弱了不少,但在记忆恢复后,戚玦眼里,裴熠就是个小她七八岁的小朋友。 裴熠糯米团子一样的脸颊,撒娇服软的时候显得更软糯了,戚玦强忍着上手去捏的冲动。 正此时,船身一晃。 艄公高声:“到岸喽!” 裴熠叹了口气,跟着戚玦下船。 看着戚玦进门时的背影,他百无聊赖坐在东院大门口的台阶上,看着斜阳发呆。 那张被斜晖勾勒的脸,褪去稚气后,不知不觉生长出了一种蓄势待发的少年英气。 带着银丝暗纹的帔风闪着细光,流露出无法忽视的矜贵。 高束的马尾,总有几缕不安分地翻翘着,风中轻晃,韧草一般。 “世子殿下?” 忽然有人唤裴熠,他听到这个称呼就烦,但还是出于礼数回过头,却见是叙白。 叙白道:“世子怎独自在此?还是早些进府吧。” 裴熠却叹了口气,转念一想,他问:“叙白兄,我有一事不解,想请教一二。” 叙白恭敬道:“世子但说无妨。” 裴熠想了想:“你说,一个姑娘为何会突然疏远你?” 叙白一愣:“有人对世子不敬么?” 裴熠摇头:“没有人不敬,就是太敬了,疏离得让人难受,分明从前还是会和我一起去钻狗洞的人,怎么忽然就一板一眼起来了?” “钻狗洞的……姑娘?”叙白咳了两声:“兴许是姑娘长大了,便要顾及男女大防了吧?” “是么?”裴熠皱眉:“我们有什么可顾忌的?” 叙白道:“姑娘家年纪大了,多少会害羞些。” “兴许吧……”裴熠依旧眉头不展。 …… 出发去盛京的那天,是个雨后初晴的春日。 戚玦把叙白和那两百人的府卫都带了去。 此去行水路,先走眉江的水道,然后从汊河口转入运河,顺着运河一路北上。 两艘客船停在南岸码头升帆,丫头小厮们井然有序搬着行李,戚家众人在码头等候。 戚玦仍穿着一身素服,左边肩头搭着根辫子,右边肩头趴着个哭得呜呜咽咽的戚玫。 柳吟专程前来相送。 她的头发已梳成了妇人髻,陪她来的还有她的夫君,一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一言一行都对她十分敬重,据说是和她青梅竹马一同大的。 平日里被柳吟罚得最多的戚珞,反倒成了最舍不得的那个,刚开始哭哭啼啼的时候,柳吟还能宽慰她几句,再哭连她也嫌烦了:“三姑娘你差不多可以了。” 一旁的戚珑默默低着头,也不说话。 她的病好转了不少,但却明显的消瘦了许多,原本就瘦弱的身子,更像是纸糊的一般。 站在顾新眉身边的戚玉瑄和戚瑶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戚玉瑄对顾新眉道:“阿娘,我想起有东西没落下了,我取去。” “让杏蕊去就好了……”顾新眉话音未落,戚玉瑄便已经疾步走了。 第74章 花朝节 戚府一下子安静万分,没有往常来往忙碌的仆妇,庭中只有几人洒扫。 戚玉瑄似乎能借此洞见她们离开后,戚府的将来。 一些她不愿提及的往事,也会在这一春又一春的杂草中被层层掩去,亦如她流逝在这里的岁月。 可此时此刻她只想去拨开它,她隐隐觉得,如若不这样做,往后余生她都会为此刻后悔。 偌大的戚府,她却直奔福安院而去。 朱门轻掩,她的心跳得飞快。 推门而入—— 石径处,藤萝下,春色深处,一人独立。 她没有出声,只是静静遥望着。 似她看着他这般,他也出神地看着戚玉瑄昔日闺阁的窗棂。 忽而,那人回头,一瞬间,他面露惊诧。 两厢对视着,良久。 他才缓缓拱手一鞠:“姑娘安好。” 似乎一切如常,就似多年前他初到戚府时那般,遥望着她,款款有仪。 红炉雪 第81节 戚玉瑄却一反常态:“季韶锦。” 默了默,她问:“你……为何不随我们去盛京?” 隔着十余步的距离,季韶锦道:“家母病重,不敢远游,更何况……” 他顿了顿,一双眼睛认真看着戚玉瑄:“尚无功名,韶锦不敢轻许。” 戚玉瑄看着他,春光刺眼,她忽觉眼中一阵酸涩。 只见季韶锦将手里紧握的折扇,搁在一旁的石桌上。 他强笑着,声音清润又柔和,郑重拜道:“山高水长,姑娘一路平安,待韶锦折桂之日,定当再会。” 戚玉瑄哽咽着,挺直了腰背,盈盈一拜:“那我祝你早登恩科,后会有期。” 拜别后,季韶锦从福安院的侧门离开了。 戚玉瑄上前,她拿起折扇,缓缓打开。 只见画扇上,是一幅早秋残荷,笔触温润,栩栩如生。 而画上书字两行——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 她轻声念着,却忽然笑起来。 这下一句是: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此身尚在,此情不改,山水悠悠,佳期未期。 她抬头看着这春光。 别离,或许不会太久。 …… 这船不小,每人都有各自的厢房。 起航的时候,戚玦趴在船舷上看,江边鸥鹭齐飞,北岸繁荣依旧。 船轻摇轻晃地行,带着他们离开戚家人世代守护的眉郡。 冯家已经接管关津,眼下至少眉郡的局势算是稳了下来。 而自己应该也不会再回来了。 …… 大约行了一个多月,船在涧西镇的水驿靠岸。 梁国的运河本是为了方便东南最富庶的宁州,与盛京之间的来往,而专门开挖的。 因此运河与眉江的水系并不相连,是后来梁明帝时期,梁齐之间关系愈发针锋相对,为了保证粮草供给,才又从运河中额外挖出一条支流,汇入眉江。 而这条支流与运河主流的交汇点,便是这个涧西镇,涧西镇也因此成为了极其重要的水路要隘。 到了这里,他们进京的路途就算快过完一半了。 他们将在此处歇息几日,继续北上,戚玫也终于暂时不用再受晕船之苦了。 刚进水驿,戚玫便倒头躺在床上。 “不行了不行了……五姐,我感觉床都在晃……” “要找个大夫瞧瞧吗?”戚玦问。 戚玫摆手:“别,我现在可吃不下药,容我自己躺会儿就好……” 于是戚玦便退出厢房,兀自在她门外的廊前坐下。 在江上待了一个多月,期间虽走走停停,但也确实没几下落地的,船上又连日无聊,如今终于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戚玦竟一点也不觉得累,只想好好松快松快。 “阿玦。” 忽然有人唤她,戚玦回头:“世子殿下。” 裴熠终于习惯了这个称呼,没有再和她纠结于此。 他在她身边坐下,把手里捧着的油纸包摊开:“我买了些百花糕,你吃吗?” “百花糕?” 裴熠点头:“今日是花朝节,我瞧街上好些地方都在卖,便随意买了些,正热呢,松软香甜得很,你吃不吃?” 那味道闻着清甜,戚玦却道:“多谢世子美意,平南胃口不佳。” “胃口不佳?可是哪里不舒服?” 戚玦道:“并无不适,多谢世子。” “好吧,我知道了……不用谢。”裴熠没趣地靠在阑干上。 “哎。”想到了什么,他又坐直身子,道:“阿玦,帮我个忙吧?” 看了眼他,戚玦道:“世子请讲。” 裴熠把百花糕放在栏台上,兀自在怀里取出一物。 那团东西是绿色的缂丝料子,歪歪扭扭地系着络子,络子上坠着茉莉花样式的玉珠儿。 “这是你给我的暖炉套子,不小心裂了个口子,你帮我补补吧?你帮我补了这暖炉套子,我请你吃百花糕,如何?” 戚玦接过暖炉套子,心里想着:这暖炉套子模样惨烈,几乎裂成两半,棉絮都钻出来了,凭她的手艺怎么补得起来? ……不对,这也不是重点。 她欲言又止:“这丑东西你还没扔?” 便是住在道观里,也好歹是个皇亲国戚,何至于艰苦至此? “哪里丑了?”裴熠反驳:“这缂丝料子和玉珠儿可都是上品,扔它做什么?” 见他执意要补,她道:“六妹妹手艺比我好,不如等她醒来,让她试试,兴许还有救。” 裴熠却道:“可我不想假手于人,否则便让妈妈们补了。” 观察着裂口,戚玦发现,那裂口干净利落,露出的棉絮有些结团,泛着股皂荚味儿。 “怎么弄破的?”戚玦问。 裴熠却有一瞬的眼神飘忽,随即解释:“失手刮的……阿玦,我真的十分珍重了,我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气。” “我知道。” 戚玦当然相信他不是故意的,毕竟这丑东西没当场扔了再踩上两脚,就已经是十分珍重了。 只是这口子,看着更像是刀剑所伤,结团的棉絮,多半是因为把棉絮暴露在外清洗晾晒所致。 洗什么?……血迹吗? “我取针线去。”戚玦道。 见戚玦松口答应,裴熠十分雀跃,便和戚玦一起坐在栏台处,静静看着她缝补。 平日戚玦最讨厌做针线活,不是戚玉瑄盯着,就是柳吟训着,似乎没有一次落针是让人满意的。 幸好裴熠不催她,任凭针落在什么离谱之处,或是线又缠成个千千结,或是雪上加霜地又扯出个新口子,裴熠都安安静静给她递剪刀,或是替她准备穿好的针线。 正值四月的涧西镇,东风袅袅,正是怡人时节。 她正专心缝补着,忽然唇边冒出股温热,还伴随着淡淡花香。 “张嘴。” 戚玦闻声,手上的动作没停,却是下意识张嘴接住了那股子温热。 没等她反应,那股香甜软糯已在口中漾开。 “好吃吗?” “嗯……” 忽然,她抬头,却见裴熠正捻着块被咬过的百花糕看着她。 他也愣了,缓缓一笑,那颗虎牙若隐若现:“……我就说好吃。” 见戚玦嚼完了,又把剩下半块送到她面前:“阿玦再吃一口吧。” 戚玦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竟真鬼使神差张嘴,从裴熠手里衔走了剩下半块。 裴熠怔着,忽然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悬着的手,视线也飞快和她错开,兀自低着头,鞋尖摩擦着地面。 “缝好了。” 等到戚玦出声的时候,裴熠才抬头:“什么?” 戚玦只觉得裴熠状态不大对,怎么突然不大机灵似的:“暖炉套子,缝好了,还请世子不要嫌弃我粗笨。” 戚玦的称呼让裴熠恍然清醒,他赶紧接过来:“缝得真好,这红线在绿色料子上,比……比花朝节还热闹些。” 戚玦:“……” 她姑且当做裴熠不是在讽刺她吧。 “对了,阿玦。”裴熠道:“听水驿的人说,今天涧西镇在祭花神,可热闹了,咱们去看看吧?” 还没等戚玦拒绝,他便补充道:“我不认识路,你就当陪我?” 难不成她认识路么? “你就陪我逛逛吧,阿玦,我们不走远……再说了,两个人一块儿丢了,总比我自己丢了要好,你说是不是?” 虽不知道裴熠这话的逻辑何在,但她最受不了他用这种乖巧似幼犬般的眼神看她。 这眼神总让她觉得,自己若是拒绝,是一件很过分的事情。 “去去就回?” 见她动摇,裴熠一喜:“去去就回。” …… 水驿便建在涧西湖边上。 他们沿着湖畔走,花沿岸开了一路,湖畔暖日和风,繁花斜柳。 红炉雪 第82节 镇上也煞是热闹,来往的多是年轻男女,适逢佳节,俱簪花着锦。 沿街叫卖的摊子也密密麻麻,有不少卖百花糕的小贩,远处石桥上还有唱曲儿招揽客人的卖花女。 二人本就漫无目的,便顺着人群大流往前走。 戚玦和裴熠的相貌气度,在这样的小地方便显得格外惹眼,总有人频频侧目。 裴熠道:“这涧西镇不大,人倒是不少。” 这地方不光人不少,还不怎么认生。 裴熠话音未落,便有人搭话道:“我们这的花神祭很有名呢,不少其他镇子的人都专程来看,若是再早些来,还能看到咱们祭鲤娘娘,比这还热闹呢!” 两人侧首看去,是两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看着像是专程打扮过,一个头上簪着新鲜的迎春花,一个簪着新鲜的梨花,颇有种小镇姑娘秀雅可爱。 二人拉着手,一动一静,看着像缩小的戚珑和戚珞。 两个小姑娘走快了几步,和他们并排着,迎春花姑娘又续问道:“你们也是从外地来的吧?” 戚玦笑着:“和家里人出来做生意,恰好路过此地。” 迎春花姑娘偏过头,对梨花姑娘小声道:“我说的没错吧,我们这哪有这么好看的公子小姐?扮十二花神的已经是咱们这最好看的姑娘了,我看这姐姐比她们还美!” 虽是耳语,但戚玦还是听到了。 她甚少被人真心实意地夸奖相貌,有点受宠若惊,便更仔细听她们的窃窃私语。 “……那位哥哥也生得好看,他们二人看着好生般配呢,倒像话本里说的,叫什么……才子佳人?” 戚玦:“……” 偷听人说话果然不是什么好习惯。 第75章 醉酒 为了不让裴熠也听到她们都私语,戚玦主动和她们说话,以趁机岔开话题:“说来也奇怪,花朝节不是二月的么?怎么你们四月才过花朝?” 一说到个,小迎春花来了兴致:“这个呀,得从我们鲤娘娘说起,这鲤娘娘本是江上一个艄娘,她心地善良,救人无数,所以被点化成仙……” 小迎春花絮絮说着,眉飞色舞讲着涧西镇鲤娘娘的民间故事。 等到讲完的时候,四人已经一路到了花神祭的祭台,而台下早已挤满了人。 便是春天,这么挤着也有些燥热了。 有人抱怨道:“怎么还没开始?” 小迎春花也道:“是啊,按理说这个时辰也该开始了,怎么还不见花神娘子?” 正说着,便见祭台方向,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妇人,头顶花冠,身穿红衣,行色匆匆地拨着人群往外挤。 边往外挤还边有人问她:“靳娘子,这花神祭这么还不开始?” “这不是主祭娘子么?大家伙儿可都等着看花神呢。” 见那靳娘子一副风风火火的模样,小迎春花道:“靳姐姐,可是出什么岔子了?” 靳娘子又气又愁地唉了一声:“扮梅花神的小娘子,刚给她簪上梅花便满脸红肿,定是上不了台了,眼下少了个花神,如何开祭?” “哎。”小迎春花眼珠子一转:“让这位姐姐来吧!” 说着便拉着戚玦塞到那靳娘子面前。 靳娘子打量着戚玦,如临大赦:“生得真是标致,不知这位姑娘能否赏脸帮帮忙?” “我吗?”戚玦愣了愣。 小迎春花在旁煽风点火:“姐姐你就去吧,你这样美,扮上花神,定像个真仙女一般!” 小梨花连连点头。 “梅花神是谁?”裴熠问道。 靳娘子道:“历朝历代的花神皆有不同,在我朝,梅花神是昭阳公主。” “昭阳公主?”戚玦一时来了几分兴趣。 “是。”靳娘子点头:“昭阳公主是武将,需得舞剑,不过姑娘放心,木剑而已,你随意舞两下就好了。” 见戚玦还在犹豫,裴熠问道:“阿玦,你去吗?” “嗯。”她点头。 如果是昭阳公主的话,她倒真有兴趣,只当去玩乐一番便好了。 见戚玦同意了,靳娘子喜不自胜,拉着她便往祭台去。 …… 花神祭久等不开始,众人也此起彼伏抱怨起来。 忽听一声擂鼓,众人顿时安静下来,只见祭台边上,一位簪花男子正擂鼓。 而后,又听鼓声逐渐急促。 随着“铛”的一声锣声落下,鼓声应声而止。 待主祭靳娘子唱词毕,十二花神依序上台。 戚玦扮的梅花神属十二月,自是最后登场。 裴熠身边,那两个小姑娘看着兴奋不已,连连叫好。 “下一个出来的是谁?” “是莲花神白萱萱呢,听说今年扮白萱萱的娘子可美了。” 裴熠心道:我姨母。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两声擂鼓,终于轮到戚玦登场。 裴熠正色,只见一人身穿白裙,衣禒和腰带是梅花一般的暗红。 白裙外头,罩着件轻纱做的广袖长背子,随戚玦的动作而翕动着,影影绰绰,伴着她轻灵的动作,似携云带雾。 她发髻高梳,髻上坠着红梅。 一柄缠着红绸的木剑,愣是在戚玦的挥舞中,利落得像是带了剑芒。 戚玦的脸上还以梅花作妆,雪白的脸上开着红梅点点,眼尾处又以鲜红勾勒,娇艳的容貌一时显出几分冷傲。 说这是挥剑,可又冷又艳的打扮下,每个动作都带了几分妖冶;若说是作舞,可一招一式间,那杀伐果断的气度又不是舞姿能表现出来的。 随着她最后一个转身挥剑,袖子里的花瓣洋洋洒洒倾泻而出。 一时间,满座寂然。 待她款款施以一礼,众人才如梦初醒,霎时人声鼎沸,惊艳之声不绝于耳。 “……这位哥哥!这位哥哥!” “啊?”裴熠缓过神来,意识到那两个小丫头在叫他。 小迎春花窃笑着:“你瞧你,都看呆了,你是不是喜欢那位姐姐?” 裴熠一怔,霎时耳朵一阵滚烫,赶紧解释道:“你们别误会,阿玦是……是我姐姐。” 小丫头古灵精怪得很,她斜睨着裴熠:“我才不信,哪有姐弟一起过花朝节的?你瞧周围出双入对的,不是夫妻,便是郎有情妾有意,再说了……” 小迎春花说着说着便捂嘴笑起来:“你方才看那位姐姐跳舞,看得可认真了,反正我是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蓉儿,对不对?” 原来那个戴梨花的小姑娘叫蓉儿,她附和着连连点头:“就是就是!” 小迎春花又道:“我猜……你定然是还没让那位姐姐也喜欢你,是不是?” 裴熠没想到这小镇上的民风竟如此奔放,简直直白得让人害怕。 他一个身量都还没长齐全的小郎君,哪经得住这么问? 他心想着:若不是阿玦还没出来,他此刻一定要逃走! 对了,阿玦…… 他抬头,之间戚玦正往他们这边走来。 此刻她已经换回了自己的灰蓝色衣裳,只是脸上的梅花纹还没擦去。 这艳丽的颜色,在她的脸上并不突兀,倒和她身上那股子英气相映成趣,分外明丽。 还没等戚玦走近,他便顶着滚烫的耳朵,拨开人群朝她走去,在那两个花调侃起戚玦之前,拉住她的手腕,带着她挤出人群。 …… 戚玦有些不明所以。 裴熠带她离开了祭场,远离了人群,这才松开她。 “世子怎么了?”戚玦问。 裴熠顿了顿:“……无事,我想你刚舞完剑,往人堆里扎,定然闷热,便带你出来走走。” 戚玦却看着他:“世子脸都热红了,想来确实是闷得很,多谢世子。” 裴熠却撇过脸:“……没有红。” “……” 没有就没有吧。 …… “果然迷路了。”戚玦叹了口气。 他们从午后一直走到华灯初上,还没找到回水驿的路。 “阿玦你饿不饿?”裴熠问她:“咱们先吃些东西去吧,你想吃什么?” 戚玦只道:“世子想吃什么?平南悉听尊便。” 话音刚落,裴熠就忽然驻足不走了。 戚玦回头看他,却见他又犯了脾气:“阿玦,你非要这般吗?” 红炉雪 第83节 “平南可有失礼之处?”戚玦道。 “你……”裴熠闻言,一副有气不知道往何处撒的表情:“都四个多月了,我实在想不出到底是什么缘故,教阿玦这般疏远我。” 戚玦也想不明白,四个多月了,换旁人早就不理她了,怎么裴熠就这般执着。 犹豫了一瞬,戚玦道:“世子身份贵重,平南不敢不尊……” 还没等戚玦说完,裴熠便又抓住她的手腕就走,不过这次是因为怄气。 裴熠头也不回地走着,分明是十分生气,但抓着他的手却没有捏紧,而是以恰到好处的力度箍着,因此戚玦也不挣扎,便这么被他拉着走。 反正他走得气势汹汹,步子却一点也不快。 或许是花朝节的缘故,涧西镇的夜市很热闹。 不似盛京的夜市恍如白昼,也不及眉郡那般灯火通明,来往的人却不少。 狭窄的街道,二人穿梭在人群里。 天气转暖,裴熠的帔风换成了略薄些的,会随着他的步子轻摇摆着,并脑后高高束起的头发一起,气鼓鼓地摇晃。 不知走了多久,他们在一个无人的廊亭停了下来。 “世子别生气了。”戚玦劝道。 可戚玦这般冷静,于裴熠而言却像是添柴加火,教得他越发委屈和生气,干脆在栏台上坐了下来,手臂架着阑干,杵着下巴看街景,背对戚玦,一言不发。 戚玦便也在廊亭另一边的栏台坐了下来。 “我要喝酒。”他嘟囔着。 戚玦没说话。 他便真的招手叫那街上的酒翁给他打了一壶。 酒一拿到手,便又背对着戚玦,咕嘟咕嘟灌起来。 戚玦这才开口:“世子等下还能走回去吗?” 只见裴熠又灌了口。 戚玦坐不住了,哪有人这么对着瓶子生灌的? 她走上前:“世子?” 裴熠抬头看她:“……” 只见裴熠眼里,半分怒意也无,那双黢黑的眼睛似起了层水雾,就这么乖巧地看着她。 戚玦心道:完蛋了。 “你喝过酒吗?”戚玦问。 却见他认真想了想:“没有……”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 戚玦觉得自己头好痛。 “不知道自己酒量多少,也敢在外头喝酒,你若是个姑娘,现在就丢了。” 裴熠懵然:“阿玦要丢了我?” “没人要丢你,我是说,若你是个姑娘……罢了,我同个醉鬼说这些做什么?” 她拉着裴熠起身,幸亏他没比她高多少,不然还真抓不住。 戚玦声音吃力:“……自己能站住吗?” “能。” 幸好还听得懂人话。 “走了。” “去哪里?” 戚玦叹了口气,环顾四周:“带你找个落脚的地方,你乖一点,懂了吗?” 裴熠点头。 …… 这下轮到裴熠被戚玦牵着走了。 幸好,他还算安静,老老实实跟在她身后。 两个人都找不到回水驿的路,更别说让戚玦带着个神志不清的裴熠了。 于是她就近找间客栈,要了两间房,便把裴熠弄上了楼。 她想把裴熠的帔风解了,裴熠却紧紧捂住:“不能脱……” 不脱就不脱吧。 再坚持要扒,倒显得她像个来劫色的。 戚玦半推半哄地,才把裴熠弄上床,再给他盖好被子。 裴熠也不吭声,就静静看着她的动作。 戚玦终于松了口气,提醒他,道:“你躺好了,哪里都不许去,就在这乖乖睡一觉,好不好?” 裴熠点头。 戚玦很满意,她起身:“我去隔壁了,你自己乖一点。” 裴熠又点了点头,戚玦这才放心回自己房间去。 这客栈本就是随意找的,简陋得很,戚玦连衣裳都不想脱,便草草在床上躺下了。 人还没躺稳,便听得一阵敲门声。 她开门,却见竟是裴熠站在门口,睁着那双黑黢黢的眼睛看她。 “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戚玦说着,便要送他回去。 谁料裴熠个子不大,力气不小,他不愿挪步子,就是戚玦也拖不动。 戚玦这一天也被折腾累了,干脆揣着手靠在门边:“世子殿下,您又要如何?” 这个称呼像是碰到了机关,裴熠一下子有了反应。 还没等戚玦拉他,裴熠便闲庭信步走进了房间,在桌前坐了下来。 戚玦心力交瘁地叹了口气,无奈之下只好关上房门,坐到了他对面。 她倒要看看裴熠还要怎么作她。 “世子殿下大驾光临,不知有何吩咐?” 只见裴熠耷拉着脸,一脸幽怨地盯着她。 他迟钝地眨了眨眼,良久,才嘟嘟囔囔着,道:“……我知道你不理我是因为父亲。” 戚玦心头一跳,登时面色肃然:“……你酒醒了?” 第76章 去他的孑然一身 她伸手在裴熠眼前晃了晃,却见他依旧是两眼迷蒙。 算起来,这是她和裴熠相识的第四年了,一起出生入死过那么多回,她相信裴熠不会伤害她。 但前世的教训太过沉重,她已经死过一次了,不会再天真幼稚地以为,立场不同的人,可以单凭一个不愿,就能不伤及彼此。 默了默,她问:“裴熠,你这次来眉郡,是靖王授意的吗?” 刚问出口她便后悔了,好端端的问这个做什么? 不料,裴熠却缓缓摇了摇头。 又想起什么似的,在身上摸索了一阵,把那个银质官牌放在桌上:“……这个是,我自己要的。” 什么叫……自己要的? 戚玦轻声细语地探问着:“你的意思是,这次来眉郡,是你自请来的,并未告知靖王?” 裴熠的眼睛幽幽转了转,似在思考,片刻后才道:“……嗯。” “那你潜入南齐,靖王知道吗?” 裴熠摇头。 戚玦眼中微动:“为什么?” 裴熠眨了眨眼,没听明白。 “为什么自请来眉郡?不怕皇帝忌惮靖王府吗?”戚玦好像在问他,又像是自言自语。 “大雪封山,战报延误……不能,不能让齐人破城,很多人会死……” 见裴熠认真答她,戚玦不禁轻笑了一声,连她自己都未察觉,自己的眼神不知不觉变得无比柔软。 “原来你还有天下之志?”戚玦笑着。 裴熠重重点了下头,郑重其事道:“享天下之养,受之有愧,不能有负天下……” 戚玦虽是笑着,却心底一酸:曾经她也似这样,觉得自己可以像昭阳公主那般,文韬武略不负江山,心怀天下不负万民。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自从被卷入皇权斗争后,她的处心积虑,都变成了怎么让楚家全身而退,怎么在皇权更迭中活下来。 戚玦此刻倒后悔自己没买壶酒了。 忽然她想到什么,想着反正此刻裴熠神志不清,便趁此机会问问。 “你在南齐是不是受伤了?” “受伤?”裴熠的手肘懒懒支在桌上,点了点头。 果然,她看着那暖炉套子是从衣襟里拿出来的,又被利刃划成那样,人怎么会没事? 红炉雪 第84节 “伤到哪里了?” 只见裴熠歪着头枕在手臂上,另一只手伸着根手指头,伸到戚玦眼前:“这根手指。” 戚玦一噎:“你……” 裴熠反而突然嬉皮笑脸起来,轻哼着笑出声,倒弄得戚玦没脾气了。 她耐着性子问:“还有呢?” 他想了想:“还……扭着脚了,还有……还有……” 他的手指收回去,在胸口面前,几乎是从一侧脖颈下,比划到了另一侧肋下:“……这里。” 裴熠的手在胸前长长比划,每长一寸,戚玦便愈发心惊肉跳一分。 “你……”戚玦后怕着,忍住了去扒他衣襟的冲动:“你怎么不说?” “你身边没带人吗?” 她尚且离不开绿尘,裴熠身边难道就一个随侍都没有? 裴熠摇头:“不能带,他们……都听父亲的。” 与其说是随侍,不如说,是监视。 “你这又是为了什么……”戚玦的声音发涩:“你为什么一定要去南齐?” 闻言,裴熠的两只手臂交叠着枕在头下,他忽然敛起笑意。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吐出四个字:“……辛卯之战。” 戚玦呼吸一滞:“辛卯之战?” 崇阳十六年,辛卯之战,裴熠的外祖,也就是南安侯李家,几乎全部埋骨奇鸣谷,昔日的开国将领,梁国三大氏族之一,一时间满门凋敝。 声名显赫的李氏六子马革裹尸,荣贤皇后自缢而亡,靖王妃李氏难产薨逝。 整个李家只剩下垂垂老矣的南安侯李清如,和一个不良于行的嫡长孙。 辛卯年至今,已经六年了。 当年李家这事离奇,后来阴宣侯府也一直在暗中调查,却终无所获。 所以裴熠一直在调查辛卯之战吗? 他冒死潜入的南齐皇陵,墓主人正是发动辛卯之战的齐国威帝。 “所以你那天晚上会出现在麟台,以及后来你潜入南齐,混入军营,其实,都是为了调查辛卯之战的真相,对吗?” 裴熠恹恹欲睡地眨了眨眼:“……嗯。” 而正是为了调查辛卯之战,裴熠恰好因此发现了南齐陵墓里的鱼符子符。 这也就说明还有人持有母符。 而这个持母符者,是何恭平的指使者,他曾勾结齐威帝,更有可能知道当年辛卯之战短短几日,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李家又因何而亡。 而这个人,现在不仅活着,甚至还在图谋明月符…… 这是她第一次听裴熠说起这些。 戚玦发现自己大概真的对他有误解。 初见时,戚玦只觉得他是个高门精心养出来的小贵公子,后来知晓他幼年丧母,也觉得他虽孤苦,却不失纯粹本性。 却不曾想过,他原来背负良多。 她一时不敢想象,六年前出事的那天,裴熠是怎么过来的。 楚家出事的时候,上辈子她已经二十一,可辛卯年,裴熠才堪堪八岁…… 不光如此,他还要咬牙忍下一切,还要以身犯险地去探查旧案。 哪怕是现在,他也才十六。 十六岁,于耿月夕而言,都还是无忧无虑的年华,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耿丹曦母子三人。 可裴熠……怎么可以苦痛缠身却无半分怨怼? 怎么可以在和她一样经历家破人亡,却还是有一颗赤子之心? 又怎么能……怎么能受了重伤,却一声不吭? 他怎么能啊…… 就像这次他赶来送战报,和援军汇合后,遇到大雪封山,军队迷路,是他带着一批人马探路,这才赶在齐人过江之前守住北岸,也才得以把她从冰河里救上来。 雪中探路,何等凶险?尤其梁国南境一带,多高山丘陵,不管是雪崩、雪洪,还是被困山中粮尽援绝,都是要人性命的。 可这件事,都是她打听后才知道的。 他怎么这样……冒险、受伤、吃苦,总是什么都不说,总似没事人一般。 裴熠已经睡着了,眉头微微皱着,呼吸均匀,孤独得像只流浪的幼犬,安静趴着。 可戚玦只觉得胸口发闷。 …… 次日,天刚亮。 裴熠猛然惊醒。 他坐起身,发现自己正躺在陌生的床上。 而窗边,桌前,斜影轻照在一道人影上。 裴熠下了床,轻手轻脚走过去,只见戚玦竟趴在桌上睡着了。 她睡着时,眉目舒展,少了几分平日的锐芒,显出这张脸本来的娇气妩媚。 勾起的眼角周围,还画着和嘴唇一般殷红的梅花。 裴熠解了帔风,轻柔地盖在她身上。 帔风刚披上,戚玦便醒了。 她睡眼惺忪地支起身子:“裴熠……你醒了?” 裴熠的帔风是热的,她也不客气,拥紧了些,身上一阵暖意。 裴熠在她边上坐下,一双眼睛清亮着:“阿玦方才唤我什么?” “我……”戚玦一愣,叹了口气。 也罢,好像没必要了。 她支开话题:“先前说,你要去确认靖王究竟是不是何恭平的主子,有结果了吗?” 默了默,裴熠否认:“没有,父亲已经不似从前那般信任我了,自那次从眉郡回去后,他便再没有让我做事,我也悄悄找过所有可能的地方,都不曾发现母符。” 戚玦犹豫片刻,还是道:“裴熠,我问你件事。” “阿玦你说。” “你没告诉靖王契书上的内容吧?” 裴熠坦然摇头:“我不曾说过,但在我们回戚府之前,他就已经提前知道了契书的内容。” 心中的猜想被验证,戚玦顿了顿:“契书只有我们和何恭平三个人看过,不是你我,那……” “阿玦还是觉得何恭平是父亲的人。” “是。”戚玦直言不讳。 “我也一直怀疑。”裴熠垂眸:“只不过,若是如此,岂不是说明,他曾勾结过齐威帝?可四海列国最恨齐威帝的只怕就是他了。” 见戚玦一愣,裴熠道:“我外祖父有个养女,就是盛京二才的白萱萱,说来也是我姨母,她被送去南齐和亲,又死于阵前,若非如此,父亲是绝对不会娶我阿娘,更不会有我。” 戚玦知道这件事,崇阳元年,梁烈帝登基,那一年,她作为耿月夕也才出生不久,此事还是她长大些后,从旁人口中听得的。 据说齐威帝听闻白萱萱美名,竟要求和亲,而彼时先帝初登基,百废待兴,根本不可能为此和南齐开战,便只能遣妾一身安社稷。 “或许……是我们知道的太少,焉知这件事没有旁人插手?既然没找到母符,便算不得有证据,咱们就不必庸人自扰了。” 戚玦心里不是滋味。 靖王和白萱萱的这个故事,放在任何地方讲,都是可歌可泣可悲可叹,但由裴熠说出来,便让人心里堵得慌。 恍若他就是才子佳人生离死别的话本子最后,那意犹未尽结局中,无关紧要的赘续和陪衬。 戚玦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她笼着裴熠的帔风,轻声一笑:“你昨晚无论如何不愿解帔风,怎么此刻又肯了?” 不成想,裴熠的只是微笑着回应了她,神色却并未因此而有分毫轻松,顿了顿,他道:“其实,我不怕冷。” “不怕冷?” 裴熠点头:“盛京人都知道我小时候落下病根,格外畏寒,即便是盛夏也要多穿一件帔风。” 这件事戚玦知道。 辛卯年隆冬,靖王先妃难产,小世子拿着拜帖去宫门前求荣贤皇后派遣太医,但彼时荣贤皇后已经自缢,宫门紧闭,无一人为他放行。 那场雪,雪深及膝,堪堪八岁的裴熠又冒着风雪回府,去见靖王先妃最后一面,而后晕倒在大雪里,自此便大病一场,身子孱弱。 “我虽生了场病,但其实并没有那么严重,让我时时穿着帔风,是父亲的意思。” “靖王?” 话题又绕了回来。 “嗯,让人看不到我的身形,我不穿帔风的时候便不易被认出,这般行事起来,更方便。” 裴熠说着,表情却和平时无异,似乎千钧之痛在他嘴里都能轻描淡写着一笔带过。 她知道裴熠从小便因为八字不祥被送去外头养,如今想来,什么八字不祥? 不过是靖王想要一把好用的刀,而潜心把他培养成一个替自己出生入死的暗影,一个不会轻易背叛他的死士。 总之……从未将他当做一个人。 戚玦在想,如果当时她早一点认识裴熠就好了。 “可你现在被我看到了。”戚玦道。 裴熠却笑了笑:“阿玦都已经知道了,便没什么好瞒着了。” 红炉雪 第85节 戚玦一惊:“你昨晚酒就醒了?” “没有没有……”裴熠赶紧否认:“只是说过的话还依稀记得。” 戚玦尽可能不让心里的酸楚形于色,她道:“你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他反问戚玦。 “你这般隐秘的事情都告诉我了。” “可你又不会害我。” 裴熠束着的头发,有几缕总是翘着,因为晨起,愈发叛逆地翻卷着。 他顶着这头发,懒懒地支着身子坐在桌前,看着乖巧得很。 戚玦心中发涩:“我不阻你,但你绝对不能像这样,再轻易让人知道你这些事,很危险。” “没有其他人知道。”裴熠认真道:“阿玦你放心吧,我孑然一身,如果能查明当年的真相最好,如果死了,也只是去见阿娘,我不怕的。” 孑然一身……这话让人听了难受,也够残忍。 戚玦沉默着,手指在桌下摩挲着帔风。 良久,她才抬头,看着裴熠:“关于辛卯之战,我想和你一起查。” 裴熠的眼睛蓦地一闪,有些不可思议:“阿玦……为何?” “因为楚家。”戚玦道:“当初从李家到楚家,三大氏族短短几年内一下子覆灭了两个,且都是在奇鸣谷战场,我总觉得,这其中必然有某种联系。” 裴熠的疑惑愈加深:“楚家?” 戚玦点头:“你知道耿月夕吗?” 她当然不会把借尸还魂这种事情说出来,这种事情玄之又玄,根本不会有人相信。 裴熠虽是不解,但还是点头。 戚玦道:“她多年前来过眉郡,一些机缘巧合,她救过我,我想替她查明一些身后事。” 裴熠愣了半晌:“人人都知晓楚氏是因皇位之争而生祸,阿玦以为其中有疑吗?” “对。”戚玦答。 当初她们和裴臻本不必闹到那个地步的,她疑心,有人从中作梗。 “好。”片刻后,裴熠的声音认真而坚定:“我们一起。” 戚玦问:“你不觉得她死于党争,其实并不无辜吗?” 裴熠只是看着她,道:“阴宣侯楚氏,百年来从不插手皇位更替,我想,也许有别的隐情,如今既然你也这么以为,那我们就一起查,更何况,她还是你的恩人。” 戚玦不禁一笑:“你见过她吗?” 裴熠摇头:“听旁人说的,阴宣侯的外孙女,宫中侍读,性骁勇,颇有昭阳公主当年风范。” 听着裴熠的评价,耿月夕本人心中稍舒,她平生最仰慕的便是昭阳公主那般女子,能在旁人口中听到她“有昭阳公主之风”,何等殊荣。 不过,如今裴臻即位,梁国上下谁敢用昭阳公主作比当今圣上的政敌?他又是听谁说的? 她道:“可史官记载她为人狠厉,空负皇恩,乱臣贼子耳。” “这谁能知道?史书记载罢了。”裴熠道:“谁登基了自然就向着谁。” 戚玦看着他,眯了眯眼,叹道:“你这话可有够忤逆。” 裴熠却托腮笑道:“你又不会同旁人说,阿玦说过,我是你自己人。” 戚玦一愣:“我何时说过?” 裴熠却道:“阿玦想耍赖不成?七夕夜,你同戚珑二表姐说的,我是自己人。” 是啊,自己人。 戚玦这么想着,心里舒服了不少。 孑然一身? 去他的孑然一身。 …… 次日他们回到水驿的时候,才知道众人已经找了他们一夜。 戚玦只能解释是在外迷了路,只能随意找了个客栈歇脚 绿尘见戚玦和裴熠又似往日热络,她得意道:“我就说你定是忍不住的。” 戚玦撇嘴:“那也不是你说的一个月。” 裴熠好奇:“什么?” “没什么。”戚玦道。 第77章 不见旧时谙 他们到盛京的时候已经盛夏。 在京郊的码头换了马车,他们终于得以进京。 戚玦撩开车帘,熟悉的灰尘味儿扑面而来。 只见马车走在南街上,满目朱楼林立,熙熙攘攘。 “哇!” 戚玫伸着脑袋,和她挤到一个窗子,连日的舟车劳顿一扫而空,分明方才还在晕船的人,一下子便提起了精神。 “五姐,盛京好美啊!” “入夜后更美。”戚玦道。 等到入夜后,才知道什么叫灯火辉煌,明如白昼,就连星星都被衬得黯淡了。 盛京和她记忆里别无二致,似乎不管什么天翻地覆,都改变不了这座皇城的繁华。 …… 他们的住处在西市文宁坊,匾额上写着“忠勇侯府”四个大字。 盛京之地,寸土寸金,宅邸不似眉郡戚府广阔。 几间院子挨得很近,约摸是戚瑶和戚玫打一架,全家都会知道的程度。 不过胜在屋子小而精致,内里家什一应俱全。 幸而他们带的人也不多,倒勉强住得下。 她们刚落脚,靖王妃便接到消息赶来,姐妹二人关起门来抱头哭去了。 裴熠也该进宫面圣了。 戚玫见闲来无事,便央着要戚玦带她去街市上逛逛。 …… 初到盛京,戚玫看什么都是有趣的。 东西买了一路,绿尘便也大大小小拎了一堆。 “你走慢些,别再自己走丢了。”戚玦提醒着。 盛京对戚玫来说人生地不熟,若是走散了,不知得有多麻烦。 不仅如此,这满大街的,谁知道哪个是皇亲贵戚,哪个是权贵家眷,若是冲撞了,也是戚玫遭罪。 戚玫正捧着一小团用片荷叶盛着的酥酪,边走边吃着。 盛京储冰多,夏日里冰饮子、酥酪什么的,竟比眉郡还要便宜些。 听戚玦说话,她回头:“知道了!” 忽然,她肩膀被人撞了一下,她哎呀一声,酥酪应声落地。 还没等她发火,原本街道上的人便都不约而同往路边靠去,险些把她撞倒。 戚玦追上去,把她拉到身边,顺着人群走到路边。 只听有人问:“什么事啊?” 另一人答:“似乎是送葬的。” 又一人问:“谁家的?好大阵仗。” 有个知道的便顺着搭上话:“还不就是永昌伯陶家。” “不对啊,陶家几天前还在办喜事。” 那人道:“正是了,那陶家新妇进门当晚,陶二公子便死了!” 说话间,那送葬的队伍已缓缓走到他们面前。 白幡飘飘,纸钱飞扬,锣鼓和唢呐声里混着哭声,尖锐刺耳。 戚玫拉着戚玦往后躲了躲。 “那陶家夫人是继室,守寡多年,大公子是元配夫人所生,她就二公子这么一个独苗,还被克死了……真是可怜。” 那人却啧啧摇头:“这可未必,那陶二公子本就是个半死不活的痨鬼,原本一直瞒着,直到前两年,骗着娶了个好人家的姑娘,新婚没几日,新妇发现他身患恶疾,竟一气之下投湖自尽……后来陶二公子的身子便每况愈下,如今娶的这个,也是为着冲喜来的。” “这么说,如今这位新妇真是可怜呐,好好的姑娘家被祸害成这样。” 那人又摇头,道:“非也非也!这位也不是什么好姑娘,说是人尽可夫也不为过!早在出嫁前,便不知道游离于多少男人的床笫之间,依我看,这就叫恶人自有恶人磨!只是白白辱没了阴宣侯之名。” “什么意思?”戚玦闻言,一把抓住那人:“和阴宣侯什么关系!” 那人正说得兴致勃勃,撇开戚玦的手,他道:“这位姑娘不知道吧?这陶家新妇,正是当年阴宣侯的外孙女,殿中监之女,当今耿淑妃的妹妹,叫耿月盈。你说说,一个将门之后怎么能做出此等不入流之事?我若是殿中监,就该把她沉塘,清理门户……啊哎哎哎!你怎么还打人啊!” 戚玦只觉得脑袋嗡鸣,如果不是被绿尘拉着,她真的能当场打死这个嚼舌根的。 戚玦拨开人群,看到了那浩浩荡荡的队伍中,站在棺材前面,有个捧着牌位的瘦小女子。 她推搡着人群往前挤,直到能看清那女子的正面。 红炉雪 第86节 只是一瞬间,戚玦的心狠狠一颤…… 她还活着!怎么会……月盈还活着! 一时之间,戚玦心中悲喜难辨。 她没想到耿月夕竟还有亲人活在世上。 可是……可是那个从小没受过委屈的娇娇女儿,怎么会被折磨成这样? 似乎是察觉到了戚玦的眼神,一直低垂着视线的耿月盈缓缓抬头,朝她这里看来。 耿月盈的模样和耿月夕有三分相似,却是格外的娇柔婉约。 三年不见,她的模样长开了,和耿月夕想的一样,耿月盈长大后,果真美得整个盛京都无几人能相匹。 她悬着泪的眼睛槁木一般,却在和戚玦对视上的一瞬,闪过一丝疑惑,嘴唇微动,似乎有什么话要问。 但她踟蹰的脚步却并没有机会多作停留。 被送葬的队伍推着前进了几步后,她收回视线,继续向前走着。 …… 戚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忠勇侯府的。 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会这样? 她的月盈,娇养着长大,从没让她进玉台书院,也不曾同她提及半句朝堂之事。 月盈本该在她的呵护下,成为这世间最无忧无虑的女儿。 可这三年月盈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她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戚玦不敢细想。 她只恨自己,若是早一点知道月盈的还活着的消息,她论如何也会回到盛京。 哪怕只是早几日到盛京,几日也好,她就算豁出命也不会让月盈被嫁出去冲喜! 戚玦提笔,飞速写下耿月盈的名字,想了想,又补上几个。 她起身唤道:“绿尘!” 绿尘闻声而来。 戚玦把纸条交给她:“今晚去找玄狐,让他查清楚这几人近三年的所有事,明日告诉我。” …… 次日。 清心居茶楼,戚玦让绿尘在外看守。 她没想到来见她的人居然是玄狐主。 他倒也不见外,进了戚玦的茶室便毫不客气坐了下来,给自己斟茶一壶。 “戚老板又来光顾在下的生意了,多谢多谢。” 戚玦没心情和他闲话家常,开门见山道:“查得如何了?” 他点头:“老板想先听谁的?” “先说耿月盈。”戚玦道。 昨天那些人的话让她心里不安,但她一个字也不会信。 她想听听她不在的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说到这位耿月盈,在盛京权贵里,倒是个有意思的人物。” 戚玦道:“何以见得?” 玄狐打了个哈欠,道:“她是殿中监耿祈安的嫡女,淑妃耿丹曦同父异母的幼妹,先阴宣侯的外孙女……” “这些我都知道,你只说她这三年都发生了什么便罢。”戚玦打断道。 玄狐却摇摇头:“话不能这么说,我要说她的人脉关系,恰恰和她这几年的经历息息相关。” 说着,他拿出本册子,递给戚玦:“喏,自己看。” 戚玦皱着眉,打开那册子,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几十个男子名字,后面还跟着官职、品级、身份、年纪等信息。 “这是……” “和耿月盈有关系的人。”玄狐道。 见戚玦抬头看他的眼神,满目错愕与不解。 玄狐道:“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戚玦眸中一颤,却仍是不敢相信:“说清楚!” 玄狐叹了口气:“自从阴宣侯府败落,耿月盈没了倚仗后,为保全性命,便一直周旋于世家高门子弟之间,至于这周旋的法子,一个貌美的小姑娘,左不过是委身于人,换得庇护。” 戚玦的心口似被狠狠剜了一刀,她的手肘撑着桌面,身子却是因为疼痛,不由自主地弓着。 “你不要紧吧?” 她额上的青筋跳动着,声音也变得有些嘶哑:“......接着说。” 玄狐顿了顿:“崇阳二十年,也就是承佑元年,楚家败走,被冯家围剿,几乎全军覆没,她被俘后,是如今的这位耿淑妃下令,把她丢给军伍随意处置……这处置之法,也不必我说了吧。” 戚玦的手指狠狠攥着,似要将耿丹曦撕了一般。 玄狐的面色忽然凝重:“但你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吗?” “说!” “她杀了那几个侮辱她的士兵——活生生咬断了他们的喉管。” 戚玦错愕着,嘴张了张,无言。 “不仅如此,后来耿淑妃的生母田氏,见状想让人勒死她,却被耿月盈反手杀了。” 戚玦哑着声:“......她凭一己之力杀了这许多人?” 她从前虽也教过月盈一些招式,但她年纪小,也只是零零碎碎学了几招,寻常防身尚可,以一敌众却是远远不够。 “这倒不是。”玄狐道:“有人帮忙。” “谁?” “耿澶。” “耿澶?”戚玦的眼神变得无比震惊。 玄狐点头:“想不到吧,耿澶居然帮耿月盈杀了自己的生母,而且彼时他才堪堪十二岁,真是个怪胎,不过耿淑妃并不知此事,否则,只怕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耿月盈活到如今。” 戚玦有些发愣,忽然,她瞥见名单上的一个名字,她指着:“这上面为什么还有裴臻!” “我们小声点,小心隔墙有耳。” 玄狐清了清嗓子,道:“这正是我要说的,她杀了田氏,耿淑妃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但耿月盈单靠讨好那些世家公子还是远远不够的,只有皇帝情妇的这个身份,才能最好保护她。” 戚玦怒到了极点,连呼吸也颤抖起来:“......裴臻他很缺嫔妃吗!干脆阉了算了!” 玄狐倒吸一口凉气:“姑奶奶,你小点声!你不想活不要紧,可我还没想死啊!” 玄狐给戚玦倒了杯茶:“总之,后来陶家找人算了八字,需要一位新妇冲喜,耿祈安想要结交陶家,便做个顺水人情,把耿月盈嫁过去了,新婚当晚,她便把陶二公子捂死了,也幸亏是皇上的这层关系在,陶家人有所畏惧,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咽,硬生生忍下这窝囊气,他们这才没敢对她如何。” 她拿着水杯的手止不住颤抖,送到嘴边,强吞下几口,妄图按捺下脸上的崩溃与恨意,但一双眼睛却无法控制地,似沁着血一般通红。 “还有吗?”戚玦问。 “说完了。”玄狐道:“接下来便是你问的姚太傅夫妇,他们也不大好,要现在听吗?” “说吧。” 玄狐默了默,道:“今上登基后,追封姚舒然为贞宜皇后,姚太傅加封承恩公,只是,于老来得女的姚家夫妇而言,终是不能纾解,两年前,姚太傅被发现在睡梦中辞世了,太医奉旨验看,发现姚太傅已心衰力竭。同日,姚夫人悬梁自尽,追随姚太傅而去了。” 见戚玦只默不作声发着愣,玄狐续道:“皇帝闻讯,赐姚家夫妇配享太庙,葬入皇陵,以伴贞宜皇后。” 戚玦没有说话,只看着檐下盘桓的飞燕。 初归故里的时候,戚玦觉得恰似寻常。 似乎当年那场动荡,没有改变这座城一分一毫。 但对有些人来说,却是地覆天翻。 她啊,就是这归巢燕,只不过,眼前这被焚烧后年复一年生生不息的春草,看似繁华不变,却再非旧时景。 盛京的街道上,车水马龙。 戚玦魂不守舍地走着。 绿尘小心翼翼问:“姑娘,你怎么了?” “没怎么。” 戚玦的语气平静无波,但袖子下的手却死死攥着。 其他人可以往后稍稍,但耿丹曦和耿祈安,必须死! 第78章 阿冬 忠勇侯府。 戚玦翻看着戚府的账簿,如今虽是由戚玉瑄打理,但她身为一家之主,自是有权过问。 眉郡是戚家人的故里,从梁国开国起,便一直守在南境,怎么说也是百年大族,显赫一方,不说财力雄厚,但到底还是有不少产业在的,加之戚玉珩封侯,食邑赏赐丰厚,仔细清算后,她发现戚家比她想象的要宽裕许多。 只是眉郡那边的田庄虽也有人打理,但山高路远的,收成也终归不好取用,也是时候在盛京置办些产业,以备不时之需了。 小塘推门进来,道:“姑娘,我打听了,那永昌伯陶家,还真有要出售的产业。” “喜事丧事连办,所耗钱财颇多,自然免不了要卖些产业来填亏空。”戚玦道。 …… 红炉雪 第87节 于是次日,戚玦便专程去瞧了那处田庄。 打理家事的盛京姑娘数不胜数,戚玦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前来,自然也不足为奇。 那管事婆子讨好地给戚玦看着庄子的收成,戚玦却翻到了庄上仆从名册的那一页。 “这庄上的人也跟着庄子一并卖吗?”戚玦问。 婆子陪着笑:“这是自然,不若换了批人,打理起来也只怕生疏,所以都是连庄带人一并买卖的。” 戚玦点头,道:“那便麻烦妈妈,把人都叫来看看,若是没什么问题,今日我便能付定金。” 那婆子答应着,不一会儿功夫,便把人都喊了过来,粗略数了数,也就三十几号人,庄子倒是不大。 戚玦一眼就注意到了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戚玦指了他,道:“让我瞧瞧。” 婆子搡了她一把:“阿冬,快去!” 他便唯唯诺诺低着头,走到戚玦面前。 戚玦打量着阿冬,道:“把头抬起来。” 这孩子生得倒是清秀,只是格外瘦小。 这时候,戚玦注意到他手上有一串木制的佛珠,看着又脏又破,想来也有些年头了。 见戚玦一直看他,管事婆子道:“这庄子还不在陶家名下的时候,阿冬就已经在这了,他是打小就被卖进来的,别看他年纪小,干活却是勤快,如今才十五岁,还能用好些年呢!” 戚玦倏然一笑:“这庄子,我要了。” 那婆子便要取纸墨来和戚玦签字据。 小塘却小声道:“姑娘,我瞧着这田庄地薄,收成也不大好,实在是不大划算。” 戚玦却笑着:“买卖产业,自然是把收成差的先卖了,好的哪轮得上我们?放心吧,自有大用处。” 趁无人注意到,戚玦喊来了那个叫阿冬的孩子。 他似乎格外胆小,总是低着头沉默不语。 戚玦看着他的佛珠,问:“阿冬,能把这东西给我看看吗?” 他愣愣地,也不敢直视戚玦:“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恐污了贵人的手。” “我便看看,不拿走。” 戚玦这么说了,那阿冬才肯给戚玦看看。 只见那佛珠灰暗,磨损严重,但戚玦却看出了,这是未经打磨的奇楠木。 奇楠木是沉香木中的极品,便是一串一般大小的金珠子也未必比得上这串佛珠值钱。 只是不识货的人眼里,也不过是一串木珠子,怕是拿来添柴都不配。 “这佛珠对你很重要吗?”戚玦问他。 阿冬点头:“是一出生就戴在身上的,兴许和我的生身父母有关。” 戚玦却忽然道:“我不要你的珠串,但我想买下一颗,可以吗?” 阿冬抬起头,不解地看着戚玦。 “可这不过是个木珠串,本就不值钱,一颗就更不知该如何卖了……贵人若是要,我送给贵人一颗便是。” 说着他便解开绳子,真取下了一颗给她。 戚玦自不会白要,便也给了他十两银子作为交换。 …… 锦绣宫。 耿丹曦正倚在贵妃榻上。 太医小心翼翼道:“娘娘与陛下正值盛年,皇嗣不过是早晚之事,娘娘不必着急。” 待宫女送走了太医,耿丹曦才怒不可遏地将面前的杯盏掀翻在地。 宫女们齐齐跪下,大气不敢出。 一个女官上前,重新倒上一盏茶:“娘娘不喜欢的孩子,决计是生不下来的,娘娘又何必担心?” 耿丹曦看了眼她,叹了口气,恨恨道:“方汲,你不懂,自眉郡回来以后,陛下对我便大不如从前了,秦贵嫔那胎是怎么没的,他已经察觉,若是这时候再有嫔妃有孕,我又怎么好下手?!” 那方汲抬眼示意一旁的宫女,宫女们便捧着几叠衣料,奉送到耿丹曦面前。 “娘娘何必多心?无论如何,这最好的衣料子还不都是只往锦绣宫里送?不如让下官亲自为娘娘裁衣,让娘娘在几日后的庆功宴上大展风采,不愁留不住陛下,更不必担心皇嗣之事了。” 耿丹曦却道:“你又何必哄我开心?我如今的吃穿用度,是因为有我父亲这个总管皇室衣食住行的殿中监,还有方尚服你,但论起恩宠,如今风头正盛的是晏昭仪那贱人,若非她出身低,这位份只怕早早就越过我去了。” 方汲立马跪道:“下官是娘娘一手提携才有的今日,自然要好好孝顺娘娘。娘娘既知晏昭仪受出身所累,又何必担心?娘娘有耿大人,过几年耿小公子再入仕,这宫中第一人的位置,便是谁也不能取代了。” 闻言,耿丹曦冷哼,眼神骤然狠辣:“说到这我就来气,当年若不是耿月夕母女逼我在雨中连跪七天七夜,跪伤了身子,才致如今入宫三年仍未有孕!偏生耿澶那没良心的,一心向着耿月盈那小贱人,有时候我真怀疑他是不是生下来的时候抱错了,白白养大了这么个狼崽子,指望他?倒不如指望我自己早点生个皇子才是正经。” 方汲道:“耿小公子年纪尚小,过几年懂事了,定会明白娘娘的苦心。” 正此时,有宫女来报:“娘娘,耿小公子来了。” 耿丹曦叹了口气,道:“传。” 耿澶走上殿来,只见他的相貌不似耿丹曦艳丽,眉眼透着冷峻,虽才十多岁的年纪,神态却略显老成。 他规规矩矩行礼,但和耿丹曦之间却格外疏离。 “不知阿姐传我前来所为何事?” 耿澶这不咸不淡的样子让耿丹曦分外恼火,她忍着不悦,吩咐道:“赐座。” 待耿澶在宫女搬来的凳子上落座后,耿丹曦才道:“没事就不能进宫看看你姐姐?” 耿澶却不为所动:“明日先生还要考我功课,阿姐若是没什么事,我就先告退了。” “你在本宫这就一下都坐不住么?平日跟在耿月盈身后,怎不见想起你的功课了?”耿丹曦阴着脸。 耿澶不语。 耿丹曦抬眼示意方汲,方汲便从身边的宫女手中接过一摞布匹,送到耿澶面前。 “走的时候把这些料子带上,我看你身上穿的也是去年的花样了,给自己做几身衣裳,别什么好东西都紧着耿月盈。” 耿澶顿了顿,由身边随侍的小厮接过:“多谢阿姐。” 耿丹曦看着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抱怨道:“也不知造了什么孽,不过在别人那里养了八年,便真成了别人的儿子,连谁是自己的至亲都分不清了。” 一听此言,耿澶便敷衍着拜了拜:“娘娘万安,我先告退了。” 说罢,便转身离去。 气得耿丹曦反手又掀了一桌杯盏。 …… 十日后,皇宫,庆功夜宴。 这场庆功宴是为了庆祝去年冬天北梁击败南齐,只不过,庆功的对象并非马革裹尸的戚卓,而是之后带着援军前来,平定南境局势的厉阳侯冯家。 但戚家人却在宾客名单内。 夜色降临,华灯初上,整个皇宫灯火辉煌。 袨服华妆,宝马雕车,一片笙箫,琉璃光射,明灯如昼,好不热闹。 戚玦进宫,绿尘是肯定要一起来的,又想着小塘和琉翠两个丫头也是头一遭来盛京,便把她们一起带来了。 此刻三个丫头都小心翼翼地张望着,新奇不已。 戚玫叹了口气:“难怪从前宁婉娴进过宫都值得那般炫耀,如此热闹,我若是在眉郡,只怕这辈子都见不到。” 虽是这么说,人却恹恹的。 不光戚玫,这场庆功宴对戚家人来说,多少都有些残忍,更提不起兴致。 戚玦和顾新眉依制,穿了繁琐的命妇礼服,一向不安分的戚玉珩也不得不穿上侯爵袍服,显得格外别扭。 戚玫抱怨道:“来参加宴会还要穿得这般沉甸甸,还怎么玩?” 戚玦却提醒她:“这可是宫宴,不是玩乐的,你也小心些,说话别似在眉郡那般随意。” “知道了。”戚玫噘着嘴答应道。 戚家人在内侍的引入下,顺着长街走。 正碰上靖王夫妇,便一同朝设宴的青鸾殿走去。 顾新眉和靖王妃并肩而行,身旁裴满儿已经五六岁,到了能自己走的年纪,乖巧地由婆子牵着走。 靖王虽仍似从前一般,一副温文尔雅做派,戚玦心中却无比厌恶,只兀自放慢了脚步,遥遥跟在戚家人身后。 “阿玦。” 忽然,一声低低的轻唤,戚玦才注意到,裴熠已毫无察觉地出现在自己身侧,和她并行着,侧首对她眨了眨眼。 他走路还真是没声儿的。 裴熠的打扮也不似平时,他穿了织三章青衣,并织四章纁裳,身前围着织四章纁色蔽膝,并素表朱里大带,身戴玉佩及大绶。 这是亲王世子的礼服,只是有违礼制的是,他在礼服外头还罩了件玄色帔风。 戚玦不禁眼前一亮,心里暗暗想着:年纪比戚玉珩大不了几岁,但论气度不知要比他强多少,这身衣裳穿在身上,半点不觉得累赘,反倒是衬得格外矜贵。 “我外祖父来盛京了。”裴熠小声道。 “南安侯?”戚玦有些讶异。 南安侯李清如,在辛卯之战后就带着李家独孙回宁州老家的那位。 话说南安侯深居简出,就连耿月夕从前都没见过他几回。 “你去见他了么?”戚玦问。 “尚未,不过他今日也来赴宴了,待会儿宴会上自能见着。” 裴熠的血亲,无非就是裴家人和李家人,亲爹是靠不住了,亲人里便也只剩下这位多年不见的外祖,裴熠的心情似乎也因此显得格外好。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青鸾殿。 这般宴会,自是极尽奢华,偌大的青鸾殿,从殿内到殿外,席座便有数百。 红炉雪 第88节 席坐次序按官职品级排列,戚家好歹位列侯爵,位置自然被安排在了殿内。 裴熠先去了男宾席,走前还对戚玦悄悄道:“等下我带阿玦去御花园玩吧。” 戚玦上辈子就是在宫里长大的,御花园的一草一木对她而言都了如指掌。 不过她也不想弗了裴熠的兴致,便也点头答应了。 宴会尚未开始,众宾便各自交谈应酬。 戚家初来乍到,除了靖王妃,在盛京便没有什么称得上熟识的人。 偶尔有几个来打招呼的夫人小姐,顾新眉好歹也是在盛京生活过十几年的,应对起来尚称得上游刃有余。 她带着戚家几个姑娘游走于众女眷之间。 戚玉瑄本就端丽,一举一动更是稳重非常,一番下来,倒也颇得众夫人赞许。 戚珞性子活泼,也认识了不少能说得上话的姑娘。 戚玦的视线却在搜寻着耿月盈的身影。 今日这样的场合,陶家人应当也会来才对。 正想着,忽见裴臻身边的内侍应公公朝这边走来,不偏不倚走到戚玦面前。 还在说着话的几位夫人小姐都止住了话头,只见应公公道:“平南县主,陛下有请。” “五姐?”戚玫有些诧异地看着戚玦。 绿尘见状,道:“姑娘,我陪你去吧。” 应公公却道:“陛下旨意,请县主独自前去。” “臣女遵旨。”戚玦道。 她朝绿尘和戚玫微微一笑,道:“陛下传召,多半只是挂心父亲的事,我去去就回。” 在女眷们各异的目光中,戚玦跟着应公公,朝长乐宫的方向走去。 裴熠遥见这一幕,面上怡然的笑意倏然收敛,悄声跟了过去。 …… 长乐宫乃帝王寝居,戚玦被带到外殿。 此处和青鸾殿恍惚两个世界,偌大的殿中只点了几盏烛火。 待应公公退下后,只留戚玦孤身一人。 漏刻的水滴答滴答想着,在戚玦心里化作不安。 约摸一盏茶的功夫,殿中才回响起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只见裴臻身穿今日宴会的冕服,缓缓从殿后走来,在殿中主位坐下。 戚玦盈盈而拜:“臣女平南县主戚玦,叩见陛下。” 片刻后,裴臻才道:“平身。” “谢陛下。” 戚玦起身,发冠上银翟口中衔的结珠串轻垂,晃动着,缓缓归于平静。 戚玦视线低垂,但却可以明显感受到裴臻的视线,正锋利地审视着她,她只觉难以言喻地压抑。 许久,裴臻才冷笑一声,冷不防和漏刻的声音交织着,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漾开。 “你们戚家真是没人了,否则戚卓怎么会把明月符交给你这么个丫头?” 戚玦只觉呼吸陡然一窒。 第79章 赌命局 她很快平复心绪,口吻平静道:“陛下此言,臣女不解。” 裴臻却踱着步,冷不防道:“戚卓是朕杀的。” 戚玦袖子下得手倏然收紧。 “还装吗?”裴臻的语气里带了些戏谑。 戚玦此刻心如擂鼓,她知晓自己此刻说错任何一句话,都会断送包括自己在内,所有戚家人的性命。 裴臻杀戚卓,把他们千里迢迢弄到盛京来,以及今夜召她前来对峙,目的怕是只有一个:明月符。 他料想戚家没了戚卓,剩下的这些妇孺便会阵脚大乱,而在他的威慑之下轻而易举交出明月符。 裴臻如此心急,无非是因为,这东西落到任何一个他的对手手中,都会极大撼动他的龙椅。 可对于戚家呢? 如果是少年时的裴臻,或许会在她交出明月符后,放他们一条生路,但裴臻早已性情大变,如今他能这般杀了戚卓,就一样可以为保万无一失,而要了他们的命。 所以,绝对不能交出明月符。 眼下她必须赌上一赌,赌她对裴臻的了解,赌裴臻的危机有多迫在眉睫。 “陛下想要如何?” 戚玦声音清冽,甚至带着淡淡的笑意。 “交出明月符。”裴臻冷声道。 不想,戚玦却是抬头抬头直视着他:“然后呢?杀了臣女全家灭口么?” 裴臻一滞,而后警告道:“你没得选。” 戚玦却是气定神闲:“陛下,臣女知道,在您绝对的皇权面前,所有伎俩都不过是困兽之斗,可既然横竖是个死,臣女虽无逃脱之法,却也有法子让自己多活几天。” 裴臻冷笑:“你是何意?” 戚玦忽然笑了:“臣女早知有今日,所以,早就安排好了后路——只要臣女死在陛下手里,明月符所在之处就一定会暴露。” 裴臻周身的气息骤冷,他缓步走下台阶,走到戚玦面前,居高临下看着她。 忽然,他的手卡住了戚玦的脖子。 突如其来的窒息感让戚玦的脸涨红了,但盯着裴臻的眼神却不见丝毫畏惧。 “收起你的把戏,戚玦,不把东西交出来,朕会让你比死了还痛苦千百万倍!” 戚玦的喉咙断断续续地挤出声音:“……我不过一条贱命而已,若能和陛下同归于尽……倒对得起我爹在天之灵,临死了还能拉个皇帝垫背!” 裴臻突然松手,戚玦猝不及防跌坐在地。 “你真以为朕不敢杀你?” 戚玦调整呼吸,兀自整了整领子:“陛下敢,但却不会。” 她站起身来,笃定地看着裴臻:“陛下不会放过这么一个好不容易得来的线索,若是臣女死了,陛下不仅再难寻得明月符踪迹,而且,明月符的线索也会被送到陛下忌惮的人手里,比如——” 在裴臻利刃般审视的目光中,戚玦轻声道:“比如越王,再比如,靖王。” 裴臻眸色一暗:“越王谋反,但靖王效忠朝廷多年,污蔑皇室宗亲,可是死罪。” 戚玦目不转睛看着他:“是不是污蔑,陛下心里比我清楚,现在只看陛下愿不愿意拿自己的江山和性命,和我这个草芥妇人赌了。” 戚玦的嘴角扬起:“臣女横竖死路一条,陛下若是敢赌,于臣女而言,无本万利。” 不是是不是气极了,裴臻竟笑出声来,他走上台阶,便在阶上坐了下来。 审视的目光游移在戚玦身上。 “好,戚玦,你很好。”裴臻近乎咬牙切齿着。 “谢陛下夸奖。”戚玦道:“陛下放心,只要臣女活着,明月符就绝不会落入任何人手中,毕竟明月符现世之日,就是我戚家人送命之时,臣女知晓轻重。” 裴臻就这么坐在台阶上,默默良久。 “走吧。”裴臻的声音再一次打破寂静:“宴会要开始了,平南县主,请回吧。” “臣女告退。” 戚玦拜了拜,退出长乐宫。 从长乐宫走出来的时候,戚玦的手都在抖,背后早已经被汗濡湿,甚至不敢去摸胸口那枚玉玦。 如果裴臻知道她把明月符就这么戴在身上,定然要把她抓回去活剐了。 戚玦挺直了背脊,尽可能神色如常地回到青鸾殿。 只是顺着长廊刚走几步,便忽听一声:“阿玦!” 戚玦先是一惊,但看清来者是裴熠后,悬着的心倏然放松下来。 她双腿发软,抓住了裴熠的手臂:“让我扶一会儿……” “怎么了?进去这么许久。”裴熠问道。 戚玦的手搭在裴熠的手臂上,二人在宫道上并肩走着。 她沉默着,关于明月符的事,她实在没胆量告诉任何人。 “皇上莫不是……也为了大周皇陵?” “嗯。”戚玦没有否认。 她道:“他已经知道明月符的存在了。我都不知道他是何时知晓契书内容的,又是何时笃定了明月符和戚家有关……你说,是因为玄狐吗?” 那天晚上除了何恭平,山上便只有一个玄狐。 裴熠一愣:“阿玦以为玄狐在替皇上办事?可玄狐还没来得及看到契书,就已经被焚烧殆尽。” 戚玦皱眉:“难不成还能是何恭平?何恭平是皇上的人?那岂不是说明在皇上还是慎王时,就已经和齐威帝勾搭成奸了?不可能啊……” 那时候先帝尚未赐婚,裴臻是毫无疑问的皇位继承人,根本没必要做这种通敌叛国的事情。 片刻沉思后,裴熠忽道:“阿玦,我一直有个猜测,只是不大确定,不曾和你说。” 戚玦看他:“猜测?” “嗯。” 红炉雪 第89节 裴熠小声道:“姜浩卸任关津军统领,由冯家接管,可冯家还没来得及赴任,姜兴就回京了,这本就不合理,而后援军久久未到,一则因为大雪封山,二则,是战报被人刻意延迟了,我怀疑……” “你怀疑陛下为了彻底掌控南境,而故意在两位将领交接期间,留下那么长一段时间空隙,目的是为了利用这场仗杀了我爹?”戚玦补充道。 裴熠迟疑着:“会不会是皇上以为戚家手中也有明月符的线索,担心自己不好掌控戚姨父,担心他会将线索透露给旁人,所以要灭口,顺便试图从阿玦你身上逼问出线索?只是这听起来太过荒诞,这场恶战险些害死南境那么多黎庶。” 戚玦有些意外,裴熠虽不知戚氏就是梅氏,但猜的倒是大差不差。 “的确,君若杀臣,根本无需如此迂回。”忽而,戚玦灵光一闪:“但若是有两拨人呢?” “阿玦的意思是?” “最开始,皇上或许确实是故意在姜家和冯家交接的过程中留下这么长的时间,以顺理成章害死我爹,并且计划在我爹死后不久,援军就会及时赶到,不会对梁国带来太大损失,但是……” 戚玦顿了顿:“后来又有另一只手从中作梗,延迟战报,并将我爹的死讯告知南齐,这个人——极有可能就是之前勾结南齐之人。” 裴熠表情凝重:“你是说,姜家?” “对。” 戚玦却十分笃定地看着裴熠,道:“不仅如此,我爹是裴臻下令杀的,他承认了。” 裴熠愕住:“……你们说什么了?他能承认此事?” “他不过是觉得我知道了也无可奈何,不仅不屑于瞒我,还觉得能借此威慑我,好让我交出明月符的线索罢了。”戚玦道。 裴熠从惊愕间缓过神,稍整思绪,道:“援军被困这件事确实超过了皇上的预期,否则他也不会这般着急地在朝中找人前去增援。” 看着戚玦,他补充道:“当时得知冯家的兵马被大雪所困,他才开始在朝中寻人去传军令,我就是那时候自请去的。” 二人满怀心事,各自缄默,脚步也有些沉重。 却在这时,忽听见一声细碎的异响。 戚玦屏息,隐约可以听见亭角的草丛处,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细不可查。 二人对视一眼,悄声过去。 戚玦走在前头,一眼就看见是一男一女两道身影交叠在一起。 还没等裴熠看清,戚玦第一反应就是反手捂住他的双眼。 那边的人察觉了他们的动静,便也分开了。 “什么人?” 说话的是个女子。 只这一声,戚玦便认出了这声音,她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 “月盈……” “真晦气!”那男的低低骂了声。 戚玦顾不上捂裴熠的眼,她冲上前去,一把揪住那一脸猥琐的男人,若非进宫不能携带利器,若是她的匕首在身,她可能真的会杀了这人。 那男人一急,便要对戚玦动手,却被裴熠反扭着手臂,一下子按在地上。 那男的脸贴着地,惊慌失措:“你们是陶家的人?!” 裴熠死死钳制住他:“欺负一个姑娘,谁家的人不能教训你?” 那人呸了声:“不是陶家的人捉什么奸?你情我愿的事谁欺负人了!当自己英雄救美呢!?” 裴熠一噎。 却见耿月盈不疾不徐地整理着衣裳,慵懒地笑道:“劳烦二位高抬贵手,不然这动静引来了内卫御林军,怕是就不好看了。” 裴熠与那人僵持着,却听戚玦道:“放他走吧。” 裴熠这才不情愿地松了手。 那人站起身,拍着身上的尘土:“你们哪家的?知不知道我是谁!敢坏爷的好事,不要命了!” 裴熠冷声:“本世子倒也想知道,曲侍郎家的公子是否能担得起秽乱宫闱的罪名?” 不知不觉,裴熠稚气渐褪,开始有种宛若与生俱来的威慑力。 “……曲连云?”戚玦回忆着,玄狐提供的名单上的名字。 兵部侍郎家那位有名的纨绔衙内。 “你是……靖王世子!?” 曲连云吃瘪,边整理着衣裳边行礼:“还请世子高抬贵手!在下不过一时犯浑!求世子莫要将此时外传!” 裴熠不语,只看着戚玦表情里微妙的异样。 曲连云见裴熠半天不说话,脚底抹油,慌忙遁走。 戚玦却盯着耿月盈。 今夜月色胧明,可以依稀瞧见耿月盈的脸,她穿了一身红衣,相比于那日一身缟素面色苍白,今夜的耿月盈梳着妇人髻,打扮明丽。 分明是张十分乖巧甜糯的脸,一颦一笑却有种若有若无的妩媚,这妩媚与相貌无关,更像是骨子里透出来的。 戚玦的脑子乱得很。 她没想到三年了,再次近在咫尺地看着月盈是在此情此景下。 只见耿月盈好整以暇,缓缓拜道:“见过世子。” 裴熠忍着尴尬,回了一礼。 她又细细打量着戚玦,看着戚玦古怪的神情,她道:“还有,平南县主。” 戚玦一愣。 “……姑娘,认识我?” 耿月盈的声音轻柔:“县主穿着礼服,又是初来盛京的,想来便只有忠勇侯府的平南县主了。” 耿月盈的变化很大,可一举一动间依旧进退有仪,下巴微微抬着,脖颈的线条带着熟悉的傲气和韧劲儿。 她朝戚玦走近了几步:“如县主所见,在盛京待些时日,便会知道我是个何等下贱的人,便也不会有今日误会了。” 耿月盈和戚玦对视着,却被戚玦的眼神一惊,她下意识避开视线:“平南县主,你可以和所有人一样,觉得我自轻自贱自甘堕落,但请你别用这样怜悯的眼神看着我,也更别自以为是地多管闲事。” 面对耿月盈的恶语相向,戚玦心中却只有愧疚,她咬牙忍着,眼圈却是忍不住泛红。 裴熠忍不住辩驳:“她出于好意,并无打扰姑娘的意思,姑娘又何必咄咄逼人?” 耿月盈只是轻轻嗤了声:“今日多谢二位的好意,只是我的事,还希望你们不要再插手,以免脏了二位。” 言罢,耿月盈转身,快步离去。 裴熠本还想说什么,却被戚玦拉住了。 只见戚玦低垂着视线发愣,裴熠看着她,只以为她是无缘无故被人弗了善意,心中委屈难受 “阿玦,你别放在心上。”裴熠道。 戚玦却深吸口气,带着鼻音的声音多了几分疲惫:“我没事,咱们先回去吧,你出来这么许久,再不回去就该有人找了。” 第80章 顾如意 与此同时,青鸾殿。 宴会迟迟未开始,戚玫百无聊赖地坐在席座上。 她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戚珞那样的人,自己聒噪也就罢了,还能找到一群才认识的人和她一起聒噪,实在吵闹得慌。 五姐若是再不回来,她真的要忍不住去找戚瑶挑事儿了。 戚玫四下张望着,人都犯困了。 却忽然看到了什么,让她一个激灵又清醒过来。 “那是……” 她提着裙子起身就要过去。 绿尘拉住她:“六姑娘,那是男宾席。” 戚玫却道:“我知道,我不过去,就走近些瞧瞧。” 男女宾的席座隔着个大殿,离得很远,连人脸都看不大清。 绿尘调笑道:“可是有什么好看的郎君?” “不是。”戚玫干脆躲在绿尘身后,只从她肩膀处露出半个脑袋。 “还真是他……”戚玫叹道。 “谁?”绿尘也张望着。 忽然,戚玫倒吸一口凉气,拉着绿尘就要回席:“他过来了……” 戚玫僵直着背闷头往前走,差点撞在突然闪身出现在面前的人身上。 “……” 戚玫抬头,就看见个比她高出许多的人,正揣着手看她。 她退了两步。 却听绿尘震惊不已:“……陆良?” “你!你……”戚玫的话到嘴边又赶紧刹住。 上回在临仙楼,这厮威胁过戚玫,她到现在还记着仇,但鉴于五姐交代过,在宫里要谨言慎行,万不可吐粗鄙之语,她忍了忍,问道:“……你不是个商人吗?怎么会在宫里?” 不会是阉了吧? 她心里想着,没说出口。 他勾着嘴角,漫不经心一笑,作了个揖,道:“这位姑娘怕是认错人了,在下皇商颜汝良,还请姑娘往后叫我一声颜大人。” “那你之前……” “行走江湖,怎好用真名示人呢?”颜汝良笑道。 闻言,戚玫轻哼一声:“这个名字定然也是假的。” 红炉雪 第90节 “这次是真的。”说话间,他修长的手指敲了敲戚玫的额头:“想什么呢?这是宫里,用假名字可是欺君。” 戚玫不满地捂着额头看他。 颜汝良却压低了声音:“小丫头,可记得,以后别认错人了。” “又威胁我?” 这又是在提醒她,别把他以前用陆良的身份做的事说出去。 “真聪明。” 戚玫的手刚放下来,颜汝良又趁机敲了下她的额头,随后迈着散漫的步子扬长而去。 ...... 戚玦和裴熠回到青鸾殿后,裴熠就先回了男宾席。 她刚落座,就见戚玫煞有介事地要和她说话。 戚玫绘声绘色地把遇见颜汝良的事情说了。 戚玦早猜到陆良不可能是真名,不过倒真没想到这人身份还不少。 皇商? 也难怪,在眉郡消失后又会出现在盛京。 戚玦正想着,忽听一阵嘈杂。 只听是戚瑶的声音:“你什么意思!” 循声看去,只见戚瑶不知怎的和人争执起来,戚家几个姐妹都在,其中戚玉瑄面含疲色,垂首不语。 人还不少,七八个闺秀围着,且因为这动静,不少人都把目光投向了他们。 “母亲她人呢?”戚玦问道。 戚玫答:“方才和靖王妃逛园子去了,还没回来呢。” 戚玦走近一看,只见和戚瑶争执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个子不高,生得张圆脸,眉目却有些刁钻。 戚玦看着有些眼熟。 戚玫皱眉,小声问道:“这是谁啊?” “顾家的,顾如意,母亲庶弟的女儿。”戚玦道。 戚玦上辈子对她有点印象,性格霸道,小时候胖得很,像个门墩,如今倒是长开了。 顾如意身侧还站着个老熟人,姜宜。 看到姜宜,戚玦便知道,今日这出少不得她挑唆。 自从卸任关津军将领后,姜浩就被裴臻调配去领宁州军了,估摸着这两个月就要动身前往宁州,而姜家的爵位也由广汉伯升为广汉侯,可谓一时风头无两。 姜家短短几年扶摇直上,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微末武将,到加封万户侯,姜宜自是傲气凌然,只不过这手段还是依旧阴损。 顾如意说话很是尖刻,只见她上下打量着戚玉瑄,用帕子在口鼻挡了挡:“到底是穷乡僻壤来的,穿着件盛京前年时兴的缎子,我都嫌臊得慌,怎还好意思到我面前攀什么表亲?” 戚瑶自不甘落下风,她怒道:“究竟是谁不知礼数?我长姐好好的与旁人说话,你自己凑上前来,我长姐不过出于客气喊你句表妹,你倒会给自己脸!” 顾如意却嗤笑一声:“你们瞧瞧,说的官话都透着一股乡下味道!” 戚玦皱眉,她们的官话是柳吟教的,自然没什么问题,她上辈子在盛京生活了二十一年,也未听出半分错处,更何况,便是真有乡音,也轮不上顾如意指手画脚,真是没事找事。 戚瑶面红耳赤怒视着顾如意,可此情此景的确不适合动手。 顾如意还不罢休,见方才几个和戚玉瑄说话的闺秀,手里还拿着戚玉瑄扎的络子,便阴阳怪气道:“这种乡下人家的东西你们还真要啊?也不怕被人赖上。” 姑娘之间互赠些自己亲手做的小玩意儿,本就是寻常事,戚玉瑄身边的杏蕊手里也拿了许多其他姑娘送给戚玉瑄的小物件。 顾如意此番,不过是想借故孤立戚玉瑄罢了。 姜宜面带笑意地充好人,道:“玉瑄,这事儿赖我,你没来过盛京,不知道盛京不比眉郡那样的地方,这些小家子气得东西……真的不适合送人。” 说着,又给周围的姑娘们使眼色。 姜宜惯会拉帮结派,这些人怕自己也被一并排挤了,便纷纷把络子塞回戚玉瑄手里。 “不好意思啊戚姑娘,算命的说了,我……我同这颜色犯冲。” “多谢戚姑娘好意,我送你的帕子就不必还了……” 戚玉瑄的脸色很难看,却还是悄悄拉着将要爆发的戚瑶,强撑着笑意:“无妨的……” 别说戚瑶,戚玦在旁看着都火大。 戚玉瑄倒是体面,可眼下这体面倒显得好欺负,愈发让人蹬鼻子上脸了。 论容貌,戚玉瑄不说艳冠群芳,但也足够让顾如意无所遁形;论家世,戚玉瑄是忠勇侯的嫡长姐;论身份,她是顾老尚书嫡系血脉;论才学,她是盛京二才樊绢绦之女的得意门生。 戚玉瑄哪样不在顾如意之上?到底在自惭形秽个什么劲儿? 真不知她那要强的性子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般,连为自己争辩半句都不敢了。 “我们的确不是盛京人,可那又如何?现在还不是和你们一起出席庆功宴,甚至席位座次都还在顾姑娘之上。” 顾如意瞪大了眼斜睨,却看见戚玦笑意款款地看着她。 顾老尚书尚在时,顾家尚有威势,只不过他那几个庶子就大不如他了,身份就更比不上忠勇侯府。 顾如意仗着顾老尚书的名声作威作福惯了的,被戚玦这么一揭破,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姜宜在她耳边不知道说了什么,顾如意转怒为笑:“我当是谁?原来就是戚家那个出身娼门的庶女。” 说话间,还把“娼门”二字格外加重了。 不料戚玦却面不改色,反而道:“顾姑娘和姜姑娘这般看重身份的人,此刻怎不知向本县主行礼?没记错的话,顾姑娘和姜姑娘并无诰命,二位出自名门,该不会连这点教养都没有吧?” “你!”顾如意咬牙切齿。 谁料,戚珞突然高声:“拜见平南县主!” 她一带头,她刚结交的那些闺秀,便也七嘴八舌地跟着行礼。 这下子姜宜和顾如意若是不行礼,便是不知礼数了,自己也跟着理亏。 二人自知如此,纵万般不快,也只能忍气吞声地福身:“见过平南县主。” 戚玦面带微笑:“平身。” 无视顾如意吃人般的眼神,戚玦走到戚玉瑄的面前,道:“长姐真是叫人好找,靖王妃寻长姐过去说话呢,不想竟被绊在此处了。” 戚玉瑄一愣,随即道:“是,让姨母久等了。” 戚玦把靖王妃搬出来,更强调了戚玉瑄和靖王妃关系亲密。 果不其然,方才退还络子的那几个,面色都起了变化。 戚玦又道:“靖王妃说,长姐初到盛京,自有不知天高地厚的来冒犯,长姐不必搭理。” 她吩咐:“杏蕊,把长姐的络子收好了,王妃新得了几把御赐的名家画扇,还想着让长姐亲手做几个扇坠呢,不过这些被旁人碰脏了的,是断断不能拿去污了王妃的眼,还得劳烦长姐再做几个。” 闻言,戚玉瑄从善如流道:“姨母若是喜欢,我多做几个就是了,不打紧。” 戚玦莞尔:“咱们走吧。” “穷猖狂什么?不过是几个孤女罢了,所谓忠勇侯,还不是个虚衔......” 戚玦身后传来一声嘟囔,声音不大,但她却收敛了笑意,踱步到了她们面前。 “谁说的?” 众闺秀的眼神纷纷落到顾如意身上。 顾如意也没预料戚玦会这般锱铢必较。 在背后说人坏话容易,可要是当面对峙起来,她顿时没了方才的气势。 “顾姑娘,方才可是你说,忠勇侯只是一个虚衔?” 顾如意心一虚,没想到戚玦长相轻浮,年纪也不大的,严肃起来竟有如此威压。 她抬了抬下巴,虚张声势道:“……我说的,怎么了?我所言有错吗?” “当然有错。”戚玦冷着脸:“我父亲以身殉国,陛下仁慈,追封爵位。你却说这爵位是虚衔,岂不是暗指陛下薄待忠良?大家可都听到了。” “就是,她怎么这样啊!”戚珞恰到好处地喊了声。 接着便是一阵叽叽喳喳的议论:“这人怎么这样啊?”、“好生没教养,竟说出这种话!”、“就是就是!”…… 也不知道戚珞用了什么法子,大浪淘沙地把全盛京最吵闹的闺秀都搜罗起来了。 不过效果倒是不错,顾如意登时变色:“你胡说,我哪有这意思!” “哦?”戚玦挑眉:“那你是什么意思?” 顾如意阵脚大乱:“我的意思是……我就是看不惯你们倚仗自己已经死了的父亲,在这里作威作福,做了孤女还一副十分得意的模样!” 她们的争执引来众人围观,戚玦看到,就连裴熠也凑了过来。 裴熠自和戚玦认识起就知道她戏瘾大,见她这一架吵得十分尽兴,不仅丝毫没有劝阻的意思,反倒饶有兴致地观战起来。 只见戚玦的表情登时变得愤慨无比:“我们作威作福,那你呢?你眼下能在盛京大言不惭,是因为有我父亲那样的武将,和千千万万的梁国士兵厮杀于南境,他们为国征战,护佑大梁太平,他们流的血送的命,到你这种人的嘴里就成了虚的?” 情到深处,她的声音甚至因为激动而有些哽咽。 “姜姑娘,你说是不是?” 戚玦忽然将话锋抛给了姜宜。 闻言,姜宜呆滞了一瞬。 有戚玦方才一番话,姜宜同为将门女,一时还真找不出理由反驳。 原本和顾如意还同气连枝的姜宜,此刻只得尴尬一笑:“戚姑娘所言……极是,如意,你也太过失言了。” 有了姜宜倒戈,顾如意登时成了被孤立的那个,眼看着自己愈发理亏,甚至开始有人对她指指点点,顾如意愈加想要挣脱。 可戚玦哪里会让她脱身?她的手可是拉得动满弓的。 戚玦使了巧劲儿,她自己端端正正站着,连冠上垂珠都不怎么摇晃,只用一只手抓住顾如意的手腕,可后者却是使劲浑身解数都挣不脱。 戚玦呜咽了一声,擦了擦干涸的眼角,情绪愈发高昂:“既如此,眼看也要开宴了,等下不妨和本县主在陛下面前分辨一番,侮辱忠烈是什么罪名!那些为国捐躯的将士,又到底值不值得顾大小姐这般羞辱!” 戚玦说着就要带她去面圣。 红炉雪 第91节 顾如意就是个色厉内荏的,哪里真的敢面圣?自是挣扎不已。 “你放开!别以为我会怕你!信不信我让我爹收拾你……你放开!你算哪门子县主?不过就是个娼妓生的下贱货色!” “陛下到——!” 她们正拉扯着,便听应公公高声喊道。 戚玦轻飘飘地松开了拉顾如意的手,顾如意没站稳,摔倒在地。 抬头却看到戚玦的嘴角噙着一丝嘲讽。 众宾客纷纷起身,齐齐拜倒:“叩见陛下——” 顾如意也无暇计较,赶紧将自己调整成跪姿,跟随众人拜倒。 她的眼神忍不住悄悄瞟向台上的耿丹曦,却猝不及防和耿丹曦对视上了…… 耿丹曦的笑容仪态万千,但眼神却狠如利刃,似要将她千刀万剐。 顾如意登时遍体生寒:完了,什么都完了,耿淑妃一定已经听到了她那句话—— “不过是个娼妓生的下贱货色”。 第81章 暗香 顾如意自顾不暇,自然没心力再找戚玦麻烦。 宴会也终于开始了。 再不开始,青鸾殿只怕就要翻天了。 只见首席上坐的是裴臻和冯太后。 而耿丹曦和宴宴分列左右。 只是,嫔妃的席座中,出现了一个让所有戚家人都见之色变的人。 此人容貌端丽,身着宫裙,更显丰美雍容,举手投足,一颦一笑,皆是故人模样。 竟是宁婉娴。 “她怎么在这……”戚玫惊诧间,不由生出寒意。 “皇帝南巡带回的宛姓女子,宛贤,宁婉娴,居然是你。”戚玦喃喃着。 戚玦一直百思不得其解,裴臻到底是怎么知道明月符的秘密的? 如今见着宁婉娴,大约一切就说通了。 当初裴臻煞费苦心地保宁恒,多半也是为了这个目的。 他相信宁家人掌握了有关明月符的线索,所以宁恒死了就赦免并调回宁鸿康,宁鸿康死了便又找到了宁婉娴。 只是,宁恒到底是何时何日、什么契机,能恰好掌握这等隐秘呢?戚玦不知道。 而此刻,宁婉娴也正幽幽地看着她。 时隔许久,宁婉娴眼中的怨气并未减少分毫,反而似不断腐烂发酵一般,愈发浓烈,似要将戚玦生吞活剥。 裴臻正慷慨激昂地陈词,对此次抵御南齐的战争胜利而大加褒奖,实在听得人心烦。 身侧,戚玫见她面带凝重,不由蹙眉。 可忽地,戚玫鼻尖一动,忽然小声道:“五姐,你身上好香。” 戚玦一愣,回过神来,才注意到似乎是有股若有若无的香味。 可她今日并未用香。 小塘也道:“真的呢,这味道闻着怪熟悉的。” 戚玦轻手轻脚地查看着衣裳,想来或许是不小心沾到了什么。 “找到了。”戚玫道。 她从戚玦腰带上解下一只香囊:“真好闻,五姐,这香叫什么?” 戚玦却眉头一皱,接过手来:“这不是我的。” 方才她和顾如意争执,置身于温香软玉的姑娘堆里,实在很难察觉这气味。 难不成是谁方才趁乱放到她身上的? “姑娘,我能闻闻吗?”小塘道。 戚玦给了她,却见她仔细闻了闻,惊讶道:“这是越州的携衣合香,我在家的时候,常去香坊里做工,难怪一闻便觉得格外熟悉。” “越州的?”戚玦的注意点迅速落到这产香地上。 小塘点头,小声道:“这香材只有越州有,旁的地方都做不了,且不能久存,隔年气味便酸涩了。” 话音未落,小塘的眼睛便忽然睁大了,在戚玫都还没来得及反应时,她似意识到了什么:“姑娘……” 戚玦心下也了然,不禁冷嗤一声:有人对她下手了。 自从越州叛乱,整个越州就似铁桶一般,更别说似以往那般商贸来往了。 叛乱三年,但戚玦身上却有越州当年新制的携衣合香。 若是用这件事做筏子,往大了说,就是勾结叛军。 这一个罪名足以让她死无全尸。 戚玦将那香囊攥在手里摩挲,虽和她的礼服一样是赤色,但那起伏不平的纹样却泛着淡淡的蓝色光泽。 戚玦眸色一黯。 不对,这制作香囊的缎子也有玄机...... 她认识,这是朝凤缎。 所谓朝凤缎,是用翠鸟的蓝色羽毛,捻着金线,以缂丝之法织入缎中。 乍看无异,但却过水不沾,遇光生辉。 所谓一寸缂丝一寸金,缂丝本就名贵,翠鸟更是难得,宁州一年也就进贡三匹。 之所以叫朝凤缎,也是因为其名贵,只作为贡品之用,整个梁国,也就只有皇后和太后能用得上这料子。 这等名贵之物用来算计她,还真是大费周章啊…… 戚玦迅速锁定了始作俑者,她抬头看着耿丹曦。 若她真的是戚玦,或许就迷迷糊糊走进圈套,半分难以察觉了,可惜,她是耿月夕啊。 耿丹曦见过的稀奇玩意儿,她又怎会没见过呢? 她不仅知晓这是朝凤缎,还知道,这样好的东西,身为总管皇家用度的殿中监耿祈安,是很容易接触到的。 默了默,戚玦问:“有纸笔吗?” 宴会开始前,早有人题诗作画打发时间,纸笔自然是有的。 戚玦知道自己的字迹太明显,便让小塘代笔写一封信。 她附耳告诉小塘信的内容。 小塘听后却捂紧了自己的嘴,半天没缓过来。 戚玦宽慰道:“别怕,你等下去写就是了。” 她又从衣襟里拿出那颗其貌不扬的木头珠子,正是从阿冬手里买下的奇楠木珠,让小塘把它一起装进信封。 原本她打算以此来给耿丹曦好好布一个局,现在看来,有些计划不得不提前了。 她又对绿尘道:“等小塘写好后,你就把这封信给裴熠,让他帮个忙,把这封信送到尚书内省的尚服方汲手里,别让她发现,记住了吗?” 绿尘郑重其事点了头。 就在她把信送走后不久,裴臻也结束了长篇大论。 举酒开宴,众人朝拜,舞乐声起。 大殿中的舞女演的是《兰陵王入阵曲》,有名的战曲,每回庆功宴都要演上一回,没点新花样。 戚玦无甚兴致。 相比于宴饮,她更警惕耿丹曦。 为保持清醒,她半滴酒都不敢沾。 高台上,宴宴被叫到了裴臻身侧侍奉。 裴臻给他编造了清白的身份,以晏为姓,称作晏宴,位至昭仪,荣宠无双。 而被晾在一旁的耿丹曦,虽金装玉裹,面容却隐隐带了些许疲态,看来上次红花案的打击似乎对她影响不小。 只不过,耿丹曦那种人但凡有一口气就不会太平。 果不其然,她款款一笑,眉间的疲累煞如春风拂雪,转瞬消散,她举酒:“陛下,如今南境安定,海晏河清,无不仰赖陛下英明神武,臣妾敬陛下!” 裴臻心情尚可,轻笑两声,便和耿丹曦对饮一杯。 饮罢,她又斟一杯:“这第二杯,臣妾想敬天下万民,愿我大梁天下同乐,万民归心!” 裴臻点头。 “第三杯。”耿丹曦微微一笑:“臣妾想敬我大梁将士,若无大梁儿郎阵前厮杀,何来今日歌舞升平?” “好!”裴臻起身,众臣便也纷纷举杯而立。 “那朕这杯就敬文武百官,还望诸爱卿不吝楚囊之情效忠朝廷,保我大梁江山千秋万代!” 众臣拜:“臣等誓死追随陛下!” 众人落座。 只听一妃嫔道:“嫔妾斗胆,淑妃这话,可是忘了这次大捷并非只有大梁儿郎的功劳,更有一位巾帼英雄?” 说这话的,正是宁婉娴。 这时,又有个尖脸的嫔妃恰到好处地问了句:“哦?不知姐姐说的是?” 红炉雪 第92节 宁婉娴莞尔,虽是笑着,却咬牙切齿:“谁人不知陛下亲封的平南县主,巧设陷阱,利用雪洪克敌护城之事?这在民间,可都传开了。” 裴臻细不可查地微微抬眉,淡淡瞥了眼宁婉娴,瞥得她心虚。 很显然宁婉娴和耿丹曦早就臭味相投地结成一派。 戚玦冷眼看着,暗叹:居然敢和耿丹曦这种人搅合到一起,宁婉娴真是活该被人利用的命。 只见那尖脸妃子附和道:“既如此,陛下何不让姐妹们见见这位平南县主?” 闻言,戚玦面色无澜,不知在想什么,兀自重新把那朝凤锻香囊在身上系好了。 裴臻若有所思,不语。 那尖脸妃子的笑容有些尴尬。 不想裴臻眉头一挑:“传。” 随即便有个小太监到戚玦身边:“县主,陛下传召。” 戚玦稍整形容,便面不改色走到长阶下,叩拜:“臣女平南县主戚玦,叩见陛下,叩见太后,及诸位娘娘。” 发话的是冯太后:“上来吧,让哀家也瞧瞧。” 一别数年,冯太后保养得宜的脸并未增添多少老态,但那副慈蔼中不露锋芒的精明,却让她依旧不喜。 “臣女遵命。” 戚玦起身,走上那高台。 冯太后给身旁的内侍递了个眼神,内侍便给戚玦搬来了椅子。 戚玦落座。 只是一看清戚玦的相貌,冯太后登时就没了兴致,只不咸不淡说了句:“人倒是稳重,只是这相貌生得,到底薄命了些。” 这句话似乎是说给戚玦的,但其实是说给长相和她一样轻浮无格的耿丹曦。 冯太后似乎很不喜耿丹曦,这倒是意料之中。 却听宁婉娴忽道:“听说,平南县主是眉郡人,这么说来,倒和本宫是同乡。” 如今宁婉娴改名换姓,便不再是罪臣宁恒的女儿,在盛京众人眼里,她和戚玦自然更是毫无瓜葛。 “是。”戚玦温然一笑:“不知娘娘是眉郡哪里人?娘娘这通身的气派,想必是出自哪个显赫家族,臣女瞧着倒有胡氏和宁氏的名门风范。” 那尖脸妃子疑惑:“胡氏和宁氏,在眉郡很有名吗?” 戚玦莞尔:“自然,胡氏乃书香门第,宁氏更是世代为官,曾有族人官至四品,崇阳十八年水患,便有这位先人在治水中大施拳脚,甚至连其女也不一般……” “闭嘴。” 裴臻冷不丁地止住戚玦的话头,面色愈发阴沉。 不想戚玦却半点惧色都没有,而是笑意盈盈道:“臣女遵旨。” 宁婉娴心绪不宁,她瞟了一眼耿丹曦,随后正色,对戚玦道:“自然不是戚家那样的大族,倒是县主,不愧是戚府出身,一介女流竟也能抵挡齐军,莫不是,有什么高人指点?” 戚玦只道:“娘娘过誉,这些计策,原是父亲生前交代的,臣女不过是遵父命罢了。” “那也十分难得了。”只见耿丹曦笑得落落大方:“能有县主这般有勇有谋的女子,实乃大梁之幸。” 裴臻斜睨着她,两只眼睛就差写满了“你装什么装”几个字。 耿丹曦恍若未觉,只缓缓起身:“县主既有诰命,那便是宗室了,臣妾想替县主向太后讨个恩典,一则,给县主添添福气,二则,想必有太后恩赐,天下女子也会以县主为表率。” 冯太后扫了耿丹曦一眼,略显不悦,不过倒不至于当众失态,转而对戚玦含了几分故作慈蔼的笑:“孩子,过来。” 戚玦依言过去,跪在冯太后身前。 “仪态倒是很好,只是身为女子,第一要紧的还是德行,还望你温婉贤淑,端庄稳重,莫要自恃容色,而学得一身轻浮的毛病。” 对冯太后的指桑骂槐,戚玦充耳不闻,只恭敬有礼道:“臣女谢太后教诲。” 冯太后点了点头,从发上取下一支喜鹊钗,替戚玦戴在发髻上。 忽然,冯太后眉头一皱,看着戚玦的眼神也猝不及防冷了下来:“平南县主用的什么香?倒是别致。” ——绕了这么一大圈,终于图穷匕见了。 第82章 朝凤 戚玦面露疑惑:“回禀太后,臣女今日并未佩香。” 她小心翼翼抬头,却看见冯太后面色肃然,了无笑意,便迅速诚惶诚恐地低下头。 耿丹曦火上浇油道:“这味道本宫都闻见了,县主可是藏了什么好东西,连示人都不愿?” “平南,拿出来让哀家瞧瞧。”随即又补充道:“这是懿旨。” 见太后这般严肃,戚玦愈加惶恐:“臣女不敢撒谎,可臣女的确没有佩香……” 许是冯太后身边的女官见她可怜,有意打圆场道:“下官见县主腰上正系着香囊,可是县主忘了?” 戚玦这才慌忙看向腰间,果然系着个赤色香囊,她赶紧解下,双手奉上:“想来是哪个侍女替臣女梳妆的时候系的,礼服繁重,臣女竟一时不察,并非有意欺瞒太后……” 太后接过,凑近闻了闻,陡然色变:“平南,这可是携衣合香?” “携衣合香?”裴臻听闻这名字,眸色一凛:“母后,儿臣想瞧瞧。” 香囊被应公公转手交到裴臻手里,裴臻捏着那香囊,面色愈发阴沉:“母后从前最喜爱的便是携衣合香,想必不会认错,只可惜,这产量极少的越州贡品,自三年前越州叛乱后便再难寻得了,平南县主——你可真是好本事。” 裴臻骤然发怒,青鸾殿的氛围一时凝固,推杯换盏声逐渐归于宁静,乐工也在应公公的眼神示意下,仓皇退场。 戚玦满眼惊惧:“陛下……臣女不知为何身上会有此物!臣女惶恐!” “惶恐?”裴臻冷笑:“你还知道惶恐?” 方才宴前亲口威胁他的时候,可半点畏惧都没有。 宁婉娴用手帕掩了掩勾起的嘴角,笑容分明含着藏不住地得意,声音却依旧柔柔的:“陛下,眉郡和越州毗邻,县主又这般聪慧,连齐军都能挡得住,不过一些香料,想来县主也是有旁的法子弄到。” 宁婉娴这话说得巧妙,让人不由得联想,戚玦和越州是不是早就勾结在一起了,不止戚玦手里有越州的携衣合香,甚至抵御南齐之事,也有越州参与。 那尖脸妃子当即道:“只是不知道这般聪慧,是不是因为背后指点的高人,其实是越州叛贼呢?” 耿丹曦煞有介事道:“妹妹可别吃醉了酒,说起胡话了。” 听着她们一唱一和,裴臻陷入沉思。 他知道宁婉娴和戚玦有仇,今日少不得是她推波助澜让戚玦暴露携衣合香,这些女子的明争暗斗,只要不闹大,他向来是不管的,但涉及到越州叛乱,却不得不让他谨慎。 尤其是戚玦方才和她对峙时,那般言之凿凿,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和越州勾结了? 这倒让他一时不敢确定,戚玦此刻的恐惧到底是真的还是装的了。 戚玦匐身,视线却悄悄看向裴熠的席位,只见他刚回到青鸾殿落座。 她一时松了口气:想必信是送出去了。 既然如此,戚玦便放心大胆地辩驳起来:“陛下!臣女当真不知此物是如何被放在身上的,更不敢和叛贼有所牵连!陛下明察!” “陛下。” 一直坐在裴臻身侧的宴宴朱唇轻启,她柔声道:“县主这般笃定,或许真的有冤情,青鸾殿人多眼杂,未必不能是有人动手脚陷害县主的,陛下不若查明此事,也好还县主一个清白?” 这时,只听席间有人道:“说起来,平南县主身边是不是还有个越州的侍女?” 这声音,是姜宜的。 安静的青鸾殿内,她的声音格外明显。 “平南县主,可有此事?”冯太后道。 “确有其事,”戚玦道:“……可那丫头只是越州平民,是越州叛乱后逃难而来的,想来是陛下英明,民心所向,便不辞万难也要逃到大梁地界,做陛下的子民。” 难得见戚玦有吃瘪的时候,宁婉娴自然不会放过:“陛下,臣妾觉得昭仪姐姐所言有理,还是应彻查此事,否则,若是平南县主身边藏了个越州探子……可就不好了。” 裴臻默了默,道:“那位越州侍女,今日可进宫了?” 戚玦呼吸颤抖:“……回禀陛下,那丫头今日随侍臣女,便一同进宫了。” “带上来。” 裴臻一声令下,便有两个太监押着小塘至青鸾殿正中。 小塘胆子倒是不小,此情此景也没惊慌失措,只是止不住地发抖。 “……奴婢元小塘,叩见陛下。”她叩首道。 “你是越州人?” “是……”小塘咽了咽:“但奴婢自卖为奴前,乃越州良家子,有官籍为证,奴婢家世清明,世代务农……还请陛下明鉴。” 裴臻抬手,一个小太监便把香囊端到了小塘面前。 “那这香料可是你所制?” “并非。”她道。 “那你可识得此物?”裴臻又问。 “今日是奴婢给县主梳妆的,也并未在县主身上挂香囊,更未见过此物……香囊是何时到县主身上的,奴婢亦不得而知……” 耿丹曦不禁讥诮:“陛下,臣妾瞧着这丫头能言善辩,只怕不简单,或许平南县主也只是受人蛊惑,不如把这丫头收监,再仔细盘查,也免得县主平白无故受牵连?” 略一思索后,裴臻点头,当即就有几个太监要来押解小塘。 “陛下明鉴!”小塘回忆着戚玦方才教她的话,连忙道:“奴婢身份卑贱,哪里能有般好的缂丝料子!更不会用凤穿牡丹的纹样啊!” “凤穿牡丹?”裴臻喃喃,而后道:“且慢,先呈上来。” 于是香囊被重新奉到裴臻面前。 烛火下,只见那香囊上确实有不明显的暗纹,仔细一看还真是凤穿牡丹。 宁婉娴脸上的幸灾乐祸藏都藏不住:“凤穿牡丹的确是只有皇后和太后的礼服才能用,可礼不下庶人,民间的衣饰纹样并不严苛,寻常人家嫁娶也常用此纹,你如何就不能用了?陛下,臣妾看这丫头巧言令色,实在可疑。” 忽而,耿丹曦轻呀了声,那副极浓极艳的眉目蹙起:“陛下,臣妾看这料子,和母后身上的,倒十分相像。” 裴臻把目光落到冯太后的礼服上。 耿丹曦又兀自懊恼地轻笑一声:“可母后今日这身礼服,乃朝凤缎所制,只怕是臣妾眼拙,看错了。” 红炉雪 第93节 裴臻却没回答她,而是将酒盏里的酒对着香囊倾泻而下,但见那酒如雨打荷叶般划过香囊,竟滴水不沾。 不仅如此,烛火映照下,反倒泛起淡淡的蓝色光泽。 耿丹曦这个始作俑者显得无比讶异,似今日之事全然在她的意料之外:“竟当真是朝凤缎!?宁州最好的工匠一年才能织出三匹朝凤缎,且只有皇后和太后才能享用……陛下,只怕平南县主真的是被冤枉的。” 戚玦心骤然一沉:不对劲,耿丹曦耿丹曦费尽周折把罪名引到她身上,此刻却又在帮她说话?不可能! 难道耿丹曦还有什么别的陷阱等着她? 或者,此番大费周章……目的根本就不在她? 戚玦思考着,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突然,女眷席间一声骚动,紧接着,是杯盏落地之声。 只听一个宫女磕头求饶:“奴婢该死,给陶少夫人倒茶时失手打翻了茶盏!” 陶少夫人?月盈! 戚玦和众人朝女眷席看去,只见堪堪丧夫不久的耿月盈穿一袭的红衣,妆容精致,额前一点花钿,更显容光焕发。 相较之下,身旁的陶夫人虽也穿了红,但那是因为正一品国夫人的礼服也是正红色,且因丧子之痛,陶夫人神色颓然。 这就让半分寡妇模样也无的耿月盈,显得格外刻意和扎眼。 耿月盈对那些指指点点的声音置若罔闻,只款款起身:“臣妇失仪,陛下恕罪。” 裴臻见是她,摆手道:“无妨。” 耿月盈又道:“陛下,臣妇和婆母的衣裳都湿了,还请陛下容我等前去更衣。” 只见她前襟湿了一片,陶夫人更甚,几乎是被茶水兜头盖脸浇得头发都在滴水。 裴臻点头应允。 这本是一个小插曲,但戚玦却看到,耿丹曦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她满目惊骇,如遭晴天霹雳。 戚玦眼底微动……耿丹曦到底想做什么? 这时,忽然一个声音道:“陶夫人的衣裳怎么半点没湿?” 耿月盈搀扶陶夫人离开的动作应声止。 只见陶夫人身侧,一个官眷打扮的妇人声音有些犹疑:“陶夫人这头发都湿成这样了……怎么连衣襟都没半点水痕?” 那妇人仔细看着陶夫人的礼服,忽然,她的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白了下来。 耿月盈却是不慌不忙,只微微挑眉,眼中竟雀跃着期待,她对那妇人道:“孙夫人是怎么了?” 那位孙夫人没有回答耿月盈,只是颇为惶恐地看向裴臻:“陛下,臣妇只是……只是见陶夫人的礼服,似乎纹样有误。” 裴臻蹙眉:“什么纹样能让孙夫人这般大惊失色?” 于是周围的几位夫人小姐纷纷把目光投向陶夫人,惊疑不定间,陶夫人自己也低头看去。 有个声音惊叹了声:“凤穿牡丹……这是皇后和太后的礼服才能用的纹样,陶夫人怎么会……” 正如宁婉娴说的“礼不下庶人”,民间纹样使用很随意,并无严苛的约束,但朝臣与命妇的礼服却是等级分明,容不得半分僭越。 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陶夫人登时面色一白,连忙拜倒:“陛下……臣妇不知怎会如此!陛下明察!” 冯太后冷哼一声,不怒自威:“陶宋氏,你可知此乃僭越之举,足以将你满门流放?” 陶夫人抖如筛糠:“……臣妇不知礼服何时被人替换,臣妇并无僭越之心啊!” 耿月盈亦连忙跪下求情:“陛下,婆母此乃无心之举!” 戚玦看着眼前这一切,目光阴沉。 携衣合香也好,朝凤缎也罢,耿丹曦从一开始目标就不是她,而是借她之名,将这两样东西引入众人视野。 再然后,顺理成章引出陶家。 只要坐实陶家僭越的罪名,月盈身为陶家妇,便一定会被连累…… 此刻,在场众人各怀心事。 耿丹曦还没缓过劲来,她的眼里透着惊愕,寒意传遍四肢百骸…… 她那日交给耿澶的布料就是熏了携衣合香的朝凤缎。 依照耿澶的性子,他一定会把料子给耿月盈,今天该被扣上僭越之名的人,应是耿月盈才对! 只是这朝凤缎不知怎的,竟穿在了陶夫人身上……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但,转念一想,那又如何?只要陶家定罪,她耿月盈还能全身而退吗? 思及此,耿丹曦终于定了定心神:“陛下,朝凤缎纹样并不显眼,兴许是孙夫人走眼了也未必,不如让尚服局的人来瞧瞧?” 裴臻敛眉,道:“传方汲。” 第83章 金蝉脱壳 陶夫人跪在地上,惊惧之下,她枯槁的身子摇摇欲坠。 不知过了多久,方汲上殿。 方汲三十来岁,容貌清秀,身穿青色官服,神色泰然。 在众人的注视下,她奉命查看了陶夫人的礼服,而后笃定道:“回禀陛下和太后,陶夫人身上穿的,正是朝凤缎。” 陶夫人几欲昏厥。 耿丹曦闻言,趁热打铁:“陛下,既如此,何不让人查验陶夫人身上是否有携衣合香?” 裴臻点头,于是太后身边的女官便亲自靠近陶夫人的衣裳,嗅了嗅,禀告道:“回太后,回陛下,虽然味道很淡,但还是能依稀闻见陶夫人身上残存的携衣合香。” 见戚玦洗脱了罪名,宴宴目色稍弛,她见缝插针道:“陛下,证据确凿,想来就是陶夫人自己僭越,恐携衣合香被人察觉,又不敢轻易丢弃,便将香囊藏在县主身上。现下真相大白,陛下便疼惜龙体,莫要和县主置气了吧?” 裴臻没说话,只拉着宴宴的手放在腿上,而后对戚玦不冷不热道:“赐座。” 戚玦这才得以重新落座,一双久跪的腿早已酸痛。 突然的变故,让陶夫人方寸大乱,她连连叫屈:“陛下,臣妇冤枉啊!” 眼下这件事,最要紧的已经不是戚玦,而是陶夫人为何会堂而皇之穿着僭越的礼服前来赴宴,以及,陶夫人身上为何会有携衣合香的痕迹。 这时,只听男宾席中有人道:“陛下,臣瞧着陶夫人的发冠也很是奇怪,冠上一对翟鸟,头顶肉冠,脖颈细长,尾羽丰茂,怎么瞧都不像翟鸟,反倒更像是……凤凰。” 这么一说,大家方仔细瞧起来,不瞧不要紧,细看之下倒真的发现了玄机。 冯太后面色一沉:“方尚服,可是如此?” 方汲便仔细查看那发冠:“回禀太后,虽凤凰的特征被刻意弱化,但确实能瞧出,这并非翟鸟,而是凤凰。” 众人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命妇的礼服中,只可使用翟鸟,普天之下能冠凤凰的,便只有皇后、太后以及太子妃。 陶夫人此行,身穿凤纹,头顶凤冠,还刻意让凤冠的细节模糊,又特意穿了纹样并不明显的朝凤缎。 有人高呼:“陛下,陶家竟敢这般出席宫宴,实在是藐视皇威!” 不断有人附和。 陶夫人一时间百口莫辩。 又有人问:“那这朝凤缎和携衣合香,陶夫人又是如何得到的?” 方汲连忙告罪:“陛下,臣有罪,竟不知朝凤缎何时失窃,望陛下治罪!” 只听方才指认凤冠的那位大臣道:“方尚服何必急着告罪?这朝凤缎未必就是来自尚服局。” 议论声起,有人窃窃私语道:“是啊,朝凤缎乃宁州贡品,陶家大少爷便是宁州织造,中饱私囊下一匹朝凤缎还不容易?” “若是这般,那陶家也未免太猖狂了!” “贪污一罪,僭越又一罪,其心可诛!其心可诛!” “何止!携衣合香铁证如山,岂不说明,陶家与越州反贼有勾结!?” 戚玦注意到,挑起话头的那位大臣,便是方才御花园中和耿月盈私会的曲连云。 她心头一跳,看向耿月盈,却见耿月盈只是垂首跪着,发丝在烛光下留下一道阴影,看不清神色,却让她没来由感到一阵寒意。 裴臻将这些话尽收耳中,却沉默不语。 耿月盈跪地叩首:“陛下切莫听信谗言!过世的家公曾任礼部尚书,三朝元老,忠心耿耿,陶家又怎可能有不臣之心?又怎可能勾结越州?想必只是一时不察!” 耿丹曦冷笑:“好一个一时不察,礼部尚书家眷疏于礼仪,这话实在难教人信服!” 这时,又一大臣道:“陶少夫人,陶尚书三朝元老是不假,可忠心耿耿却未必。” 这人当即起身,朝裴臻作揖:“陛下可曾记得,崇阳十八年水患,先帝为求大梁风调雨顺而下令祭祀,陶尚书却把太子才能用的玉革带用在越王身上?哪怕到了现在,陶家仍旧贼心不死,和反贼暗中来往,否则又怎么会有携衣合香?陶家虽仍在大梁为官,只怕这心却是在越州,才敢这般纵容家眷在宫宴上藐视皇威!臣请奏,彻查陶家!” 此言一出,又有许多官员紧随其后附和着。 戚玦的心沉着,她可以确定,陶家从来都不是越王党。 当初他误给裴澈玉革带之事不假,可这也让裴澈险些被降为郡王,他并未从中得到好处。 不仅如此,戚玦还注意到,这些一个个要置陶家于死地的人,为首者,竟都在颜汝良给她的那份名册上,都是些和耿月盈有牵扯的人。 戚玦顿时萌生出一个可怕的猜想:把陶家推入深渊的推手,除了有耿丹曦,更有顺水推舟的耿月盈…… 月盈要报复陶家,哪怕结果是让自己同归于尽…… 不行! 戚玦决不允许耿月盈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再受伤。 她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一个人身上。 方汲。 却见方汲也只是垂首而立,似乎并未对那封信有何反应。 可冯太后没那么多耐心,当即下旨:“将宫宴上陶家宾客暂扣天牢,听候发落。” 裴臻叹了口气,道:“传朕旨意,拘捕宁州织造。” 陶夫人两眼一翻,当即昏了过去。 侍卫进殿,登时席中陶家人大乱。谁能想到不过一场宫宴,却突然天降大祸? 红炉雪 第94节 戚玦心下一紧:“陛下,陶家少夫人过门不到一月,此事……” 登时,裴臻和耿丹曦同时警惕地看向她,表情微妙而怪异。 “陛下!” 戚玦的话被打断,说话的竟是耿月盈。 只见她神态从容,面含笑意,方才的惶恐不安已然云销雨霁。 耿丹曦顿感不安,催促道:“还不快将她拿下!” 却见耿月盈道:“陛下,臣妇不知自己何错之有。” 耿丹曦驳斥:“僭越之罪,连坐流放,通敌之罪,满门诛杀,我朝律法如此,陶少夫人不知道么?” “哦?”耿月盈幽幽笑着,那相貌软糯乖巧,笑容却让人毛骨悚然:“可如果,臣妇不是陶家人呢?” “你什么意思?”耿丹曦登时面色一白,宛如野兽看见自己利爪下的猎物露出反击的獠牙。 耿月盈闻言,轻笑几声,从怀中从容取出一张纸:“不巧,新婚当夜,陶二少爷觉得臣女有违妇德,便已经将臣女休弃,此乃休书,笔迹与手印皆出自陶二公子之手,淑妃娘娘若是不信,但可查看。” 耿丹曦胸口起伏,被宫女扶着,失了魂一般跌坐在椅子上。 原来自己的所有计划,早早就被耿月盈参透,不仅如此……不仅如此,还借她之手,将其所恨的陶家连根拔起…… 自己机关算尽,到头来竟被这小贱人利用了! 不光耿丹曦,在场众人心底都漫上一股寒意。 如今陶家万劫不复,耿月盈却这般轻而易举地将自己摘个干净…… 她婉转起身,整理着方才被压皱的红衣,笑容甜美无害,似一条蛊惑人心的美女蛇。 “陛下,若无别的事,臣妇就先归席了。” 她鞠身拜了拜,转而回到女眷席,看着被拖走的陶家人发出凄厉的叫声,只从容抿了口茶,不语。 戚玦沉默着,心中却汹涌澎湃。 将计就计,以退为进,请君入瓮,借刀杀人,金蝉脱壳……每一招都被耿月盈用得得心应手。 或许,自己真的低估月盈了。 从今夜之事,她才得以真正窥得自己不在的这几年,月盈是何处境,又是如何一次次周旋于耿丹曦手下以保全自身。 以男欢女爱之事为自己换取支持,旁人眼中那些极其不堪的拉拢人心的法子,就是她为自己争取的生机。 她的人生在那场变故后急转直下,却也让她以最惊人的速度肆虐般生长,到了如今,是连戚玦也要为之叹服的程度。 似乎注意到戚玦在看她,耿月盈也抬头望去。 面对那带了几分探究意味的眼神,戚玦迅速低下头去。 晚宴至此,宴不成宴。 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只听青鸾殿外传来一阵骚动。 裴臻有些烦躁:“什么动静?” 侍卫禀告:“陛下,掌衣陶柔求见。” 八品掌衣陶柔,和尚服方汲一样,同为尚书内省女官,只不过,尚服之下有司衣,司衣之下有典衣,典衣之下才是掌衣。 论官职,陶柔乃方汲下属。 裴臻皱眉:“陶氏族亲陶柔?朕并未连坐于她,让她退下。” 侍卫却道:“陛下,陶掌衣说,有证据证明陶夫人是被陷害的。” 而此刻,耿丹曦的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如今证据确凿却还敢狡辩?真是不知死活!” 戚玦第一反应是看向方汲,却见她神色如常,依旧只是静静地垂首而立。 “带上来。”裴臻道。 只见陶柔约摸三十多岁,手捧一叠厚厚的册子,额前碎发被汗水濡湿,眼神木然。 她走进殿中,直挺挺下跪。 裴臻问她:“你说你有证据证明陶夫人是被陷害的,可有此事?” 陶柔叩首,道:“是,臣要指认殿中监耿祈安,私昧朝凤缎,走私携衣合香,以及,耿淑妃陷害陶宋氏和平南县主之事。” 耿丹曦唰地起身,美目圆睁:“你敢污蔑本宫!?” 而席间,一直装聋作哑的耿祈安,几乎是连滚带爬着跪到殿中:“陛下,臣冤枉啊!” 耿祈安此人自私至极,方才耿月盈处境危急,他从头到尾没说过半个字。 唯有在他自己的切身利益受损之事,才会着急申辩。 却见陶柔宛如泥胎木偶,将手中册子高举过头顶,道:“是不是污蔑,陛下可以过目此账册,上面记录了殿中监多年来借职务之便牟利,光是从尚书内省牟得的赃款就有三万两白银,不止如此,更巧立名目,将从南齐和越州走私而来的赃货,通过尚书内省账目收入囊中,其中便包括携衣合香。” 第84章 陶柔 账册被送到裴臻面前,裴臻翻看一阵,道:“你为何会记录这些?” 陶柔眼神空洞,视死如归般:“……殿中监虽掌管皇家衣食住行,但尚书内省有司宫令统领,要想做得天衣无缝,便需要有人内应,臣就是殿中监的内应。” 闻言,裴臻道:“这么说,陶掌衣现在是在自首?” “是。”陶柔毫不犹豫道。 耿祈安涕泗横流地磕头:“陛下!陛下莫要听信小人污蔑而冤枉了对您忠心耿耿的臣子!陛下……” “闭嘴!” 裴臻冷喝一声,吓得耿祈安噤若寒蝉。 “陶柔,你可知道你这些话意味着什么?” 陶柔道:“陛下,臣自知死罪难逃,只求洗清陶家罪名。” 裴臻点头:“继续说。” 陶柔道:“臣当年鬼迷心窍,帮殿中监从中牟利,在宫中又替淑妃办事,淑妃在其中也获利颇多。” “耿月盈会嫁入陶府,就是因为殿中监听闻陶家需要一新妇冲喜,殿中监促成此事,本意就是为了拉拢陶家,以稳固他与臣之间的利益往来。” “今日之事,是耿淑妃为陷害耿月盈,而要把整个陶家拖下水。借朝凤缎和携衣合香嫁祸于平南县主,不过是抛砖引玉罢了,臣费尽辛苦,替殿中监和淑妃暗中将携衣合香和朝凤缎送进锦绣宫中,却不想淑妃竟是要害我陶家!臣不甘心这般做了旁人的踏脚石!” 耿丹曦的手气得发抖:“陶柔,你有何证据!?” 陶柔恨恨道:“娘娘精明,自然不会给臣留下物证的机会,但若是想要人证——娘娘身边的宫人自然能吐出点什么。” 耿丹曦双腿一软,跪倒在裴臻脚边:“陛下……陛下你要相信臣妾!臣妾没有!” 裴臻不胜其烦地闭上双眼,眼皮都在颤抖。 猛然,他抬手将一只酒盏狠狠摔在地上,溅起的碎瓷在耿丹曦眼角划过。 在场之人几乎呼吸凝滞。 “查!”裴臻眼神阴狠,带着让人胆寒的帝王之威。 “耿淑妃禁足,锦绣宫所有宫人一应交由暴室查问,耿祈安与陶柔撤职,刑部拘捕!” 耿祈安声泪俱下地被拖了下去,耿丹曦不顾眼角伤痕,拼命抓住裴臻的衣摆:“陛下!臣妾是冤枉的!是有人要害臣妾……陶柔要害我!要不就是……耿月盈!是她!或者是戚玦!还有晏昭仪!……臣妾真的是冤枉的!” 突然。 被侍卫押着的陶柔似疯了一般,拼命挣扎起来,侍卫一个没抓住,她便决绝地冲向青鸾殿内梁柱。 砰的一声,陶柔倒地,鲜血从头顶倾泻而下。 不少人被吓得尖叫起来。 待侍卫去查看后,人却已没了气息。 那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就这么死不瞑目地盯着方汲的方向。 而一直神色如常的方汲,此刻终于忍不住面色苍白,虚软地跪坐在地。 戚玦的手心早已湿漉。 她知道方汲是耿丹曦的人,当年在玉台书院,方汲还只是个尚服局女史,受耿丹曦恩惠,在耿丹曦封妃后,又一路提携至今。 戚玦那封信,威胁方汲揭穿耿丹曦今日计划,但没想到方汲却挑选了陶柔当这个替死鬼。 不过,今晚这件事,终究是给了耿丹曦带致命一击。 拔出萝卜带出泥,这件事只是一个开端,接下来耿丹曦和耿祈安父女二人做过的事一旦被查证,对他们来说无疑是重创。 而陶家也绝不会因此脱罪,因为耿丹曦既然要给陶家扣上僭越谋反的罪名,一定早就准备好证据了,便是没有僭越谋反,耿丹曦也会硬生生造出证据。 陶家人已然下狱,接下来只等裴臻顺藤摸瓜找到这些证据。 可怜陶柔搭上性命,却还是没能保住族人。 不过戚玦没心思心疼耿丹曦的党羽,她只看向耿月盈。 只见女眷席上,耿月盈悠然喝着酒,露出了畅快的笑意。 她面色稍弛,嘴角微微扬起:月盈,这只是个开始,往后,有的是解气的时候。 …… 夜凉如水。 耿府的马车内,耿月盈和耿澶并排坐着。 “三姐姐今日终于可以回家了。” 耿澶在耿月盈面前,全然不同面对耿丹曦时的冷淡。 如今耿祈安被扣在刑部,而耿月盈也彻底和陶家撇清关系,自然是该重新回到耿府了。 耿澶道:“幸好三姐姐提前察觉那料子有异,悄悄调换了陶家老妇的礼服和发冠。” 耿月盈粲然一笑:“其实我并不认识朝凤缎,更闻不出携衣合香,只是觉得耿丹曦是想借你之手把料子给我,其中必定有诈,既然如此,便让她和陶家那老贱妇狗咬狗好了。” “三姐姐的休书,当真是陶二写的吗?” 红炉雪 第95节 耿月盈点头:“是他写的,他说他亏欠于我,如果哪日他病死了,就把让我自己选择是走是留......真是笑话,婚前我那般求他放我一马,他却为了荒唐至极的冲喜,非要将我娶进门,木已成舟了又装什么好人?” “是他该死。”耿澶冰冷的眼里跳动着恨意:“欺负三姐姐的人通通该死。” 耿月盈看了他一眼,不语。 二人就这么沉默着,良久。 “三姐姐。”耿澶忽然问道:“那个戚玦,可是和你有什么渊源?” 耿月盈一愣,缓缓摇头。 不知为何,戚玦给她的感觉格外熟悉,让她面对戚玦的时候,竟有种没来由的心虚,并莫名觉得,戚玦不会伤害她。 “她很奇怪,而且不知为何,我总觉得陶柔那件事有她的手笔。” “要不要处置了她?” 耿月盈抬手:“不,先留着,或许他日,能派上大用场。” 马车轮咕噜噜响着,穿过盛京热闹的夜市。 耿月盈拨开车帘,漫不经心看着。 面无表情的脸映着灯火,显得格外柔和甜美。 “三姐姐,”耿澶道:“你有考虑过接下来吗?” 耿月盈恍然:“接下来?” “如今报了仇,接下来三姐姐便不要再和……那些人来往了吧?” 耿月盈却挑眉:“这才哪到哪?我要的是,血债血偿。” 见耿澶沉默,耿月盈继续看着窗外:“你若是不忍心,可以去帮耿丹曦,毕竟她才是你的至亲。” 片刻后,耿澶唤她:“三姐姐。” 耿月盈回首,只见耿澶道:“我会永远站在三姐姐这边的。” …… “姑娘,你买酒作甚?”琉翠担心道。 方才马车回忠勇侯府的途中,戚玦买了壶酒回来。 “喝啊。” 今日挫败耿丹曦,难道不值得好好喝一壶吗? 如今的府邸不似眉郡戚府那般宽敞,屋子小,院子小,想寻个无人打扰的去处真难。 宅子的花园就在戚玦的院子外,花园并不大,也没有成片的假山林。 只有一个三丈宽的荷塘,荷塘边上几座假山,假山顶上一座小亭。 荷塘边上,一棵枫树枝繁叶茂地,又挡住了小亭的大半视野。 “你们回去吧。”戚玦对琉翠她们道:“折腾了一天,你们不是都累了吗?” 绿尘却道:“哪有这样自己喝酒的?那是喝闷酒。” “今天心情好,喝哪门子闷酒?我一会儿就回去,这宅子这么小,总不至于丢了。” 戚玦好说歹说,才把她们送走。 戚玦对着酒壶闷声喝了两口,酒香清冽,伴着周遭的蛙声虫鸣,她回忆起一些事。 从前,和裴澈共谋时,他们手里掌握了不少盛京权贵的辛密,其中有些事情,甚至是玄狐都不知道的。 譬如耿月夕四岁那年,第一次随楚君怡入宫赴宴,彼时,正是南安侯府李氏最鼎盛时。 也就是那一年,荣贤皇后被太医错用汤药而失去生育能力。 荣贤皇后膝下虽无皇子,却有一个疼爱至极的嫡长女咸宁公主,因此这次意外虽让她伤心,却不至于摧毁她。 只可惜次年,咸宁公主堪堪及笄,便因一场天花病夭。 自此后,荣贤皇后因思念咸宁公主愈发精神不济,便喜欢让宗室女打扮成咸宁公主的模样。 但宗室女毕竟不能久居宫中,先帝膝下又无旁的公主。 后来皇后病得愈发重了,便时常把相貌和咸宁公主有几分相似的裴臻和裴澈圈在凤仪宫里,让他们穿公主旧衣。 因为丧女之痛,也因为荣贤皇后再难有孕,她便愈发见不得其他妃子遇喜。 这也是为何先帝膝下子嗣单薄,只有裴臻和裴澈两个皇子。 李氏虽疯,却不傻,每次都能布置得滴水不漏,连先帝也抓不到错处。 再后来,一次狩猎,先帝宿于京郊行宫,酒醉临幸了一个行宫的小宫女,这位宫女畏惧荣贤皇后,不敢声张此事。 谁知就是这一次,这位小宫女怀孕了,她也因此更担心自己会和其他怀孕的宫女一样,被皇后悄无声息处置掉。 她找到了先帝近身伺候的宫人,告知此事,而这位宫人也想替先帝保下这个孩儿。 于是崇阳九年,小宫女便在宫人的帮助下,于京郊行宫中生下一位皇子。 谁知这件事还是被走漏了消息,皇后的人连夜追杀至行宫,那位宫人便带着小皇子逃走了。 只可惜,躲避追杀的途中,她又意外弄丢了小皇子。 幸而她留下了能证明小皇子身份的证据——小皇子身上,有一串从先帝寝宫偷来的奇楠木手串。 弄丢了小皇子,宫人自然不敢再回宫。 等裴澈和耿月夕的人找到她时,她已垂垂将死,混迹于乞丐之中。 临死前,在他们的逼问下,才得知了这件皇族秘事。 根据宫人死前交代的线索,耿月夕和裴澈在苦苦寻找几年后,终于找到了这位小皇子,并把他藏匿于阴宣侯府名下的一处小庄子里。 只不过这位皇子还没派上用场,裴澈就去了越州,而耿月夕也死在了麟台。 后来阴宣侯府被查抄,庄子也几经买卖,成了永昌伯陶家的产业。 而那位宫女倒是个厉害的,当年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躲过了荣贤皇后的追查,并在多年后被选入尚服局,最后一步步爬到了如今尚书内省正五品尚服的位置。 戚玦给方汲的信里只有两句话,一句是:方尚服可还记得自己十三年前生过一个皇子? 还有一句话是:若欲保皇子性命,于今夕告耿淑妃之罪。 也是在今晚,她才有种重新回到耿月夕的人生的感觉。 戚玦歪着身子倚在石桌上。 今晚又是一个月圆之夜,月色似蒙了一层水雾。 戚玦又举起酒壶饮了一口,却发现酒壶竟不知不觉空了。 …… 这厢。 忠勇侯府外墙。 裴熠并未换上夜行衣,而是把亲王世子的礼服换成了件玄色袍服。 帔风并未牵绊他的动作,裴熠一个轻灵的跃起,便攀上了墙头。 上次跟靖王妃来忠勇侯府时,他记住了戚玦院子的位置。 他攀上假山,正准备顺着墙头翻进戚玦的院子,就冷不防听见一声—— “谁!” 第85章 戚玦醉酒 “谁!” 冷不防的一声,吓得裴熠一激灵。 他回头,却见戚玦正拿着他送的匕首,就朝他刺过来。 只不过这动作稍显迟钝了些。 而且似乎刺得不大准。 裴熠本要侧身避开,却发现完全没必要。 自己戚玦举着匕首横冲直撞,就这么和他擦身而过。 若非裴熠一把抓住领子把她拖住,只怕戚玦就要这么冲下假山,掉进水塘里去。 “阿玦,你做什么呢?” 裴熠说着,把她扶到小亭中去,又把匕首从她手里取走。 待戚玦坐定,裴熠才注意到小亭的石桌上放着酒。 “你喝酒了?” 只见戚玦换掉了繁重的礼服和发冠,穿了身天青色衫裙,一袭墨发垂散,唯左侧打了根辫子,右边耳下的头发则杂乱缠着。 她看着他,不语,却面色如常,神态无异,若非面色中透出些许红晕,还真看不出来与平日有什么区别。 “阿玦?” 裴熠轻声唤道。 但戚玦没应他,他便又唤道:“阿玦,看我。” 这时候戚玦才缓缓看向他。 戚玦酒后整个人都钝钝的,怎么看都不大机灵,但肤白胜雪,长相娇媚,脸颊泛着绯红,竟莫名娇憨。 她顿了顿,说话带着些鼻音:“我不是阿玦……” 裴熠轻笑,露出尖尖的虎牙,道:“不是阿玦,那你是谁?” 戚玦还真的认真思考起来,片刻后,道:“我是……” “是谁?” 红炉雪 第96节 “是一个……该死的人。” 裴熠的笑意倏然收敛,他正色:“阿玦,你说什么?” 戚玦没有再说话,而是继续发着愣,手指胡乱理着右边缠绕的发丝。 裴熠小心翼翼探问道:“阿玦,你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大好?” “……” 戚玦一心摆弄着头发,没理他。 裴熠发现戚玦酒后大约是不大搭理人的,便自顾自继续道:“是因为耿月夕吗?” 戚玦终于有了反应,手上的动作停了。 “你帮耿月盈,替她说话,是因为耿月夕,对吗?”裴熠道。 闻言,戚玦抬头,怔怔看着他,眼圈却红了。 戚玦酒后毫不遮掩的情绪外露,让裴熠一时有些讶然。 裴熠宽慰般笑了笑:“阿玦,没事的,许多事情尽力而为就已经很好了,你并无错处。” 谁料,戚玦却忽然哭了,眼泪在通红的眼眶里打着转掉下来,她摇头:“……有错,我有的。” 戚玦的呜咽的声音溢着委屈,酸涩得似揉着心肠发出的呻吟一般,听得裴熠眼睛也有些发酸。 “阿玦,你怎么了?” 戚玦的反应让他一时心惊,隐约间,他似乎能感觉到戚玦身上有很多他不曾知晓的事情。 他从怀间取出素帕,给戚玦擦了擦眼泪。 温热的泪珠短暂划过裴熠的指尖后,没入帕子之中,有种若即若离的亲密。 戚玦抽抽搭搭,眼神直直地看着他,盯得裴熠只埋头擦泪,没敢和她对视。 顶着戚玦直勾勾的视线,裴熠红了耳朵:“……阿玦你别看了。” 戚玦又听不懂人话了,没作反应,只抓着那一团头发,继续对着他发呆。 裴熠看不下去了:“阿玦,我们别折腾头发了。” 他想让她松开,戚玦却死死不撒手。 平日戚玦总要老成些,难得有让裴熠都觉得幼稚的时候。 他只能好生哄着:“乖,松手。” 戚玦又哽咽起来,教得裴熠手足无措。 “阿玦,我弄疼你了吗?” 却见戚玦比方才哭得更难受了。 戚玦似乎想说什么,但混杂在哭声里,有些模糊,裴熠勉强能听清一句:“……我编不好……我编不好的……怎么办?” “阿玦是想打辫子吗?”裴熠问她。 说的虽是辫子,但戚玦不知为何,却哭得格外哀恸,说是肝肠寸断也不为过。 “阿玦……” 裴熠的眉心皱起,他不知道戚玦到底遇到了什么事,能让她这般心碎。 他轻轻顺着被戚玦揉得盘根错节的头发,把打结缠绕之处一点点解开。 在裴熠轻柔的动作间,戚玦的哭声也逐渐缓和,趋于平静。 裴熠轻叹:“本来见你心情不好,想着来看看你的,不想把你弄哭了。” “其实我一直知道,阿玦心里有事,可却总不说,连想帮你出主意都不能够。” “阿玦忘了吗?咱们是自己人,阿玦若需要,我是一定要帮的。” 趁着戚玦酒醉,他把心里话都一口气说了。 头发终于捋顺了,戚玦的头发绸缎一般,带着些温热,宛转在裴熠指间。 他有些不大想放开,便缓缓替她编起辫子来。 戚玦也终于不盯他了,转而看着那圆月发呆。 她声音懒懒的:“我好想回去……” “阿玦想回眉郡了吗?”裴熠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 戚玦依旧不答,却喃喃说些什么。 裴熠只听到戚玦小声说着:“……我想阿娘。” 他手里的动作一顿,只见戚玦支着脑袋,歪歪地倚在石桌上:“我想看怀桐玉楼的梧桐花,想陪阿娘逛玲珑坊,想吃江南阁的桂花水塔糕……” “玲珑坊?江南阁?”裴熠眉心微蹙,心中升起一股狐疑。 虽不知道怀桐玉楼是什么地方,但玲珑坊他是知道的,那是盛京铜亭街的一家首饰店,戚玦怎么会和温娘子去过? 如果只是戚玦来盛京这几日去过玲珑坊,一时想到了温娘子,想同自己的阿娘逛铺子去,这才有了今日酒后之语,倒也说得通,那江南阁呢? 江南阁是盛京一家高档点心铺,只不过,早在前年就闭店了,按理说戚玦不可能去过。 裴熠的辫子也编好了。 他认真看着戚玦,问她:“阿玦,你从前来过盛京吗?” “嗯?”戚玦似没听懂,愣愣看着他。 “罢了。”裴熠笑着叹了口气:“酒一时是醒不了了。” 他想了想,又道:“阿玦,你想吃江南阁的桂花水塔糕对不对?” 戚玦眨了眨眼睛。 “我给你找去。” 戚玦终于莞尔,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裴熠听到有人唤道:“姑娘?还不回去吗?” 是绿尘的声音。 听见脚步声正顺着假山的石阶往上走,裴熠道:“阿玦,我先走了。” 说罢,便闪身在假山上踏了两步,轻巧地翻过院墙,乘着夜色离去。 ...... 这一晚,戚玦梦到了上辈子。 裴澈败走越州,阴宣侯府追随至奇鸣谷。 耿丹曦难忍行军艰辛而病倒。 是耿祈安苦苦哀求耿月夕,求她不要撇下耿丹曦,甚至还自请去拖住裴臻。 他说得那般恳切和言之凿凿:“月夕,我不是一个好父亲,可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更不能忘记楚家的恩情!爹不求其他,只求你能和楚家一起活下来,待他日大业成,你只要记得爹也疼过你一场就好……如今爹的这点血脉,也托付给你了……” 只是,她没想到此番泪如雨下的恳求,竟也是他们计谋的一部分。 耿祈安父女二人和裴臻里应外合,走漏军机,百年大族楚氏,在奇鸣谷一朝覆没。 可笑的是自己因为担心耿祈安的安危而折返,反倒捡回了一条命,被逼到麟台之上。 端午将近,鲮山上的空气却冰冷入骨。 自麟台俯瞰而下,是眉郡的万家灯火,不及盛京繁荣的十中之一,在麟台下的兵甲声中,显得分外宁静。 痛!撕心裂肺地痛…… 麟台下,裴臻披甲阵前,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厉声:“将东西交出来!念在同窗之谊……本王可以留你性命!” 裴臻方才没有直接杀了她,是为了逼她交出明月符。 可若是她真有那东西,有何至于被困于此? 她却昂首笑了一阵,笑到泪如雨下。 年少时的她从未想过,自己自幼时起最熟悉的几个人,竟有一朝会到如今这样不死不休的地步。 “当初咱们几个约定,成者为王,败者为臣,终究还是孩童把戏,果然古往今来只有你死我活这一条路走得通……” 闻言,裴臻沉默不语。 是她没料到之后会发生那样的变故。 就连梁烈帝裴子焕也想不到,裴臻会突然在南境起兵谋反。 裴澈和楚家奉旨前去镇压,却被裴臻设计。 他让冯家人先拖住他们,自己则带人潜回盛京,弑父夺权,再以虎符调天下兵马,围剿楚家。 甚至,是他亲口下令,诛灭越王及所有楚家人。 也是她高估了耿祈安的底线,是她天真地相信不会有人用骨肉设局。 都是她的错信,才致如今一切都无可转圜。 别说她根本没见过明月符,即便有,她又凭什么活着!她又怎配活着! 活着去面对楚家人的皑皑白骨? 活着在余生的日日夜夜中饮血嚼恨? 还是给裴臻做人质,用来威胁裴澈? 她这满身罪孽,实在再不能拖累更多人了。 耿月夕被万箭穿心,从高台上坠落的时候。 “耿月夕!!!”裴臻怒不可遏的声音传来。 她一袭红衣猎猎,划落长空。 却不曾想自己已经罪无可恕到阴曹地府都不愿收的地步,让她徒留这一生的记忆饮恨偷生...... 红炉雪 第97节 …… 戚玦一觉睡到了中午。 前尘往事梦魇般挥之不去,时不时就要化作梦境折磨她几次。 时间长了,倒也习惯了。 “怎么不喊我起床?”戚玦揉了揉脑袋,昏昏沉沉的。 小塘道:“姑娘昨夜喝了酒,睡得沉,便想着姑娘也累了,多歇会儿也不碍事。” 对了,她昨夜喝酒了。 “姑娘真是的,烈酒伤身,那么浓烈的酒,竟也喝了整整一瓶。” 戚玦恍了恍:“喝了一整瓶?” 她竟全无印象了。 她起身,坐到梳妆镜前,却愣住了。 戚玦不可置信的目光落在自己右侧肩膀上,只见自己的头发竟不知何时被编成了辫子。 “你们谁给我编的?”戚玦拿着辫子问道。 小塘一愣:“是姑娘酒后自己编的吧,昨晚伺候姑娘就寝,本想拆了的,姑娘闹着不让,便只能作罢了。” 不应当啊,右边的辫子她两辈子都编不好,难不成喝了点酒就成了? 当真不能乱喝酒啊。 窗外,隐约还能听到戚玉珩哭喊告饶的声音。 戚玦问道:“还在练呢?” 小塘点头:“侯爷今早练武把全家都吵醒了,姑娘都没醒。” 自戚卓去世后,他像是转了性,每日卯时便起,让戚瑶给他陪练。 本以为他又是一时兴起,不过居然也这么坚持了半年,就连在船上都不曾懈怠。 “姑娘醒啦?”琉翠进屋后,便小跑着凑到戚玦跟前:“姑娘,世子来了。” “哪个世子?”戚玦一愣。 “靖王世子呗,说得姑娘认识几个世子似的。” “裴熠这时候来?他人呢?”戚玦问。 琉翠道:“说是替靖王妃给咱们府上添置些东西呢,此刻应是在夫人院里。” 东西让下人送就是了,他专程前来,想来是有事。 第86章 渍青梅 “琉翠,等下请世子来找我。” 琉翠应了,便出了院门去。 青天白日的,戚玦不会在自己房里见裴熠,便兀自去了昨夜饮酒的亭子,待见裴熠从顾新眉那出来后,才冲他招招手,示意他上来。 “可是有什么要事?”戚玦问。 裴熠点头,在石桌前坐下,视线在戚玦右侧的发辫上停留了片刻,道:“嗯,专程来找阿玦的。” 他压低了声音:“陛下尚未处置耿淑妃,只是把她禁足宫中,主理六宫之权被交由晏昭仪……或者说,过了册封礼就该是晏贤妃了。” 此事并不意外,宴宴能在后宫中脱颖而出,并不仅仅是靠当初那一刀,自是有些手腕在身上。 “耿祈安呢?”戚玦问。 “他?”裴熠道:“那些以公谋私、私收贿赂的证据确凿,今天早朝的时候,却有许多大臣上书求情,反倒把陛下激怒了。” 这时候替耿祈安求情,更坐实了他笼络人心,无疑是一道催命符。 至于幕后主使……戚玦怀疑是耿月盈,她想借此机会除掉耿祈安。 只不过这还不够…… 戚玦沉思着,眼里不经意露出难以掩饰的恨意,裴熠把她的神情尽收眼底,沉默不语。 戚玦的手指轻轻敲打着石桌。 耿祈安是一定要死的,但是不能白死,更不能死得轻易。 她想,让耿祈安也尝尝被至亲背叛的滋味才好…… “阿玦?” 裴熠轻声唤了她一句,她才意识到自己可能失态了。 “嗯?” 她看着他,见裴熠的神情并无异样,这才放下心来。 “我是想问阿玦,这几天,我想去南安侯府看看外祖,也问些当年之事,阿玦可要和我一起?” “南安侯府?” “是。”裴熠道:“外祖这次从宁州回京,是因为受邀庆功宴,不会久留,我有许多事情想要趁此机会问问去,也代阿娘瞧瞧他。” “嗯,好。”戚玦点头。 既然说了要一起探查辛卯之战,那自然是要一起去的。 不过今日,她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 送罢裴熠,戚玦交代了琉翠几句话。 两个时辰后,琉翠回来了。 “姑娘,你让我跑那么远去昌兴坊买这渍青梅做什么?”她问道。 戚玦捻起一颗尝了尝:“味道尚可,你尝尝?” 琉翠吃了颗,道:“吃着倒是不错,可这不就是最普通的渍青梅吗?哪里都有得卖,又何必非得从城西跑到城东专程去买?还白费了几吊车马钱。” 戚玦看着那渍青梅,只微微一笑:“觉得好吃,想拿来送人罢了。” “送人?”琉翠不解:“姑娘是在盛京结识什么人了吗?” 戚玦没有回答,只摇摇头。 她要去见的,可是一位故人。 一辆毫无装饰的马车从文宁坊的巷道驶过,普通到几乎没有一个人的目光为之停留。 无人注意之处,一个身穿帔风的少年戴着笠帽,看不清脸,正亦步亦趋地跟着这马车。 直到马车停在了刑部大牢外。 两个素衣女子戴着帏帽从马车上走下来,长长的柔纱挡住了整个上半身,根本无法看清样貌。 二人一前一后走着,后面那个还捧着食盒。 走在前头的女子声音轻柔,却透着冷冽,她给了狱卒一袋银子,道:“还望行个方便,容我进去见见人。” 狱卒对探监之事习以为常,故也并不为难她。 刑部大牢比旁的牢狱要宽敞整洁许多,但里头泛着股混杂着血腥味的酸臭,还是让戚玦忍不住掩鼻。 被带到耿祈安的牢房面前,那狱卒只交代了一句:“有什么事快些说,莫要耽搁时辰。” 说罢,那狱卒便退下了。 戚玦隔着笆篱,只见耿祈安正抱着脑袋盘坐在床上,闻声,他抬头,身上的囚服还带着血,显然是没少受苦,白发也比她上辈子还活着时多了。 戚玦心中不为所动,就这么无喜无悲地看着他:别来无恙,父亲。 论长相,耿祈安五官柔和,月盈长得很像他。 但论性子,还是耿月夕更像他,一样地狡猾奸诈,一样地擅长做戏。 不过,论做戏,耿月夕到底还是未能青出于蓝。 当年耿丹曦母女进府,耿祈安毫无尊严地在怀桐玉楼外跪了一夜,涕泗横流,竟真像多悔过一般。 只不过,楚君怡还是不愿意喝这口妾室茶,更不愿见耿丹曦母女一面,他便拉下脸来求耿月夕。 “爹在朝为官多年,若是有违纳妾之礼,岂不予人话柄?朝中同僚本就看不起爹布衣出身,若是再被参上一本,你让爹如何做人?便是你怨爹,也该想想你娘,她若是落下个善妒的名声,你让她怎么办?月夕,当爹求你了!” 耿府十多年从未有过妾室进门,耿月夕便也不擅后宅之道,更受不了自小对她百般呵护的父亲,如今这般低声下气,便松口替他见了那母子三人。 只不过如今想来,耿祈安当真从未替她考虑过分毫。 耿月夕才十三岁,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自然予不了他们母子好脸色,想必也是那次之后,耿丹曦便对她愈加恨之入骨…… 陈年旧事毒蛇般自心头爬过,戚玦恍然回过神。 她看着耿祈安拖着叮叮当当的铁链爬到笆篱边,人是站不起来了,只能昂首看着戚玦:“你是娘娘的人!?” 戚玦没有否认,只接过绿尘手里的食盒,她蹲下身道:“娘娘担心大人想家,便差奴婢送些从前在昌兴坊时常吃的渍青梅。” 昌兴坊是耿丹曦母子三人进耿府前的住处,那里有家卖果脯的小店里卖的渍青梅,是耿丹曦进府后还经常买来和耿祈安同吃的。 这般私人之事,知道的人并不多。 而他虽在宫宴上见过戚玦,但毕竟只是远远的一面,并不能让他在此刻凭声音认出她。 耿祈安似乎相信了戚玦真的是耿丹曦派来的人。 只是他仍有几分犹疑:“娘娘的意思是……” 戚玦叹了口气:“娘娘如今艰难,被禁足宫中,娘娘的意思是,唯有破釜沉舟搏一把,方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破釜沉舟?” 戚玦点头:“大人的罪名已板上钉钉,辩无可辨,与其试图洗清罪名,倒不如将功抵过,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耿祈安的手抓着笆篱,急切道:“何以为之?” 红炉雪 第98节 戚玦俯身,压低了声音,道:“陛下一直交代狱中,如果大人有什么新的供词,需及时上报,想来,刑部也不会阻止大人递折子吧?” 隔着柔纱,耿祈安看不到戚玦唇畔的冷笑。 他看着戚玦,只听她道:“娘娘要大人写一封折子,说朝中有人狼子野心,结党营私,意图谋反。” 耿祈安瞪大了眼睛,嘴张了张,半天没说出话。 良久,才问道:“……谁?” 柔纱下,戚玦轻吐着气息,声音很小,对耿祈安而言却如惊雷一般。 “厉阳侯冯弋——” 耿祈安跌坐在地。 谁人不知如今朝中最如日中天的就是厉阳侯冯家? 内有太后冯氏,外有冯家人镇守南境,甚至连内卫御林军总领,也在今上登基后换成了陛下的亲表弟,厉阳侯府小侯爷冯旭。 这煊赫程度,比之当年李氏,有过之无不及。 若是冯家人谋反,要覆了这江山也只在朝夕之间。 但这若是诬告……自己只怕能当场被裴臻大卸八块。 似察觉了耿祈安心中所想,戚玦道:“大人,娘娘敢让您行此事,就是因为娘娘手里有证据,如今都这时候了,大人还有什么可怕的?横竖皆是死,何不赌上一赌?今日早朝,陛下本是要下旨处置的,娘娘已经设法拖延住了,但若是过了今晚,大人还在这畏首畏尾,只怕娘娘也无力回天,届时大人和娘娘皆是一个死字,哪怕大人不考虑娘娘,也该想想小公子!” 耿祈安一晃神,终于有所动摇。 “时机只在瞬息,还望大人莫要多做踟蹰,否则,这么多年的筹谋毁于一旦,实在可惜。” 而此时,狱卒也来催促了。 看着两眼发直的耿祈安,戚玦起身。 临走前,她又给了狱卒一袋银子,用耿祈安听不到的声音,道:“将死之人,若是有什么想见的人想说的话,还望不要为难他。” 言罢,戚玦和绿尘便又上了马车。 二人在车上换了衣服,待车驶至闹市,二人只把车停在路边,去街市上逛了几圈,才徒步走回去。 …… 与此同时,锦绣宫。 耿丹曦将饭菜往宫女身上一掀,吼道:“滚出去!” 那宫女也不说话,只是默默收拾了东西退出去。 一夜未眠,她面色有些憔悴。 昨晚,她宫里的人全都被带走审问,换进来的生面孔,被下令不得和她说半句话,却又无时无刻不监视她,让她烦躁到发疯。 眼下裴臻是铁了心要查耿家,半点给她往外通消息的机会都没有。 可恨自己费尽心思才爬到了在后宫中只手遮天的地位,如今就这么被宴宴那个贱人捡了便宜! 正此时。 “陛下到——” 第87章 耿祈安之死 “陛下到——” 耿丹曦一愣,连忙起身,含肩跪在地上,平日里梳得整齐的鬓发松松散着,倒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 “陛下……” 裴臻落座于高位,沉默不语,却让她感到无比压抑。 她深吸口气,道:“陛下,臣妾真的不知陶柔为何会这般诬陷臣妾,想必是有人背后挑唆……” “你宫中之人已供认,你主理六宫期间,多次和耿祈安利用职务之便敛财,如此倒也罢了,你更私收外臣贿赂,在朕面前代人说项,干涉朝政,你可有异议?” 对上裴臻冷峻的眼神,耿丹曦膝盖一软,跪坐在地。 “陛下……”那双艳丽的眼里沁出一层薄泪。 但这次裴臻却不为所动,道:“你不必着急否认,若只是供词,朕尚且还能相信是有人收买了宫人,但陶柔的账本里,桩桩件件却都是和尚书内省的账务对上了。” 耿丹曦心下一颤,自知此刻证据确凿,否认无用,便膝行至裴臻跟前:“陛下,臣妾一时糊涂,臣妾是幼时流落在外,回府后又被嫡母苛待,在嫁给陛下之前没过过一天好日子,这才起了贪念……臣妾不敢了!还请陛下让臣妾留下侍奉圣驾,当个末流的更衣也好,为奴为婢也罢,只求不休弃臣妾,成全臣妾对陛下的真心……” 她哽咽着,似乎真的是情真意切,追悔莫及。 裴臻闭眼,深吸了一口气,似在压抑满腔怒火:“……你说你对朕是真心?” 耿丹曦忙道:“天地可鉴!陛下给了臣妾如今的尊荣,臣妾这条命都是陛下的!” 裴臻忽然抓住了耿丹曦的手腕,她陡然一惊,手腕生疼。 “那你几次忤逆朕,又是什么意思?” “陛下……”耿丹曦声细若蚊。 裴臻看着她的眼睛,声音轻缓似耳语,却让她感到一股若有若无的寒意:“朕有没有说过,让你留耿月盈一条命?” 没等耿丹曦狡辩,他就补充道:“昨晚那个洒了茶水的宫女已经招供,是你安排她泼的耿月盈,目的就是让朝凤缎显形。” 裴臻松手,耿丹曦跌坐在地。 他道:“朕知道你并非宽容大度之人,素日更是睚眦必报,朕何时插手过?独独让你留耿月盈一命,你便这都不能容么?” 耿丹曦怔着,战战兢兢抬头看裴臻。 却见他的视线并不在自己身上,而是遥遥看着窗外,道:“朕有没有告诉过你,朕为何要保耿月盈?” 闻言,耿丹曦的眼神染上一层恨意,收紧的手指将袖褖攥紧了。 裴臻的眼里,露出了几分柔和的哀伤。 “……舒然走的那天,没来得及多说几句话,只求我一件事,要我无论如何,将来不要杀耿月夕和她的家人。” 耿丹曦几乎咬牙切齿,如果不是姚舒然,她早就入主中宫!被一个死人压这么多年,她岂能甘心!? 裴臻却还陷在回忆里:“朕是真的没想到,耿月夕那种性子的人,居然会主动求死。” 他竟没来由地笑起来,摇了摇头:“耿月夕那个疯妇,若是还活着,朕定要……定要废了她的四肢,陋室幽禁,要她生不如死地看着朕登基!” 裴臻越说越气,他冷笑一声:“她死就死了,却要害得朕背弃舒然的遗愿……如今世上只剩一个耿月盈还算得上是她的至亲,若是再死了,他日朕有何颜面去见舒然!” 他的眼里透着血丝,视线重新落到耿丹曦身上,吓得她赶紧低头。 “你为何要违逆朕!” 裴臻厉声,抓住耿丹曦脑后的头发,迫使她抬头和他对视:“你既敢忤逆,只怕勾结越州,也不是不敢吧?耿丹曦?” 她倒吸一口凉气,她知道裴臻这人对她还算宽和,但那是因为她从来不敢触及姚舒然这块逆鳞。 所以即便这些年,她或是寻衅折磨耿月盈,或是拿她的婚事做文章,也总归不敢真要她的命。 唯独这一次,她自以为想了个万全之策,打算借刀杀人将耿月盈斩草除根,可没想到竟在陶柔那里出了纰漏。 而被触了逆鳞的裴臻,盛怒之下发了疑心病,竟怀疑她和越州勾结。 旁的罪她还能扛一扛,但通敌之罪足以让裴臻当场下旨将她五马分尸。 她赶紧否认:“陛下!臣妾怎么敢啊!臣妾当初冒死将楚家和越王的行踪传给陛下,如今又怎可能通敌!” “那携衣合香是怎么来的!”裴臻诘问。 她竭力保持冷静,却还是忍不住声泪俱下:“……是父亲!父亲他一直借职务之便行走私之事!父亲只是走私些香料,哪里有胆子敢通敌啊!” 裴臻冷哼:“你倒是会两害相权,可你知道今天早朝,有多少人替耿祈安上疏求情吗?他不过是个殿中监,若不是因为有你这个好女儿在,他如何能集结这么多党羽?” 慌乱间,耿丹曦咬牙,心一横:“陛下!臣妾会证明自己的忠心!臣妾愿以死明志!” 裴臻却笑出了声:“以死明志?” 耿丹曦眸中一颤:她也只是随口说说,裴臻莫不是真要她死? 倏然,裴臻松了她的头发,起身居高临下地斜睨着匐身在地的耿丹曦:“朕不是很想杀你,但你们父女二人最好给朕一个满意度答复,否则,别怪朕宁可错杀。” 没等耿丹曦恳求,裴臻便拂袖而去。 …… 当夜。 方汲穿着宫女的衣裳出现在耿丹曦面前的时候,她又惊又喜。 但见到方汲的第一眼,她还是怒不可遏地给了方汲一个耳光。 “陶柔是你手底下的人!她发疯你竟毫无察觉!?” 方汲捂脸跪着,给耿丹曦磕了几个头:“娘娘!臣当真不知陶柔那贱人是何时发觉我们要利用陶家的!” 方汲心虚不已,她收到那封信后,用陶家满门性命逼陶柔当替死鬼。 此计对不起耿丹曦,但若是那个孩子还活着,她只能选择孩子。 相比耿丹曦,那个孩子才是她的倚仗和赌注! 但眼下她还不想放弃耿丹曦,这也是为何她会冒险漏夜前来。 冷静了片刻,耿丹曦道:“你起来,告诉我现在是什么形势?” 方汲却反问她:“陛下可和娘娘说了什么?” 说到这个,耿丹曦便又气又慌,待她把裴臻说过的话复述后,方汲的面色愈发不佳。 “娘娘,陛下只怕,杀心已定。” “你的意思是?” 方汲沉声:“陛下未必真的想杀娘娘,但这件事,陛下总得给满朝文武一个结果,既如此,娘娘给就是了。” 听着方汲的回答,耿丹曦愈发心烦意乱:“你说了这么些似是而非的有什么用!此事被当众揭开,毫无转圜余地,连找个人顶罪也不能够,桩桩件件皆指向我和父亲……” 她忽然愣住,看着方汲别有深意的表情,耿丹曦倒吸一口凉气跌坐在地:“你的意思是……父亲?” 为今之计,如果耿祈安能顶下一切,她或许尚有活路。 红炉雪 第99节 “不行!那是我爹!” “娘娘三思!”方汲道:“无论耿大人是否把所有罪责揽下,都已经回天乏术,难不成娘娘也要陪葬吗?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有娘娘你活着,才能查清楚这次究竟是谁要害咱们,才能给耿大人报仇!” 耿丹曦睖睁了许久,才终于决定:“方汲,这件事便交给你了,别让本宫失望。” “是!”方汲领命。 …… 子时的打更声敲响。 刑部大牢,几个睡眼惺忪的狱卒被吵醒。 来者是一个女子带着两个仆从一样的男子,三人说明来意,见又是来找耿祈安的,想到今天白天那女子的交代,便也不阻拦,带着他们去见了人。 耿祈安毫无睡意,见有人来,立马起身。 待狱卒走后,他忙问:“方大人!娘娘可是要将证据交予我?” 方汲一愣:“大人此话何意?” 瞬即,她恍然:“有人来见过大人?!” 耿祈安也一时木然:“……今日午后娘娘不是派了两个女官前来吗?” “两个女子?谁!”方汲看着他,惊诧不已。 耿祈安也慌了神:“不知,那两个女子穿戴帏帽,看不清面目。” “她们说什么了!” “那女子说,她们代娘娘传话,要我上书告诉陛下厉阳侯谋反,还说娘娘手里有证据。” 方汲目眦欲裂:“你写了?!” 耿祈安没敢回答,只声音颤抖着反问道:“……那两个不是娘娘的人?” “你糊涂啊!”方汲的手重重打在笆篱上。 眼下这个时辰,只怕书信已经到了长乐宫。 可耿丹曦又哪里有什么厉阳侯谋反的证据?到时候陛下真的传问耿祈安,又是欺君之罪,罪加一等! 那两个女子究竟是谁!到底想做什么! 耿祈安慌了:“现在如何是好!方大人,你得让娘娘想想办法!” “娘娘也是自顾不暇!”方汲恼怒不已。 眼下情形,耿祈安非死不可!只有他死了,才能把罪责全部揽下!只有他死了,诬告厉阳侯这件事才能揭过! 方汲定了定心神,道:“倒也不是别无他法。” 见耿祈安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她道:“这件事办妥了,不光娘娘能平安无事,就是耿小公子也不会被连累,此事还需耿大人帮忙。” 耿祈安连忙道:“方大人请讲!” 方汲从袖间拿出一封信笺来,交给耿祈安。 他赶紧接过,借着狱中的昏昏烛火,一目十行看起来。 可愈看他愈觉得毛骨悚然,拿着信的手也不由得颤抖。 这是一封用他的笔迹写的认罪状……不光要他承认他自己的罪名,还要把耿丹曦的罪名也一并揽下,说是他借着耿淑妃的名义行事,耿淑妃并不知情! 他在心里默念着信的最后一句:“臣愧对陛下,愿自尽以谢罪——” 他猝然看向方汲,却忽觉喉间一紧。 一条白绫重重勒在他脖颈上,让他的背脊狠狠撞上篱笆! 隔着篱笆,那两个仆从打扮的男子正一人拽着白绫的一头,死死勒着。 窒息感铺天盖地袭来,他徒劳地挣扎着,想呼救,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的眼睛和舌头都凸了出来,耳畔只模糊听见方汲道:“耿大人,只有你死了,才能全你儿女的性命,大人便安心去吧,娘娘会替你报仇的。” 不知过了多久,耿祈安才彻底咽了气。 方汲用他的手在认罪状上按了手印,让他攥在手里,又解下他的腰带,把他的脖子吊在篱笆上,作出自缢状。 做罢一切,方汲才松了口气。 这下,耿丹曦算是保住了。 第88章 李清如 次日。 裴熠又一次登门拜访,次数之频繁,连顾新眉也觉得怪了。 不过这次,裴熠的理由是来找戚玉珩的。 一大早的,戚玉珩正练武,下人来报的时候,他马步没扎稳,一屁股坐在地上:“找我?” 戚玉珩满身臭汗,需收拾收拾才能见人,于是裴熠被请到客室坐着,他又寻了个理由,兀自跑到小亭中寻戚玦去了。 戚玦早已等候在此,见他来,打听道:“如何?” 裴熠跑着来的,接过戚玦递给他的茶水,没来得及喝,道:“耿祈安自缢了。” 戚玦并不震惊。 裴熠又补充道:“他被发现的时候,手里还有封认罪书,说所有事都是他顶着耿淑妃的名义做的,耿淑妃一无所知。” 戚玦毫不意外,点了点头。 也不知耿祈安当初出卖自己的女儿换取荣华富贵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自己也有被自己的女儿背弃的一天?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戚玦心里并无大仇得报的快感,却也无悲无戚,掀不起半点波澜。 她只觉得庆幸,自己如今换了个身子,身上不必掺一半耿祈安的脏血,否则,当真是能把她恶心死。 戚玦了然一笑:“耿丹曦倒下得去手。” “阿玦的意思是,耿淑妃杀了耿祈安?”裴熠道。 “你不觉得如此吗?”戚玦反问他:“这件事最大的受益者就是耿丹曦。” 裴熠却道:“未必,我探得一事,阿玦可要听?” “你说。” 裴熠放低了声音:“昨天,耿祈安给陛下上书,说他有证据证明,厉阳侯谋反。” 戚玦心头一跳。 裴熠接着道:“只不过陛下的人还没来得及去刑部大牢提审耿祈安,他就已经吊死了……既然有这种活命的机会,他又怎会甘心自尽?” “阿玦。”他想了想:“你说会不会是厉阳侯怕被耿祈安走漏此事,便将他灭了口。” 戚玦确实是这个打算,她想让耿祈安的死被算到厉阳侯头上,让裴臻怀疑厉阳侯的忠诚。 不仅如此,耿祈安还替耿丹曦担下全部罪责,只怕会让裴臻怀疑,是耿丹曦和厉阳侯有所来往。 至于厉阳侯是否有不臣之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耿祈安已经死无对证。 而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早晚有一天会在裴臻和厉阳侯府之间生出嫌隙。 “阿玦不知此事吗?” 戚玦沉思间,裴熠猝不及防地一问,教她陡然色变。 对上裴熠的视线,却见他的眼里并无质问,只带着平静无波的探究。 戚玦却心虚地撇开视线,转而问道:“……这件事你如何探得的?可当真?” “当真。”裴熠选择性地忽略了前一个问题。 对于裴熠,戚玦自己其实也有不解之处。 裴熠能孤身前往南齐,还受了那般重的伤,平日里也独来独往,说明他并没有自己的人。 但他却极其擅长探听消息,当初在戚府,姜兴死的那天晚上,他能将在场那么多宾客的行踪都查得明明白白。 耿祈安交给裴臻的密文,也能被他知晓内容。 这些都不是他一人之力能办到的。 求助玄狐吗?玄狐确实好用,但戚玦打过几次交道后,却发现玄狐也多有不能企及之处。 例如姜浩和宁鸿康勾结南齐那次,戚玦也只是靠他们提供的细枝末节,凭自己的猜测窥得全貌。 以玄狐的本事,或许还不足以勘破此种机密。 所以到底是谁在帮裴熠? 两人各怀心事地沉默着,谁都没有再开口。 “世子!” 戚玉珩的声音打破这一时的尴尬。 大约是到了年纪,他的个子蹿得格外快,看着终于有点正型了。 他小跑着上了假山:“世子找我何事?” 裴熠道:“我今日打算去一趟外祖家,母妃的意思是,表弟初来盛京,又有爵位在身,免不了和朝中人打交道,可随我一并去认认人。” “南安侯府?好啊,咱们一同去。”戚玉珩兴致还不错。 “走吧。”戚玦说着便起身:“我备了些礼,让小塘和绿尘取了一并带去。” 戚玉珩却道:“五姐也去啊?” “不能吗?”戚玦顺着石阶向下走,裴熠和戚玉珩也跟在身后。 “你个女子去做什么?” 她一个女子自然是不好直接和裴熠一同去的,所以才带上戚玉珩这个幌子。 “看着你呗,省得丢了。” 红炉雪 第100节 “我哪就那么没用……” 一路上,几人同乘一辆马车,戚玦和裴熠没机会继续方才的话题,却也恹恹的,懒得说话。 只有戚玉珩莫名兴奋地喋喋不休,还问他们二人:“你们哑巴啦?怎么都不说话?” …… 南安侯府和忠勇侯府一样都在城东,但盛京比眉郡要大得多,也得半个时辰的车程才能到。 到的时候,御赐的南安侯府牌匾下,只有个步履蹒跚的老管家前来相迎。 见他们的车停在门外,老管家眯着眼走上前:“世子殿下?” “杜管家。”裴熠唤了声。 杜管家面带歉意:“世子莫见怪,侯爷这些年在宁州常住,侯府已经许久未修葺,人也不多,并非有意怠慢世子。” 裴熠哪里会在意这些,只道:“不妨事,杜管家带我们去拜见外祖吧。” 南安侯府,戚玦上辈子也来过,不过那是在她年幼的时候了。 那年李清如办五十岁大寿。彼时偌大的庭院中,高朋满座,熙来攘往。 如今脚下,裂缝间长满杂草的砖石,也曾被擦得干干净净,她在上面摔了一跤都不见手上沾半点灰。 而今唯有梁下蒙尘的彩绘和脱落的金箔,依稀可窥得彼时煊赫。 戚玦不免感慨,当年三大氏族之一的李氏,如今颓败,何其哀也。 而当年的楚氏,更是连这一点可怜的遗迹都难以觅得。 被杜管家带到一处厅中,他们见到了南安侯李清如。 多年未见,他已是将近古稀之年。 他满头苍苍,不见一丝黑发,身形干瘦佝偻地坐在太师椅上合着眼,皱纹似深篆入骨…… 当年戚玦见他时,年已五十,却声如洪钟,意气自如,如果没有辛卯之战,或许他如今不至于这般老态。 杜管家上前轻声唤道:“侯爷,世子来了。” 闻声,李清如缓缓睁眼,浑浊的眼睛片刻后才聚焦在裴熠身上。 戚玦侧首,见裴熠怔了许久,不知在想什么,那双好看的眼睛带着一丝颤抖。 他俯身,对李清如深深叩拜:“拜见外祖。” 李清如朝他招了招手,用嘲哳苍老的声音道:“孩子,来。” “是。” 裴熠应声上前,在李清如身旁的椅子上落座。 “外祖,这是继母连襟家的表姐和表弟,和我一同来拜访外祖。”裴熠对李清如介绍他们二人道。 “哦?”李清如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他们。 杜管家提醒道:“侯爷,这是忠勇侯和平南县主。” “晚辈戚玉珩见过南安侯。” “晚辈戚玦见过南安侯。” 二人齐齐行了礼。 李清如精神头不错,笑道:“都快请坐,家里许久没见这么多孩子了,看着实在教人欢喜。” 待坐定,李清如打量着他们,感慨道:“时过境迁,盛京里倒添了不少新面孔,从前不曾听说有哪位忠勇侯,想来是陛下新封的,小小年纪,看着气度不凡,不知是哪里人?” 来之前戚玉珩想着,姜家那般自视甚高,南安侯这样显赫的人家只怕更是不好相处,不曾想李清如竟这般平易近人。 他便也笑答道:“南安侯过誉了,我们是眉郡人,今年才来的盛京。” “眉郡?”他略作思忖:“可是眉郡戚家?” 戚玉珩忙点头:“正是!南安侯竟知道我们家?” 李清如轻笑:“当年老身执掌关津军,说起来还曾和你祖父共事,既是戚府,那便也是我将门儿女,无怪乎姐弟二人皆是这般逸群绝伦。” 戚玦闻言,只大方坦然一笑,不矜不伐答道:“侯爷盛赞,晚辈当之有愧。” 戚玉珩却暗自窃喜:到底还是南安侯高识远见,不似那些个目中无人的。心中对南安侯愈加有好感起来。 闲聊间,裴熠问李清如:“外祖这次会在盛京待多久?” 他却摇摇头:“不知,不过至多就一个月,原本这几日就该走的,结果身子又不爽利起来,便耽搁了。” “外祖哪里不舒服,可请太医来瞧了?”裴熠面露忧色。 李清如却道:“不妨事,年纪大了,总是有些毛病的。” 说着,他拍了拍裴熠的背:“怎么?不想外祖走?那便随外祖一同回宁州去,只怕你父亲不肯让你走吧?” 裴熠有些失落:“我如今在翰林院做事,只怕走不开。” “都入翰林了?你如今才多大?”李清如有些讶异。 裴熠道:“快十七了。” “哦。”李清如缓缓应了声:“是小了点,但宗室子中,也不是没有这般年纪入翰林的。” 说罢,又默了默,他深深叹了口气:“都这么久了,当初去宁州的时候,你的个子都才到外祖胸口……说来,若是你舅舅们都活着,你如今不知该有多少表兄弟,也不至于到这来,只能陪我个糟老头子说话,怪没意思的。” 一提及当年之事,裴熠也不免伤感起来,但他不想让李清如难过,还是尽力维持着微笑:“孙儿就是专程来看外祖的,哪里会觉得没意思?外祖若是想,往后我可以常去宁州陪您。” 戚玉珩不知这些陈年旧事,还小声问戚玦:“怎么了?” 戚玦依旧保持着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只低声道:“别问。” 听着裴熠的话,李清如面色稍舒,他笑了两声,语气温蔼:“不说这些了,倒弄得你难受,说来,这次你表兄也来京了,只不过不大喜欢出门,想来这么多年没见,你们都该认不出彼此了。” “子桀表兄也来了?”裴熠有些惊喜。 第89章 李子桀 “子桀表兄也来了?” 听闻李子桀也在,裴熠有些惊喜。 戚玦从前倒是知道有这么个人,南安侯府的小侯爷李子桀。 说到这位独孙,李清如面露慈态:“小时候身子不大好,也不太见人,去宁州养了几年,如今已强健不少,眼下在他自己院中,你们这些孩子或许说得上话,可以去见见。” 说罢,李清如便起身,杜管家赶紧递上拐杖,并伸手搀住他。 李清如道:“我也乏了,要去歇歇,等下让下人带你们去寻你表兄,他啊,总这么闷着,也该找些年纪相仿的一起说说话了。” “外祖慢走。” “恭送侯爷。” 看着李清如缓缓挪动的背影,裴熠沉思着,不知在想什么。 戚玦走到他身边:“你要去找侯爷单独说话吗?” “嗯。” 裴熠的视线落回到戚玦身上,眼底有些疲惫。 知晓他揣着的心事格外沉重,戚玦轻声:“没事的,还有我呢。” 至少,真的问出什么难以接受的结果,不要一个人独自承受。 即便彼此都心照不宣地藏着些事,但至少,她不希望看到裴熠陷入孤立无援。 裴熠一愣,随后绽露出一个极其乖巧的笑来:“好。” “哎!你们当我死了吗?”戚玉珩不忿道:“你们说什么呢?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我怎么听不懂?” 你听不懂的多了。 二人心中不约而同暗诽。 裴熠道:“玉珩表弟,你们先去我表兄那里吧,我还有事要去找外祖一趟,等下就去寻你们。” “什么啊?”戚玉珩看着转身小跑出去的裴熠,嘟嘟囔囔道。 转而又问戚玦:“五姐,你们神神秘秘的做什么?” 戚玦没答他,只信步往厅外走:“走了,先去见小侯爷。” ...... “外祖。” 李清如倚在榻上,裴熠在床边落座。 “怎么了?不和他们玩去,在这陪我个老头子。” 裴熠的话在嘴边徘徊一阵,终于还是问出口:“外祖,当年辛卯之战,您是否知道些什么?” 果不其然,话一出口,李清如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你……何故问这些?” 裴熠道:“我想知道,舅舅们究竟是怎么死的。” 李清如却缓缓摇了摇头,浑浊的眼里漫起些许湿润:“奇鸣谷地形险峻,南齐以此设局,你舅舅们未能察觉,深陷其中,这才殉了国……” “不是的!”裴熠反驳:“当年外祖并未出征,可我这些年却去过奇鸣谷探查……奇鸣谷虽险,但此地作为古战场,学习兵法者皆以其为例,舅舅们通晓兵书,又怎么会在奇鸣谷中计?” 李清如干瘪的手拍了拍他的手背:“孩子,凡事皆有例外,前有大周梅氏,后有阴宣侯楚氏,不都是在奇鸣谷覆灭的吗?” “可梅氏中计是因为错信周帝,楚氏是因为遭人出卖陷害……所以,舅舅当年,会不会也是有人害他们?” 裴熠早已眼圈通红,他满眼急切地看着李清如:“而且,既然舅舅是被南齐人算计了,那斩杀六位敌国将领,这等功勋总该记录在册吧?可我潜入南齐,亲自查看了南齐当年对此战的记录,却发现记载极其模糊,只记载了舅舅们之死,却并未记载他们是何时何刻,于何处为何人所杀……外祖,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裴熠的眼泪滚落下来,李清如一怔,抬手给他擦了擦:“孩子,这已是陈年旧事,何必再提?” “外祖……”裴熠的嘴唇止不住颤抖:“我想找出害他们的人,您帮帮我。” 李清如叹了口气,却仍是摇头:“没有人害他们,胜败乃兵家常事,生死亦然,战场就是这般残酷。” “可是……” 红炉雪 第101节 “不要再查了。”李清如看着他十分认真且笃定:“外祖知道你是个有孝心的好孩子,可这件事,别查了,好吗?” “外祖!” 裴熠还想说什么,可李清如却像是急于打断他的话:“外祖年纪大了,身子疲累,要歇下了。” 说着他便挪着身子躺在榻上,翻身背对着裴熠。 杜管家见状,上前劝道:“世子,侯爷每天都要这么卧一会儿,眼下想必是困劲儿上来了,不如世子先去寻小侯爷去,等侯爷起身了再来?” 裴熠踟蹰片刻,才起身一拜:“孙儿告退。” 说罢,他抬眼看李清如的背影,却见他并未答话,似乎是睡下了。 无奈,裴熠只能先行离开。 …… 这厢。 戚玦领着小塘和绿尘,同戚玉珩一起由小厮带着前往李子桀处。 南安侯府的院子明显修整过,石径边上还有被斩断的杂草。 但毕竟正处盛夏,目力所及之处仍是草木繁密,连一些雕窗都被藤蔓层层相覆。 显然偌大的侯府并未完全修整,只是临时收拾出了几间暂住之处。 繁华之景被草木吞噬,沧海桑田之感,更让人心生凄楚。 戚玉珩倒是脚步轻飘飘的,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丝毫没被这景致影响,戚玦看得有些羡慕。 她这般年纪的时候,也不识愁滋味,最大的烦心事,也不过是耿祈安把耿丹曦母女带回家,如今看来,这又算得了什么? 他们被带到一处水榭,远远的,就看见个身量颀长的白衣男子,想必就是李子桀了。 若是没有戚玉珩同行,她是不可能去见李子桀的,但有自家兄弟带着出门,许多对女子的要求就会变得宽容不少。 走进水榭,小厮躬身行礼:“小侯爷,客人到了。” 李子桀背对着他们,戚玦却眉头一皱,心中有些异样。 只见他修长的手指搁下茶盏,回过身来—— 他约摸二十来岁,有一双温润的桃花眼,文质纤瘦,芝兰玉树,透着些温文尔雅的书卷气,容貌更是上乘,完美地继承了李家人的好皮相。 但无论是戚玦还是戚玉珩,都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 戚玉珩目瞪口呆:“你!你……” 却见李子桀一愣,随后微笑道:“忠勇侯,平南县主,幸会。” 戚玦面色铁青,隐在袖中的手都因为怒气无法自控地发抖。 李子桀见状,对小厮道:“下去吧,这里不必人伺候。” 戚玦亦吩咐:“小塘,绿尘,你们先退下。” 待伺候的人走后,水榭中只剩他们三人,戚玦这才逼近他,怒目切齿:“阁下还真是好兴致,千里迢迢跑到眉郡,就为了骗我二姐?不觉得该给个说法吗?小侯爷,或者说,容夕?” 这张脸,戚玦可以确认无疑,眼前的人就是容夕。 她不信一个身处边境的九品小官,会突然有人送个侯世子的爵位给他,倒不如说,是小南安侯李子桀造了个假身份混迹于眉郡,再借战乱假死恢复身份。 可恨当初她和戚卓那般仔细调查,还是没能查出他身份的半点异样! 戚玉珩有些不知所为,只问道:“容大人?你还活着?到底怎么回事?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会突然成了小侯爷?” 面对戚玦的怒火和戚玉珩的一大串问题,李子桀面含歉意:“二位冷静,此事……我也有苦衷,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并非刻意欺骗。” 戚玦尽可能按捺住自己的怒意,但还是不住冷笑一声:“敢问小侯爷是有什么苦衷,非要拿我二姐的婚事来戏耍她?” 提及戚珑,李子桀的眼中略过一抹愧色:“并非戏耍,我上门提亲时,对戚二姑娘是真心的,真心悦爱她,想要求娶她。” “既然喜欢她,却不用真实身份娶她,和她有了婚约,却又骤然假死。” 戚玦看着他的眼神冷冽无比,她沉声:“小侯爷的真心,究竟有几分是对我二姐姐,又有几分,是对戚家有所谋?” 李子桀的眼神凝滞了一瞬,而后道:“平南县主能否不要将人想得这般恶?这件事情说来话长,不知县主可否听本侯说罢?” “五姐?你先别急啊......”戚玉珩小声劝道。 第90章 达成共识 绿尘远眺着水榭,虽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却能感觉到剑拔弩张的氛围。 “姑娘和那位小侯爷有仇吗?怎么忽然就这般了?” 绿尘不曾见过容夕,但容夕提亲那日,小塘却在戚府见过他一眼:“绿尘,你信吗?小侯爷长得和……定了亲的二姑爷一模一样。” “什么!?”绿尘大惊:“可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小塘看着戚玦的方向:“正是,所以姑娘生气,就是因为这个吧。” 正此时,只见裴熠正朝此处过来,他满腹思绪,目色颓颓。 如见救兵,小塘朝他挥手,却又不敢高声:“世子!” 裴熠见她面露焦色,便小跑着过来:“怎么了?阿玦呢?” 小塘三言两语给裴熠说了个大概,他没来得及震惊,匆忙往水榭去了。 “阿玦!” 裴熠到水榭的时候,戚玦正横眉冷脸对着李子桀,李子桀亦透着不悦,气氛实在太糟糕了些。 见裴熠进来,李子桀面色稍和:“这位想必就是小姑母家的表弟了?” 七夕那晚,裴熠并未摘下面罩,而今日又穿着帔风,因此李子桀并未认出他,但裴熠却认出了,李子桀就是那夜在南齐边境遇到的容夕。 他心中一愕,却只能佯作不查:“见过表兄。” 戚玦正气头上,见裴熠来了,便道:“这事你知道吗?” 裴熠还未从惊愕中缓过来,被戚玦骤然一问,有些没反应过来:“啊?小塘方才跟我说……” 戚玦看他也懵着,定然是不知道的,自己也是急疯了才会问他。 “没事了。” 见戚玦语气缓和了不少,李子桀道:“所以县主接下来可以听我把话说完吗?” 戚玦沉默了片刻,也冷静了些许,她撑起一抹笑:“好,小侯爷请讲,在下洗耳恭听。” 四人在桌前坐下。 在戚玦警惕的眼神中,李子桀道:“容夕这个身份,并非伪造,真正的剑州容夕已死多年,又无父无母,我便在户部动了些手脚,用了他的户籍身份。” 戚玦蹙眉,怪不得一直查不出异样。 裴熠道:“表兄这么多年一直都在眉郡做官?” “是。”李子桀承认:“我用这个身份参加科考,而后便一直在眉郡任职。” “小侯爷是想做什么?总不至于是为了找乐子吧?”戚玦道。 戚玦语气平静,盈盈带着几分笑意,但说出来的话总带着股火药味。 李子桀一时语塞,顿了顿,他道:“此事事关重大,恕我不能明言。” 戚玦冷声:“那请问小侯爷,我要如何确认你当初是不是刻意接近我二姐姐,不是借此接近戚家?” 闻言,李子桀也不见怒色,只道:“县主不必这般咄咄逼人,恕本侯说句不尊重的话:戚府即便在眉郡有百年声望,但终究只是在眉郡而已,本侯实在不知,戚家有什么值得南安侯府花几年时间图谋?” 戚玦默了默,旋即冷冽一笑:“好,是我冒昧了。既如此便换个问题,烦请小侯爷说说,你既已用这身份数年,又为何突然用假死之计弃了这身份?” 李子桀端起茶盏不紧不慢抿了一口,才缓缓道:“我在眉郡,或者说潢州这些年,一直在调查一件十分要紧之事,但祖父不同意,生怕我期间断送性命,绝了李家的后,所以我是瞒着祖父去的,只不过还是被他发现了,他便派人将我打晕了带回宁州,等我醒来,容夕的户籍已销,彻底成了个死人,我无奈,便只能恢复小南安侯的身份。” “表兄在查什么?”裴熠脸色登时一变。 戚玦和他对视一眼,察觉了裴熠的猜测。 她看向戚玉珩,戚玉珩被盯得莫名,他连忙挺直了背:“五姐你看我做什么……” “玉珩,去找小塘她们。” “你要支开我?”他不服气道:“为什么你能听我不行?刚才就看你们有事瞒我,我不去。” “随便你去哪,别待在这。”戚玦语气淡淡的,却没留半分余地。 戚玉珩还想说什么,却看得出来戚玦今日憋着半口气,看起来心情极其暴躁,且面前这三个人都看着他,盯得人头皮发麻。 “行吧行吧,我走,我走就是了……” 一送走戚玉珩,裴熠便急切道:“表兄,你在眉郡这些年是要查什么?于表兄而言不能明说,外祖又坚决不同意的事情,是什么事?” 李子桀叹了口气,不语。 见状,裴熠续道:“方才,我去找外祖说话了。” “哦?”李子桀端起茶壶,闲逸地斟茶。 戚玦侧首看向坐在自己身边的裴熠,眼角有些发红,看着像方才哭过的,南安侯是对他说了什么? 他深吸口气:“我想知道一些往事,便问了外祖,只是外祖不愿说,也不愿我再查。” 李子桀倒茶的手一顿:“表弟问了什么?” 裴熠抬眸看他:“我猜,我和表兄这些年都在为同一件事奔走。” 李子桀搁下茶壶,把倒好的两杯茶推到戚玦和裴熠面前。 “辛卯之战。”裴熠坦然道:“表兄隐藏身份,是不是为了查辛卯之战?” 李子桀眸色一滞,不答,只抬眼示意他戚玦还在。 裴熠却道:“她都知道。” 李子桀愣了愣,复给自己斟茶一杯,只是不似方才气定神闲,手有些细微的颤抖。 “是。” 他没有否认,那双温润的桃花眼带着几分阴霾,语气却一如既往平静:“死的人是我的父母叔伯,表弟彼时年幼,尚为知晓此事筹谋,我又如何能做到视若无睹?” 红炉雪 第102节 “表兄接下来有何打算?”裴熠问。 李子桀的手攥成拳:“尚不打算放弃。我原本想着,眉郡靠近南齐边境,毗邻奇鸣谷所在的琅郡,待在那里对探查也方便些,结果这次被祖父抓回来,往后要在南境行事只怕不便,幸好表弟来了。” 裴熠眼神坚定:“当年之事蹊跷,我早已下定决心,定要将此事查得干净明白,若外祖不愿说,我自己探查就是。” 李子桀点头:“我亦有此意,若就这么不明不白,怎配为人子?” 他说着便起身作揖:“还望表弟共勉,你我兄弟二人联手,定能早日查出真相。” 裴熠也起身而拜:“表兄!” 看着他们二人像下一步就要歃血为盟的模样,戚玦的手指敲了敲茶盏的盖子:“二位,不如找个机会,将手里的消息交换一二?” 裴熠冲她点头:“嗯,听阿玦的。” 见裴熠一副眉眼含笑,想来他的心情是好点了,戚玦的眉头也跟着舒展了几分。 李子桀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们二人一眼。 却又听戚玦转而对他道:“小侯爷觉得呢?辛苦查了这些年,小侯爷总不会一无所获吧?” 听着戚玦带刺的话,李子桀微微一笑:“自然是该找个机会仔细商讨,这算是本侯的家事,县主怎么反倒不信任起本侯来了?” 戚玦的笑意深了几分,却笑不达眼底:“实在是被小侯爷骗怕了,不敢轻信。” 倏而,她话锋一转:“我二姐的事,小侯爷打算就此人死债销吗?” 李子桀一愣,那双温雅的桃花眼黯淡想来,他顿了顿,道:“她......还好吗?” 提及此事,戚玦便来气:“承蒙小侯爷提起,二姐姐她不好。” “她怎么了?”李子桀的眼神十分恳切。 戚玦却冷笑一声:“怎么了?你来提亲时,家父可有同你说过,我二姐姐天生体弱?” 李子桀垂下视线:“说过。” “得知你的死讯后,她大病一场,缠绵病榻两个多月,才勉强下得来床。你可知为何我们来盛京,原本不到五十天的路程,却走了三个多月?” 戚玦顿了顿,道:“因为二姐姐受不了舟车劳顿,总是走一段就要停下来养病。” 闻言,李子桀欲言复止,沉默了片刻后,那双清润的桃花眼才看向戚玦:“我会娶她,婚约仍旧作数。” “小侯爷以为我在要求你娶她?”戚玦笑出声:“请问小侯爷拿什么娶她?戚家替二姐择婿,出身是否显赫,有多少家财都不要紧,招婿入赘也好,终生不嫁也罢,只要能让她安稳舒心地活到终老就好。” 李子桀却笃定道:“本侯能做到。” “是吗?”戚玦反问他:“探查辛卯旧案凶险无比,小侯爷能保证她不为此担惊受怕吗?小侯爷身份高贵,能保证自己一生不纳妾,不让她陷于后宅之争吗?二姐姐身子弱,受不得生儿育女之累,身为侯府独孙,小侯爷能为她舍弃子嗣吗?当年既有人设局害李家几乎满门灭绝,小侯爷能保证这总事情不会发生第二次吗?” 李子桀怔住,一时无言。 戚玦叹了口气,语气略平缓了些,却掷地有声:“小侯爷,我们全家为了不让二姐早夭,小心翼翼地养了十几年,不敢让她受一句重话半点委屈,她消受不起你这样的人家。” 看着李子桀,戚玦的语气里带了几分警告的意味:“你既然知道自己有难处,不能以真实身份示人,从一开始就不该招惹她。你若是心里真的有她,从今往后便不要再在她面前出现,让二姐自己心里彻底把容夕忘了,好吗?” 李子桀怅然若失般,沉寂不语。 戚玦起身,行了个礼,脸上却依旧冷肃:“小侯爷,今日平南之言或许不大中听,却句句肺腑,如有冒犯之处,烦请见谅。” 李子桀的手指摩挲着茶盏,一言不发,只是这么静默着,不知在想什么。 还是裴熠先开口的,他道:“表兄,今日若没有什么旁的事……我和阿玦便先走了。” 李子桀仍未抬头,片刻后,闷声道:“表弟和县主慢走。” “走吧。”裴熠小声道。 戚玦收回探究李子桀情绪的眼神:“嗯。” ...... 一走出水榭,戚玉珩便迎上来:“五姐五姐!怎么回事?你们说什么了?” 戚玦只道:“这件事绝不能告诉二姐。” “不让告诉二姐?” “是,绝不能告诉她。”戚玦道。 这件事她做的是霸道了些,但戚珑好不容易身子才好些,她不敢放任戚珑被推向一个极其凶险的境地。 李子桀,绝对不是良配。 第91章 三人同伙 商议之事,宜早不宜迟。 次日,三人就在一家茶馆中约见。 时辰尚早,茶馆中人并不多,戚玦和裴熠到的时候,李子桀已经在雅间内恭候多时。 戚玦一坐下便单刀直入,道:“小侯爷这些年在眉郡,应当是查出了不少惊天线索吧?不然岂不白费了此番冒充他人的辛苦?” 面对戚玦的阴阳怪气,李子桀倒没有被激怒,只是对裴熠道:“今后行事,表弟是都打算带上县主吗?” 裴熠有些尴尬:“表兄放心,阿玦她信得过的。” 李子桀不动声色挑眉:“那可未必,她如今对我这般不友善,可难保哪日不会伺机报复。” 戚玦微微一笑,她的确对李子桀有成见,也不信任他:“平南失礼,不过还请小侯爷明示,我该拿出何等姿态,才不算失了敬意?” 李子桀斟茶,气定神闲道:“县主言重,只不过本侯以为,既然要共谋,就得拿出点对同党该有的态度,县主觉得呢?” 戚玦莞尔:“小侯爷既说了是同党,是否也该拿出几分对同党的诚意,好让平南也有做同党的自觉?” “说到这个。”李子桀缓缓拨动茶盖:“平南县主,你的诚意何在?” 李子桀眼中满是试探:“说说吧,你插手此事的目的是什么?“ 戚玦笑意不减,她轻声道:“活命。” “哦?” 李子桀的眼睛微微眯起:“平南县主若是为了这个目的,本侯可以告诉你,要调查此事,极有可能会触碰到盛京盘根错节的势力,一不小心就会送命。” “这个我自是知晓。”戚玦没有半分惧色:“庆功宴陶家一事,想必小侯爷也有所耳闻,我可是差一点就被卷入其中,所以我实在好奇,陶家背后是谁,耿丹曦又有哪些同党,以免日后,连害我的人都不知道是谁。” 李子桀却道:“可陶家与辛卯之战又有何干系?” “自然有。”戚玦抬手,给自己也倒了盏茶:“‘铜山西崩,洛钟东应’,小侯爷也说了,盛京势力盘根错节,又岂会有全无干系的人和事?” 戚玦的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比划:“辛卯之战后,当今皇上和越王的两党相斗,原本毫无夺嫡希望的越王,先帝却突然给了他楚家这么柄利剑,让他得以和彼时炙手可热的慎王相争——小侯爷不觉得这个转变太突然了吗?这其中必有什么联系。” 她续道:“而陶家又曾参与过此次党争,但却能在越王落败后活下来而不被清算,说明陶家背后还有更大的靠山,但如今陶老尚书已死,陶家却莫名其妙倒了……” 戚玦抬眼,眉目如墨,一双黑瞳似被深深描摹过,冷峻而浓烈:“所以小侯爷明白了吗?陶家在盛京那般根深叶茂,都能说倒就倒,而戚家不过是出身边陲,让我如何不警惕?我可以感觉到盛京有几股势力在角逐,我不想戚家在这样的漩涡里莫名其妙被人当了踏脚石。” 她缓缓叹了口气:“这样如堕云雾中的处境对戚家很不安全,这也是为何,我想借由调查辛卯之战而摸清盛京局势,不过是为求明哲保身而已。” 李子桀搁下茶盖,茶汤氤氲,一时清香四溢,茶汤倒映着他的下颌,倒影被浮动的茶叶搅乱,看不清神色。 裴熠是知道戚玦插手辛卯之战调查的理由的,听着她的胡诌,他未做反驳,反倒帮腔道:“所以表兄,阿玦真的是我自己人。” 李子桀舒而一笑:“原以为县主只是寻常边境女子,不想倒有这番远见,本侯失敬了。” 戚玦展颜:“小侯爷过奖,平南才疏智浅,不过,能被世子选为盟友,至少不会是二位的累赘。” 裴熠连连点头:“若没有阿玦几次相救,只怕我就不能好好地站在表兄面前了。” 戚玦看了眼他,心道:有这回事吗? 总之,有了戚玦此番话和裴熠的作保,李子桀眼中的警惕终于减少了大半。 戚玦道:“现在是不是该小侯爷说说,这些年在眉郡究竟有何所获了吧?” “自然。” 李子桀轻抿一口茶,道:“只不过细算起来,我在眉郡只做了三年学正,一个九品小员,许多要务我并不能借由职权光明正大查看,得来的消息也只能靠潜踪隐迹地暗探。” 裴熠正色:“表兄可探到了什么?” 李子桀默了默,沉声:“奇鸣谷地处琅郡,毗邻眉郡,我在眉郡任职期间,曾被国子监派遣至琅郡协辅乡试,我借机潜入琅郡兵马司,在兵马司的记档中,我找到了当年父亲的手记。” “舅舅?他写了什么?” 略作思忖后,李子桀从衣襟中取出几张纸:“未免打草惊蛇,我并未带走手记,只誊抄了一份。” 他将纸展开,只见字迹骨力遒劲,走笔龙蛇,和李子桀温润的长相不大相符。 上书: 辛卯年十一月廿八,李锡携三万人假从齐人之计入奇鸣谷,佯败奔逃至奇鸣谷西山坳,李铮等四人领三万人伏于此,以火药并滚石击之,务必生擒齐帝。 李锡和李铮都是南安侯之子,这写的应当就是当时的计划,打算埋伏于山坳,将齐人引入击杀。 戚玦看了几遍,皱眉:“小侯爷可是觉得其中有何异样?” 李子桀面色严肃:“这份文书,是父亲出征前,在琅郡兵马司同诛将商议后,撰写的计划,根据兵马司左右史的亲笔记录,最开始,他们的确是按照计划执行,也十分顺利,但到了十二月初四,也就是第七天夜晚,兵马司便再未收到任何战报,亦无任何求援……” 他顿了顿:“又过了三日,十二月初七,才有残兵来报,说……父亲和叔父们,以及李家的心腹军队已经在十二月初四全部殉国。” 李子桀说话的时候,手总是习惯性地摆弄茶盏,此刻他凝滞的动作因为压抑着悲恸而颤抖,但语气却格外平静。 “收到死讯时,齐人已攻入琅郡,后来是南齐自己闹了内乱,自顾不暇,历阳侯和阴宣侯及时赶到,这才平了南齐。” 戚玦只觉得背脊一阵寒栗…… 也就是说,琅郡兵马司和李家失联那天,李家人其实就已经无声无息地死了,甚至连求援都来不及。 惊愕了片刻,她才缓缓出声:“……有人截下了求援的消息?” 李子桀眸色沉沉:“或许吧,但那几天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我所知道的,也就只有这寥寥数语。” “不对。” 一直沉默着不说话的裴熠忽然开口。 他眉眼低垂,但眼睛却通红着,他的手握成拳抵在鼻息间,呼吸颤抖:“不对。” 戚玦眉头一紧:“怎么了?” 裴熠猝然抬眸看她,缓缓摇头:“这和南齐的记载对不上!” 红炉雪 第103节 “什么意思?”李子桀问。 裴熠的眼珠随着回忆细细颤动:“……南齐对奇鸣谷战场的记载语焉不详,甚至对于杀梁军将领这种军功都无记载,根本没录入杀了舅舅们的人究竟是谁,却记载了一件事——齐威帝御驾亲征,被梁国将军李铮所杀,时日是,辛卯年十二月初四。” 戚玦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既然李家六位将领都能全部殒身沙场,说明辛卯之战南齐人占了上风,既如此,齐威帝又为何会在同日死在梁国人手里?” “未必。”李子桀眉头紧皱,修长的手指叩着桌:“荣景帝篡位夺权,世人皆知,但若是不想在正史中留下这么个名声,便只能将此事扣给李家,南齐的记载,极有可能只是荣景帝的春秋笔法。” 戚玦看着他们二人,道:“总之,不管梁国还是齐国的记载皆有可疑之处。” 李子桀叩着桌面的手握成拳,平静的语气终于起了几分波澜:“辛卯之战,数日不见战报,才致李家遭此灭族之祸,这件事竟在战后全无追责,更无人提及,就这么被封存了六年,着实可怕。” 戚玦颔首:“是啊,六年了,没被公开也没被销毁,的确奇怪至极。” “如今之计,唯有弄清楚辛卯年十二月初四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裴熠道。 “嗯。”戚玦赞同:“不光是那天的奇鸣谷,还有琅郡,以及,盛京!” …… 到了中午,日头一大,茶馆里的人就多了,也不便他们再继续商议,便只能先各自离开了。 街市上,戚玦和裴熠并肩走着,她还在想方才的谈话。 “若要知晓那一日盛京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怕还得找机会去文渊阁查史书,但如果要知晓宫里发生了什么……或许,得调出当日的起居注了。” 她侧首看向裴熠,日头有些刺眼,她举起团扇挡了挡:“进文渊阁或许还有法子,但起居注乃是皇室辛密,要查只怕很难。” “嗯。”裴熠点头:“是该从长计议,若是实在不能查看,我就潜进去偷偷看。” 戚玦拿手肘杵他:“别乱来。” 却见裴熠一笑,侧身凑近了些,轻声道:“南齐的皇陵我都进得去,这有什么?” 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戚玦正暗自腹诽,却忽然手里一空,那柄团扇到了裴熠手里。 只见他正举着扇子遮在她头顶,遮住了盛夏刺眼的阳光。 见戚玦看他,裴熠道:“我比你高,举着轻松些。” “长得真快。”戚玦道。 不过分明也只高出她那么一点,竟还得意上了。 “阿玦。” 戚玦闲庭信步走着,她的目光在团扇的薄纱和阳光的交错间,和裴熠模糊地对视着。 她眯眼:“嗯?” “时候也不早了,咱们吃午膳去吧,我知道有间酒楼,你肯定喜欢。” 戚玦看了眼天色:“也好,等日头小些再回去。” 第92章 江南阁 戚玦也是数年不曾吃过盛京的馆子了,忠勇侯府的厨子都是从眉郡带来的,做的饭菜自然也是眉郡风味。 戚玦想念得紧,这顿饭吃得倒是怡然自得。 饭后,裴熠又让人上了碟糕点。 “你还没吃饱吗?”戚玦问他。 但裴熠却道:“这是饭后甜点,不撑人的。” 待端上来后,竟是一碟精致小巧的桂花水塔糕,做成晶莹剔透的玉兔样式,十分小巧,正好一口一个。 戚玦尝了口,只觉味道甜糯,上头还有甜丝丝的桂花糖浇头,似乎还被冰镇过,吃着冰冰凉凉的。 便是饭后吃也不发腻。 “如何?”裴熠也吃了块。 “不错。” “做这点心的厨子是江南阁的,江南阁关店后,他就到了这家酒楼做事。”裴熠忽道。 戚玦心头一跳,拿点心的动作滞住:江南阁,她从前喜欢,可刚来盛京的时候她就去看过,那家店早就关了。 却见裴熠目不转睛看着她,似要捕捉她眼里一丝一毫的情绪。 戚玦故作无事地捻起点心:“……江南阁?” “嗯。”裴熠移开了视线,给戚玦斟了一杯茶:“宫宴那晚,阿玦说想吃江南阁的点心。” “宫宴那晚?”戚玦回忆着:“我何曾说过?宫宴结束后我便回府了……” 骤然,她倒吸一口凉气:“我酒后……你来过?” 似心虚一般,裴熠眼神忽闪:“嗯……本是有事找你说的。” 他托着脑袋,掩饰着发红的耳尖。 戚玦却是半天没缓过来:自己酒后不会说了什么吧?她借尸还魂的事这世上再无第二人知晓,若是把这件事说了出来……自己在裴熠眼里只怕和个女鬼没有区别。 两人各怀心事,便这么沉默着。 懊恼罢,戚玦心一横:“裴熠,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问?” 他一愣,随即点点头:“我就问一个问题。” 踟蹰着,他道:“江南阁关店已久,阿玦你会知道这家店,是因为你曾来过盛京吗?” “只问这一个吗?” “嗯。”随即又补充道:“若是阿玦不想说,我便不问了。” 这么看来,自己应当没说什么要紧的。 戚玦松了口气。 沉默片刻,她道:“来过。” 不知为何,她此刻不是很想撒谎:“我在盛京待过……很久,只不过因为一些事,后来就不得不到眉郡去了。” 戚玦小心翼翼看着裴熠的表情,却见他得到答案后,眉头一舒,展露出几分笑意。 “真的没有旁的要问?” “没有了。”裴熠道。 但短暂的沉默后,他又忽然道:“阿玦,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你说。” “往后有什么事,你可以让我帮你,就像上次给方汲送信一样。” 戚玦一怔,心里顿时又没底起来:自己那晚定是说了什么,他才会有这般反应。 她悔不当初,暗自发誓这辈子都不再碰酒了! 戚玦试探性问道:“你何故说这些?” 却听裴熠道:“阿玦都说了我是自己人,可你有事也不知道找我帮忙,这算什么自己人……” 他越说越小声,抱怨间夹了几分委屈。 “就因为……这个?” 却见裴熠耷拉着的脑袋抬起来,眼睛耸得圆圆的:“什么叫就因为这个?这是约定,约定了咱们的关系和旁人都不一样,难不成阿玦以为这是随便说着玩的吗?” “……我哪有这个意思?” 戚玦知道他是又犯脾气了,裴熠一闹起来,她也是束手无策的,只能顺毛哄着。 “好了。”戚玦的手指戳了下他的袖子:“许多事我也不是故意瞒你的,只是三言两语太难解释,纵然你今日这般说了,我也是没法同你说明,总之决计和你要查的案子没有冲突。” 裴熠撇开视线不看她,兀自盯着窗外,高束的马尾上,几搓杂毛气冲冲地翘着,嗫喏出声:“不是因为这个……” 见裴熠闷声不语,戚玦干脆给自己的茶盏满上,又给裴熠倒了一杯。 片刻后,他才嘟嘟囔囔着,道:“……我又不是让你什么事都同我说,你何故给方汲写信,写了什么,我也不知道,不还是替你送了吗?” 戚玦有些不明所以。 只听裴熠闷声:“你做的事自有你的道理,至于缘由,你想说便说,不想说便等想说了再说,要做什么,支使我一声便是了,反正……反正阿玦要我做的事情我哪次不去做了?” 戚玦看着裴熠气得鼓鼓的脸,正别别扭扭对着窗外,只能好声好气道:“你是想让我往后多麻烦麻烦你?” 一听这话,裴熠扭过脸来,不知是不是因为真的气着了,脸都有些发红:“不是麻烦!只有疏远才会觉得麻烦!你分明是把我当外人……原来我在阿玦心里,也就不过如此,和旁人没什么区别……” 越说越离谱了,这都什么跟什么! “我没有这个意思!” 戚玦脾气上来了,见裴熠又撇过脸去,她蛮横道:“转过来!” 一听戚玦的声音都高了几分,裴熠几乎是不由自主转过头来看着她。 “你自己往南齐跑的时候可曾与我说过?” “我……”裴熠一时哑然,他辩解道:“这么危险的事情,我难道要让你一起去吗?” “难道我有事瞒着你的时候就不能是这个缘由吗!”戚玦反问道。 气焰此消彼长,裴熠登时连愠容都不敢摆了。 落到戚玦眼里,此刻的裴熠只剩满眼委屈,就这么乖乖抬着视线瞧她,她竟没来由生出些许负罪感。 “我不是故意吼你的。” 沉默片刻,她道:“我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有许多事我自己能做好的,何必央你再跑一趟?我真做不到的事,不就找你帮忙了吗?绿尘不认识方汲,所以信就找你送了,我怎么就把你当别人了?” 戚玦说完,自己也累了,二人便这么各自闷声不语。 戚玦憋着股闷气,埋怨着道:“本还有计策打算同你商议了一起去做,现在说出来,倒像是在故意顺着你。” 此话一出,裴熠眼睛亮了,垂着的脑袋抬起来:“阿玦你说。” 见戚玦板着个脸,裴熠挪着椅子坐到她身边:“我不闹了。” 红炉雪 第104节 戚玦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我真的不闹了。”裴熠下气怡声道。 戚玦也不知道裴熠哪那么多没来由的小脾气,换成旁人她早甩手走了,哪还能和他拉扯这么许久? 戚玫作起来都比这好哄。 戚玦越想越恼,更觉得荒唐,自己竟还真和裴熠怄上了? 裴熠就这么乖乖看着戚玦,倒让她的气消了大半,她暗诽:不作的时候还是很可爱的。 正事要紧。 戚玦正色:“咱们得找个机会,去文渊阁查辛卯年的史书,查清楚十二月初四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裴熠说到做到,也确实不闹了,他道:“近日翰林院在办陶家的案子,免不了要进文渊阁查阅卷宗,我倒是容易趁机进去,可阿玦要用什么由头进宫?” 但见戚玦道:“这几日,贤妃只怕会传我进宫。” “晏贤妃?”裴熠不解:“你怎知道?” 戚玦莞尔:“耿祈安既死,想必耿丹曦至多也不过是失权失宠,不至于送命,贤妃若不知其间缘由,只怕会因此对死里逃生的耿丹曦愈加警惕——她会需要一个能帮她对付耿丹曦的人。” 戚玦抿了口茶:“我曾两次当着她的面挫败耿丹曦,其中一次还有她的参与,她也知道我和她一样憎恶耿丹曦,所以,我就是她想要找的那个帮手。” …… 果不其然。 三日后,耿丹曦被降位为美人的消息传来。 同一天,戚玦也收到了宴宴的帖子,说是邀请戚家女眷入宫,以谢在眉郡时的悉心招待。 几天不见,宴宴已迁居嘉和宫。 这座宫殿虽非梁宫中最气派的,却胜在雅致,在这里居住的,都是历朝历代的宠妃。 耿丹曦一落千丈,没了牵制,宴宴倒是一时风头无两。 戚家姐妹六人具盛装打扮进宫。 倒是顾新眉,她没了福安院的水车,竟在自己从小生活的盛京中了暑,上吐下泻了一整天,此刻正躺在忠勇侯府静养,人是不可能来了。 漫长的宫道上,姐妹六人排列着,由宫人引着去嘉和宫。 夏日闷热,虽已过了最炎热的正午时分,却还是难免烦躁。 路过御花园的时候,戚玦看见远处,几个十多岁的姑娘言笑晏晏而来,看打扮应该是世家小姐,而方向,正是从玉台书院过来的。 戚玦隐约能听见她们说话的声音。 “这半个月书院休沐,我想上京郊的庄子避暑去,你回去问问你娘,让你同我一起去好不好?” “可我已经应了外祖母去陪她……” “你其实是想去见你表哥,对不对?” “不许胡说……” 御花园蝉声聒噪,热风拂叶,沙沙作响,伴随着树影斑驳的交错,光线碎金般错落着在戚玦眼前划过。 她瞧不太清那些女孩的长相,却恍惚间,骤如隔世。 片刻怔愣间,她们已经走近。 两拨姑娘正面逢迎,那些姑娘的谈话也停了,互相带了几分好奇打量对方。 对面的宫人侧首对那些姑娘们低语了几句。 给戚玦几人引路的宫人也低声道:“这些是玉台书院的侍读小姐们。” 于是,两厢对视,温然一笑,具互相行了礼。 似乎三大世家没了两个后,玉台书院甄选侍读时,对于家世的标准放低了不少,就连顾如意居然也在其间。 当年顾家鼎盛时,顾新眉都不能进玉台书院,如今倒是连顾如意都能进了。 她见戚家姐妹几人,面露不忿,不过此刻人多,倒也不敢猖狂。 这时,只见冯太后身边的女官朝这边过来,行了一礼,道:“诸位姑娘安。” 又朝其间为首的姑娘,道:“冯姑娘,太后请您过去说话。” 那女子十五六岁的模样,生得浓眉丰鬓,神采飞扬,眉眼间带着几分让人移不开眼的傲气和恣意。 “定是姑母又想我了。”她笑道。 冯太后的侄女? 戚玦回忆着,如果没猜错,这位应该就是当年冯贵妃宠爱的侄女,历阳侯唯一的女儿,侯府幺女冯真真,转眼间竟也及笄了。 那女官一笑:“太后想着姑娘明日起便要休沐,便不能日日进宫了,心里舍不得,要留姑娘用晚膳呢。” “那便还不快些带我去,别让姑母久等了!” 冯真真说这话的时候,神采间透着骄横,却不讨人厌。 冯真真跟着女官朝懿安宫去了,其余侍读则跟着宫人继续出宫。 戚玦只侧首瞥了一眼冯真真轻快的背影,不语。 第93章 嘉和宫 嘉和宫。 戚玦刚踏进去,便觉得一股清香扑面,但见庭院中竟支了数个琉璃香炉,上佳的瑞脑香中,混合着些许清苦的栀子香。 如此炎炎夏日,倒很是应景。 庭中良木佳卉,高台厚榭,每一处景致都是为历代宠妃精置的,经过几百年不断修整翻新,可谓华而不靡,美轮美奂。 宴宴如今当真是盛宠。 几人刚走进嘉和宫,便被另外两名宫女迎着前往正殿。 嘉和宫是开国时祖帝为贵妃所建,构造奇特,冬暖夏凉。 刚走进正殿,便顿感一阵清凉,即便是盛夏的下午,竟也透着丝丝凉意,凉爽似秋日一般。 细看之下,原是嘉和宫正殿屋梁上,竟吊着绸制的七扇风轮,并无宫女去拉,却能自行扇动。 她从前就听说,嘉和宫里的风轮连接着宫内水道,借由流水带动,乃大梁能工巧匠所制,十分稀奇。 她前世在宫里待了那么许多年,如今都还是头一回瞧见。 只见正殿中,宴宴端坐主位,她身穿荼白色织金羽纱广袖裙,衣料轻而不塌,细细透着闪,愈发衬得人雪肤花貌,秋水盈盈若凝脂点漆。 雍容娴雅似一朵雪白的的昆山夜光牡丹。 当真美得惊心动魄。 六人齐齐拜倒:“臣女拜见贤妃娘娘,娘娘万安。” 宴宴始终带着温和的微笑:“赐座。” 依序坐下后,宫女们奉上茶果点心。 只听宴宴道:“本宫在眉郡时,曾在戚府住过些时日,如今几位姑娘初来盛京,本宫便向陛下求了恩典,邀姑娘们进宫叙叙旧,本宫也好聊表谢意。” 戚玉瑄恭顺答她:“娘娘驾临,戚府蓬荜生辉。” “就是就是,”戚珞道:“娘娘何必客气?我还嫌娘娘待的时日太少了呢。” 相比于戚玉瑄的端庄谨慎,戚珞要口无遮拦许多。 戚珞一听说是贤妃给她们下帖子,便兴奋不已,今日进宫前还专门细细打扮过,比庆功宴面圣还隆重些。 宴宴也不介意,反而温然一笑:“彼时本宫养伤,缠绵病榻不起,若无三姑娘常来与本宫解闷,这日子怕是不知有多无趣。” “臣女喜欢和娘娘说话,娘娘不嫌我烦就好。” 戚珞说话时总是一副嬉皮笑脸,但戚瑶却是受不了她这副说话不分场合的德行,不断使眼色提醒她注意言辞。 宴宴被逗得掩着嘴笑了:“三姑娘率真可爱,哪会有人嫌你烦?” “有啊。”她抬手一指:“你瞧戚瑶,我一开口她就觉得我聒噪!” “你......!”戚瑶脸都憋红了,愕得说不出话来。 戚玉瑄低声:“三妹,不得失仪!” 但宴宴却是笑得花枝乱颤,此番情态,反而更显她风情万种,一笑百媚。 “不妨事的,本宫在宫里待久了,人人都是恭恭敬敬,反倒无趣,本宫请你们进宫,就是看腻了宫里人的面孔,本就是闲话家常,不必这般拘束。” 戚玉瑄松了口气,道:“是,娘娘不觉得我们失了礼数就好。” “怎会?”宴宴莞尔:“本宫家中也有姐妹,只是许多年不曾见了,如今看着几位姑娘,倒让本宫想起在家中的日子,只觉得亲切。” 戚玦注意到,宴宴眼中有一瞬间划过一抹稍纵即逝的哀凉。 戚珞的眼睛眨了眨:“娘娘的家乡在哪里?为何不让陛下把娘娘的家人接来盛京?” 初见宴宴的时候,她只是一个随戏班四处呈演的舞女,至于家人…… 戚玦想,她若是还有家人的话,也不至于入风尘。 果然,宴宴没说话,不过,倒也没有苛责戚珞。 见宴宴不语,戚珞才终于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忙道:“不管娘娘的家乡在何处,娘娘若是想家了,或是觉得无趣,尽管支使臣女给娘娘取乐便是!” 闻言,宴宴轻哧一声笑了:“若是能有个你这样有趣的姑娘在侧,本宫的日子也不至于这般索然无味,若是能让陛下下旨,留你在嘉和宫就好了。” 此言一出,几人面色具是一变,纷纷看向戚珞。 桌案下,戚珑小心翼翼拉住戚珞的袖子:“珞儿……” 却见戚珞倒是半点未见惊色,只拍了拍戚珑的手以作安抚,她道:“那可不行,娘娘,我现在得陪二姐姐,等二姐姐嫁人了,娘娘再召我进宫,到时只怕娘娘赶也赶不走我!” 戚珞虽莽撞,但恰恰也因为性子大胆不羁,许多时候反倒讨人喜欢。 宴宴粲然,她摇了摇头:“本宫不过一句玩笑,你这般性子,本宫也不舍得将你囿在这深宫之中。” 红炉雪 第105节 有戚珞在的地方,气氛总格外活跃些。 几句话下来,戚家姐妹几人大约也摸清了宴宴是个好性子的,便也不似刚来时那般紧绷着,倒也融洽地闲话起来。 只是,戚玦始终似局外人一般缄口不语,只有在宴宴问她话时,才会答上几句,可也不过几句,她便又把话头抛出去了。 宴宴眼神犹豫,似乎有话要同戚玦说,奈何戚玦恍若未查,只是自顾自地给戚玫盘子里夹点心。 “这个是宫中御厨做的,里头是樱桃浆,你喜欢。” “这茶你喝了要睡不着,少饮些。” 正此时,一个宫人来报:“娘娘,花房的牡丹开了,陛下下旨给贤妃娘娘送几盆昆山夜光。” 宴宴起身:“多谢陛下。” 那宫人一招手,便有人抬着十二盆牡丹花进来。 昆山夜光是白牡丹中的极品,宫中花房的更是昆山夜光中的极品。 果然,这十二棵牡丹开得极好,花形饱满,玲珑透光,错落有致,似晴空浓云,悬天蔽日,隐隐生辉。 “这花开得真好。”戚玫不禁感叹。 “是啊,出了宫门,哪还得见这般品相的牡丹?”戚玦淡淡道。 戚家姐妹几人,具是忍不住赞叹,即便是戚玉瑄,也难得地面露惊艳之色。 但戚玦本就平静无波的心情,此刻却平添几分阴霾。 十二棵牡丹被摆在正厅中,宴宴道:“本想着待宫中牡丹花开,还能办一场赏花会,如今人不待花花待人,几位姑娘也是赶巧。” “托娘娘的福,我等才得以一赏此花,当真是上上佳品。”戚玉瑄道。 戚珞凑近闻了闻,道:“好香呢,上回见如此美丽的白牡丹,还是娘娘在顺鑫酒楼抛下的那枝。” 闻言,戚玦只恨自己来不及捂戚珞的嘴:宴宴的身份于皇家而言并不体面,所以裴臻替她做了个新身份,对外只说她是眉郡寻常良家子。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不去提及宴宴的过往,而戚珞此刻竟把宴宴从前当众献艺的事宣之于口。 戚玦观察着宴宴的神色,但见她笑容收敛了几分。 戚珞还毫无察觉,她转过身,对着宴宴道:“臣女把那朵牡丹的花枝扦插在院子里,好不容易发芽了,结果去年冬天眉郡见了鬼,下了好长时间的雪,竟是没养活,真可惜。” 看着戚珞没心没肺的模样,宴宴的表情化为无奈,缓缓叹了口气。 除戚珞以外的所有人,心情都随着她的表情变化而跌宕起伏,全然没有注意到屋梁上,竟传来咔嗒一声闷响。 “小心!” 戚珞嘶喊一声,在所有人都还来不及反应之时,她朝宴宴飞扑过去—— 只见那屋梁上的风轮,竟就这么砸了下来,而风轮底下站的人,正是宴宴。 坠下的风轮遮挡住众人视线,看不清残片底下究竟是何情况。 众人方寸大乱,宫女们惊声围上去,赶紧拨开残片。 “珞儿!” “三妹妹!” 只见风轮下,戚珞和宴宴俱摔在地上,戚珞匐在宴宴身上,竟生生抗下了风轮的重量。 戚玦赶紧上前,将戚珞半搀半抬着起身。 幸好,她还能说话:“……娘娘,你没事吧?” 宴宴被宫女们扶着坐了下来,面色已然煞白,连嘴唇也止不住发抖,不过看起来似乎并无外伤。 戚珞就没那般好运了,肩膀上已然沁出血来。 见宴宴尚在惊惶中,戚玦提醒道:“还请娘娘替我三姐姐传召太医!” 宴宴眼神恍惚,她命令宫女道:“愣着做什么?快去请太医!”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众人心有余悸。 戚珑抽噎着,好不容易哭出了声。 幸好,若是憋着没哭出来,回去只怕又要病一场。 戚珞自己带着伤,一副灰头土脸,倒还有余力宽慰戚珑:“二姐,我没事的,你别担心。” 戚瑶也忍不住责骂道:“你不要命了!” 戚珞却嘟囔着:“我皮糙肉厚的,又砸不死,娘娘若是留了疤,才让人觉得可惜。” “戚珞姑娘。”宴宴眉眼间尚有几分恍惚:“你如何了?” 戚珞一愣,都没低头看一眼自己殷红的肩头,便道:“我无妨的,一点都不痛!” 见宴宴面色灰白,丝毫没有劫后余生的轻松,戚珞忙道:“娘娘可是受伤了?” 宴宴摇头:“本宫并未被砸到,多谢你。” 宫女问道:“娘娘,可要去请陛下?” “别去。”宴宴当即阻止:“陛下此刻正在御书房议事,不得打搅。” 说着,她缓缓起身:“把戚珞姑娘安置去偏殿,等下太医来了,让太医给姑娘用最好的药……本宫乏了。” 她忽而把视线转向戚玦:“平南县主,扶本宫去内殿休息。” 似乎是早有预料,戚玦对这不合时宜的吩咐并无讶异。 于是在姐妹几人不解的眼神中,她上前,抬手搀着宴宴移步内殿。 戚玦将她搀扶至床边坐下,让她倚在软枕上。 偌大内殿,只有她们二人。 “县主,你也坐。” “是。” 戚玦依言,不疾不徐地在床边的团椅坐下。 宴宴不语,戚玦便也气定神闲,垂眸静坐。 忽然,宴宴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沉寂:“县主,本宫的处境,你也瞧见了。” 戚玦抬眉:“臣女不解娘娘的意思。” 宴宴深深叹了口气,气息里不住带了哭腔:“今天这件事,不是意外。” 第94章 结盟 “今天这件事,不是意外。” 戚玦故作讶异,道:“既如此,只怕还是得禀告陛下,让人着手细细调查此事,也好给娘娘一个交代。” “是耿丹曦做的。”宴宴看着她:“这风轮上次修缮,就是在耿丹曦统管六宫期间。” 戚玦面露惊色:“可娘娘新封贤妃,入住嘉和宫不过几日,耿美人怎能未卜先知?” 宴宴摇头:“这风轮在我初入宫时,耿丹曦便亲自让人修缮了,她从那时起便在未雨绸缪,如果有哪天我真的宠冠六宫,陛下将嘉和宫赐予了我,我就早晚有被这风轮砸中的一天。” “可……”戚玦犹疑:“娘娘的猜测,似乎难以作为罪证。” “我根本没打算借此打击耿丹曦,平南县主,本宫只是想告诉你,我斗不过她。” 宴宴的眼中沁着泪,似牡丹泣露,凭谁看了都难免心生怜爱。 戚玦道:“娘娘如今执掌六宫,又圣眷正浓,何出此言?” 宴宴扶着靠枕起身,眼中是无法掩饰的疲劳和崩溃:“县主或许觉得本宫是无病呻吟,但县主可知道,这样的谋害在本宫身上发生过无数次?自进宫以来,本宫一直活在心惊胆战中。” 即便是激动,宴宴也没有失态地声嘶力竭,一字一句始终缓而优雅。 她默了默,眼角的泪水滚落而下。 “本宫伴驾回朝途中便怀了身孕,只是刚回宫不到半个月,便无声无息小产了,且……太医说,本宫此生再无怀孕的可能。” 她恨恨蹙着眉:“即便如此,本宫拼尽全力也只是让耿丹曦降位禁足,可她手段实在太多,没过多久,陛下就复了她的位份和统领六宫之权……” 宴宴看着戚玦,道:“县主,如今耿丹曦犯下这般大错,本宫实在不知道她是用了什么法子,陛下舍不得处死她,甚至连废黜也无……只要她在宫中一日,凭她的本事,就早晚有爬起来的那天。” 她拉住戚玦的手:“县主,我知道你也恨耿丹曦,也只有你能对付她!今日唐突,但本宫真心希望,能得到你的帮助。” 戚玦沉默片刻,默默将手从宴宴手里抽出。 “娘娘,恕臣女直言,臣女只是个寻常女子,实在不想搅后宫的浑水。” 见戚玦拒绝,宴宴的语气急切起来:“可耿丹曦睚眦必报,你让她吃过亏,她若是东山再起,是不会放过你的!如今只有你我联手,将她置于死地,于你我而言,方能高枕无忧。” 却见戚玦态度和婉,她浅浅一笑:“娘娘,如今耿美人能不能爬起来尚未可知,臣女又何必为了未知之事殚精竭虑?且若此事暴露,只怕陛下不会轻恕。” “若县主愿同本宫联手,本宫愿尽全力满足县主的所有要求。” 宴宴看着戚玦,目光笃定:“县主是个有本事的人,但本宫侍奉圣驾,总有些县主办不到的事会需要本宫。” 却见戚玦轻笑一声,笑得宴宴生疑:“县主何故发笑。” 只见戚玦道:“娘娘姿容堪称国色,可宫中最不缺的就是美色,不知娘娘可有想过,自己是因何得宠?” 宴宴一愣,点头:“本宫打听过,是因为贞宜皇后,恰巧她和本宫一样,都曾为陛下挡刀,在陛下眼里,本宫不过是沾了贞宜皇后的光。所以,本宫打听到贞宜皇后擅琴后,便也弃了琵琶,改练琴技。” 宴宴的确很聪明,她没有在衣着打扮和神态上下功夫模仿,因为这样只会让自己彻底沦为姚舒然的复制品。 而是只模仿姚舒然的琴技,让裴臻在听到她的琴声时便想起姚舒然,继而想到姚舒然的死因,最后联想到宴宴也曾经豁出命保护他,从而一直维持着裴臻对她的感激。 宴宴对姚舒然的利用,不过是后宫女子为求自保的无奈之举,戚玦明白这个道理,她不怨宴宴,但不代表她不怨裴臻。 她替姚舒然感到不值,尤其是当她看见裴臻将宫中代表皇后的牡丹赐予旁人时,便更觉得讽刺。 终生不立后,看似深情,实则自我感动,怀念舒然的同时,又能宠爱有她痕迹的其他女人,并把本该属于舒然的东西给了旁人。 裴臻如今这条命是姚舒然的,戚玦想,若是杀了他能换回舒然,她怕是杀他一百次也不觉得够。 片刻恍惚后,戚玦定了定心神,道:“陛下记得娘娘当日舍身相救,无论如何不会薄待娘娘,可,恩情往往是最脆弱的。” 宴宴皱眉:“县主此话何意?” 红炉雪 第106节 戚玦道:“皇上宠爱妃子,原因可以有很多,容貌,才学,真情,家世……但有时,帝王恩宠,连皇帝本人都决定不了。” 看着戚玦,宴宴若有所思。 只听戚玦续道:“后宫就像个小朝堂,便是皇帝也会有身不由己,需得假以辞色的时候,若是有朝一日,陛下需要为了周旋朝廷势力,不得不游走于嫔妃间,那时,娘娘的恩情在朝政面前,又能排到第几?” 戚玦此言,戳中了宴宴一直以来最惶惶不安的心事:她来自于民间,身后并无势力。 戚玦道:“娘娘或许想着,即便荣宠衰减,娘娘也能韬光养晦,明哲保身,但,娘娘无家势,无子嗣,若再无恩宠庇佑,一时的式微,也足以让忌惮娘娘的人趁虚而入,到那时——娘娘该考虑的不是耿丹曦能不能爬起来,而是娘娘你,该怎么活下来。” 宴宴霎时乱了心神,看着戚玦的眼神细细颤动着。 只见戚玦叹了口气,惋惜道:“娘娘并无长盛不衰的本事,同娘娘联手,对臣女而言,只怕不算什么好主意。” “可眼下最得宠的人,毕竟还是本宫,县主也说了,不必为了未可知之事殚精竭虑……” “很快了。”戚玦道:“娘娘,这一天不会太久。” 在宴宴惊愕的眼神中,戚玦道:“耿氏如今失势,后宫格局已然天翻地覆,旁人不用说,便是太后,你觉得她会甘心把后宫势力拱手让人吗?” 宴宴的嘴微微张着,没说话。 “臣女猜想,很快,冯家就会送人进宫了。” 宴宴几乎毛骨悚然,她咬着嘴唇,看着戚玦的眼神几乎带了几分哀求:“县主,帮帮我,我不能这般束手就擒,若是县主需要,我可以为县主赴汤蹈火。” 这一次,戚玦没有拒绝,而是反握住宴宴的手:“娘娘,臣女不需要赴汤蹈火,臣女只想知道一些事。” 似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宴宴道:“县主但说无妨。” “还请娘娘细细回忆小产那段时间的所有细节。” 宴宴面带疑惑,却还是依言:“……那几日,起初只觉得难以入睡,太医也瞧不出异样,只开了几服药吃下,可就是那药出了问题,服下后只觉得小腹垂坠,并无痛感,但就这么持续了三日,孩子便保不住了。” 说起此事,宴宴仍旧痛心:“后来才知道,是太医署的人煎药时,误将川芎当成了何首乌来用,不止下了胎,更是因此伤了身子,害我从此绝嗣……” 她的眼泪滚落下来:“可太医署哪有可能这般轻易出错?想来,就连我的失眠之症,只怕都和耿丹曦脱不了干系!” 戚玦听着,眉头却越皱越深: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 宴宴小产的症状,让她联想到了一个人——前朝荣贤皇后李氏。 “当时的药方,娘娘可还留着?”她道。 宴宴点头:“自然。” 说着,她便起身走到梳妆镜前,在桌下的夹层里取出一张纸。 戚玦接过,细细看了起来。 她虽不通晓医理,但当年那件事,她也听耿祈安和楚君怡闲聊时说起过。 当时太医署的付太医,就是误把川芎当成了何首乌,才导致荣贤皇后小产绝嗣,先帝震怒,当即处死了付太医。 荣贤皇后生育咸宁公主时,就曾伤了身子,以至于之后多年一直未有生育,等到再怀这胎时,已经三十多岁,因此荣贤皇后小产后彻底不育,倒也合情合理。 但如今,宴宴几乎是以同样的方式小产的,可宴宴正当盛年,怎会和荣贤皇后一般,一次小产后便终生不育? 或许,让宴宴绝嗣的,并非只有一个川芎,或许耿丹曦还用了旁的法子,和这药方相互配合之下,才致如今结果? 戚玦的心一沉:会不会当年荣贤皇后绝嗣,也不仅仅是因为川芎?这其间会不会有隐情? 既然耿丹曦还能弄到这方子,是不是说明,知晓荣贤皇后绝嗣真相的人,现今还活在世上? 戚玦的背脊不由得一片森寒。 “娘娘,臣女需要娘娘做一件事,若娘娘能帮我办成,从今往后,臣女和娘娘,就是一条船上的人。”戚玦道。 宴宴愣愣看着她:“你说。” “锦绣宫的旧宫人处死应当就是在这几日吧?”戚玦道。 “是,陛下换掉了耿丹曦近身的所有宫人,那些为虎作伥之人,通通赐以极刑,就在这几日了。” 戚玦眸色沉沉,她道:“娘娘,我要你帮我保下一个人——宫女蝉衣。” 蝉衣,从耿丹曦在昌兴坊时就一直伺候她的丫鬟,算得上是她身边最亲近的人。 “娘娘如今有统领六宫之权,保一个人,应当不难。”戚玦道。 思索片刻,宴宴点头:“好,本宫答应你,三日后,本宫会把人送到县主面前,还望县主遵守诺言。” 戚玦微微一笑:“自然。” 正此时,内殿的门被叩响。 “何事?”宴宴问道。 来者是嘉和宫的宫女,她道:“娘娘,陛下请县主过去问话。” “你去回禀陛下,本宫即刻派人送县主前去。” 待宫女退下,宴宴欲言又止,默了默,她还是问出口:“县主既要和本宫联手,县主不如干脆入后宫?凭县主的本事,定能宠冠六宫,也方便你我行事,若是县主有此意,本宫愿帮县主引荐……” “这就大可不必了。”戚玦飞快答道。 她腹诽:这多少有点恩将仇报了…… 第95章 时过境迁 话说这厢。 在和戚家姐妹几人分道扬镳后,顾如意便跟着其余几个侍读一同出宫,却在途中遇到一人。 “耿丹曦?”顾如意皱着眉。 只见一个嫔妃打扮的女子携一个宫女,一同走在宫道上。 身旁的另一位侍读见顾如意停滞不前,问道:“怎么了?” “你看那是不是耿丹曦?” “还真是耿……耿美人,哎……你做什么!” 那个侍读没来得及阻止,便见顾如意走上前去,挡住了耿丹曦的去路。 这几日她本还在为了得罪耿丹曦一事战战兢兢,连玉台书院都不敢去了,不过谁教她命好?耿丹曦转眼成了丧家之犬,她可要好好出一出气,以慰这几日的担惊受怕之苦! 如今的耿丹曦看着憔悴不少,即便仍旧傲然抬头斜睨着顾如意,但几乎没有刺绣的宫裙,和头上稀疏的钗饰,无不昭示了她此刻的落魄。 不止如此,连耿丹曦身边的宫女都没有丝毫要阻止顾如意的意思,具眼观鼻鼻观心。 顾如意忍不住笑出声:“这不是淑妃娘娘吗……我忘了,陛下已经贬了你为美人,怕是不能称你作娘娘了,我该改口唤你一声耿小主才是。” 耿丹曦冷笑一声:“再如何,我也是陛下的妃妾,轮不上你这只蝼蚁前来置喙!” 说话间,几个侍读都围了过来。 见引路宫人和耿丹曦的宫女都不打算出言阻止,具垂手敛声,有个侍读劝道:“如意,你别这样。” 顾如意不但丝毫不顾劝阻,反而剑拔弩张地逼近她几步:“蝼蚁?耿丹曦你最好清楚一件事,你如今不过是个罪臣之女,又是被陛下贬斥的女人,要不了几年,你就和这宫里老死的怨妇无异!” 耿丹曦眼神轻蔑:“生死荣辱谁又能料?你无才无貌,脑袋空空,不过是个倚仗家世的草包,可不就是蝼蚁?像你这种除了出身一无所有的废物,死在我手里的不知有多少。” 顾如意自然是吵不过耿丹曦的,在耿丹曦刻薄又精准的言语下,她面上绷不住了,斥骂道:“是啊,耿美人的狠辣谁人不知!能爬上高位,不就是靠当初出卖家人吗!” “我揭发叛贼,助陛下大业有功,这是陛下说过的话!我此举若是出卖,那岂不就是说陛下的江山来得名不正言不顺?顾家人平日就是这么教你的?顾家的好日子是过够了吗?” 说罢,耿丹曦不禁前仰后合笑起来。 “你胡说八道!”顾如意越吼越大声,几个侍读想拉她,根本拉不住。 “你也配提顾家?下贱坯子!山鸡就是山鸡,飞树上几年就觉得自己是凤凰了不成?做梦!你这种人就该烂在风尘里,那才叫打回原形!” 猝不及防,耿丹曦的巴掌狠狠落在顾如意脸上,打得她惨叫一声,晕头转向地摔在地上。 “本宫不会输!” 耿丹曦的眼睛红得似要泣血,盯得顾如意在盛夏里也忍不住打起寒颤。 待顾如意反应过来后,她起身,抓着耿丹曦的头发,将她推倒在地:“贱人!你敢打我!” 几个侍读要劝架,顾如意却道:“你们憋着做什么?你们不是一直看不惯她吗?陈姑娘可还记得自己的堂姐就是被她害得一病不起?唐姑娘上次挨了这贱人的板子,这么快就忘了吗!” 顾如意几番怂恿,便有几个侍读愤愤附和,道:“……就是!当初她坏事做尽,没想到会有今天吧?” 却也有人尚清醒,提醒道:“她毕竟是宫嫔,我们还是不要惹是生非了。” “怕什么?她不过是一个弃妇,皇上估计如今是见她一面也嫌烦!更没有家人替她出头!” 于是乎,有跟着顾如意一起掌掴,有出言阻止的,也有退避三舍高高挂起的。 场面混乱不堪。 “都做什么!” 突如其来的一声呼喝,让顾如意等人都停了手。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来者竟是宁婉娴。 “宛容华……?”顾如意登时没了气焰。 众侍读纷纷行礼:“参见宛容华!” 只见宁婉娴莲步轻移,走到已经发髻散乱的耿丹曦面前,眼中透着几分蔑视。 如今她虽非宠妃,但至少比耿丹曦要体面许多,突然的地位倒置,让宁婉娴有些得意。 她挑眉,转而对顾如意斥道:“宫中喧哗,欺辱宫嫔,该当何罪!” 刚才动手的几人心一慌,登时磕头如捣蒜:“臣女有罪,求娘娘宽恕!” “本宫宽恕有何用?宫规就是宫规!此事本宫会如实上奏陛下和太后。” 那几人终于知晓害怕了,纷纷求饶不止。 宁婉娴似乎很享受这般受人跪拜的快感,她叹了口气,缓缓道:“今日你们所有人,动手的没动手的,便都跪在宫道两侧思过,诸位便在此等待陛下和太后的旨意吧。” 在抱怨和惊呼声中,宁婉娴扶起了耿丹曦:“姐姐若是不嫌弃,可去本宫宫中更衣。” 耿丹曦目光低垂,阴沉无比:“是。” 耿丹曦被宫女扶着,走在宁婉娴身侧,只听宁婉娴目视前方,没有分给她半分余光,轻声道:“妹妹初入宫时,承蒙耿姐姐照顾,如今自然不会让人轻易欺辱耿姐姐。” 红炉雪 第107节 耿丹曦不语,宁婉娴便忽然停了下来,看着她:“耿姐姐才貌双全,本不该落魄至此的,妹妹心里看着不是滋味。姐姐承宠多年,本宫实在好奇姐姐是用了什么法子讨得陛下欢心,往后,希望耿姐姐如从前一般,和本宫相互扶持,助我早日得承圣恩,可好?” 耿丹曦晦暗的目光缓缓抬起,却见宁婉娴堆满了笑意:“人都是拜高踩低的,如今耿姐姐也算是亲身体会了。姐姐与其这般单打独斗,还不如全力协助本宫,本宫得宠之日,定然也不会忘记姐姐。” 说着,她贴近了耿丹曦的耳侧:“你我都想要荣宠权势,都想要戚玦死,本宫能为你提供庇佑,你能助本宫达成目的……耿丹曦,你若还想有出头之日,就最好老老实实为我所用,懂吗?” 在宁婉娴看不到的角度,耿丹曦侧首瞥向她脖颈上跳动的血管,目光如刃,似淬了毒一般,要将她割喉而死。 但声音却柔顺答道:“嫔妾谨遵容华之意。” …… 长乐宫。 “臣女平南县主戚玦参见陛下。” 日暮将近,金黄的斜阳透过窗棂洒在戚玦身上,她伏着身子,长乐宫正殿玄色砖石的温度,透过祥云氍毹毯,森寒入骨。 空荡的大殿中,裴臻独坐高位,兀自擦拭着一柄玄铁利剑。 他任由戚玦跪着,并不言语。 沉默了许久,他才冷声道:“来了?” “陛下召见,臣女不敢不来。”戚玦道。 裴臻的动作停了:“那你应该也知道,朕若要你死,你一样不得不死。” “是。”戚玦道:“但陛下万岁,所以臣女也不会死。” “戚玦。”裴臻起身:“朕没有那么多耐心。” 骤然,裴臻甩袖,那剑冷铮一声,就这么猝不及防插在戚玦面前的地毯上,利刃削下她的几缕青丝。 只差毫厘,这柄剑就能取了她的性命。 近在咫尺的剑身反射着残阳,化作冰冷的寒光,照映在戚玦脸上。 她背后顿时起了一层薄汗…… “朕不杀你,不代表朕不能让你生不如死。”裴臻的声音带着难以抗拒的威压。 戚玦定了定心神,她跪直了身子,撑出一抹笑意:“陛下可知道,若是山羊受惊,便会跳崖自尽?陛下若是吓着臣女,臣女求生不得,求死还是有法子的,只不过臣女死了是小,一尸两命可就不好了。” “……”裴臻沉默了片刻:“你是不是觉得死不了,你就可以占朕便宜了?” “臣女不敢。” “说个条件。”裴臻踱步,走到戚玦面前:“要朕许你什么才肯交出明月符?” “天下之物都是陛下的,可臣女不解,陛下为何执意要明月符?”戚玦抬头道。 裴臻的剑眉蹙起:“你此言何意?” “陛下没有明月符,一样是夺嫡的胜者,臣女相信,即便没有明月符,陛下也能坐稳江山。” 戚玦微微一笑:“陛下这般着急传问臣女,只会让臣女怀疑陛下的皇位,是不是根本没有表面上的那样稳?” 裴臻眸色一凛,拔起插在地上的利剑,剑横在戚玦脖颈前:“你这句话足以让朕砍了整个戚家!” 戚玦早料到裴臻会再次找她问话,想来,是耿祈安的折子起作用了。 裴臻,他开始忌惮冯家了。 按照戚玦以往的经验,面对一个实力悬殊的对手,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搅乱对方的视线,自己方能在其间浑水摸鱼,以求生路。 那封折子就是她丢下的一块石头,现在看来,也的确成功让裴臻的心乱了。 裴臻刚登基三年,手中势力单一,还没能彻底脱离对冯家的依赖。 这也为何裴臻一直抬举姜浩,因为他需要一个自己亲手培植的势力,但姜家毕竟只是新贵,不比冯家根深叶茂。 靖王也好,越王也罢,任何一个人谋反,都不会像冯家谋反这样让他恐惧。 所以,他急切地想要得到明月符,原因不是别人,正是冯家。 尤其是对此事一无所知的冯太后和冯家,向他透露出想要冯氏女进宫的意图时,就更让他心中的疑影,如暴风雨前的阴云般肆意生长。 戚玦气定神闲,道:“其实,相比于把明月符攥在手里,陛下更应该做的是不让它现世,否则,陛下身边这般虎狼环伺,即便陛下拿到了明月符,在寻找大周皇陵的过程中,也难保不被人发现,被人捷足先登。” 裴臻收起剑,蹲了下来,和她对视着:“继续说。” 戚玦丝毫不怵他的视线,她莞尔道:“明月符是陛下江山大定后的锦上添花,若陛下想要将它作为雪中送炭,这炭是能取暖,还是会烫着陛下,谁也不敢保证,不是吗?” 裴臻微微眯起了眼,戚玦续道:“如今戚家没有兵权,在盛京亦无根基,又在陛下眼皮子底下,拿着明月符也翻不出浪——戚家,是最适合替陛下保存明月符的地方。” 裴臻却冷笑一声:“未必,据朕所知,你和靖王世子的关系很好。” 戚玦早已心如擂鼓,但还是按捺住心绪,道:“陛下,世界上若有第三个人知道明月符在臣女手里,只怕臣女就活不到现在了,明月符事关臣女性命,臣女不敢拿这种事情玩笑。” 见裴臻仍旧面有疑色,戚玦道:“陛下只要知道,你我皆有忌惮,且都想活命,这就够了。” 忽然,戚玦下巴吃痛,裴臻掐着她的下颌,似要将她看穿:“戚玦,你很聪明。” 戚玦忍着不适:“陛下谬赞。” “可明月符放在这么聪明的人手里,朕真的很不放心。” “陛下不必担心。”戚玦昂着的脑袋岿然不动:“明月符不会一直在臣女手里,臣女只是想活命,又不是贪图大周皇陵的财宝,所以,臣女只需要一个能公开交出明月符的机会,只有这样,陛下才会忌讳天下悠悠众口,留戚家一命。” “哦?”他挑眉。 她道:“待到大梁江山海晏河清那日,臣女定会当着全天下的面,将明月符拱手奉上,为大梁所用,这难道不是陛下期待的吗?” 他并不温柔地撇开戚玦的下巴,如雪的皮肤上霎时留下红印:“你在揣测圣意?” “臣女以为,陛下应该心知肚明,明月符一旦公之于众,如今尚且蛰伏着的各方势力,将会群起争夺,这后果,陛下承担不起,大梁也承担不起,容臣女再揣测一次:陛下心里,其实不愿朝堂之争波及天下黎庶。” 裴臻轻哼一声:“帝王之术,有时需要权衡利弊,哪怕是牺牲一些人,这并不奇怪。” “但陛下不是那样的人。”戚玦眼神笃定。 裴臻一愣:“你说什么?” 戚玦面不改色:“臣女自幼就听说,我朝的慎王殿下为人赤诚,爱民如子,绝非为了权位之争不择手段之人,臣女以为,即便时过境迁,有些事情也是改变不了的。” 裴臻的面色愈发沉:“谁教你的这些话?” “臣女亲耳所闻,何需人教?”她道。 裴臻的眼神逐渐犹疑,他审视着戚玦,企图在她的神色中觅得那一点点熟悉的破绽。 却听戚玦道:“陛下既有天下之志,又何愁没有天下太平的一日?到那时,明月符将不是大梁百姓之祸,亦不是你我之祸,而将是陛下开创盛世之辅弼。” 裴臻目光沉沉,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的静默后,他缓缓起身,背对着戚玦。 残阳只剩最后一线,黑夜遮天蔽日而来,而此刻殿内无人进来点灯。 昏暗间,一切都显得不太真切。 只见裴臻面对着泛着金光的龙椅,颀长的背影落在戚玦眼里。 这个与她有灭族之仇的人,逐渐和记忆里那个红衣少年重叠。 她心中汹涌得逼近麻木。 她此番真假掺半的言辞,本是为了今日能活着走出长乐宫,但此刻她的心似乎亦如网缚,每一次跳动都带着闷痛。 “你走吧。” 良久,裴臻的声音才在大殿内漾开。 她有些没缓过神。 “走吧,往后老实点。” 她愣了愣,喉间似有什么堵着,难受得慌。 “臣女遵命。” 第96章 夜闯文渊阁 从长乐宫出来的时候,戚玦的腿因为久跪,疼得钻心刺骨。 但她很快收拾心绪,她现在还有一件要紧事去做。 宫女道:“方才嘉和宫传话,戚家几位姑娘已经出宫,天色已晚,奴婢送县主去宫门吧。” 戚玦却道:“耽误了些时辰,但今日贤妃娘娘盛情相邀,我该先去拜别娘娘的,否则只怕失敬。” 宫女恭恭敬敬道:“是,那奴婢便先送县主去嘉和宫。” 只见戚玦从袖中取出枚银锭子打赏给宫女:“去嘉和宫的路我识得,就不劳烦你多跑一趟了,天色不早了,便不耽误你了。” “那还请县主快些,莫要误了宫禁的时辰。”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宫女得了赏赐,只交代完了一句,便退下了。 戚玦并未去嘉和宫,而是按照前世的记忆,独自去了文渊阁的方向。 文渊阁在皇宫东殿,如今将近宫禁时分,人烟稀少,正适合行事。 东殿虽是皇宫的一部分,但玉台书院、文渊阁、翰林院皆在此处,因此东殿虽能和内廷互通,但正门却是对着宫城外,以便朝臣和侍读们出入,但又不必惊扰内廷。 若是到了酉时宫禁,东殿和内廷之间的门就会下钥,因此一旦时至酉时,戚玦便会被锁在此处,毫无退路。 忍着膝盖疼痛,戚玦在文渊阁外的院墙徘徊了一阵,寻思着该从哪里翻进去,毕竟是宫里,若是翻墙被发现,她就死路一条了。 入夜后常有巡逻的内卫御林军,她这般鬼鬼祟祟的,若是被瞧见了,也是件麻烦事。 “阿玦!” 正此时,她听到有人轻声唤她。 声音是从墙角传来的,循声看去,只见那里竟有一个狗洞。 而此刻,堂堂亲王世子正从狗洞探头瞧她。 戚玦看了眼周遭,见四下无人,便提着裙子凑上去。 裴熠朝她伸手:“阿玦,快来。” 红炉雪 第108节 在她犹豫的片刻间,内卫御林军的脚步声若隐若现逼近,她别无选择,把手搭了上去。 第二次做这种事了…… 只不过她如今长高了,钻狗洞起来比上次艰难不少,整个人几乎匍匐着身子,由裴熠牵引着钻了进去。 不知不觉,裴熠的手已经能将她的手完全包裹住,粗糙的触感,像把手埋在夏日浅浅溪流里温热的沙砾中。 二人狼狈地坐在文渊阁的草地上,戚玦问他:“这狗洞我钻已经十分勉强,你怎么进来的?” 裴熠因为方才一番折腾,他的头发还有些凌乱:“我不是从这进来的,白天的时候,我和翰林院的人在文渊阁处理陶家事宜,等他们要走的时候,我便藏在房梁上,等人都走了我再下来。” 裴熠起身,拍了拍帔风和绿色官袍上的尘土。 他伸手:“咱们先进屋去,在这若是被人发现了就不好。” 戚玦腿尚疼着,便一把抓住他的手借力起身。 见她艰难,裴熠另一手握住了她的手肘,几乎是捞着她起来的。 “你腿怎么了?”裴熠察觉到异样。 被裴熠发现了,她便也不隐瞒,道:“去了趟长乐宫,跪了半个多时辰,腿都要断了。” “怎么了?”裴熠面露忧色。 “不要紧,不是什么大事。”说罢,她又补充道:“若真出事了,定找你救我。” 这时,忽听一声阴阳怪气的咳嗽。 戚玦一激灵,却见文渊阁的一扇窗户开着,李子桀撑着窗,脚一踏便翻了出来。 他踱步过来:“有什么要紧话非得在花前月下说?可否先进去?” 戚玦:“……他怎么在这?” 没等裴熠回答,李子桀便道:“陛下召我面见,不过是问问侯府在宁州的境况,又问了我祖父身子如何。我想着既进了宫,也不能白来,便顺道来此一趟了。” …… 文渊阁的大门紧锁,他们只能翻窗进出。 “我扶你。” 戚玦犹豫,其实这窗台不高,她想说自己能爬进去的,腿又没断,未免矫情。 但看着裴熠煞有介事地抬着两只手,她生怕自己拒绝了,他又要在这里闹起来。 ……矫情便矫情吧。 她把双手搭在裴熠肩上。 只不过,原本她只是想借他肩膀一撑,裴熠再稍一使劲就能顺势让她坐上窗台,然后翻身进去。 但不成想,裴熠力气不小,这个姿势下,几乎成了他将戚玦抱着举上窗台。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戚玦愣了一瞬。 待她在窗台上坐稳后,却见站在窗外的裴熠怔怔杵着。 戚玦侧身翻进了屋,裴熠的手却仍虚悬着,她倚窗问道:“发什么呆呢?” 裴熠只和她对视了一眼,霎时倒吸一口气,飞快撇开视线,悬着的手收到帔风之下。 他本是想扶着阿玦的手,却没想到她会搭他肩,顺势之下,成了他握着阿玦的腰上将她举上窗台,可他真不是故意碰到腰的…… 直到李子桀催促道:“二位,你们可否快些?” 裴熠闻言,这才闷声低头,轻身一翻进了屋。 …… 文渊阁二楼,便是储存史书之处。 虽说修史乃礼部之职,但礼部至多也就保留本朝之史,辛卯之战发生在崇阳年间,史书自然被贮存在此处。 二楼上了锁,但裴熠却十分娴熟地蹲下身来,用一根铜丝对着那锁就细细操作起来。 “你还会这个?”戚玦不由问道。 裴熠没有停下动作,却也不妨碍回答戚玦:“学过,这些年父亲一直要我四处奔走调查,总有用得上的时候。” 说话间,只听咔嗒一声,门锁开了。 房间内一片漆黑,只有写陈年的尘气,和浓郁的墨香。 不宜耽搁,他们迅速开始寻找。 为了防止巡逻的内卫御林军察觉,他们只一人点了一支小小的蜡烛,灯芯还是特意剪短了的。 凭借这么点微弱的光,三人穿梭于书柜间,仔细寻找关于崇阳十六年十二月初四前后的所有记载。 虽说书卷皆有编号,但毕竟是大梁开国至今一百多年的史书,光线昏暗下,要找到具体某几天的内容,还是十分困难。 约摸半个时辰后,戚玦已经眼睛酸疼,终于听到黑暗中李子桀的轻唤声:“我找到了。” 李子桀找了张桌子将书卷铺开。 三束光聚到一起,终于能清晰看见字迹。 裴熠艰难读着书卷上的内容,辛卯之战那段时间的脉络也逐渐清晰—— 崇阳十六年八月十六,靖王令宁州军到达眉郡关津,与南安侯六子汇合; 八月十六至九月十一,这二十多日里,梁齐双方僵持不下,李锡向盛京请求加调粮草; 八天后,九月十九,梁军误入南齐陷阱,靖王被齐人所俘; 此后这场战争,打得双方疲惫不堪,此战的重心也逐渐从眉郡转移到了琅郡; 此战转机出现在近两个月后,十一月初九,本该在齐国的靖王,竟悄无声息出现在了盛京,据他所说,是他从南齐拼死出逃,为避免被齐国的探子察觉,他便一路秘密赶回盛京,将在南齐被俘期间探得的军机要务告知崇阳帝; 这些机密协助了南安侯力挫南齐,并借此设下了奇鸣谷的埋伏,定于十一月廿八这日实施计划; 当夜,崇阳帝密诏阴宣侯和历阳侯,但并未记载所为何事; 第七日,十二月初四,琅郡破城,李氏六字殉国,同日,荣贤皇后经受不住此番打击,于凤仪宫自尽,靖王妃难产身亡; 一个月后,阴宣侯与历阳侯带兵抵达南境,慎王裴臻与越王裴澈两位皇子亲征; 南齐因威帝暴死,荣景帝登基,爆发内乱,北梁趁此机会,仅用了一个月时间,就彻底击退南齐,辛卯之战结束。 黑暗中,戚玦的手有些发抖。 和琅郡兵马司的记载一样,文渊阁的史书并未提及齐威帝死于李铮之手。 不仅如此……戚玦上辈子根本不知道先帝在十一月廿八这日传召过她外祖…… 这件事,外祖从未提及! “我们得找到十一月廿八这日,先帝的密旨。” 戚玦的声音率先打破这无边的沉默:“十二月初四前的这七天,不论是琅郡兵马司还是文渊阁的记载,似乎都在有意隐瞒什么。” 三人面面相觑,点了点头。 可是直到他们将文渊阁翻了个遍,几乎翻尽了辛卯年一整年的圣旨记录,都没有提及半句那封密诏的内容。 戚玦脑袋昏乱。 她看着天边泛起的湛蓝,和遥遥的鸡鸣声,她知道天快亮了。 这一晚上已经让三人精疲力尽,若是再待下去,待到解宫禁的时辰,他们只怕真的逃不掉。 趁着夜色,他们翻出了东殿。 梁国不设宵禁,夜市也十分热闹,但这个时辰,早已过了夜市的时间,街道上也几乎不得见人。 一番折腾,获得的信息似乎对调查没有什么切实的推进,三人都有些沮丧,兴致缺缺地漫步在盛京的大街上。 忽地,戚玦道:“当年伺候先帝的人早就死的死,散的散,即便找得到人,也未必知晓密旨内容,毕竟,密旨究竟所谓何事,连史官都不曾册录。” 裴熠叹了口气:“想找到密旨,那便只能寄托于接旨的人了。” “历阳侯和阴宣侯么?”李子桀道:“阴宣侯已死,如今怕是只能去历阳侯府找了。” 戚玦摇头:“太难了,历阳侯可不会把密旨收拾好等着咱们去找。” 短暂地思索后,她问道:“裴熠,你可知道阴宣侯府如今何在?” “阴宣侯府?”裴熠想了想:“去年姜家回京,升为广汉侯后,见旧阴宣侯府空置,皇上便赏给姜家了。” 戚玦一愣,随即正色:“那便去姜家找。” 如果是阴宣侯府,或许她还真能找到。 裴熠面露不解,李子桀眉头一挑,道:“阴宣侯已死三年,家产亦被尽数查抄,那封密诏又怎会留下?你去如今的姜府找,岂不如刻舟求剑?” “先试试吧。”戚玦道。 “试试?每次探查都是冒了极大风险的,若无把握,怎可随意行动?县主当是出入自家吗?” 李子桀说话的时候,依旧是一副温文尔雅,但话里话外总有些阴阳怪气。 “那我陪阿玦去就好了。”裴熠忽道。 李子桀:“……” 见李子桀面露鄙色,裴熠道:“有个和尚说,我和阿玦一起,遇事定能逢凶化吉,阿玦你说是吧?” 看着裴熠笑得尖尖的虎牙,戚玦点头,转而对李子桀道:“对,他说的没错。” 李子桀:“……” “行。”他不忍卒视地眯着眼,皮笑肉不笑地点了点头:“若是真出了什么事,麻烦县主和表弟看在今日一起出生入死的份儿上,莫要将本侯供出来。” 说罢,他深深叹了口气,道:“时辰不早了,告辞。” 见李子桀转身离去,裴熠道:“表兄你不和我们一起吗?” “不打扰了。” 他头也不回,便扬长而去。 红炉雪 第109节 第97章 此宵 “罢了,阿玦,我送你回去吧。”裴熠道。 即便是下半夜的盛京,也不至于寂寥无人,但大部分店子都门户紧闭,稀稀落落仍亮着的几家店,一如黯淡的星辰。 二人并肩走着,戚玦道:“是得快些回去了,若是彻夜未归,只怕琉翠她们要担心。” 她的腿还酸疼着,原本如果只是跪上半个时辰,倒不至于如此,但人在极度紧张时,身子紧绷得厉害,这次竟比从前那么多次罚跪都要疼得多。 再加上今晚又四处奔波,折腾到现在,早就已经打颤。 猝然,她脚下一软,栽倒之际,上臂被一股力牵引着,让她暂时有了依傍。 “严重吗?”裴熠扶着她问道。 “没事。”戚玦站直了身子:“回去休息休息就好。” 戚玦抬头看他,正对上他的满目忧色:“别这副表情,倒像我多娇气似的。” 裴熠却嘟囔道:“偶尔娇气点也没什么……” “你别走了。”他忽道。 “不走怎么回去?你背我吗?” “好。”裴熠应道。 “啊?”戚玦睁大了眼睛。 她只随口调笑,没想到裴熠会应下。 “好。”裴熠看着她,却是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我背你。” “别麻烦了,我能走回去。” 戚玦说着便自顾自走了几步,腿却是再次不争气地一软。 裴熠抬手拉住,戚玦和他对视了一眼,一时无话。 裴熠的眸子轻轻晃了下,瞬息之间,似做了什么决定,他牵引着她的手,搭到自己的肩上。 戚玦脚底一空,待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稳稳当当被裴熠背在背上。 “你……”戚玦顿了顿:“我真不要紧的,何必小题大做?” 这个角度,戚玦看不见裴熠的表情,只能听到他的声音,感受到他说话时胸腔传来的酥酥振动。 “阿玦若是想早些到家,便娇气这一回吧,否则这样三步一摔的,只怕真要彻夜不归了。” 裴熠的理由无可反驳,她便也不说话了,只小心翼翼扶着他肩膀,老老实实待在他背上。 裴熠看着清瘦,但背了个人走路,步伐却意料之外地稳,戚玦只能看到他头顶高束的马尾里,几撮头发不听话地翻翘着,一步一晃。 仗着裴熠看不见她的动作,她戳了戳,唇边漾起了几分她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 今晚的天格外晴,能清晰看见缺月西斜,星月相依。 此番静夜,丝丝透着凉意,她竟不知不觉起了倦意,意识也越发模糊…… 待到她再有知觉时,只迷迷糊糊间听到裴熠唤她。 “阿玦,醒醒。” 戚玦恍然睁眼,发现自己仍在裴熠背上。 他道:“我们到了侯府了,阿玦,我送你进去,你抓紧些。” 戚玦两眼惺忪,发现他们正在忠勇侯府的院墙外。 大抵是困昏了头的人总是不大聪明,戚玦听到裴熠叫她抓紧些,便自然而然地从身后环住了他的脖颈。 “背着我你也能翻墙吗?” 裴熠那边沉默了许久,倏而传来一声极轻的笑意,轻到戚玦都以为是错觉。 “……你又不沉。” …… 裴熠的轻功果然是最好的,即便背着她,翻墙的动作也是轻快又迅捷。 戚玦也彻底清醒了。 裴熠背着她落在假山上,才将她放下来。 “你能走回去吗?”裴熠还是有些担心。 “我腿又没断。”戚玦道:“放心吧,等我们去姜府的时候,定然已经早早痊愈。” “哦。”裴熠眉宇舒展:“天也快亮了,那我就先走了?” “哎。”戚玦忙叫住他:“等等,还有事。” “什么?” “三日后,亥时过,来找我一趟。” “啊?” 他倒吸一口气,嘴半天没合上,过了许久才吞吞吐吐道:“……阿玦你要做什么?” 戚玦想着,三日后宴宴会把蝉衣给她送过来,要审人,自然得叫上裴熠一起,却见裴熠无比惊讶。 “你那晚有事来不了?” “不是不是不是!”裴熠连连摆手:“能来的,但……阿玦你要做什么?我好准备准备……” 见他这般紧张,戚玦宽慰道:“不用准备什么,人来了就行,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 “哦……”裴熠讷讷点头。 “好了,再不走天就真要亮了。”戚玦催促他道。 “哦……” 裴熠发着愣,娴熟地跳上墙头,却左脚绊右脚,差点从墙头摔下去。 …… 本就是半夜归来,戚玦不想惊动旁人,便只轻手轻脚回去。 可刚到院门口,还没来得及推门,她便猝不及防感觉到一阵阴风,带着铁器霸道的铮鸣—— 戚玦呼吸一滞,僵在原地。 但那剑却只是停在她脖颈前。 戚玦松了口气,莞尔:“四姐姐还没睡吗?” 那剑锋又逼近了几分,只听戚瑶冷声:“再敢这么唤我,我就杀了你。” 她打量着戚玦沾满尘土的衣裙,道:“你到底做什么去了?刚才假山上和你说话的人是谁!” 戚玦的手指捻住剑锋,推开了些,道:“没有人,四姐眼睛花了。” 却见戚瑶表情,狠戾间带着一丝怪异:“我可提醒你一句,如今你年岁也不小了,若是陛下要……要收你入宫,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但事已至此,你若是,若是敢再和别的男子……厮混,这可是要掉脑袋的事情!” “……啊?”戚玦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 戚瑶狠狠瞪她:“我提醒你是因为……不想全家被你拖累!” “四姐你发昏了?” 戚瑶气得面红耳赤:“那你说,你被陛下召去一晚上了,这会子才回来……还能有什么事!” 正此时,只听一声明显被压抑过的尖叫:“戚瑶你做什么!” 只见戚玦的隔壁院,戚玫正推门而出,见她们这厢剑拔弩张,便气势汹汹跑过来,一把推开了戚瑶。 戚瑶的剑脱手,眼看着就要落下来伤到戚玫,戚玦旋身一脚踢去,那柄剑便铛地一声插进石缝中。 “你还欺负五姐,信不信明天一早陛下就把你砍了!” 戚玦:“?” 戚瑶气势不输:“她要敢乱来,我今晚就砍了她清理门户!” 两人吵得热火朝天,却都尽可能压低了声音。 戚玫叉腰似茶壶:“你敢!我现在就去爹爹灵位前,让他和我娘把你带走!” “就你有爹娘在天之灵?我没有?戚玦没有?吓唬谁呢!” 越吵越离谱了…… 戚玦知道,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能吵到明天早上。 于是她一把捂住了戚玫的嘴。 其中一人闭了嘴,这场骂战立马停了下来。 戚玦这才有了插话的时机:“你们非得把所有人都吵醒?” 见戚玫呜呜想说话,戚玦这才松开了她的嘴。 “五姐,你今晚到底怎么了?一晚上不见人,不会是陛下真的要……册封你吧?” 戚玦语塞:“……你们该不会都这么以为吧?” 三人面面相觑,都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戚玦知道自己回来后少不了要解释自己今晚的行踪,但倒是没想到,她们居然都能这般不约而同猜到同一处去。 戚玦扶着脑袋,在二人面前踱步了几个来回,才停下来。 “根本没这回事,陛下不过是体恤臣下,问问咱们家的事,你们走后不久,我便从长乐宫出来了,本想着去嘉和宫向贤妃娘娘辞行,不料错过了宫禁时辰。” “既如此,你又是怎么出来的?”戚瑶毫不留情揭穿。 戚玦想了想,道:“……自然是娘娘有她的法子。” 戚瑶面露怀疑:“法子?” 戚玦叹了口气:“在宫中留宿本就不合规矩,娘娘担心被人抓住了错处,便用了些门路送我出来,至于是什么门路——四姐还是别问了,不然只怕是要害了娘娘。” “当真?”戚瑶将信将疑。 红炉雪 第110节 “当真,陛下喜欢柔顺服帖的女子,不光我不行,四姐你也不行。”戚玦道。 戚瑶翻了个白眼。 戚玦提醒道:“你们可千万别外传,自己知道就好,尤其是不能传到陛下耳朵里,免得连累娘娘。” 戚瑶打量她片刻后,狠狠剜了她一眼:“再这般冒失,早晚闯祸。” 她没有再深究,而是拔了石缝里的剑,转身回自己院子里去了。 戚玫挽着戚玦的臂弯回院子,后怕道:“吓得我一晚上睡不着,我还以为五姐真要进宫呢!” 戚玦这辈子都再也不想聊这个话题了,转而问道:“三姐的伤势如何了?” “她啊,娘娘赏了我们好些东西,还专门赏了三姐几盆白牡丹,对着几盆花傻笑一晚上了,好得很呢。” …… 三日后,入夜,时至亥时。 戚玦换了身利落的木兰色圆领袍,她从假山处翻墙出去,等候在墙下。 裴熠如约而至。 只见他帔风下,难得地穿了身略显明艳的挼蓝色云纹埋金袍,终于不似平日那般老成的打扮了,戚玦不由得眼前一亮。 “阿玦。”裴熠冲她一笑,明眸皓齿。 戚玦暗道:果真是玉色天成。 只不过,和他们今晚要做的事……多少有点格格不入,倒辜负了他这身衣服。 正此时,绿尘驾着马车也到了。 见了绿尘,裴熠脸上的笑意一滞:“……阿玦,我们是要做什么?” 却见戚玦神神秘秘:“先上车,到了便知。” 第98章 蝉衣 马车一路使到了一座庄子,正是当初从陶家手里买的那座。 若非戚玦买了这庄子,他们只怕又要随着陶家被查抄而被四处转手了,因此庄子里的人对戚玦也愈发恭敬起来。 “送来了吗?”戚玦道。 那为首的管事婆子道:“姑娘一早交代过,今日会有人往这送个箱子,老身便仔细留意着了,如今东西已经被抬进冰窖了。” 盛京冬天冰层深厚,便常有人修冰窖以储冰。要能将冰储存至夏季而不化,冰窖往往需要深挖,这样的地方,声音最是难以传出去。 而且,这庄子的冰窖还是个废弃的,里面根本没有储冰,对戚玦而言,便是个极好用的刑讯室。 箱子揭开,借着昏暗的光线,可以看见里面缩着的,是个穿着囚服的女子,和耿丹曦年纪相仿,此刻面色灰白,双目紧闭,显然正昏厥着,她整个人身上伤痕密布,囚服上濡着血,泛着腐臭的血腥味。 裴熠和绿尘不免惊诧,绿尘愕然:“这是……” “耿丹曦的宫女蝉衣,从她还没被耿祈安认回的时候,就一直伺候在她身边,算是她的亲信,为虎作伥多年,本是要在今天被处死的,只不过她暂时还有用。” 戚玦语调轻描淡写,昏昏烛火在她脸上留下阴影,看不清神色。 “阿玦,可是和我们要查的事情有关?”看着她的侧影,裴熠有些担心。 戚玦抬头看她,神色柔和,并不似刚才说话时那般,带着淡淡的寒意。 “嗯。”她道:“这次我进宫见了贤妃一趟,大有所获,不久前,贤妃小产过一次,是耿丹曦所为,我发现她小产的原因,和先帝的荣贤皇后竟出奇相似。” 裴熠怔住,心底生起一阵寒意:“阿玦的意思是,我姨母绝嗣,不是意外?” 戚玦眸色沉沉:“我的确如此怀疑,所以我答应了贤妃日后替她在后宫保驾护航,作为交换,她替我把蝉衣的毒酒换了,再暗度陈仓送出来,今晚此行,目的就是问出药方究竟从何处而来。” 一听这话,裴熠急道:“你怎可卷入后宫之争?太危险了。” “重点不是这个。”戚玦转而对绿尘道:“绿尘,帮我把她捆在柱子上,绑结实点,把两只手分开绑。” 早就已经听得瞠目结舌的绿尘许久才反应过来,赶紧照着戚玦的话做了。 待人绑好,蝉衣也幽幽转醒。 在发现自己还没死后,还没来得及惊喜,她就发现自己半点动弹不得。 她恍了恍脑袋,双眼逐渐清晰,待看清眼前之人后,几乎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平南县主?靖王世子?你们!” “是我们。”戚玦带着几分淡淡的笑意。 蝉衣警惕不已:“这是哪?你们要做什么!” “别紧张。”戚玦道:“此处不是皇宫,让你多活一会儿,也只是想问你一事。” “你们想用我对付娘娘?” 却见戚玦眉头一挑:“别多想,她暂时还不需要对付。” “她怎么了!”蝉衣又拼命挣扎起来,终是无果。 “难为你忠心,她没事,此刻想必正在宫里,为如何东山再起而辗转难眠。” 蝉衣冷嗤一声:“你要问我什么,定然不安好心,蝉衣即便是死,也绝不背弃娘娘!” 却不料戚玦展颜一笑:“料到你不会老实,所以我早就想了个法子撬开你的嘴。” “你做什么!” 在蝉衣无用的挣扎中,戚玦用匕首划破了她左手的腕部,但只开了个小小的口子,血汩汩流着。 “我一个必死之人,县主犯不着用这种法子吓唬我!” 戚玦漫不经心擦拭着匕首,绿尘则适时地在蝉衣手底下放了个铁盆,寂静的冰窖内,只听到血吧嗒吧嗒滴在盆里的声音。 “我问你,害晏贤妃小产绝嗣的方子,是从哪里弄来的?” 蝉衣咬牙切齿:“原来县主是晏氏那贱人的人,问这些,不就是想害我家娘娘吗?” 戚玦找了张凳子坐下来,道:“我不过是想知道这方子来自何处,除了那张错误的药方外,还有什么别的手段相配合,竟能无声无息地,害了个好好的人彻底没了生育能力?你又何必以己度人,将我想成这般险恶之人?耿丹曦害贤妃的事情,早就被锦绣宫旧人抖落个干净,不差你一人的供词。”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反正那贱人是生不了了,不必白费功夫!谁知道你寻了方子,是不是要用到我家娘娘身上!” 戚玦叹了口气:“耿丹曦若是能生,早就生了,还需要我来害吗?” “你!” 而此时,铁盆里已经蓄了不少血,沉闷的吧嗒声,变成了更加清脆,也更磨人的滴答声。 “好吧。”戚玦无奈,以手指天,道:“我发誓,若我用你今日之话去害宁婉娴,教我不得好死,可以吗?” “我是不会说的。”蝉衣坚持闭口不开。 戚玦却颇为遗憾地摇摇头:“本还想着给你个痛快,再替你寻个风水宝地好好安葬,如今看来,是我自作多情,既如此,蝉衣姑娘就只能听着自己的血滴声,孤身赴黄泉了。” “横竖是死,于我而言没有区别!” 戚玦表示认同:“的确,不过我还是得提醒一句,按照目前流血的速度,你约摸还能活七八个时辰。” 蝉衣撇过脸去,沉默不语。 戚玦也不急,只是闲坐着,不仅如此,还招呼裴熠和绿尘一并坐下。 不多时,随着滴答声一声接一声,蝉衣的面色逐渐苍白,身子也止不住打颤。 戚玦却只是静默看着。 人或许不怕死,但这种濒死的痛苦不断被延长,却让人生不如死。 就比如现在,那铁盆里的血其实并没有多少,但蝉衣的反应已经像是失血过多的将死状态。 再加上均匀响起的血滴声,足以让人在恐惧状态下崩溃。 甚至,根本不需要伤口,只要蒙住犯人的眼睛,在手腕上滴热水,让他误以为自己在流血,也能够把有些人活活吓死。 从前她只见过外祖用这种手法审讯内奸,哪怕是在战场上摸爬滚打的士兵,都无一人扛得住这种刑罚,更何况蝉衣这辈子只不过混迹于后宫。 只见不到一个时辰,蝉衣已经呼吸急促,身体扭曲着挣扎,喉中发出痛苦的呻吟。 “我说……我说!杀了我!你快杀了我啊!” 蝉衣气息微弱地说出了这句话。 戚玦起身走到她面前:“洗耳恭听。” 蝉衣急促地喘着粗气:“但我要你也先回答一个问题!” “说。” “……携衣合香那件事,你是怎么做到的?” 戚玦的眼睛微微眯起:“你什么意思?” 蝉衣恶狠狠盯住戚玦:“我不相信你这种毒妇没有参与陷害我家娘娘!” 戚玦想了想,道:“好,我可以告诉你,陶柔揭发耿丹曦,是方汲指使的,因为她有个儿子在我手里。” 蝉衣目眦欲裂:“方汲这个吃里扒外的贱人!若没有娘娘提携,她何来今日!” 戚玦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看向自己:“我的问题回答完了,该到你了。” 见蝉衣只是咬着牙瞪她,戚玦旋即一笑:“不说也可以,那就让这血继续流,听说人在失明的时候,会对声音更加敏感,我可以蒙上你的眼睛,让你更清楚地听着这血流声,算起来……你还得熬至少五个时辰。” 蝉衣眼里的恨意化作恐惧,她抽搐着尖叫起来:“京郊!京郊元宝村!有个……有个大夫。” “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她呜咽着。 戚玦默默一叹:“罢了,这般心不甘情不愿的,我还是再等等吧。” “他姓付!叫什么名字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快杀了我……我求你!” 得到答案后的戚玦莞尔一笑,露出几分残忍的闲适,她没有当即满足蝉衣,而是不紧不慢从腰间荷包中掏出那枚代表戚家家主身份的玉扳指,她把东西交给了绿尘。 “绿尘,回去找叙白,让他把人带过来。” “是。” 绿尘应声,离开了冰窖。 红炉雪 第111节 见裴熠只是看着她不语,戚玦解释道:“我爹给我留了些人,如今是叙白在管。” 裴熠点头:“阿玦安排的人,自然是没有问题的。” 此时的蝉衣早已崩溃,她嘶喊道:“杀了我!快杀了我!” 却听戚玦道:“眼下还不行,我得先把人带来了,免得你撒谎骗我。” 蝉衣登时怒不可遏:“你言而无信!戚玦贱人!你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贱人!” 谁知话音未落,裴熠便上前,咔嗒一声,竟直接卸了她的下巴。 蝉衣痛得哭嚎起来,但却再说不出半句话。 戚玦自己心狠手辣,但见裴熠少有地表现出这般狠厉时,还是不由得心头一惊。 戚玦不语,二人沉默着坐下。 “我有吓着你吗?”戚玦想了想,还是问了这句话。 裴熠一愣:“我们又不是头一回一起做坏事了,更何况你还是为了我的事,阿玦你乱想什么呢?” 得到此番回答,戚玦松了口气,露出一抹笑意,整个人放松了下来,支着脑袋发呆。 而此刻,冰窖出口外的草垛里,没人发现,黑暗中有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因为刚从通往冰窖的地道跑出来,此刻正喘着粗气,他看着手里那串斑驳的木珠串,神情激动且惊慌。 第99章 威慑 不多时,绿尘和叙白回来了,叙白带着的两个戚府府卫,手里拎着个堵着嘴的老头。 见裴熠在此,叙白也有些意外,更是忍不住瞟了一眼半死不活的蝉衣,他道:“县主,这是要做什么?” 戚玦没有回答,她知道这位付大夫接下来要交代的事情涉及裴熠家事,她信得过叙白,并不代表裴熠想让更多人知道。 她知道:“多谢你,今晚之事事关重大,我还有一事相托。” 叙白立刻道:“县主但说无妨。” “替我在冰窖外守好,不能让任何人靠近此处。” “是。” 说罢,他略微一愣,又瞧了眼裴熠,才领着另外两位府卫退了出去。 进入冰窖需要通过一段地道,叙白他们守在地道入口处,应当不会听见他们的谈话。 于是乎,此刻冰窖中,就只剩下戚玦,裴熠并绿尘这站着的三人,和付大夫及蝉衣这两个受审的。 戚玦把目光转向那老朽,他稀疏的头发早已经全白,整个人干瘦如柴,看着有七十来岁,戚玦甚至感觉自己若是再晚一步,这老头都要寿终正寝了。 只见他早已被吓得魂飞魄散,戚玦走上前,拔了他口中的布。 “老人家,深夜请您前来,是想麻烦您认个人,请问被绑着的这位,您认识吗?” 戚玦声音平和,面带笑意,说出来的话却让付大夫忍不住打寒颤:哪有这么请人的! 他下意识否认:“……我不认识她!这位姑娘,老身就是个年过古稀的糟老头子,绑我做什么唉!” 不等戚玦发话,裴熠便上前抓住蝉衣的下颌一推,咔嗒一声,又把她的下巴安回去了。 一番折腾,蝉衣早已形容疯癫,彻底失去理智。 “呸!老匹夫!当初就是我向你买的断子绝孙的药方!你如今竟敢不认账?” 付大夫吓得不轻:“她分明是个疯子!姑娘别信啊!我就是个本本分分的大夫,从没用医术害过人!” 戚玦一脸惋惜:“蝉衣,你若不肯说真话,咱们只能这么一直耗下去了,不过好消息是,你只用再熬四个时辰了。” 蝉衣分明已经面色灰白,眼窝凹陷,但还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就是他!相信我就是他!他从前是宫里的太医!是他!” “哦?”戚玦慢慢悠悠转向付大夫:“她说的是吗?” 面对蝉衣的指责,付大夫跪在地上,哎呦一声哭嚎了出来,把脑袋砰砰往地上撞:“……造孽啊!” 看来他们没找错人,蝉衣也没撒谎。 戚玦道:“大夫,接下来我问你的话,还请你好好回答。” 付大夫缓缓抬起了血淋淋的脑袋。 却见戚玦竟猝不及防将一把匕首插进了蝉衣的左胸,她的喉中发出干哑的声音,随后脑袋脱力地垂下,彻底没了呼吸。 “否则,这就是你的下场。” 这种突如其来的冲击,让付大夫瞠目结舌,就连已经不是第一次见戚玦杀人的绿尘,此刻也愣在了原地。 唯有裴熠从衣襟里取出条帕子带给她,让她擦擦沾了血的手。 戚玦坐下,漫不经心擦着手,道:“你是太医?” “是……”这次他没有否认。 “是你给了耿丹曦小产绝嗣的药方?” 他点了点头,却捶胸后悔不已道:“我并不知她是何人,还以为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夫人要用在后宅里,若是知道她是宫里人,我是死也不会卖给她啊!” 戚玦点点头:“你的药方是如何得到的?” 付大夫唉声叹气:“……我这也是自己瞎捣鼓出来的,有时候害人的方子比救人的还赚钱。” “既如此,那你再说说,这方子是何时被你做出来的?” 听到这个问题,他垂着头:“是我在宫里犯了错,被太医署逐出来了,生活困顿,这才去制些邪门的药方。” 戚玦闻言,却冷声一哼,缓缓起身,走到了蝉衣面前:“我有没有说过,你若不老实,下场就是她!” 戚玦一把割开了绑在蝉衣身上的绳子,蝉衣的尸体便这么直挺挺倒下去,噗的一声,倒在付大夫面前近在咫尺的位置。 他登时因为心虚颤抖起来。 “是在宫里做的!是在宫里!” 只见戚玦眼中的狠厉稍纵即逝,转而又换上让人发怵的笑容,似方才方一切都没发生过。 “你既说自己是因为犯错才被逐出宫,你犯的错,可是因为十九年前,崇阳四年,用错药害荣贤皇后小产?付黔?” 他登时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他愣了许久,才以手捶地,哭道:“没逃过啊!逃了一辈子还是没逃过!” “说吧。”戚玦复坐下:“本该被处死的太医署的妇科国手付黔,是怎么多活了十九年的?” 戚玦在文渊阁的那晚,查过当初害荣贤皇后小产的太医,大名叫付黔,但事发时,耿月夕才四岁,裴熠甚至还没出生,根本没见过他的长相,也只能靠逼问来确定身份。 付黔哭罢,道:“……当初先帝要赐毒酒予我,我一个医者,自是有法子用药让自己假死,之后这么多年就一直改了名字留在元宝村。” “既已逃出生天,又何必留在盛京?”戚玦道。 “子女儿孙皆在盛京,我那会儿也年近六十了,不留在盛京还能去何处啊?只不过,早知道会有人拿我的家人做要挟,逼我交出药方,我还不如当初一死了之!”说罢,又老泪纵横起来。 片刻静默后,戚玦和裴熠对视一眼,问出了那个他们共同疑惑的问题:“最后问你一件事,荣贤皇后小产既然并非意外,那你可否告诉我,主使是谁?” 付黔哭声止了,他愣愣抬头看向他们:“你们究竟是谁?” 默了默,裴熠道:“李家的人,荣贤皇后是我姨母。” “李家人……”付黔喃喃,转而叹了口气:“恕我直言,如今的李家即便知晓真凶,也做不了什么。” “你什么意思?”裴熠蹲到了他面前:“是谁指使你的?” 付黔缄口不言,裴熠有些激动:“谁?难不成是……当今太后?” 见裴熠这般,付黔想了想,道:“我不过是个快入土的老骨头,不怕死,但我若是说出真相,只怕我付家的人就活不了了。” 却见戚玦狠戾一笑:“不会有人知道今晚我见过你,付家人也不会有事,但你若不说,你付家上下定会死在天亮前。” “你!” 付黔险些喷出一口老血。 戚玦不会去找付家人的麻烦,但所谓威逼利诱,现在威逼显然更加有效。 “付黔,你最好清楚,你根本没有谈判的条件,而且你也看到了,我杀人如麻,手里不知道过过多少条人命,不差一个付家,如今你全家的生死,如今就握在你手里,你不说或是撒谎,我都会让你全家陪葬。” 他怔怔良久,冰窖里,烛火噼里啪啦炸着灯花,带着烛火颤动摇晃起来。 在裴熠不安的注视中,付黔缓缓道:“……先帝。” 裴熠眸色一沉:“什么?” 付黔苍老的眼神看着他:“主使是先帝。” 裴熠的表情僵在脸上,戚玦也倏然起身,走到了付黔面前:“我说过,你若是撒谎,我现在就杀了你全家!” 却见付黔深深叹了口气:“我没有撒谎,当年李家势大,荣贤皇后突然有孕,先帝担心外戚掌权,所以要我配个方子,悄无声息地送走这个孩子。” 戚玦侧首看着裴熠,只见他仍沉浸在震惊中未缓过神来。 她把手搭在他肩上,转而对付黔道:“继续说。” “先帝登基前,荣贤皇后还是王妃时,就因为生育咸宁公主而损了身子,本以为她此生再难有孕,只是没想到,荣贤皇后会在三十多岁时再次遇喜,不仅如此,怀的还是个男胎,而李家有兵权,在南境势大,靖王妃也是李家人,先帝无论如何都不允许皇后这胎出生。” 他顿了顿:“所以皇后的每顿安胎药,其实都被我做了细微手脚,除了失眠,几乎难见任何异样,直到最后一次的药方中,被加入了足量的川芎,与先前的安胎药相辅,不仅能落胎,更能彻底掏空身子,让人终身不能有孕。” 戚玦搭在裴熠肩上的手,能感受到他沉沉的,呼吸,和细微的颤抖。 如果是这样的话……如果先帝一直有心对付李家,那么辛卯之战不仅不是意外,更有可能和先帝有关,或者再大胆一点猜测……就是先帝策划的也有可能! 那么辛卯年十一月廿八密诏冯家和楚家的密旨,会不会其实就是……为了诛灭李家? 戚玦不禁遍体生寒。 却听付黔续道:“此事非同小可,先帝要给李家人一个交代……我便成了那个替罪羊。只是先帝无论如何都没预料到,咸宁公主会在次年死于天花,没了生育能力的皇后又失去了唯一的孩子,被他彻底逼成了个疯子,让他几乎断子绝孙!” 付黔不禁冷笑出声,笑声苍老而凄楚:“都是报应!如今我把真相告诉你们李家,李家人若是真有本事覆了这江山,我便是死了也觉得痛快!” 就在戚玦和裴熠愣神沉思之际,谁也没料到,上身还被绳子捆着的付黔,竟突然起身,一头往柱子撞过去! “你做什么!”绿尘想阻拦他。 但终究没没来得及,只听喀一声,似骨头碎裂的声音。 绿尘过去探他的鼻息,却道:“姑娘,他死了……现在怎么办?” 看着触柱而亡的付黔,戚玦和裴熠两人都有些恍惚。 红炉雪 第112节 分明是离真相更进一步,但二人却没有丝毫喜悦。 于裴熠而言,根据手头线索,他外祖一家,极有可能是被裴家人害死的。 而对戚玦而言,上辈子的事情又添了新线索:如果那晚的密诏,真的是为了诛灭李家,就说明先帝其实一直都很忌惮三大世家,忌惮到了兔死狗烹的地步。 那么也就可以预见,为何辛卯之战后,先帝要将裴臻和裴澈、冯家和楚家泾渭分明地对立起来。 既然如此,那么当初裴臻和裴澈的彻底决裂,会不会,也和先帝有关? “姑娘?”绿尘又唤了她一声,戚玦才反应过来。 “将这两具尸体收拾好,天亮后让叙白订两具棺材,再买块好地,立两块无名冢,好好安葬了吧。”戚玦面无表情道。 …… 天蒙蒙将亮。 回家的马车上,二人兴致恹恹。 “裴熠。”戚玦唤了一声,道:“付黔所说也未必是真,真相如何,只怕还是得找到姜府的密诏才能下定论。” “嗯。”裴熠撑起一抹笑容:“阿玦,多谢你为我此番奔波。” 戚玦面色稍舒:“也不算奔波,只是这一夜确实折腾了些,瞧你难得穿这样明亮的颜色,衣服上平白沾了血,怪可惜的。” 闻言,裴熠的视线低下了几分:“……不可惜,阿玦若是觉得顺眼,往后我多做几身就是。” “有什么不顺眼的?你本来就好看,穿些亮色就更好看了。” 戚玦说这话的时候,一只手正捏着他衣摆上沁了血的云纹,手指在上头搓了搓,没擦掉。 她没注意过裴熠正看着窗外幽幽转蓝的天际,沉沉思索着,不一会儿又重新把目光落回她身上,眼底不禁多了分和煦的笑意。 第100章 广汉侯府 回府后,戚玦一觉眯到了晌午。 是小塘叫醒她的:“姑娘醒醒,叙白说找姑娘有事。” 戚玦稍整形容后来到院中,叙白已经在石桌前坐着恭候。 见戚玦来了,他起身:“县主。” 戚玦微笑着,道:“叙白,别客气,请坐。” 他低声:“县主交代的事情我已经办妥,那两人已葬在京郊,不会有人发现的。” 戚玦点头:“多谢。” 她见叙白欲言又止,神色踟蹰,想来昨晚之事,他心里定也有许多疑问,便道:“叙白,你可是有什么话想问?但说无妨。” 叙白一愣,顿了顿:“有些话以我的身份本不该多问,但县主年纪尚小,将军生前又曾交代我要好好看护戚家,所以想问问县主,近来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戚玦略作思忖,道:“算不上麻烦,但的确是些避无可避的要紧事。” 闻言,叙白却依旧眉头紧锁,犹豫了许久,才道:“县主,盛京不比眉郡,我只是不解,究竟是何事,会让你和靖王世子漏夜去做?我担心……县主和戚家会被卷进不必要的麻烦中。” 默了默,戚玦道:“叙白,既然父亲把他的人都交给你,自然是因为信得过你,你会疑惑这些,也是因为关心戚家,按理,我是该给你透个底。” “县主言重。” 戚玦看着他,眸色一沉,正色道:“已经有人盯上戚家了。” 在叙白的惊愕中,戚玦续道:“我如今所做的一切,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为了拉戚家出浑水,这期间许多事,还需你的帮忙。” 叙白沉思了许久,方道:“保护戚家本就是叙白本职,我定当为戚家,为县主鞠躬尽瘁,只是……” 他小心翼翼道:“靖王世子毕竟是皇家人,我担心他会给戚家带来危险。” 戚卓也曾说过类似的话,但她已经陪裴熠走到这一步了,不可能在这时候撇开他。 戚玦道:“你放心,世子他信得过。” 叙白仍是想要相劝:“可县主何以见得?” 戚玦却笃定道:“我知道。” 叙白陷入沉默。 看他若有所思,戚玦想了想,道:“叙白,你可有想过将来?” 叙白一怔,看向她:“……县主的意思是?” 戚玦收起几分严肃,闲聊般笑道:“从前在眉郡,你陪父亲指挥三军,上阵杀敌,如今却只能作为家臣,披星戴月地替我做些不能见光的勾当,你可有想过将来离开戚家,去参加朝廷的武试?凭你的身手,定能戎马一生,不负志向。” 叙白却是微微一叹:“不想。” “可你不觉得在我这大材小用了吗?” 叙白却道:“县主有所不知,我本就是战场上的遗孤,是将军将我捡回来养大的,我一身武艺也是他亲手所教,平生所愿就是和戚家同生共死,更何况如今戚家尚未站稳脚跟,我岂能离开?” 忽然,他注视着戚玦,放在桌上的手指也微微蜷起:“叙白此生定会为戚家,还有……县主,披荆斩棘,万死不辞。” 他恳切而笃定,戚玦也是微微一愣:“我代自己和戚家,多谢你。” 这时,琉翠推门而入,见叙白在,她行了一礼。 有人来了,叙白也不便多留,便起身告辞了。 “姑娘你可醒了,睡这么迟,还以为昨晚做贼去了呢。” “……”戚玦问她:“怎么了,有事?” “有啊。”琉翠道:“夫人那边说了,今早接到姜家的帖子,说后日广汉侯寿辰,邀咱们家的人赴宴。” “后日?!“ 本以为还能筹划几日,不曾想这么快,看来又要和裴熠连夜准备了。 “是啊……姑娘你说这都什么人啊?分明在眉郡时都已经闹得那般难看,现如今又要作什么?夫人和侯爷肯定是要去的,姑娘你去吗?” “去,自然要去。” 难得有机会去,自然要把握住,总好过削尖脑袋想办法混进去。 戚玦起身,道:“叫绿尘起床。” 琉翠惊叹:“她还没醒?昨晚和姑娘一起做贼去了吗?姑娘你支使琉翠吧,她能做的事我也能!” “你做不了,快去叫她起来送一封信……不对,两封,送完了再睡,明日准她一天假。” “……哦。” 一封信和裴熠商讨计划,另一封信,她也想报答宴宴帮她暗度陈仓蝉衣,她也该给宴宴送个礼物。 …… 广汉侯府。 戚玦到的时候,府门大开,姜昱作为长子正在门口迎客。 今日的姜府可谓门庭若市,眼见着裴臻看重姜家,满朝有头有脸的人家都来贺寿了。 戚家人同姜昱不咸不淡地打过照面,便被小厮领着进去了。 “五姐,广汉侯府好气派,院子比咱们忠勇侯府还大。”戚玫在戚玦身边,小声惊叹道。 “阴宣侯府的旧邸,自然气派。”戚玦道。 阴宣侯府景致如旧,只是庭前那棵布满耿月夕箭痕的柳树已经被挖了,远处楼台上生锈的晨钟也不见了踪影。 她还记得阴宣侯府正厅外的柱子上有一道刀痕,是有次表兄在练刀的时候,耿月夕突然窜出来,表兄为了避开她,才意外留下的。 只不过,这点痕迹早已经在姜家入住前,便被修葺完毕。 戚玦心中愈发痛骂裴臻,竟将楚家人住了一百多年的祖宅,给了姜家这种下作人家,真是死了都不忘恶心人一把。 忽地,戚玦的肩膀被人点了点,她侧首,却见是裴熠。 不仅裴熠来了,靖王一家都来了,裴熠正跟在靖王和王妃身后,并未和她多做交谈,只在和她擦身而过的时候,朝她笑着眨了眨眼。 戚玦不语,只和他对视着,微微颔首。 此刻姜府前庭后院都是宾客,不便行事,还是得等到开宴才好动手。 顾新眉被靖王妃叫去说话了,几个姑娘由姜宜招待,不过戚玦并不想见姜宜那副嘴脸,更有意借着逛园子的幌子,再摸一摸姜府的地形,以免这几年间构造有了什么变动。 …… 这厢。 顾新眉刚和靖王妃碰面,便问道:“我托妹妹的事,妹妹可替我留心了?” 闻言,靖王妃一笑,将膝头上的裴满儿放下,让侍女带她玩去了。 裴满儿年已五岁,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一落地便兀自跑了。 “姐姐这是什么话?我疼玉瑄似自己亲女儿一般,自然是四处奔波相看,替她搜罗了这些人来。” 靖王妃一抬手,春蝉便将一本册子放到顾新眉手上。 顾新眉翻开,只见上头仔仔细细记录了十多个男子的信息。 “你瞧瞧,这些都是些家世清白的后生,年纪和玉瑄相仿,相貌品行更是不差,都是些一等一的青年才俊,好些今日席面上都能见到的,到时你让玉瑄也远远地瞧上一瞧。” 顾新眉翻看着,面上终于难得地展露出笑容。 靖王妃又道:“若有好的,你也该替家里那几个姑娘留意了,说来二姑娘和玉瑄还是同岁,剩下的那几个也都不小了……不过戚玦你得替我留着。” 原本专心致志看册子的顾新眉倏然抬头:“什么意思?” 却见靖王妃皱眉沉思:“姐姐有没有发现,世子格外喜欢跟着县主?” 顾新眉倒吸一口气,眼睛越睁越大:“青天白日的,妹妹可莫说此等诡异之事!” “说真的,方才进门的时候,他们二人眉来眼去,不知在傻乐什么。”靖王妃认真道:“若是世子将来真的想娶县主,我们还能拦着不成?” “你昏头了?”顾新眉和靖王妃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这死丫头浑身上下都是心眼,你敢要她?更何况她什么身份?你便不是亲娘,也不该这般糟践孩子吧?做个侍妾我都嫌这死丫头高攀了!” 靖王妃丝毫不认同:“忠勇侯的姐姐,陛下亲封的县主,身份哪里不好了?更何况她有封诰,让她做妾,你是要打陛下的脸?” 顾新眉一听便急了:“你还想让她做世子妃?如今她就把持着家里,若再有世子妃这个身份,她只怕更不肯放手了,你想让我一辈子被个庶出的欺压?” 红炉雪 第113节 “谁欺压姐姐了?!” 顾新眉横眉冷脸,却仍是不能高声:“我不允!你非得这般就是在逼死我,我死给你看,现在就去死,我这就投湖!” 靖王妃啧了声,颇为无语地转过脸,各自生着闷气。 春蝉在旁小心翼翼劝道:“王妃,夫人,其实此事都不过是咱们自己想着的,世子和县主都不曾说过有此意……” 见顾新眉还自顾自生着气,靖王妃恨铁不成钢地瞪了眼她:“……为个八字没一撇的事要死要活,姐姐几岁了?也不嫌丢人。” 第101章 孽缘 另一处。 姜宜被叫到姜夫人跟前。 “让你去探戚玉瑄的口风,她怎么说的?”姜夫人道。 姜宜娇俏的脸上满是不悦:“戚玉瑄还没说什么呢,戚瑶那个小贱人就将我好一通羞辱,还说大哥配不上戚玉瑄,戚家都已经这样了,也不知道清高个什么劲儿!” 姜夫人冷哼一声:“不识抬举。” “就是。”姜宜把茶盏重重放在桌上:“只是阿娘,咱们家如今圣眷正浓,早就不似从前了,戚家也已经被收了兵马司的兵权,如今就是个空有名头的破落户,你为何非要大哥娶他们家的人?” 只见姜夫人瞟了眼周遭,几个仆妇便识趣地退了出去。 待四下无人,姜夫人才道:“当初你爹在兵部做官,官职不高,后来又调任去眉郡那样穷乡僻壤的地方任副将,你哥哥会和戚玉瑄结亲,也不过是看中她家和当时如日中天的靖王是连襟。” “不过你爹慧眼识珠,当初慎王越王夺嫡时,便趁势攀上了慎王这棵大树,咱们才能有今天封侯拜相的好日子。” “这事我也问过你父亲,他只说,你二哥哥当日之死没那么简单,是有人要借机敲打我们姜家。如今姜家有圣上看重,也是因为姜家处处顺从圣上,但皇家最是反复无常,咱们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总得留个后手。” “后手?”姜宜瞪大了眼睛:“难不成父亲觉得……是陛下不满我们擅自在南境做大,才杀了二哥哥来警告我们?” 姜夫人不置可否。 “可这样咱们就更不能和戚家扯上关系了!” “傻女儿。”姜夫人拉住了她的手:“如今戚家无权无势,不惹陛下怀疑,反倒是结亲的好时机。” 姜宜更是不解:“可既然已经无权无势,又如何算得上后手?” 闻言,姜夫人的声音更低了几分:“最开始咱们家和戚家结亲,目的的确是为了戚家在南境的势力,可后来,你父亲查到,有一块记载大周皇陵位置的宝物,叫明月符,此物极有可能和戚家有关。” 姜宜登时倒吸一口凉气,直愣愣看着姜夫人:“周陵?那可是……” “这就是为何你爹一直有意让你大哥娶戚玉瑄。”姜夫人道:“戚卓看不上你二哥,爹娘也舍不得把你嫁过去,你大哥便不同了,他是男子,将来明月符到手,便可以将戚玉瑄杀之再娶。” 姜宜沉默了许久才缓过劲儿来:“可……阿娘,若是戚家死活不应,我们总不能抢人吧?” 姜夫人气定神闲地坐下来抿一口茶:“不应?我自是有法子让她谁都嫁不成,谁都不敢娶。” …… 傍晚时分,开宴。 男女分席设宴,中间由屏风隔开,女席这边是姜夫人在招待。 放眼望去,几乎半个盛京显贵之家的女眷都到场了。 姜夫人不知发的什么疯,在顾新眉和几个官门夫人相谈甚欢的时候,便忽然把话题引到戚玉瑄身上。 不仅如此,她还喜上眉梢,赞不绝口:“要我说,新眉的这个嫡女养得是最好的,我家小宜若是有玉瑄一半懂事,我便是梦里都能笑醒。” 接着又分外热情地拉起戚玉瑄的手:“玉瑄今年多大了?” 戚玉瑄虽有些茫然,但大庭广众的,总不好弗人面子,便只答道:“二十了。” 闻言,姜夫人又热络道:“前些年在眉郡的时候,我便想着,玉瑄这般好的孩子,若是我的女儿该有多好?只可惜姜家在眉郡未能久留,本还以为眉郡一别,将来再也见不到玉瑄了,不想陛下圣明,竟让戚家来了盛京。” 她转而对顾新眉道:“妹妹,玉瑄年纪也不小了,我知晓妹妹疼惜女儿,可姑娘家的,留来留去留成愁,玉瑄至今未嫁,想来和我姜家也是有些缘分在的,不如便将这孩子给了我家吧?” 戚家人面面相觑,顾新眉更是心急:“这只怕不妥……” 靖王妃在旁,虽是笑着,但眼神中却含了几分凌厉:“姜夫人说笑,玉瑄是正经人家的姑娘,自是要三媒六娉,说什么给不给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姜夫人从前给二公子纳妾纳得多了,都忘了何为明媒正娶。” 姜夫人面色一僵,脸上却端着笑,道:“原是我快言快语失了分寸,王妃见谅。王妃疼爱玉瑄姑娘,顾虑自然也就多了,我也知晓,姻亲最讲究的是门当户对,可我以为,娶妻娶贤,姑娘的品行才是最要紧的,若人是好的,门第如何,姜家并不在意,若玉瑄姑娘愿入我家门,姜家自当十里红妆迎娶。” 戚瑶的座位就在戚玦身边,戚玦听见她低声骂道:“这话说得真不要脸,好似戚家不答应她,是因为自惭形秽一般!” 这时候有个夫人插嘴道:“姜夫人素来眼光挑剔,难得对哪家姑娘这般赞不绝口,看来是真有此意,若能结成,也是美事一桩,戚夫人不愿,可是因为心中已有女婿的人选?” “并非……” “难不成戚夫人是觉得姜公子有何不妥?” 见这些人逼婚一般,顾新眉又不好撕破脸,又不知如何反驳,她一时心急如焚。 而靖王妃也不好当众摆脸色,毕竟戚玉瑄早晚要嫁的,且盛京中人并不知晓戚家和姜家的恩怨,在众人眼里,姜昱才貌双全,更是广汉侯府嫡长子,可谓前途无量。 不仅如此,空有爵位而无官职的戚家,若是能攀上姜家,那才是积了八辈子德。 靖王妃若因此盛怒,反倒让人觉得戚家人眼高于顶,怕是要吓退其他有心求娶之人了。 一筹莫展之际,忽听戚玦道:“都说问媒从亲,王妃是长姐的亲姨母,便是要相看,也该由王妃替长姐费心,不是吗?” 戚玦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和,表情乖巧,倒让人一时不能借故发怒。 那位方才一直多嘴的夫人见状,轻轻哟了一声:“姑娘家的,怎还在自家嫡姐的婚事上置喙?家中长辈不曾教过吗?” 只听戚玦又讷讷道:“长辈还教我们,女子要重名节,不许在外头议论婚事,方才听几位夫人聊了许久,还以为是长辈教错了呢,才知道原来各家各户的教养都是不一样的。” 见那多嘴夫人面露不悦,戚玦一脸老实巴交,赶在她开口前,道:“《仪礼》都说,女子讲究三从四德,当口不辩利辞,更要敬上悌下,还望夫人体恤我年纪小嘴笨,莫同我计较。” 罚抄千日,引章一时,不枉戚玦总被罚抄,几乎到了滚瓜烂熟的地步,平日里那些最令她作呕的句子,如今倒起了用处。 多嘴夫人没了嘴,被噎得说不出话,姜夫人却笑意盈盈,端着个脸故作慈蔼长辈:“瞧瞧这丫头,真是生了一张巧嘴,不过五丫头,都说敬上悌下,你也得敬上,长辈方能悌下。” 谁是你丫头?你自己女儿是死了吗? 戚玦暗诽,但嘴上却道:“姜夫人此言差矣,我说的都是古之圣人的道理,何来不敬?若是长辈做错了也不敢说,一味阿意屈从,这才不敬呢。” “无怪乎陛下青眼有加,小小年纪便封作县主,到底是知礼明仪,有过人之处。”只见靖王妃看着戚玦,眼中多了几分赞许。 果然拿身份压人就是好用,此言一出,关于戚玉瑄婚事的话题就很难进行下去了。 不过戚玦却知道,自己只是暂时堵住了这些人的嘴。 今日姜家对戚玉瑄势在必得的架势,已经让很多对戚玉瑄有好感的夫人们心生犹疑,即便娶戚玉瑄能让她们家搭上靖王,但却要冒着得罪姜家的风险。 姜夫人这恶毒妇人,是想把戚玉瑄拖到不得不嫁入他们家。 女宾席这边的话题很快转移到别处,戚家人也跟着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戚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她们攀谈,无甚兴致。 自打那场大病后,她整个人消瘦了不少,精神头总是不大好。 忽地,她恍惚间隔着屏风的纱,看见男宾席间一道一闪而过的身影,虽只是刹那,却让她的心骤然一紧,不由得起身望去。 “二姐,你怎么了?”戚珞问。 戚珑忽觉失礼,只朝席间行礼道:“婶母,我身子有些闷,可否离席去透透气?” “二姐,我陪你去。” 戚珑却是望着那方向,魂不守舍地摇了头:“不必了,我即刻就回。” 说着,她便由丫鬟扶着,朝姜府后花园的方向去了。 …… 因为已经开宴,姜府的后花园中此刻人并不多。 李子桀借机溜出来,本想要趁此机会寻找密旨,却在潜入一处偏僻小院中时,被身后猝不及防的声音惊得背脊一凉。 “……容大人!” 李子桀僵在原地,没敢回头。 却听身后的声音微微带着喘息和哽咽,小心翼翼道:“抱歉……我并非故意打扰,请问公子能转过身吗?” 薄暮时分,看着四下无人的院子,李子桀一时有些怔愣,只能缓缓转过身,却正对上戚珑泪意婆娑的眼。 戚珑挣开丫鬟的手,一步一步走向他,泪如雨下。 戚珑本就生得弱柳扶风,此刻的她,独立于如寒鸦泣血的暮色中,眼圈通红,哽咽不止,如柳絮缠绵,又似美玉易碎。 “……容大人,是你吗?” 不料,李子桀却只是往后退了半步,微微颔首:“这位姑娘认错人了,本侯乃南安侯府世子,并非姑娘所寻之人,抱歉。” 戚珑僵在原地,满眼不可置信。 直到李子桀要转身离去,她才踉跄着追上几步:“我知道你是!” 李子桀脚步一滞,只听身后的戚珑声泪俱下,这呜咽声似压抑了许久:“……你是容夕,只是我不知道为何你不愿承认,可……我宁愿你告诉我,说你厌弃了我,你想要悔婚,也好过……好过听到你的死讯……” 李子桀的背脊僵直着,眼中早没有了一如既往的气定神闲。 “能见到你你活着……很好,多谢。” 戚珑不再说话,只是低低啜泣着。 闻言,李子桀有些颤抖的手,无措地在身上摸索一阵,才找出个玉坠子。 他转身朝戚珑走去,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胡乱把玉坠塞进她手里:“……对不起,是我要悔婚这个玉坠给你,若有朝一日你有需要,可来南安侯府寻我。” 说罢,便似逃跑一般,转身飞快离去。 第102章 腌臜手段 与此同时,正厅。 戚珑前脚刚走,便听一阵骚动,只听见一声尖锐高亢的声音高呼:“陛下到——” 众人纷纷起身相迎。 谁都没料到裴臻会在这时候驾临,更没想到皇帝对姜家的宠信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不过是过寿,竟能劳动裴臻亲自前来。 红炉雪 第114节 男女席之间的屏风被撤去,姜夫人和姜浩将裴臻迎上了首席。 但让戚玦意外的是,裴臻这次居然带了宁婉娴赴宴。 想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耿丹曦虽然失宠,却教给了宁婉娴不少争宠的法子,竟哄得裴臻把她带来了。 今日的宁婉娴穿一身红裙,身绣金线暗纹,襟前的虞美人比寻常的颜色要浓艳几分,同那飞仙髻上的流苏百宝步摇相映成趣。 她本就生得端丽,如此打扮之下更显富丽逼人,是一个宠妃该有的气度。 只是面对她时,裴臻的脸臭得有些吓人。 宁婉娴不知自己哪里又出了差错,只能赔着笑脸小心翼翼伺候着。 戚玦看着,压下自己的嘴角。 宁婉娴穿什么不好?偏偏要作和当年咸宁公主那般相似的打扮? 只不过,裴臻少时,被荣贤皇后换上这身衣服,在宫中四处逃窜,已经背地里被半个皇宫的人笑话完了,如今看到宁婉娴这副打扮,脸色都青了。 这还是戚玦告诉宴宴的损招。 她既答应了和宴宴合作,宴宴又帮她弄来了蝉衣,她自当投桃报李。 只是宁婉娴费尽心思争宠,如今怕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又触了裴臻的霉头。 戚玦遥遥和男宾席的裴熠对视一眼,心里琢磨着该寻什么理由离开席面。 却没注意到此时,姜夫人悄悄给身旁的仆妇递了个眼色。 那仆妇便招招手,登时便有一众丫鬟上前,给席间众人奉酒。 “陛下,这是臣妇府中新得的美酒,还望陛下和诸位赏光一品。” 忽然,只听哎呀一声,杯盏落地。 戚玦循声看去,却见是一个丫鬟将酒盏打翻了,竟洒了戚玉瑄一身酒。 这场景,霎如当日耿丹曦陷害月盈时的伎俩。 众所周知,这样“意外”的泼酒,十之八九没安好心。 姜夫人训斥道:“蠢笨的东西,还不下去领罚!” 斥退丫鬟后,又抱歉道:“未管教好下人,让戚姑娘受惊了,不知可有伤着?” 戚玉瑄起身,欠身一礼:“夫人放心,玉瑄并无大碍,只是湿了衣裳。” “既如此,玉瑄若不嫌弃,便让人带姑娘下去换件衣裳吧?” 戚玉瑄并无理由拒绝,便只鞠身道:“多谢夫人。” “夫人,我陪长姐去吧。” 只听说话的是戚玦,戚家众人皆是微微一愣。 “你?”戚瑶登时皱眉,她随即起身:“我也去。” 一见这么多人要一道去,姜夫人不显颜色,只调笑道:“几位姑娘感情要好,真是让人羡慕,不过,我会派人跟着玉瑄伺候着,姑娘们还担心玉瑄在姜府里丢了不成?” 戚瑶只瞟了她一眼,自顾自地把面前的酒盏碰翻,浇得裙摆一片湿濡。 “晚辈失仪,劳烦夫人容我同长姐一道去更衣。” 姜夫人的笑容有些僵硬,她没想到戚家的小蹄子竟当众打她的脸。 不过似乎这种闲事若是请裴臻决断,也显得太郑重其事且怪异了。 于是她只能故作泰然,作出了几分慈蔼长辈的姿态,对近旁的丫鬟道:“来,取两身干净衣裳,带姑娘们更衣去吧。” 戚玉瑄和戚玦对视了一眼,似有犹疑,三人却还是一齐告辞离开。 …… 戚玉瑄心中有疑:戚瑶平素总和她待在一处,若要跟过来,也不奇怪,但她和戚玦平日并不亲厚,突然主动提出要陪她,她总觉得戚玦似乎有话要说,却碍于姜府丫鬟在场,不便多问。 三人一言不发地跟着那丫鬟走。 戚玦沉默跟着,却也逐渐察觉出了异样。 这座宅子的构造她了如指掌,更知道招待客人的客室都在何处,而丫鬟带她们去的院子,虽算不上偏僻,但受旁边的阁楼遮挡,光线不足,屋子总有些潮气,因此几乎不会用于待客。 二人进了屋子。 丫鬟捧来了备用衣物要给戚玉瑄和戚瑶换,戚玦却只是微微一笑,道:“我姐姐害羞,不习惯外人触碰,我来帮她们换就好。” 小丫鬟犹豫片刻,目光在三人间徘徊了一阵。 “……是。”她把衣服交给了戚玦,又鞠了鞠:“奴婢就在门外,若有吩咐,还请姑娘差遣。” 说罢,便关上门退了出去。 “你要做什么?”戚瑶率先不耐烦起来。 却见戚玦一拿到衣服便仔细检查起来,没搭理她。 “问你话呢,你好端端的跟着长姐做什么?” 戚玦没抬头:“小声点。” “你……” “阿瑶。”戚玉瑄轻声一唤,戚瑶便老老实实闭了嘴。 戚玉瑄走到戚玦身边,小声问她:“五妹是觉得姜家有问题。” “嗯。”戚玦道:“他们想算计长姐。” “什么……”戚瑶愣住,声量也比方才小了许多:“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戚玦将视线从衣裳上收回,她把衣裳交给二人,摇了摇头:“我什么也不知道,不过衣服应当没问题,你们先换上吧。” 戚瑶虽有些莫名,却还是接过手来。 这房间是个客房,西面摆着床榻,以纱帘隔断,若要更衣,便只能在那处拉上帘子。 看着戚玉瑄身上的酒渍,戚瑶不满地嘟囔着:“也不知道姜家的人干什么吃的,害长姐衣裳湿了这么大片,长姐快些换上吧,免得着凉。” “好。” 戚玉瑄点头,便独自走进内室,拉上了帘子,兀自更衣起来。 而戚玦则在屋内徘徊着四处检查。 戚瑶见状,便也跟着漫无目的地查看起来。 “今日,还要多谢五妹妹。” 内室里传来了戚玉瑄的声音。 戚玦道:“长姐客气了,我只是觉得姜家这般执着于求娶长姐,或许是对戚家有所图谋。” 她说着,走到了窗边,本想开窗散散潮气,却发现窗户已经被钉死了。 戚瑶也发现了异样,她冷哼一声:“姜家那群货色,果然没安好心!” 戚玦眸色忽地黯了下来,意识到什么,她道:“长姐,你换好了吗?” 了无回应。 “长姐?” 方才还在和她说话的戚玉瑄突然没了声音,戚玦心道不好。 戚瑶先她一步冲上去掀开帘子。 一瞬间,戚玦闻到一股扑面而来的香甜。 只见戚玉瑄衣裳的系带都还没系好,便扶着脑袋倚在床前。 “长姐!”戚瑶赶紧扶住,却见戚玉瑄喘着粗气,额头上冒着细汗。 而香味的来源……正是床头放着的一盏正袅袅冒着青烟的紫铜香炉。 官宦人家喜好焚香,这不奇怪,但这香料绝对有问题! 戚玦登时明白了怎么回事,她捂着口鼻:“四姐屏息!不然你也会中这香料!” 二人一左一右将戚玉瑄拖至外室,戚玦拿起一旁的茶水就朝她脸上泼去。 戚玉瑄这才清醒了几分,她眼中惺忪:“怎么回事……” 戚玦一边帮戚玉瑄系好衣服,一边直言不讳道:“姜家想靠毁了长姐清白,逼长姐就范!” 戚玉瑄面色一白:“……竟下作至此!” 戚瑶登时怒意沸反,下三白的眼睛杀气腾腾:“我杀了这些人……” “阿瑶……”戚玉瑄扶着戚瑶的手,勉强撑住自己,她气息虚浮:“先冷静……” 戚瑶咬牙切齿着,终是收敛了冲动。 戚玉瑄也穿好了衣服,戚玦便拔出系在小腿上的匕首撬动窗钉,奈何根本撬不动。 而此时,门外的丫鬟已经敲门问道:“姑娘可好了?” 戚玦将手放到唇边,示意她们噤声,自己则在二人诧异的目光中,缓缓抬起了狼首袖箭。 果然,没听到回应,小丫鬟便开门进来了,但却猝不及防被狼首袖箭击中,直挺挺地便倒在地上。 戚玉瑄一时还没从戚玦的一番行云流水的操作中反应过来,便见戚玦拖着那丫鬟,道:“四姐搭把手。” 戚瑶后知后觉地上去帮忙,三下五除二便把人丢在床上,怕人太早醒来,戚玦甚至还用袖箭补了几下,才将人裹上被子,塞到床的最里侧。 这床够大,把裹了被子的丫鬟和棉被堆放在一起,乍看竟也瞧不出破绽。 “走。” 作罢一切,她拉着戚玉瑄就要回到席面。 她们前脚刚走,竟就看到姜昱的身影从另一个方向遥遥而来,暮色迷蒙间,他进了那间屋子。 戚玉瑄看着那方向,几乎要恶心得作呕。 戚玦并未和她们一起回到正厅,而是在临近正厅的位置停了下来,对她们道:“长姐,四姐,我还有事要做,你们先别将此事告诉母亲,只说我是喝了酒,想去散散酒气就好。” “你……” 红炉雪 第115节 戚瑶又想骂人,却被戚玉瑄反手拉住,硬生生把到嘴边的脏话按捺回去。 只见戚玉瑄虽是不解,却还是答应道:“好,妹妹小心。” 眼下,戚玦总算是得了空档能去取密诏了。 第103章 颠鸾倒凤 姜昱一生自认磊落,却不想有朝一日竟要做这等不入流的事。 只是考虑到利害,他偏偏不得不去做。 他为此觉得十分屈辱。 而这头,刚因为给裴臻夹错菜,被数落了一番的宁婉娴,此刻正憋着股气,却收到了一封信,而写信之人,竟是姜昱。 她便借口离席,兀自来到后院赴约。 宁婉娴依言来到了信上说的院子,她往里看一眼,便让宫女在外头候着,转而独自进去了。 只见偌大的屋子里,格外安静。 宁婉娴攥着信,在屋子里四下张望着。 此刻天边霞光已然褪去,天际在鸦青色的层层晕染间,夜色逐渐浓稠。 屋子里并未点灯,只有一束月光洒落进来。 这样的昏暗让人惶惶不安,不知为何,宁婉娴总有种莫名的被窥伺感。 直到她看见内室中,姜昱坐在床前,正支着脑袋。 她轻声唤道:“姜公子?” 只见月光下,姜昱缓缓抬头,眼神困倦,看见有人来了,他眯眼恍了恍,待看清来人后,他猝然大惊,起身:“宛容华?!” 刚在裴臻那受了委屈,宁婉娴心下正烦,乍听姜昱这般称呼她,她自嘲一笑:“容华?你可知我如今的日子,并非是我真心想要的?” 姜昱扶着床,身子不由得晃了晃。 宁婉娴却在床侧坐下:“我知晓你还怪我在眉郡的时候,在戚家说的那番话,可若姜公子落到我当日的处境,便会知道我也有许多不得已。” “……你说什么?” “你我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怎会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宁婉娴说着,不由垂泪。 她道:“我问你,你是真的打算娶戚玉瑄吗?” “戚玉瑄?”姜昱声音讷讷:“并非……” 宁婉娴破涕为笑:“我便知道……当日在眉郡,你对我是有几分怜惜的。” 此刻姜昱已经眩晕不止,仅存的一丝理智迫使他离开此处。 但宁婉娴见他要走,便也鬼使神差般起身追了上去:“我知道我如今是什么身份,你不想听,我不说就是了,可如今我抛弃了自己的身份姓名,你是盛京为数不多知晓我身世的人,你至少别不理我……” 宁婉娴拉住了姜昱,本以为他会甩开,不料,他竟反握住了她的手。 “姜公子……”宁婉娴含泪看向他。 只见昏暗的月光下,姜昱的面庞朦胧,依稀可以看见他的脸泛着几分红晕。 手心传来的温热,让宁婉娴不由自主般忍不住靠近…… 没来得及多想,姜昱已然紧紧抱住了她。 突如其来的亲密,让宁婉娴的心跳得飞快,让她贪恋到想要融进这份温热,身体里像是有种蠢蠢欲动的欲望,呼之欲出。 姜昱只觉面前的人身上温热绵软,那体温似直往他身体里钻,让人心痒得难受。 周遭有股似有若无的馨香,姜昱轻嗅着,不知不觉便将自己已然紊乱的呼吸,埋入面前纤细白皙的脖颈间。 宁婉娴被惊得轻叫了声,但此时此刻,这声音却娇软得似在娇嗔,更似一把烈火燎原,让已然神志不清的姜昱一把将她的腰带扯下。 衣裳顺着肩头滑落,宁婉娴绵软的腰肢和满怀酥山展露无遗,她仰着头,任由姜昱在她颈间掠夺着,盈盈带水的眼中早已迷离。 其色绯绯,其声靡靡。 难以自持间,她脚步虚软,沉浸在姜昱的摆弄间,同他一起滚到榻上。 月色伴蝉鸣,春风忽一度…… …… 正厅。 姜夫人看到戚玉瑄这般快回到席间,且面色如常,登时心头一跳,当下便知晓计划失败了。 她手里的酒杯猝然落地,吓得她一激灵。 “姜夫人可是身子不适?”裴臻见状,蹙着眉道。 姜夫人欠身:“回禀陛下,臣妇无恙,只是略饮了些酒,不胜酒力,还望陛下见谅。” 不知为何,此刻她心中格外不安。 这时,见两个下人抬着缸荷花上来,姜夫人转移话题道:“陛下,这是我儿姜昱精心照料的名品荷花文君拂尘,特进献给陛下。” 裴臻点点头:“不错,色浓而不妖,鲜翠透亮,的确比寻常文君拂尘要格外绿些。说到这个,怎不见姜公子?” 姜夫人赔着笑,按捺住心底的不安:“许是吃醉了,怕惊扰圣驾,便醒酒去了吧。” …… 这厢。 昏暗的室内,二人云雨交缠,全然没注意到屋中何时多了个人。 那人穿一身夜行衣,蒙着面,连眼睛都在兜帽的阴影下,看不清神色。 黑衣人在桌前坐下,借着月光,不知在纸上描画着什么。 直到床上的那两人云销雨霁,恢复了几分神志后,才注意到黑衣人的存在。 宁婉娴霎如五雷轰顶,尖叫声刚钻出喉咙,就被她自己死死捂住嘴,声音这才戛然而止。 “你是谁!”姜昱惊恐不已。 却听黑暗中,那人轻笑几声:“宁婉娴,别来无恙。” 宁婉娴恍惚,堵住嘴的手颤抖着松开:“是……是你?!” 这熟悉的音色和这身夜行衣,简直是她的噩梦! 她十分肯定,当初在眉郡之时,就是眼前这个人,承诺只要她为他所用,就能在大计成后给她一个新身份,但最后却只是对她弃之如敝履,害得她差点死在姜家人手里!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般阴魂不散!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一个猝不及防的耳光,打得宁婉娴脑袋嗡鸣。 “你们认识?贱人!你敢害我!” 此刻的姜昱哪里还顾得上仪态?赤条条着身子就打起了刚刚还和他翻云覆雨的人,一时间,姜家人的本性暴露无遗。 宁婉娴也不是表面上的那般柔弱,挨了打,便也崩溃地对着姜昱捶打起来:“关我什么事!若不是你把我约到此处,又怎会如此!” “我何时让你来了!” “人头畜鸣的东西!若不是你给我写信,我何苦来此做这等送命之事!” “闭嘴!”宁婉娴又挨了一巴掌:“我从未写过信予你,是你自眉郡起便对我纠缠不休!” “……不是你?”宁婉娴怔住,随后如见鬼一般盯着那黑衣人:“难道是……是你?” 那人闲坐在桌前:“正是在下。” 宁婉娴顿觉周身一阵凉意,愣了许久,她才捂着脸,声泪俱下。 “为什么……为什么不放过我!为什么!” 黑衣人无视她的诘问,不疾不徐,道:“你若不想将人引来此处,便安静些,老老实实听我说完接下来的话。” 宁婉娴闻言,再不敢吵闹,只能咬着手,让自己的哭声渐渐趋于微弱,因为惊惧而生出的眼泪,却吧嗒吧嗒掉个不停。 那人没有半分怜香惜玉,只道:“今天这件事,我会帮你们保守秘密,但前提是,我要你们二人为我所用。” “凭什么!” 未曾见识过此人的可怕之处,姜昱怒视着眼前之人。 而他却似听到什么笑话一般,不禁笑出声:“凭我手里现在捏着能让你们送命的把柄,淫乱后宫,二位可知,此罪当处五马分尸?” 宁婉娴怕极了他,她声音颤抖着,带着几分祈求的意味:“你要我们做什么?” “有事需要你们做的时候,自然会让你们知道。”黑衣人说着,把方才手里的那张纸展开,借着月光,依稀可以看见是一幅画,而上面交缠着的两个人,正是宁婉娴和姜昱。 “别想着违抗我,否则,这幅春宫图将会传遍盛京的每一条街巷,到时候,想必皇上自会认出这位背上有红色胎记的女子,就是他的宛容华。” “要我听命于你这个藏头露尾的鼠辈?你休想!” 姜昱清傲了一辈子,怎受得了这种威胁? 但黑衣人却是不急,只逼近了他们,吓得宁婉娴用被子遮住了自己。 他道:“姜昱,你没有谈判的资格,你不愿?很好,那今日便给你一个教训。” “你要做什么……” 姜昱话音未落,黑衣人便对着他撒了把粉末,几乎是瞬息间,人昏厥过去了。 宁婉娴又惊叫了一声。 黑衣人拍了拍手,对宁婉娴道:“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件事,在你来此之前,戚玉瑄、戚瑶和戚玦三人也来过。” 宁婉娴瞪大了眼睛:“她们!” “不错,你和姜昱都中了迷情香,这本是姜夫人准备用在姜昱和戚玉瑄身上的,姜昱对此完全知晓,只不过戚玦横插一脚,计划落空,才致你们二人有了今夜的一场荒唐。” 宁婉娴登时由惊转怒,手指几乎要把被子抓破:“戚玦……又是戚玦!为什么她不去死啊!” 在宁婉娴的惊怒中,他道:“你还算识相,所以今晚,我不会对你如何,宁婉娴,你可以走了。” 说罢,他便从大门堂而皇之地离开了。 红炉雪 第116节 宁婉娴一时不解黑衣人的意思,只愣愣看着那人离开的方向许久,又看了眼赤身露体,仰面昏厥的姜昱,而后手忙脚乱着穿好了衣服,仓皇逃离。 …… 戚玦全然不知她们离开后,那间院子是何等精彩纷呈。 她避开姜府的人,悄悄潜入了一间藏书阁。 她推开窗户的一角,对着不远处的裴熠轻声道:“这里!” 裴熠翻窗进来。 他已然换上了一身夜行衣,蒙着面,没了帔风的遮蔽,旁人轻易认不出他来。 姜府的藏书阁,不似文渊阁,夜间外头常有姜家的仆妇来来往往,他们不敢点灯。 这间藏书阁,从前是她外祖阴宣侯的书房,她表兄同她打赌输了的时候,曾告诉过她一个秘密:阴宣侯书房的一块地砖下有个密格,用来存放要紧之物。 不过,耿月夕对这密格也只停留于耳闻,终究没机会亲眼得见。 只有一次,她偷偷躲在书房里,想要一探究竟,就看见她外祖竟是从房梁上取下一把钥匙,可惜还没见外祖开密格,她就被逮了个现行。 如今只能靠运气摸索了。 这密格十分隐蔽,想来即便是抄家的时候也未能被发现。 二人找得腰酸背痛,也不知是过了多久,戚玦才在一个书柜下的地砖上,摸到了一枚小小的孔,想必正是锁眼。 戚玦一喜,她悄声唤道:“裴熠!” 裴熠应声过来:“找到了?” “嗯。”戚玦道:“钥匙在房梁上,你帮我取。” 裴熠轻功上佳,有他在,会便利很多。 果不其然,裴熠很快取下来了一把带着灰的钥匙。 正此时,屋外火光晃动,随之而来的,还有嘈乱的呼喊声。 “走水了!” “走水了!快救火!” 戚玦眸色一凛:怎么突然就起火了?这般人员嘈杂,变数太大,万一有人误闯此处,他们便藏不住了,还是速战速决! 她趴下身子试图去开锁,但书柜底下太矮了,钥匙根本立不起来,更难以插入锁眼。 见状,裴熠用尽全力,想要抬起书柜的一边。 但那书柜比裴熠还高,抬起的时候,上面的书不可避免地滚落了几本。 幸而戚玦终于得以插进钥匙,咔哒一声,锁开了。 但在裴熠放下书柜时,木头和地砖却是在摩擦下,不受控制地发出吱呀声。 “谁在藏书阁!” 门外姜家仆人的声音响起,随之而来的是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和火把明灭晃动的光。 戚玦心一沉,却听裴熠道:“我去引开他们!” “别!”戚玦下意识地要阻止他。 但裴熠已然翻窗出去了。 来不及多耽误,戚玦摸索着,将密格里的东西一股脑儿都拿了出来,又重新盖上,带着这些东西,她翻窗离去。 第104章 暗箭 姜府早已乱作一团。 戚玦从藏书阁出来的时候,正看见绿尘和琉翠正在四处寻找自己。 她赶紧上前,将密格里的东西全都交给了琉翠,幸而里面东西并不多。 “把这些和咱们自己的东西放在一起,千万藏好,别让人发现!” 见戚玦神色着急,呼吸起伏,琉翠也跟着一慌:“姑娘,这是……” “藏好。” 见戚玦面色严肃,琉翠连忙点了点头,便趁着此刻姜府兵荒马乱,没人注意到她们,带着东西离开了。 今日要来姜家,戚玦自然不会把小塘带来,便只带了绿尘和琉翠。 她一边跟着人群往着火之处过去,一边四处张望,试图找到裴熠的身影,她问绿尘:“家中其他人可还好?玫儿人呢?” 绿尘追上她,道:“姑娘放心,夫人和姑娘们都和宾客们待在一起,六姑娘也好,只是担心姑娘你,此刻只怕正哭着呢。” 到了着火的地方,戚玦才发现,原是方才戚玉瑄更衣的那个院子。 大火已经扑灭,宾客们都围聚于此。 见戚玦来了,戚玫朝她跑过来,见小姑娘一脸委屈巴巴,戚玦道:“怎么了?” 戚玫耷拉着眉毛:“五姐要吓死我了,每次一有事你总不见人,你脸上衣服上都是从哪蹭的灰?难看死了。” 戚玫说着,便拿帕子给戚玦擦起脸来。 正此时,戚珞一脸兴奋地凑上前来:“五妹六妹,听说了吗?” “什么?” 戚玦离开这么许久,哪知道发生了什么? 戚珞凑到她耳边:“这间院子起火的时候,从里面救出来两个人,你猜猜是谁?” “谁?” “姜昱,还有一个姜府丫鬟!” 是了,那丫鬟还是自己弄晕的,差点忘了。 “不光如此,姜昱被救出来的时候,浑身赤条,一丝不挂!太丢人了!” 说罢,戚珞又挽着戚玦的臂弯,将她拉近了些:“而且你猜怎么着?姜夫人一见这院子起火,就嚷嚷着要人去救姜昱,可见她也是知晓的!” “……”戚玦顿了顿:“真热闹啊。” “可不吗,自己父亲过寿,陛下御驾亲临,他竟有这等闲工夫和自家丫鬟厮混,现在大家都说,姜昱和姜兴本就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怎会差别如此之大?如今想来,果真是亲兄弟。” 戚玦看了眼姜夫人,她此刻面色铁青,却还是不得不维持着女主人的体面,眼睛却死死盯着戚玉瑄,恨得咬牙切齿,要杀人一般。 真是不要脸,别人合该让你算计似的。 戚珞告诉完戚玦这事,又去寻下一个人说了,生怕今日赴宴之人中,有哪个错过了此等趣事。 这时,忽听一阵骚动:“人抓到了!” 戚玦的心骤然一紧。 她循声望去,一瞬间,她大脑一片空白,浑身的血液都似凝固了一般。 裴熠…… 那几个内卫御林军押着的人,虽穿着夜行衣,蒙着面,但戚玦认得出那就是裴熠! 裴熠只和她对视一眼,便迅速垂下视线。 不能……他不能有事! 戚玦咬紧了舌尖,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内卫御林军正押着裴熠往裴臻那里去,她环视周遭,却发现靖王不知所踪。 他是指望不上了。 戚玦盯上了姜家护院腰间的箭筒。 “绿尘。”她抓住绿尘的手,压低了声音。 戚玦的手攥得很紧,手心还透着层细汗,教绿尘的心一时也沉了下来:“怎么了?” “帮我偷一支箭。” “什么……”绿尘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 戚玦重复了一遍:“帮我偷一支姜家的箭,有把握吗?” 绿尘刚想问缘由,就看见戚玦的眉蹙着,眉睫微颤,似紧张到了极点……她极少露出这样慌张的神色。 绿尘沉眉:“可以一试。” 趁着人人的注意力都在裴熠身上,绿尘瞥了眼周遭,只凑到围观的人群中,在与一个护卫错身的瞬间,碧色的衣袂如一阵风略过那箭筒。 待她再回到戚玦身边时,戚玦只觉自己垂在身边的手被塞了个细长的硬物。 而此刻,她身边的戚玫都还在看着人群的方向,对她们都动作都没有半分察觉。 “姑娘你要做什么?”绿尘终于没忍住,悄声问她。 戚玦却只死死盯着裴熠的方向:“别说话……” 她默默退到了人群之后。 内卫御林军钳制住裴熠的双臂,狠狠踢了他的膝窝一脚,迫使他在裴臻面前跪下。 只见裴臻眉头一皱:“这便是纵火之人?” 内卫御林军道:“在藏书阁附近发现,鬼鬼祟祟,甚是可疑。” “揭开面罩看看。” 戚玦的心狂跳不止,眼见着裴熠就要这样暴露于众人面前,戚玦咬牙:先赌一把再说…… 人群的角落里,她握紧了那支箭,高高举起—— 裴熠遥遥瞥见这一幕,瞬间,他目眦欲裂。 只见戚玦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把箭扎在了自己的手臂上! 她惨叫一声,顺势倒去,带着墙角的花盆掀倒在地。 红炉雪 第117节 “有刺客!”戚玦惊声尖叫着。 绿尘目睹了整个过程,短暂的惊诧过后,也配合地挡在戚玦身前,惊声叫喊起来:“有刺客!” 霎时,如水入沸油。 看着中箭的戚玦面色煞白倒在地上,众人登时方寸大乱。 一时间,人群嘈杂汹涌,人人自危,四下逃窜。 惊慌过后,戚玫跌跌撞撞朝戚玦扑了过来,整个人巴不得趴在戚玦身上,以免她被踩踏伤及。 内卫御林军纷纷拔剑,将裴臻护在身后。 纷乱之间,裴熠抓住机会,偷袭了押着他的内卫。 他动作极其轻灵,夺剑刺伤其中一人,在其分神之际,迅速将人踹翻。 又一个内卫挥剑砍来,一脚踢飞了那人手中之剑,随即脚步一点,跃身踏着那人的肩头,借力迅速翻过院墙,转瞬没了身影。 戚玦终于松了口气,与此同时,伤口传来的疼痛感席卷而来,疼得她倒抽凉气。 许久,确认没有第二箭后,人群才终于安静了些许,但出于安全考虑,众人还是先转移至室内。 幸而裴臻带了太医,戚玦被送至偏房治疗。 那箭插得极深,箭头上还有倒刺。 麻沸散的效用终究有限,拔箭的时候,戚玦嘴里咬着块棉布,但还是不可避免得发出近乎可怖的呻吟声。 看着箭头倒刺上挂着的一块骇人的血肉,连太医都惊讶于戚玦的忍耐力。 饶是如此,缝针时,戚玦还是险些因为疼痛昏厥过去。 戚玦还没来得及落泪,陪着她的戚玫就差点要哭断气了。 她枕在戚玫肩上,听着戚玫的哭声,她只觉得脑袋被震得嗡嗡响。 “……你别哭了。”戚玦气息奄奄。 …… 而一墙之隔的大厅中,裴熠不知何时混了进来,身上亦换回了他赴宴时穿的那身衣服。 听着隔壁依稀可闻的动静,他的手在桌下死死攥着。 戚玦的声音越是痛苦,他就越是不能在脸上表露出丝毫异样。 至少,不能让她白吃这份苦。 不知过了多久,戚玦包扎完毕,她走进大厅,被一同带上来的,还有那支箭。 戚玦面白如纸,她朝裴臻行了个礼。 “坐。”裴臻看着她,目光深沉,带了几分警惕和探究。 “多谢陛下。” 戚玦被扶着在席间坐下。 在众人细碎的议论声中,裴臻开口道:“平南县主,你可看清了放箭之人?” 却见戚玦面色苍白,一脸垂垂将死,声音虚弱:“回禀陛下,臣女并未看见……” 说罢,又咳了两声。 裴臻沉默了片刻,心道:中箭的是手臂,作出这半死不活的样子给谁看? 他环视众宾,眼神在宾客间来回徘徊,许久才道:“李子桀。” 李子桀起身:“臣在。” “你去验看这支箭。” 裴臻让李子桀协助查验,戚玦有些意外,不过仔细想来,倒也合理。 毕竟辅佐调查之人,需得公正为上,这厅中置身事外,又无权势纠葛的人不多,李子桀算是其中一个,且李家虽没落,却也是旧勋贵,说话也有几分分量。 意识到什么,戚玦心头一跳,侧首朝戚珑看去,却见她并无惊讶,只是默然垂首不语。 戚玦有些发怔:或许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戚珑已经和他见过了。 而此情此景下,戚家众人的表情都是说不出的惊愕,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堂前,李子桀拿起箭,仔细端详了一阵后,道:“回禀陛下,箭杆上刻着广汉侯府的字样。” 众人纷纷朝姜浩看去。 却见姜浩大惊失色,连忙起身告罪:“陛下,臣绝不知此事!” 姜宜的脑子转得倒快,她不顾姜夫人阻拦,跪到大厅正中:“陛下,臣女怀疑是有人作出这出戏来嫁祸姜家!” “哦?”裴臻往前倾身:“继续说。” 姜宜转而死死瞪着戚玦:“臣女怀疑,是有人和歹人勾结,用刺杀做幌子引起骚乱,放跑了歹人。” 裴臻也侧首看着戚玦:这场刺杀确实来得突然,且好巧不巧就给了那蒙面人逃跑之机,且没头没尾,仅仅在射中戚玦之后,便没了下文,实在可疑。 如果是旁人,或许裴臻还不会这般怀疑,但如果是戚玦……一切倒也合理了起来。 戚玦面上一诧:“……姜姑娘觉得是我冒死放走歹人?” “正是!” 戚玦似被气着一般,胸口起伏,冷静下来后,她道:“……戚家今日连府卫都没带,我又能指使谁对自己放箭?更何况要引起骚乱,在场之人无论是谁中箭,都能达到目的,我若真有神通勾结歹人,又何必冒此性命危险?姜姑娘,要知道箭矢差之毫厘,我受伤的便不知是一条手臂了。” 戚玦咳嗽不止,绿尘拍了她后背许久才缓过来:“……这箭上刻了广汉侯府的名讳,若说那纵火之人乃姜家人,姜家为了遮掩,而制造刺杀,协助歹人逃走,倒也合情合理。” 姜宜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见状,姜浩对裴臻辩解:“陛下,姜家再如何也不会愚蠢到用自家的箭刺杀!” 姜宜附和:“戚玦巧舌如簧,臣女觉得十分可疑,望陛下明察!” 闻言,戚玦似受了天大的委屈,她摇摇晃晃起身,不卑不亢:“晚辈真心实意来给广汉侯贺寿,却无端端差点被人取了性命,如今还要遭此猜忌,难不成这就是广汉侯府的待客之道?如今这般急不可耐地将罪名扣到我头上,姜家到底想要遮掩什么?” “县主慎言!”姜浩惊怒不已。 戚玦转而道:“陛下,广汉侯既不心虚,想来也是不怕彻查的,臣女以为,姜公子当时既然在起火的院子里,或许曾见过纵火之人也未必,何不传问?” 哪壶不开提哪壶,一听这话,姜家人的面色顿时五彩纷呈。 姜昱这次在半个盛京的权贵面前丢了脸,想必此刻正发疯,这时候把他叫上来,简直相当于再把他当众扒光一次。 “传。” 事已至此,姜昱的那点子烂事早已不要紧。 不多时,姜昱衣衫完整地来到大厅。 “姜昱,你可有瞧见纵火者?”裴臻道。 裴熠并非纵火之人,但如今要替裴熠和自己撇清嫌疑,最好的方法就是给所有人错误的暗示,让所有人都把被内卫御林军所擒的“歹人”和纵火者联系起来。 往错误的方向走到底,就永远不可能到达终点。 众人从未见过这般狼狈的姜昱,此刻他正畏缩着低头,全然不敢看周遭人的眼神。 “回禀陛下……并无。” 裴臻又问:“当时火从何处起?可有听见什么异声?” 这是要让姜昱再回忆一遍当时的情形,他怕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而裴臻没注意到,此刻他身侧,宁婉娴的神色变得格外怪异,袖底下的手指几乎要把手帕撕烂。 第105章 伪证 “臣当时……当时神志不清,并未听见什么声音。” 众人心道:这的确也不是神志清醒的人干得出的事。 姜昱有苦难言,他心知肚明今日这个结局是他遭人算计,但却丝毫不敢吐露半个字。 裴臻的手指闲敲着桌面,短暂的静默后,他道:“戚玦?” 戚玦按捺住心底的起伏:“臣女在。” “离席这段时间,你去哪了?” 戚玦的手指悄然收紧。 戚家人都在席上,没有人可以给她的行踪做伪证。 “陛下。”说话的是戚玉瑄。 戚玦倒是有些意外,戚玉瑄竟会在这时候开口。 只见戚玉瑄正色:“陛下,五妹妹只是饮了些酒,这酒后劲足,陪我们回来的时候,五妹酒劲上来,便想着自去走走……” “戚大小姐。”裴臻语气不咸不淡:“朕在问戚玦的话。” “可……”戚玉瑄还想言语,却被顾新眉死死拉住。 戚玦面色从容,道:“陛下,如长姐所言,我只是在姜家后花园中独自闲逛,听到有人喊走水了,才赶了回来。” “可有人佐证?” 戚玦作思考状:“兴许有吧,像臣女这样离席的人并不少,只是臣女彼时并未太注意周围是否有其他宾客。” 裴臻的眼睛微微眯起,带了些审视的意味。 “臣瞧见了。” 闻声,戚玦心一紧。 裴熠…… 戚玦侧首,面容平静无波,但对视间,她的眉眼却因为紧张而微微蹙起。 她好不容易把裴熠摘出去,至少得有一个人全身而退吧? 却见和她视线相触的刹那之间,裴熠看着她的眼神愈发坚定,他起身,分明已经紧张到了极点,却还是不得不保持冷静,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臣当时也在院中,在莲池畔看见县主,她一人独处了许久,直到听见起火声才离开。” 红炉雪 第118节 难为裴熠这般面色如素地说谎了。 却听姜宜冷笑:“靖王世子,戚玦刚来盛京,旁人或许不知,但我知道你在眉郡时便和她是旧识,关系甚笃,论起来,靖王更是戚玦的姨父,世子的话只怕不足为证吧?” “臣也瞧见了。” 说话的竟是李子桀,他不疾不徐道:“我知道姜姑娘又要觉得,我和世子乃表亲,或许会偏私,只不过我和世子虽有亲缘,但我已经多年不曾归京,亦不曾见过世子,更遑论交情。” “你……”姜宜咬牙,勉强收起了几分咄咄逼人的架势:“既如此,小侯爷可否细说当时情境?” 李子桀带着温雅的微笑:“自然。当时我在莲池畔偶逢世子,因为多年未见,世子关心祖父躬安,我们便攀谈了许久,虽未一直注意莲池对岸的平南县主,但还是有些印象的,听了姜姑娘的话,如今想来,彼时世子或许就是要去找县主,只不过被我绊住了。” “李子桀,此话当真?”裴臻道。 却见他面不改色:“臣与县主并不相熟,只遥遥看了一眼,其实并不大确定,但世子说了他在湖畔见过县主,想来就是那时候不错了。” 戚玦心想,还真是一山更比一山高,论胡说八道,还是李子桀更胜一筹。 没能让戚玦倒霉,姜宜还是不甘心:“可……小侯爷说的这些又何以为证?” 李子桀微微一笑:“的确无以为证,但姜姑娘,本侯与县主不过一面之缘,有何理由帮平南县主作伪证?且按照姜姑娘的逻辑,难不成每个证人都还要再找一个额外的证人,来证明所言为真?” 姜宜面色发窘,却无从应答。 “陛下。”戚玦道:“歹人已经逃走,当务之急应是及时封锁城门追查,只是臣女不知,姜姑娘如此执着于证明是臣女故意放跑歹人,又如此一口咬定是内外勾结,究竟是为了报和臣女之间的私怨,还是为了给歹人争取逃跑时间?” “戚玦你胡说八道!” “闭嘴!”广汉侯厉声斥道。 姜宜又气又急:“父亲!” 姜浩也知道,再让姜宜说下去,对姜家一点好处也没有:“太久不曾管教你,倒纵得你敢在陛下面前大放厥词,还不快退下!” 姜夫人身边的婆子上前,硬生生把姜宜拽走了。 姜浩这才道:“平南县主,你在广汉侯府上受伤,是姜家待客不周,可事有轻重,你不该在此事上信口雌黄。” “侯爷,平南敬你是尊长,一时话有不敬,也是被无端猜疑在先,还望见谅。” 随即,戚玦话锋一转:“但刺客用于刺杀的箭毕竟是出自广汉侯府,且陛下当时也在场,那支箭当时究竟是要射向我还是陛下,无人知晓,往小了说,这件事是伯爷失察,让家中进了细作,险些伤及圣驾,但往大了说——谁也不知道那位刺客究竟是细作,还是别的什么。” 不是细作,那便只能是姜家人的安排了。 姜浩连忙叩首:“陛下!臣岂敢生异心啊!陛下明鉴!臣愿倾尽全力配合调查此案!” 戚玦看着裴臻,他的食指摩挲着拇指关节,不知在思索什么。 想来他也是不愿怀疑姜家的,他登基后花了几年时间才把姜家扶持起来,如果姜家真的有不臣之心,那于他而言,此番努力便白费了。 但是,他若是想继续用姜家,也不是不行,只不过,所谓“有无相生,高下相倾”,如此一来,他又需要再找一股势力来与姜家相钳制了。 “李子桀。”裴臻道。 “臣在。” “你将今晚所有人的行踪记录在册,此案交由你和内卫御林军总领冯旭共同调查,刑部你可随意差遣。” 李子桀和冯旭齐声叩拜:“臣领旨!” 笔录之事,一直折腾到了子时过。 由李子桀负责此事,倒是给戚玦和裴熠省去不少麻烦,毕竟他们的行踪都由他编好了。 宁婉娴倒是怪得很,脸上粉敷得格外厚,她说话的时候更是异常紧张,脂粉底下的苍白都快透出来了。 …… 回到忠勇侯府的时候,已是深更半夜。 正厅。 戚家人脸色各异。 顾新眉尤其阴沉:“玉珩,把门关好。” 戚玉珩一愣,顾新眉斥道:“关好!” 戚玉珩只能照做。 戚玦着看顾新眉此番架势,想来少不得又要拷问她一番。 果不其然,她坐定后便道:“戚玦,今晚这件事是你惹出来的?” “母亲这话是什么意思?”戚玦含笑道。 “你跪下!”顾新眉厉声。 但戚玦却岿然不动:“母亲,有话请说。” “你!”顾新眉气得胸口起伏不定:“小南安侯是不是容夕?你们什么时候开始有勾结的!” 戚玦默了默,如果戚家的人对今晚之事毫无反应,那才是见鬼了。 “小南安侯便是小南安侯,和容大人有何干系?母亲,容大人来提亲时,我尚在祠堂罚跪,根本没见过他,更遑论勾结,不知母亲此话何意。” 戚家人里,只有戚珑知道她和容夕见过面,戚玦有些心虚地看向她,却见戚珑只是神情恍惚,并未有要揭露她的意思。 “不认识?那他何故替你说谎!?” “母亲难不成认为是我在姜家纵火?也是我找人刺杀的自己?母亲眼里,我也太神通广大了些吧?”戚玦定定看着顾新眉,语气平静。 “你就是个灾星,戚玦,你早晚会把我们都害死!”顾新眉竭声骂道。 这话实在刺耳,戚玫听不下去了:“你胡嘴说什么!” “没你说话的份儿!”顾新眉指着她:“你娘就是个给我洗脚都不配的贱奴,也配插我的话?!” 戚玫险些要和她动手,戚玦反手拉住她:“玫儿。” 戚玫愤然作罢。 戚玦不动声色叹了口气,顾新眉总有法子在她最千头万绪的时候,给她平添几分心力交瘁。 她一时发笑:“如果母亲眼里,我真有此等神通,又有这般坏心眼,戚家早没了。” “既如此,你是有什么勾当不能说出来的?!”顾新眉问道。 说什么? 戚卓和戚家列祖列宗甩给她这么个烂摊子,她要怎么解释? 顾新眉说着说着,便因为激动而止不住眼泪,看着格外狼狈:“你若是退出这家门,和戚家没有半分关系,你想做什么,我自是一个不字都没有!但如今,你把持着家里,又把所有人都性命都挂在脖子上,你活够了便出去招惹是非,早晚有一天,全家都得被你累死!” 顾新眉即便易怒,也少有在小辈面前这般失态的时候,看着格外吓人。 饶是戚珞也有些发怵:“婶婶……五妹妹受伤已经够可怜了,大半夜的你说她做什么?而且五妹妹中箭前不久,还和我说过话呢,她哪有空去使什么坏……” “娘,你别这样……”戚玉珩上前扶着她:“我也不知道小南安侯和容夕为何长得一模一样,但他给五姐作证,就是事出巧合也不一定,不管怎样,这事不都解决了吗,你就别生气了吧……” 此番劝谏,反倒让顾新眉愈发难过:“她瞒着我,你们也帮着她?我才是你娘!就都唬着我吧!全都一起死了才好!我也想到下面去问问你那死鬼爹,为什么要把所有人都性命都交给她!” 说罢,便啼哭起来,说到戚卓,更是哭得肝肠寸断。 戚玦挨着骂,心里却有一搭没一搭想着:这句说到点子上了,她也想问问,不光问戚卓,更想问问他祖宗十八代,没事弄出明月符这东西作甚?生怕自己绝不了后吗? “娘,你别哭了。”戚玉瑄垂眸,面色灰暗,显然早已被她娘的撒泼弄得精疲力尽。 但顾新眉仍是哭个不止,戚玉瑄抓住她的擦泪的手,严肃又疲惫:“别哭了。” 戚玉瑄从未对她有过这般无礼的时候,顾新眉也愣住了。 “娘,我今晚……差点被姜昱毁了清白。” 此言一出,满座寂然。 第106章 归墟观 一瞬后,戚玉珩暴跳如雷:“他们对阿姐做什么了!” 顾新眉也顾不上戚玦的死活了,赶紧拉着戚玉瑄上下看起来:“他做什么了?啊?可有伤着?” “我没事。”戚玉瑄垂着视线,躲避着顾新眉关切的眼神。 “他们给我下了迷情香,若不是四妹五妹当时在场,我多半已经被他们得手,只不过最后机缘巧合,倒成了姜昱自作自受。” 戚玉瑄只是平淡陈述着,但戚玉珩却是怒不可遏:“我去杀了姜昱!” 幸而戚瑶虽暴躁,却还有几分理智,她伸手抓着戚玉珩的领子,把人扯了回来:“你想直接冲进他家里杀还是提出来当街杀?能不能别添乱?!” “娘,我求你。”戚玉瑄已然力尽神槁:“早些休息吧,再这样下去,人要被逼疯了。” 顾新眉愣愣看着戚玉瑄,许久,才开口:“……我逼疯谁了?” “娘,我累了。”戚玉瑄仍不愿和她对视,只兀自将手从顾新眉手中抽出,转身离去。 从未受过戚玉瑄这般对待的顾新眉,手空悬着,似乎有什么积压了很久的东西,在这一瞬间蓄势待发。 “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在逼你!?” 如果说方才顾新眉的眼泪是因为愤怒和激动,此刻却是暗含了无尽的委屈。 作为知晓内情的人,戚玦知道,此番是因为季韶锦那件事…… 戚玉瑄的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没有,娘多虑了,女儿从不敢违拗娘的意思。” 说罢,便头也不回往她的寝院走去。 顾新眉却还是不依不饶,即便戚玉瑄已经听不到了,但却不妨碍顾新眉发泄情绪:“现在是你在逼我!你在要我死!” “你当我为了谁?我是为了你好!” “你摸着良心,是我哪里苛待你了?!你每天这样垂头丧气的给谁看!” 戚玉珩惊心骇目愣在原地,在顾新眉的哭声里,他小心翼翼道:“娘……你怎么了?” “都出去。” “……娘?” 顾新眉只看着戚玉瑄离去的方向,冰冷道:“出去!” 几人只能悬心吊胆着关了门,退出正厅。 红炉雪 第119节 …… “二姐。” 戚玦叫住了戚珑,她此刻心虚得很:“二姐姐……可有话想问我?。” 却见戚珑眼圈红红的:“……五妹妹的伤可还好?” “不是这个。”戚玦道:“二姐姐就不想问问别的什么吗?” 戚珑一愣,随即凄然摇头,单薄的身子摇摇欲坠:“没有,不过是些不要紧的事,不问了。” 她徐徐一笑:“五妹妹,早些休息,我有些累了。” 说罢,便在戚玦的目光中,扶着戚珞的手,往自己院子的方向去了。 戚玦心乱如麻:真是孽缘…… …… 戚玫还有话想问戚玦,包括李子桀的事,还有她自己为何要以箭自伤。 戚玦哪个都解释不了,便只能连哄带骗让她自己回屋去。 万籁俱寂。 戚玦坐在窗前的矮榻上,让绿尘把密格里的东西拿给她。 东西总共三样。 头一件是一枚鱼符的子符。 这是当初为了方便行事,和裴澈一起创立的鱼符体系,用于相互联络。 戚玦将它锁好了,仔细安放起来,此物若是被发现,裴臻第一个要她命。 此外,还有一个锦盒,戚玦小心翼翼打开,却旋即愣住了。 竟是一只镯子…… 镯子成色极好,透着丝丝赤色,烛火下,玲珑剔透,触手生温,乃上佳之物。 戚玦心里一阵酸涩……这镯子她幼时见外祖母戴过,是外祖母的陪嫁之物,当年原本是要给阿娘的,但外祖一直不同意母亲和耿祈安的婚事,镯子也就一直没机会给阿娘。 小时候,外祖母说,等将来她嫁人的时候,会把镯子传给她…… 只不过后来外祖母病故,她本以为镯子应当作为随葬,虽外祖母一同去了,不料它其实一直被外祖父珍藏起来,还放在他最要紧的密格里。 可惜,他一向最疼惜外祖母,最后却连合葬都做不到,甚至她也不知道,裴澈当时来不来得及给他们收尸。 密格里的最后一样东西,是个明黄色的信封,封口的火漆上还有阴宣侯的印鉴,想来是外祖后来自己加封的。 这大概就是密诏了吧。 戚玦深吸口气,缓缓展开—— 只见密诏上书: “今得密报,南境有异志,图谋以乱大梁社稷。 卿有辅社稷之功,乃肱骨之臣。 而今清剿逆固,势在必须。 今夜子时,请卿密入宫,议诛贼。 斯乃腹心之谋也,切记不得外传。” 戚玦反复看了好几遍,许久未缓过神来。 “是真的……”她喃喃。 即便早有猜想,但当她真的看见这密诏的内容时,还是不可避免地陷入恍惚。 她的猜测被证实了,先帝是真的想用辛卯之战除掉李家…… 既然如此,在李家覆灭后,先帝让两姓对立,或许目的就不只是希望在党争中消磨楚冯两家的势力。 或许,在先帝的谋划中,其实从一开始,李家的结局也是冯家和楚家的结局…… 只不过后来发生了一些变故。 想当初,裴臻逐渐失了宠信,被先帝下放至关津,却正好给了他机会,和当时在关津军中任副将的姜浩结识并串通一气。 他们打算在南境起兵,和冯家人的王畿军里应外合,却不慎走漏了消息,被先帝得知,先帝便下令裴澈和楚家前去镇压。 裴臻则让冯家人拖住他们,自己带着姜家的私兵偷偷潜回盛京,杀了先皇梁烈帝。 也正是因为梁烈帝提早被裴臻所杀,冯家才得以逃过一劫。 而楚家就没那么好运,在奇鸣谷中与冯家人缠斗不休,后被拿到虎符的裴臻,调用各地驻军围剿,落得个人死族灭的下场。 戚玦只觉一阵毛骨悚然…… 如果是这样,先帝秘密传召外祖,真的是为了杀李家人……就说明,楚家可能曾推动过李家人的死,她的家人曾伤害过裴熠的家人…… 戚玦失神地想着,连门被推开都没发现。 “姑娘?” 戚玦被吓得一激灵:“……小塘,怎么了还没睡。” 小塘在她身边坐下:“姑娘都熬了一天了,身上还有伤,怪让人担心的,姑娘不睡,我哪里睡得着?我替姑娘换药吧?” 戚玦的手臂确实疼极了,尤其是麻沸散的药效褪去,无比刺痛,若是一动,更是钻心刺骨,接下来的一个月或许都要小心翼翼了。 只是此刻她心不在此:“没事,今日太医上过药了,我也该歇了,你快睡去吧。” 戚玦说着,便歪着身子靠在矮榻上。 “姑娘不去床上睡吗?” “不去了,大夏天的,窗边也凉快些。” 终于哄走了小塘,戚玦看着月色发呆。 其实这时候已经不热了,盛京的夏天要比眉郡短得多,再过半个月就会更凉爽。 她躺在这,是想等裴熠来,不管真相如何,这都是裴熠该知道的,哪怕可能极其残忍。 …… 京郊,宁无峰。 石径顺着险峻的山道蜿蜒而上,沿路的松柏在月色下形成阴影,洒在石径上,如水的月色间,似水中沉柯。 蛙声和鸮鸣间,闯入一道玄色的身影,恰如风过,月光被掀起一阵涟漪。 人影停在石径的尽头,只见宁无峰顶上,赫然是一座青苔围底,墙皮倒剥的老宅,被白蚁蛀得千疮百孔的门匾上,模模糊糊能瞧出三个字:归墟观。 砰一声,道观的门被推开。 “师父救命!十万火急!” 只听黑暗里,传出一个低沉而苍老的声音:“三更半夜,一惊一乍,是嫌为师命太长吗?” “师父……” “滚出去。” 裴熠心急如焚,却只能讷讷道:“是。” 他关上门,郑重其事地笃笃敲了三声:“师父,徒儿拜见。” “进。” 裴熠这才推门而入,他熟稔地点燃桌上的灯,耐着性子讨好道:“师父怎么也不点灯?” “因为师父已经睡了。” “……哦。” 灯一点上,观中登时亮堂起来,放眼望去——三尺窄床伴粗布麻衿,疏瓦泥墙挂斗笠蓑衣。 可谓,朴实无华。 那低沉的声音不怀好意道:“知道回来了?” 循声看去,却见一鹤发白须的短脸老头,身穿补丁脱线的青色道衣,正吹胡子瞪眼俯视着裴熠。 “……师父,你站床上做什么?” 老头一边慢慢悠悠爬下床,一边没好气哼哧道:“小兔崽子这两年个子窜得飞快,看着憋屈。” 待他和裴熠面对面站定,方能瞧出老头竟只有半个裴熠高。 “大晚上的做什么!” “师父,能给我点药吗?”裴熠神色有些焦急。 老头打量着他:“又受伤了?” “不是我……”他一时心虚:“是个朋友,为了救我受了些伤。” “我便知道,你这兔崽子怎么会好心来看我。” 嘴上虽是这么说,但老头还是背着手,慢慢悠悠往药柜去了。 裴熠却已是急如火炙,他半扶半推地,恨不得把老头扛到药柜边:“师父你快点,我求你。” 老头极其不满地在药柜里翻找起来。 “……师父,你能快点吗?” 被催得不耐烦了,他随意摸出两瓶,塞到裴熠手里:“去去去!止血的,清创的,拿了赶紧滚!” 见裴熠杵着不动,他斥道:“还想干嘛!” “师父,有止疼的吗?”裴熠道。 老头翻了他一眼,又摸出个瓶子:“外敷。” “有去疤的吗?” 老头指着自己,道:“你看我脸上这是什么?” “是道疤。” 红炉雪 第120节 “那你还问!” 裴熠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道:“师父,我上次吃的那个药还有吗?” “哪次?”老头捻着胡子,恍然:“你是说混元一气回魂丹?” “对,就是那个……丹。”那名字实在拗口,裴熠一次没念对过。 “没了,天上地下,仅此一颗。” 裴熠神色纠结,壮着胆子道:“可我上回分明见着总共三颗,我吃了一个,还剩两颗,装在个陶瓶里,陶瓶就在抽屉那,我都瞧见了……” 见老头嘴角逐渐向下,裴熠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人快死了?” “没有,手臂中了一箭……”裴熠嗫喏。 老头倒吸一口气,随即吼到破音:“手臂中一箭就要吃我的混元一气回魂丹?!你要成仙啊?!” 裴熠被吼懵了。 老头气得直跳脚:“……你上次从南齐回来,人就剩一口气了,硬生生靠这颗药救了回来!你现在要拿这药治箭伤?!你疯啦?!” 裴熠还想说话,但老头的声音实在太大,他根本插不上嘴,也只能扯着嗓子:“师父,这个人太重要了!药你先借我,我回头给你采半年药!” 说着他便直接上手,仗着身高优势,竟直接越过老头拿到了药瓶子,转身就跑。 “小兔崽子!你这是欺师灭祖!!!” 看着裴熠连滚带爬跑下山的背影,老头胡子都歪了。 他嘟嘟囔囔骂道:“混账东西,贱嗖的德行,不知道跟谁学坏了!” 第107章 情动 窗棂微动,戚玦略显苍白脸上的那道月光,从窄窄一线,延展至她的眼睫。 她从半梦半醒间恍然醒来。 正对上那熟悉的双眼,朦胧间,皎若星辰。 裴熠翩然翻窗进来,在她榻边坐下:“是我吵醒你了吗?” 戚玦揉着眼睛起身,声音带了几分惺忪和慵懒:“没有,我在等你。” 她起身时下意识的动作,压到了她尚未习惯的新伤,她吃痛地嘶了一声,扶住了自己的手臂。 “密诏找到了,我给你拿。” “等等。” 却见裴熠看着她的手臂,严肃道:“先换药吧。” “在姜家的时候刚上的药,才过去几个时辰?等天亮了再换也是一样。” “不一样。”裴熠顿了顿:“……我是说,我给你带了药,和太医的不一样,能止疼,敷上就不痛了。” 说着,他便从怀里取出大大小小几个瓷瓶。 “你这么晚才来,就是去找药了?” “嗯。” 裴熠没和她对视,手指攥着那瓷瓶,莫名局促。 “你怎么了?” 裴熠眼神躲闪,并不言语。 戚玦默了默,只兀自掀起袖子,缓缓拆下纱布。 见她愿意上药,裴熠便也将塌边的灯点上了。 一灯如豆,却也能看清楚戚玦的伤口,虽用了药,却仍是触目惊心,伤口的缝线交错扭曲,将玉藕般的皮肤拉扯出褶皱。 “这药先用哪个?” 听到戚玦的声音,裴熠才恍了恍,声音有些干涩:“我帮你吧。” 见他这般心神不宁的模样,戚玦点头:“好。” 这个伤口的位置,她也的确够不到,再歪着脑袋勉强给自己上药,只会白白拉扯伤口。 戚玦侧着脸看向窗外,月色珑明,分外皎洁,夏夜的风如丝,绵绵而来。 用了药的伤口也凉凉的,果真是极好的药,让她因为琐碎之事和身体疼痛作用下的烦躁,悄无声息减去了大半。 “这药哪来的?似乎和平日买到的不大一样。” “我去宁无峰找了师父,这些都是他制的。” 裴熠蹲在塌边,说话的时候,气息轻拂着她的手臂,有些酥痒。 “宁无峰在京郊猎场附近,那么远的路途,这么快你就赶了个来回?” 闻言,裴熠抬头看了戚玦一眼,若有所思,但随即又继续低下头忙碌。 戚玦还没意识到,自己说话间又不小心透露了些什么。 “阿玦。” “嗯?” “以后不会了。” 戚玦回过头,却见昏黄灯火下,裴熠低着头,用银勺替她小心翼翼敷药。 窗外清冷的月色与暖黄的灯火交织,光影矛盾着辉映。 裴熠长长的睫毛垂着,遮住他眼中大半神色,声音不大,却认真而笃定:“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戚玦愣了愣:“……你怎么了?” 裴熠没说话,只是拿着新的纱布,替她细细包裹着,动作极轻极缓,却带着细不可察的颤抖。 如果世上有哪个无可替代之人,从今往后,能让他以命相付…… 他眼睫微微一颤。 ……那个人只能是阿玦。 哪怕她身上有许多他不得窥见的隐秘,此刻于他而言,皆若云烟。 戚玦此刻尚未察觉到裴熠心里的惊涛骇浪,只这般看着他,心生疑忧:“你……哭了?” 片刻的失神后,裴熠恍然,他撇过脑袋:“没有。” 戚玦瞧着他,的确是没哭,只是眼圈红红,看着怪可怜的。 她宽慰道:“没事的,一个伤口换一条命,我们赚了,再说了,你也救过我。” “可是铁器之伤有时候也是能要人性命的!”裴熠抬头看着她,神色惶惶,那副漂亮的眉眼紧紧攒着。 “别担心,我命硬得很。” 死了一次都还能活过来,的确命硬。 手已经包扎好,裴熠坐回了塌上,又从衣襟里拿出一个陶瓶,粗粝无比,瓶口还有磕碰的痕迹。 裴熠把瓶子递给她:“把这吃了。” 戚玦接过:“这什么?” “师父给的药,吃了之后,伤口好得快。” 戚玦拔开瓶塞,嗅了嗅,又飞快拿远了:“味道还挺大,闻着没胃口。” “良药苦口,这药我吃过,生脓了近两个月的伤口,只七天就能长好。” 戚玦登时心惊:“什么伤口能化脓两个多月!?” 裴熠眼神躲闪,不说话了。 “是你去南齐那次?” 据裴熠酒醉后的形容,那道伤口几乎贯穿他整个躯干。 他没反驳,算是默认了。 “你管这叫治伤?这叫起死回生!”戚玦叹道:“我要是真吃了,才是暴殄天物知道吗?” 她把瓶子塞裴熠手里:“我不吃,我怕遭报应,你好好留着吧。” 裴熠还想劝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戚玦便道:“裴熠,照这密诏上的内容看,我们他日有得是万死一生的时候,留到那时候吃尚来得及。” 裴熠不甘地闭了嘴,又把瓶子塞给了戚玦:“那也还是先给你留着,以防万一。” 见他坚持如此,戚玦只能先接过:“也好。” 毕竟如果将来裴熠用得上,她也能带着药去救他。 “说正事。” 她说着,从枕头底下取出那封密诏递给裴熠:“你先看看吧。” 裴熠顿了顿,接过手去。 戚玦看着他脸上的情绪,由紧张到震惊,许久才缓过来。 “所以……当真是先帝的意思?可是为何……” “三大世家本是和皇家一同打下这大梁的天下,梁国四支最强盛的军队,西北、王畿、宁州、关津,虽说都是圣上亲兵,往往由陛下最信任的人掌握,但事实上,兵权却一直是在三大族手里。刚立国时,皇帝能让他们掌握兵权,是为了在乱世中巩固江山,而如今,皇家想要收回兵权,也是为了巩固江山。”戚玦道。 她说的不止是李家,也是楚家。 “我知道先帝定然是为了兵权,可不灭李家也有法子收回。” 裴熠怔怔,忽然,他道:“阿玦,你有没有发现一个问题?” 戚玦皱眉:“什么?” “即便先帝真的派遣楚家和冯家去诛杀李家人,却也是一个多月后才到南境的,山高水长,先帝是怎么在发出密诏后,做到让李家人在七日内死的?” 红炉雪 第121节 戚玦一愣,她和裴熠对视着,不由得感到一阵寒意。 ……自己今日竟筋疲力尽到连这个问题都忽略了。 如果真的是先帝的诛杀令害死了李氏六子,那么先帝是用了什么法子,能在密诏发出后的第七日,就让李家人死在了千里之外的奇鸣谷? 她喃喃:“对啊,即便是八百里加急,也不可能七日内从盛京到达南境,更遑论派出一支能和李家的军队抗衡的队伍……” 两人缄默着。 戚玦看着窗外,她眉头紧锁。 此刻天边已露微光,夏日的天亮得早,天光蒙昧间,已有早鸟飞过。 她的眼睫陡然一颤,心底萌生出一个猜想……这个猜想惊出她一身冷汗,掌心一片湿漉。 “裴熠。”她道:“真相或许还得由南安侯亲口说出了。” 裴熠看着天边,不语,过了许久,才闷声道:“好。” …… 裴熠还没离开,她便迷迷糊糊睡着了。 她是在窗边被热醒的,醒来的时候便已经是中午了。 来盛京不到一个月,发生了太多事情,让她几乎没能睡个好觉。 裴熠的药还当真不错,一觉醒来,已经好多了。 好整以暇,她便独自出了门去。 忠勇侯府外的巷角,裴熠如约而至。 他们坐着马车,一路到了南安侯府。 关于密诏的内容,裴熠已连夜知会了李子桀,眼下他们只有一件事,就是向南安侯问清楚李家人的死因。 除此之外,也为了佐证戚玦的一些猜想。 …… 南安侯府。 不多做耽搁,李子桀将他们带到了李清如跟前。 李清如正为裴熠来看望自己而欣悦,只不过病去如抽丝,他的精神虽恢复了些,却仍是时不时咳上几声。 “外祖的病还没好吗?”裴熠忧道。 李清如却是爽朗一笑:“老了都这样,别担心,圣上体恤,太医都已经来过几轮了。” 他的神色间,似乎根本瞧不出异样,甚至可以面不改色说出“圣上体恤”这种话。 三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怎么了这是?一个个闷闷不乐的,可是府上怠慢了县主这个贵客?” 戚玦莞尔:“侯爷折煞晚辈了,一切都好。” “外祖。”裴熠思忖良久,心一横,道:“我有事想问问外祖,还望外祖屏退下人。” 李清如一愣,脸上的笑容随着皱纹一齐定格,片刻的沉默后,他摸着白花的胡子,道:“孩子,别问了。” 很明显李清如是知道什么的,事已至此,裴熠怎么可能放弃?他起身,跪在了李清如面前。 “外祖,我们都查到了,您就告诉我们吧!” 见裴熠恳切,李清如面露难色,他伸手:“先起来。” 裴熠被他虚扶着,坐回了圆凳上。 “祖父。” 听闻密诏内容后的李子桀亦没有了素日的清风明月,他面有焦色:“为了查清此事,表弟险些罔送性命,当年真相究竟如何,我们也已知晓大半,哪怕是为了表弟不再此番涉险,也求祖父把真相告诉我们。” 但李清如的眼神暗含警惕,示意他们戚玦尚在此处。 裴熠解释道:“阿玦她知晓此事,就连这最要紧的证据也是她找到的,外祖放心!且若非阿玦,只怕此刻我已生死难料。” 闻言,李清如缓缓打量着戚玦,许久后,他垂下视线,深深一叹。 要人回忆残忍的过往,本身也已经足够残忍,戚玦深知此种感受,要她回忆前世亲历的种种,恰似行于钉板,步步如锥。 收起笑容的李清如老态尽显,眸色沉沉间,昔年武将的英武之气尚寻得几分,却如镀了层暮色残阳,更觉悲戚颓然。 他摆了摆手,为数不多发下人们退出屋室,掩上房门。 李清如却始终不语,只徐徐哀叹。 “外祖……”裴熠小心翼翼开口:“我们找到了辛卯年十一月廿八这日先帝的密诏,密诏已对李家下杀令……所以,是先帝做的,对吗?” 李清如声音沙哑,眼瞳浑浊:“是。” 但随即又补充道:“但也不是。” “祖父这是何意?”李子桀分外焦急。 李清如摇摇头:“当年的李家,一夫当关,将齐人挡在南境,祖帝才得暇定西北,奠定大梁而今之疆土,李家因此得封南安侯,世袭罔替。” 他沉默片刻,续道:“百年来,李氏族人薪火相传,令南齐及诸国闻风丧胆,便是齐国威帝朝最鼎盛时,威帝亲征,也得以与之抗衡数月,不会堪堪七日就亡于先帝手中。” 李子桀道:“所以我们也奇怪,军队若从盛京至南境,短则月余,长则三月,而先帝从下密诏起,到父亲他们的死期,也才不过七天,短短七日在数千里外置人于死地,这世间岂有人能办到?” “人办不到,但信鸽可以。”戚玦冷不防道。 第108章 辛卯之战 此言一出,几人纷纷看向戚玦。 却见她神色如常,只陈述道:“信鸽一日千里,七日足够了,侯爷,晚辈说得可对?” 南安侯面色一滞,看着戚玦的眼神里多了几分难以掩饰的讶异。 “晚辈想请问南安侯一个问题。”戚玦诚恳道。 李清如不语,却也没拒绝。 戚玦便道:“南安侯在宫内,可有自己的暗探?” 这句话看似问得极其无礼,但戚玦前世作为三大世家的人,她最是清楚,哪怕如楚家那般不涉党争,也依旧是举足轻重的权臣,既在此位,就更知晓天恩不可测,免不得在宫里安排些自己的耳目。 陶家在宫里都尚有陶柔,更遑论从前的南安侯府。 果然,南安侯并未因此动怒:“县主继续说。” “如果,李家提前知晓先帝有杀心,再以鸽传信,那么几日后,身在南境的几位侯府公子,便也会得知这个消息……至于之后的事情,晚辈不敢胡乱猜测,若侯爷觉得晚辈到目前为止的猜测还算准确,可否劳烦侯爷告知,几位公子收到信之后究竟发生了何事?” “那封信,是我发出去的。”李清如承认了戚玦的猜测。 “外祖……”裴熠眼睫轻颤着。 却听李清如缓缓道:“只是,当时李家陈兵南境,即便收到消息,既没时间回京陈情洗冤,亦不可抛下盛京的家眷及族人另寻生路,唯一一个能保全李氏一族大部分人的法子,便是释兵权,也正是因此——他们不得不死。” 裴熠的两只手交握着,手背几乎被他在无意识间抓出血:“外祖的意思是……” “自尽……”李清如含泪,极其艰难地说出这两个字,他胸口起伏着:“你舅舅们和李家的心腹军队,全部……自戕于奇鸣谷中。” 惊愕、悲凉,以及一种油然而生的恐怖,就这么笼罩着三人…… “裴熠……”戚玦下意识去看他,她知晓此刻他一定痛苦至极。 几乎是痛苦时下意识的反应,裴熠的右手收紧,在左手的手背上划出一线殷红。 戚玦只是坐在他的身侧,却能感受到他由彻骨的寒冷带来的颤抖。 无助无望到,几乎让戚玦看到了那年宫门外,长跪于雪地里的裴熠。 戚玦把手覆在他背上,妄图借此给他带来些许心神上的支撑。 裴熠恍惚看着她,戚玦轻声:“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以后不会再有这般无望的时刻了。 戚玦只觉得裴熠的微微颤抖的背脊,随着她此番动作逐渐变得舒展,却没看到裴熠此刻看她的眼神中,竟已不知不觉生出几分依赖。 缓了缓,李清如续道:“……全天下都知道李家人是为了梁国而殒身沙场,单凭这个缘由,先帝也不能为难李家,不能为难李氏族人,不仅如此,还应当大肆褒奖,以慰民心。” “可祖父何故不愿告诉我……” 李子桀拼命忍住了眼泪,但喉间却忍不住漏出几声哽咽:“为何我不能知道真相?” “他们能那般决绝赴死,是为了保住南安侯府,也是为了保全你……外祖知晓你的性子,虽看着温厚,但和你爹一样,也是个倔强的,你若知晓此事,又怎可能心甘情愿和我回宁州老家待这么多年?” 说话间,李清如咳嗽不止。 “祖父……” 李清如蓄满泪水的眼中满目慈蔼:“只要人还在,侯府还在,就还有希望……子桀,你就是南安侯府的希望。你守着侯府,好好地做个寻常文官,不用几代,李家一样可以兴旺,你爹和叔父们亦不不枉死。” “我要替他们报仇。”说话间,李子桀清润的眉目渐生戾气。 李清如却激动得又咳嗽起来:“……先帝已死,你找何人报仇?” 李子桀怔住:“我……” “子桀,你别忘了,你表弟也姓裴。”李清如语重心长道。 “但我们至少可以查清真相!”裴熠道。 李清如却不解:“真相已在眼前,此事该当到此为止。” 却听戚玦忽道:“侯爷就没想过,先帝为何会突然疑心李家到要赶尽杀绝的地步吗?” 在李清如的目光中,戚玦又道:“彼时正是战事的关键时刻,李家稍有差池,与梁国而言,便要祸及江山,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先帝觉得李家已经到了不杀不可的地步?除非……先帝认为李家当下便要篡党夺权。” “平南县主。”李清如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先前老身念你不知此事,可如今你应该也看出来了,李家不求其他,唯望平安,话已至此,你为何还要撺掇这两个孩子继续追查?” 闻言,裴熠立即道:“不是的外祖,是我撺掇阿玦帮我查的,我也想知晓真相。” “祖父。”李子桀道:“我想查,至少知道一直以来究竟是谁害我,若我只是为了保全性命而偏安一隅,连亲人枉死的真相都不顾,那才是愧对先人,更对不起身上流着的李家人的血!” “你……” 红炉雪 第122节 李清如想劝阻,却被李子桀打断,他眼神坚定,话语掷地有声:“李家武将世家,纵然我如今武艺不如先人,却也绝非贪生怕死之辈!祖父,我不愿揭过此事,我想查!” 裴熠亦道:“外祖,阿娘因为辛卯之战而死,舅舅他们也是我的至亲,我不能不查!我们至少得知道,究竟是谁的设计,才会让先帝以为李家有谋反之心!” 李清如哀叹着,摇着头,不禁老泪纵横,他缓缓抹了把泪,叹道:“罢了……罢了……” 他正色,看着裴熠和李子桀:“有我将门血脉,终究是注定要去闯一闯的……也好,素来只当你们是孩子,可老头我也已经垂垂将死,这往后的日子都是你们的,我拦着又何用?子桀说的不错,我李家的人只晓得向死而生,岂能苟且偷生!” 李清如满目欣慰,终于有了几分激昂:“往后若有什么帮得上的,尽管来问我。” 裴熠和李子桀自是激动不已,裴熠和戚玦对视着,也终于露出些许笑意。 “平南县主。”李清如忽唤她:“方才是老身心急了些,你莫要见怪。” 戚玦恭敬道:“晚辈不敢。” 李清如又打量了她片刻,只不过,他的眼神此刻要友好很多:“还劳烦县主多照看些裴熠这孩子,他和我那最小的女儿很像,生性恪纯,所以也总有许多他顾不上的地方,县主想必会比他细腻些。” 戚玦自是不会拒绝:“自然,也多谢侯爷信得过我。” …… 离开南安侯府后,戚玦和裴熠去铜亭街闲逛了片刻。 戚玦看着熟悉的街巷楼宇,虽有变动,但大体上还是旧时模样。 来盛京的这段时间,大小事不断,她几乎一直紧绷着,没能有片刻闲情逸致。 或许是因为终于知道了苦寻许久的真相,心头一块大石落地,裴熠竟显得有几分轻松。 “阿玦是怎么猜到的?”裴熠问她。 戚玦却道:“我不信你没有猜到这点。” “的确。”裴熠走在她身侧,目光散漫地看着街道的景致:“只是我不想承认,我情愿他们真的是殉国,于武将而言,至少死得其所,总好过明知阴谋算计,却不得不赴死。” 戚玦的眸色黯然:“身为武将,死于阴谋,实在屈辱,但至少他们尚能保全身后名。” 而楚家在史书中,却将会和乱臣贼子这四个字绑在一起。 戚玦看了眼日头,幸而已经过了今年最炎热的时候了,又是将近傍晚的时分,不然裴熠这般不分季节地穿着帔风,只怕煎熬。 “裴熠。” “嗯?” “等我们找到了当年的真相,你是不是就能不用再穿帔风了?” 裴熠一愣,转瞬笑了,明澈的双眼映着盈盈碧空。 街巷转角处,一户人家的院墙伸出几支荼蘼花,花枝沉沉坠着,摇落满地洁白如雪,他伸手摘下一朵,信手把玩着:“到时候我想离开盛京,周游列国,阿玦,你去吗?” 戚玦想了想:“不知,怎么了吗?” “没怎么。”裴熠道:“你若是跟我一起去,我便不回盛京了,你若是不走,我就时不时回来瞧你,把外头的一山一水说与你听。” “我只怕不能那般恣意。” 曾经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能离开戚家,寻一个安逸之处苟度余生,但不知不觉,她被这些纷繁之事越卷越深,尤其是记忆恢复后……她要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那你想吗?”裴熠的眼睛似容不下半分阴霾,总是这般亮亮的。 想吗?她当然想。 她自幼便不安分,敢跟着军队偷偷去西北,敢自己一人一马跑到眉郡。 步步为营早就让她心生厌倦,可……前世之事尚未明了,今生戚家尚鱼游沸鼎,她暂时还得被栓在此处。 戚玦道:“兴许,等我了无牵挂时就可以了。” “那我陪阿玦把所有事情都做完,我们就能一起走了,就像如今你陪我一样。”裴熠说着,把花递到了她面前。 戚玦接过,捻在手里:“好啊。” 嘴上虽这么说着,但戚玦心里却忧闷:只是不知道这一天还得多久。 裴熠闻言,暗自雀跃着,看着戚玦捏着花蒂,荼蘼花在她手里的时不时往左转几圈,又往右转几圈。 “裴熠,你有想过先帝为何会突然疑心李家吗?”戚玦忽问道。 “嗯。”裴熠定了定心神:“事发如此突然,定与战事有关,或许在辛卯之战期间,有谁对先帝说了什么。” 戚玦有一个猜测——靖王。 他亲历辛卯之战,又从南境赶回盛京,过后不久,便先帝便下了密诏。 她没有把猜想说出来,却见裴熠沉思着,眉头愈发深锁。 ——或许,他心中亦有疑云。 这时,忽听有人唤道:“平南县主。” 戚玦回头,却见来者竟是耿月盈。 第109章 缠枝牡丹 这时,忽听有人唤道:“平南县主。” 戚玦回头,却见来者竟是耿月盈。 耿月盈今日穿得一身浅浅的水蓝色衫裙,头发亦绾作少女时的发髻,浅笑盈盈,眉目甜糯和婉。 而她身旁,正跟着耿澶,他的眼神在从耿月盈身上转移到戚玦和裴熠身上时,几乎是转瞬间,由温驯切换为冷漠。 戚玦愣了愣,随即眉目一舒:“月盈姑娘,还有耿小公子,好巧。” 耿月盈屈膝行礼:“世子,县主。” 裴熠还记得耿月盈上回在宫里对戚玦恶语相向,此刻面色亦添了几分不忿和疏离,但还是给她回了礼。 “说来也不算巧。”耿月盈微笑着:“原想着今日天气不错,兴许县主和世子也会出来闲逛,我便想着,出门或许能遇着,果然遇着了。” 从前的耿月盈性子像楚君怡,不喜见人,更不会露出似如今这般虚与委蛇的笑容。 戚玦的笑僵在嘴边,却还是款款道:“不知月盈姑娘所为何事?” 闻言,耿月盈又行了一礼:“自然是给县主和世子赔罪的。” 裴熠眉头一蹙:“此话怎讲?” 只见耿月盈言辞恳切:“上回在宫中,县主与世子出手相帮,是月盈有眼无珠,口出恶言,回去之后,实在觉得心中有愧,便一直想同二位致歉,还望县主和世子赏脸,恕了月盈这一回。” 戚玦不是看不出耿月盈此番话中,多少带了些许做戏的意思,却还是为了她肯主动亲近自己而高兴,她伸手扶了扶:“耿姑娘别多心,我和世子并无责怪之意。” 裴熠耸着眉毛看她:他有! “是吧?” 却见戚玦抬头问他,笑意盎然,裴熠话到嘴边又咽下了:“……是。” 裴熠的憋屈模样尽收耿月盈眼底,她微微一笑,将手不动声色从戚玦手中抽走:“此来除了告罪,还有一事想要告知世子殿下。” 在裴熠疑惑的眼神中,耿月盈凑近了些,她压低声音:“不知世子殿下对陶家一案的调查如何了?” 裴熠眉头一皱:“陶家为官数朝,无论是物件、书信,还是家财,数量巨大,清算起来并非短短几日可以完成,耿姑娘何故发问?” 她抬眸:“我只是想提醒世子,既有此身在翰林的便利,便最好亲力亲为,以免错漏了什么,为自己招致祸事。” “你什么意思?”裴熠警惕地看着她。 却见耿月盈和他们拉开了距离:“言尽于此,多说不便,世子若是不信,大可将此视作胡言乱语。” 言罢她又行礼道:“天色不早了,告辞。” 看着耿月盈和耿澶的背影,二人沉思着。 戚玦道:“难不成,从陶家查抄的东西里有什么端倪?” 裴熠眼睫一颤:“她专程提醒于我,我怀疑……” “和靖王有关。”戚玦说出了他心中所想。 二人对视着,裴熠不解:“可她为何要告诉我们这件事?” “月盈姑娘她在陶府待过些时日,总会知道些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或许……”戚玦想了想,道:“她想要和我们结盟,好相互帮扶?” “怎可能……”裴熠抱怨道:“阿玦把她想得也太好了些,一点不像是被耿月夕救过的人,倒像耿月夕本人。” 戚玦心头一惊:“……胡说八道。” 裴熠没察觉到她神色间的异样,自顾自道:“总之,既有此言,我这几日便都在此事上细细留心,阿玦你便好好养伤,若有什么风吹草动,我再去寻你。” …… 而铜亭街的另一端。 耿澶道:“三姐姐提醒他这个做什么?” 耿月盈随手拿起路边摊子上的一只面具,慢悠悠向前走着,耿澶跟在身后付了钱,便追上去。 却听她道:“不过是一些靖王涉及陶家多年前旧事有关的证据,阿姐曾在这件事上吃过亏,所以我一入陶家,便将陶尚书的遗物查了个遍,终于寻得些许端倪。可这些证据,即便皇上得知,罪名也并不会扣到靖王头上,但如此无用至极的证据,如果给了裴熠,却能起四两拨千斤之效。” “三姐姐的意思是?” “盛京这池水还是太静了。”耿月盈叹道:“除非穷途末路,否则聪明人是不会自己亲自去斗的,更何况我们现在两手空空,并无势力,这种时候,老老实实做一朵缠枝牡丹就好了。” 耿澶不解:“缠枝牡丹?” 耿月盈把面具挡在眼前,细碎的光线透过眼孔,闪烁不定。 “缠枝牡丹虽叫牡丹,却秉性阴毒,表面上不及寻常的牡丹艳丽高贵,却能无声无息发展根系,在暗流涌动间绞灭其他草木的活路,如今越是杂草丛生,就越能方便我们悄悄生长。” 她看着耿澶,忽然将面具摘下,露出那双柔美间带着勃勃野心的双眼:“就如阿姐所说,处于下风时,局势越乱就越能浑水摸鱼。” 她悠然一笑:“有些消息,裴熠知道了就等于戚玦知道了,我有预感,戚玦此人会是搅乱风云的关键人物,毕竟——她本身就是一个兴风作浪的利器。” 正此时,忽听一阵喧闹。 二人循声看去,却见不远处,一个酒楼的伙计扭着个少年,将人丢了出来。 路过的人纷纷驻足相望,还有人劝道:“都是开门做生意的,店家犯不上这么丢个孩子啊。” 那伙计却道:“这几日他天天来我店里,什么都不买,逮着个客人就要找人,刚开始我也是好说歹说劝走了他,谁知第二日第三日他还敢来!再这么下去我们这么做生意?” 红炉雪 第123节 却见小少年也不气恼,他手里抓着穿木珠串,急不可耐地爬起来,又去问围观的人:“你们有没有谁认识名叫方汲的人?她是我娘!” 围观的人具是摇头,不多时,便散去了。 阿冬黯然地杵在原地,看着木珠串出神。 “你要找谁?” 阿冬眼中一亮,忽抬头,却见一男一女向他走来,女子生得貌美,眉目温柔,那少年和自己年纪相仿,神色格外冰冷。 正是耿月盈和耿澶。 “你说,你娘叫方汲?” 阿冬一喜:“这位姑娘认识?” 耿月盈却道:“你同我说说,是哪两个字,兴许我就认得了呢。” 阿冬却缓缓叹了口气:“我不知道,我自出生起便不知爹娘是谁,幼时险些饿死,幸而被人收留,之后便一直以家奴的身份效忠主人家。” 耿月盈皱眉:“你是奴籍?是谁家的人?” 阿冬道:“最开始是阴宣侯府的,后来是陶家,如今是忠勇侯府。” 耿月盈心中百般震惊,但面上也只是眉头一挑:“……哦?你是哪年哪月生的?叫什么名字?” 阿冬摇头:“不知,我只知道如今约摸十五,生于冬日,所以叫阿冬。” 耿月盈略一算,道:“那便是崇阳九年。”转而对耿澶道:“和你同一年的。” 只不过境遇不同,他的个子格外瘦小,比耿澶要矮上许多。 “这是何物?”耿月盈看着阿冬手里的珠串问道。 阿冬犹豫了片刻,递给了她:“自小就带在身上,兴许和我的父母有关。” 耿月盈拿着珠串仔细端详了许久,虽看着平平无奇,却莫名有股香味,她思索着,旋即对阿冬摆出一副极其温柔的笑:“阿冬,我可以替你找方汲,但你这珠子需得给我。” “可……这是证明我身世的唯一物件了!”阿冬说着就要拿回珠串。 耿月盈却道:“要替你找娘,总得有个信物是不是?难不成你还担心我昧了它不成?” 说着,她拔下自己的簪子:“不如这样,我把这个押给你,这可比你的木珠子值钱多了,我若是之后没来找你,你把这簪子典当了,也足够你赎身,如何?” 阿冬犹豫了许久,才接过簪子:“好吧……可我要去哪里找你?” “西市崇贤坊,耿府。” …… 待阿冬走后,耿澶才道:“他说的方汲该不会是……方尚服?” 却见耿月盈拉着他径直往人少的小巷去,待确定周围没人后,她才把那木珠串塞到他手里:“你看这个,如果没人错的话,这应当是宫中贡品,奇楠木珠。” 耿澶眸色一沉:“方汲居然有孩子?” 此刻耿月盈脸上的柔和荡然无存:“我猜是这样,而且不光如此,我觉得戚玦也知道这件事,你刚才听到他说的了吗?他现在是忠勇侯府的家奴……我现在怀疑,那天晚上陶柔会突然指证耿丹曦,就是因为方汲指使,我一直想不明白方汲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如今看来,只怕是受了戚玦威胁。” 耿月盈冷笑一声,眼神有些狰狞:“戚玦……我倒没看错你,有点本事!” …… 次日,皇宫,锦绣宫。 时过境迁,锦绣宫早已门庭冷落,耿月盈堂而皇之走进去,也没遭到任何人的阻拦。 她便这么旁若无人走进耿丹曦的寝屋,而屋中,除了耿丹曦,方汲竟也在此。 “耿月盈?你来做什么?”耿丹曦从椅子上起身,斥道:“都瞎了吗!什么东西都敢放进来!来人!” 耿月盈却不疾不徐坐下:“哪还有人?你还没习惯自己的处境么?无家世无子嗣的低位失宠嫔妃,日子连宫女都不如,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这里统共就两个宫女,我进来的时候,都在廊下睡着呢,谁理你?” 突然的落差,让耿丹曦感到无比屈辱,眼睛死死瞪着耿月盈:“那你又算什么东西?” 却见耿月盈漫不经心道:“众所周知,陛下的姘头,所以我出入宫闱,自是常事。” “不要脸的小贱妇!” “你们一家子都是不要脸惯了的,哪有你说旁人的份儿?” 见此二人剑拔弩张,方汲劝道:“耿姑娘,美人毕竟是陛下的嫔妃,还望姑娘注意言辞。” 耿月盈却嗤笑一声:“方尚服这等忠心,还真是教人垂泪。” 耿丹曦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看着她:“你今日总不至于是专程来羞辱我的吧?” “是啊,怎么不能?”耿月盈直视着她:“我知道你这些日子在绞尽脑汁,想要靠扶持宛容华翻身,还真是黔驴技穷,如今竟要依傍于这种废物。” 耿丹曦骤然笑得无比痴狂:“那又怎样?我再如何,也是天子妃妾!耿月盈,你就是个人尽皆知的野妓,是个残花败柳之身!即便是跟着陛下,你这辈子都不能有名分!满朝文武都不会答应的!在这件事上,你永远比不过我!” 耿月盈似听到什么笑话般,止不住地笑出声:“天子的妃妾也一样是妾,你娘在花楼挂了几年牌子,不还是照样入我家门为妾室?只不过,我倒还不屑于做妾。” “哦?”耿丹曦嘲讽一笑:“难不成,你想做皇后?” “皇后?”耿月盈眉头一挑,声音轻缓,却似细针般刺得人心惊:“我不稀罕。” 在耿丹曦惊怒的眼神中,耿月盈笑得花枝乱颤,却让人脊背生寒。 她大摇大摆离开了锦绣宫。 耿丹曦又想一把掀了桌子,却被方汲拦道:“美人!不能再砸了!如今这些物件,已经是下官违制供奉给美人的,再砸下去锦绣宫就空了!” 第110章 旧案 好不容易安抚好耿丹曦,方汲一走出锦绣宫,就看见耿月盈竟就站在门口,一瞬不瞬盯着她看,看得人发毛。 这女人看着邪门,方汲一贯是能避则避,本想着绕道离开,却被耿月盈叫住:“方尚服留步。” 她只得耐着性子,面色如素道:“不知耿姑娘所为何事?” “无事,只是正好和大人顺路,便想着和大人同行。” 于是二人就这么并肩走着。 却忽听耿月盈道:“良禽择木而栖,耿丹曦已是强弩之末,大人就没考虑过换个主子么?” 闻言,方汲不动声色:“耿姑娘所言,本官不明白,本官受朝廷俸禄,自是效忠于陛下和太后娘娘。” 耿月盈微微一叹:“大人总是这般滴水不漏的,不觉得太费心神了些吗?” 转而,她又道:“不过,大人如今正是盛年,费些心神也无妨,大人保养得极好,虽是三十多岁了,却半点瞧不出是个生育过的妇人。” “你!” 方汲险些双腿一软,但对上耿月盈笑意盈盈的脸时,她就知道,自己的反应已经出卖了事实。 “耿姑娘可是中了暑气?竟说起胡话来了。”她强作镇定道。 却见耿月盈的笑加深了几分:“只不过奇楠木名贵,没想到大人竟有这本事,钓得个贵婿,在此恭喜了。” 方汲再也强装不下去了,她面色煞白,牙关战战:“那天……是你?” 耿月盈不答,只道:“大人别怕,我私下与你说这些,自是因为我有十成十的把握,也更因为,我不会轻易说出去。” “你想怎样!”方汲已惊恐至极,却不敢高声。 耿月盈却凑到她耳边,声音似刀尖划过她的脖颈,让人浑身发冷:“方大人,时日还长,他日还望多多关照。” 只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耿月盈随即快步离去,将她甩在身后。 此刻,方汲再也不受控制,她虚软地扶着墙,大口喘息。 …… 翰林院。 为着昨日耿月盈所言,裴熠在整理陶家之物时特地多留了个心眼。 翰林院事务繁杂,却是天子左右手,于天下士人而言,乃无上荣耀,但于宗室子弟而言,却不过是入朝参政前的历练,故而因封荫而入翰林的宗室子,多半不会对这些磨人的琐碎之事太过上心。 不过裴熠自小不常待在盛京,与那些宗室子不大相熟,甚至有些不受待见,平日在翰林便也自然和他们混不到一块去。 也正是因此,他平日办事足够细致,而今他埋头细查陶家案的文书时,在其他同僚眼中,并无任何异样,这也给裴熠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时至日暮,宫门下钥时辰将近,翰林院中剩的人已然不多。 陶家之事涉及宁州织造和殿中监的贪腐案,更涉及走私,如今这两项罪名基本上证据确凿,唯通敌一事,尚无明确罪证,但饶是如此,眼下这两个罪名,也已经足够主谋问斩,陶耿两家满门流放。 裴熠想着,耿月盈不忧心自己被流放,倒有心思来提醒他,怪不得阿玦会误以为她是好人。 垒得小山一般的卷宗之下,裴熠麻木地翻看抄录着。 骤然,他的目光停留在书卷夹缝里一张凸出来的信封上。 ……信封莫名眼熟。 裴熠扯着,差点把一摞卷宗都扯倒了。 纸有些发黄,有被打开过的痕迹。 裴熠展开信,纸页咯咯响着,泛着霉味。 他在看清纸上的内容时,呼吸愈发粗重,几近停止。 他抬头,环视周遭,这个时辰,翰林院中为数不多的人也只是低头忙碌,并未有人注意到他的神色变化。 裴熠将信收好,迅速藏于衣襟之中,随后离开了翰林院。 …… 入夜,靖王府。 “父亲。” 裴熠推门而入的时候,靖王正捻着棋子坐在灯下,兀自左右对弈。 见了裴熠,他头也不抬,一如既往地漠然无视。 他缓缓落下一子:“说。” “我有事相告。” 面对靖王,裴熠总是这般疏离,却又带了几分小心翼翼。 红炉雪 第124节 靖王这才抬眸瞥了他一眼。 屋中的侍者纷纷退了出去,门在裴熠身后被轻轻关上。 短暂的一眼后,靖王又继续低着头琢磨起棋盘来。 “我在从陶家搜查出来的物证里,发现了父亲的手书。”裴熠开门见山道。 他注视着靖王,却见靖王闲敲着棋子,似不以为意。 裴熠把信展开,他早已见惯了靖王此般态度,但心中压抑着的质疑和不悦,还是让他的声音提高了些许:“那信是六年前,崇阳十八年的,信上说‘ 望尚书大人力促祭祀成,所需器物已妥当,待事成,吾将让盛京上元码头经理之权予卿 ’。” 裴熠的目光越来越沉:“这上面说的,是不是崇阳十八年水患祭祀,越王误用太子玉革带一事?” 靖王的手指抓起一把黑子,又缓缓松开,棋子在棋盒里咔嗒作响,闷如骤雨。 似听着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事,靖王挑眉:“嗯,听着像是,继续说。” 与裴熠而言,这位自幼待他疏离的生身父亲,总能用这种漠视的语气,在不动声色间搅乱他的情绪,让他愤怒又不安。 “这信笺是父亲用惯了的磁青纸,笔迹亦和父亲的无异,旁人或许不认得,我却认得。” 靖王闲散落子:“说得不错,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裴熠心里含了团火,靖王这般的轻声细语,却似煽风点火,让他怒意沸反,他质问道:“父亲就不能认真听我说一次话吗?” 即便没有疾言厉色,但在裴熠身上,也已经是难得的忤逆了。 靖王终于抬头,打量着几乎要有他高的裴熠:“本王一直听着,现在问你,你知道了,又打算如何?和本王这般对质,又是想要如何?” 裴熠语塞,只能默然凝视着靖王。 却见靖王冷笑一声,轻蔑无比:“你无权无势,更没有弑父的决断,根本阻我不得,因为你和你娘是一样的人,重情又心软,你下不了手伤及王妃和满儿——这在帝王家,是最无用的性子。” 他将手里的棋子洒落在棋盘上,棋子飞溅,四下散落:“行走刀尖这么几年,任凭本王怎么激,你却不见半点长进,无狠心,无决断。若满儿是男子,本王是断然不会让你这克父克母的畜生回盛京,世子的位置更轮不上你。” 靖王的语气神色波澜不兴,但于血缘至亲,却往往是这样的态度说出的话伤人最深,仿若是陈述一个他心里认定了,却根本无足轻重的事实。 裴熠眸色黯然,全然空洞,几乎是从小形成的本能,让他用这种麻木自己的方式,来尽可能回避靖王对他的冷漠和厌恶。 他沉默了许久,靖王又悠哉收拾起了棋盘:“日后这种没有下文的话,就不必到本王跟前说了,没事也少在本王跟前晃。” 就在裴熠分神之际,他手中的信被靖王迅速夺过。 “你做什么!” 裴熠想伸手去抢,靖王却已然用烛火将信引燃。 “你……” 直到几乎要被火燎着,靖王才不紧不慢松手,任由那一点残片飘落,在落地之前燃烧殆尽,直至黯淡成灰。 他擦了擦手:“留着这东西你想做什么?不如焚尽了好。” “……” 片刻静默后,裴熠抬眸,他忽道:“外祖全都告诉我了。” 靖王瞥了他一眼。 “外祖都告诉我了,舅舅他们是为保李家而自尽的,父亲其实早就知道了吧?”裴熠晦暗的双眼看着他。 靖王手里的动作一顿,冷笑一声:“连这都告诉你了?你外祖怕是年纪大了,精神也不大行了。” 裴熠恍然怔住,不知是心还是胸前陈年的伤口,都隐隐泛着疼,且这种疼似撕扯着一般,闷闷绞得他眼底发酸。 良久,他干涩的喉咙才艰难出声:“……你一直都在骗我?不只是眉郡那次,从我穿上帔风开始,就一直在骗我?” 靖王收拾这散乱的棋局,丝毫不查,或者说根本不在意裴熠的情绪:“我还以为让你去鲮山那次,你就该明白此事了,原是本王高估你。” 自三年前眉郡之行后,他便开始独自调查辛卯之战,再不愿替靖王做事。 “你明知道真相,却一直要我四处奔波!从不告诉我每件事的目的,只告诉我这些都是为了调查辛卯之战的真相……其实,都是为了助父亲找明月符,是吗!” 裴熠怒视着,诘问着,一颗眼泪不受控制地坠落。 却如石沉湖底,在靖王的情绪上激不起半点水花。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这几年你让我穿着帔风隐藏身形,将我养成一个暗探,哪怕是我死了,你也一点不在意?” 裴熠几乎是咬牙说出这些话的,可却也只得到靖王一句轻飘飘的质问:“你想说什么?” 裴熠揩去眼角的那点潮湿:“我生来不祥,我的性命父亲从来无所谓,可阿娘呢?她死时腹中尚有父亲的孩子,也可以作为利用吗?” 他和靖王对视着,只不过看到靖王的表情后,他大约也明白了,或许真的不重要。 可他还是不甘,他问:“对父亲而言在意的究竟有什么?是不是只要有皇位,所有人所有事都可以不管不顾,都可以用来谋划!?” 靖王不答,裴熠却已了然。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你会变成我的。”靖王冷不防道。 裴熠一愣:“什么……” 却见靖王依旧冷漠:“少这般审本王,你如今不懂,可早晚有一天,你都会明白。” 在裴熠的不解中,靖王缓缓道:“你有本事,自从那次之后,宁可单枪匹马去南齐送命,也不肯差遣本王的暗卫,可独独戚府宴请姜浩那次,你倒是为了那戚家丫头用过一次,让本王的人替她监视宾客。” 蓦地,靖王勾唇,别有深意地看着裴熠:“那丫头若是死了,你这不堪大用性子会不会有所转变?” 闻言,裴熠两步上前,一掌拍在棋盘上,居高临下质问正闲坐着的靖王:“你要做什么!?” 他的手指蜷起,抓着棋子发出细细的碎裂声。 第一次,裴熠以威胁的口吻警告靖王:“你若是伤及她分毫,即便要我的命,我也会杀了你!” 靖王却笑了,他注视着裴熠眼里的怒火,似乎觉得格外有趣,笑了一阵,他才缓缓道:“所以我说,你早晚会变成我。” 虽只是这样谈笑风生地坐着,气势上却仍是压过了裴熠,让人没来由森寒。 靖王的话只让裴熠眼底闪过一瞬间的惊疑,瞬即,他沉色:“我到死也不会变成你这样的人。” “你会。” 靖王含笑的眼里似多了几分狠厉:“等你发现,你对蝼蚁草芥的仁慈与垂怜根本保护不了任何人,只能让你在血海深仇面前望而涕泣,到那时候你便会觉得,天下人的生死与登上权势之巅相比什么都不是,甚至恨当初若是能早一点让这把战火燃遍四野,也不至于如今万事不可追。” 裴熠愣住。 这也是裴熠第一次见他父亲对他露出愤怒和轻视以外的情绪,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甚至觉得靖王的眼里有一瞬间,闪过了分毫难以捕捉的痛苦。 “我不会。”裴熠咬牙:“若真有那一日,我宁愿自我了断也不做这天下的祸患。” 闻言,靖王止不住笑起来:“可笑。” 靖王的笑声于裴熠而言似火上浇油,裴熠将棋子砸落在地,棋子迸裂,黑白难分。 此刻的他像终于生出獠牙和利齿的稚犬,下一刻就要将不怀好意之人狠狠撕咬:“如果你敢伤戚玦分毫,我一定会要你的命!” …… 裴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正院,又是怎么走出靖王府的。 他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在深夜空寂的街道上,他从怀中取出一物。 这是一封磁青纸信笺,竟和靖王烧掉的那个一模一样。 第111章 裴熠的心事 忠勇侯府。 戚玦散了头发,准备入睡。 回盛京后,她事越多,就越不喜欢屋里有人,最近她也不让小塘和琉翠值夜了,她们得了清闲,她也好趁着夜深人静琢磨这段时间的事。 小丫头们刚关门离开,戚玦还坐在铜镜前顺头发,却忽然从铜镜的倒影里看见个人影。 她一激灵,回头,却见房间空无一人。 她只当是自己困昏头了,便继续梳头。 梳罢头发,戚玦打算就寝,可一起身,竟就看见裴熠堂而皇之坐在她窗前的矮榻上。 她就知道方才不是眼花! 无端被吓了一跳,戚玦问他:“深更半夜的,你故意吓我做什么?” “对不起。”裴熠嗫喏着,兴致缺缺:“有事来着。” 戚玦转身去倒了两杯茶水:“说吧,怎么了?” 可等她再转身,裴熠已然不在窗边,而是兀自坐到了梳妆台前,摆着腿看她。 “……” 这人走路怎么没动静的?大半夜的专程找她装鬼玩吗? 戚玦坐到矮榻上,茶盏往案几上咔哒一搁。 看她沉着脸,裴熠便也不再闹了,老老实实踱步到矮榻上坐着。 戚玦倒也没真生气,把茶盏推到他面前:“你什么时候来的?” “挺久的了,小塘问你新衣裳的料子是要用莲青色梅花暗纹,还是月白色云纹的时候。” 戚玦瞪大了眼睛:“差不多是半个时辰前了,你来了怎么不出声?你躲在哪的?” 裴熠指给她看:“那个八宝橱边上,帷帐后面,还有门后和房梁上。” 戚玦愣愣看着他:自己竟全无察觉?! “你今晚怎么了?如此反常,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裴熠鞋尖若有若无磨着地,嘟嘟囔囔道:“我就是想告诉你,其实我轻功很好。” “我知道很好。” 红炉雪 第125节 裴熠认真看着她:“比你想得还好。” “……”戚玦顿了顿:“有多好?踏雪无痕?” 裴熠的心思,可真难猜。 “差不多吧……比如耿祈安在狱中递给长乐宫的密函,就是我潜进宫偷看的。” 戚玦微微一愕……那可是皇宫…… 裴熠接着道:“我从很小开始被送到宁无峰,这些都是师父教我的。” “嗯……”戚玦没有打断他。 “……除此之外,还有如何悄无声息地潜入任何地方,模仿他人字迹,还有学会用匕首和暗器这些不怎么光明正大的武器。” 裴熠絮絮说着,说罢,沉默了许久,道:“阿玦,我父亲他想当皇帝。” 戚玦一愣:她知道靖王野心勃勃,并非善类,但没想到裴熠会突然和她说这个。 “我从一开始就是他为此准备的一把武器,自我被送上宁无峰的那天起,就是了。” 关于这件事,裴熠在涧西镇的客栈和她说过。 “还有一事。”裴熠道:“其实……他一直都知道辛卯之战的真相。” “他知道?”戚玦又一愣。 “嗯。”裴熠点了点头:“但他却从未告诉过我,因为这样就能以调查辛卯之战为由,让我替他奔走,其实我不在盛京的日子,多半都在四处明察暗访。” 裴熠眼神有些躲闪。 “阿玦。”裴熠的手指攒着,欲言又止,似在坦白自己做错的事一般,道:“其实……早在三年前,宁恒死的那天,我就去过戚府,父亲要我去查看宁恒的尸体,还有他的随葬之物,他虽没告诉我要找什么,但如今想来,兴许……和明月符有关。” 见戚玦沉默着,裴熠小心翼翼看着她:“那次一无所获,还差点……在祠堂伤了阿玦。” 可戚玦却是面色无波,裴熠闪过一丝惊诧:“……阿玦你,为何一点也不意外?” “我早就知道了。”她道。 裴熠懵住:“……你知道?什么时候?” 却见她倏而一笑,冲散了冷肃的表情:“七夕节,在南齐军营那次。” 见戚玦笑了,裴熠愈发不自在起来,鞋底都要被他磨透了:“你……怎么发现的?” “看眼睛。”戚玦道。 七夕那夜,南齐的军帐中,裴熠蒙着面,只露出一双眼睛,近在咫尺,也就是那瞬间,几乎和祠堂那个笠帽少年重叠。 更何况,那般好看的眼睛,很难认不出来。 戚玦虽笑着,但那笑只是浮于表面,眼底却是一片冰冷。 不过并不是冲着裴熠。 其实,戚玦也不似看起来这般冷静,她的掌心因为愤怒而泛起丝丝汗意。 她愤怒有人这般折磨裴熠。 她非常不喜欢他被这样对待。 辛卯之战的真相,那就是裴熠的命,靖王明知道他有多在乎这件事。 那些死的全都是他的至亲。 可没想到靖王竟能利用这件事诓骗他,让他悬心吊胆地去出生入死,带着此等切骨之痛,和为至亲血仇的希望…… 到头来却只是为了全靖王的一副狼子野心。 一想到那次裴熠差点死在南齐,戚玦便后怕不已。 甚至……这样的利用不是在辛卯之战之后,而是自他出生起。 盛京人尽皆知,靖王世子裴熠八字不祥,不能在王府养活,所以从小就被送走了。 更是在辛卯之战后伤了身子,需得在道观中静养。 所以他没有进过玉台书院,甚至没有受过正经教养。 旁人都道他身份高贵,却远离权贵圈子,资质平庸,空有皮囊,文不成武不就,这辈子多半也就凭着这身份坐吃山空。 戚玦心里愈发难受。 因为她亲眼见过他单是学暗器和轻功,都能这般出神入化,她连字都写不好时,他已能仿人字迹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 如果裴熠像其他盛京的世家子弟一样读书习武,他现在一定不似这般。 裴熠本也可以银鞍照白马,杏花吹满头……如果不是被卷进这样阴诡的斗争中,他本该是何等金尊玉贵,又何等耀眼的少年郎? 抬眸四顾乾坤阔,日月星辰任我攀,少年心志,意气风发……又何必藏头露尾,收敛锋芒,将自己活成个旁人口中的平庸之辈? 到头来,都还只是为了靖王那么些见不得光的心思。 裴子晖,实不配为人父。 如今裴熠没长歪,已属万幸至极。 她两辈子都被至亲利用过,最知道这种以血缘设的陷阱最难防,即便察觉其间异样,或许也会为了那么点对真情的渴求而麻木自己。 裴子晖大约也是知道这一点,所以才会肆无忌惮地利用裴熠这许多年。 “可你为何不揭穿我?”裴熠的声音中断了戚玦的思绪。 “为什么要揭穿?”戚玦尽可能让自己表现得轻松:“你那次分明是有机会杀我灭口的,不还是没动手吗?而且后来,你还专程赶回来救我……为什么那次要救我?” 裴熠恍了恍:“……没什么理由,只是觉得,见死不救才是不应该的。” 闻言,她微微一笑:“所以啊,裴熠,你和靖王本就是不一样的人,也不是所有人都配为人父母,你可以不用非得得到他的认同或是垂爱,不管是什么感情,一旦掺杂利用,便伏如水蛭,于浑然未觉间吸干血肉,但你还有机会可以摆脱他。” 戚玦看着他,声音轻缓,却无比笃定。 裴熠眸中轻颤:“……我能吗?” “你当然能。”戚玦莞尔:“裴熠,没有人可以弄脏你,谁都不行。” 她声如风拂柳,于裴熠而言,却乍然间吹皱心底一池春水。 一汪烛火映入两双眼,昏昏夜深,独窗前一团光亮着,似苍茫海上燃着篝火的孤岛,有种与世隔绝的不真实感。 他的心怦怦跳着,悄然间,心底的酥痒伴随暖意,盎然而生。 裴熠轻笑一声,眼神逐渐归于柔软,或悲或怒,此刻所有心绪皆随月色静静沉眠。 “你今日发生了什么?你去见他了?”戚玦问他。 “嗯。”他冷静了下来:“如耿月盈所言,我在陶家的事情上多做留意,找到了一封父亲在崇阳十八年给陶家的信件。” 裴熠说着,从衣襟里取出那磁青纸信笺。 戚玦接过,快速读了起来,她反复看了几遍,确定自己没有理解错误,她心中震惊不已。 当年她一直以为陶家是裴臻的人,彼时,随着两党斗争,裴澈的威势渐长,甚至隐隐有越过裴臻的势头。 但就因为玉革带一事,让先帝以为自己对裴澈的宠信过甚,甚至让先帝动了将裴澈由亲王降为郡王的念头,险些让裴澈彻底失势。 戚玦也是这辈子才知道靖王的狼子野心,前世他表现得何等忠君爱国。 辛卯之战他被南齐俘虏,之后逃回盛京,其间身受重伤,自此之后,他便交了宁州军的兵权,几乎不涉朝政。 她怎么也没料到玉革带事件竟是他策划的。 如果是这样,靖王是否一直就是那个离间裴臻裴澈的人? “阿玦。”沉思间,裴熠道:“我现在更怀疑,当初促成李家惨案的人,会不会其实就是……是父亲?” “……”戚玦默了默:“我不知道。” “我在翰林院认出了这字迹,便带着信试探他一番,他便承认了自己一直以来确有夺位之心,也承认了他让我替他找明月符。”裴熠道。 戚玦看着那封信发愣:“如果靖王想要夺位,确实有理由离间皇上和越王,让他们鹬蚌相争,可……你母亲是李家人,按理说,南安侯会成为他的助力,他为什么又要害李家?” 裴熠思索着,却摇摇头,他轻声一叹:“我不懂。不过,我想他对我还是有所提防的,他也不想这封信作为把柄留在我手里,所以今日他把信从我手里夺去烧了,只不过他当时没机会仔细看,便也没发现他烧的那封,其实是我模仿他的笔迹写的。” 他对戚玦露出几分笑,只不过,多少有点苦笑的意思。 戚玦一时不知从何宽慰,只问:“你有打算了吗?” 思索片刻,他道:“总之,还是得等所有事情真相大白,如果有些事情真的是他所为……阿玦你放心,我一定不会心软。” 戚玦沉默,要和至亲反目,是件极其悲凉的事情,但庆幸裴熠及时自拔,尚有机会,不至于落得她前世的下场。 前世…… 戚玦忽然想到一件事,她问:“裴熠,你记不记得崇阳十八年夏夜,盛京曾发生过一场刺杀?” “刺杀?”裴熠一懵,旋即他反应过来:“阿玦说的是……慎王府?” “对,崇阳十八年六月初八,太后还是贵妃时的一次生辰宴。” 那天她永远忘不了,那是舒然的忌日,也是裴臻和他们决裂的日子。 “记得,怎么了吗?” 戚玦沉色:“那晚,靖王在做什么?” 裴熠屏息:“阿玦怀疑,那场刺杀是父亲所为?” 是,她怀疑裴子晖。 他当初既有心离间裴臻裴澈,那这件事便也有理由是他做的,毕竟他们的关系分崩离析,就是从这件事开始的。 她怀疑,是靖王弄出玉革带事件,却只是让裴澈觉得裴臻此举有违君臣之约,虽有嫌隙,却不至于让他们自相残杀。 目的未能达成,于是便弄出了刺杀一事。 抑或许……不止于此。 裴臻裴澈决裂只是姚舒然死了的结果,如果死的人不是姚舒然呢?如果那一箭没有射偏,当场取了先帝的性命呢? 裴熠想了片刻,道:“那晚,父亲应当在宫里。” “宫里?” “嗯。”裴熠道:“准确地说,那几日他都在宫中太庙,因为六月十一是我亲祖母焦太妃的冥诞,父亲每年那几日都会在太庙祈福。” “裴熠,我有个猜测,你或许不大爱听。” 红炉雪 第126节 “阿玦你说。” 顿了顿,戚玦道:“如果先帝死在了那场刺杀中,靖王就是有机会封锁宫门,控制内廷,赶在裴臻裴澈前第一个登基的人。” 裴熠悚然,他摇头:“可即便他登基了,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又如何耐得住群臣反对?更对付不了冯家和楚家。” “或许他还准备了别的什么能够名正言顺的法子,只是刺杀失败,他才没机会实施?更或许,他本来就想将裴臻裴澈一起刺杀了,先帝绝嗣,他岂不就名正言顺了?” 戚玦缓缓叹了口气:“可惜都只是猜想。” 听着戚玦对靖王的猜测,裴熠并无不悦,反而道:“我去想法子找证据,若是他真的行过此事,多少会留下痕迹,他虽事事瞒我,但与我而言在靖王府仔细寻,总会有蛛丝马迹的。” “那你小心。”戚玦道。 裴熠点头,又将一个小匣子推到戚玦面前。 戚玦打开,却见是一盒针,她认出来,是狼首袖箭的。 “你给我的还没用完呢。”戚玦道。 “这盒是毒针。” 戚玦一愣:“靖王是不是还对你说了什么?” 裴熠却只是摇了摇头,黢黑的双眸认真看着她:“阿玦,我怕他会对你做什么……如果他真的敢,你尽管反击,不用顾念我,便是你没有当场杀了他,事后我也会亲自去杀。” 裴熠今日太反常了,在戚玦眼里,他一直是个小她八九岁的小朋友,脾气也是一等一的好,从未见过他似现在这般杀气腾腾。 戚玦想缓和一下眼下的气氛,便笑道:“别瞎担心,我没那么柔弱,你几时见我吃亏了?” 裴熠却始终凝眉不舒:“我说真的。” “我也说真的。”戚玦道:“你说的,有你在,我必能逢凶化吉。” 似忽然想到什么,裴熠抬眉:“对啊……” “对什么?” 裴熠撇嘴:“没什么。” 第112章 刺客 又三日,午后。 戚玦身上的伤已经好了不少,这几日已不妨碍活动了。 绿尘来报:“姑娘,世子邀你去一趟刑部,说是李小侯爷那边已经捉拿了那晚纵火之人。” 戚玦一喜,事不宜迟,简单收拾一番便准备出了门去。 “姑娘,你伤尚未痊愈,不用我陪你一道吗?”绿尘道。 “无妨,有裴熠在。” 她一出门,便见裴熠的马车在巷角停着。 似乎是采纳了戚玦的建议,裴熠今日穿了身湖蓝色袍,纹样是银丝瑞兽暗纹,瞧着好生贵气,却又不显张扬。 他们一到刑部大牢,便有李子桀的人在此恭候,将他们引着到了地牢。 地牢的气味并不好闻,泛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表兄。” 偌大的地牢光线昏昏,只有李子桀抱着臂,神情冷肃,见他们来了,也依旧愁眉不展,他摆摆手,牢房中狱卒便都退了出去。 “表弟,县主。” 只见牢房中,满墙皆是挂着血污的刑具,而枷上捆着两个早已经鲜血淋漓的男子,二人神情恍惚,几近昏死。 李子桀道:“我这几日查遍盛京坊市,终于发现他们藏匿于一处无人居住的废宅中,只不过这两人嘴硬得很,严刑拷打半晌了也还是撬不开。” “冯旭知晓了吗?”戚玦问。 “冯总领在城外调查,我已经差人去支应一声了。”他道。 似乎是因为听见他们的交谈声,其中一个男子艰难睁眼,却在看到裴熠的一瞬间,骤然挣扎起来:“世子!世子救我!” 闻言,裴熠沉色,缓缓走到他面前。 此刻另一个昏厥的也幽幽转醒,见是裴熠,他面露喜色:“……世子!求世子救小的出去!” 似明白了什么,裴熠顿了顿:“……是父亲让你们做的?” 那两人恍然间,这才注意到戚玦和李子桀也在此处,当即收声屏气,不敢再言。 又是靖王。 戚玦抬腿,拔了挂在腿上的匕首便快步上前,一刀横在那人喉间:“说!” 他们方才说这话的时候,亏得牢房里是没旁人,不然若是被有心之人听了去,靖王死了不要紧,却要平白连累裴熠。 李子桀暗暗啧了声:“他们七十二道酷刑快受遍了都不肯松口,你这把匕首实在不足威慑,戚县主今日怎么这般急躁?” 戚玦承认她现在格外暴躁,尤其是知道这件事又和靖王有关,而且那场火还差点害死了裴熠,一想到这里,她便肝火骤起。 想到靖王这么对裴熠,她就是不乐意,不舒服,不过眼,不痛快,看不惯!她就是心里憋闷! 却见裴熠轻拉了拉她的袖子:“阿玦别生气,我一点都不难受。” 戚玦侧首看他,正对上裴熠那双澹如秋水的眼睛。 他总是这样,阴霾并不能在他身上停留太久,待烟暖雨收,那双眼便如雨后星空,宁静璀璨。 愈是如此,她便愈对此番纯粹惜而怜之。 “真的。”裴熠乖顺地对她一笑。 或许,他大约是真的看透了靖王,对他再无半分念想,再知晓靖王做了这等荒唐事后,反而比她还平心静气。 戚玦冷哼一声,收了匕首:“七十二道酷刑快用遍了,那便是还没用遍,还是得劳烦小侯爷再接着审,就不信他们嘴里吐不出一句准话。” “那是自然。”李子桀道。 李子桀传刑,几个狱卒带着刑具上来。 只是还没来得及行刑,那两人便口中一动,随即鲜血从嘴角淌下来。 戚玦一惊:“他们要自尽!” 裴熠伸手去卸他们的下巴,只不过为时晚矣,这两人下口够狠,舌头几乎连根咬断。 狱卒团了布塞进他们嘴里,试图止血,可布很快就被血洇红。 李子桀眉头愈加深:“把人解下来,去请太医,无论如何先吊着这两人的命!” 狱卒奉命,把人带了下去。 待这间牢房只剩下他们三人。 李子桀直言:“表弟,此事我不会上报。” 裴熠一愣,却听李子桀道:“这等只言片语尚不能证明真的是小姑父所为,如若陛下知晓,只怕要横生枝节,即便真的是小姑父在姜家纵火,也至少得先弄清楚他行此事的缘由。” 戚玦默然。 李子桀尚不知陶家信件,他们亦不曾与他说过对靖王的猜忌,只怕靖王的形象在他们彼此心中,亦是截然不同。 只不过,他有句话说的倒是不错:这件事的确最好别让裴臻知晓。 “嗯,此事暂且按下不表,不过……”戚玦眉头一蹙:“有一点十分奇怪:靖王的这把火究竟有何作用?那处院子院里正厅,根本伤及不了皇上,难不成是为了杀姜昱?” “应当不是这个目的。”裴熠道:“他若是想杀人,会比这干脆利落得多,不会给姜昱逃生之机。” 李子桀一愣:“那两个贼人说的话,或许只是迷惑之语,表弟怎就好这般断定是小姑父所为?” 裴熠踟蹰片刻,道:“倒也不是断定,但是实言相告……我们怀疑当初先帝对南安侯府的猜忌日盛,是有我父亲在背后推波助澜。” 李子桀陷于愕然,久久不语。 良久,他才道:“……总之,无论如何,眼下这件事必须得瞒下来。” “那两个人小侯爷打算如何处置。”戚玦问他。 李子桀温润的眉目在片刻的沉思后闪过一瞬狠厉:“先拷问着,若是冯旭回来之前还是吐不出实话……便只能由他们自尽了,毕竟死士的嘴本就比死人还严,什么都问不出,也属正常。” 戚玦点头:“既如此,这厢就劳烦小侯爷费心了,我们本就不是刑部的人,在此久留怕是不便。” 裴熠亦道:“我们就先告辞了,今日之事,改日再谢。” “言重了,你们慢走。” …… 戚玦和裴熠并未立即回去,而是把马车停在了刑部的街道对面。 二人坐在车里,撩起一角帘子,遥遥望着刑部的正门。 “伤可好些了?”裴熠问她。 “嗯。”戚玦莞尔:“你给的药好用得很,再过几日兴许就能沾水了。” “再过一个月便是秋猎,若是阿玦大好了,咱们还能一同随驾去猎场。” “秋猎?” 算算日子,是快到了。 上辈子,她书画女红平日里被人笑话惯了,独独射箭最好,唯有在这种时候拔得头筹,大展风采,她从前最盼着秋猎。 “是啊,猎场在京郊,视野开阔,水草丰美,那里的风光想必你会喜欢,而且猎场行宫离宁无峰近,到时候我还能带阿玦上山玩去。” 说到这个,戚玦道:“裴熠,说来我还不知道你师父是何方高人。” “他从未提及自己本名,我只知道他道号叫明镜道人,是个……”裴熠托腮想了想,却没想到什么合适的词,只道:“总之是个极好的人,阿玦见了便知道。” “嗯。”她点头。 能把裴熠养得这般好性,想来应也是个好脾气的,当有几分仙风道骨。 戚玦正想着,只见一队人打马而来,还未至刑部门口,刑部的兵卒便已将大门打开。 为首之人翻身下马,他身形高大,却男生女相,面色冷肃锋利,带着几分嗜血的冷峭,眸色森寒,稍对视一眼便让人如坠冰窟。 红炉雪 第127节 “冯旭回来了。”裴熠道。 这位小历阳侯,因为长相秀气,自小没少被人调笑,一气之下连玉台书院也不进了,提枪跟着历阳侯去军营混了十几年。 如今这幅冷面孔在军中能震慑六军,但回到盛京,却是教人退避三舍,平日里据说是吓得他亲妹妹冯真真都不敢和他多说两句话。 从前她的两位表兄和冯旭并不对付,但耿月夕知道,同为将门子弟,其实他们心里都尤其欣赏此等将才,只是彼时他们也没想到,最后会死在冯家人手里。 戚玦目光沉沉:“也不知道李小侯爷拷问出来了没有,冯旭看着可不是个好糊弄的主。” “问不出来也不打紧了。”裴熠道:“他们既然宁可咬舌也不愿承认,想来即便是冯旭来了,也是逼问不出什么的,不过如今,虽只有只言片语,但姜府那把火是何人所为,我们心里也已经有数。” 戚玦微微一叹:“嗯,如此,也足够了。” “眼下天色也不早了,阿玦,我送你回去吧?”裴熠忽道。 “你是有什么要事吗?既如此我们便先回去吧。”戚玦把视线从刑部牢狱大门转到裴熠身上。 “没有事。”裴熠眼神一飘:“……我就是想着,结果如何,表兄自会告知与我,他此刻正在应付冯旭,怕是没工夫知会我们,在这空等也是徒劳,不如先回去吧。” 送戚玦回府罢,裴熠驾着马车,却并未立即回靖王府,而是绕到了戚府后门对街的一座宅子前停下。 第113章 新居 裴熠他推门而入,只见这是处三进的宅子,陈设简单,却亮堂大气,因为不及修葺,仍保留了许多旧主居住过的痕迹,略失精致。 宅院楼阁,地处院子的西北角,略高出墙垣些许,四面带窗,此刻正值薄暮,阁内点了几盏灯,倒是亮堂,开了窗还能一赏盛京文宁坊的夜景。 裴熠到时,阁中已然坐着一个人。 此人约摸二十,一身红衣,眉目细长,眼尾轻挑,兀自把玩茶盏,颇有几分卓尔不群的味道,竟是玄狐主颜汝良。 见裴熠来了,他茶盏一搁:“裴世子,怎么说来者是客,哪有主人家晚到的道理?” “一时有事,耽搁了,抱歉。”裴熠在他对面落座。 颜汝良眉头一挑:“又是为了平南县主?” 裴熠没回答他,只问:“人带了吗?” “自然,都在楼下候着了。” 他慢悠悠走到窗边,推开窗,夕阳西下,漫天残红,颜汝良叹了口气:“世子倒是肯为了县主费心,一枚玄狐印也只能号令玄狐三次,你就在县主身上用了两次,上次是三年前还在眉郡的时候,你要我在她向玄狐求助时,无条件予以帮助,第二次竟是要从玄狐讨人替你保护县主。” 他歪着身子倚窗而立:“明镜道人把这玄狐印赠予你之前可一次都没用过,世子,你说你这算不算大材小用?” 裴熠面无表情时,总有种淡淡的疏离感:“用在她身上的话便不算。” “我是说我的人用来站岗简直大材小用!”颜汝良啧啧:“玄狐的人个个都是能和内卫御林军相媲美的高手,你居然让他们在这给个小女子做守卫?” 转念一想,他又当即否定道:“不过她也不是什么小女子,此女实在蛮横,你与其担心有人害她,不如当心她会不会把别人弄死了,回头再吃人命官司可就不好了。” 一瞥眼,却见裴熠正沉着脸看他。 “行行行,不说她。”颜汝良自讨没趣地撇了撇嘴:“祖师爷定下的规矩,以玄狐印为约,以三令为偿,报答曾经襄助过玄狐的人,若非如此,谁敢让我的人当侍卫?” “当下实在找不到信得过的人,也是不得已为之。”裴熠道。 “罢了罢了,反正是你的东西,怎么用都行。” 颜汝良对窗远眺,此处正好能看见戚府后门的院墙和起伏错落的屋顶。 “世子也是破费,三日内竟能找到这么个宅子,若是有人要在忠勇侯府行不轨之事,在这间楼阁都能瞧个清楚,不过也只能看见屋顶和外墙,我觉得吧,世子不如把这楼阁再加高些,到时我再去弄一柄舶来的千里镜,你连县主的院里都能瞧得一清二楚。” “这是什么古怪的癖好?”裴熠冷不防道。 颜汝良一噎,坐回桌前,他抱臂盯着裴熠,道:“我发现你俩真是佳偶天成。” “别瞎说……”裴熠不自在地捻着衣角,却也没否认。 “你们两个一样不识好歹。”颜汝良嘁声:“我帮她一次,她倒好,最后害得我跳水逃命,我好心给你建议,你倒说我癖好古怪?” “我又不是要监视她。”裴熠解释道:“……她若是知道,会不高兴的。” “……”颜汝良无言,只差把白眼翻到他脸上:“行。” 说罢,他起身:“天色不早了,先走一步。” 临走前又朝裴熠丢了个什么东西,裴熠迅捷接下。 裴熠端详手中之物,只见那是个抛光覆蜡的竹节所制的哨子,上头雕着个小小的狐首。 颜汝良道:“我给你准备的这二十个人里,为首的名字叫藏锋,你一吹这哨子,他便会闻声而来。” “玄狐主不留下用饭吗?”裴熠道。 “不了,下次再说。” 说话间,颜汝良撑着楼阁外的阑干,翻身而去,消失在夜幕中。 …… 几天后,殿中监耿祈安勾结陶家的贪腐案终于有了结果。 他们僭越、收受贿赂、利用职务之便走私和私贩御用贡品之事证据确凿,但是否通敌越州有待商榷。 宁州织造和殿中监判斩刑,族中成年男子没入军伍,女子收为官奴。 但耿祈安已然自缢,便也只能作罢。 而耿澶年幼,裴臻免了他充军之苦,耿月盈刚被休弃,户籍还未来得及发还娘家,既算不上陶家人,也算不上耿家人,这姐弟二人不仅逃过了责罚,还被允许居住在耿家的旧宅。 明眼人都看得出,是当今圣上对耿月盈心有偏私,只不过没人会为了个无足轻重的稚子和女流去反对圣意。 李子桀和冯旭共同追查的广汉侯府纵火刺杀案,最终线索也断在了那两个自尽的死士上。 但裴臻却以殿中监官位空缺为由,钦点李子桀赴任。 戚玦有些意外,但细想想,倒也合理。 她猜测,大约是裴臻真的在加快建成自己的势力以对抗冯家了。 殿中监虽官居三品,但却只是掌管皇家用度与仪仗,还有个尚书内省相互制衡,论起来,是无甚实权的。 但让李子桀任殿中监,却可以为拉李子桀入己麾下而做预备,既能把他这个人留在朝中,又不至于引发冯家人的警惕。 李子桀,开国三大世家南安侯府的嫡长孙,爵位的继承人,他继承的不止是南安侯之位,更是能够接手李家百年来积攒的人脉和威名。 虽说如今李家人丁稀薄,势力大不如前,但声名尚在,于裴臻而言,拉拢了李子桀,便也能悄然拉拢从前李家的追随者。 且裴臻扶持姜家这个新贵,必然引发朝中旧贵族的不满,若能重新抬举李家,便也能平衡朝中新旧势力。 只是戚玦心里多少有些不安感,却不知从何而来。 但总之,她还是喜悦大于忧虑的,殿中监这位置,虽许多人都瞧不上,但对他们三人而言,却是一个极好的机会,至少他们往后在宫廷行事,会便利得许多。 …… 皇宫,太后寝居,懿安宫。 裴臻与冯太后对面而坐:“不知母后传儿臣所为何事?” 冯太后年过四十,却保养得宜,依旧容光焕发。 几个宫女正替她用蔻丹染指甲,一双手打理得水葱一般。 “前些日子,哀家与你说的,你想得如何了?” 裴臻面色如素,只恭敬答道:“梁齐久战不歇,儿臣以为此时选秀,倒不如把银子留给前线。” 太后却颇为失望,她叹了口气:“战事要紧,但皇储之事亦不能不顾,如今你登基三年,后宫却无所出,再这么下去,只怕惹群臣非议。” 裴臻无从应答,只能沉默不语。 太后续道:“你别以为哀家不知,从前那些子嗣,多半都断送在耿氏那贱人手里了,如今她不仅在后宫兴风作浪,竟还卷进了前朝的污糟事中,便是如此,皇帝还是舍不得处死她,皇帝你惦念贞宜皇后,为此永不立后,难不成一个姚舒然还不够,如今又要为了耿氏再当一回昏君?” 提及姚舒然,裴臻眸中一动:“耿氏不及舒然万分之一,怎可与之相提并论?只是当年夺位,她毕竟有功,若非她告发楚家人行踪,只怕今天坐在龙椅上的未必是儿臣,且耿祈安已然担下全部罪名,耿丹曦也不过留她条命罢了,儿臣不愿做兔死狗烹之事。” 太后却冷笑一声:“耿祈安?难不成皇帝真觉得耿丹曦全然无辜?即便如此,她从前在后宫中的狠辣,若无皇帝遮掩,也足够她被五马分尸千百回了,皇帝替她遮掩时,可还记得那些孩子也是你的骨血?” 裴臻垂眸:“母后放心,如今她孤立无援,不会再有机会害人,更何况,玉台书院的旧识,便也只剩下她一个了,自少时起,她便对儿臣痴心相付,母后只当全儿臣一番私心。” 太后拨弄着指甲,摇摇头:“罢了,你要留她便留,但选秀之事,皇帝亦不要再推拒,如今宫中正经嫔妃便只有晏贤妃、宛容华,和两个贵人,晏贤妃是不能生了,剩下几个瞧着也实在不成气候,是该从世家里再挑选几个出身高,教养好的入宫,替皇家延绵子嗣。” 见裴臻面色仍有抗拒,太后道:“此事便这么定了,皇帝的后宫实在不成体统,耿氏是什么下作的出身?当年皇帝纳一个舞姬之女入宫,便已经惹人非议了,晏氏和宛氏又都是出巡时带回来的,民间早有流言,说皇帝生性风流,庸俗不堪。你喜欢貌美的,世家中的绝色女子多得是,你去挑一挑又有何妨?” 沉思片刻,裴臻终于松口:“儿臣遵旨,只是选秀毕竟太过大张旗鼓,眼下狩猎将近,儿臣会留心挑一挑,若有中意的,召进宫就是,何必铺张?” 闻言,太后终于面色一舒,点了点头:“也好,还是皇帝思虑周全。说到这个,你真真表妹的马骑得是最好的,从前她年纪小,不曾带她去狩猎,这次哀家想带上她一起。” 裴臻眼中微微一滞,但转瞬又露出几分笑意:“是,她的马术是舅舅教的,自然是一等一的好。” 太后颔首,神色愈发慈蔼:“这孩子最是贴心,哀家是实在舍不得把她嫁出去,若是能留在哀家身边解闷就好了……” 随即话锋一转:“皇帝可还记得真真刚出生那会儿你喜欢得紧,抱着不肯撒手,还闹着要哀家也生一个妹妹?” 失笑间,裴臻眼底神色不明:“儿臣那会儿不过八九岁,浑说的罢了,难为母后记得。” 第114章 狩猎 晴空碧霄,秋雁高飞。 时至金秋,天气晴好。 清晨。 皇家的狩猎队伍绵延几里,浩浩荡荡向盛京西郊的猎场行宫而去。 戚玫撩开车帘,探着脑袋向外望去:“五姐,这队伍真长,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 “半个盛京的官门都来了,人自然多些。”戚玦道。 窗外,漫漫长列缓缓而行,男子骑马,女子乘车舆,车旁跟着仆妇并小厮。 第一次参加狩猎,车旁骑着马的戚玉珩异常兴奋,时不时策马跑上一段,又掉头绕回戚家人身边。 “哎!” 前车的戚珞半个人都从车窗钻出来了,她摸了把马鬃:“你别再把马给累死了!” 红炉雪 第128节 戚玉珩啐道:“胡说什么!这是爹的宝驹,上好的红鬃烈马,我还指望着他能助我在狩猎中拔得头筹呢!” 戚珞笑话他:“你当野兽都是梁天赐他们?还能让着你不成?” 闻言,戚玉珩按着戚珞的脑袋,把她塞回车里,他个子长高后,力气比戚珞大了不少,一时让戚珞招架不得。 “少瞧不起人,我跟着四姐姐习武也有大半年了,我就不信我还能空手而归!” “按我头作甚!” “哪家姑娘似三姐这般?我瞧小塘的仪态都比你好些。”戚玉珩指着坐在戚玦马车辕座上的小塘道。 被和个丫鬟对比,戚珞倒是不气恼,反理直气壮道:“小塘是五妹妹的人,自然像五妹妹那般端庄,我的丫头像我,一口气能饮半斤烈酒,比你还强些!” 听着那厢的打闹,戚玫没趣地放下窗幔:“聒噪得慌。” 戚玦的视线随之收回。 戚玫的膝头还卧着只睡眼惺忪的阿雪,她挠着阿雪的脑袋,却是笑盈盈看着戚玦:“五姐,你穿红色真好看。” 戚玦今日穿了身红色的骑装,内里是玄色交领衫裙,束皮质护腕,外罩一层堪堪过膝的赤色半袖圆领袍,领口处夹雪白绒边,衣襟和袖褖织绣暗纹。 戚玦莞尔,把阿雪的肉爪子握在手心里捏了捏,这猫胖了些,但脾气极好,总是这般逆来顺受任人揉捏。 “是你手巧,逢年过节给我做的衣裳,都不需再请绣娘裁衣了。” 戚玫歪着身子靠在她肩上:“五姐生得白,红色最衬人了……只是五姐,你可不许再似当年七夕节那般,我给你做的衣裳,出去一趟,回来连个碎布都没给我剩下!太可气了!” 她和裴熠七夕那晚在南齐军营何等险象环生,险些小命不保,自是没心思护那身衣服,只不过兹事体大,她尚未透露给任何人有关那晚的事,包括戚玫。 戚玦面不改色解释道:“我掉水里了,只能随便寻身衣裳换了。” “罢了。”戚玫嘟囔着:“总归人没事。” …… 戚家人的队伍里,为首的是顾新眉的车舆,同乘的还有戚玉瑄和戚瑶。 两个姑娘家都是头一遭参加狩猎,心情似乎不错,二人撩起一角窗幔,看着出城门后山青水碧的风光,低声闲聊着。 顾新眉却是扶着脑袋,神色恹恹:“自小就觉得狩猎没劲,起个大早,舟车劳顿的,尘土大,蚊虫多,吵吵嚷嚷,没意思得很。” 戚玉瑄和戚瑶一愣,面上的笑意敛住了。 却听顾新眉又道:“也就你们觉得新鲜,若是当初早些应诏来盛京,也不至于你们到现在才头一回来狩猎。” 见顾新眉一脸晦气,二人也不敢再露出半点喜色,默了默,戚玉瑄神色乖顺:“娘不喜欢来,我们跟着玉珩也是一样的,娘又何必操心为难自己?” 戚玉瑄的乖顺格外紧绷,只不过顾新眉忙着哀怨,全然没注意到,只见她闷哼:“还不是为了你?眼看着也到下半年了,今年怕是少有这般能把人聚齐的时候,那般多夫人公子,我自是得替你相看。” 戚玉瑄转瞬黯然,身侧戚瑶也不动声色叹了口气。 顾新眉却仍旧不查,自顾自道:“你瞧瞧,都这般年纪了,亲事说什么今年也得定下来,这几日若是有合意的,回去后我也该下帖子去多拜访走动……说到底还是你爹的错,若非因为他一定要留在眉郡,也不至于我如今操心至此,谁让我命不好,活该操劳。” 戚玉瑄只是垂首听着,只是耳畔顾新眉喋喋不休的声音逐渐模糊,反倒是车外戚珞和戚玉珩的打闹声愈发清晰可闻,她撩起一角窗幔,忍不住有些羡慕。 …… 皇室狩猎,也叫巡狩礼,上承大乐朝古制,是梁国至关重要的祭祀典礼,为期七日。 围猎正式开始之前,还有一段祭礼,需积柴燃烧,上祭昊天上帝,下望秩于山川,再由皇帝射出巡狩的第一箭。 大梁立国之初,朝中不少女官女将,因此男女皆可观礼,只不过时过境迁,如今她们这些官眷,也只能在行宫等待祭礼结束。 行宫虽小些,但华丽程度不输皇宫。 为了此次巡狩礼,行宫严阵以待,早早便将这浩浩荡荡近千人的一食一褥准备完毕,若是不想去猎场,在行宫里待上七天也是无妨。 鼓声号声热热闹闹地响了近一个时辰才终于结束。 这时候有内监来告知她们,狩猎正式开始,若是想去跑马或是入野林的,此刻便可以出发了。 “五姐,我们骑马去吧……” 戚玫扛着阿雪,胸口被压着,说话都有些艰难。 “你确定要带着阿雪一起?” 初来猎场的戚玫却是一刻也等不及了:“不碍事的,把她丢在行宫我才不放心呢,走吧走吧!” …… 猎场的风光极好,虽堪堪早秋,但草木比眉郡要黄得早,山林似蒙了层暖光,又掺杂几点烈烈枫红和松柏苍翠,再过一月,想必这颜色会愈加明艳分明。 猎场边上,各家已经支了好些营帐,白日里可以在此休息,夜晚若是不想回行宫,也能宿在此处。 虽说是来巡狩的,但也并不人人都进山林猎兽,不少人会留在营地附近,跑马、射箭,或者只是留在营帐里喝茶、闲聊、打马吊。 总之,说是狩猎,但于盛京官眷而言,倒像是出门游玩。 戚玫不擅骑马,偏又想试试,二人便只要了一匹马,戚玫在马上坐着,戚玦在边上走着,缰绳由绿尘牵引。 阿雪倒也乖巧,老老实实窝在戚玫身上。 她们三人人便这般在猎场闲庭信步逛着。 不远处,戚珞和戚玉珩还没争出个所以然,非要赛马以分高下。 戚玦和戚玫便也凑过去观战。 只见赛道上,戚珞和戚玉珩蓄势待发,周遭已经聚了不少围观的公子小姐,毕竟男女同赛本就少见。 戚珞人缘好,赛道边,几个叽叽喳喳的姑娘凑在一起给她打气。 一声令下,二人策马疾驰。 毕竟是在将门长大,他们二人的马术在同龄人中已经十分出众。 尤其是戚珞,驾轻就熟,即便是猎场里一匹陌生的马也能轻松驾驭,虽跑起来速度和戚玉珩的红鬃烈马不分先后,但满脸的春风得意,却是在气势上压过了戚玉珩。 戚玦听到有围观的人中,有几个姑娘低低的议论声。 “这是谁家的人?马跑得这样好,真是英姿飒爽。” 戚玦听着,心道:戚玉珩生得倒是不错,只不过这两年光长个子不长脑子,真说不上什么英姿飒爽,这小姑娘认真的? 不料,却还有人认同道:“是呢!她若是个男子,我定要嫁给她!” “……”原来说的是戚珞,她似乎莫名的格外受女儿家欢迎。 戚玉珩和戚珞正角逐,突然,只听一声嘹亮的马嘶声,一匹白马冲进赛道。 几乎是不由自主的,所有人都目光都被这白马吸引,或者说,被马背上的人吸引。 只见马背上的女子穿着枫红色的骑装,生得浓眉丰鬓,神采飞扬,眉眼间带着几分傲气,烈如红枫,张扬又放肆,有着让人移不开眼的勃勃生机。 她策马疾驰,以令人瞩目的速度后来居上,追上了戚珞和戚玉珩。 她拉紧缰绳,那匹白马便扬蹄而起。 “驾!” 白马几乎是从戚珞的头顶上飞过,而后稳健落地,一骑绝尘奔向终点。 戚珞一惊,赶紧刹住马,才没让那匹马受惊发性。 反倒是戚玉珩,登时方寸大乱,若非他胯下是戚卓的那匹红鬃烈马,此刻他铁定是要驾驭不住的。 那女子似乎对她给旁人造成的困扰浑然未觉,终点处传来她清亮的笑声:“我赢了!姑母,陛下,我厉害吗?” 只见终点处,冯太后和裴臻竟不知何时已经到了。 众人见状,齐齐行礼:“参见陛下,参见太后。” “平身吧。”裴臻道。 太后见她,眉目和蔼,嗔怪道:“方才差点把姑母的心都吓出来了,往后可不许如此了,都能嫁人的人了,还这般贪玩。” 她讨巧地掬了一掬:“真真知罪,下次不敢了。” 戚玦抬起视线看着冯真真,这位大梁最尊贵的闺阁小姐。 她虽放肆张扬,却丝毫没有姜宜的刁钻刻薄,行事虽大胆随意,却完全不让人觉得鲁莽。 通身的矜傲,似乎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却莫名地不惹人生厌,像是所有的尊荣、众人的目光,生来就该聚集到她身上一般。 戚玦知晓,这样的人,不单单是靠尊贵的身份养出来的,还需得万般娇宠和呵护,才能有这般有恃无恐的恣意。 娇贵到旁人都忍不住抬头看她,无论走到哪里,目光都不自觉被吸引。 戚玦上辈子也曾有过张扬放肆的时候,彼时她身份高贵,集万千宠爱,父母琴瑟和鸣,日子舒坦到她自己都没意识到,那样的人生是何等惹人艳羡。 戚玦和他们隔得有些远,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只见太后舒朗笑了,她点了点冯真真的鼻尖:“你啊,最讨哀家喜欢了。” 他们说了几句话后,便一并离开了。 应公公高声道:“起驾!” 众人齐声:“恭送皇上、太后。” 自始至终,冯真真不仅没有意识到自己对旁人的搅扰,甚至连他们这底下呜呜泱泱跪着的一群人,在她眼里,似乎也和这里的一石一木无甚分别。 理所当然得让人觉得有些残忍。 几步之遥,如隔天堑,亦如隔世。 第115章 杀鸡儆猴 不知不觉,戚玦已目送着她们走远了。 “五姐,你起来吧,可以平身了。”戚玫催促着她。 戚玦恍然起身,不远处,戚珑小跑着去查看戚珞和戚玉珩是否有受伤,跑得气喘吁吁的。 愣神间,戚玦忽觉耳畔“咻”地一声,与此同时,还伴随着闷闷的断裂声,一阵疾风,撩卷起她的发丝。 她惊觉,只见地上躺着两支箭,其中一支的剑锋射中另一支的箭竿,将那支箭从中劈成两半。 周遭的人全都看向了戚玦,惊呼阵阵。 “阿玦!” 红炉雪 第129节 她循声看去,却见裴熠正策马朝自己而来,马还没来得及停稳,便翻身下来。 只见他素来翻翘的头发显得更凌乱了些,面色焦灼,又带着几分怒意,却不是冲着她的:“阿玦,你没事吧?” 见他的手上正执着弓,而顺着那支断箭的方向看去,只见那处是靶场,有不少人正在那切磋射艺,桌案上还摆着彩头。 而那群人中,有一个女子正看着她,神情心虚又挑衅:“真是不好意思,平南县主,我射艺不精,差点伤着你了!” 戚玦顿时明白了,她冷哼一声:顾如意?找死! 真是不知死活,竟趁机偷袭她,只不过可惜,那支箭在射到她身上之前,就被裴熠提前射箭截下了。 “我没事。”戚玦回答了裴熠的问题,又问了一旁的戚玫:“你呢,没吓着吧?” 戚玫尚惶惶不安,不知是气得还是吓得,她嘴唇都有些发抖:“……我还好,是阿雪吓着了。” 见状,戚玦宽慰道:“猫最怕惊吓了,你先带阿雪回行宫,让绿尘送你。” 戚玫愤愤看了眼顾如意的方向:“那你呢?” 戚玦只莞尔一笑:“我瞧她们比赛射箭的彩头不错,那只琉璃碗,我赢回来给阿雪当食盆。” “姑娘真的没问题吗?”绿尘也有些担忧。 戚玦远眺顾如意的方向,下巴昂起,眼底透着寒芒:“能有什么问题?” 这厢送走了戚玫和绿尘,那边,戚珞已经耐不住了,她叉着腰上前:“顾如意,你几个意思!” 却听顾如意道:“我本是想邀请县主和我们一同比试射艺,结果不小心失手,想来你们头一遭参加狩猎,不知晓狩猎场上常有此事发生,每年总会有那么几个被流矢误伤。” 顾如意身边凑着的那几个臭味相投的女子也附和道:“乡野地方来的,见的世面少也不足为奇,如意你别和他们计较。” 见顾如意毫无歉意,戚玉珩呛道:“有你这么邀请的吗!我姐在这头,靶子在那头,方向根本不一样,你就是故意的!幸好世子出手她们才没受伤,不然你就完了!” 戚玉珩勤加习武这一年,人高马大了不少,虽脑子还是那个脑子,但看着还是能唬得住人的,这么一吼,顾如意不禁发怵,干脆死皮赖脸起来:“你吼这般大声是要如何?难不成你还敢动手吗!” 身边人竟还煞有介事安慰起来:“如意你别怕,他若是敢动手伤你,便等着下狱吧!” 戚玉珩说话直,不吃她们这套:“别说得我好像就真的冲你动手了一般,我若真打你,你超过一炷香咽气,都算是我无用!” 戚玦皱眉,估计顾如意是上次得罪了耿丹曦没遭报复,又以为自己福泽绵长,开始四处做些折寿的缺德事了。 “裴熠,弓箭借我。”戚玦柔声道。 裴熠一怔,忙道:“阿玦,我的身份可以威慑她,还可以通过母妃名正言顺罚她。” 戚玦却只是微微一笑:“你都知道这种人只能用身份压,可见是个无赖,无妨,不劳动王妃,更何况她说的也没错,狩猎场上流矢多,被射中只能算倒霉。” 没等裴熠回答,戚玦直接拿过他手里的弓,她拈弓搭箭—— 另一边,戚珞几乎要和顾如意动起手来了,却听弓弦铮鸣,冷不防“咻”的一声,顾如意绾成髻的满头青丝瞬间散开,而头上方才那只雄赳赳气昂昂的金雀钗已然被一箭穿透,掉在地上,像只瘟死的鸡。 所有人都愣住了,戚珞骂了一半,停下来,她顺势看去,却见戚玦拿着弓,不紧不慢地又从裴熠的箭囊里取了一支箭。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顾如意险些两眼一翻昏过去。 “戚玦,你疯啦!” 不料戚玦却只是款款而笑:“顾姑娘方才可是说,要邀我比试射艺?姑娘诚心邀请,实在盛情难却,奈何鄙人射艺不精,让顾姑娘笑话了。” 嘴上这么说,但手却是没停下来,她又射出一箭。 顾如意被吓得落荒而逃,情急之下却踩了自己的裙摆,结结实实摔在地上,那支箭正落在她身后不到一尺的位置。 而方才还和她同仇敌忾的几个人,发现戚玦的目标不是她们后,便纷纷四散逃走,独留已经腿软的顾如意跪坐在靶场正中。 而此番动静,也引来了越来越多的视线。 戚玦冷眼看着,心道:这样也好,如今戚家空有爵位,却无权势,多得是人心里觉得戚家人好欺辱。 是该杀鸡儆猴,敲山震虎,让所有人知道,戚家有个不要命的臭石头,谁来乱碰都要沾一身晦气。 周围的议论声中,有不怀好意看热闹的,也有想要趁机夺下弓箭救人的,但那份跃跃欲试的心思很快被裴熠洞悉。 他冷眼,那张本就带着距离感的脸,此刻有了几分威慑的意味:“这位公子,此事乃私怨,还望莫要轻易插手。” 平日里再默默无名,那也是个实打实的亲王世子,那人不敢当着裴熠的面再动手,面子上却有些过不去,只能不服气地劝道:“世子难不成就要这般纵人猎场行凶吗?” “行凶?”裴熠眉头一皱:“此处是靶场,靶场开弓何错之有?更何况平南县主现下是和顾姑娘比试射艺,方才两箭未中,再来一次就是了。” 这般强词夺理的偏袒让人语塞,但戚玦闻言,却轻笑一声,道:“我箭法不好,再让我试试肯定能中。” 众人一时犹豫要不要再劝,一则有裴熠撑腰,实在插不上手,二则……谁知道戚玦是要射中箭靶还是顾如意? 如果是要射箭靶,技艺不佳便有可能误伤站在箭场上的顾如意,如果目标是顾如意……那这人就是个纯疯子,多劝一句都怕被累及。 说话间,戚玦一下子抽了三支箭,一下子将弓拉圆了。 方才帮顾如意说话的一个姑娘倒还有点仗义,虽逃了,却也没有不管顾如意,她壮着胆子提醒道:“戚玦,你别乱来,要是出事了你也死定了!” 戚玦却笑容更深:“我在靶场射箭,有什么问题吗?顾姑娘非要站在靶场中间,想来也是因为信得过我的射艺,不然也不会邀我和她一起比试。更何况这里是猎场,若是中了流矢也不足为奇,对不对?” 戚玦说着话,手里的弓箭却并未放下,还随着她身体的弧度摇摇晃晃地,对着顾如意的方向。 顾如意倒是想跑,但她摔得浑身骨头疼,双腿更是虚软,只能跪坐原地,吓得呜咽不止。 戚玉珩吓呆了,忙对戚珞道:“……三姐,你快去找长姐过来吧!” 戚珞讷讷道:“你怎么不去?” “你骑马比我快……” 争执了一路的话题,终于有了结果。 而这边,那女子只能把目光投向裴熠:“世子殿下,您就劝劝吧!” 旁人不了解,裴熠却深知戚玦的箭术,伤人与否,全凭她打算。 “阿玦,这弓弦勒得人手疼,不如松了吧。”裴熠劝道。 “好。” 话音未落,三箭离弦,破风而去。 女子崩溃:谁教你这么劝人的!? 不知道哪来的力气,顾如意手脚并用地趴在地上四处逃窜。 但那三支箭却并没有伤及顾如意分毫,而是在三声近乎同步的闷响后,不偏不倚地正中三面箭靶的红心。 靶场的空气再一次凝滞。 唯有顾如意,恰如惊弓之鸟,惊叫着爬行不止,她头发散乱,满脸泥渍,言行无状,简直就是个疯妇。 戚玦粲然,又拉圆了弓,只是这一次她没有搭箭。 她勒紧弓弦的手一松,上好的弓弦发出清脆的铮鸣。 顾如意早已神志不清,一听这动静,几乎把整张脸埋在了草地上,整个人缩成一团,狼狈得有些好笑。 围观之人中传出了闷闷的嗤笑声,又怕笑了显得自己太缺德,只能低低掩面。 而方才那个劝她的女子早已木讷地僵在原地,戚玦看着她,道:“劳驾问姑娘一句,我这样是不是算赢了?” 那女子飞快点头:“……算!算!” 戚玦很满意,她踱步上前,拿起桌案上的那只琉璃碗,通体透亮,五色混杂,可谓流光溢彩,毫无疑问是上上佳品。 拿着碗盏,戚玦又走到顾如意跟前,唤了她声:“顾如意。” 顾如意愣愣抬头,本就不出众的脸,在涕泗横流下就更难看了。 “这琉璃碗我便拿回去给戚家的猫做食盆了,就当是你今日惊了我家猫的赔罪。” 拿别人做彩头的珍宝给个畜生吃饭,实在太羞辱人了些。 顾如意瞪着戚玦,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她。 “今日你也别觉得委屈。”戚玦高声道:“你那失手的一箭,本就是冲着我的性命来的,我便也只失手还你一箭,不算亏待你,至于剩下几箭,我都是冲着靶子去的,不仅没有伤及你分毫,更不曾沾你的衣裙,你可认同?” 一报还一报,戚玦只还了一箭,剩下的……戚玦可从没说过要伤顾如意,言下之意是她胆子小,把自己硬生生吓成这样的。 “你……你……”顾如意惊魂未定,恨得说不出话来。 “好,既然没有异议,那便请顾姑娘记得一句话:没有人是好欺负的,戚家人更不是,你若想欺辱戚家,便拿错了主意,戚家其他人顾及礼数不和你计较,但我不一样,我这人有仇必报,且不顾死活。” 戚玦和颜悦色,话锋却咄咄逼人:“我的嫡母与你父亲同是顾老尚书的儿女,按理,我该叫你一声表姐,只是我们将门不比文臣,更不及仙去的尚书夫人那般有容人之雅量,能对你的亲祖母陆氏那般处处忍让。” 当年顾尚书宠妾灭妻,闹得人尽皆知。尚书夫人驾鹤多年后,陆氏偏房因为太过猖狂,被顾老夫人生生打残,没过多久便死了。顾家的内宅轶事闹得满城风雨,当年的耿月夕都听说了此事。 顾新眉和靖王妃便是尚书夫人所出,而顾如意的父亲便是那位陆氏之子。 戚玦悠悠从头上拔下一支发簪,丢在顾如意跟前:“顾表姐的金雀钗精美,今日是我不慎损坏,我这支簪就当是赔给表姐的,典当后也好给表姐多打几副金饰,也免得总是戴几年前的样式。” 顾家式微,早已不复当年光景,甚至论及财力,还不及远在眉郡的戚家,从顾如意身上的首饰便能窥得一二。 顾如意这种人欺软怕硬,讲不得道理,只有用这种最简单粗暴的方法让她清楚,论出身和财力,她都不配在戚家面前摆谱,且戚家更有个敢玩命的戚玦。 唯有这样她才能望而生畏,老老实实夹着尾巴。 经此一事,只怕顾如意半年都不想再见人了,也能安分一阵子。 第116章 入林 戚玦环视周遭,那些低低的议论和指指点点,她不是没听到。 只不过,阿雪遇到危险的时候尚且知道呲毛吓人,她这辈子虽总是做戏装傻子,但有些人免不了总是贱的,有时还是该亮一亮爪子。 她虽留下个泼妇之名,但至少,应该有段时间不会再有人没事上门讨晦气,就当是图个清净也值了。 而此时,却见一个女官打扮的女子,带着几个宫女朝戚玦走来,戚玦认出,那是宴宴身边的女官谭女官。 如今宴宴统领后宫,虽非皇后,但对女眷也确有教养约束之权。 周遭看热闹的人想着,怕不是贤妃听闻此事,终于要派个人来惩治戚玦了。 戚玦礼数周全道:“谭女官。” “谭女官!谭女官救我!”顾如意如见救兵,赶忙求助。 而谭女官一个眼神都没分给地上的顾如意,只温然道:“县主安好,世子安好。” 行礼罢,她道:“娘娘听闻这边起了冲突,便吩咐下官前来查看,下官来晚了,还望县主见谅。” 红炉雪 第130节 众人登时议论纷纷:难不成戚玦的这般猖狂,不仅是因为靖王府的缘故,更有陛下的宠妃晏贤妃撑腰? 谭女官毫不理会议论,她高声道:“事情经过,娘娘已然知晓,娘娘说了,顾姑娘上回在宫中欺辱宫嫔一事,太后与陛下念及你年幼,已然轻恕一次,不想今日竟公然欺辱命妇,属实恶劣。” 见自己已经惨如此番,竟还成了过错的那个,顾如意委屈不已:“……不是的,谭女官,我本是失手,也道过歉了,可戚玦却是要杀我!” “谭女官。”戚玦身边,裴熠依旧谦逊有礼,却总觉得气息间带着细不可察的怒意:“我方才亲眼瞧见,是顾氏在旁几次瞄准了县主才放的箭,实在不知何来失手之说。” “他胡说的!谭女官!他们是一起的!” “够了!”谭女官呵斥:“世子都已经发话,顾姑娘何必再狡辩?至于如何惩戒,想必娘娘自会定夺,不过娘娘心慈,要本官先给姑娘请太医瞧了再行罚,顾姑娘,请吧。” 不理会顾如意的控诉,几个宫女便半拖半拽地带着顾如意回行宫去了。 此事虽顾如意有错在先,但戚玦的反击也确实让人够呛,按理说当各打五十大板,竟不想贤妃就这么霸道地包庇了过去。 …… 而不远处,戚玉瑄瞧着这一切,不知在思索什么,她面色凝肃,沉默不语。 方才她尚在行宫,是晏贤妃的人急匆匆来找她,说戚珞在赶回行宫的路上,正好遇到贤妃,险些撞上去,为了避让,一时失足掉下了马,已经在贤妃处疗伤了。 而戚珞仓促策马,是因为有急事要找她,要她去靶场相帮戚玦。 可赶来靶场后,戚玉瑄却不知为何踟蹰不前,只远远相望。 “长姐,你不管她吗?总是这般四处得罪人,我看就属她事最多。”戚瑶不悦道。 却见戚玉瑄缓缓摇头:“是顾如意自作自受。” 戚瑶愣住,她看着往日最看重礼节的戚玉瑄,有些诧异:“顾如意不是好东西,可戚玦心狠手辣的名声怕是收不回来了,到时候嫁不出去……也是她自己活该。” 戚玉瑄只是默默叹了口气:“她从不在乎这些。” 戚玦从不在乎的,却是她一向最看重的……这让戚玉瑄有些挫败,又有些羡慕。 忽见戚玉瑄神情低落,戚瑶小心翼翼道:“……长姐?我说错话了吗?” 戚玉瑄没回答,片刻沉默后,她自顾自道:“戚家朝中无人,看着身居侯爵,风光无限,但身在盛京,却连一个能撑起门楣的人都没有。” “明年玉珩就该去参加春考了,到时候……到时候若是得了功名,必定风光,长姐别担心。” 戚玉瑄苦涩一笑:“五妹那般机敏圆滑的一个人,怎可能不知道自己今日行事荒诞?只是阿瑶,戚家在盛京的名声是什么?粗鄙边民,孤儿寡母,软弱可欺。” 戚瑶怔愣,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想要打破这个名声,戚家需要一个出头鸟立威,五妹妹就是,只不过这个出头鸟也不会落得什么好名声。” 戚玉瑄看着戚玦的方向发愣,其实她没有过去,还有一个原因…… 过去的二十年,她是戚家最可靠的嫡长女,哪怕是今日,一出事,他们最先想到的还是来找她拿主意。 可不知怎的,似乎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自己竟何时变得那般畏缩,为着自己这些年死守着的礼教,面对欺辱,她不敢反抗,面对所求,她不敢明言。 否则,今日出头的人,本该是她这个长姐,而不是戚玦。 所以在她走到此处时,看到戚玦的一瞬间,登时冒出一个念头:或许自己于戚家而言,并没有那么要紧?或许父亲把管家权托付给戚玦,正是因为父亲早就看出了她戚玉瑄是个不堪托付的软弱之人? …… 送走了顾如意,戚玦环视人群,把目光落到了戚玉珩身上。 戚玉珩被盯得发毛,自觉走到戚玦身边:“五姐,咱们回行宫吧?” “你先回去吧。”说着,她把那琉璃碗塞到他手里:“把这个带回去给你六姐。” “那你要去哪?” “既是来巡狩的,当然要进山围猎。”她道。 “你要进山?你自己去啊?” “和我一起。”裴熠毫不犹豫道。 “对,和他一起。” “你们……”戚玉珩皱眉:“算了,随便你们。” …… 早秋的山林,静谧祥和,风清气朗。 戚玦和裴熠二人挎着弓箭骑着马,马蹄碾着满地梧桐落叶,噬噬响着。 “这一片只能猎些鸟雀、野兔、山鸡,若是阿玦想猎些猛兽,还得进深山。” 裴熠穿了身交领半袖青色骑装,内衬象牙白的弓袋袖曲领襦,头发高高束成一把,其中几缕不安分地翻翘着。 虽仍穿着帔风,但依稀还是可以感受到他模糊的身形,肩宽腰窄,四肢颀长,再过两年身量长成,只怕戚玦看他的时候都得昂着头了。 “阿玦?”裴熠忽地又唤了她一声。 “嗯?” 却见他倏而粲然一笑,叶缝间透过的光束,照得他的眼瞳清透似琥珀:“你在发呆。” 是,她方才在看裴熠,可是真的很好看。 “现在若是进深山,只怕今晚不能回行宫了,我们又没带帐子。”她道。 有人进山只是猎些小野物,并不会走太远,但也有人狩猎一开始便一头扎进深山,带足了干粮和帐篷,一去便是七天七夜。 他们这样毫无准备的,自然只能就近玩一玩。 “阿玦,这几日得空,我带你去宁无峰玩吧?” 他们漫无目的地聊着,这样闲适的氛围下,任由话题不时地随意切换。 “好啊,我还没去过呢,说来也是该谢谢明镜道人上回给的药。” 裴熠攥着缰绳,轻巧地调转方向,只见他双瞳清亮,对她道:“阿玦,跟着我。” 他蹬马加快了速度,戚玦随即跟了上去。 山林间虽有横枝灌木阻碍,但却无人打扰,可以任由他们恣意纵马。 周遭的景致飞快向后移动,伴随着鸟啼与鹿鸣,所有繁杂之事皆被抛诸脑后,难得的畅快自在。 马在一处山坡上停了下来。 此处没有密林遮挡,视野开阔,依稀还能听见其他狩猎者的声音。 “阿玦,你看那边!” 因为方才的跑马,裴熠此刻也有些兴奋,那颗小虎牙呲着,让本是带了几分疏离感的长相瞬间明朗。 他的手遥遥指着西边的天际,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是一片远山,重峦叠嶂,烟云缭绕。 “那座就是宁无峰。”他道。 戚玦松了缰绳,两只手遮挡刺眼的光线:“哪个?” “最高那座。” “那座?”戚玦指了指。 “不是。” 裴熠拽着马,靠得离她近了些,他抬手,好让戚玦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那个杉木最多,隐约能看见石阶的。” 因为方才跑马,他的呼吸声有些重。 又因为离得近了,裴熠说话的声音便不自觉小了些,显得格外温柔,却又带了些许少年人沙沙的音色。 戚玦侧首瞥了眼,只见裴熠正远眺着,并未看她。 他出了些汗,额角细细的碎发结成了几缕,有一缕几乎要戳到眼睛,戚玦下意识地想要替他拨开。 还没等她动手,便忽听裴熠道:“瞧见了吗?” “嗯。”戚玦转过脸,看着那片山,却是应付着飞快答道:“……瞧见了。” 声音很小,但足够他听见了。 裴熠侧首低头,没来得及和戚玦的视线交汇。 他只看见戚玦认真远眺的侧脸,从他的角度看,长翘的睫毛下,她的眼瞳和眼瞳中的神色都有些朦胧。 她眼角微挑,眼眦似乎总是泛着淡淡的红,和两颊的红晕连成片,却不让人觉得可怜,她眉目间的神采,似繁花灿烂间的荆棘。 ……无比锋利,但不知为何,落到他心上,却刺得心底泛起从未有过的酸软。 裴熠眼眸微动,那双戚玦最喜欢的眼睛里,踊跃着的情愫,在这个四下无人的境地,变得任性而大胆。 心跳声像是落石入空谷幽潭,涟漪层层,回声阵阵。 第117章 暗箭 二人静默无声,谁也没有率先开口说话或是有旁的动作。 戚玦心里越发怪异起来,视线只僵直着看着那片远山,像是任何一个声音或动作,甚至眼神的改变,都会打破此刻的宁静。 忽然,只听一声异响,似草木摩挲之声。 二人迅速循声看去,却见是只灰兔子,霎时松了口气。 裴熠却促狭一笑,几乎是用气息道:“阿玦,我将它抓给你。” 他轻身翻下马,足尖点地的刹那,几乎未能惊起半点声响。 这时候戚玦才明白,什么叫踏雪无痕般的轻功。 野兔是何等机敏的生灵,而裴熠只如平常一般信步走着靠近它,但那兔子竟只是窝在树下啃灌木,丝毫没有察觉。 戚玦看得连呼吸都放慢了,生怕弄出什么动静坏了裴熠的事。 而这时,戚玦胯下的马突然喷了个鼻响,这时候兔子闻声,骤然警觉起来,才发现已经有敌人悄然靠近多时了。 兔子蹬足就跑,裴熠却步伐轻盈,他追身上去,脚步轻点,迅捷如风。 忽地,他三两步爬上了树。 狂奔的兔子见周遭没了动静,便停下来滴溜着眼睛四下观察,鼻子颤个不停。 红炉雪 第131节 这时,裴熠不知何时移到了兔子身后的树上,只见他跳下树,几乎是瞬息之间,便一把提住了兔子的耳朵。 裴熠的头发更乱了,对视着兔子不忿的眼睛,他粲然笑了,以轻灵的步伐飞奔至戚玦身边。 “阿玦,你说我们把它烤着吃还是煲汤?我看还是红烧最好,你觉得呢?” 戚玦也已经下了马,她戳了戳兔子的脑袋:“那就依你的,多放些辣椒,红烧了它。” 闻言,那兔子又猛地蹬腿起来。 戚玦接过兔子的耳朵,将这小玩意儿托着抱在怀里:“这么不服气?还不是落到了我手上了?” 二人逗弄着兔子,傻笑了片刻,戚玦道:“看你的身手,你往日在眉郡的时候可是有刻意韬晦?” 说到这个,裴熠嗫喏起来:“……是,也不是。” 想了想,他解释道:“多数时候刻意不愿表露的,但有时候也是因为彼时年纪小,技艺不足,比如被你在香案下发现那次,是我自己没藏住来着。” 戚玦哦了声,道:“所以那次你分明是在探查戚府,却骗我是为了躲避靖王的管教,还借着抄书的名义在我那里躲了那么许久,是怕被戚府的人逮到吧?” “我……”裴熠语塞,想辩解,但奈何戚玦说的却是一字不差,便只能实话道:“是……但我后来是真的想同你待在一块的,我只有第一天骗了你,接下来那几天是我自己想要来的……” 看着裴熠紧张兮兮的解释,戚玦没忍住轻声一笑:“这般慌张作甚?我没责怪你。” “当真?” 见裴熠看她的眼神透着三分委屈,戚玦道:“我知道那不是你本愿,自不会怪你。不过,你箭术分明也十分高超,连离弦之箭都能截下,又为何非得让我教你?” “自是因为……我虽也习箭,但也没见过阿玦那般厉害的射艺,遇强者学三分,我自该委诚求当,如今箭术好,也是向你学了后再勤学苦练的,而且我这算得了什么高超,不过是顾如意箭术不精,力气不大,箭射得软绵绵的,速度那么慢,换了旁人也一样能截下。” 裴熠解释得飞快,但却并未对戚玦和盘托出。 其实他当时就是喜欢黏着戚玦,彼时他年纪小,尚不知情为何物,但自第一次见戚玦起便觉得亲近,觉得投缘,便找了个拙劣的由头跟在她身边。 只不过……而今他心底对戚玦早就有了别的情意,倒让他这个原本坦荡的理由变得难以宣之于口。 解释了半天,裴熠憋红了耳尖,生怕戚玦再揭穿他什么,便忙不迭转移了话题:“阿玦,我教你使柳叶刀吧?” 她唯一一次见裴熠用暗器飞刀,还是在鲮山那次,情急之下用来对付何恭平和颜汝良。 “你不是不愿示人吗?”她问。 裴熠却四下瞧了瞧:“眼下这里又没有旁人。” 他自腰带上取下三枚柳叶刀,借着帔风的遮掩,几乎很难被人发现他身藏暗器。 裴熠捻了片在指尖,他旋腕弹指,动作很小,却在瞬息之间将柳叶刀脱手而出。 站在他身边,戚玦只觉一阵带着内力的掌风,而百步之外,一颗野果悄无声息落地。 “好厉害。”戚玦叹了声:“你学了多久?” 裴熠思索着:“很小的时候在宁无峰就跟着师父学了,那时候他只教我刀剑,是我自己觉得暗器有意思,彼时也不知道暗器于勋贵而言并不入流,便求着他教我了,那时学着也只是图个有趣,幸好现如今也派上了用场,不算白费功夫。” 说话间,裴熠又甩出一镖,冷不防将削下一截树枝:“我给你的袖箭和匕首也是,虽不入流,但必要时候也能应急。” 戚玦把那在她身上闹腾不已的野兔塞进了马背上的布囊中,腾出了手,又将这第三枚柳叶刀接了过来。 轻轻薄薄的一片,掌心大小,柳叶状,很精致。 “不过是一堆铁器,高低贵贱都是人分的。” 戚玦捻着柳叶刀,指着正前方瞄准着:“照这么说,论出身我就是个下三滥,可我不为非,你也不用它作歹,这不就好了?” 戚玦正说着,右手却猝不及防被一股温热覆上。 她侧首,却见裴熠没有回答她,也并未看她,不知在想什么,他的一只手专注地纠正她的手势,另一只手调整她的肩膀。 “……你的手指分开些,等下才好使上力,肩膀再略侧些,这样打出去的方向才直。” 裴熠的手温热而粗粝,似被夏日浅溪水里温热的沙砾包裹着。 她几乎被裴熠圈在臂弯里,此时此刻,她脑中莫名地一片空白,就这么任由裴熠摆布着她。 骤然,她只觉得指尖被施以一股力,一道掌风在她眼前化开—— 柳叶刀破风而去,与恰好飘落的树叶相接,落叶一触即断,小小一片柳叶刀便这么气势汹汹地如离弦之箭。 至于最终落在了哪里,戚玦没注意到。 她只觉心狠狠咚地一跳,惊得她失神。 突然,一阵笃笃的马蹄声将戚玦的思绪拉回。 她回头,却见她方才骑的那匹马正烦躁不安地踏着前蹄,马尾甩个不停。 戚玦这才想起来,那只兔子还在马背的布囊里,她赶紧过去松了口袋,将那扑腾不停的兔子揪出来。 “这家伙太闹腾,回去就将它吃了。”戚玦威胁道。 裴熠却抬头看了看天:“阿玦,你看这天色怕是要下雨了,我们早些回去吧。” 戚玦抬头,透过树叶缝隙,只见不知不觉天色渐暗,阴云密布:“人算不如天算,巡狩的日子还是礼部挑的,结果第一日竟就要下雨了,礼部接下来怕是要倒霉了。” 二人翻身上马,沿着来时的方向往营地走去。 山雨欲来,天色黑得很快,他们没走多久,周遭便愈发昏暗了。 来的时候边玩边走,竟不知不觉走了这么远。 他们策马而归,但还是不及变天快,稀稀落落的细雨落下,在树顶的枝叶间汇聚成雨珠儿,吧嗒吧嗒打在人身上。 却见裴熠解了帔风,递到她面前:“阿玦你别怕,先披着吧。” 戚玦一愣:“怕什么?” 他却道:“这天闷闷的,等下怕不是要打雷。” 戚玦有些意外,没想到裴熠倒还记得她的随口之言:“不至于,而且我们总是有个人要淋雨的,更何况你都披着帔风这么些年了,现在解下来,不怕被人瞧见吗?” 说话间,那帔风被裴熠展开,他提着缰绳走到她面前。 玄色的帔风扬起,复缓缓落下,落到戚玦身上,连同脑袋一同被罩住。他的帔风不带兜帽,要想遮着脑袋挡雨,便只能兜头盖脸地罩在脑袋上。 戚玦看着裴熠,没了帔风的遮蔽,他显得有些清瘦。 他的头发潮湿,脸上也沾了些许雨水,整个人似蒙了层水雾。 这时候他的脸定是冰冰凉凉的,真想捏一捏,戚玦心道。 被戚玦盯得心里突突直跳,裴熠咽了咽:“……现在这里没别人,阿玦别担心,等快到营地再将帔风给我就好了,虽不能遮挡多少,但也聊胜于无。” 她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也不知为何,脑子里似乎也水雾迷蒙的,便只能讷讷出声:“嗯……” 裴熠在她的下巴处系好了系带,只露出戚玦湿漉漉的一张脸。 兔子窝在戚玦腿上,不合时宜地蹬腿,似在她胸膛里惴惴不已。 猝然,裴熠面色一沉,他警觉抬头。 戚玦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觉得裴熠拉着帔风的手突然收紧,她几乎是毫无防备地撞进他怀里。 一支冷箭“嗖”地穿过戚玦方才的位置。 伴随着耳畔裴熠清晰的心跳声,她被他抱着旋身,转瞬的失重感后,他们翻身下马,平稳落地。 “小心!”他沉声道。 戚玦还被他箍着,二人放缓了呼吸,警惕周遭的风吹草动。 第118章 惊弦 “咻——” 随着又一阵冷飒的风声,裴熠拔剑,只听一声铁器铮鸣,他成功挡下了那一箭。 第一箭还能说是意外,那这第二箭就足以证明是有人冲他们来了。 戚玦撇了怀里的兔子,那兔子脱离束缚,便飞快蹿进树丛中了。 她将蒙着头的帔风扯了扯,露出整个脑袋来,又拔出腰间佩剑,冷眼警惕四下。 来者身份不明,人数不明,甚至方位不明…… 敌暗我明,实在防不胜防。 倏然,一阵寒芒闪过,戚玦当即拉着裴熠侧身。 那一箭自裴熠身后而来,几乎是擦着他的肩膀射来的。 冷不防地,又有几支箭袭来。 随着铛铛几声,他们艰难挡下几箭。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更何况是这样的荒郊野外,他们无人增援,稍有不慎,只怕性命就要交代在此处了。 二人无言,腹背受敌间,他们后背相抵,把身后的位置交给对方。 雨越下越大,脚下的泥地化作湿滑的泥浆,穿林打叶声干扰视听,死亡的气息让人心弦大乱。 雨水浸透戚玦的发髻,自她下颌划过,她将剑举在身前严阵以待。 到底是谁……裴臻?靖王?或者另有其人? 戚玦心乱如麻,不时出现的冷箭让她无暇多思。 她尽可能克服雷雨带来的恐惧,警惕周遭…… 以箭的频率来看,对方人数应当不多,但不断变换方向偷袭,让他们难以防备。 眼下走为上策,他们必须要找到机会逃跑,方有一线生机…… 根据箭的方向,大抵可以知晓敌人的位置,即便对方一直变换位置,也需要时间。 “裴熠,用柳叶刀!”戚玦的声音有些颤抖。 只一句话,裴熠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正此时,又一支箭朝裴熠袭来,他沉声:“现在!” 裴熠迅速蹲下,与此同时,戚玦回身一剑将暗箭挡下,而裴熠在蹲下的刹那,手中的柳叶刀带着冷光朝射箭的方向而去—— 在那厢短暂的沉寂后,他翻身上马,将手伸给了她。 红炉雪 第132节 戚玦毫不犹豫与他的手交握,她几乎是被裴熠提着上了马。 “驾!” 坐在裴熠身前,戚玦握紧了缰绳控制方向,让马从十面埋伏间撕出的那道缺口冲出去。 身后,裴熠一手将她圈在怀里,一手以剑继续抵挡身后穷追不舍的袭击。 冰冷的箭从他们身边擦过,而此刻大雨滂沱,戚玦只能在这一片混沌的视野中,驾着马躲避袭击和拦路的木石。 身后裴熠截箭的声音铛铛响着,那紧贴她背脊的胸膛,让她在此时此刻暂时不那么绝望。 然下一瞬,她只觉得身后的人闷哼了一声,虽挥剑的动作未停,但徘徊在她耳畔的呼吸明显粗重了几分。 戚玦的心骤然一紧:“裴熠!” “我没事!” 不对……不对!她太熟悉他了,熟悉到气息中的瑕疵都能被她迅速捕捉。 “你中箭了?!” “……没有。” 可潮湿温热的触感已经蔓延到了戚玦的身上,她有一瞬间的窒息。 这须臾之间,她比方才任何一个时刻都要害怕。 “抓紧我!”戚玦的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哭腔。 她几乎把自己的舌尖咬出了血。 赌一把……赌一把吧! 她摸索着拔出了那把小小的匕首,是裴熠送给她的。 心一横,她狠狠扎在了马背上。 马吃痛受惊,长嘶一声后发了疯般跑起来,险些将他们甩下。 无论如何,不管跑到何处去,甩掉这些人他们方能有机会活命! 身后的追逐声渐行渐远……但戚玦却丝毫不敢勒马,任由那马疯跑着。 暴雨打在戚玦身上,幽暗的山野里什么也看不清,沿途的枝杈刮扯着她,浑身上下刺痛无比。 她的手覆上了那只环在她腰上的手,她摇晃着:“裴熠!裴熠你说话!” “……嗯。” 身后,裴熠的脑袋搭在她肩膀上,听到她的声音,他艰难抬头:“……我没事,别怕。” 好不容易死里逃生,戚玦只想停了马给裴熠检查伤势,可那马受了惊已经疯了,要想停下来实在有点困难。 她勒紧了缰绳,但马已然不受控制。 蓦然,在暴雨中的泥泞间,马蹄突然打滑,巨大的颠簸让已经体力耗尽的戚玦难以支撑,他们被掀翻马下。 陌生的荒野,谁也不知道前路是什么。 他们坠马的地方似乎是个山坡,二人便这般失控地顺着山坡滚落。 恍惚间,如身陷井窟……戚玦摸索着想要抓住点什么以自救,但还是很快失去了意识。 …… 话说这头。 行宫。 裴臻高居主位,一身骑装尚未换下,他面色阴沉,凛凛不可犯,食指失神地摩擦着拇指的关节处。 而堂下,宴宴跪坐着,敛声屏气。 身旁宫女来来往往地出入内室,直到陆太医在裴臻面前跪下。 上次这样的场景,还是在眉郡戚府,只不过彼时,躺在内室的人是她。 陆太医道:“陛下,宛容华并无大碍,只是受了些惊吓,微臣会开一剂保胎的方子,只要安稳度过头三个月便无虞了,陛下洪福齐天,容华定能平安诞下皇子。” 闻言,宴宴悄然松了口气。 裴臻眉头略舒展了些,对陆太医道:“退下吧。” 待陆太医退出正殿后,他才抬头看向宴宴:“是不是你做的?” 宴宴蓦地一惊,她正视着裴臻,眼底一片酸涩:“臣妾是清白的,臣妾也不知为何那匹马会突然发了性,更不能未卜先知宛容华身怀有孕。” 就在不久前,她不过是在猎场骑着匹马缓缓而行,却不想那匹马突然狂奔起来,惊得路过的宛容华摔了一跤,更没想到这么一摔,宛容华竟被查出了一个月的身孕…… “你主理六宫,是不是可以看到太医院的脉案?” 裴臻的神情冷静得可怕,即便这句话是错冤了她,他似乎也毫不在意。 宴宴的心凉了大半,帝王凉薄,她心知肚明,自己在裴臻心里远不及皇嗣,甚至亦不及耿丹曦要紧。 从上次她小产,裴臻对耿丹曦的处置便可以知晓,自己于裴臻而言不过是一个玩意儿。 所谓救命之情,果真是第一无用的。 所以她也不敢对裴臻有丝毫真情上的奢求,可,他到底是她的枕边人……面对此番猜忌,她还是忍不住红了眼。 “陛下怀疑臣妾提前知晓宛容华有孕,所以故意设计了这场惊马,就为了害她的孩子?” 越是知道裴臻的凉薄,宴宴就越明白,此刻她便是满腹怨气也不能表露,这样只会让裴臻真的厌弃了她。 她任由眼泪划了下来,带着几分哽咽,她声音凄楚又委屈:“陛下,臣妾也尝过丧子之痛,也知晓陛下曾为了臣妾腹中的那个孩子伤怀,又怎会希望陛下再为此伤心难受?臣妾福薄,今生注定没有子嗣,而陛下是真龙天子,早晚都会有孩子的,宫里无论是谁生下子嗣,于臣妾而言又有何区别?陛下……真的不是臣妾……” 说到动情处,宴宴不禁泣涕涟涟。 裴臻眼中微动,他顿了顿:“贤妃,此事未定,你但毕竟因你而起,不若你先回銮,在嘉和宫里待着。” “陛下要禁足臣妾么?”她怔怔看着裴臻。 看着宴宴梨花带雨的模样,裴臻有了须臾的心软,他微微一叹:“不是禁足,只是在真相查明之前,你总得先避嫌,也是给太后那边一个交代。” 话音未落,便忽听一人气势汹汹而来:“要给哀家什么交代?” 门被推开,只见冯太后难掩威仪,她面色沉沉,却又隐隐带了几分喜色。 而她身边,还跟着冯真真。 裴臻起身行礼,迎冯太后在主位坐下。 待坐定后,她才问道:“宛氏有孕一月,此事可当真?” “当真。”裴臻道。 他其实并不喜欢宁婉娴,虽说她的檀香坠确实给了他关于明月符至关重要的线索,但奈何其为人愚钝,俗不可耐,没意思得很。 只不过,宁婉娴也并无可取之处,一则她确实貌美,二则又有些讨人喜欢的本事在身上,三则她满门尽死,无权势纠葛。 这样的女人闲来无事宠上一宠,倒也无妨,如今忽然有孕,也算是意外之喜。 “太医说并无大碍,确凿是有一个月的身子了,待回宫后,儿臣会晋一晋她的位份,宛容华此刻正在内室,母后若是想见她,可移步内室。” 太后颇为满意地点点头:“看着平平无奇,不想还是她中用些。看就不必看了,免得吵着她安养,天家子嗣贵重,这次可万不能再有闪失。” 她眸色一沉:“任何敢妨害子嗣的人,都绝不能留!” 闻言,垂首而跪的宴宴不禁背脊发凉。 “贤妃。”太后冷不丁唤了她。 “臣妾在!”宴宴赶忙叩首。 “听闻今日是你差点害了皇子?” “臣妾有罪。” 宴宴掐着自己的手,尽可能让声音保持平稳。 “那你便说说,何罪之有?”太后冷声道。 “臣妾错在马术不精,马发性时未能及时控制,更是跌下马背,让马彻底失控,这才不小心冲撞了宛容华!” 不知不觉,宴宴的后背已经濡湿了。 太后却冷哼一声:“避重就轻,巧舌如簧!” 冯太后在后宫厮杀了大半辈子,怎会听不懂宴宴的言下之意? 但太后本就不喜欢她的出身,更觉得她占着统理六宫的位置格外碍眼,这件事怕是更给了太后由头处置她,好给太后身边那位冯真真腾地方。 “无论如何,冲撞皇嗣已是事实,若不惩戒,只怕无以警示六宫,便先罚三十板子,以儆效尤。” 闻言,宴宴抬头仰视着裴臻,企图从他身上觅得一丝半点希望,但裴臻却只是低垂着视线,甚至不曾看自己一眼。 她闭上双眼……裴臻可以为当初那一剑以及贞宜皇后的缘故而予她垂青,但这样的恩宠终究比纸薄。 “且,不论故意与否,这样的性子,哀家实在不放心把六宫交由你手中,不止如此,以你的出身而言,能身居贤妃之位已是皇恩浩荡,但如今想来,亦是德不配位……” “母后。”裴臻这时终于开口:“如今宫中嫔妃不多,宛容华已有身孕,不宜操劳,六宫暂无能打理事宜之人,不如这主理六宫之权,便先别褫夺了。” 只不过,这次的求情并非为了宴宴,而是为了不让后宫被冯家的人把持罢了。 “皇帝。”冯太后语气淡漠:“盛京里有得是能执掌中馈的闺秀,天底下也并非只有她晏氏一人能坐这个位置,可宛容华腹中怀的是你的亲骨肉!” 面对太后的逼迫,裴臻亦陷入两难,他想让宴宴作为他的人掌管后宫,可也不想为此和太后闹僵,且他也不是不能再扶持起一个新人执掌六宫……难不成真的要放弃宴宴? 看着眼前女子的绝色容姿,裴臻摇了摇头,有些不舍。 这女子的美貌堪称尤物,是宁婉娴不能企及的,且有几分脑子,能帮他做些事,而今弃之,实在可惜。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只听大雨滂沱间,一个女子高声着,不断重复一句话: “贤妃有冤!臣女求见陛下!” 听着那熟悉的声音,宴宴有一瞬间恍惚…… 第119章 珠胎暗结 “贤妃有冤!臣女求见陛下!” 红炉雪 第133节 裴臻拧着眉:“什么人?” 应公公走到门边看了眼:“看着像是谁家的官眷,陛下要传吗?” “先带上来吧。” 话音刚落,只见两个太监架着个人进了门,那女子淋了雨,浑身湿透,衣服上满是泥渍,就连脸上都沾了不少,看着格外狼狈,而身边还跟着伺候宴宴的谭女官。 她被太监丢在地上,跌得哀嚎了一声,对上裴臻的眼神,嚎一半又憋住了。 冯太后冷眼看着,嫌弃不止:“你是何人?” 她伏在地上,手忙脚乱地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回禀太后和陛下……臣女是忠勇侯府的戚珞。” 裴臻闻言,不胜其烦道:“又是戚家人?戚玦让你来的?” 虽说戚珞平日无法无天惯了,但眼下面对的是当今圣上和太后,她还是不敢造次的,缩着肩膀老老实实道:“不是的,五妹妹她进山围猎去了,不知道这件事,是我自己来的……今日之事发生的时候臣女也在,这件事贤妃娘娘真的是被冤枉的,还请陛下明鉴……” “大胆!”太后斥声:“兹事体大,岂容你一个黄口孺子胡言?” 太后斥得戚珞一激灵,却还是壮着胆子道:“……臣女真的瞧见了,求太后听完臣女的话再定夺!” “太后!”宴宴见状,赶忙道:“此事和戚姑娘无关,还望太后心慈,念及她年幼,莫要苛责于她,臣妾甘愿受罚!” 戚珞却反驳道:“贤妃娘娘,我是真的有证据,你放心!” 看着眼前的哄闹,裴臻沉默着。 多方考虑,其实他也是不希望宴宴折损的,现在既然有人要为她伸冤……虽然这人看着实在不怎么靠谱,但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母后。”裴臻忽道:“听听也无妨。” 一听此言,戚珞一喜,没等太后阻止,便急吼吼叩头谢恩,而后从袖口里取出一物,道:“陛下,这是臣女在那匹马的马鞍底下发现的。” 应公公接了过来,道:“哎呦,陛下您瞧,是个铁钉,这上头似乎还有……” “马血。”戚珞抢话道:“铁钉上的是马血。” “细说。”裴臻道。 “是。”戚珞解释道:“今天午后还没下雨的时候,我有急事要回行宫找我长姐,便骑着马赶回去了,途中差点撞到了贤妃娘娘,幸好躲避及时,贤妃娘娘无碍,娘娘看我从马上摔下来,受了伤,便将我带回她房里亲自给我上药,娘娘夸我马骑得好,我说其实很简单,娘娘若是想学,我可以……” “捡要紧的说,不然拖出去砍了。”裴臻黑着脸命令道。 “是……”戚珞扶着脖子,道:“总之,娘娘会去骑马,是我怂恿着要去教她的,臣女也不知为何那马会突然朝宁……不是,朝宛容华撞过去,所以刚刚,我去看了那匹马,已经被打死了,但马鞍底下的这枚铁钉还在,深深扎进肉里,想来是有人把铁钉藏在马鞍下,一旦有人骑马,铁钉就会一点点扎进去,也难怪马会发疯。” 太后却道:“这铁钉莫不是随便找来的,你可知道你在此伪造证据,可是欺君之罪?” 戚珞平日里虽莽撞,但也不傻,被这么恐吓着,她也没有自乱阵脚,她大着胆子反驳道:“可那匹马的尸体还在,马背上的伤口也在,这根铁钉是不是扎在那匹马身上的,陛下和太后找人一验不就知道了?” 太后依旧不打算放过:“即便如此,这铁钉难道就不能是贤妃放上去的?” “不可能的,太后娘娘。”戚珞道:“贤妃娘娘根本不会骑马,为什么要以身犯险?让别人去骑这马不就好了?太后有所不知,事发之时,若非臣女接住了贤妃娘娘,只怕她伤得要比宛容华还重呢,太后不信,可以看我身上的伤,就是那时候跌的,我的肩膀都出血了,我……” “闭嘴。” 虽是呵斥,但裴臻面对戚珞的神态已经和悦了不少:“母后,此事怕不是有人借贤妃之手谋害皇嗣,行一石二鸟之计,还是当仔细调查,免得这包藏祸心之人再度动手。” 没能拉宴宴下水,太后有些不甘,却见裴臻已然伸手扶着宴宴起身:“爱妃受委屈了,朕定会仔细调查,将这图谋不轨之人找出来。” 看着裴臻体贴的笑意,宴宴毛骨悚然,却还是抽泣着,顺从地在他身边坐下:“谢陛下……” “母后觉得呢?”裴臻微笑着道。 冯太后的指甲几乎折断,但毕竟是在宫里淬炼了大半辈子的人,她和颜悦色道:“皇帝说的不错,是该好好调查一番。” 化险为夷,戚珞松了口气,朝宴宴眨了眨眼睛。 宴宴黯然的双眼转瞬亮了几分,却又止不住滚下几滴泪。 正此时,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陛下,大事不好!” “又怎么了?”裴臻有些不耐烦起来。 只见来者是几个侍卫打扮的人:“陛下,突发暴雨,山体坍塌,有不少人被困山中!” 戚珞霎时大惊失色:“我五妹妹还在山里呢!” 裴臻眉头一皱,神色不明:“传令下去,命冯旭带三百人进山寻人。” …… 内室。 听着裴臻离开的声音,宁婉娴有些恍惚,愣愣靠在床上,腰下还垫了个金丝软枕。 伺候她的宫女喜上眉梢:“娘娘这回可是扬眉吐气了,往后啊,看谁还敢轻视咱们。” “闭嘴,吵死了!”宁婉娴呵斥道。 宫女只当宁婉娴是受胎儿影响,脾气也大了些,并没有注意到她脸上的惶惶不安。 窗外的雨声扰得人心烦意乱,她的手将锦被抓了又放,直到被勾出绵长的丝,缠在她修长的手指上。 一个月的身孕……她想到了那个夜晚,随即又飞快否定:不会的,不会那么巧,怎么可能一次就有了…… 看着宁婉娴失神的模样,宫女小心翼翼道:“……其实娘娘不必忧心,这次虽未能除掉贤妃,但您如今怀有皇嗣,在这点上,是她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的。” 宁婉娴回过神来,恨恨冷笑一声:“本来是打算让贤妃坠马的,都是戚珞那个贱人横生枝节,否则以她的身子骨,不死也得残废!” 宫女道:“娘娘,那枚铁钉……不会被人查到我们这里吧?” “慌什么!”宁婉娴瞪了她一眼:“谁会怀疑我害自己的孩子?” 说话间,她们没有发现,有个人悄无声息地翻窗进了屋。 宁婉娴看见了那个熟悉的黑袍,蒙着面,戴着兜帽,完全看不清这身黑衣下的人的任何体态特征。 那个人朝她们逼来,小宫女背对着他,毫无察觉。 宁婉娴瞪大了眼,捂住自己的嘴巴,不敢发出声音。 小宫女见她这般,惊恐地回头看去,却猝不及防被人一掌劈晕。 “……你来做什么?!”宁婉娴往床的内侧缩了缩。 那人却缓缓坐下了,他声音含笑:“宛容华冷静,这般惊恐,对胎儿不好,若是伤及了姜家的嫡系血脉,姜昱会心疼的。” “你胡说八道什么!” “是不是胡说,娘娘心里清楚。” 宁婉娴摇头,语无伦次着:“不可能!这孩子就是陛下的,是金尊玉贵的皇子!陛下很宠我的,我和姜昱也就只有那一次,更何况我还……” “你是不是想说,那晚以后,你为了不怀上姜昱的孩子,连喝了几日的千金断产方?”黑衣人打断道。 宁婉娴愣住了:“你什么意思……” 黑衣人漫不经心笑了起来:“我之所以这般断定孩子的父亲是谁,是因为我已经把你的千金断产方换了,你那几日喝的,其实是坐胎药。” 宁婉娴只觉得身上蹿起一股寒意,不由自主地发抖起来。 眼前这个身份不详,相貌不明之人,似乎一直在操纵着她的命运…… 从最开始在眉郡,她哥赦免的消息被延误,误导她算计戚玦,最后却稀里糊涂背上了杀害姜兴的罪名; 后来她好不容易柳暗花明被当今圣上看中,结果又和姜昱扯上关系; 如今又这么被算计着怀了孩子…… “你到底是谁?到底想做什么?为什么不能放了我!?” 宁婉娴几乎要疯了,她若是敢生下这个野种,裴臻不会放过她的! 饶是如此,她依旧不敢高声,生怕引来了旁人。 “这你就不必知晓了。”他道:“宁婉娴,你只需要好好地生下这个孩子,不要有旁的妄念,不然,若是孩子有什么差池,难保裴臻不会细细追查下去,若是查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他轻笑一声:“那可就不是你我能控制住的了。” “这孩子不是皇家的,姜家也不会承认,能有什么用?你就放了我们吧!”宁婉娴崩溃地哭求着。 那人起身:“用处自然是有的,你若想活着,便乖乖听话,这是你唯一要做的事情。” 他话锋一转:“不过——看在你比姜昱懂事的份儿上,我不会让你白白辛苦。” 宁婉娴怔愣着看他:“什么意思?” 那人只轻声一笑:“什么意思你这几日就会知道了,想必到时候无需我多言,你也会心甘情愿地怀好这个孩子。” 说罢,那人打开窗户,又一次悄无声息离开,转瞬消失在雨幕中。 第120章 遇故人 …… 雨过天晴,惠风和畅。 伴随着深涧鸟鸣,裴熠蓦然睁眼,映入眼帘的却是陈旧斑驳的陌生房梁。 他面色苍白,浑身酸疼,额角突突跳着,恍惚间不知身处何地。 他想抬手揉揉脑袋,但肩膀传来的刺痛让他清醒过来。 惊坐起身,他身上打满补丁的被子跟着他一起直挺挺卷折起来。 “阿玦……阿玦!”他慌忙唤着,却突然发现自己身边躺了个人,和他同衾而卧。 “阿玦?” 他咽了咽,小心探了她的鼻息,又探了探她的脖颈,指尖传来的温热跳动让他心头一舒。 这时候裴熠才得以注意到,自己和戚玦身上都被换了身极其不合身的粗麻衣。 而自己身上,那一处箭伤也已然被包扎完毕。 给戚玦掖了掖被角后,他起身环顾四周,只见此处破旧,红漆剥落的木窗沿被雨水浸泡得歪歪扭扭,周遭挂着杏黄色的破旧帷幔,屋子正中,还有一座神龛,上面坐着个白须阔面,慈眉善目的土地公。 这里似乎是个土地庙,只不过土地公身上的彩漆已经脱落殆尽,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修缮过了,但神龛上却意外地供奉着一叠野果子。 神龛边的木架上,裴熠发现他们带在身上的武器都被摆在上头,一样不少。 包括戚玦的狼首袖箭,以及那把小小的匕首。 红炉雪 第134节 裴熠也习惯随身携带匕首,他那把略大些,和戚玦的有些相似。 他将自己的那把拿起来,拔刀出鞘,锋刃带着寒芒,裴熠将匕首握着,藏在身后,轻手轻脚推开了土地庙的门。 光线有些刺眼,裴熠适应了片刻才完全睁开眼睛。 只见此处荒郊野外,群山环绕,山雾迷蒙。 而土地庙外,支着个草棚,草棚里简单架了锅子,炊烟缭绕间,似乎有个人忙碌其间,隐隐可闻见饭菜的香气。 而不远处,几根棍子搭的木架上还晾着衣裳,正是他和戚玦狩猎时穿的,连他那件帔风都在。 裴熠悄无声息走上前去,从背影来看,忙碌着的这人是个老妇,裴熠莫名觉得有些眼熟。 锅子里咕嘟咕嘟响着,似乎是在煨着粥。 他刚走进草棚,正逢那人回过身来。 却见这老妇的脸上竟满是陈年的伤痕……准确来说,是灼伤的瘢痕,遍布全脸,只勉强只能看出五官的位置。 裴熠心里一惊,脸上尽可能不露出惊恐之色,他的手在身后悄然将匕首收入鞘中,而后躬身一礼:“请问可是这位大娘救了我们?” 老妇看着他,面目全非的脸已经看不出表情,她点了点头,指着不远处的山坡:“那个地方一下雨就塌,你们就是掉在那里的。” 裴熠看去,那个地方裸露着红泥,山坡很高,山腰处被雨后的云雾遮蔽,看不清更高处还有什么。 想来,那里往上就是皇家猎场了,但猎场广阔,近千万亩,他们又策马跑了那么许久,根本不知道是从猎场的哪个位置掉下来的,即便顺着这个地方爬上去,也只是回到山林,离行宫还不知要多远。 更何况雨后的泥土泥泞湿滑,掉下来容易,要原路返回就难了。 “大娘,此处要如何出去?我想去找个大夫。”裴熠道。 却见老妇继续忙着手里的活计,道:“你是担心身上的伤,以及那位姑娘吧?你的伤口我已经敷了药,暂时不会有什么大碍,至于那位姑娘,她身上没什么要紧伤,只是磕碰了些,你们昏迷这一天一夜里,我也给你们喂过食物,既能吃东西,想来也不会有性命之忧,你不必过于担心。” 闻言,裴熠松了口气,但也不免心惊,他以为遇袭是昨晚的事,没想到居然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也不知道行宫那边开始找他们了没有。 老妇舀了碗粥,交到裴熠手里,道:“我这里就只有我一个老婆子,发现你们的时候浑身湿濡,便自作主张替你们换了衣物,又只有那一张床,只能让你们躺在一处,还望这位小公子不要觉得冒犯。” 虽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从语气里却能感觉到,她十分友好慈蔼。 裴熠端着粥,极其别扭,却又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大娘救命之恩,晚辈岂会觉得冒犯?待晚辈离开此处,一定会竭尽全力报答大娘!” “不必了。”她道:“快吃些东西吧。” “那我先喂我那朋友吃些。” 见裴熠端着碗就要回土地庙,老妇制止道:“等一下,她尚未醒来,这米粥她如何咽下?我去给你盛一碗米汤吧。” 裴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还是大娘细心。” 他一左一右端着两个碗回到了土地庙,坐在床边,他小心翼翼垫高了戚玦的脑袋。 戚玦的面色不是很好,眉头轻舒,呼吸均匀,下巴比初见时尖了些,也不知是因为瘦了还是长开了。 嘴唇的颜色也比平日淡,微微张着,怕呛到她,裴熠只能一点点把米汤吹凉了,喂进她齿缝之间。 回想着方才那位大娘给他递米汤的时候,裴熠分明看见她的左手缺了一根手指……真的会这般巧合吗? 他沉思不已。 …… 午后。 戚玦缓缓抬起眼皮,悠然转醒,一睁眼,就看见陌生的屋室里,裴熠坐在她面前发着呆。 她闷哼一声,将裴熠的思绪拉了回来。 “阿玦?你醒了!身上有什么不舒服的吗?”裴熠扶着戚玦的肩膀缓缓坐起来。 “我没事。”戚玦环视着周遭:“这是哪里?我们怎么在这?” “说来话长,总之我们从猎场滚下山坡后便到了这里,此处应是猎场附近的山坳,我们被人给救了,那场刺杀也已经是前天晚上的事情了。”裴熠道。 “对了,刺杀。”戚玦脑袋沉沉,在裴熠的提醒下,恍然想起了那晚的回忆:“你的伤呢?你是不是中箭了?” “放心,我无碍的,只是流了些血,你瞧。”为了让戚玦放心,他又活动了下自己的肩膀。 戚玦悬着的心这才放下些许。 ”你说,是有人救了我们?” 说到这个,裴熠眉头一皱,点头:“只不过这个人真的很像我从前认识的一个人,可……她应该早就死了。” 思索片刻,裴熠忽而看着戚玦:“阿玦,我想去试试她。” …… 草棚中,那老妇忙完了饭菜,又熬起药来。 “大娘忙碌,不知晚辈可有什么帮得上的?” 老妇停下来看了他一眼,又继续道:“没什么要做的,你们歇着就好。” “大娘这是在做什么?” 说着,裴熠调整了下小板凳的位置,兀自坐下。 老妇答道:“我看那姑娘一只不醒,许是受了风寒,便拿些草药煎了给她吃些,等下你也吃点吧,总归是淋了雨的,去去寒气也好,只不过都是我在附近采的,不如药铺子里的精细,但功效是一样的。” 锅旁的木墩上,的确摆着几袋晒干的草药。 “多谢大娘。”裴熠如此说着,但依旧愁眉不展。 “大娘为何独居于此?”裴熠忽然问道。 “长得太吓人,没处去,便只能在破庙里落脚了。” 沉默片刻后,裴熠又问:“大娘可还有什么家人?晚辈或许可以帮忙寻找。” 她背对着裴熠,摇了摇头:“没了,早就没了。” “大娘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 此话一场,裴熠可以明显感觉到老妇的身形一僵。 裴熠却自顾自道:“她是我奶娘,我四岁以前,她都整日寸步不离地照顾我,她祖上是剑州人,因为剑州被南齐占了去,她才背井离乡来到盛京。” 老妇依旧不回头,有些发抖的手端起一碗已经冷掉的菜粥,闷闷吃了一口。 “她生于山野,什么活计都能做些,会种菜,也会纺麻,还能识得些常见的草药,若是有一天她也隐居世外,想来也能和大娘一样,在这样的地方自给自足。” 转而,他又叹了口气:“可惜,她没大娘好命。我娘死后,奶娘想留在盛京多陪陪我,就把她的家人都接过来,途中遇到流寇,他们都死了。” 裴熠看着她,眼底有些酸涩:“她和大娘很像,个子不高,生得有些黑,最重要的是,她和大娘一样,双手粗糙,还在从剑州来盛京的途中,被马车轧断了左手的食指。” 不知不觉,那碗菜粥已经被老妇喝完了。 裴熠冷不防道:“钱妈妈,既然还活着,为何不回王府找我?” 钱妈妈的背脊起伏,似乎是在啜泣,裴熠走上前,满眼的不解和痛心:“我想知道是谁把你弄成这样的?又为何六七年来杳无音信?以及……” 裴熠抓起来木墩上的一把草药:“你又为何要在药里下这把断肠草?” 钱妈妈斑驳的面庞,终于露出了惊恐之色:“既知道是毒物,世子何苦又亲手去碰它!” 看着裴熠,钱妈妈摇着头解释:“世子……这不是……” 裴熠红着眼,苦笑:“您还是和从前一般疼我,我知道妈妈不想用这毒草害我,否则大可以在我们昏迷不醒的时候动手……所以是为什么?您究竟是有什么事情要瞒我?” 土地庙内,戚玦一直在听着门外的谈话,她推门而出,疾步走过去。 即便裴熠早告诉戚玦钱妈妈面目全非,在戚玦第一眼看见她时,还是不免心头一惊。 她垂身一鞠:“晚辈多谢救命之恩。” 一拜罢,钱妈妈不语,只怔怔看着他们二人,不知在想什么。 见裴熠目光殷切,戚玦微微一笑:“有什么话妈妈不妨坐下慢慢说,有什么难处,想必世子都能帮上忙。” 裴熠连忙点头:“您大可以告诉我当初发生了什么事,又为何这么多年不肯回王府?” 谁知一听这话,钱妈妈竟猝不及防跪了下来,伏地捶胸,哭喊不止。 裴熠蹲下想扶她起来,钱妈妈却无论如何也不愿。 “钱妈妈?你……究竟是怎么了?” 钱妈妈抬头看了眼裴熠,又很快眼神躲闪开来,不敢直视。 “老奴……老奴沦落至此,乃报应不爽!是老奴对不起世子和王妃的真心!” 只见裴熠一愣,整个人骤然僵直着:“你说清楚……” 一提及靖王先妃,裴熠再也按捺不住,眼睫紧张得颤抖,抓着钱妈妈的两只手臂摇晃着:“钱妈妈……你这是什么意思?和我娘有什么关系?你说话啊!” 第121章 李珠灵死因 “钱妈妈是什么意思?和我娘有什么关系?你说话啊……” “裴熠……”戚玦也蹲了下来:“你冷静些。” 和戚玦对视一眼,裴熠的眼神转瞬柔了下来。 只见戚玦转而又对钱妈妈道:“妈妈若是不放心有些话入了我的耳,我可以回避,但晚辈知晓,不管妈妈隐瞒了什么不能启齿之事,心中却仍是疼世子的,关于先王妃的事,即便妈妈如今不愿说出口,世子也会豁出命去查证,妈妈若真心疼他,还望坦诚相告。” “您若是相信我,便不必避讳阿玦,但说无妨。”裴熠毫不犹豫道。 钱妈妈脸上的瘢痕牵连着,因为过于激动,扯着下巴上的皮肤,扭曲狰狞。 她的嘴张了张,欲言又止,在裴熠恳切的目光中,她捶胸顿足:“……老奴有罪,王妃本来是不该听到李家出事的消息的!” 裴熠怔愣着,表情虽呼吸僵在脸上,似乎一时没听懂钱妈妈的意思:“……此言何意?” “那时候……南安侯府传来噩耗,世子进宫前,吩咐过不能让任何人进王府,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打扰王妃生产……是老奴!老奴放了传信的人进来!” 在钱妈妈声泪俱下的供诉中,裴熠通红的双眸徘徊颤抖,眼泪不受控制地一股股滴落……这般不知多久,他才逐渐找回呼吸。 “为何?”裴熠干哑出声:“你为何要这般?我一向敬你为长辈!你明知道当时我娘难产,命悬一线!” 他的声音夹杂着哽咽,愤怒又茫然。 他抓着钱妈妈的肩膀,满目恍惚,不可置信地诘问着:“为什么?!那可是……两条人命!” 红炉雪 第135节 蓦地,他恍了恍,眸中一闪,气息急促起来:“有人指使你对不对?是谁?” 钱妈妈并不反驳,只是低着头,不敢看裴熠的脸。 “说啊!”裴熠的声音因为怒吼而有些沙哑。 只见钱妈妈痛心疾首地垂下头去,一下又一下地给裴熠叩头,直到已经十分狰狞的脸,霎时又添了一个血肉模糊的血洞。 “是王爷!” 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回答,让裴熠瞬间形同槁木。 戚玦也愣住了,她当即扳着钱妈妈的肩膀:“裴熠敬你三分,但我不会,你最好说清楚!不然我现在让你生不如死!” 话音未落,钱妈妈口中便猝不及防喷出一口沫子,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 “怎么回事……”戚玦一时没拉住,钱妈妈便身体沉重地倒在地上。 裴熠见状,带着几分怒气,把她捞着半坐起来,他不可置信:“你吃了断肠草?!” 只见钱妈妈呼吸粗重,面色铁青,气息奄奄,喘息了许久才平复下来。 她的声音小了不少,喃喃道:“……不管世子信不信,老奴真的没想毒害世子……是老奴见了世子后,想起当日之事,心中有愧,只能自绝以谢罪!” 看着她这般,裴熠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戚玦却尚存几分清醒:“自觉有愧便赶紧趁这一口气把事情说清楚,否则你这半条命,就是下十八层地狱都偿不清两条人命债!” “我说……” 钱妈妈又挣扎着喘了几口,畸形的眼皮下,浑浊的眼睛泪意闪烁:“那日是王爷的人来报……说,说王妃若是不死,整个王府就要跟着李家……陪葬,老奴不得已,只能……” “事后……老奴实在无颜面对世子,便求王爷恩典,离开盛京,谁知……王爷怕我走漏消息,便杀了老奴全家,还放了把火毁尸灭迹,老奴还剩一口气,便在王爷的人走远后……拖着面目全非的身子爬出火堆……躲在此处苟且偷生……” 裴熠的眼圈和鼻尖发红,他的目光随着钱妈妈的话,变得愈加阴沉,那双眼睛黯淡得让戚玦都觉得陌生。 但显然这样的回答不够,裴熠讷讷着:“为什么……为什么父亲要这般?是不是你骗我的?” 是真是假,裴熠心里或许已有定数,只不过这样的问题,更像是他最后的挣扎。 而此刻,钱妈妈气息衰微,半开半阖的双眼似乎随时就要永远地闭下去。 她用最后一点力气,虚弱地抬起手:“我发誓……若有半句谎话,我便永世不得超生……” “你……” 戚玦知晓,裴熠对钱妈妈并非纯粹的仇恨,亦有几分抛不开的亲情,这让他在此时此刻的情绪有些复杂,最终在脸上,只余悲怒交杂下的茫然。 “世子……老奴一时糊涂,抱歉……” 话音未落,钱妈妈再也支撑不住,手无力垂下,裴熠彷徨看着,心绪不明,一双眼睛空空的,不知在想什么。 “裴熠?” 看着他这般,戚玦有些担心。 裴熠的手还托着钱妈妈的尸体,戚玦把尸体扳着放在地上,半拖半拽着裴熠起身:“你过来,别看了。” 原本就面目全非的人,被活活毒死后更是形容惨烈,多看无益,反倒堵心。 见他仍一副心神不定的模样,戚玦扶着他的肩膀,让裴熠看着她:“裴熠,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这件事尚未证实,就是那钱氏撒谎的也未必,她消失这么多年,本就疑点重重……” “阿玦。”裴熠打断了她,声音仍带着鼻音,一双眼睛闪烁不定:“这种事我父亲做得出来。” 戚玦愣愣看着他,一时沉默。 裴熠深吸口气,道:“他想当皇帝,而那时候的李家是大梁重将,若李家一心事主,不肯拥立他,于他而言便是阻力……他既能那般费尽心思隐瞒辛卯之战的真相,会不会是因为,那个向先帝诬告李家的人就是他?” 的确……极有可能,关于这个促成先帝灭绝李家的人,戚玦最怀疑的始终是靖王裴子晖。 “但我始终不能确定这个猜想,并非我信任他,而是因为,他的妻子是李家人,如果他构陷李家,他又如何能抽身?可如今钱妈妈说……如果我阿娘不死,王府就要给李家陪葬……” 裴熠忍不住苦笑了声:“竟是因为这个缘由……他若要和李家瞥清关系,只怕要以阿娘的死来向先帝表忠心……” 他抬眼,看着雨过天晴后潮湿的阳光,他眼神黯淡,眼底却泪光闪烁,他无声哽咽,喉结滚动着,眼圈忍得通红。 “只怕当初被南齐俘虏是假,死里逃生回京报信也是假,一切……都只是他为了除掉李家编造的谎话,不止李家,甚至这件事还让先帝一并忌惮了楚家和冯家……他为了那个位置,要把这些阻碍一个个剔除。” 裴熠的视线重新落在她眉睫:“阿玦,你相信有人会为了野心,连自己的妻儿也能杀死吗?” 信,她当然信。 耿祈安能不顾妻女性命勾结裴臻,先帝能为了防备外戚而逼疯荣贤皇后,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薄情郎。 没等到戚玦的回答,裴熠又笑了声,眼泪不受控制垂坠下来:“他对阿娘的厌恶人尽皆知,我真的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娶她,如今想来……或许是他曾觉得,可以通过结亲,来获得李家的拥戴。” 戚玦明白这种整个胸腔都似隐隐生裂的痛,痛到贯穿四肢百骸,痛到似十指皆断,像是被挑着筋。 裴熠再也忍不住,他的哭声喑哑,像硬生生割开喉咙发出的声音:“我娘这辈子真的太苦了,就因为丈夫听信一个僧人的胡言乱语,她就连自己的孩子都留不住!每次见面她都是笑着的,可我都不知道我不在家的时候她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那时候我只盼她的第二个孩子是男是女都好,不要再像我一样不祥,不管怎么样,在那样一个家里能有个人陪她……可是那天,那天大雪里,我赶回去的时候,我这辈子都没听过她发出那般凄惨的叫声,我都不敢认她的声音!” “阿玦……你说她这辈子都没做过一件坏事,没有过一丁点坏念头,她那样好的一个人,怎么就那么苦呢?太不公平了……你说是为什么……” 这是裴熠第一次对着她展现出这样的彷徨与无助,像是溺于无边大海,却空无一物可依,声嘶力竭的孤独后,只能兀自沉寂。 戚玦心里酸涩难忍……这份酸涩不止来源于对背叛的感同身受。 她在想,为什么裴熠要这么苦?为什么这样好的一个人要受这种苦? 可这样感同身受的痛苦,戚玦尚且无法自洽,她又怎么能找出一句话来安慰裴熠?便只能静静看着他。 抚时感事,这样无助感,让她回想起自己曾经历过的许多时刻,大放悲声地呼号和求助,却从无回音,最终只能苦苦自渡。 戚玦的心似被拧着,不知是在痛自己还是痛裴熠。 蓦地,她只觉周身一股暖意,待反应过来后她才意识到,是裴熠在抱着她。 抽痛的心也像是被暖暖覆上一层,一瞬间,心底似乎是和面前的人有了某种连结,绝望的呼喊突然听到了回音。 戚玦没忍住,两滴泪滚落着,没入裴熠的肩头。 耳畔是裴熠局促的鼻息,他哽咽着:“阿玦,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戚玦把手覆在他背脊上,尽可能用平和的声音,轻轻道了声:“好。” 第122章 风清气朗 谷涧中,二人已经待了许久,是时候回去了。 临行前,他们将钱妈妈的尸首草草掩埋了,又换上他们来时穿的那身衣裳。 “你身上的伤当真不要紧?” “没事的。” 裴熠平复了心绪后,又恢复了往日的状态:“伤口处理及时,不严重的。” 处理伤口的人是钱妈妈,戚玦担心他又伤怀起来,立刻答道:“没事就好,回去再好好上一番药,上回你给我用的药我也带来了,回去找小塘拿。” …… 原路返回是不大可能了,他们只能顺着大致方向另寻出路。 归程没有马匹代步,只能徒步回去,幸而一路天气晴朗,风清气明。 暂得闲暇,戚玦的脑子终于有空回想那晚发生的事情。 只是想着想着,她便忽而停下了脚步。 “阿玦?”裴熠驻足看她,见她突然一副惶惶不安,他不禁担心:“怎么了?” 细细回想后,戚玦只觉心如擂鼓,她定定看着裴熠:“你说,那晚袭击我们的人……会是谁?” “难道是……我父亲?” “不是。”戚玦当即否定,她神情笃定:“我可以确定一件事:我们摔下山坡前,我明显感觉到,马蹄是绊倒了什么东西,像是……绳索。” 裴熠不禁沉色:“阿玦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那场偷袭或许根本不是为了杀我们,而是为了让我们顺理成章遇见钱妈妈。” 裴熠顿了顿:“……有人早就知道钱妈妈藏身于此,设计这场追杀,就是为了让我们被赶进指定的位置,然后绊倒提前准备好的绳索摔下山坡?目的是……让我们知晓当年我娘的死因?” “是这个意思。”戚玦点头:“钱妈妈的话或许是真的,但是我们恰好能被她救下,却也太水到渠成了些,与其说是机缘巧合,我更相信是人为。” 二人对视着,一时静默无声。 “所以那个袭击我们的人绝对不是靖王。”戚玦的声音打破这片刻的寂静。 “嗯。”裴熠点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而且这个人想利用我除掉父亲吧,料想我知道真相后,就会为了报仇而弑父。” “所以你怎么打算?”戚玦道。 裴熠抱着手臂,抬眼思忖着:“暂时没想好,阿娘的这个仇是肯定要报的,但不是现在,我不介意杀人,但是也得先知道这个借刀之人是谁。” 二人继续踱步向前走。 戚玦的手指抵着下巴:“那会是谁呢?” “你可有疑心的人?”裴熠问。 “算是有吧。”她直截了当道:“我怀疑裴臻。” 她解释:“虽说靖王一直表现得十分无欲无求,但裴臻身为帝王,不可能对靖王的野心毫无察觉,而且在裴臻找我问话的时候,也承认了他的确对靖王有所忌惮,或许他的打算是,设计让你知道先王妃的死因,而后报复靖王,甚至投入他麾下为他所用。” “我?”裴熠轻身一蹦,摘下个青涩的野果:“我自幼不在盛京,旁人看来我是最弱不禁风的,要我有何用?” 戚玦摇头:“未必,前日你在靶场,以及那晚遇袭时的反击,已然让你露了真章,更何况他要对付靖王,有多大本事是其次,首当其冲的,还是这个人和靖王的关系够不够近。” “裴熠。”她忽地灵光一闪:“你有没有想过,若这件事真的是裴臻所为,便依了他,先假意投入他麾下?” 裴熠一惊:“这如何使得?他可是害死姨父的人。” “所以说是假意。”戚玦道:“你韬晦多年,不入官场,不问朝政,虽说不引人注目,可也因此势单力薄,单凭我们如今的力量,并不足以对付靖王,如果裴臻真的有这个意思,我们何不乘风而上,各取所需?” 裴熠不置可否,默了默,他道:“不光是势单力薄,我更害怕因此伤及母妃和满儿,他们没有做错什么,不该为我所累,如果皇上一定要对付裴子晖,或许待在他身边,替他办事,才有保全母妃和满儿的机会。” “裴臻现在为了越州和南齐忧愁不已,又得时刻提防着冯家,他已经开始拉拢李子桀,想来他会需要我们的。”戚玦道。 “我们?”裴熠一时讶异。 “就是我们。”戚玦道:“你要保护王妃和郡主,我也要保护戚家,这件事我必须得搅和进去。” 红炉雪 第136节 裴臻是戚家眼下最大的威胁,她对裴臻的虚张声势,只怕也维持不了多久的太平,恐怕只有暂且依托于他,才能让裴臻对她和明月符多一重放心。 与其在这种力量悬殊的情况下负隅顽抗,不如顺势而为,不光是为了戚家,还是为了……当初惨死的楚家人。 …… 也不知走了多久,几近薄暮时分,他们才遇上前来搜山的冯旭。 冯旭长相阴柔秀气,但气质却冷峻无比,似乎时时刻刻都冷着一张脸,让人望而生畏。 两厢客气而疏离地问候罢,他们便一同踏上归程。 戚玦和裴熠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前天晚上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引发了山体坍塌,不少人在猎场迷了路,冯旭的人找了一天一夜,已经寻回不少人了,只可惜还是有几个运气不好的,被找到的时候已经被山土掩埋,窒息而死。 总之,这场意外也给了他们二人的失踪一个掩人耳目的借口。 …… 回到行宫,戚玫已经哭过几轮了,肿得像是糖水渍了半个月的桃子。 戚玫哭得嗡嗡的:“果然五姐一会儿不见人就得出事,亏得我一晚上没睡惦记着你,离了我,真不知道五姐该如何是好!” “没事了没事了。”戚玦好声好气哄道:“我连你做的衣裳都没弄坏。” 往后惊险刺激的日子多了,戚玫老是这般,只怕她没出事,戚玫都要先哭坏了,这小毛病真得改改。 “你还说呢……”戚玫嘴撅得鸭子一般:“你看这衣裳,肩膀、膝盖、袖子,都刮破了,我还得给你补补。” 戚玫一边抱怨着,一边把戚玦的外裳解了。 “还有脸上手上,伤这么多,得疼死了……” 眼见戚玫嘴一咧又要哭出来,戚玦赶忙捧住她的脑袋,本就圆润的小脸被团得嘟起,嘴巴被挤得圆圆的,哭声戛然而止。 “你看我,看清楚点,我真的没事。” 二人大眼瞪小眼,戚玫虽哭不出声了,但眼窝很快又似蓄水池般漫了起来。 “憋回去。”她道。 戚玫倒也听话,只见抽搭了两下,便眨着眼睛,硬生生把眼泪咽了回去……戚玦霎时松了口气。 戚玫终于是不哭了,老老实实坐在桌前替她缝补衣裳。 戚玦却注意到桌上还有身做了一半的衣服,她翻了翻,看着和自己的尺寸相当,绛紫色缎子,但纹样却是格外招摇的福禄寿团纹。 她越看越觉得不对劲,没忍住问道:“玫儿,这该不会是你给我准备的寿衣吧?” 戚玫从针线活里抬头,哭得红红的脸突然心虚一笑,磕磕巴巴道:“我这不是……怕真出事了,五姐走得不体面吗?” “……”戚玦一时哑然,拿着未完工的衣裳端详一阵:“……还得是你周全。” “我马上拿去烧了。”戚玫道。 “别啊。”戚玦摸着那柔滑的料子:“挺好的,做完吧。” 说不定哪天就用上了,总比上辈子她临死了都没身干净衣裳。 …… 次日,巡狩的第四天。 巡狩并非寻常游玩,是狩猎,亦是祭祀,定好的七日,便不会因为一场暴雨而提前结束,因此他们还要在猎场再待三天。 戚玦和裴熠商讨了一阵,还是觉得此事得告知李子桀一声,于是二人午后主动去找了他。 猎场广阔,他们很容易找到避人耳目的地方约见。 李子桀让人在此处支了个棚子,他们到的时候,他正闲情逸致地烹着茶。 此处视野开阔,不用担心有人藏匿在附近偷听,即便被人瞧见了也无妨,猎场上多得是人搭棚子。 棚子里铺了席子,二人一到,便也不多做客气,不等李子桀招呼,便在他面前席地坐下。 “究竟是何要紧事?”李子桀给他们斟了两杯茶。 他们要说的这件事,只怕李子桀听后就再难这般闲逸了。 果不其然。 在裴熠将事情大概说罢,李子桀久久未缓过神来。 “你们的意思是,小姑父想谋夺皇位,而当初辛卯之战,他回到盛京并非通报南齐军机,而是向先帝诬陷李家谋反,甚至为了和李家撇清关系,便将小姑姑也一并害死,目的就是卸掉先帝的臂膀……不仅如此,这么多年他还在为了寻找大周皇陵宝藏而奔走?” “可以这么说。”裴熠道。 李子桀那双清隽的桃花眼有些怔愣,修长的手指捻着茶盏送到嘴边,囫囵饮了几口,才逐渐定了心神。 “你们……” 顿了顿,有些语无伦次:“你们为何会怀疑追杀你们的人是陛下?” 戚玦摇摇头:“猜测。我只是觉得,皇上必然不会放任靖王的野心,而裴熠身在靖王府,如果他下定了决心报复靖王,那么于皇上而言,便可以借刀杀人。” “你们想怎么做?” 戚玦直言不讳道:“我们想入取得皇上的信任,需要小侯爷相助。” 第123章 入阵 “我们想取得皇上的信任,需要小侯爷相助。” “本侯?”李子桀眉头一皱,面露不解。 戚玦莞尔:“在皇上心里,小侯爷应当不仅仅只是个殿中监吧?如果小侯爷能成为皇上的近臣,也就意味着皇上收服了当初南安侯的追随者。” 看着戚玦,李子桀有几分意味深长,却也没有否认:“的确,我可以感觉到,陛下是有意重新重用李家的,毕竟如今外戚势大,他需要一些能真正为他所用之人。” “表兄。”裴熠道:“我们的打算是,既然皇上想让我对付裴子晖,那我便如他所愿,只不过我不想死太多人。” “表弟的意思是?” “我要他血债血偿,但更要其他人都能活。” 裴熠温润的脸上出现了几分不常见的狠厉:“如果只是遂了皇上的意思除掉他,那么无论是我,还是母妃和满儿,都会被一应清算,他这辈子做的孽已经够多了,不能让他再连累任何人……这也是为何我们要入皇上麾下。” 沉默片刻,他又道:“我们也不是没想过用刺杀这种最干脆的法子,但表兄你也知道,即便当初李家落败,李氏旁支和追随势力对朝政的影响依旧举足轻重。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杀了他只怕不够,如果可以,还是得在此之前先把他的臂膀都折干净。” 戚玦侧首看着裴熠,不知不觉,他已经在某些方面悄然改变,和初见时愈发不同了,只不过,人总归是要在认清一些事情后长大的。 只见李子桀沉思着,缓缓点了点头:“你说的不错,靖王在朝中多年,势力深厚,戒心也比我们想得要强,哪怕只是刺杀,我们也未必能得手,徐徐图之是为上策。” 话锋一转,他又问:“不过,听你们的意思,县主也要一起?” “是。”戚玦道:“皇上始终怀疑戚家和大周皇陵有关,对戚家不放心,与其这般惹他猜忌,倒不如归入他手下,于戚家而言,亦是庇护。” 三人面面相觑着,他们心里都知道自己此时此刻正在商议的事情有多重要,更知道一旦败露,于他们而言必然惹来杀身之祸。 气氛凝重间,李子桀问道:“我们得好好想想对策,毕竟陛下也不会随意接受自己政敌的儿子。” “说难倒也不难。”戚玦忽道。 裴熠和李子桀看着她,她道:“皇上的目的只是除掉靖王,并非必须收归裴熠,除非……裴熠身上还有其他可利用之处。” 有价值的人,对裴臻有用的人,才是他需要的。 她复叹了口气:“要让他接受我才是难事,毕竟我和靖王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皇上要怎么相信我是真心投靠他的?” “哎。”李子桀抬起茶盏吹了吹:“我看选秀将至,县主若是真的狠得下心,不如……” “不行!” 戚玦和裴熠二人几乎是齐刷刷出声,打断了李子桀的话,吓得他手里的茶盏一晃,蹦出几点水花来。 “不行就不行,我不过是看咱们太紧张了些,一点没有品茶的闲情逸致,若这时候刚好有人路过,见咱们神情凝肃,难免起疑,便开了个玩笑。” 李子桀说罢,这才慢悠悠饮下那一盏一波三折的茶。 “这种玩笑岂能随便开?”裴熠愠色未散,忿忿嘟囔道。 李子桀恢复了素日的闲雅,款款搁下茶盏:“不说了不说了,表弟放心。” “行了。”戚玦道:“咱们在这待得也够久了,小侯爷说得也对,若是被人瞧见也不好,还是先行告辞吧,若再有什么进展,回盛京后再联络。” …… 行宫。 自从宁婉娴被诊出身孕后,便也不去猎场了,老老实实待在行宫里。 素日对她冷漠以待的太后,还下旨将宫里的御厨和太医从宫里接来伺候她,补品也是流水一般的送来。 饶是如此,宁婉娴也总是成日闷闷不乐。 宫女见她如此,便小心翼翼开解道:“娘娘如今有了身孕,哪怕为了小皇子,也该开心些才是。” 宁婉娴靠在床上,兴致恹恹地把玩着裴臻赏的玉如意:“开心什么?按规矩,再过些时日我家人就能进宫看望,可惜我爹娘哥哥他们是看不到我如今的风光了。” 宫女不知宁婉娴身世,只知道她是陛下南巡带回来的民间女子,便安慰道:“娘娘的亲人见娘娘如今过得好,九泉之下也能安息,一定会保佑娘娘和小皇子平安顺遂的。” 宁婉娴却冷笑了一声:安息?害得她家破人亡的凶手如今逍遥自在,如何安息? 她爹娘死得离奇,但两次都有戚玦的身影,她哥哥是被皇上围剿时,为了掩护她逃走才死的,却也和戚玦逃不开干系。 如果有人需要为这一切付出代价,那这个人只能是戚玦! 正此时,一个宫女走进屋中,手里端着个碟子,在耿丹曦面前低头跪下:“娘娘,该用安胎药了。” “放着吧。”耿丹曦漫不经心道。 但那宫女却是膝行了几步,跪到了耿丹曦床前:“娘娘,请用安胎药。” “都说了放下,然后滚!” 耿丹曦瞥了眼她,却忽然愣住了,这宫女说话的时候窝着肩膀,看着和宫闱里调教过的宫女不同,眼皮子乱瞟,看着不大上得了台面。 不仅如此,竟还有些眼熟。 那宫女和她幽幽对视着,欲言又止。 耿丹曦心里砰砰直跳,她抬眼,对屋里其他伺候的人道:“都先退下。” 待所有人都退了出去,耿丹曦才皱眉看着那宫女:“是谁让你来的?” 红炉雪 第137节 难不成是那个黑衣人送来的? 却见宫女不答,只道:“是谁让奴婢来的不要紧,要紧的是,奴婢是谁。” “你是谁?”宁婉娴看着这张脸,仔细回忆着。 只见那宫女十八九岁,生得倒是清秀,微微皱起的眉眼间恨意勃发:“奴婢小蝶在眉郡与宁姑娘是见过的,姑娘忘了吗?” “是你……”宁婉娴一时愣住,一些旧事在片刻回想后,在她脑子里逐渐完整:“你和你娘伺候过戚玦!” “是。” 一别三年,小蝶已经没了半点少女模样,她皮肤蜡黄,脸上和脖子上还有层层叠叠的疤痕,虽已痊愈,但细看之下仍依稀可见,整个人显得分外憔悴。 “你怎么到这来的?你来做什么?”宁婉娴一时警惕起来。 小蝶跪着,手死死攥着裙摆:“奴婢只是想告诉宁姑娘,姑娘或许还不知道吧?宁老爷的死,并不单单是戚玦一个人的手笔。” 一听小蝶提起她爹的死因,宁婉娴骤然激动起来,她环视周遭,确定此处不会被人打扰后,才小声问道:“你说清楚!” 小蝶冷哼一声:“当日宁大人是没喝上的那碗药会被戚玦打翻,是因为——有人指示我娘推了她!” 宁婉娴瞪大了眼睛:“是谁!?” “戚家主母,顾新眉!” …… 终于捱到了狩猎的第七天,圣驾回朝。 一回到忠勇侯府,叙白就来找了戚玦:“县主狩猎的这几日里,戚府寄了东西到盛京的码头,我便差人取了来,已经放在外院,还请县主移步过目。” “家里寄东西来了?是什么?” “是些眉郡的田庄产的瓜果蔬食、锦缎布匹,装了有半船,说是给主子们尝尝。” “嗯。”戚玦点头:“这些事情交给长姐就好了,她执掌中馈,我就不越俎代庖了。” “除此之外,还有厉妈妈和临仙楼给县主捎带的东西,还有些信件。” 叙白说着,把一个信封递给了戚玦。 “为这些琐碎之事费心,劳烦你了。”戚玦接过,莞尔一笑,对琉翠道:“等下随叙白拿东西去。” 叙白闻言,略低了低头:“分内之事,能为县主分忧就好。”转而又鞠身道:“若是没有别的吩咐,便不打扰了。” 戚玦客客气气送走了叙白,琉翠便也跟着取东西去了。 戚玦掂了掂信封,厚厚一沓,拆开封口的火漆后,里面又装着好几个信封,分别写了名字。 有些是戚家姐妹和顾新眉在眉郡的闺中密友寄来的,梁天赐和屈英才的这封必然是给戚玉珩的,而厉妈妈和万朝朝的这两封便是给戚玦的。 戚玦把厉妈妈的那封给了小塘:“拆了读出来吧。” 如今小塘识的字已经够多,基本上能自己读完一封信了,知晓她喜欢读书,便将信给她读了。 “妈妈说,她在眉郡一切都好,让姑娘放心,还说替姑娘准备了足量的跌打酒,但即便如此,姑娘也切忌莽撞,不要总弄伤了自己……” 左不过是些嘱咐。 戚玦认真听着,手整理桌上的几封信 发现有一封,并无标注写信者是谁,只写了“书予戚玉瑄”几个字。 而此时,小塘也已经念完了:“……望姑娘闲时可归家看看。落款书,季韶锦代笔。” 想到什么,戚玦拿过信,将信上的字和那无名信封的一比照,果然是季韶锦的笔墨。 虽然戚玉瑄同她说得决绝,但其实,或许他们一直以来情丝未断。 不管怎样,毕竟是他们之间的私事,便先交予戚玉瑄再说吧。 小塘见戚玦发着愣,问道:“姑娘,怎么了?” “没事。” 戚玦麻利地把信分了几摞,把季韶锦的信夹在了给戚玉瑄的那一摞里,道:“把这些送到夫人和几个姑娘院里,别弄岔了。” 第124章 复燃 从巡狩回来后,靖王和裴臻都没有什么新动作,他们便也按兵不动。 至于有什么新鲜事,大约就是今日总有几位大臣上书修葺玉台书院。 说玉台书院甄选出历朝要臣,而本朝对玉台书院的重视程度远不及从前,应重新修葺一番,出陈易新,精良遴选之策,以让大梁江山后继有人。 不知不觉,日子一日胜一日冷,约摸一个月的光阴,便已秋风冷飒,绿尘和琉翠都是眉郡人,小塘祖籍越州,都是第一次经历盛京的秋天,天一冷她们就都不爱出门了。 戚玦闲来无事看着书,她们几个手头没活儿便凑成一团说闲话。 戚玫是在戚玦身边待习惯了的,平日一没事就带着阿雪待在她房里。 这日,戚玫扛着阿雪推门进来,一进屋便把那只肥猫往地上一丢,煞有介事地坐到戚玦身边:“五姐,今天家里有客人。” 戚玦百无聊赖翻着书,她没抬头:“谁?” 戚玫想了想:“兵部侍郎家的,曲夫人。” “又是曲夫人?” 戚玦对顾新眉的人际不是很感兴趣,但这位曲夫人这半个月已经来过许多次了。 “可不是吗,待了大半天了,前脚刚走。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她是冲着长姐来的,我看估摸着就快要议亲了吧。” “估摸着是吧。”戚玦回忆着和曲家有关的记忆:“曲大人三品兵部侍郎,加封银青光禄大夫,这样的家世倒是能让母亲满意,是曲家哪位公子?” “我知道我知道!”琉翠消息一向灵通,她一听这话,忙不迭凑到她们这边:“曲家就剩最小的那位八公子尚未婚配,据说是叫……曲连云,夫人说,他如今虽只是七品太常博士,但人也才堪堪二十出头,往后必然前途无量。” 戚玦却眉头一皱:“他?” “五姐你认识他啊?” 戚玦冷笑一声:倒说不上认识,只不过,上次庆功宴的御花园,这位曲公子和月盈待在一起的音容犹在,她想忘都忘不了。 再一次感叹罢顾新眉的眼拙,戚玦阴恻恻道:“据我所知,他私德败坏,尚未娶亲便常有偷香窃玉之举。” “啊?”琉翠嘴巴张得大大的:“那要告诉夫人吗?” “告诉什么?”戚玫啧啧:“告诉了她,她还以为是咱们因妒生恨,要破坏她千挑万选的好姻缘呢。” …… 不过,戚玦虽不喜欢顾新眉,却和戚玉瑄也没仇,既知道内情,便先行转告一番,至于要不要嫁,全看戚玉瑄自己。 戚玦主动去了戚玉瑄院里。 在眉郡的时候,戚玉瑄就和顾新眉一起住在福安院,而今这座宅子不如眉郡的宅子大,顾新眉的正院也不如福安院宽敞,住在一起难免局促,戚玉瑄便顺理成章分了院子独住了。 也幸好如此,让她来的时候不用再撞上顾新眉。 戚玦和戚玉瑄甚少走动,见是她来,戚玉瑄有些讶异,但还是彼此客客气气坐下了。 “听闻近日家中总有来客到访,方才我来长姐院里时,正远远看见人刚走呢。”戚玦莞尔笑着,倒像是闲谈一般。 “嗯。”戚玉瑄有些不明所以,只如实答道:“是曲侍郎的夫人。” “曲夫人最近倒是来得勤,从巡狩回来到现在,一个多月间便来了六七次有余,想来不止是来找母亲的吧?” 戚玉瑄一愣,点了点头,眉目间透着几分黯然,似心事重重:“她是来议亲的。” 戚玉瑄的直言不讳让戚玦都有些出乎意料。 戚玦看着她的手指搓捻着,似乎连戚玉瑄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细小的动作已然出卖她故作平静下的苦闷。 “长姐既坦然相告,我便也不打哑谜了,长姐,我今日前来,就是想告诉你,曲连云其人私德有亏,尚未成婚便和旁的女子牵扯不清,长姐可晓得此事?” 戚玉瑄的表情僵住,但转瞬,就像是听到什么和自己无关的事情一般,泰然如素:“多谢五妹告诉我这些,我现下晓得了。” “其实。”戚玦顿了顿,道:“父亲曾交代过我,要我在长姐的婚事上尽力相帮,若是长姐不愿,想来我也是有法子弄到能证明曲连云为人的证据,到那时,想来母亲也不会应下这门亲事。” 却见戚玉瑄的嘴角微微抬起:“五妹妹误会了,其实这没什么的。” 在戚玦不解的眼神中,戚玉瑄作出几分轻松,道:“曲家家世乃是上乘,又在盛京中根深叶茂,对于咱们家而言,若是可以结这一门亲,便可以更好地在盛京立足,至于曲连云,他纵然如你所言,却也并未在婚前纳妾,不至于损害我的名声。” 戚玦听得发愣,她其实一直不太了解戚玉瑄,相比于戚家其他几位姐妹,戚玉瑄的情绪总是内敛许多,似乎很难从她身上读出她的真情实感,实在让人难以捉摸。 “可……和这样的人相处一生,长姐不觉得磋磨吗?” 戚玦是亲眼见证过,和负心薄幸之人的婚姻是何等痛苦,譬如楚君怡和耿祈安,亦或是李珠灵和靖王,甚至顾新眉和戚卓也是如此。 戚玉瑄神色仍是淡淡的:“天下男子有几个不是妻妾成群?再换成别人也没有区别的,我只知道,这门亲事对戚家有益,对玉珩有益,能让母亲开心,至于如意郎君,我早已经不对此心存妄念。” “长姐你呢?” “什么?” 戚玦认真道:“长姐能从这门亲事上得到自己想要的吗?” 戚玉瑄摩挲着的手指一紧,转而翩然一笑:“自然,盛京高门大户的当家主母,这不就是我一直所求的吗?我若是连自己努力了这么久的事都做不好,那岂不是也太无用了些?” 戚玦沉默,她理解不了戚玉瑄的想法,却也知道人各有志,她也不好再劝什么,只点了点头,道:“长姐心中有思量就好。同一屋檐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长姐有什么我帮得上的,还望不吝相告。” 见戚玦说得真诚,戚玉瑄避开了她的视线:“会的,他日即便我嫁做人妇,也一定会尽力帮扶戚家,替妹妹分担一二。” “长姐。”戚玦想了想,道:“但毕竟此事事关长姐终身,便是寻常百姓嫁娶,也会私下打听对方家门,我想着,咱们在母亲应下婚约之前,先调查一番曲家再做决定,长姐觉得可行?” “这是自然。”戚玉瑄没有反对:“劳烦你。” 戚玦想说的话也说罢了,她起身略一欠:“既如此,那我便不打扰了,先行告退。” 戚玉瑄起身相送。 戚玦却忽而想起了什么,道:“今日眉郡寄来的家书,长姐可有什么回信?若是有,我也好让小塘一起寄了去。” 只见戚玉瑄眸色徘徊,迅速否认道:“没有。” 戚玦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便也离开了。 季韶锦的书信里究竟写了什么,她不知道,也不好过问,终究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情,她不好插手过多。 然而,戚玦一离开,戚玉瑄便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床边,从床的最内侧翻出一个匣子,匣子里的首饰和粉膏盒下,压着一封信。 戚玉瑄拿着信走到烛台前,想将信燃了,但火苗刚碰到信纸,她又缩回手来慌乱吹灭,她展开信读了又读,终究下不去手。 红炉雪 第138节 她懊恼着坐在床沿,讷讷道:“戚玉瑄,你到底想要什么?” …… 还没等戚玦联系玄狐去调查曲家,次日,另一个不太妙的消息就先传来了:耿丹曦复宠了。 当天,戚玦就收到了宴宴的书信,和一封邀她进宫的帖子。 信是李子桀送过来的,李子桀受任殿中监后,她和宴宴的联络变得方便了许多。 午后,戚玦就拿着帖子进了宫。 戚玦刚走进嘉和宫,宴宴便遣退了侍奉的宫人。 “娘娘这般,可是因为耿丹曦复宠一事?”戚玦开门见山道。 宴宴一双美目蹙着:“县主,我不明白她的命怎就这么硬!” 耿丹曦这次的复宠的确是让人猝不及防,几乎毫无预兆。 冷静片刻,宴宴支着脑袋,愁云惨淡道:“你可知晓此事原委?” 戚玦颔首:“自然,耿美人听闻玉台书院修葺,当即拿出自己的全部家当,要为玉台书院的那棵千年古银杏修筑汉白玉阑干,说是她年少时与当今陛下生情于此树下,不忍修葺时损伤此树,故而为之,而这一番陈情,又恰好被亲自前来巡阅的陛下撞了个正着,陛下念及她年少情深,不忍苛责冷落,当晚就留宿了锦绣宫——这件事都传开了。” 可戚玦明明记得,耿丹曦第一次和裴臻说上话,就是她的风筝挂了树,让裴臻帮她取那次,只不过后来裴臻见了姚舒然,便撇了她乐颠颠寻姚舒然去了。 还生情于此树下……裴臻倒是知道怎么把一颗心掰成几瓣使。 “可这件事没那么简单。”宴宴的声音降低了些,认真看着戚玦:“县主,锦绣宫有本宫安排的人,这些日子耿丹曦门庭冷落,但就在这个月,有一个人造访了锦绣宫。” 戚玦眉头一皱:“何人?” “曲夫人。” “兵部侍郎曲家?”戚玦有些意料之外。 “正是,曲夫人身有诰命,她趁着太后传召入宫的机会,她和耿丹曦在太液池悄悄会过面。”宴宴道。 戚玦想了个遍,一时还真想不到曲家和耿丹曦能有什么渊源。 她冷哼一声:“只怕上书要修葺玉台书院的那些人也是提前串通好的,万全准备,只为了等耿丹曦复宠。” “为了她?她如何值得这般大费心力?” “如何不值得?”戚玦道:“她若是复宠,便是在陛下身边安插了一个眼线,还是一个无亲无故,无权无势,无枝可依的眼线。娘娘,现下让人担忧的不是耿丹曦复宠,而是究竟是谁想让她复宠,想来一个曲家还是没这一呼百应的本事,只怕曲家背后,还有更大的靠山。” 与戚玦对视着,宴宴有些无措:“上次狩猎一事,我已经看清了自己在陛下心里不过就是一个玩意儿,单凭宠爱,我只怕不能长久和耿丹曦匹敌,且陛下又甄选了几个世家女,就在下个月进宫……县主,现在该如何是好?” 戚玦思忖着,摇了摇头:“先让耿丹曦得意一会儿,等摸清楚了他们究竟要做什么也不迟,做这种事,不会半点破绽也无。还得麻烦娘娘继续盯紧耿丹曦,若有异动,便让殿中监李子桀代为传信。” 第125章 敌友不明 未免惹人注意,戚玦并未在嘉和宫久留,要紧的话说完,便早早离开了。 宫门外,绿尘守着马车等来了戚玦,然而车没行几步,便忽然停下来。 戚玦撩开车帘,看见的却是耿月盈。 始料不及,戚玦尚未掩饰好的表情便落在了耿月盈眼中。 却见耿月盈倒也不见外,没等绿尘阻拦,她便信步踏上了戚玦的马车,在她身边坐下。 耿月盈的身影和戚玦记忆里她幼时的模样一瞬间重叠,让戚玦一时难以招架。 耿月盈俏生生一笑:“县主何故这般震惊?还是先让县主的侍女驱车为妙,不然在宫门口停留太久,侍卫怕是要过来问话了。” “姑娘?” 绿尘的声音惊醒了戚玦,面对耿月盈这副有些陌生的笑脸,她定了定心神。 “无妨。”戚玦道。 绿尘颇为警惕地看了眼耿月盈,便放下车帘,驱着车缓缓往前走了。 戚玦一时没明白耿月盈此番找她的意图,便也报之一笑:“月盈姑娘若是想搭个便车,等下便让绿尘先送姑娘去崇贤坊。” 耿月盈眼波流转间,七分天真,三分妩媚,一颦一笑,无不动人:“那便多谢县主了,只不过,我找县主,倒也不会单单因此。” 戚玦可以隐隐感觉到耿月盈纯真下的算计,但还是语气和婉,道:“请说。” 她放低了声量,甜美的声音透着习以为常的绵软:“上回在铜亭街,我给县主和靖王世子的消息,不知可还受用?” 戚玦一愣,只觉耿月盈眉眼下的精明,像是绵里藏针一般,冷不丁将她扎了一下。 她声音有些僵硬:“多谢,十分受用。” “县主客气。”耿月盈定定看着她:“只不过,有来有往,不知道我这个消息能不能从县主这换到点什么?” “……”戚玦默了默:“但说无妨。” 大约耿月盈也没想到和戚玦的谈判会这般顺利,她微微一愣,道:“我一个小女子别无他求,只想要一个庇护,若县主愿为我引荐一二,将来必定还会有这样的机会报效靖王。” “靖王?”戚玦怔住。 看着戚玦的神色,耿月盈眉头一蹙:“县主与靖王世子走得那样近,莫不是要告诉我,县主并非效忠于靖王?” 戚玦仍是适应不了完全陌生的耿月盈,心中一时五味杂陈,她调整着自己的心绪,直至神色泰然:“月盈姑娘想岔了,这件事只怕我无能为力,但我可以明确告诉姑娘一件事:姑娘最好还是不要明珠暗投,事错了主,靖王不是什么合适的依傍,更何况……” 戚玦顿了顿:“更何况姑娘比我更知晓,陶老尚书活着的时候,陶家的主子就是靖王,而陶家曾经陷害过越王和楚家一派。” 耿月盈的神色骤然冷得骇人,但几乎是一瞬间,她又绽开了一个满是探究的笑:“县主倒是为我考虑周全。” 戚玦知道如今的月盈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稚子了,她要搅入盛京的波诡云谲中,戚玦阻拦不了。 但靖王是迟早要扳倒的,戚玦不希望有一天她要和月盈针锋相对。 “如果……”戚玦道:“如果月盈姑娘哪天需要一个同谋,可以来找我。” “你?”耿月盈满目狐疑。 戚玦扬起一抹笑意:“我们都想除掉耿丹曦,不是吗?” 闻言,耿月盈打量着戚玦,眉头一挑:“这还有点意思。” “今日多有叨扰,就不劳烦县主再绕路送我一趟了,告辞。” 言罢,耿月盈便兀自掀了车帘,跳下了还在缓慢行走的马车。 看着耿月盈的背影,戚玦的思绪飘回到了很久以前。 她记得楚君怡有很多书,虽是将门之女,却生性贞静,陪嫁的书带了满满一屋子。 每次耿月夕踩着怀桐玉楼的满阶桐叶闯进书房时,总能看到月盈小小一团窝在窗棂下的光影里,静静地和那一屋子书相映成趣。 从诗词歌赋到兵法谋略,月盈什么书都看。 她们姐妹二人的性子自小就不同,楚君怡也说,月盈的性子要比月夕细腻缜密,虽少言寡语,却是个有主意的,也是最能静下心的。 耿月夕从前想着,要予耿月盈一世庇护,让她不必陷于阴谋暗算,或许从那时她就想错了,她这个妹妹,一开始就注定不是需要活在他人的羽翼下。 但既然当初决定了要保护她,即便时移世易,她也还是想要一直护下去。 …… 回到戚府,戚玦立刻修书一封,让绿尘送交给裴熠。 她怀着满腹心事入睡,再醒来的时候,天色幽暗,她一睁眼就看见裴熠坐在她床边。 裴熠倒是越来越不跟她客气了。 不过戚玦倒也习惯成自然了,半点没惊着。 “吵醒你了?” 混沌天光中,裴熠的声音有些含糊。 戚玦披了件衣服起身,点燃了烛火,才看清裴熠穿着身夜行衣,风尘仆仆的,不知是刚从哪里回来。 “闻见血腥味儿便醒了。”戚玦道。 对上戚玦眼中的担忧,裴熠有些心虚,在她面前坐下了。 “伤到哪里了?” 戚玦只在寝衣外披了件小袄,满头青丝懒散,说话间还夹着几分从被窝里带出来的,暖烘烘的倦意。 她熟稔地摆弄着几个瓶瓶罐罐,用银勺挖了药膏,缓缓搅弄着。 “没事……” 裴熠还想糊弄过去,却听戚玦啧了声,他才乖乖闭嘴,将自己的袖口翻开给她看。 “亏得只是皮肉伤。”戚玦说着,便轻呼着气,将冰冰凉凉的药膏替他敷上。 “只是逃跑的时候为了避人耳目,不小心蹭着了,幸好,没有打草惊蛇。”裴熠解释道。 裴熠的小臂被蹭破了一片,虽说不是什么重伤,但看着也是血淋淋的一片,连袖子也破了,乍一看着实有些惨烈。 戚玦抬眼和他对视了一眼,又继续敷药:“你去哪了?” “曲府。” “曲府?”戚玦的动作停了,抬头看他。 戚玦下午刚把消息递给裴熠,他竟当夜就去了曲家,天不亮就回来了? 没来由的,戚玦心里窜起股无名火。 裴熠却尚未察觉,只道:“我想着,曲家既然和耿氏有勾结,又能在前朝支使得动那么多官员,想来曲家背后的人不简单,曲家是肯定要查的,果真我这一去,大有所获。” 裴熠说着,从衣襟里取出一物,递给戚玦。 戚玦不动声色呼了口气,暂且按捺下心中的怒意,她接过手来,只见是一张绢帛,而绢帛上,绘的是一张地图。 借着油灯,戚玦细细看起来:“奇鸣谷,关津,眉郡,琅郡……这是一幅边境图?” 倏然,她眉头一皱:“不过,这张图也太细致了些。” “这正是疑点。”裴熠的手指点在地图上:“这张边境图乍看没什么,但图上关于南齐的那部分,竟细致到了每一条街巷,甚至是山道,我亲自去过南齐,当时,我为了事成之后能顺利逃回梁国,曾在边境筹谋了几个月,才谋划出一条最佳路线,我对南齐边境的地形不说了如指掌,但也是十分熟悉的,所以我可以保证,这地图上所绘的南齐地形可以说分毫无差。” 戚玦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虽说两国一直在互派暗探勘察对方,但迄今为止,梁国没有一张南齐地图的精密程度能胜过这张,除非……这张地图就是南齐人给曲家的。” “曲家和南齐有勾结。”裴熠下结论道。 红炉雪 第139节 “不过,是什么样的勾结,能让南齐连这等紧要的军机都泄露给曲家呢?”戚玦的手指敲着桌面:“或者说,泄露给曲家背后的人呢。” 短暂的思索后,戚玦轻笑一声:“如果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大量药材运进南齐,应该会用上这张图吧?” 二人对视着,裴熠也了然一笑:“如此说来,曲家也参与了那场时疫,甚至火烧眉郡的计划,也有他们的份……绕了一圈,曲家和姜家竟是一丘之貉。” 忽而,戚玦心里又想到了另一件事:“如果是这样,那曲家来戚家议亲的目的,或许也和姜家打的是一样的主意。” ——明月符。 “对了阿玦,还有一件事。”裴熠忽想起什么,道:“宫里的消息,南齐荣景帝有意派太子来访。” 来访?两国一直水火不容,常年征战不断,曾经将白萱萱送去和亲都未能改善两国关系,齐太子来访北梁?这倒是让戚玦有些意外。 “可知道所为何事?” “说是两国厉兵秣马,战无止休,劳民伤财,故而打算议和。”裴熠嘴角一撇:“不过我觉得没那么简单。” “是啊,南齐在梁国的内应还在筹谋着在皇帝身边埋人,怎可能甘心议和?不过,这倒是个契机,若是能借此机会处置了曲姜两家,倒也不失为好事一桩。” 裴熠微微一笑:“既然曲家有所行动,那便从此处入手。” 戚玦点头:“嗯,不过至于要怎么谋划,还得看曲家下一步的动作。” 裴熠将地图卷折起来:“不过当务之急,我还得把地图还回去,否则若是被发现这地图丢了,只怕他们要有所戒备。” 不说还好,说到这个,戚玦的那股无名火又燎了起来。 “问你件事。”她道。 还在认认真真整理地图的裴熠应道:“阿玦你说。” “裴熠。”戚玦语气平静,却骤然让裴熠感到一股不妙的寒意:“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人’这句话,只对我有用?” “啊?” 裴熠懵了一瞬,只见戚玦只是噙着点笑看着他,却让他一时慌神……这哪是笑?分明是皮笑肉不笑。 “阿玦你……在生气?” 戚玦的笑又深了几分:“没有。” 分明就有…… “我……我只是接到消息有些突然,便想着择日不如撞日,先去调查一番再说,免得夜长梦多。” 却见戚玦依旧淡淡的:“你解释什么,我又没问。” “……”自己大约是真的把她惹着了。 裴熠自知理亏,呲着那颗小虎牙,小心翼翼拖着凳子蹭到戚玦身边:“阿玦,我错了。” “我下次肯定提前找你商量。” “其实这个伤没什么要紧的,真的!” “我想着这件事本是小事一桩,就不曾提前与你知会,免得到时候你想着这事,又一整晚睡不着。” “这样的伤我其实每次出去都能弄些回来,我大多时候都是不管它的,我……” “你还说?”戚玦冷不防道。 裴熠捂着嘴,知晓自己又说错话了。 还没等他再开口,就见戚玦倏然起身,兀自朝书桌走去。 裴熠也起身跟了过去:“阿玦……别不理我啊。” 只见戚玦低着头,手却没停,不知在翻找什么,翻完了书桌又去翻书柜和多宝阁。 因为含着愠色,她的动作也格外重些,手里的东西叮叮当当响着,身后还有个裴熠十分没出息地穷追不舍。 真是烦人得很……她心道。 终于翻找到了需要的东西,戚玦把半人宽的宣纸往桌上一铺,她一转身,就正和裴熠正面对上,险些整个人撞在他身上。 裴熠呆愣了一瞬,细不可查地倒吸了一口气……短暂怔愣之后,他轻笑着出声:“我真错了……” 戚玦一时也觉得是自己昏了头,也不知没事和他置什么气?幼不幼稚? 她一手撑着身后的桌案,处在裴熠和书桌的夹缝间,她站直了身子,正色道:“你以后若要做这些危险之事,需得让我事先知道,若真有意外,我也好拿那混元……” “混元一气回魂丹。”裴熠第一次这般流利地背出这药名。 “对,我也好及时拿药去救你,明白吗?” 知晓戚玦是消气了,裴熠粲然一笑,以手指天道:“遵命!” “好了。”戚玦转身,以手将宣纸抚平:“说正事,既然这地图在手,也别浪费,我们先将它抄下来再还回去吧。” 说是“我们”,但戚玦的笔下功夫到底有限,还是由裴熠一人完成了这幅临摹。 终于,天亮前,裴熠拿着绢帛翻窗而去。 第126章 旖旎 天光蒙昧,天明将至,戚玦了无睡意。 如今看来,调查曲家实乃重中之重,是该查,而且是细查。 次夜,戚玦去找了颜汝良。 盛京的夜市热闹,即便已经亥时,仍有不少酒楼和教坊灯火通明。 他们约见之处是一家酒楼,戚玦要颜汝良将曲家名下所有的产业统统罗列出来。 颜汝良却是坐地起价:“这可不能按照寻常消息的定价。” 戚玦耐着性子:“此话怎讲?” “这得看你要的是曲家明面上的产业,还是曲家所有产业,明面上的简单,我手上就有现成的,但若是将黑的白的都算上——估摸着也要一月为期,这其中耗费的精力,自然不是一条普通的消息可以相比的。” 这样的高门大户,除了明账,自然还有些没经过官府入册的产业,这些才是戚玦想要的。 听着颜汝良的报价,戚玦心里边打着算盘边滴血,她平南县主这两年攒下的俸禄都不够,幸而她如今还能动用戚家的岁收,不然肯定是付不起的。 再家大业大也经不起这么宰啊。 但颜汝良一家独大,除了他,戚玦也是在想不到更好的门路了……这赚得是在狠了点。 她思量着:得找个机会入股才是。 …… 这夜,同一家酒楼的另一处。 厢房里,烛火昏昏,伴随着细腻的喘息声,氛围有几分香艳旖旎。 事毕,耿月盈趁着穿上里衣的时候,将枕下一枚丸药悄悄塞进嘴里。 里衣轻薄,勾勒出少女姣好的身姿,她将腰间的扎带草草扎着,领子松松垮垮,昏暗的光线下依稀可窥得其中风光。 她嗔笑着,重新偎在床上那人的身上,秋水翦翦,清纯而娇憨的情态,让她的逢场作戏显得格外熟稔。 “曲连云,你近来不是忙着议亲吗?怎有空来寻我了?听闻忠勇侯嫡姐貌美,我还以为你喜得什么都忘了呢。” 曲连云眉目间透出些许酒足饭饱后的倦意,但还是挑着耿月盈的下巴笑了笑:“论美貌自是比不上你,不过据说是一等一的贤良淑德,虽说家中无甚权势,但素有美名,倒也是个上得了台面的。” “这么说,你很满意?” “作为正妻,倒很合适,怎么,你吃醋了?” 耿月盈拍了下他:“别说浑话,我哪配和你贤良淑德的好妻子拈酸吃醋的?我只是好奇,你娶那戚玉瑄,当真只是图她贤良?” “这个么……”曲连云的手抚着她的肩:“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待事成之后,你自然知晓。” “和耿丹曦有关吗?”耿月盈眨了眨眼,侧身抬头看他。 见曲连云一愣,耿月盈故作委屈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母亲见过耿丹曦,你明知晓耿丹曦当初是如何欺辱我的,你们曲家竟还帮着她,若不是她,我也是清清白白一个姑娘家,又怎会不如你那好妻子?难不成你以为我就不想全心全意的只跟着你一人吗?” 说罢,耿月盈的眼圈一红,更娇软得似兔子一般,惹人怜惜不已。 曲连云心一软,哄道:“大局为重,这些都是权宜之计罢了。” “可你这样又怎知我有多怕?若耿丹曦得了势,一旦记起我,只怕我连命都没有了……你好歹告诉我这权宜之计究竟要谋划多久,我心里也不至于整日担惊受怕……” 耿月盈说着便娇声啜泣起来,虽是不依不饶,但语气中的绵软却恰到好处,挠得人心底一片酥痒。 曲连云将耿月盈整个人深埋进怀里,任凭她在他肩窝里哭了一阵。 “好姑娘,我是真不能告诉你,不然我爹能打断我的腿。” 耿月盈止住哭声,声音却夹着鼻音,显得整个人又软糯了几分:“不肯让我知道,不过是怕我走漏风声罢了,这倒也不难,让我做你们一条绳上的蚂蚱不就好了?” “这如何使得?”曲连云当即反驳。 “让我上你们这艘贼船,我便是逃也逃不了了,这还有什么可担心的?莫不是你嫌我是个妇人,觉得我没用?” “自然不是!” 耿月盈不服气地哼了声:“今天一晚上你都心事重重的,我猜你的事定是遇到什么阻塞才会这般愁眉不展,对不对?” 闻言,曲连云捏了捏她的鼻尖:“你还挺聪明的。” 耿月盈抬着下巴:“这是自然。曲连云,我若是能解你之虑,你是不是能将我引荐给你们曲家背后的人?” 一听这话,曲连云的神色立马严肃起来:“这话可不能浑说。” 耿月盈却似丝毫没察觉他情绪的变化,直勾勾看着他的眼睛,语笑嫣然:“得了吧,敢在陛下身边培养耿丹曦这个眼线,你们曲家的胆子可没这么大。” “你!”曲连云一下推开了怀里的人。 却见耿月盈只是懒散地翻了个身,撑着脑袋趴在床上看他,手指绕着头发,朝他俏生生笑着:“刚夸完我聪明,怎么就被我吓着了?曲连云,我这么聪明的人,你舍得不收入囊中吗?” 说着,她的手指在他手臂上游移着……无声的撩拨最为致命。 曲连云猛地一下又把人拽进怀里,唇齿落在她的耳畔,贪食着这危险又撩人的气息:“你说清楚。” 耿月盈格格地笑着,顺势将一双玉臂环在他脖颈上:“不如让我猜猜你们要做什么,猜中了就让我和你们一起,好不好?” 曲连云扳着耿月盈的下巴,他眯了眯眼。 只见耿月盈笑得狡黠而莫测,不理会他探究的目光,她轻笑一声,道:“你们处心积虑帮耿丹曦复宠,无非是想在陛下身边安插一个宠妃,必要的话,还会用些手段,让她权倾后宫,以便你们控制内廷,所以——曲家的主子肯定不是陛下。” 红炉雪 第140节 “盛京那么多闺秀,你偏偏盯上一个毫无根基势力的戚家,总不会是眼馋戚玉瑄的嫁妆吧?那便是戚家身上有什么你们所图谋的东西。” “不对……也不能这么说,戚家还是有些势力的,只不过这势力远在眉郡,眉郡……那可是个好地方啊,人杰地灵,千百年前还出过梅氏这样的大族,梅周两姓又曾在这个地方缔结盟约,梅氏后人最后也是被逼入眉郡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耿月盈眉头一挑,似恍然大悟一般:“你该不会是发现了什么有关梅氏的秘密吧?或者说,曲家的目标是大周皇陵,而恰好,戚家掌握了关键线索,而娶戚玉瑄的目的就是为了从戚家手里得到这个线索?” 曲连云听着,脸色愈发阴沉,原先只以为这个女人只是精通后宅之术,有几分脑子,当初弄倒陶家也只是歪打正着,不想自己还是看轻了她。 “你还知道什么?” 耿月盈点了点曲连云紧皱的眉头:“我还知道,你此刻眉头紧锁是为哪般,我猜……曲家和曲家背后的人,到现在依旧拿捏不准,戚家手里到底有没有大周皇陵的线索。” 说话间,她的指尖从曲连云的眉头划到了嘴角:“你们扶持耿丹曦,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探皇上的口风,因为你们觉得,皇上也知道些什么,对不对?” 曲连云瞳孔一颤……他们押上整个曲家的筹谋,居然就这么被耿月盈窥得个干净,他霎时觉得周身泛起了寒。 他掐住耿月盈的肩膀,狠狠钳制住她:“你这些话可曾同旁人说过!” 耿月盈却是面无惧色,轻声细语,恰似调笑:“我哪有这个胆子?曲公子未免太高看我了。” 曲连云冷着脸,手指摩挲着她修长的颈子……他一只手就能完全握住。 他心底竟涌起一丝杀意。 “不过。”耿月盈忽道:“我倒是有个法子。” 那游移在她脖颈间的手顿了顿:“哦?说来听听。” 耿月盈却笑了声,一双盈盈含情的眼睛抬着望他:“我现在说完,你掐死我了怎么办?” 曲连云的手终于收了回来,转而托住她的腰,好声好气哄道:“我哪舍得?你便说吧,我什么都依你。” “那我方才提的条件可行?” 曲连云一笑:“你这样聪慧的美人儿,我求之不得。” “那好吧。”耿月盈撇撇嘴,凑到了曲连云耳边,有意无意呼地着热气:“若是把戚家放在火上烤,且看陛下舍不舍得戚家不就好了?若是他无论如何都要保下戚家,一切不就有分晓了么?” 闻言,曲连云先是一愣,随即眉目一舒,终于露出几分喜色。 “还得是你……”他抚摸着耿月盈的脸颊:“不过,众人皆知你和陛下关系匪浅,我怎知你不是陛下派来诈我的?” 耿月盈佯怒着点了点他的脑袋,两眼一红:“再怎么关系匪浅,此刻还不是你的人了?更何况你又不是不知道楚家当初是被谁剿灭的,我不过是为了活命才委身仇人,可心里念的还不都是你这没良心的东西?” 曲连云一时骨头都酥了,赶忙低声下气道:“是我的不是,你一哭倒惹我心疼。” 终于哄得她收住了眼泪,曲连云这才道:“好姑娘,我只再问你一件事,我母亲见耿丹曦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耿月盈娇声娇气地哼了声:“蠢货,耿丹曦宫里的事情,耿澶知道了岂不就是我知道了?亏得他告诉我,不然你还得瞒我。” 一提到耿澶,曲连云的面色僵了几分:“说到他,你往后能不能别上哪都带着他,我瞧他盯着我就跟个狼崽子一般,看着真是瘆人。” 耿月盈面露不悦:“既觉得瘆人,你平白提他做什么?” “不提了不提了……”曲连云赔着笑,一翻身又把她压在身下:“如此良宵,提他做什么?煞风景。” 任由着曲连云放肆的动作,在他看不到的角度,耿月盈终于露出了嫌恶至极的神色,她瞥了眼身上的人,几欲作呕。 第127章 蒙昧 翌日。 恰逢日头正好,戚玦坐在庭院里,脚边放着个炉子,咕嘟咕嘟煨着茶。 一早上了,她一句话没说过,直愣愣发着呆。 曲家找上门的亲事,突然复宠的耿丹曦,即将来访的荣景帝,李珠灵惨死的真相,狩猎那晚的追杀,月盈的突然造访…… 零零碎碎的线索看似散乱的珠子,却又像是有根看不见的线将他们串在一起,在戚玦脑中盘桓不定。 她要想法子让她和裴熠都归入裴臻阵营,又要将曲家背后那个一直勾结南齐的人揪出来,还要时刻提防模糊之处敌人的暗箭。 太多的事情拉扯着她,偏偏至关重要的信息,玄狐还要一个月后才能送来。 眼下这种看似无事可做,实际上又有许多事悬而未决的状态,如虎狼环伺,让她心里发虚。 …… 忠勇侯府正院,顾新眉的住处。 “娘找我?” 见戚玉瑄来了,顾新眉面带喜色,拉着她坐到自己身边。 但看着顾新眉笑容下,神色有几分憔悴,眼中还有淡淡的红色血丝,她关切道:“娘可是没睡好?” 顾新眉一笑,不知不觉,她那张精心保养的脸,相比在眉郡时多了些许疲态,眼角开始出现鱼纹。 “不打紧的,玉瑄,这些日子曲夫人来家拜访过几次,是奔着什么来的,想必你也心知。” 一听这话,戚玉瑄的神色细不可查地黯淡了几分:“女儿知晓。” 顾新眉的笑纹更深了:“曲夫人对你很是满意,若是没什么岔子,娘想着,这门亲事就能定下了,日子就定在开春。” 眼下已是秋风萧瑟,若是开春,便只不到半年…… 她嘴角动了动,不语。 顾新眉仍絮絮说着:“我找你姨母细细问过了,说曲家数代人在朝为官,家世清白,是个顶好的人家,家中兄弟虽多,但八公子是曲侍郎的老来子,曲夫人最疼爱的便是他,曲夫人又那般喜欢你……” 顾新眉眉飞色舞地说着,分明要嫁的是戚玉瑄,但她却满眼希冀,但这份希冀,却让戚玉瑄没来由地害怕。 “娘可有打听过曲公子为人如何?”不知怎的,她脱口而出问道。 “自然是问过了,他年少有为,又有曲家做后盾,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可我听说,他尚未成婚,就常与旁的女子有牵扯。” 顾新眉一愣,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缓缓地,她叹了口气:“玉瑄,天下男子皆是如此的,你爹当初在眉郡是出了名的纨绔,可娘这一辈子还不是这样过来了?更何况如今曲夫人喜欢你,有她给你撑腰,曲连云将来再如何也不能荒唐到你爹那个地步,你大可以放心。” “原来娘也听到过风言风语,可为何不曾告诉我?”戚玉瑄喉间有些干涩,却仍是平静问着,语气里没有丝毫质问的意思。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突然发现自己用来说服戚玦的那些话,到头来连自己这关都糊弄不过去……一时有些可笑。 顾新眉却避开了她的问题,只道:“玉瑄,眼下咱们家的境况你也是知晓的,你是嫡长女,你身上是有责任的,更何况你一个姑娘家,早晚要嫁,曲家已经是顶好的亲事,去哪里找那么多十全十美的?你再换成旁人也是一样,更何况你年纪也不小了……” “娘。”戚玉瑄打断了她,她的视线无力地垂着:“我知道我是嫡长女,但我若是留在家里,我可以盯着玉珩读书,可以管理内务,更何况眉郡还有那么多产业,我相信我也能打理好,哪怕是宫里遴选女官的时候,我也可以去,我不会比旁人差,这些法子一样可以撑起家门,为何非得去赌一个牢靠的夫家……” “玉瑄!”顾新眉冷不防喝止了她,脸上的笑容荡然无存,似听到什么大逆不道之言,顾新眉的声音提高了些:“你说的什么胡话?哪有姑娘不嫁人的?若是这般,你这么多年苦学琴棋书画诗书礼义,岂非通通白费!?这种话以后不许再说了!” “大梁开国时,女子入朝为官,不是一样封疆列土吗?我将此生才学用在别处,怎就成了无用?” 她看着顾新眉,心里的不甘油然而生……直到此时此刻她才真正感觉到,太不甘心了……真的太不甘了。 “那是因为彼时昭阳公主持政,她为了顺理成章把持朝廷,才提出女子科考这种颠倒乾坤之事,她刚身故,就被文武百官以扰乱纲常为由废止了,那几十年本就是有违伦理,你现在提起做什么?” 戚玉瑄的声音止不住有些哽咽:“娘就不在乎我将来过得不好吗?” “哪有什么好不好的?不都是那样吗……”顾新眉仍旧辩解着,却忽然停了下来,蓦地,她的声音变得无比生硬而冰冷:“是不是因为那封信?” 戚玉瑄一时僵住:“你怎么能动我屋中之物……” “我就知道。”顾新眉没忍住笑起来,带着让人毛骨悚然的癫狂,她起身,在戚玉瑄面前杂乱无章地徘徊着:“我就知道你不想成亲是为了那个混蛋小子,都是你爹当初引狼入室,弄来了这么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竟敢来肖想我女儿?好不容易来了盛京,他竟还写信穷追不舍!” 戚玉瑄忽然觉得和她说话好累,似乎有些事情在她心里认定后,便会笃定到底,再不理会任何人的解释。 就像是那封信,季韶锦分明只是说了些许眉郡的近况,但于顾新眉而言,已是十恶不赦。 “他还说他明年一开春就能进京科考,不就是为了让你巴巴地等他吗?笑话!且不说他可能名落孙山,就算他祖上烧高香,让他登科及第了,那又如何?无家世无门路,也不过是个芝麻小官,说不准被外放去做官也有可能,就他?让他死了这条心吧!” 戚玉瑄两眼发直,就这么看着顾新眉发疯,心如槁木。 只见顾新眉从桌上拿起一本书,而书下压着的正是那熟悉的信笺。 “烧了它。” 顾新眉把信塞到戚玉瑄手里,蛮横地命令她:“烧了这信,然后好好准备和曲家的亲事,若是季韶锦的事情传到曲家人耳朵里,娘就去死。” 攥着信,戚玉瑄被推搡着到烛台面前。 烛火跳动,辉映在眼睫上悬着的泪水里,格外刺眼。 “娘。”戚玉瑄讷讷出声:“我想明白了。” 顾新眉眼中的疯狂终于平静下来几分:“想明白了就好,想明白了就好……” “我不会嫁给曲连云的。” 戚玉瑄的声音平静又笃定,她背脊挺直,正视着顾新眉,手指缓缓抹过自己潮湿的眼角,恍惚间,似乎仍是那个一身傲气的戚家嫡长女。 “你说什么?”顾新眉怔愣了一瞬,想要伸手拉住戚玉瑄,却被她避开。 “我自小就以为,自己竭尽所能做到最好,就是为了做一个贤良淑德的大家闺秀,费尽心思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嫁入高门,可这无异于将我此生依托于一个陌生的夫家,将来的日子过得究竟好不好,只能赌自己丈夫的良心……娘,我不想就这么把自己的命交出去。” 在顾新眉惊愕的眼神中,戚玉瑄续道:“而我如今已知道曲连云是是什么样的人,明知前面是山穷水尽之处,我若再继续向前,只会困顿一生,我不愿意。娘一辈子就是这么做的,可到头来,一辈子都未曾有过真正舒心畅意的时候……我不想变成娘这般。” “变成……我这般?是哪般?” 顾新眉怔了许久,忽地崩溃哭嚎起来:“到头来连我自己生养的孩儿都看不起我……可是毁了我的是顾家,是你爹那个混蛋!我到底是做错了什么!” 听着这十多年来重复过无数次的言语,戚玉瑄撇开脸,擦掉了眼角的泪,她拉着顾新眉的手坐下来,尽可能忍住气息中的颤抖。 “娘若真疼女儿,便不要再逼着女儿往火坑里跳,好吗?” 顾新眉却是拼命摇头:“不一样的……玉瑄,你和娘不一样,你这么好的孩子,将来能一点点收拢住夫君的心,而且盛京和眉郡也不一样,玉瑄,这是娘求之不得的日子,怎么会不好呢……” 似抓住救命稻草般,她紧紧抱住戚玉瑄:“答应娘,莫再说这样的话了,啊?你若再这样娘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对不起,娘。”戚玉瑄虽有动容,但还是将顾新眉的手臂从身上褪下来:“这些事情我应该早些想明白,早些告诉你的,但是不管怎样,女儿这辈子成亲与否,都会孝你敬你,女儿会成为你的依靠。” 顾新眉愣愣看着她,呜咽之声愈发绝望:“你从前不是这样的……都是那个季家小儿毁了你啊!” 戚玉瑄身子僵着,眼里最后一点温情也终于被掐灭:“原来在娘的眼里,我已经毁了吗?” 顾新眉一怔,刚想否认,却听戚玉瑄的声音淡淡的:“娘是觉得我毁了,还是觉得自己多年来的期盼毁了?” 第128章 释然 “娘是觉得我毁了,还是觉得自己多年来的期盼毁了?” 红炉雪 第141节 一时没明白戚玉瑄的意思,顾新眉只是下意识地摇着头。 只听戚玉瑄轻笑一声:“娘,我不会再把自己的命交给任何人,哪怕是娘也不行,若是他日我真的后悔了,就当是我活该,但若是我真的嫁了,我一定会后悔。” 顾新眉攥住戚玉瑄的手,手心满是濡湿的冷汗,颤抖的眉睫竟带了些许祈求的意味,嘴里碎碎的声响,不知是哽咽还是在念叨什么,听不大清。 戚玉瑄深深一叹,晦涩的气息哽在喉间,让她口中有淡淡的铁锈味:“……我知道娘这一辈子有很多遗憾,可女儿也是个人,也想替自己做回主,一直以来娘只顾自己的不甘心,连女儿的终身都不顾了,有时候我都怀疑,娘对我的疼爱,究竟是真的疼爱,还是只把女儿当成年少时的自己,好把娘想过的日子再过一遍。” 说罢她起身,没敢和顾新眉恳切的眼神交汇,推开了攥着她的那双手。 那副保养得宜的长指甲不知道什么时候断了,不似以往那般染着水红色的蔻丹,缺口崎岖着,划过戚玉瑄的手背,留下一道血痕。 她转身出了正屋,而屋外,高妈妈垂首候着:“姑娘……” 戚玉瑄均匀着气息,下巴微微抬起,鼻尖和眼睑仍是一片通红,但眉目间,却有一种难以言明的轻松。 而身后,顾新眉仍咆哮着,声嘶力竭:“戚玉瑄!你和你爹一样没良心!我生你养你一场,倒养了个仇人!是你们毁了我!是你们!” 戚玉瑄望着前方,没有回头,只道:“劳烦妈妈费心照看好母亲,万不可让她寻短见。” 高妈妈小心翼翼地,也不敢多言,只赶紧应承着。 …… 戚玦没想到戚玉瑄会来找自己。 不过她刚落座,戚玦便发现了她的不寻常之处,似乎是……刚哭过。 “长姐,你怎么了?” 戚玉瑄只是沉默着,没有回答。 想了想,戚玦又道:“长姐若是来问我调查曲家的结果,只怕还得等些时日。” “不用了。”戚玉瑄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不会嫁去曲家的。” 戚玦一时没反应过来,怎么戚玉瑄好端端的就突然想通了。 “你方才在和母亲吵架?” “你听见了?” 忠勇侯府小,几个院子离得都不远,顾新眉喊成那样,想听不见都难,不过她们吵了什么,戚玦不晓得,只觉得顾新眉那几句叫骂声,言辞实在有些重了。 “可是为了婚约一事?” 戚玉瑄再一次陷入沉默。 戚玦倒也不催她,只招呼小塘看茶。 “其实我很不服你。”戚玉瑄冷不防开口,让戚玦有些发愣。 却见她展颜一笑,有几分自嘲的意思:“自第一次见面起,我觉得你的仪态比我舒展大气,我便苦练仪态,后来发现你博古通今,柳先生讲的许多我不懂的东西你都懂,便又整日待在藏书阁苦读,总想着再用功些,就能一直都是最好的那个。” 一向和她客客气气的戚玉瑄突如其来的倾诉,竟让戚玦有些受宠若惊。 戚玉瑄叹了口气:“直到后来,我发现我有一点比不上你。” 她看了眼戚玦,抿了抿唇:“我也不知道为何,似乎你一直都比我有底气,我最在意的名声、贤良,你都可以弃之不顾,我为了嫁个好人家而苦心孤诣十多年,但你似乎根本不在乎,什么时候都能豁得出去。” 戚玦听着,笑了笑:“这算是好事吗?” “但我很羡慕。”戚玉瑄认真看着她:“我也很想这般,认认真真替自己活一遭。” “饶是如此较劲,长姐也还是会在明知道我的女红和笔迹形同狗啃的时候,仍不吝赐教,不是吗?” 戚玉瑄没忍住笑了,露出不同以往的生动:“那是因为我知道,即便你苦练了也还是比不过我。” 相视一笑间,气氛稍舒。 戚玉瑄忽道:“只是我没想到,你这样的性子会让父亲那般看重,我也是那时候才觉得,自己在父亲眼里是何等不堪托付,当真是花了十几年的光阴,把自己弄成个无用的绣花枕头。” 戚玦的笑容骤然收住,她没想到戚玉瑄会这么想,更没察觉到她长久以来的情绪,只不过,如果戚玉瑄知道这个代表戚家之主的玉扳指意味着什么,不知道她还会不会这么在意此物。 却听戚玉瑄续道:“但是我从小到大的夙兴夜寐,都是为了能嫁入高门,如果要我这时候回头,那这十几年,我岂不成了一个笑话?所以我就想着,我定要靠我的亲事来撑起戚家门楣,我才能说服自己,我这十几年没有白费,可……越到婚事临近,我就越发不甘愿。” 她的嘴角强撑着抬起:“不甘愿从出生起,就像是拿着秋后处斩的判书,空耗整个年少时光,而只为赴刑场。” 戚玉瑄说的这些,是戚玦两辈子从未想过的问题,她无从劝慰。 却见戚玉瑄款款道:“五妹妹,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如果你为了戚家,需要我竭力相帮,我会愿意豁出去一回。” 戚玦不解:“长姐的意思是?” “我拒了和曲家的婚约,戚家在盛京就少了门显赫的亲家,若要在盛京壮大家门,便要从旁的地方费心思,你也说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既在这个家里,我也想做点什么,不至于太过没用。” “长姐当真拒了婚?”说到这个,戚玦还是有些讶异的:“可即便当下拒了,只怕母亲也会为长姐另觅佳婿吧?” 但这次,戚玉瑄却无比笃定:“不会了,往后我的婚事会由我自己做主,实在不成,我就进宫做女官去,做到年老再告老还乡,她总不好再逼我嫁人,总归这条命得由我自己说了算。” 戚玦大抵猜到为何顾新眉会激动成那般了。 “难为你能下定这个决心。” 戚玦笑着,但忽然想到什么,笑容一点点沉了下去。 曲家……婚约…… 戚玦心里反复琢磨着,突然想明白了什么,她轻嗤一声:“对啊……” “怎么了?”戚玉瑄问道。 “长姐。”戚玦按捺住心里的激动:“你方才所言,可还当真?” “自然。” 看着戚玉瑄,戚玦沉声道:“如果我现在要做一件事,能为戚家寻得一个庇护,但需要用长姐的婚约做筏子,长姐可愿意?” 见戚玉瑄没明白她的意思,戚玦补充道:“但不需要长姐真的嫁过去,明年春天齐国荣景帝会访梁,长姐只要想法子让婚期订在这之后,我一定会在此前让这门婚事做不了数。” 戚玉瑄的呼吸倒错的一瞬,她定了定心神:“你且细说。” 戚玦凑近了些,轻声耳语了几句。 听罢,戚玉瑄沉色:“好。” 没想到她答应得这般干脆,戚玦道:“可这样频繁的退婚,于长姐的名声怕是不利。” 却见戚玉瑄只是莞尔:“我不在乎了。” …… 秋叶落尽,转瞬入冬。 忠勇侯嫡长姐和兵部侍郎八公子订婚的喜讯在盛京官门传开。 顾新眉虽不知为何戚玉瑄突然又肯嫁了,不过并不影响她喜眉笑脸,连琉翠她们的月钱都跟着涨了。 戚玦估摸着玄狐那边也该有结果了,果不其然,这日一早,一颗雕着狐首的乌木钉就带着冷风,猝不及防钉在戚玦的窗棂上,木钉还带了张纸条,说是今晚在上次见面的酒楼约见。 她让绿尘给裴熠送了消息,要他今晚陪她一起走这一趟。 而等到绿尘回来的时候,却是又带了一封信回来,说是在戚府后门碰到李子桀的人前来送信。 而这封信不出意料,是宴宴送来的,信中措辞十万火急,要戚玦即刻进宫一趟,片刻不得耽搁。 事不宜迟,戚玦立即动身赴约。 …… 嘉和宫。 戚玦到的时候,宴宴已经遣退了一众宫人,偌大的正殿内,只有她们二人。 只见宴宴甚至没有更衣梳妆,只穿着身寝衣,神色憔悴而焦灼。 正殿的门关上发出的咔哒声,竟让她惊得一颤,显然方才正恍惚不定。 “不知是什么事情能让娘娘这般心神不宁?” 见是戚玦来了,她连忙起身,视线瞥了眼周遭,确定殿中再无旁人时,她竟撩着裙摆,扑通一下朝戚玦跪了下来。 戚玦心里也是一惊:“娘娘,于礼不合。” 想扶她起来,但奈何宴宴的膝盖像是生了根:“县主,听我说完。” 见这般,戚玦只好蹲下身来与她平视:“娘娘这样真的会让我怀疑,娘娘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见戚玦竟还有心思调侃,宴宴愈发心焦,却欲言又止。 “娘娘说吧,这里并无旁人。” “我……我这话到嘴边,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这件事实在突然,若是连县主都没法子,我只怕还是一根白绫吊死了痛快,总好过再受折磨。” “娘娘这是……有把柄落到谁手上了?” 第129章 临照公主 “娘娘这是……有把柄落到谁手上了?” 闻言,宴宴咬着嘴唇,悬泪欲泣。 戚玦宽慰道:“咱们先坐下说吧,有什么事情,娘娘总得先开口才是。” 这下子,宴宴才终于愿意起身,和她一道落座。 待坐定,宴宴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县主,我昨晚侍寝了。” “嗯。”戚玦没有催促,静静等她说下去。 “陛下说,南齐太子明年开春会来盛京商议停战事宜,估摸着半个月前就已经出发了。” 这件事戚玦是知道的,只不过是因为裴熠在翰林院奉差才能提前得知此事,但裴臻尚未昭告天下,所以宴宴昨日才知晓倒也正常。 “莫非娘娘的把柄和南齐有关?” 说到这里,她神色愈发惶惶:“县主可知道康和之变?” 戚玦点头:“康和是南齐先皇齐威帝的年号,齐威帝北征,却死在战场上,被自己的堂弟,也就是如今的荣景帝篡了位,称康和之变,只不过,这件事在梁国的正史中,被叫做辛卯之战,娘娘对南齐的史书倒是很熟悉。” 看着宴宴恍惚的眼神,戚玦直接说出了心中猜想:“娘娘是南齐人?” 这句话让宴宴惊弓之鸟,她惊惶地看着戚玦,却没有否认。 红炉雪 第142节 于是戚玦继续猜道:“娘娘对齐太子的来访如此惶恐,臣女猜,娘娘应当不是南齐平民,至少得是个有机会面见齐太子的人,要么出身勋贵,要么就是宫里人,不仅如此,齐太子也能认出娘娘你,臣女猜得可对?” 宴宴两眼黯然,算是默认了。 默了默,戚玦又道:“娘娘提到了康和之变,莫非娘娘的身世和这场政变有关?娘娘该不会是齐威帝的什么人吧?” 闻言,宴宴认命般闭上双眼,缓缓道:“……是。” 戚玦沉默着,想等她自己说出口。 今天的宴宴甚至没来得及给她备茶水,戚玦有些无聊,便拨弄着衣裳袖口的绒毛解闷。 这衣裳是今年新做的,戚玦知晓盛京的冬天有多冷,便提早请了绣娘,给自己,以及戚玫,还有她院里那几个丫头做了几身厚实衣裳,再过几天,只怕就要落雪了。 戚玦手里端着的紫铜手炉,还是裴熠送她的,里头烧的炭加了香料,泛着淡淡的檀香味儿,好闻得很。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忽听宴宴道:“县主有没有听说过,南齐的临照公主。” 戚玦霎时倒吸一口凉气:“齐威帝之女,临照公主鄢云栖,是你?” 话至此处,宴宴终于没忍住掩面而泣。 鄢云栖,宴宴…… 戚玦从前只觉得宴宴气度不凡,虽是舞女出身,却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贵气,兴许是什么因罪遭贬的官门之女。 南齐公主……这倒是让戚玦完全没想到。 裴臻的后宫,还真是……包罗万象。 宴宴缓缓止住了哭声,她抬着下巴,沉浸在痛苦的回忆里,眼泪自顾自划落着,她对戚玦絮絮诉说着往事。 “我父亲当初就是死在荣景帝手上的,并非如史书所言的被梁国人所杀……宫变事发突然,我亲眼目睹皇兄们被叛军所杀,昔日宫廷血流漂橹……我好不容易趁乱死里逃生,却毫无自保之力,被奸人卖入勾栏,辗转数年到了梁国。” 她看着戚玦:“在眉郡初见县主那回,正是陛下点了我的牌子,在我得知他是梁国皇帝时,我就决定了,我要利用他爬出泥沼,我要有朝一日为父亲和皇兄们报仇……所以我毫不犹豫替他挡下了那一刀,哪怕我真的死于刀下,我也就认了,但既然老天让我活到现在,我好不容易在宫中立足,实在是不甘心就这般死了。” “这个好办。”戚玦道:“大不了娘娘称病不出就好了,大梁也没有哪条律法规定嫔妃需要面见他国来使,这个娘娘应该清楚,所以,娘娘忧心的应该不是这个?” “县主猜的不错。”宴宴看着戚玦:“陛下不止告诉我这一件事,他昨晚说,荣景帝派信使传话,说希望梁国能协助南齐,寻找流落民间的临照公主,而公主的画像,会让人先行一步送来梁国。” “这的确有些麻烦。”戚玦道。 “如果画像一旦被送到陛下面前,陛下要么在齐太子到来之前杀了我,要么就做个顺水人情把我送回南齐,横竖都是一个死……县主,若是连你都没法子,我就真的完了。” 听着宴宴所言,戚玦陷入沉思,但很快,她就意识到了不对劲之处。 “娘娘,辛卯之战至今已有八年,这八年间,娘娘可曾听过什么有关荣景帝寻找临照公主的风声?” 这句话让宴宴霎时定了心神,她怔住,摇了摇头:“从来没有……” “是啊,那为何荣景帝突然就想起了这回事了?当初他篡位,齐威帝的嫔妃子女一个不留,而八年前娘娘才堪堪及笄,一个无实权的公主,他这时候突然想起寻找,总不会是突然念及叔侄亲情了吧?” 宴宴只觉背脊发凉,她摇头:“不可能,我父皇子女众多,我并不算出挑,他虽是我堂叔,但我们其实并不大熟络,连话都不曾说过几句。” “或许……”戚玦眯了眯眼:“荣景帝已经知道了当年的临照公主已经改名换姓,成了大梁的晏贤妃。” “已经……知道了?”宴宴懵然:“怎么可能呢? 既说到此处,有些事情戚玦也不好再瞒了:“曲家和齐国有勾结,我想上次曲夫人和耿丹曦见面,应该不止是密谋为她复宠,否则荣景帝为何此时偏偏想起了找临照公主了?” “那现在该怎么办?” 戚玦的手指摩挲着紫铜暖炉的纹理,袅袅暖烟沿着她指尖的边缘升起,她默了默,道:“不瞒娘娘,我自从知道曲家勾结南齐之后,就一直在想法子把曲家背后的靠山揪出来,只是苦于没有头绪,如今倒是可巧。” 戚玦缓缓呼了口气,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既如此,何不顺势而为,将焚我之木化作过墙梯,来一个将计就计?” “将计就计?”宴宴不解。 戚玦道:“娘娘安心,待百草权舆,春暖花开万物生,才是逞妍斗色的好时节。” …… 安抚罢宴宴,戚玦离开皇宫时,已接近下钥时间。 回到自家的马车旁,却见车上等她的不是绿尘,而是裴熠。 傍晚的风冷,戚玦不做多想就上了马车,车内的炭盆正烧着,刚坐下便觉得身上松快了不少。 “你怎么来了?” 裴熠接过她手里的暖炉,兀自替她夹了新的热炭进去:“我见天色已暗,就和之前一样去戚府外墙等你,久不见你来,便翻墙去了你院里,琉翠却说你午后进宫去了,我闲来无事,便到宫门口等你,左右是等,一个人就够了,便让绿尘先回去。” 戚玦接过暖炉,换过炭的炉子不似方才那般,是个冷冰冰的铁疙瘩,她冻得发红的指尖终于稍有缓和。 “怎么忽然又进宫了?”裴熠问她。 戚玦叹了口气,放松下来的身子靠在车内的软枕上,她抱怨道:“这件事说来也麻烦,晚些时候寻个无人打扰的时机再说给你听,现在还是先去应颜汝良的约吧。” “好。”裴熠点头,就要掀开车帘子,却被戚玦拦住。 “你不冷?” “总得有人赶车不是?”裴熠轻笑着:“我方才待在这车里暖足了身子,一点都不冷。” 正事要紧,戚玦便也不推辞,只把暖炉又塞回裴熠手里:“拿着这个。” …… 到酒楼厢房的时候,颜汝良已经恭候在此。 “曲家的所有产业,黑的白的,在名下的不在名下的,全在这了。” 戚玦接过册子,厚厚一叠,遍布盛京及各州郡。 “还真够肥的。”戚玦感叹道。 “要不怎么叫肥差呢?”颜汝良支着脑袋,手一伸:“县主,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吧。” 戚玦看了他一眼,从左手袖筒里掏出一叠银票,又从右边袖筒掏了一沓,再加腰间荷包一沓,都快比那本册子厚了。 真是肉痛啊。 颜汝良满面春色地要接,却天降另一只手按住了银票。 裴熠道:“你这是要了多少?” “不多。”颜汝良伸出一根手指:“一千两。” “这哪里不多了?” “多也好,少也罢,都是事先说好了的,世子该不会想赖账吧?” “谁要赖账了?”裴熠道:“记我账上吧。” 闻言,戚玦瞪大了眼睛看他:“不用吧。” 裴熠耷拉着脸看她,不知在想什么,他小声道:“这本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怎么能让你出这一千两?” “我为何不能出?” “我也有钱,你别老怕麻烦我啊。” 见颜汝良一副看热闹的德行,戚玦在桌下用膝盖撞了下裴熠:“回去再说,这次算我请你的。” “什么啊?这哪能请……” “不许说话!”戚玦低声警告,又撞了他一下,这才收声闭嘴。 戚玦又瞪了眼他按着银票的手,裴熠一脸不服气,却还是把手收了回来。 颜汝良心满意足接过银票:“还是县主爽快,那颜某就不打扰二位了。” 不做耽搁,他昂首阔步离开。 见裴熠抱着臂不说话,戚玦问他:“你该不会又要和我闹吧?” 裴熠仍是不语。 “银子都是我出的,你怎么还对我甩起脸子了?” 戚玦倒也不急,她端起茶盏,徐徐喝了口。 “不是……”裴熠这才嘟嘟囔囔道:“我看见你那些银票都是不同钱庄的,显然是七拼八凑来的,那阿玦怎么就没想着到我这来凑一份……” “你这不还是要跟我闹吗?”她搁了茶盏:“下次你出银子,连本带利地出,行吗?” 裴熠不看她,也不说话,片刻沉默后,他道:“行。” 戚玦干脆拿了册子,兀自起身走到厢房的门边:“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你跟不跟我走?” 他闷闷答道:“不跟。” 戚玦也不强求,开了门就自顾自走了。 她前脚刚踏出门槛,刚还在嘴硬的裴熠后脚就跟了出来。 第130章 红炉 到戚府的时候,家中的灯都已经熄了大半,戚玦也不愿弄得人尽皆知,就让绿尘开了后门。 至于裴熠,他们方才说好了,等戚玦进了屋,再让他悄悄翻墙进来。 于是一进房门,她就谴退了几个丫头,说自己今日乏了,想早些歇息。 趁着等裴熠的空档,她便急不可耐地翻开了那册子细看,只不过项目繁杂,这般漫无目的地看着也终无所获。 这时只听窗户一响,裴熠手撑着窗框,一抬腿就翻了进来,走到她窗前的矮榻坐下,闲庭信步如出入自家。 他刚坐下,便觉眼前一黑,只见戚玦把张被子劈头盖脸扔到他身上。 他挣扎着钻出个脑袋:“……阿玦?” 戚玦也在矮榻上坐了下来,忙不迭把那价值千两的册子推到他面前:“在马车辕座上坐了一路,盖着被子回回暖吧,然后替我好好看看这个,我看了许久都没瞧出什么线索。” 戚玦的卧房里烧着炭,连被子也被烤得暖烘烘的,绸缎的被面偎在他身上,还带着些许似有若无的馨香……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被蒙脸时那片刻的窒息感,他有一瞬间的失神。 “裴熠?” “啊?” 他恍了恍,耳朵一时烧得慌,却悄无声息将被子拥得紧了些,生了一路的闷气也闷不住了,他抿唇压下弯起的嘴角:“怎么了?” 戚玦只觉得裴熠的眼睛忽然亮了回来,她道:“莫不是冻傻了,发什么呆呢?” 红炉雪 第143节 “没有。”他笑了笑,从被子下伸出手接过册子。 戚玦方才和小塘她们说了自己要歇了,所以并未将灯点得太亮,两人便这么借着昏暗的灯火看着。 “光是宁州的产业就有良田千顷,铺面上百,那可是宁州,大梁除了盛京最富庶的州郡。”戚玦感叹道:“我长姐的聘礼钱还是要少了,幸好不是真嫁。” 裴熠摇头:“这些东西远超曲家的俸禄封赏,要是敢在官府走明账,只怕皇上第一个抄他们的家。” “自然,这不光是银子多的问题,你瞧这,不仅有田产铺面,还有矿山和钱庄,甚至有好几处码头,宁州的,肃州的,就连盛京都有,你看这个码头……” 戚玦忽然住了口,而后心头一惊:“盛京的……码头?” 她转脸看向裴熠,只见裴熠将册子拿得近了些:“上元码头?” 二人对视着,戚玦认真道:“从陶家收缴的信件,是不是提到过上元码头?” “嗯。”裴熠思索着,回忆起信件的内容:“上元码头原本是我父亲名下的,原礼部尚书还活着的时候,我父亲用这个码头的经理权为条件,让他以玉革带诬陷越王。” “那这码头又是怎么到了曲家名下?”戚玦托着腮,手指在鬓边点了点:“曲家和陶家也有勾结?陶家是靖王的人,那岂不是说明……” 戚玦心头一跳:“说明靖王勾结南齐,且他勾结的不是齐威帝,而是荣景帝!既如此,靖王便和齐威帝陵墓中的鱼符没有关系,不仅没有关系,甚至还互相对立……所以,何恭平不是靖王的人?!” 裴熠也愣住了:“还有人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搅弄风云……” 到底是谁呢…… 还能是谁? 又究竟想做什么? 两人沉默了许久,裴熠才缓缓道:“姜曲陶三家蛇鼠一窝,全都是裴子晖的人,那他们做的事,也就是裴子晖做的。” 戚玦看着他,却见他只是眉头一挑,无奈笑了笑:“其实吧,接下来不管查出他做了什么,我都不会觉得惊讶了。”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结论却显而易见。 “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知道。” 他拥着被子,裹得只露出个脑袋,缓缓叹了口气:“要皇位的是他,离间皇上和越王的人是他,辛卯之战的推波助澜者是他,甚至,勾结南齐和姜家,弄出时疫和七夕之乱的也是他。” 戚玦不想露出什么同情的眼神,她只盯着那一点灯火,窗户缝隙流动的微风搅得它轻轻抽动,时不时噼里啪啦响几声。 耳畔,裴熠絮絮道:“或许,他谋夺皇位的计划很早就开始了,为了拉拢南安侯府,他娶了我娘,但外祖不愿为虎作伥,于是在辛卯之战中,他佯作被南齐俘虏后逃回盛京,向先帝诬告李家打算在南境起兵,为向先帝表忠心,他害死了我娘。” “外祖为保李家而行断尾之计,没了李家,他又打算除掉先帝的两个皇子。于是勾结陶尚书,生玉革带一事,激化慎王和越王的夺嫡之争,甚至如阿玦你猜测,慎王府寿宴的刺杀也是他所为。” “同时他又寄希望于大周皇陵宝藏,以探查辛卯之战为名,差使我东奔西走为他搜集线索,当初他带着全家拜访戚府,只怕也是怀疑戚家有皇陵的消息。” “说到这个,还有姜家,彼时戚家和姜家同守南境,分庭抗礼,但自从李家没有了之后,关津军便由朝廷委派的武将总领,数年一换。” “和守南境百年的戚家不同,姜家不会一直留在南境,若是姜家被调任,他要在南境寻找皇陵线索会变得更艰难,姜家执意要和戚家联姻,只怕也是奉他之意。” “后来不知怎的,大抵是联姻不成,他觉得戚家不好控制了,就打算利用时疫和七夕两次大乱除掉戚家,好让姜家彻底控制南境,只不过都被阿玦打乱了计划。” “再后来姨父身死,戚家群龙无首,他又想将戚家收为己用,于是又想着让姜昱和玉瑄表姐结亲,眼见结亲不成,他又安排了一个曲连云……而今他在后宫安插耿氏,南齐太子也来者不善,只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漫长的分析后,他长长松了口气:“阿玦,你觉得呢?” “和你猜的大抵不差,只不过有一事始终不解:既然姜家是靖王的人,他又为何要在姜家放那把火?” 想了想,裴熠道:“我也不知,不过那两个死士已死,这件事一时半刻怕是查不清了。” 裴熠的这一通分析,倒让戚玦有些意外,一是没想到他平日总一副孩子气,但论起正事来却条理分明;二是意外他竟能对这种剜心刺骨之事,如置身事外般侃侃而谈。 自己大约是真的不太好总把他当个小朋友了。 “那我还挺厉害的。”裴熠笑着,露出那颗虎牙。 果然还是个小朋友…… 忽而,戚玦道:“对了,关于荣景帝来访,我有件要事告诉你。” 她说着,扯着被子将他拉近了些,附耳道:“齐太子是冲着晏贤妃来的,晏贤妃并非寻常舞女出身,而是齐国先皇齐威帝的女儿,临照公主鄢云栖。” 待戚玦言简意赅说完,裴熠已是瞠目结舌。 她续道:“荣景帝送了临照公主的画像来梁国,要让皇上帮忙寻找,一旦如此,晏贤妃性命难保,到时只怕整个后宫又要重新被耿丹曦控制,所以晏贤妃必须得保下。” 二人的距离太近,就连气息都有片刻的交错,裴熠侧着身,不敢直视她,亦不敢直面这过分亲昵的距离。 “阿玦你……可有主意了?” 正说到兴头上,戚玦尚未察觉这撩人心弦的亲近。 “我怀疑曲家,或者说靖王,早就已经将晏贤妃就是临照公主的消息告诉荣景帝了,若是要破此局,只怕得另辟蹊径。” “你说……” 戚玦支着脑袋细细思索,终于拉开了两人的距离:“画像会比荣景帝更早到达盛京,若是我们有法子拖延,或许还有机会。” “拖延?” 有了呼吸的空间,裴熠深吸了几口气,脑子清醒了些许:“或许我有办法。” 戚玦眼前一亮:“什么办法?” 裴熠眼珠子转了转:“去年冬天我去眉郡送战报,阿玦你可知晓战报因何故延误?” “大雪封山?” “是,但也不是。”他道:“去年的雪大得反常,这是其一,还有一个原因:我途经瑞云山的时候,遇到了雪崩,而这场雪崩并非天然,我在现场发现了火药爆炸的痕迹。” 戚玦恍然,她粲然一笑:“你的意思是……” 裴熠亦学着她的样子支起下巴:“瑞云山和涧西镇一样,都在从南境到盛京的最快捷的官道上。” …… 又一月,冬日至,雪落。 为了方便赏雪,戚玦把窗户纸换成了明瓦,人窝在窗前的矮榻上,炉上煨着茶,看院子里戚玫和几个小丫头在雪地里玩得热火朝天。 绿尘麻利地给炉子添新炭,她拍了拍手上的灰,道:“听说世子这几日病了,告假在府上卧床,姑娘你不去看看?” 戚玦盖着狐裘,她倚着膝,道:“病了更该好好静养,我去看什么?” 更何况,裴熠病没病,她比谁都清楚。 几天前,他向翰林院称病告假,其实当夜就已经赶赴瑞云山了。 南齐信使递送画像走的是官道,会途经大梁各处州郡,途中宿于驿站,驿站的所有人员往来信息都会上报至通政院。 裴熠虽非通政院的人,但他身在翰林,凭他的本事若是想弄到这些消息还是能办到的。 他估摸着时日,南齐信使将到瑞云山,便提前告假前赴了。 算起来,裴熠应当也到了。 思及此,戚玦蹙眉,缓缓叹了口气。 自己轻功远不及裴熠,即便去了也未必能起什么作用,更何况若是他们二人同时在盛京消失,只怕又要引人生疑。 岁暮天寒,这样苍白的景致还真是让人心生不安。 第131章 画像 是夜,驿站。 此处再往北二里就是瑞云山了,因此这个驿站也被称之为瑞云驿。 就是在瑞云山,去年冬天的时候大雪封山,裴熠千辛万苦闯进山坳时,援军已被冻死近三成。 他冒着死在半途的危险爬到山顶登高望远,寻得了一条出山的路,但奈何下山途中突发雪崩,他躲在一处山洞里才勉强逃过一劫。 也是在雪崩过后,他发现了这场雪崩有人为的痕迹。 幸好,最后他还是及时带着援军赶到眉郡,若是再晚一点,只怕阿玦就真的凶多吉少了…… 瑞云山险峻,存得住水气,虽在盛京以南,但下的雪却比盛京厚。 连日的雪天,山坡上的雪已深及腿腹。 天将明,驿站光线迷蒙,住客都已熟睡。 值守的驿卒打着瞌睡,没注意到房梁上还偷偷藏着个人。 他顺着房梁爬到二楼,停在一间客房前,落地无声。 他到这驿站两天了,用李子桀替他伪造的官籍和公验住进了,终于在今天白天等到了几位操着南齐口音的信使。 他熟练地从门外挪开门栓,悄无声息潜了进去。 这间屋子住的是那几个南齐人中为首的。 听着床上的人鼾声如雷,裴熠松了口气。 他蒙着面,轻手轻脚探向了床头的木盒,他拿起木盒,轻微的摩擦声细若蚊鸣,但床上之人的鼾声转瞬止歇。 那人骤然坐起身来,却发现床头的东西已不知所踪,顿时大惊失色,他举起入睡时握着的刀就要追出屋去喊人,直到走到门边,发现门栓依旧栓着,他的眼神霎时凶狠无比。 他举着刀,视线在屋中四下搜索,发疯般砍着帷帐后、桌下这些容易藏人之处。 一无所获后,他把目光锁定在了房梁上。 房梁上,裴熠几乎要和那人对视上,他飞快收回视线,抱着木盒,将自己隐在房梁之后。 裴熠听见黑暗中,那人三两下爬上屋梁。 此刻天将破晓,裴熠需要尽快逃离此处,否则若是等到天亮,只怕要将其他屋子里的南齐人引过来。 听声辨位,裴熠可以感觉到那位离他越来越近。 于是他从腰间取下柳叶刀,只靠弹指就将其射向远处。 柳叶刀钉入木梁的声音一时倒也迷惑了那人,他循声过去寻人。 趁此时机,裴熠跳下房梁,悄然落地。 但声东击西之法也只能拖延片刻,梁上那人发现了他,怒喝一声,举刀朝他跳了下来。 在裴熠要开窗逃走的瞬间,刀迎头砍下,裴熠飞快侧身躲开,但窗户这条去路也是被堵住了。 红炉雪 第144节 他不禁起了一身冷汗,方才那一下子若是没躲过去,只怕他此刻被砍下一只手都是轻的了。 “无耻小贼,你可知你所盗何物!” 那人骂着,又是一套霸道的刀法。 狭小昏暗的空间里,裴熠尽可能借用屋中的一切事物躲避攻击。 他一只手拿着木盒,只能用另一只手拿匕首抵御。 但在这样的室内,裴熠轻灵的打法,和匕首这样方便偷袭的武器,反倒比刀剑更加游刃有余。 在刀朝他砍来的瞬间,他反握匕首,匕首与刀刃相接,飞身向前,锋刃的摩擦卷起一阵带着火花的刺耳声音,匕首顺着刀刃的走势,直逼那人的脖颈—— 那人大叫一声,霎时鲜血喷溅。 但打斗声终究是将其他屋里的南齐人引来了,房门被一脚踹开。 裴熠扫了一眼,他们还有七个人。 倒在地上那个尚有一息,他高喊:“抢回画像!” 见此情此景,那些人纷纷举刀围攻上来。 即便是裴熠再有本事,这几个人一进门都快把屋子站满了,一人一刀也够把他大卸八块的,更何况门外,驿卒的声音也越来越近。 走为上策! 他抓起触手可及的凳子、花瓶、桌几朝他们扔去以扰乱视线,奈何他们是在人多势众,裴熠掂了掂手里的木盒朝对面的人兜头砸去。 怎料那几个人劈得顺手了,竟一下没收住,将木盒劈成了两半。 几人霎时嘈杂起来,有个人道:“画像没事,继续追!” 而就在这片刻之间,裴熠已经砸开了窗户,翻窗离去。 他脚步飞快地跑进瑞云山,而此时此刻,不光是南齐人,就连驿卒亦在他身后穷追不舍。 他身手轻盈,凡行过之处,踏雪无痕。 裴熠瞥了眼周遭,他必须把这些人困在瑞云山之南,一个也不能放出来,否则今夜就功亏一篑了。 他从怀间掏出一个雕着狐首的哨子。 一声悠扬的哨声如狐鸣一般,悠扬地在山谷中泛开。 他此来,将玄狐借来的十二位护卫带来了一半,剩下一半继续留在盛京,以备戚玦那处的不时之需。 以此哨声为号,藏锋他们会在山顶配合他的行动。 须臾,一声闷响响彻山涧,随之而来的是连绵不绝的轰隆声,裹挟着寒流,金戈铁马般越来越近。 裴熠加快了脚步,但白色的巨浪在月色下轰轰烈烈倾泻而下,将裴熠和他身后的人隔绝开,但也马不停蹄地追逐着他的脚步,气势汹汹地要将他吞没…… …… 戚玦算着,裴熠出发去瑞云驿已经第十天了,竟还没有消息,心里一日胜一日惴惴不安。 直到这天傍晚,绿尘拿着封信,说是裴熠的人递来的。 她接过信飞快看起来,只见上头只写了一行字:事成,已归。 戚玦顿时松了口气。 “你见着他本人了吗?”戚玦问道。 “当然不曾见着,世子不是抱病着吗?姑娘忘了?一病这么许多天的,也是有够磋磨人的。” 戚玦看着那信发呆。 裴熠不亲自来找她,难不成又受伤了不敢说? 她心里一恼:定是自己老是在他受伤的时候责怪他,教得他连说也不说了。 她起身便在梳妆台前翻着抽屉,翻出了锁柜里那只粗粝的陶瓶,里头装的就是明镜道人给的救命丹药。 “绿尘,陪我出去一趟。” “去哪?” “瞧瞧裴熠。”她边说着,便边披着衣裳往外走。 一听这话,绿尘旋即跟了上去,她嘲笑道:“不是说不去看吗?怎么又去了?眼下天都快黑了,姑娘确定要现在去?” “就是要天黑了去,青天白日的我走靖王府正门吗?” 不远处的一座阁楼,藏锋看着马车驶出忠勇侯府,而辕座上坐着的人就是绿尘。 看着方向,估摸着还是往靖王府去的。 他纵身,踏着房檐飞身而去,心中默默叹了口气:这辈子没办过这么无聊的差事。 …… 靖王府外墙。 戚玦正苦恼要怎么避开靖王府的守卫去找裴熠。 绿尘劝道:“姑娘,明天白天再借拜访靖王妃的名义来不行吗?这可是王府。” 这几日虽说雪停了,但仍是有积雪,依旧冷得很。 面对不知内情的绿尘,戚玦只解释道:“我心里不踏实。” 正此时,忽有一道身影翻出院墙,绿尘下意识地挡在戚玦面前。 只见是个身材高挑的黑衣男子。 见状,绿尘松了口气:“姑娘,这是世子的护卫,最近几次替世子递信的就是他,叫藏锋。” 看着这陌生的面孔,戚玦心里虽有疑惑,奇怪裴熠为何从未提前过,但鉴于绿尘认识,便也不多做怀疑。 “县主。”藏锋率先开口道:“您若是要见世子,可跟随在下走,世子居住的偏院有一道小门,县主可以从那处进去。” 三人来到了远墙外的一道小门前,绿尘在外头等候,戚玦独自跟着藏锋进去。 小门没锁,看来裴熠是知道她要来的。 进门后,她发现这是一处独立的小院,院中松竹呼应,在这样的雪天里绿意盎然。 院中并不见下人,昏暗之中,唯有廊下和正屋亮着灯。 “世子不喜太多人伺候,此刻屋中只有世子一人,县主可以放心进去。” “多谢。” 戚玦告了声谢,就兀自推门而入。 …… 靖王府另一处。 一个护卫打扮的人将一张纸条递给了靖王:“王爷,飞鸽传书到了。” 靖王接过来,在看完纸条后,嘴角又下沉了几分。 飞鸽传书是南齐信使从瑞云驿传来的,说三天前瑞云山突发雪崩,官道被封,恐怕临照公主的画像不能及时送到了。 以及,雪崩当晚,有人试图劫走画像未遂,此人轻功极佳,擅用暗器,可惜未能生擒。 看着纸条,靖王的眉头愈发皱起。 “轻功,暗器……”他低声琢磨着,忽地,他似想到了什么,但随即又否认:“不会。” 他这个儿子虽数次违逆他,但他到底还是觉得裴熠不敢真的与他作对。 毕竟当初李珠灵之死和辛卯之战的真相裴熠并不知晓,更不会和晏贤妃扯上关系,他可不认为他的这个儿子会有此等胆识。 但一想到裴熠忽然告假,一连多日不见人影……裴臻或许会相信裴熠是因为体弱畏寒,而致久病不愈,但这本就是装的,他能不知道么? 自己竟全然忘了去看看到底这病是真是假。 不仅如此,裴熠也并非和晏贤妃全无干系……戚玦不就是嘉和宫的常客吗? “这个小畜生。” 他冷哼着骂了句,随后夺门而出。 …… 裴熠的屋子里生了炭,暖融融的,泛着股若有似无的沉水香。 戚玦飞快寻找他的身影,朝着光亮的方向,她拨开帷帐。 床榻上,裴熠撑着身子缓缓起身:“阿玦。” 她飞快上前,只见裴熠面色灰暗,头发散乱着,手抵在口鼻处咳了两声,唤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你受伤了?怎不告诉我?” 却见裴熠忽地一笑,又咳嗽了几声,他摆摆手:“没受伤……” 他身上盖着被子,只着单衣,可以清楚看见他因为嗓子不舒服,喉结上下滚动着。 “可你看着不大好。”戚玦说着,把那陶瓶拿了出来,她坐在床边:“我带了药,你若是真受伤了千万别瞒着我。” 外头天寒地冻,戚玦还有些没缓过来,鼻尖红红的。 看着她焦急地红着鼻子,没来由地,裴熠又笑了两声,他缓缓躺平了身子:“阿玦,这药治不了伤寒的。” “伤寒?”戚玦愣了愣:“没受伤?” “真没有。”他道:“事都办好了,今天刚回盛京,只是天寒地冻的,确实受了些风寒,这假倒也没白告。” 他叹着气摇了摇头:“果然,生病这种事不能轻易撒谎……” 话音未落,裴熠就忽觉额头一片冰凉……只见戚玦竟正用手探他的额头。 她的手还未回暖,冰冰凉凉的,虽指节处有被弓弦勒出的粗粝感,但手心还是软的,就这么贴在他额头上,贴得他一时忘了说话。 “怎么连个伺候你的人都没有?脸都烧红了。” 何止是脸……裴熠只觉得自己的耳朵乃至脖颈都滚烫无比。 他的手木讷地挪着被子,直至只留下一双发着愣的眼睛露在外面。 “裴熠?”戚玦把手撤了,在他面前晃了晃:“怎么不说话?” 红炉雪 第145节 被子下,他的声音闷闷的:“……知道你要来,我就把人都遣退了。” “你知道我要来?” “啊?”他的眼神心虚地往左一瞟,随即道:“是……是藏锋在外头守卫,见你来了,便进来告诉我了。” 戚玦看着他,心道,他若不是还能说出句完整话,这幅恍惚的样子真要让人觉得他烧傻了。 突然,屋外传来声响,似乎是有人在说话。 二人仔细听着,只听模模糊糊的,有个人说:“……世子已然歇下了,不让人打扰,王爷还是明日再来探望吧。” 戚玦骤然倒吸一口凉气,她和裴熠对视:“靖王?他怎么来了?” 裴熠唰地坐起身:“不知,阿玦你先躲好!” 这时候若是被靖王看到她在此处,只怕要出大事。 门外,靖王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戚玦环顾四周,飞快寻找藏身之处。 裴熠刚掀开被子,就见戚玦毫不犹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下子钻进了床底。 吱呀一声,门开了。 第132章 慌不择路 靖王一进门,就看见裴熠躺在床上,听闻他的动静,才惺忪着睁开眼。 他坐起身,咳嗽不止,似乎对他的到来很惊讶,眉头微微蹙着:“不知父亲大驾光临又是所为何事?” 靖王眯了眯眼,满目狐疑:“你这几日去了何处?” 只见裴熠一愣:“父亲一贯不管我的死活,今日忽然关心起来,莫不是疑我做了什么对不起父亲之事?” 说着,他把背往软枕上一靠,道:“父亲放心,我自是安安分分地病着,否则我的告假岂不就成了欺君?” 靖王却是冷笑一声,对身边之人道:“去看看。” 裴熠这才注意到,靖王此来还带了个大夫。 那大夫上前,恭恭敬敬一鞠:“老朽替世子把脉。” 裴熠瞥了他一眼,轻笑一声:“父亲这辈子第一次替我请大夫,结果竟是因为疑心。” 虽是这般说着,他还是将手交了出去,搭在脉枕上。 那大夫闭着眼仔仔细细搭脉,片刻后,朝靖王拜道:“回禀王爷,世子面色发青,有发热之症,脉浮脉紧,的确是风寒错不了,待老朽替世子扎上几针,再开几贴药,静养几日,想必便无虞了。” 就在裴熠撤回手的瞬间,脉枕跌落在地。 与此同时,床下的戚玦正捂着口鼻,生怕自己的一个呼吸就会引起靖王的注意。 看着掉在面前的脉枕,她登时心头一惊,但床下狭窄,她根本不能有所动作,否则只怕弄出动静,更会让靖王察觉,只能更加敛声屏气,祈祷大夫老眼昏花发现不了她。 看着地面上的光影起伏,是那个大夫俯下身要去捡。 就在这时,一只手抢先一步捡起脉枕,是裴熠。 戚玦悄然松了口气。 裴熠将脉枕递给大夫,他嘴角勾了勾,但眼中却了无笑意:“大夫好意,但不必了,我在十日前就已经去太医署抓了药,否则大夫若是照顾得太仔细了,只怕王爷要降罪。” 大夫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一时不知如何答复。 却听靖王在误会后毫无愧意,道:“不安分的孽障,你最好老老实实当好你的世子,否则本王有的是法子让人滚出这道门。” 裴熠冷嗤一声,声音生硬中带着锋芒:“父亲最好真的这么做。” 靖王冷眼打量了他一番,看着他眼中跳动的反叛,神色变得复杂而莫测。 未作言语,他拂袖离去,大夫和几位随从亦跟着离开。 床下,戚玦有些恍神,她过去只知靖王为人冷漠,对裴熠更是刻薄,但这是她第一次亲耳听见裴熠和靖王的交谈,听得她心里火气乱窜。 这时,一只手垂了下来,床上那人的声音又变回了素日的慢声细语:“阿玦,他们都走了,出来吧。” 戚玦用手肘撑着自己往外挪,这床下狭窄,挪得有些艰难,也不知自己方才是怎么做到那么快爬进来的。 爬到床缝边,她抓着裴熠的手借力,终于整个人钻了出来,脸憋得通红。 她刚想宽慰裴熠几句,却见他正一脸忍俊不禁地看着她。 她正憋着火,对上他没来由的笑,更是忍不住把火发在他身上:“你笑什么?” 却见裴熠曲着膝,手肘撑着膝头,他咳了几声,道:“阿玦少有这般不机灵的时候,你是怎么想起来躲床底的?” “躲床底怎么了?”戚玦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不然还能躲在何处?” 裴熠不答,只是眼睛又心虚地闪了闪:按话本子写的,不都是躲被窝里吗…… 这话他当然不敢说出口,只伸手替她摘掉头上几缕结团的灰尘:“头发都乱了。” 戚玦低头拍着自己弄脏的衣摆,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已经过于习惯二人彼此间这亲昵过头的举动。 她灰头土脸着自恼的模样,落到裴熠眼里,实在太过不寻常了些,也实在可爱了些。 他望得出了神,直到戚玦忽然抬头看他,他才飞快挪开视线,收敛好眼中险些走漏的情意。 “你说,靖王他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戚玦问道。 裴熠心神稍定:“……至多是瑞云驿递了消息给他,他才会疑心到我头上来的,毕竟我的身法,除了师父外,便是他最熟悉了。” 戚玦略一叹,道:“不过,这也恰恰反证了,他和南齐确有勾结,他倒无意间给我们提供了新线索。” “不错。”裴熠道:“不管怎么样,瑞云驿的人一时半会儿是出不来了,接下来就静待齐太子进京了。” “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办。” “什么?” 她微微一笑:“我要寄些东西去眉郡家里,要你帮我代笔写封信,不能让人瞧出是你我的笔迹。” 裴熠点头:“这个好办,小事一桩。” 一番密谋,天色已晚。 戚玦是时候回去了,否则绿尘马车上的炭烧完了,岂不是要冻死她。 “我送你出去。”裴熠说着便披衣服起身。 戚玦不住瞟了眼,心道:他穿着单衣时,分明可以感觉到他并非瘦弱之人,还隐隐能察觉单衣下的利落的身形,为何穿上外裳后,反倒让人觉得格外纤瘦? 她收回目光,道:“不必了,我自己去吧,你还病着呢。” 说话间,裴熠的衣裳已经穿好了:“不打紧的,你若是在院子里被人瞧见了,那我才不放心,我帮你盯着点。” 雪地沙沙的,戚玦踩上去,隔着鞋履,足心依旧透着凉,但裴熠站在她身边的时候,似乎风都小了不少。 许是因为他身子发着热,走在他身边,就像个火炉一般,略离得近了都能觉着一股暖意。 她出了侧门,上了车,不多时便回到了戚府。 “姑娘?姑娘!” 绿尘连唤几声,戚玦才回过神来。 “怎么了?” 绿尘嗤笑声:“怎么去了趟靖王府就失魂落魄成这样?世子病得很重?” “没有,不大严重。”她道。 忽地,戚玦恍然:“不对……我怎么就失魂落魄了?让你跟小塘多读几本书,你怎么全然没放在心上?” “姑娘别抵赖,从靖王府后门出来起,我跟你说的话你是一句都没回,你说这不叫失魂落魄叫什么?”绿尘不怀好意一笑:“所以姑娘,你刚才这一路在想什么呢?” 在想什么…… 戚玦回忆着,竟什么也没想起来。 裴熠今日似乎也总是跑神,难道这风寒还会过人不成…… “没什么。”她答得面不改色。 …… 上元码头。 曲连云掀翻了桌案,怒不可遏。 “这才下了几日的雪!怎会无端端就雪崩封山!?” 手下战战兢兢答道:“公子,在下拙见,想着会不会和那晚企图截走画像之人有关?” “废话!不然呢?眼下要紧的是,晏贤妃已有行动,这个人多半就是她派出去的!” 他愤然坐下,手握着拳抵住椅子的扶手:“她一个以民间女子身份入宫之人,能有什么人替她卖命?” 片刻思索后,他眯了眯眼:“莫非是……戚玦?” 耿丹曦只告诉他母亲曲夫人,说戚玦是晏贤妃的人,万不可轻视此女。 但他只觉得是耿丹曦大惊小怪,被个女流之辈吓破了胆。 “难不成,她还真敢卷进这种事……”他冷哼着:“既如此,那便都别活了!” 这时,忽听那手下道:“公子说的是忠勇侯府的平南县主?” 曲连云瞥了他眼:“怎么了?” 手下道:“今日码头倒是有一件忠勇侯府的急传。” “哦?”他起身:“什么东西?” “只是个锦盒和封书信,寄往眉郡的。” “呈上来!”曲连云忙道。 手下遵命,很快将东西摆在曲连云面前,看着那锦盒和书信,曲连云毫不犹豫撕了字验查看起来。 “事甚重,然吾失之,此事系于众命,望卿北上以先行截获,不然恐危矣。” 曲连云的眼神骤然狠厉:“好啊,果然是她,一次截获不成,便想着让眉郡的余党行事。” 红炉雪 第146节 “公子,要不要先下手为强?” “先下手为强?”他冷笑着摇摇头:“现在动手,也只能要她一条命,但若是治她个勾结敌国公主的罪名,她全家都得下狱,到那时候为了活命,还怕她不交出明月符的线索吗?” 曲连云起身,款款踱步:“山既然被封了,那便等晚些时候吧,等到大宴南齐再呈也是一样的,真怕到时候会更精彩纷呈。” 说话间,他打开了锦盒,却见里面只是些布帛和珠饰,不过寻常财物罢了。 “这样要紧的书信,却附带了这么些无用之物,只怕另有蹊跷,一同扣下吧。” 他长舒一口气,轻声一笑:“盛京那么多家码头,偏偏将东西寄到了上元码头,戚家的运气……还真是背。” 第133章 烟火 这个隆冬,大雪遮蔽了万物,一切不安就像是冰河下的暗流汹涌,平静得让人害怕。 距离除夕越近,距离戚卓的忌日也就越近。 戚家人在盛京过的第一个新年,一切照常准备,但终究是不能太尽兴。 相比戚家,盛京别处就显得热闹了许多。 除年初眉郡那场战争外,今年就没什么重大的战事了,百姓对齐太子来访后的太平日子存了些许希冀,万物便也平添了几分欣欣向荣。 除夕夜。 戚玦专程买了酒,给戚玫和她院里那几个丫头也乐一乐。 她们凑着打叶子牌,输了就罚酒。 绿尘酒量大,牌技也好,一圈下来愣是脸不红心不跳的,倒是把琉翠喝得直打酒嗝,晕晕乎乎地要抢她的牌。 戚玫本就霸道,喝醉后更是半点风度都不要了,输了就耍赖。 就剩个小塘还算稳重,醉了也只是兀自发呆。 阿雪穿了件大红的衣裳,毛从领圈挤出来,看起来更胖了,看着她们的疯样,她嫌弃地挪到墙角,揣着爪子,睡眼迷离。 戚玦是不打算参与的。 自从上次酒醉后,她是再也不敢让自己多喝了,只浅酌了两杯甜酒暖暖身子。 听着外头烟花爆竹的热闹声响,她擦了擦起雾的明瓦,窗外的烟花此起彼未伏,连绵成久不黯淡的光。 忽地,戚玦眸色一闪。 她看到院外假山上的那座小亭,枫树凋落,没了树叶的遮挡,小亭中似乎有一个人影…… 她起身,穿上了绛紫色长袄,这袄子厚实,衣褖上绣着白梅和喜鹊,毛绒的滚边将她的脖颈围得严严实实。 这样稳重的颜色穿在她身上,倒也半点不突兀。 好整以暇,她推门钻进冷风中。 假山的石阶有些湿滑,她缓缓走上去。 果不其然,她见着了熟悉的背影。 “裴熠?” 她轻唤了声。 那人回过头来,恰逢一朵烟花绽开,清楚映照着他的脸。 他马尾高束,穿着身玄色狐皮袄,帔风厚重地披着。 不知不觉,从戚玦的角度,即便是仰视,也已经看不大清楚他高高束起的马尾上,那一缕总是翻翘着的头发了。 “阿玦。”对于看到戚玦,他似乎也有些意外:“你怎么出来了?” 戚玦几步走到他面前:“我倒想问你,你怎在此?” “无聊得很,便出门逛逛了。” 戚玦拍了他下:“哪有你这样的,无聊就翻人院墙玩?” 不过,戚玦倒也不会明知故问“你除夕怎不在家守岁”这种话,毕竟他也没什么可团圆的。 “走。”戚玦道:“带我出去,我也闷得很。” “当真?”虽是这么问,他还是对她伸出了手。 她熟稔地搭上去,裴熠揽住她,只觉脚下一空,他便带着她跃出墙头,安安稳稳落在忠勇侯府的墙外。 “阿玦想去哪?” 戚玦慢悠悠走着,想了想,道:“不知道,但去哪似乎都差不多,毕竟除夕夜人人都在家守岁,外头见不到几个人,这个时辰也就我们不怕撞邪,还在外头乱转吧。”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裴熠跟在戚玦身后,亦步亦趋地踩着她留下的一串脚印,心情也微妙地好了起来。 他们漫无目的地穿行于盛京的坊市之间,街道上只有偶尔几个人来往,商铺门户紧闭,街上的雪便也无人清扫。 戚玦踩着沙沙的雪,风似针扎一般,冻得她脸发红,听着不绝于耳的烟火声隆隆作响…… “好久没有这般安静的时候了。” 她笑叹着转过身,倒行着看着一直走在她身后的人,厚重宽大的衣裳让她的倒行的步伐有些笨拙,她却丝毫不觉。 雾气随着鼻息缭绕升腾,笑靥朦胧而温热。 裴熠大约永远都忘不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 昏昏天光下,漫天烟火照亮眼前人。 她素面朝天的脸颊和鼻尖在寒天里透着红,左侧肩上搭着条二指宽的发辫,发髻松松垮垮的,碎发就这么若即若离地勾勒着下颌。 就这般粲然笑着,看着他,又看着无边的烟火……当真,美不胜收。 他的脚步失神地跟着戚玦,她每退一步,他便行一步。 “阿玦……” 他忽地唤了一声,将戚玦的目光从天际拉回。 “嗯?” 对视的刹那,戚玦有一瞬间的愣神,只是这瞬间的怔愣混杂在她明媚的笑靥中,让人极容易忽视。 裴熠轻轻缓缓笑了声,有些觉得难以说出口的话,在此刻水到渠成得,让他没有丝毫预料中的无措。 “阿玦,我……” 忽然,铛的一声,悠扬的钟声毫无预兆地蔓延开,水浪一般,将他刚出口的话淹没。 钟声一下又一下,连绵不绝地响着,几乎吞没了所有声音。 戚玦停下了脚步:“子时过了!钟鼓楼一百零八响的钟都敲了!” 她高声问道:“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可惜,一鼓作气,再衰三竭。 裴熠缓缓松了口气,钟声的涟漪里,他笑着,摇了摇头。 但戚玦似乎有什么想说,钟声抬嘈杂,他听不清:“什么?” 戚玦凑近了些:“我说,下雪了!” 这时,他忽觉鼻尖一点冰凉,他昂首望去,只见漫天细碎的雪随风翻飞。 戚玦正抬头看着雪与烟火交相辉映,就忽觉一物黑压压地挡住了她的视线。 是裴熠,裴熠解了帔风挡在她头上。 “回家吧!”裴熠道。 戚玦点头,但旋即,她又踮起脚,撑着那帔风盖到了裴熠头上。 裴熠忽怔住了。 戚玦道:“可以遮下两个人!” 帔风下的方寸之间,将二人困得更近了,近在咫尺的距离,让他的心随钟声高亢响着。 他们一人拽着帔风一角在雪中跑着,因为身量的悬殊,一人拽着一角,不知不觉就变成裴熠撑着帔风。 与漫天飞雪擦身而过,所有的滚烫与炽热都被埋在这一方帔风下。 …… 忠勇侯府小亭。 “你也早些回去吧,别又似上回那般着了风寒。” 裴熠奉令承教地点了点头:“晓得了。” 戚玦又想起什么:“等一下,我给你拿伞。” 看着戚玦往院子里走的背影,他的嘴角一整晚就没下来过,心里却又隐隐有些失落。 心中哀叹:何等好时机,奈何钟声不作美,下回又不知何时能说出口…… 戚玦进屋的时候,戚玫、琉翠、小塘三人已经毫无规矩地窝在一张榻上睡着了,就只剩下绿尘还醒着。 见戚玦回来,她面色微醺,道:“姑娘守岁都不见人影,是去找三姑娘她们喝酒了吗?” 戚玦一愣:“没喝酒。” 绿尘也有了些醉意,她痴痴笑了声:“没喝酒?那姑娘的脸何故红成这般?” 戚玦伸手一摸:烫的。 她言不由衷道:“冻得。” 没等绿尘拷问,她便寻了把伞,又要出门去。 可走到门边,开门的手却停住了。 不知怎的,她此刻好生心虚…… 心虚什么?! 她自恼了一阵,心里没来由地酸软起来,竟一时手足无措。 红炉雪 第147节 一咬牙,她开了门,但此刻,本该在小亭中的人却了无踪影。 戚玦走近寻了阵,果真不见了。 看了看手里的伞,她一时心烦意乱,一回屋把伞往墙角一丢,又抓起半壶酒一饮而尽,倒在床上闷头就睡。 …… 新年过后,天气回暖,瑞云山冰消雪融。 齐太子的銮驾得以北上入京。 春二月,草木始发。 皇宫开设睦邦宴,朝中要员及家眷皆在受邀之列。 戚家位列侯爵,自在其中。 薄暮,华灯初上。 青鸾殿。 戚玦依制着一身红袍青裙礼服赴宴。 她注意到宫中多了不少南齐打扮的人。 今晚,注定不是一场简单的宴会。 戚家众人被内监引着入席落座。 刚坐下,戚珞就伸着脑袋东张西望,戚瑶看得烦了,问她:“你心不在焉的做什么?” “我听说贤妃娘娘今天病了,我想找人问问去往嘉和宫的路呢。” “你烦不烦?”戚瑶白了眼她:“哪有你这样的,天天盯着宫里的娘娘?你若是个男子,早就被砍了。” 戚珞不甘示弱:“你管得着吗?你去拜见,人家还未必见你。” 戚玦看了眼她们,心道宴宴不过是装病,戚珞若是去看了,她还得装得辛苦些,便道:“娘娘正值病中,连睦邦宴都来不了了,三姐现在去,岂不让娘娘费心?” 戚珞闻言,托腮一叹:“说的也是。” 这厢作罢,已有几个奉茶宫女替她们几人呈上茶点。 只不过,戚玦面前这个宫女却是轻声唤了她句:“县主。” 戚玦看着她,却见这小宫女也就十一二岁,略显懵懂,她小心翼翼给戚玦递了张字条,便拿着托盘,同其他几个奉茶宫女一行离开。 “五姐,你手里是什么?”戚玫瞟见了,便问了声。 戚玦两指捻着纸条飞快收入掌心:“没什么,你先吃些点心垫垫,等下筵席上有酒,别吃醉了。” “哦。”戚玫没再继续追问。 戚玦这才得以用袖子悄悄笼住,她展开字条,只见上头写着: “玉台书院一见,有要事相商。” 笔迹有些眼熟……戚玦抬头环顾四周,唯见不远处,耿月盈正眼含笑意幽幽看着她。 只见耿月盈从席间起身,兀自出了殿门。 戚玦捻着纸条,片刻思索后,她对戚玫道:“你在此待着,我出去一会儿。” 没等戚玫问及缘由,她便跟了出去。 第134章 齐国访客 戚玦走出青鸾殿时,并未注意到殿外,外席中,顾如意正咬牙切齿盯着她,见她出了往太液池的方向去,顾如意对身边侍女道:“母亲寻人说话去了,你在这看着,若是她回来问起,就说我去更衣了。” 侍女小心劝道:“姑娘,今日夫人特意交代过要奴婢看顾好您,不让您乱跑,否则今年一整年都不让您出门了。” 顾如意不由分说拧了她下:“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今日若是耽误了我教训那贱人,我回去就把你卖了!东西给我!” 侍女被打得怕了,只好畏畏缩缩把个小瓷瓶给了她,东西拿到手,顾如意便健步如飞追出门去了。 …… 玉台书院,这个时辰,此处人烟稀少。 新修缮的玉台书院刚刚竣工不久,大多景致仍保留原貌,这还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回到此处。 那棵银杏树新叶初发,薄暮之下,恰好染了一层金黄,稀疏的叶尖,隐约还能看见当年她和舒然一起挂的绣球。 只是时过境迁,悄然间,挂着绣球的树枝已经长到了她无法企及的位置。 “县主怎么出神了。”耿月盈轻声一笑,将戚玦的思绪拉回眼前。 她恍了恍,面带歉意:“不知月盈姑娘所为何事?” “倒也没什么。”她轻声道:“只是想问问县主,耿丹曦和曲家背后的人是谁?” 戚玦心头一跳,却不露声色:“不解姑娘的意思。” 耿月盈显得异常轻松,她慢悠悠道:“县主不知道吗?我可不相信。” 她靠近了些,凑到戚玦耳边:“告诉我,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 戚玦看着她,沉默不语。 她是耿月盈的姐姐不错,但今天这件事事关重大,更不止关乎她自己的生死,还有裴熠、宴宴,以及整个戚家的利害,她不会轻易走漏。 戚玦只淡淡一笑:“月盈姑娘,我并非无所不知,这件事我回答不了你。” 耿月盈颇感无趣地叹了口气:“真是说话不算话,当初可是县主说要和我一起对付耿丹曦的,怎么就出尔反尔了呢?” 戚玦不答,耿丹曦她是一定要杀的,即便耿月盈不找她,她也会为耿丹曦精心铺一条死路,她当初那么说,只是希望耿月盈如果一定要找一个人合作,那么她可以做这个人,至少,无论如何她不会伤害月盈。 “罢了。”耿月盈道:“我不想强人所难,不过……我还是提醒县主一下,县主最好准备好在今晚对付耿丹曦的法子,不然我会非常伤心的。” 戚玦默默听着耿月盈的莫测之语,心中一时不解。 言罢,只见耿月盈鞠了一礼,便转身离去了。 …… 月上梢头,众宾皆至。 戚玦遥遥看见,裴熠已经入座。 青鸾殿中,春酒暖,蜡灯红,满目流光待宴开。 内监高声:“陛下到!太后到!各宫娘娘到!” 众人起身而拜,复落座。 戚玦注意到,裴臻身边的位置已发生了变化。 宴宴今日装病不出,身边最高位的嫔妃换成了那个叫冯真真的女子。 和冯真真相比,宁婉娴就可怜许多,如今她身怀有孕七个月才好不容易得封贵嫔。 而冯真真有冯太后的扶持,她刚入宫就是贵嫔的位份,而今短短数月便身居妃位,仅居宴宴一人之下。 倒是耿丹曦,复宠后虽未恢复淑妃之位,但一个戴罪之身,却也已经和宁婉娴平起平坐了。 戚玦都能想象到,以宁婉娴的心气,只怕得嫉妒得发疯。 待这厢坐定,太监又宣道:“齐国太子鄢玄瑞,代齐国国君觐见!” 太监话音刚落,众人皆朝大殿门口看去,纷纷好奇这位邻国太子的相貌。 只见一男子约摸二十五六,和裴臻年纪相当,生得浓眉阔面,容貌端方,只可惜看着不是什么能藏得住心术之人,眉目间的满是阴鸷的算计。 鄢玄瑞以南齐之礼拜道:“外臣齐国太子,代父皇见过大梁皇帝陛下。” 随着鄢玄瑞的一拜,他身边几位南齐的伴驾大臣亦随之行礼。 “太子为两国邦交远道而来,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还望太子莫要拘束,好让我大梁一尽地主之谊。” 裴臻客套罢,无需提醒,几个宫人便迎着鄢玄瑞和几个南齐大臣入尊座。 该到的人都到齐了,随着司膳房的女官领着一群宫女奉菜入内,宴席开始了。 这种宴会,多半宾客就是来凑个数的,以示宴会之盛大,和对齐国的重视。 只有裴臻和几个要臣同鄢玄瑞客套着,青鸾殿内外数百宾客,与大殿正中的靡靡歌舞可有可无地做着陪衬。 “真无聊。”戚玫小声抱怨道:“没进过宫的时候,觉得这里定是个精彩绝伦的地方,来了两回,倒觉得不过如此。” 见戚玦盯着裴臻他们不语,戚玫疑惑道:“五姐你听得这么认真啊?可我听着他们不就是在恭维来恭维去的,净说些客套话吗?” 戚玦把手指搭在唇上,轻嘘了声。 见状,戚玫没意思地托腮吃着桌上的东西。 这时,只听鄢玄瑞道:“此前劳烦陛下寻找皇妹一事,本想着提早让人快马加鞭将画像先行送给陛下过目,却不想天不遂人愿,在路上耽搁了数月,幸好如今也算是抵达盛京了。” 裴臻面上带着客套的笑:“既如此,便趁着今日一观此画,也好教我大梁的朝臣过目,届时朕会下旨全国张榜布告,想来定能早日送临照公主归故里。” “那本宫就先替父皇和大齐谢过陛下了,父皇从前便疼爱皇妹,一别多年,心中思念,若是能寻回皇妹,我大齐百姓心中必然感激陛下。” 言外之意,能不能找到临照公主,是梁齐两国是否能化干戈为玉帛的关键。 鄢玄瑞朝身边的齐国大臣示意,那大臣便呈上一副卷轴,卷轴由两个内侍接过。 戚玦的手指悄然收起:终于还是来了。 只见内侍拿着卷轴,在青鸾殿正中徐徐展开。 众人的目光被吸引至此,纷纷好奇这位南齐公主的长相。 随着画卷的全貌被展开,所有人都表情几乎同时变了,变得微妙而不可言说。 饶是裴臻的眼底也骤然阴沉,金酒盏在他的手中细不可查地凹陷下去。 宾客间,低低的惊叹声压抑着,没有一个人敢大声议论。 戚瑶下三白的眼睛瞪圆了:“这不是……” 却被戚珞狠狠拍了下:“你闭嘴!” 鄢玄瑞瞥了眼周遭众人的表情:“陛下,如此看来,贵国可是有人见过皇妹?” 红炉雪 第148节 却见裴臻旋即一笑,笑得咬牙切齿:“这幅画,只怕还要再邀一个人同赏了。” …… 不多时。宴宴被谭女官扶着进殿,盈盈一拜:“臣妾参见陛下,参见太后。” 却见宴宴虽是华服加身,发髻亦整齐梳着,却戴了张面纱,身姿柔弱地由人撑着。 裴臻眉头一皱:“贤妃怎戴着面纱就上殿了?” 宴宴身形一晃:“回禀陛下,实在是睦邦宴场合重大,而臣妾病容憔悴,恐惊扰了陛下和贵客。” 宁婉娴死死瞪着宴宴,她早盼着贤妃倒霉,如今仗着肚子里有货,这时候又怎能不落井下石? “也不知是怕惊扰了人,还是娘娘想遮掩什么?” 裴臻瞥了眼她,没说话,只道:“先赐座。” 宴宴谢了恩,便被扶着坐下了。 “贤妃。”裴臻的眉目间透着些许冷峻:“你先看看这幅画。” 内侍闻言,端着画走到了宴宴身前。 宴宴端详了一阵,旋即一笑:“不知是哪位画师的手笔,倒把臣妾画得都年轻了,看着像是刚及笄一般。” 裴臻淡淡哦了声:“这么说,这画的的确是贤妃?” 宴宴似丝毫没有察觉到危机,仍调笑道:“难不成臣妾戴了面纱,陛下就不记得臣妾的长相了吗?这画的不是臣妾还能是谁?只不过看着这画上的打扮,觉得陌生了些,臣妾倒不记得自己何时穿过这身衣裳。” 裴臻仔仔细细打量着她,试图找出分毫破绽。 戚玦在席间,心跳得飞快,她虽教好了宴宴应对之策,可这样的威压下,她也不确定宴宴是否能演得滴水不漏。 “这幅画,是南齐进上来的。”裴臻道。 只见宴宴温然一笑:“怪不得呢,原是南齐的画师所画。” 她转而对着虎视眈眈的鄢玄瑞道:“本宫便谢过太子的好意了,这画笔触生动,当真是一件绝妙的礼物。” 不料,鄢玄瑞却道:“既然贤妃娘娘觉得这幅画画得像,不知娘娘可否愿意摘下面纱,好让外臣一睹真容?” 宴宴一愣,随即看向裴臻。 裴臻却道:“摘下吧。” 宴宴眸色一闪:“陛下,臣妾如今病容憔悴,只怕……” “摘下。”裴臻不由分说命令道。 今日在座宾客皆见过宴宴的容貌,所有人心里也已经认定了一个事实:陛下最宠爱的贤妃是敌国公主。 纵使裴臻将宴宴藏好,这个脸也丢定了,倒不如趁此机会将人处置了罢。 在裴臻的注视下,宴宴黯然,缓缓摘了面纱。 只见面纱下,是一张无与伦比的脸,娇弱苍白的病态,反倒增添了几分惹人怜惜的脆弱。 而这张脸,几乎和画像别无二致,只不过画像看着堪堪十五六岁,正是临照公主失踪前的年纪。 一见到宴宴的脸,齐国大臣一时哗然。 第135章 危机 一见到宴宴的脸,齐国大臣一时哗然。 鄢玄瑞更是起身上前几步,激动无比:“皇妹?父皇苦寻你多年,不想今日竟在此与皇妹重逢!” 见状,宴宴的面色更苍白了:“本宫不解太子此言何意……陛下,臣妾……” “贤妃还不知道吧?这幅画并非齐国献给大梁的礼物,而是齐国临照公主的画像。” 说话的是宁婉娴,她低头用帕子遮了遮嘴角的笑。 耿丹曦照例扮起了贤良:“若真如此,两国岂不是也算结了秦晋之好?” “秦晋之好?”冯太后冷声一笑:“耿贵嫔戴罪思过期间,就没空多读几本书吗?” 是啊,什么秦晋之好? 究竟是晏贤妃自作主张欺君罔上,还是齐国不怀好意安插细作都未可知。 耿丹曦当即作出一副惭愧状:“……臣妾失言,谢太后教诲。” 宴宴早已经呆在原地不明所以的,她手足无措跪下:“陛下,臣妾……臣妾怎么会是齐国的公主?莫不是太子一时认错了?” 鄢玄瑞却笃定道:“皇妹美貌惊人,齐国人尽皆知,不止皇兄不会认错,就是齐国宫中任何一个宫人都不会认错。” 裴臻眯了眯眼,右手食指摩挲着拇指关节。 他心知肚明南齐找的这位临照公主是威帝之女,对于一个篡权的皇帝而言,找先皇后裔不可能是为了什么骨肉亲情,而是要铲除先皇血脉。 虽不知南齐大张旗鼓找一个无用的公主意欲何为,但有利两国议和,又无碍自身的事情,他自然愿意去做。 只不过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临照公主竟然是他的宠妃。 既如此,就不能把宴宴送回南齐,否则一个他同床共枕这么久的人,必然会向南齐泄露有关梁国的机密。 宴宴,必须死在梁国。 毫无预兆地,裴臻朗笑起来:“贤妃乃朕心中珍重之人,如今得知贤妃乃大齐公主,既是如此,两国便是姻缘亲家,何来手足相残之理?更该以和为贵才是。” 见裴臻认下了宴宴的身份,鄢玄瑞旋即一笑,拜道:“陛下所言极是,此乃天赐良缘,想必父皇听说此事定会龙颜大悦,不过,父皇思念皇妹,不知陛下可否开恩,赐皇妹归宁省亲,以解父皇思念之苦?” “自然。”裴臻道:“只不过如今贤妃抱恙,还是先等贤妃病愈再行归国。” 不过,这病养不养得好,就全看裴臻的意思了。 众人都明白这个道理,表情都变得微妙而丰富起来。 宴宴身形柔弱,屈身跪地,此刻她悬泪欲泣,更显娇柔:“陛下……不知是否有所误会,臣妾二十余载从未踏足南齐,又怎会是齐国公主?” 裴臻尚未发话,宁婉娴便忙不迭道:“方才贤妃自己亲口所说,画像上之人就是娘娘本人,嫔妾是真没想到,娘娘竟这般深藏不露。” 宴宴慌乱摇头:“陛下,这定然是弄错了什么!臣妾祖籍是剑州人,陛下是知道的,虽毗邻南齐,却因为战事频发,南齐边境严防死守,根本没机会去南齐!” 宁婉娴闻言,眉头一挑:“那贤妃倒是解释解释,这幅画像又是怎么回事?总不能是齐国太子认错了吧?” “这世上模样相似之人也不是没有吧?” 席间,猝不及防的一句话,让人将目光都投向了戚家。 在戚家众人的瞠目结舌中,戚珞手忙脚乱起身,险些被案几绊倒在地。 面对戚珞的失礼,冯太后格外不满:“谁家的官眷,这般无礼?” 戚珞仓促行了一礼:“回……回禀太后,臣女是忠勇侯府的戚珞!” 太后蹙眉:又是她。 戚珞郑重其事磕了个头:“臣女以为,既然贤妃娘娘一直否认自己是临照公主,说不定真的不是呢?娘娘是不是公主,她自己自然比谁都清楚,如果错认了公主,南齐岂不白跑一趟?反倒让真正的公主流落民间……” 见状,耿丹曦故作讶异:“戚家和贤妃有故交,本宫知道戚姑娘对娘娘上心些也是情有可原,只不过,模样再相似,也不至于一模一样,如今贤妃身世拨云见月,戚姑娘该为娘娘高兴才是。” 戚玦看着,眉目阴沉。 耿丹曦的话说得漂亮,什么拨云见月?明面上宴宴得以重回高贵身份,但在梁国她是欺君之罪,在齐国她是前朝余孽,横竖皆是死。 只不过两国邦交的场合,暂时粉饰了此番鲜血淋漓的境遇。 不仅如此,她还把戚家和宴宴所谓的“故交”说得极其暧昧,企图把戚家一并划为欺君的同谋。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模样相似,年龄相仿,甚至身形气度都分毫不差呢?”宁婉娴将身子缓缓一歪,见局势分明,她起了几分看戏的兴致。 “怎会没有?” 只见戚玦盈盈起身,行至殿中央,缓缓一拜:“臣女平南县主戚玦,参见陛下、太后及诸宫娘娘。” 见是戚玦,裴臻烦得脖子上的青筋都不动声色跳了跳。 “宛贵嫔此言差矣,贵嫔或许不知,从前戚家有一位婢女,和贵嫔的模样相似,年龄相仿,身形气度更是分毫不差,就连陛下南巡时都见过,不知陛下可还有所印象?” “你……”宁婉娴身形一僵:“你敢对本宫无礼?” “自然不敢。”戚玦道:“臣女只是想说,世上有人长得像,也并非绝无可能,不是吗?” 顿了顿,她续道:“更何况,戚家和娘娘的所谓交情,还是因为陛下当初在南境遭遇刺杀,娘娘以身相护,戚家奉陛下之命悉心照顾,这不是戚家和娘娘的交情,而是戚家对陛下的忠心。” 被戚玦捏着把柄,宁婉娴不敢再言,谁知道戚玦这个疯婆子会不会突然不要命起来,把她的往事抖落出来? “县主这话不对。” 耿丹曦打扮愈发端庄素雅,与她的容貌也愈发格格不入,她面露温婉,却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县主细看这画,若只是容貌相似,画不至于连贤妃脖颈上的痣都一并描摹了。” 宴宴斜睨着她,转而又噙了泪,对裴臻道:“陛下,臣妾一个民间孤女,若真是临照公主,自然巴不得大大方方认了,总好过身世飘零,举目无亲……既如耿贵嫔所言,这幅画描摹细腻,不知可否让臣妾也仔细看看?” 看着宴宴此番楚楚可怜,裴臻默了默,道:“准。” “谢陛下。” 言罢,她起身,拖着沉重的身子走到画前,仔仔细细观察起来。 宁婉娴被戚玦噎得一肚子气,忍不住出言讽刺:“贤妃娘娘看得这般仔细,难道是怀疑齐国造假此画不成?” 一听这话,齐太子反驳道:“贵嫔慎言,我大齐何至于伪造此物?” 宴宴扶着谭女官的手止不住发抖,她解释道:“陛下,臣妾并无此意,臣妾是想着,南齐到盛京山高水长,途中若是被人掉了包,而齐国太子又多年未见临照公主,不免一时看走了眼,认错了人,就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宁婉娴冷哼一声:“贤妃这般胸有成竹,难不成是真觉得这幅画曾遭人掉包?” “是。”宴宴回身,朝裴臻一鞠:“陛下,这幅画画的是臣妾不假,但却并非是南齐临照公主。” 片刻沉默以后,裴臻言简意赅:“说。” 宴宴缓缓抬起了手:“陛下可还记得臣妾右手虎口上的这道疤?” 说着,她又将手举高了些,临近的宾客皆能清晰瞧见。 她说得愈发动情,泫泪欲泣,病容苍白道:“这道疤乃前年七夕节,陛下南巡至眉郡,忽遭刺杀,臣妾以身挡刀,情急之下,臣妾抓住捅进胸口的刀刃时留下的,那次正是臣妾与陛下初相识。” 她哽咽了声:“可这道疤,为何会出现在画像上?” 裴臻愣了愣,他起身上前,仔仔细细端详着那幅画,片刻后,冷嗤一声,终于,眉头稍舒。 红炉雪 第149节 与此同时,鄢玄瑞和耿丹曦,以及曲家席间的几人,心底与此同时轰地一震:怎么可能……这幅画分明是南齐宫中的旧画,怎么会有那道疤!? 裴臻拉住了宴宴的手,抚摸那疤痕的动作,温柔得几乎让人难以察觉他不久前的杀心。 “这幅画虽用了紫色点染衣襟,却馥郁芬芳,并无寻常紫色墨料的异味,这是因为此乃我大梁所产的青苏霜,朕可从未听说过这种草料能在南齐生长。” 他朗笑几声:“太子,你再仔细看看,这幅画是不是临照公主?再看看朕的贤妃和你的皇妹到底像不像?” 裴臻不是傻子,他现在心里已经清楚,这幅画定然不是临照公主,而是照着他的晏贤妃的模样画的,以至于画得太过仔细,连手上的新伤都一并画上了。 至于南齐有没有参与此事……或许有,是南齐和他朝中之人勾结,把手伸到了他的后宫。 亦或许没有,画像只是途中被人掉包了,掉包之人的目的在于要宴宴的命,只不过南齐太子虽发现了画像被换,但却能将错就错,将他的枕边人趁机带回南齐,以套出大梁机密。 只不过,无论是哪种,今日是睦邦宴,他需要暂时解决南齐的外患,以为自己争取时间解决冯氏外戚壮大,和西南越州叛乱这两个内忧。 不管如何,南齐的这个台阶,他要给。 第136章 生变 即便心有不甘,鄢玄瑞也只能低着头,以掩住眼底的忿忿与震惊,他附和着:“本宫竟一时不查,连自己皇妹的画像都没仔细看看,连被掉包了都不曾发现……幸好贤妃娘娘仔细查看了一番,否则只怕贻笑大方了。” 编着瞎话,他有些语塞:“皇妹失散已有八九年,想来如今容貌已改,贤妃娘娘看着与皇妹有几分相似,但仔细看来,只是眉目间的神采有些相像罢了……” 宴宴擦了擦眼角的泪,看着眼前灭门仇人的儿子,强装着宽宏大量:“误会一场,还望太子早日找到真正的临照公主。” 拉着宴宴的手,裴臻回到龙椅,他道:“既是在途中被换,朕自会给南齐一个交代,这画像走的是官道,途经之处皆有记载,朕会命人逐一排查。” 只听冯旭拜道:“陛下,臣愿领此命,替陛下分忧。” 裴臻却道:“你守卫宫苑,已是无暇分身,此案繁杂,朕岂忍心让爱卿操劳过甚?” 说罢,他环视一周,道:“李子桀。” 李子桀出席而拜。 “传朕旨意,命殿中监李子桀兼任刑部尚书,彻查画像掉包之事,任何一个驿,一段官道,皆不许放过。” “臣领旨!”李子桀说罢,便退出了青鸾殿。 刑部尚书前些日子告老还乡,冯家正打算举荐冯旭妻族的亲信上任,而今却被李子桀捷足先登。 冯旭默了默,不知在想什么,而后神态自若道:“臣多谢陛下体恤。” 此时此刻,在场众人心思各异。 曲家人心里早已惊涛骇浪,倒不是因为换画像一事,而是因为画像入京的最后一站,进的是曲家的上元码头,若要彻查,只怕有许多事情会被拔出萝卜带出泥…… 回到席座前,戚玦悄然瞥了眼裴熠。 二人平静无波的眼底,十分默契地含了些许不易察觉的得意。 是他们做的,从一开始他们就不是想偷画像,而是李代桃僵,将一幅真画换成假画。 如果真相在真相里掺了谎话,那么这个真相就不会有人相信了。 ——这可比销毁真相容易得多。 至于裴熠偷画像被他们察觉,当然是故意的,以裴熠的功夫,如果他不想被人发现,就不会有人发现,即便是南齐高手也不行。 他故意暴露,是因为如果直接偷梁换柱,就会破坏画像外盒上的邮符和封条,如此一来,太容易被发现。 他需要一个明目张胆撕下邮符和封条的机会。 戚玦感受到如刀似刃的眼神,她正面逢迎,只见是耿丹曦,虽还强撑着温婉大气,但看着她的眼神,却似磨牙吮血。 戚玦心中不免叹道:不枉上辈子是一个屋檐下的人,又都沾了耿祈安的肮脏血脉,这种时候竟这般心有灵犀起来,想都不想就知道是她干的。 戚玦举酒,莞尔间,朝她敬了杯。 宴宴以身体不适为由,告假回了嘉和宫。 睦邦宴又这般进行下去,其乐融融,仿佛无事发生。 裴熠只觉得坐在他身边的靖王深深叹了口气,握着酒盏的手都紧了几分。 靖王侧首打量着他,试图从他身上找到些许破绽。 注意到靖王的眼神,裴熠抬眼与之对视,旋即笑了笑,沉着声,他道:“父亲何故这般看我?我今晚不曾离席,父亲该不会觉得是我有此神通操纵这殿内之事吧?” 靖王只冷哼一声,不语。 宴会过半。 已有人起了几分醉意,歌舞声冲淡了短暂的不愉快。 一向跳脱的戚珞却兴致恹恹,连戚瑶也发现了,她道:“你今晚怎么回事?一天到晚净多管闲事,你是活腻了吗?” 虽是关心的话,但戚瑶一开口便变了味。 戚珞一手托着腮,另一手用筷子有意无意戳着盘子里的糕点推来推去:“你现在不是在多管闲事吗?” “你……不识好歹!”戚瑶狠狠翻了个白眼,便也懒得理她了。 正此时,一个宫女不知在冯太后耳边说了什么,她脸上的笑意忽然收敛,满目关切地看着身边的冯真真。 即便进了宫,冯真真依旧众星捧月,不论真心与否,好几个嫔妃见状,具朝她关切询问起来。 此等阵仗,自然也吸引了裴臻的注意。 “母后,真真怎么了?” 虽说冯真真生性骄横,但到底是冯家的女儿,仪态自是端庄持重,即便穿着与她年纪不大相符的妃位礼服,却半分不显得稚气,反倒是贵不可言。 她款款一笑:“臣妾身子有些大不舒服,惊扰陛下了。” 冯真真既能坐到妃位,自然不能只靠太后的偏爱,裴臻自己对她也十分宠爱。 “可去请了太医?” 太后道:“自然是请了的。” 耿丹曦刚复宠,自是无时无刻不在装贤良,她走到冯真真上边,轻声询问道:“妹妹是哪里不好?” 冯真真扶了扶脖颈:“不知怎的,忽起了些细疹。” 耿丹曦露出几分愁色:“这可有够折磨人的,嫔妾带了些清心露,妹妹不如先用着?” 冯真真刚要答谢,太后却是瞥了耿丹曦一眼:“真真娇气,你用得的她未必用得,还是等太医来吧。” 耿丹曦尴尬的这须臾之间,陆太医人已经到了,他行了礼,便替冯真真搭脉起来。 片刻后,他郑重其事一拜:“回禀陛下,回禀太后,娘娘的疹子并不要紧,需得请医女替娘娘查看,除此之外,娘娘脉象往来流利,盘如走珠,乃大喜之脉,且已有一月!” 霎时间,满殿之人神色各异。 太后和冯家人自是喜不自胜。 嫔妃有庆贺,有艳羡,亦有妒恨。 被各种心思簇拥着的冯真真本人面露羞赧,红光满面。 唯有裴臻,神色凝滞了一瞬,手里的酒盏似他的心一般,霎时惊涛骇浪。 但也只是短短一瞬,他便表现得大喜过望,他起身举酒:“此乃天降福泽于我大梁。” 众宾起身而拜:“恭喜陛下!恭喜大梁!” “真真。”他执起冯真真的手:“如今你身怀皇嗣,更该仔细将养,不必等到宴罢,等下便早些回寝殿歇着吧,朕会从太医署中仔细挑人伺候着,你只要好好珍重自身,可知晓?” 看着裴臻如此柔情缱绻,冯真真不禁含羞带笑:“臣妾遵旨。” 她刚要起身告辞,就被冯太后抬手按下。 只见冯太后面带喜色:“如今真真身怀有孕,也算是江山社稷的功臣,皇帝以为,该如何赏赐?” 裴臻默了默,旋即一笑:“自然是要赏的,如今四妃之首虚位以待,真真是最合适不过的,待胎像稳固后择个吉日,再行贵妃册封礼,也不枉真真此番辛苦。” 虽离太后期待的位置还差那么一步,但许是想着,待皇子落地再找机会封后也是不迟,便作罢了:“如此甚好。” 裴臻免了冯真真的告辞礼,让人搀着她回宫休息去了。 看着冯真真离开的背影,裴臻不知在想什么,一时有些出神。 直到鄢玄瑞亦举酒相祝:“陛下与贵妃当真是鹣鲽情深,本宫在此替大齐预祝陛下早日喜得贵子了。” “多谢太子。”裴臻举酒回敬,一饮而尽。 在席间遥遥看着,戚玦冷不丁冷嗤一声,引得戚瑶侧目。 “你不悦个什么劲儿?难不成你真想入宫?” 戚玦看了她眼,没说话。 还鹣鲽情深,这词是形容夫妻的,裴臻竟也没有反驳,他可还记得自己的妻子埋在何处了? 不过想了想,裴臻又怎可能在这种场合和他国皇子咬文嚼字?只是她心里向着姚舒然,便格外不痛快些罢了。 不过,对于冯真真的孩子,裴臻倒也不是真的高兴。 如今冯家外戚做大,若冯真真生下的是皇子,冯家早晚有一天要扶持其上位,这是裴臻不愿意看到的。 更何况,当初耿祈安临死前的那份密诏,已经足够让裴臻提防冯家了,如今这个孩子,是怕更要激发他和冯家之间的嫌隙。 宴会又持续了片刻。 又一曲歌舞毕,裴臻道:“今日为招待大齐贵客,朕在太液池,特命人备了烟火盛宴,还望诸位移步一赏。” 众人跟随裴臻来到太液池畔,才发现此处亦设了筵席,甚至比青鸾殿的正席还更加雅致和精美。 烟花一簇簇升起,映照着太液池的景致,千姿百态,流光溢彩。 相比之下,除夕夜的烟花虽热闹,但总归是民间烟火,虽是绚烂美丽,但总不似皇宫这般盛大辉煌,烟花大得遮天蔽日,明晃晃乍如白昼。 这烧的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众人或凭或立,欣赏这难得一见的盛景。 戚玦忽觉肩膀被人碰了碰,她侧首,只见裴熠不知何时蹭到她身边。 计划进行顺利,二人看着心情都不错,不禁相视一笑。 见他们古怪,戚玫好奇道:“你们笑什么?” 红炉雪 第150节 “没什么。”戚玦抬头,继续看着那烟花。 戚玫嘟囔:“烟花有什么好笑的?” 正此时。 “啊——” 突然,一声毫无预兆的尖叫划破夜空。 第137章 顾如意之死 “啊——” 突然,一声毫无预兆的尖叫划破夜空。 这让原本正怡然自乐的宾客心底猝然一惊。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一个不知是谁家的官眷跌坐在地,眼睛直勾勾盯着太液池。 “怎么了?!” “太液池是不是……是不是有东西?” “那是什么?” “好像……是个人!有人落水了!” 冯旭闻声赶来,几个内卫御林军跳进水中,将水里的人捞了上来。 “走,过去看看。” 戚玦侧首对裴熠道。 戚玫拉紧了戚玦的手不肯松开,也跟了过去。 三人挤进人群,只见人群很自觉地围成一个圈,而圈正中,趴着个湿漉漉的女子。 众人敛声屏气议论着。 一个内卫御林军掰着那女子僵硬的肩膀将人翻了过来,竟赫然是一张伤痕错落的脸! 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惊叫。 戚玫尖叫一声,一下子捂着眼钻进戚玦怀里。 戚玦一手搂着人,一边又对裴熠道:“看着怪眼熟的。” 裴熠点头:“的确。” 那女子脸上的伤痕是新的,深可见骨,眼皮和嘴唇挂着,只差一点就要脱落,皮肉翻卷,透着红斑点点,可以说是面目全非。 看着她脸上的红斑,戚玦眉头越皱越深:这不对劲。 此番动静,很快将裴臻和鄢玄瑞引来,身边还跟着随侍的耿丹曦。 人群散出一条道来。 今晚的事情已经够多了,一波才平一波又起,裴臻已有不悦。 “何事喧哗?” 冯旭鞠了一礼,道:“回禀陛下,太液池中飘来一女子,面容尽毁,已然断气多时,望陛下定夺。” 鄢玄瑞看着地上的尸体,面带厌恶地调笑道:“宫禁森严,怎会发生此等祸事呢?梁国的后宫还真是与众不同。” 听着鄢玄瑞的讽刺,裴臻面色又阴沉了些许:“不过是个不懂事的宫女想不开投湖,太子又何必惊讶?太液池上多了个宫女的亡魂罢了,总好过踏足之处,满地宗亲。” 裴臻阴阳怪气的是荣景帝把齐威帝的儿女和其他反对他的宗亲,就地正法于南齐宫中。 鄢玄瑞哑口无言。 裴臻吩咐应公公道:“先带太后和宛贵嫔回青鸾殿,以免冲撞了她们。” 应公公遵旨退下。 正此时,人群里冲出个人,嘶声嚷叫着:“如意!” 内卫御林军将她拦下,反手按在地上。 裴臻已不胜其烦:“什么人?” 内卫御林军拖着人到了裴臻面前,是个贵妇打扮的女子,身边还跟着个丫鬟,夫人叫嚣着:“陛下!臣妇女儿惨死!请陛下一定要为她申冤!还我家一个公道!” “你们是谁家的人?” 妇人身旁的丫鬟声泪俱下:“奴婢是太史令顾家的,这是顾夫人!死的那个……那个是我们家姑娘顾如意!” “不是说是宫女么?怎是个官眷?”此情此景下,鄢玄瑞竟笑出了声。 裴臻强忍着怒火:“把太史令找来问话。” 这位顾太史令,就是顾新眉和靖王妃的庶兄弟,顾老尚书之子。 只不过顾老尚书官居一品,几个儿子却是不堪大用,最出众的也只堪堪做到五品太史令。 来的是个畏畏缩缩的男子,戚玦以为顾新眉已经够惹人生厌了,不成想还有更差劲的,顾老尚书的血脉到这一代,也就剩靖王妃尚称得上名门气度。 戚玦这般想着,便遥遥看了眼人群另一头围观的顾新眉。 顾如意死状惨烈,旁人眼里尚有几分悲悯,身为亲姑母的顾新眉竟还有些幸灾乐祸。 这一点,戚玦倒是能感同身受,如果此刻有人告诉她,眼前死的是耿丹曦,她大约也会拍手叫好。 “太史令,这死的可是你家女儿?” 见裴臻板着脸,太史令缩着脑袋,凑近了那女尸。 烟花轻易停歇不得,虽说眼下发生命案,仍是明闪闪不停,忽明忽暗的,照得顾如意的脸闪烁着狰狞的死白,吓得太史令退了两步。 “回禀陛下……这死的正是小女,定是这孩子莽撞,自己跌进太液池了,搅扰陛下躬安,还望陛下怜惜小女,莫要怪罪!” 他竟是全无悲伤,更没有要为顾如意申冤的意思,反倒是心惊胆战怕因此触怒了裴臻,更怪顾如意死在何处不好,非死在宫里。 “呸!”顾夫人挣扎起来,半分修养也无,她被内卫御林军死死按住,嘴里却咒骂不止:“老东西!那是你女儿,你不替她求个真相,还说出这种无情无义之语,你也配做爹?!” “闭嘴!” 裴臻冷斥一声,顾夫人只得敛声屏气,却还是止不住地低低啜泣着。 这般鸡飞狗跳,实在不成体统,裴臻嫌恶地看了眼这一家子,吩咐道:“先把人放开。” 内卫御林军松了人,顾夫人这才得以膝行至顾如意身前,抚摸着尸体,她泪如雨下。 “顾夫人,你说顾如意是为人所杀?”裴臻问道。 用膝盖想想都该知道,哪有人投湖能把脸摔烂了的?这般死状,只能是遭人杀害。 只不过事情可大可小,睦邦宴上,他国使者还在,自然是草草拖下去处置了为上。 但顾夫人死缠烂打,裴臻若是再遮掩,只怕更要丢死人了。 “是!”她连忙磕了个头:“陛下,这是如意的贴身丫头苁蓉,她有证据证明杀害如意的凶手是谁!” 强忍着怒气,裴臻道:“说。” 太史令在旁看得欲言又止,手足无措:“陛下,这……” “朕并未让太史令开口。” 见裴臻愠怒,太史令干脆缩着脖子当起了鹌鹑:“臣遵旨……” 说话间,已经有内侍办了椅子来供裴臻和鄢玄瑞等人坐下,看来是要在此审案了。 只见丫鬟苁蓉环视周遭,忽地,她直指戚玦:“凶手是平南县主!”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戚玦身上。 戚玫猛然从戚玦肩上抬头:“你胡说什么?!” 而身侧,裴熠的声音冷得如坠冰窟:“你可知污蔑宗室女,该当何罪?” 看着苁蓉言之凿凿的模样,戚玦面色如素。 难不成,这就是耿月盈说的,“要准备好对付耿丹曦的法子”?这件事是耿丹曦做的? 她看了眼耿丹曦,但见耿丹曦的神色比她还意外,到底是耿丹曦戏太好,还是这件事根本与之无关,其实另有隐情? 戚玦不知,她悄悄用手肘点了下裴熠,这样短暂的暗示,已足够裴熠理解她的意思。 只见她微微一笑,问苁蓉道:“你说是本县主杀了顾如意,你可有证据?” 苁蓉似难以启齿,憋了片刻后,才道:“……人人都知道县主和我家姑娘有仇。” 戚玦却只是淡淡哦了一声,道:“同顾姑娘关系不好的并非我一个,这也能算证据吗?” “再顾左右而言他,便拖出去乱棍打死。” 裴臻沉声一斥,教苁蓉浑身一抖。 她咬了咬下唇,道:“姑娘她……她在开宴前想给平南县主下毒,见县主独自离席,便跟了上去,之后便再没回来过,奴婢苦寻一夜未果……定然是县主害死了我们姑娘!” 一番话听得围观众人面面相觑:这理由实在是太不要脸的点! 或许是没想到顾如意竟是自寻死路,顾夫人也愕在了原地,转瞬,她诘问戚玦:“即便如此,你让陛下治如意的罪就是了,你凭什么取她性命?!” 戚玦不想搭理这个泼妇,只走到苁蓉跟前,问:“你说顾如意要给我下毒?” “……是。”自知心虚,苁蓉低着头,声音越发地小:“那是一种漆树汁炼的毒药,若是沾到脸上,至少能面目全非一个月,若是运气不好还会留疤……” 她瞪着戚玦,眼里满是畏惧:“姑娘脸上的红疹就是证据,定是她不敌平南县主,县主便将药抢了泼到了她脸上,还狠心将她溺毙于太液池!” 顾夫人声泪俱下:“陛下,这凶手若非和如意有深仇大恨之人,何至于将她的脸划成这般模样?” 意识到了什么,戚玦眉头忽而一抬:苁蓉在宫中找顾如意找了一夜,想来是不晓得青鸾殿中发生的事。 果然,裴臻也想到了同一处,他默了默,道:“让太医署即刻查验贵妃的病情,速速回报。” 顾夫人也愣住了,苁蓉不知道青鸾殿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 她心里不由得发虚,隐约觉得这件事并没有那么简单。 趁着这会子功夫,裴臻的目光落到戚玦身上,细细打量着:这人的事情实在太多了点,都不知道是太倒霉,还是背地里做了太多见不得人的事,才会这般频频招惹是非? “戚玦,你可有话要说?” 红炉雪 第151节 戚玦闻声,行了一礼,恭恭敬敬道:“回禀陛下,臣女宴前的确离开过青鸾殿须臾,也确实和顾姑娘之间有过龃龉,不过臣女今夜,并没有见过顾姑娘,而顾姑娘已死,仅凭苁蓉一面之词的话,怕是难以为证。” 顿了顿,她又接着道:“顾姑娘脸上的疤,像是恨不得将她剥皮拆骨,下手之人应当是恨极了,不过,顾夫人误会了,我和顾姑娘并无深仇大恨,或者说,只是她恨我入骨,而我并不恨她,一直以来她对我屡屡生事,但我从未吃亏,反倒都是让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对于这样的一个跳梁小丑,我不至于生恨,更不至于动手杀人。” “你……口出狂言!” 顾夫人一时怒上心头,却又因为说得过于精准,而无从反驳,片刻后,终于找回些许神智,她问道:“敢问县主,你可敢说说自己离开青鸾殿后,去了何处?!” “玉台书院。”戚玦坦言道。 “你去玉台书院作甚?” 戚玦只一叹:“乡野丫头,没见过世面,只听说玉台书院乃天下少年人心中向往之处,便想着去长长眼。” 顾夫人仍穷追不舍:“平南县主,从青鸾殿到玉台书院,太液池可是必经之路!” 戚玦却只是点点头:“是,顾夫人是不是想说,是顾如意追了上来,在太液池畔被我发现,一番撕扯后,被我毁了脸溺毙在太液池中?” 她旋即一笑:“可是顾夫人,从头至尾,我就没见过顾如意,谁知道是不是夫人的蠢笨女儿跟丢了人,又遭旁人毒手呢?” 正此时,陆太医匆匆赶来。 裴臻吩咐道:“来得正好,去瞧瞧那尸体。” 陆太医奉命,伴着顾夫人急促的啜泣声,他仔细看验了顾如意不忍卒视的脸。 片刻后,他拜了拜,道:“回禀陛下,贵妃和这女尸身上的疹子别无二致,都是精炼的漆树汁所致。” 此言一出,现场霎时静如死水。 这是什么意思?顾如意之死和冯真真有关? 总不能是冯真真杀了顾如意,又不小心蹭到自己身上,纵有人敢这般猜,又有哪个敢说出口? 没人敢得罪圣眷正浓的冯贵妃,更不敢得罪权势滔天的冯家。 那答案只能是,有人杀死了顾如意,又用这毒药想毁了冯贵妃的容貌,只是大约差了点火候,药只蹭到了她的脖颈。 鄢玄瑞的笑声打破了一时的寂静:“看来是有人要害陛下的皇嗣,陛下可得好好查查。” 冯旭抱拳而跪:“陛下,臣恳请陛下调查此案,以免此人藏在宫中,再寻机会谋害贵妃!” 随着冯旭的请求,陆陆续续有官眷和大臣附议,要求揪出幕后黑手。 裴臻看着眼前一片人,眸色愈发深沉起来。 良久,他才道:“此事事关重大,朕就是掘地三尺,也会挖出这奸人。” 众人高呼:“陛下圣明!” 顾如意的一条命远不及冯真真的皮疹让人重视,人命贵贱,属实残忍。 忽然,只听一声高呼:“太后驾到!” 第138章 嫁祸 “太后驾到!” 众人立即敛声屏气相迎。 只见冯太后气势汹汹而来,满面愠色。 内侍另搬了座椅,伺候冯太后坐下。 “母后怎么来了?此处血腥气重,母后当在寝殿中好好休息才是。”裴臻道。 “有人想害哀家的真真和孙儿,哀家断不会容忍这种人继续苟存于世。” 看了眼顾如意的尸体,她嫌恶地掩了掩口鼻:“可有头绪了?” 闻言,顾夫人忙不迭道:“回禀太后,臣妇的女儿临死前就是跟着平南县主离开青鸾殿的!” “有何证据?”太后问道。 顾夫人答:“臣妇家中的侍女苁蓉亲眼所见。” 太后目光如剑扎在戚玦身上,却见戚玦不疾不徐,只躬身一礼:“禀太后,臣女今晚并未见过顾姑娘,且苁蓉只是看见顾姑娘跟随我离开青鸾殿,偌大皇宫内苑,顾姑娘去了何处都有可能,并无证据证明臣女曾和顾姑娘碰上。” “陛下,太后。”耿丹曦忽而出声:“宫中那么多人,难不成就没人在二位姑娘离开青鸾殿后,见过她们的行踪吗?” 太后斜睨她一眼,虽说她并不喜耿丹曦,但这句话却有理,她想了想,道:“吩咐下去,凡宫中之人,无论是宫女太监,还是朝臣官眷,但凡有顾如意和戚玦的行踪线索,上报有赏,隐瞒重惩。” “是!”身边的女官领命离开。 戚玦的视线悄悄瞥着周遭,人群里,裴熠的身影已经悄无声息消失了。 她幽幽看了眼耿丹曦。 耿丹曦是个什么玩意儿?她才不会在这时候说无意义的话。 果不其然,太后的女官不多时就带了个太监前来。 “太后,这有个内侍说,他曾见过县主和顾姑娘。” “说。”裴臻严肃道:“若真属实,重重有赏,如若有半句谎话,即刻赐死。” 那小太监唯唯诺诺跪下,眼观鼻鼻观心道:“回禀陛下,回禀太后,奴才是掖庭当差的叶启威,早些时候曾亲眼看见平南县主进了太液池畔的水榭,而顾姑娘紧随其后,奴才想着,水榭那处素日无人,阑干又矮,恐二位遭遇不测,便等了一会儿,谁知道最后只有平南县主原路返回,而顾姑娘不知所踪,奴才便上去问了县主,谁知县主语焉不详,一会儿说没见过顾姑娘,一会儿又说她从另一处走了,奴才再问,却挨了骂,便不敢再说了。” 此言一出,太后顿时勃然大怒,她的手重重一拍:“拿下!” 几个内侍依令,将戚玦按着跪下。 膝盖重重砸在太液池畔的砖石路上,她咬着牙没叫出声。 “我就知道是你所为!小贱人,你便是死了也赔不起我女儿的命!”顾夫人恶毒地咒骂着,一转脸,她又指着顾新眉咄咄而骂:“顾新眉!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女儿!只怕就是你对顾家妒恨入骨,才指使了这贱人害我的如意,是不是!” 短暂的怔愣后,顾新眉跪下,道:“陛下,太后,臣妇全然不知此事,亡夫为国捐躯,更从未教过儿女为非作歹!” 这是要和她划清界限了?戚玦侧首看着她,虽从未对顾新眉抱过期待,但还是不免心头一寒。 不料,顾新眉身边,戚玉瑄竟直挺挺地跪了下来:“陛下,父亲戎马一生,从来教导我们当行得正站得直,五妹妹一直将父亲的教导牢记于心,绝不可能害人性命,而今证据未明,一切尚无定论,望陛下和太后严查此案,以还五妹妹清白!” 有戚玉瑄打样,戚家姐妹众人,除戚瑶外,纷纷下跪请求细查此事。 在顾新眉惊愕的目光中,戚玉珩穿着那身笨拙的侯爵礼服,道:“陛下,臣……臣愿以爵位作保,若是这件事真的是我姐姐,我便革去忠勇侯之位!” “戚玉珩!” 若非天子面前,顾新眉就要冲上去一巴掌狠狠打醒他。 戚玉珩却只是耸着眉毛,颇为委屈地看了他娘一眼,又十分不服地移开了。 看着洋洋洒洒跪了一地的戚家人,戚瑶终是冷哼一声,默默跪在了最后,撇开脑袋,缄默不语。 戚玦看着,喉间一动,只觉酸涩难耐。 以这样别扭的姿势,戚玦平复了心绪,她忙道:“陛下,太后!臣女乃宫外之人,是不能带利器进宫的!” 闻言,裴臻一愣,他抬手道:“先放开。” 押着她的人终于松手,戚玦这才得以跪正,她躬身一拜,道:“陛下,顾如意面上的伤痕利落,并非用寻常石片瓦砾所能做到,而今日所有宾客进宫前,都是搜过身的,臣女怎可能带利器入宫?便是身上的金器首饰,簪头也一并是挑了圆钝的才敢佩戴进宫,臣女怎可能是杀害顾姑娘的人?” 耿丹曦看着,眼里不动声色带着几分寒芒,却仍旧满目忧色:“陛下,县主所言极是,可……县主虽不能带利器进宫,这宫里却是有许多地方能找到利器。” 对此,戚玦显得十分冷静,她道:“可是贵嫔娘娘,臣女若真有心杀害顾如意,将她溺毙于太液池中,伪作失足落水就足够了,何必大费周章去偷一把利器将她毁容?即便是如顾夫人所言,为了泄愤,但真的有必要冒着更大的风险去取一把可有可无的刀吗?既如此,凶器又在何处?” 没等耿丹曦反驳,戚玦又道:“不仅如此,臣女一个官眷,和冯贵妃素无往来,又何来机会接近贵妃,并在她身上下毒呢?又有何必要下毒呢?” 眼看着能将罪名按在戚玦身上,耿丹曦自是不会轻易放弃,她把手搭在裴臻臂弯,道:“陛下,臣妾虽不知县主下毒是为了何人,但要想处理凶器其实并不难,只要在用完后丢入太液池中,待顾姑娘死无对证,只怕这件事便彻底烟消云散了。” 耿丹曦说话恶毒,想让戚玦背条人命,还要以此隐晦之语挟带宴宴,暗示戚玦是为了帮宴宴争宠才给冯真真下毒的。 冯太后默了默,道:“你的意思是,当打捞太液池?” 耿丹曦低头:“臣妾愚见,一切听凭陛下和太后的意思。” “不必了。”裴臻打断了她们:“打捞太液池,谁知要到何年何月?” 转而对冯旭道:“可派人沿太液池畔查看了?” 冯旭答道:“回禀陛下,已然派人去查了。” 裴臻点头:“既提到了水榭,那你便先带人去将水榭查看一番再做定夺。” “是。”冯旭领命退下。 就在这等待的时辰,戚玦已然两腿发麻,戚家人想必更甚。 然裴臻似乎完全没有让他们起身的意思,便这么静静跪着。 鄢玄瑞看着此情此景,忽而道:“陛下,说来这位平南县主,可是当初让我南齐五万将士险些全军覆没的那位?” 裴臻不语,却也没有否认。 不想鄢玄瑞却是忽而一笑:“原本本宫还以为,当是个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女壮士,如今一看,竟是个女娇娥,实在有意思得很……既然如此,陛下可得好好查查,不然就这么处死了,实在可惜啊。” 听着此番孟浪的胡言乱语,裴臻嘴角没忍住抽了抽,道:“大梁不会随意冤死任何人,更何况,这般女子在我大梁比比皆是,实在资质平庸,太子是齐国人,大约只是觉得新鲜罢了。” 接下来的这一盏茶时辰,没人再说一句话。 良久。 已经身心俱疲的戚玦,忽而,她看到了人群里不知何时消失的裴熠,此刻又重新出现,二人对视的瞬间,裴熠朝她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戚玦顿时松了口气,她忽道:“太后,陛下,臣女有个猜测,不知可否得准许,陈述一二?” 已经闭目养神的太后闻声,睁开了双眼看着她,只觉得她虽长相轻浮,但仪态端庄,低眉顺眼,即便此情此景,谈吐依旧有条不紊,跪了这么久,倒也老老实实地受着,便道:“准了。” 顿了顿,戚玦道:“臣女以为,这个杀害顾姑娘的人,和给贵妃娘娘下毒的人是同一个人,且那幕后之人给贵妃下药,并非为了毁其面容,而是为了将杀害顾姑娘的罪名栽赃到贵妃身上,污蔑贵妃是在和顾姑娘纠缠途中才意外沾上毒药的。” 见冯太后面容冷肃,陷入沉思,戚玦趁热打铁道:“今晚祸端频发,先是有人掉包画像污蔑晏贤妃,后又有人栽赃贵妃,而这二位娘娘都是陛下宫中的要紧人物,一个执掌六宫,一个身份贵重,更是陛下和太后心尖上的人。而能在宫中弄到利刃的人,多半本来就是宫中之人,臣女猜,会不会是有人想借着今晚,一举将宫中的高位嫔妃除掉,以趁机上位?” “你的意思是,凶手是后宫嫔妃?”太后道。 戚玦垂首:“臣女不敢妄言。” 而前科累累,又被顾如意当众羞辱的耿丹曦,登时觉得无数道视线如刀剑般袭来,看着裴臻满是怀疑的脸,她顿时满面委屈:“陛下疑心臣妾?” 眼看着风向扭转,耿丹曦跪在裴臻腿边:“臣妾自晋位以来,便痛改前非,日日谨小慎微,又怎敢在宫中行杀人害命之事!” 而这时,冯旭已然带人回来了,他抱拳单膝跪下:“回禀陛下,臣在水榭的确发现阑干上有人碰撞的痕迹,且沾有血迹,并在角落里发现了一支金簪,请陛下过目。” 就在看到发簪的瞬间,裴臻登时目眦欲裂,看着同样瞠目结舌的耿丹曦,他捏紧了她的下巴:“这支八宝如意簪,是朕亲赏给你的,耿丹曦,你最好给朕解释清楚!” 红炉雪 第152节 第139章 溃败 “不是的,陛下!这不是!” 耿丹曦顿时方寸大乱,她抓紧了裴臻的袍角:“是有人要陷害臣妾!臣妾一无所知啊!” 冯太后只冷笑着:“耿贵嫔倒是解释清楚,为何你的发簪会出现在水榭?” “臣妾……臣妾……”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局,耿丹曦全然无所应对。 耿丹曦不会想到,戚玦早早就威胁方汲盗取了她的私人物件。 戚玦本来只是想着,将此物备着,以应不时之需,却未曾料到今晚会派上用场。 而方才裴熠离开的那段时间,就是在帮戚玦,将发簪丢在冯旭的搜寻之处。 她本不打算今晚对付耿丹曦的,反正等曲家通敌之事败露,耿丹曦一样难逃一死。 但既然耿丹曦今晚自寻死路,她也不介意提早送她一程。 “臣妾真的是冤枉的啊!”耿丹曦哭喊不已。 而戚玦略一沉色,将矛头指向了太监叶启威:“请问叶内监,到底有没有亲眼看见本县主和顾姑娘一前一后进入水榭?烦请叶内监思量清楚,当时看到的到底是谁?是本县主,或者另有其人?否则,内监应当知晓欺君是什么后果。” 本就是受命作伪证的,叶启威向耿丹曦投去了求助的目光,却被耿丹曦狠狠瞪了回来。 他磕头如捣蒜:“陛下……奴才……奴才不知……” 戚玦不禁暗自哂笑:耿丹曦如今真是落魄了,携衣合香一事对她的打击,足够她元气大伤,让她不得不去冒险勾结曲家,不仅如此,一番周折后虽说得以复宠,但锦绣宫早就被蛀得如筛子一般,不仅被宴宴监视着,就连身边可用之人,都只有叶启威这种胆小如鼠的废物。 “不知?内监方才还言之凿凿,怎么不过这么片刻,就什么都不知了?难不成,是受人指使?” 戚玦这句话,将耿丹曦吓得一激灵:“县主是想说去水榭的人是本宫么?既如此便让叶内监说个明白,当时去水榭之人究竟是谁,若有半句谎话,叶内监,仔细你们全家的性命!” 耿丹曦狗急跳墙般的威胁,连太后都看不下去:“你住嘴!” 而此时,人群外忽而一阵喧闹,裴臻见状,道:“何人喧哗?” 有个内侍来报:“陛下,尚书内省方尚服求见。” “方汲?”裴臻皱眉:“传。” 戚玦有些意外,方汲此时来此作甚? 却见方汲不知捧了什么,她身着官袍,只看了一眼耿丹曦,便在裴臻面前端端正正跪下:“陛下,臣听闻太液池之事,有冤情要替耿贵嫔呈报!” “说。” 只见方汲将捧着的木碟上的绢布揭开,上头竟是一支和水榭处寻得的八宝如意簪一模一样的簪子,她道:“陛下,这支八宝如意簪乃是一对,前些日子金线松动,被送到尚服局修补,还没来得及送回锦绣宫,不想就失窃了,贵嫔娘娘不可能在修补期间贴身携带,更不可能遗落他处,望陛下明鉴!” 戚玦悄无声息攥紧了袖底的手:方汲为保住自己的儿子,倒是老老实实把耿丹曦的发簪给了她,只不过为了防范于未然,只怕刚把发簪交给她,就立刻将另一支送去了尚书内省吧? 如此一来,难不成今晚真就要这么让耿丹曦逃脱? 听罢方汲的话,耿丹曦的满面泪痕未干,劫后余生般,她呜咽着匐在裴臻身边:“陛下……臣妾当真是冤枉的!定是有人盗窃此物,用来污蔑臣妾!平南县主,本宫和顾姑娘虽都曾与你有过龃龉,但本宫真的没想到你会恨我们至此,以至于要杀了她来嫁祸本宫,你怎能如此!?” “陛下。”听着耿丹曦的颠倒黑白,戚玦道:“臣女在宴前虽曾离席,但至多不过一炷香的时辰,根本不可能进入尚书内省去盗取发簪,以臣女的本事做不到这般滴水不漏,贵嫔怕是高估臣女了。” 戚玦恨得咬牙,但脑子转得飞快。 如今耿丹曦或许可以逃过一劫,但叶启威必死无疑。 “陛下。”戚玦冷不防道:“既然是有人要冤枉贵嫔,此事还是当细查,以还贵嫔清白,如今这位叶内监口供不一,只怕是受人指使或是威胁,当严刑拷打才是。” 话至此处,裴臻也不禁怀疑,如果耿丹曦真的是冤枉的,她方才为何又要那般威胁叶启威? “叶启威,你在何处当过差?”裴臻道。 这句话让叶启威和耿丹曦同时后背一僵。 只见叶启威无法自控地发起抖来:“奴才……奴才是掖庭的人!” 裴臻却是怀疑不减:“把头抬起来。” 叶启威依言,颤颤巍巍抬头,却见裴臻两眼微微眯起:“你在锦绣宫当过差?” 没等叶启威承认,耿丹曦便连忙道:“好啊,原是从前在锦绣宫做过洒扫,无怪乎能这般轻易盗取本宫私人之物!就是你从本宫寝殿里盗了这八宝簪,在平南县主杀了顾如意后,又将此物遗落水榭,用以污蔑本宫!枉你还在本宫手里当过差,本宫是哪里亏待你了,竟让你勾结旁人陷害本宫!” 戚玦差点听笑了,看来耿丹曦今日害她还真是临时起意,理由编得也太牵强了点,不过说得倒是大差不差,只不过盗金簪的不是叶启威,而是方汲。 她按捺下心底的哂笑,作出几分委屈来:“贵嫔这是何意?作伪证的是娘娘宫里旧人,水榭遗落的是娘娘的金簪,桩桩件件皆指向娘娘,怎么反倒成了臣女的罪过了?” 见耿丹曦还欲反驳,裴臻喝止道:“闭嘴!” 耿丹曦咬着嘴唇,端得是楚楚可怜,她呜咽着:“陛下,即便如此,臣妾也不曾害过顾姑娘,更没机会给贵妃下毒啊……” 而此时,又有一人来报。 内侍通报道:“陛下,贵妃身边的宫女来了。” 裴臻烦闷地叹口气,道:“传。” 来者是个宫女打扮的,她端着个瓷盒,道:“奴婢参见太后,参见陛下。” 见冯真真的人来了,太后面露忧心:“真真怎么了?” 宫女道:“禀太后,贵妃娘娘并无大碍,只是……” 说着,她打开了瓷盒:“太医署的人在娘娘的这条蜻蜓目珍珠项链上,发现了漆树汁的痕迹,娘娘在睦邦宴前曾试戴过这条项链,而项链正是七日前耿贵嫔所赠。” 耿丹曦一时如遭雷击,她抓着裴臻袍角的手愈发无措:“陛下……陛下!臣妾没有!是有人要陷害臣妾!臣妾没有给贵妃下毒!臣妾不敢的!陛下!” 裴臻终是忍无可忍,一抬脚踢在耿丹曦的心窝上:“拿下!” 这次动手的不是内侍,而是冯旭的内卫御林军,几个五大三粗的内卫御林军将耿丹曦死死控制住,手臂几乎要硬生生扭断。 冯太后怒不可遏:“宫中投毒,内廷行凶,任何一件都足以砍了你的脑袋!耿丹曦,你还有什么可说!” 耿丹曦仍旧垂死挣扎:“陛下!是有人要害臣妾!臣妾冤枉!求陛下再细查到底!臣妾求陛下看在多年情分上再查一查吧!” 一边说着,她的额头一下下磕在砖石路上,一时血肉模糊。 戚玦暗诽:耿丹曦素日爱惜容貌,如今竟是冒着毁容的风险求情,想来是真的有冤情啊? 裴臻搭在膝头的手逐渐握起:“来人,先押入暴室,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等等。”早就容不下耿丹曦的太后出言:“皇帝,此事还不够明了吗?” 裴臻却道:“母后,再查查也无妨,总得将此事查个干净,再做定夺。” 但太后却是不满:“耿丹曦此人浸淫后宫多年,即便当初处置了她近身伺候的宫人,她还是能有遗留的耳目替她为非作歹,如今就算关进暴室,只怕她也不会老实,皇帝细查是应该的,但绝不能将此人留在宫中,哀家决不许任何人给皇嗣添半分威胁。” 片刻沉默后,不得已,裴臻只能让步:“依母后所言,先将她除去位份,废为庶人,连夜送至京郊行宫囚禁。” 他又环视了周遭,道:“锦绣宫中所有宫人押入暴室审问,至于叶启威,严刑拷打,务必让他吐出实话。” 在耿丹曦和叶启威的求饶声中,几个内卫御林军押着人离开了。 独留方汲跪坐在地,双目紧闭,全身的汗冷得几乎结冰。 戚玦看着那华美的蜻蜓目珍珠项链……这个证据来得实在太过及时,不仅如此,这件事完全不符合耿丹曦的做事风格。 首先,耿丹曦为什么要无端杀害顾如意? 其次,既然杀害顾如意,又何必又是泼药,又是划脸?难不成真是为了泄愤? 不可能。 耿丹曦在盛宠之时的确行事高调,美艳毒辣,动辄处置看不惯的宫女和官眷。 但那时候整个后宫无人能与之匹敌,且前朝还有个耿祈安,那时候的耿丹曦要面子有面子,要里子有里子。 但她若是落魄,可就不会这般明目张胆了,譬如上辈子刚进耿家的时候,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在玉台书院时,也只有在耿月夕面前才会暴露几分刻毒,其余时候,都会故作温婉大气。 如今她刚刚复宠,正是装贤良的时候,为何会这般行事,将自己陷于此等境地? 戚玦沉思片刻,得出了一个结论:顾如意之死,除了耿丹曦,还有另一个人插手。 耿月盈。 这是戚玦唯一能想到的人…… 她心中不免一阵寒栗:月盈啊月盈,耿丹曦本来就死期将近,你又何必作出这么一出,还让我险些因此栽了跟头? “阿玦。” 裴熠扶着她的手肘:“起来吧。” 戚玦恍然,才发现周遭的人都已经逐渐告退,而她的膝盖生疼,几乎完全靠借着裴熠的力气才得以爬起来。 她身后,戚家人终于露出了劫后余生的表情,一时相顾无言。 独独顾新眉,看着她的眼神如坠冰窟,像是看着仇敌一般……似乎也确实是仇敌。 第140章 和亲 一切尘埃落定,戚玦也已经筋疲力尽。 众人兴致缺缺地回到了青鸾殿。 唯有齐国的那几个,竟还乐得自在。 只听鄢玄瑞忽而道:“为了这场睦邦宴,陛下还安排了这么一出好戏,真是让人过瘾。” 本就已经一肚子气的裴臻,又听人不依不饶提着这档子破事,他憋着怒气,沉默不语。 而鄢玄瑞却是没有闭嘴,他续道:“睦邦宴本就是为了两国邦交,既要让齐梁两国真正同仇敌忾,只怕不能仅仅依靠一场宴会。” 裴臻保持着微笑,道:“这是自然,往后两国相互通商,边境停火,互不相犯,若能如此,于两国而言,大有益处。” “是了。”鄢玄瑞道:“陛下的意思,我自会向父皇转达,而今,父皇的意思,不知陛下可愿听一听?” 不知鄢玄瑞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裴臻道:“太子请讲。” 鄢玄瑞道:“父皇的意思是,若是两国想要长久太平,互结秦晋之好是为上策。” “哦?”裴臻挑眉:“太子的意思是,齐国想要和亲?” 红炉雪 第153节 “正是。” 和亲的确是个好主意,只不过,两国上一次和亲还是在先帝初登基那年,齐国要走了南安侯养女白萱萱,但那次和亲并没有太平太久,不过堪堪两年,齐威帝就撕毁停战协议,还将白萱萱杀于阵前。 齐国实在不是什么和亲的好对象,但,若齐国有此意,裴臻也不介意做个顺水人情,毕竟这个人情仅仅需要耗费一个女子,这样的生意实在是太划算了些。 没有犹豫,裴臻道:“好,朕会在梁国宗亲中挑选一个身份高贵,才貌双全的女子,必定让太子,也让齐国满意。” 此言一出,本来已经无甚精神的众人打了个激灵,尤其是宗室女子,有白萱萱这个先例,一时间人人自危。 鄢玄瑞却婉拒道:“陛下好意,本宫心领了,只不过,本宫已有人选。” 太后听着,一抬眉,道:“不知是哪位闺秀这般有福气,得了太子青眼?” 鄢玄瑞只微微一笑:“本宫所求之人,乃平南县主,戚玦。” 戚玦一时挺直了背脊:又来? 而男宾席,裴熠怔在原地,待反应过来后,他侧首看向了靖王,眼底隐隐透着腥红。 不料靖王回以他的眼神,并无丝毫躲闪,竟还有几分嘲讽。 恍惚间,像极了那天夜晚的眼神,冷漠又狠厉地对他说出那句话—— “你会变成我的。” “为什么……?”他低声咬牙切齿道。 不料靖王却只是一笑,重新将视线移回正前方,冷笑间,竟含了几分期待。 而龙椅上,裴臻的表情也隐隐起了变化,他笑着的嘴角微微一颤,眼神冷肃至极。 鄢玄瑞却自顾自道:“陛下说,平南县主这般女子在大梁比比皆是,而我齐国东宫而今正缺一位侧妃,不知本宫能否有机会求娶到陛下口中这位大梁平平无奇的女子?” 戚玦目色深沉。 裴臻不会把她送去齐国的,为了明月符,他不敢。 而裴臻此刻心里也在想着同一件事:戚玦绝对不能去齐国和亲。 而今人在梁国都舍不得交出明月符,那到了南齐,只怕他这辈子也弄不到了,更何况女生外向,难保她哪天不会和齐国联起手来,用明月符对付梁国。 他只笑笑:“大梁名门闺秀比比皆是,太子不妨再挑一挑,朕实在不敢把平南县主这般刁钻的女子送去齐国,唯恐惹出乱子,倒平白无故丢我大梁的脸。” 鄢玄瑞却道:“不瞒陛下,本宫初见县主便觉倾心,又知晓县主就是在阵前大展风采的那位梁国女子,心中变更是爱慕不已,除了平南县主,本宫无意他人,还望陛下成全。” 戚玦不禁冷笑:这话也就骗鬼,如今南齐勾结靖王,所谓和亲也不过是靖王的意思,想要将她弄去南齐再杀。 而对面的男宾席,靖王面色与平日无异,瞧不出丝毫破绽,但戚玦知晓此事是他的手笔,总觉得那眼神中透着丝丝阴戾的算计。 裴臻为难之际,便忽听男宾席中传来一声:“陛下,臣有异议!” 在靖王略带惊愕的眼神中,裴熠竟独自走到青鸾殿正中,掷地有声道:“臣以为此事不妥。” 戚玦愣住了,莫名地,心像是被什么扭住一般,脑中空空,似蒙着层雾。 “这位是?”鄢玄瑞打量着裴熠。 裴熠眼神回敬,道:“大梁的奉议郎,裴熠。” 裴熠并未报出自己的爵位,鄢玄瑞大约是看他年轻,官衔又不高,不禁有些许轻蔑:“不知这位奉议郎有何高见?” 裴熠并未再应答他,而是对裴臻道:“陛下,我朝习俗,男子迎亲之时需得由女方亲眷出上联,男子答下联,八唱八和方能成事,如今虽是和亲,只怕这道礼节亦是不能废。” 裴臻正想着如何拒绝此事,裴熠此番出言十分及时,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台阶,便道:“此言有理,既是和亲,牵涉两国,礼仪之事,更当遵循旧制。” 鄢玄瑞看着裴熠,眼中的笑意逐渐沉了下去,但却仍保持着客套,他道:“陛下,齐国真心求娶梁国县主,自然是该按大梁的规矩办,以彰诚意,不过……两国百年以来虽有通商,但论及诗词,却差异巨大,难以互通,请问奉议郎,这八唱八和要何以为之?不若还是按照我南齐的规矩,以百担聘礼相迎,除此之外,齐国还愿奉上剑洲城池五座。” 剑洲的城池,这可是辛卯之战的失地,对裴臻的诱惑够大,但也远远不及明月符的分毫吸引力。 没等裴臻作出反应,裴熠便立刻道:“文试不成,武试亦可,不知太子可还觉得有何不妥?” 戚玦看着青鸾殿正中的裴熠,他的脸上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固执,黢黑的眼瞳黯淡却坚韧,分明已经冷到了极致,但嘴角却倨傲地抬起,带了几分挑衅的意味。 她的心紧了又紧:他要做什么…… 而这时,齐国大臣反驳道:“陛下,此事不妥!太子殿下千金贵体,若有损伤,只怕两国颜面难保。” 裴熠却随手指了个齐国臣子,道:“太子身娇肉贵,若是不愿有损,让这位大人代为出战也是一样,只不过,一旦应战,绝无反悔。” 迎亲的八唱八和,不过是活跃气氛,所对诗句也并不太难,图个吉利罢了,哪里就到了如今要拼命的地步? 那齐国大臣登时一愣,道:“太子殿下……臣不过一介文臣,岂能替太子出战……” “简单。”面对裴熠的咄咄逼人,鄢玄瑞道:“此次出使,本宫带了一位大内高手,若是梁国出阵之人不能战胜他,就请陛下即刻下旨赐婚,只是不知道梁国会派出什么良将?” 裴熠直直盯着鄢玄瑞,丝毫没有考虑这殿中任何一个梁国武将的意思,他面无表情,却毫不犹豫道:“既是和亲,在下身为梁国人,自然就是县主的娘家人,在下愿应此战。” 霎时,一片哗然。 自来体弱的靖王世子竟要和齐国的大内高手比武?!这如何不教人惊讶? 戚玦的眼睫不由自主颤抖着。 他是不是疯了…… 听到裴熠的回答,鄢玄瑞嗤笑一声,看着眼前这个身姿略显单薄的少年,道:“奉议郎,你可见过我齐国的大内高手?如此贸然出战,纵使年少英勇,但也实在莽撞了些,若是因此平白枉送性命,本宫只怕要为此深感内疚。” 说罢,他朝南齐人的席位间唤了句:“桓英!” 话音刚落,一个在南齐大臣间本就十分扎眼的男子拔地而起。 只见此人一副凶相,横眉倒竖,目露凶光,皮肤粗粝,身高近十尺,往青鸾殿中一站,竟活生生比两个裴熠还宽。 “太子。”桓英的声音闷如虎啸。 裴臻看着殿中的一切陷入沉思:他绝对不会让戚玦嫁去南齐,但他既然能盯上戚玦,就难免再有其他人对其虎视眈眈,如今这场和亲,明面上看起来稳赚不赔,若是他表现出太明显的拒绝,只怕会让其他人更加怀疑戚玦手里有明月符。 他十分需要有个人来替他拒绝。 想着,他不禁叹了口气:裴熠做不到。 不料裴熠却只是看了桓英一眼,转而将目光投向脑子已经一片空白的戚玦,道了声:“我应。” 随着这句话落地,戚玦只觉全身窜起一阵寒栗,后知后觉地对他摇头:太危险了,他不能去! 裴熠却只是宽慰般地对她笑了笑,而后对裴臻重复道:“臣愿应下此战,生死不论。” 第141章 生死不论 “臣愿应下此战,生死不论。” 乍闻此语,裴臻也不住前倾了几分坐着的身子。 鄢玄瑞道:“生死不论?这么说,奉议郎想要立生死状?” 裴臻此刻有些犯愁。 裴熠和桓英,力量悬殊,胜算不大,且一旦败落,自己便再无理由拒绝和亲。 可满朝文武,只怕除了裴熠,便没有人愿意在这般荒唐且不划算的比武中出阵。 而他自己又不能对和亲表达过多的抗拒,否则只怕引人猜疑。 而今……只怕唯有一赌。 他看了眼裴熠,又看了眼女眷席中的戚玦,食指不住地摩挲着拇指关节。 说不准,裴熠还真的会为此拼了命。 此刻,戚玦死死盯着青鸾殿正中的裴熠,满眼失神,戚玫叫了她几次都不曾应答。 忽地,她起身:“陛下……” “好!”裴臻打断了她的话:“便依太子所言,立下生死状,一局定胜负,若是桓英胜,朕便承此诺,下旨赐婚,如若不成,那便是太子与平南无缘了。” 裴臻这是要拿裴熠的命去赌! 戚玦恨极了,心底的怒火沸反盈天。 眼看着一封生死状被呈上殿,戚玦疾步跪到殿中:“陛下,此事……” “平南县主。”裴臻再一次打断她:“事关两国邦交,还望县主注意言辞。” 他转而对身边的宫女道:“把县主请回席间。” 几个宫女要搀扶戚玦起身,她却岿然不动,只是恨恨直视着裴臻。 而后,她看向了裴熠。 她想告诉裴熠,即便和亲事发突然,但纵使她真的被送去了南齐,也未必就会死路一条,他日的事情可以徐徐图之,但眼下保住性命才是第一要紧。 裴熠将戚玦的焦色接了个满眼,而他却只是深深看了她,只一眼,便毫不犹豫地在生死状上落笔。 她只觉得愤怒又无力。 她能明白的道理,他又怎会不懂?可他如今又在固执什么?! 形势再如何变,总归他们都活着,无非是继续调整计策,焉知他们不会在南齐另谋一番光景? 她的视线被几个宫女用身体挡住,宫女劝道:“县主请入座。” 戚玦黯然起身,回到席坐上时,失魂落魄不已。 她不知道自己能怎么帮裴熠,可亦是做不到看着他送死。 旁人见戚玦此番,只以为她是担心裴熠落败,自己要被送去和亲。 只有近旁的戚玫看得一清二楚,戚玦搭在腿上的手是团成拳的,不住地发着抖,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眼底隐隐透着红。 “五姐……” 戚玫小心翼翼唤了声,却依旧没有得到回应。 而此时,殿中央已辟开一块地,四周被内卫御林军围着,裴熠和桓英对阵其中。 鄢玄瑞忽道:“既然要比武,是不是该立好规矩?若是按我大齐的惯例,对阵双方武器自选一样,场外之人不能插手,不得使用暗器和毒药。不知这个规矩,陛下可觉得有异议?” 裴臻依旧维持着镇定自若的微笑,道:“便这么办吧。” 十八般武器被内卫御林军陈列在前,桓英理所当然地选了一把五尺长的玄铁大刀,而裴熠的目光在武器上徘徊了一阵后,拿起了一把匕首。 “就这个吧。” 红炉雪 第154节 所谓一寸长一寸强,本就体型悬殊,竟还选了把匕首,只怕一刀都抗不下。 几乎是败局已定的比赛,对在场众宾而言,唯一的悬念恐怕就是裴熠的死状有多惨。 戚玦脖颈上的血管随心脏突突跳着。 这场比赛对裴熠而言毫无优势。 他最擅长的本就是暗器和轻功,并不适合用于正面交锋。 又和裴熠短暂地对视了一眼。 不知为何,事情到了这一步,她反而平静了下来,她心中忽然笃定无比:裴熠一定会赢的。 只见裴熠和桓英对峙着。 桓英本就生得凶神恶煞,他朝掌心唾了口,近百斤的刀在他手中轻如薄纸,他看着裴熠,又是轻蔑又是狠厉地把脖子扭得咔咔响。 而裴熠只是背着一只手,右手将匕首在指尖轻松地转了转,待稍觉武器趁手后,裴臻道:“开始吧。” 随着一声令下,桓英大嗬一声,举着刀气势汹汹朝裴熠砍来。 毫无疑问地,裴熠反应迅速,侧身避开,刀刃甚至没能触及那帔风分毫。 刀砍了个空,震得青鸾殿的砖石轰隆响着,顿时四分五裂。 只怕今日之后,青鸾殿又要大修大补了。 桓英见第一刀落了空,又举刀砍了几次,却总是能被裴熠轻松避开。 戚玦看着,松了口气:桓英虽身形高大,但同时动作便难免笨拙,而以裴熠的轻功来说,避开他的攻击倒是绰绰有余。 众人这时也才忽然发现,平日体弱畏寒的裴世子,竟也有不显山不露水的一面。 戚玦转而看向裴臻,只见高位上,他的手交握着抵住鼻息,居高临下的视线追随着裴熠,带了几分警惕。 而此时,靖王看着这场上的一招一式,竟也担心起来。 戚玦冷笑:他可不是担心裴熠,而是担心裴熠如今的锋芒毕露,会将他多年来隐藏在其韬光养晦背后的野心暴露出来。 而场上,几个回合过后,桓英的动作终于表现出几分体力消耗后的迟钝。 只是一个稍有不流畅的挥刀,就让裴熠钻了空子。 在桓英将刀横砍而来的瞬间,他足尖点地,跃身避开了刀刃,落地后一阵轻巧的翻滚,他绕到桓英身后。 裴熠的眼中蓦地闪过一刹凌厉,他单膝跪着,俯身挥刃,匕首狠狠划了一下桓英的左小腿腹,并在桓英反击他的刹那,踏着刀身一跃,稳稳落地。 受了伤的桓英面露怒色,他怒吼一声,将刀挥得愈加卖力。 而裴熠故技重施,又划伤了他的右小腿腹, 桓英吃痛,飞快反手将刀朝身后砍来。 眼看就要伤及裴熠,不料,他忽而向后仰倒,上半身却未着地,仅靠下肢撑着,就这么敏捷避开一击。 然而桓英的力气实在太大,大到操控一把百斤大刀依旧游刃有余,眼看扑了空,他又硬生生将刀扳回来,裴熠起身的瞬间,刀背狠狠砸在裴熠的左肩上。 一时满座惊呼。 戚玦也险些喊出声,这么一下,若不是刀背而是刀刃,只怕裴熠的左臂此刻已然落地。 裴熠却一声不吭,只借着这股力,又翻滚了几下,和桓英拉开距离。 裴熠的匕首见了血,可却也只是小腿伤,于桓英而言,只怕无关痛痒。 气氛愈发紧张,周遭细碎的声音里,从最初的高高挂起的嘲讽,逐渐变为了激动和担忧。 虽说和亲对大梁有利无害,但毕竟裴熠此刻代表的是梁国,且一个养尊处优的亲王世子对阵他国的大内高手竟能平分秋色,实在让人热血涌动。 戚玦亲眼看见,裴熠肩膀处的玄色料子悄然被濡湿,不由得心一紧。 那一下怕是伤得不轻…… 桓英似乎也注意到了裴熠的左臂的动作有些沉重,他咬牙一笑,挥刀狠狠朝裴熠的左臂砍去。 裴熠退后两步,刀锋几乎贴着他的前胸和他错开。 桓英又逼近两步,与此同时,刀锋在划过短暂的弧线后,他手一反—— 而这一次,冲着裴熠的是刀锋。 裴熠无法避退。 此时此刻,谁也没想到,裴熠竟会用左手去接刀刃! 或许是这反手一刀挥动的弧度太小,不足以积蓄足够的力量,裴熠竟生生接住了。 只是一瞬间,血流如注。 桓英也愣了瞬息。 只见裴熠嘶吼一声,竟挥着匕首朝桓英的右手腕部划去。 手腕筋骨密布,桓英不由得惨叫一声,握刀的手一瞬脱力,刀重重砸在地上。 这打法让南齐人也愣了,这几乎是同归于尽,但偏偏结果却是让自己比桓英受更重的伤。 困兽之斗…… 所有人不禁想到这个词。 裴熠这种不要命的打法,只怕也依旧无法彻底击败桓英,所做的一切或许都只是临死前的最后挣扎。 而裴熠身为亲王世子,即便签了生死状,他此刻立即求饶认输,难道齐国人还真能打死宗亲不成? 可裴熠的眼神却丝毫不慌,只死死盯着桓英,满目倔强和凌厉,似乎眼中只有匕首的下一个落点,全然抛生死于不顾。 戚玦的手已经发麻,攥着的裙摆不知不觉被手心濡湿…… 她看着大殿正中的少年……只见他对自己的伤未曾给予分毫关切,只抬左手抹了把挡在眼前的碎发,鲜血蹭在他本就白皙的脸上,竟平添几分不羁。 手腕受伤的桓英自然无法再灵活用刀了,他干脆丢了武器,赤手空拳和裴熠搏斗起来。 没了武器的牵绊,桓英反而更灵活了不少,出拳的速度极快且大力。 裴熠勉强避开了几拳,但却在试图攻击他的左手腕时,被桓英一记重拳打在肩胛上。 此一击,如遭千钧。 裴熠重重倒在地上。 他想起身退避,但刚翻过身,桓英又一拳打在他腹部。 他面色痛苦得泛起青白。 单凭力量,裴熠不可能是桓英的对手! 第142章 击杀 单凭力量,裴熠不可能是桓英的对手! 这也是戚玦最担心的事情,裴熠擅长偷袭,但这般拳拳到肉的交锋,足以在巨大的力量悬殊下要了他的命! 戚玦看见,裴熠的嘴角溢出一抹殷红。 而桓英并不打算收手,他用左手一把扼住裴熠的脖颈,右手试图夺走他的匕首。 裴熠却趁此机会,又一匕首划在了桓英的左手腕。 受了伤的左手力量被削弱,但桓英也丝毫没有收手的意思,见一只手使不上力,便干脆用两只手死死掐住裴熠的脖子。 裴熠握紧了匕首,窒息间,不断刺向桓英的双臂。 不行!再这么下去掐也要掐死了! 戚玦起身,再次跪到裴臻面前:“陛下!臣女愿和亲南齐!” 不料此时,裴熠竟以匕首作飞镖,脱手的瞬间,划过桓英的脖颈。 鲜血喷涌,迫使桓英不得不松手,转而捂住自己血流不止的伤口。 裴熠刚找回呼吸,便以干哑的声音嘶喊道:“你别说话!” 而此时被偷袭的桓英怒不可遏,他竟在裴熠之前捡起了掉落在地的匕首。 裴熠堪堪喘上一口气,脸因为无法呼吸仍是通红,步伐还有些摇晃。 就在这须臾间,一个躲闪不及,裴熠闷哼一声。 戚玦目眦欲裂,一瞬间,她只觉得全身虚软,周遭寂静无声…… 只见一把匕首竟捅进了裴熠的腹部,鲜血顺着寒刃汩汩淌着。 裴熠也愣了一息。 就在桓英要拔出匕首时,裴熠怒吼着,狠狠击打他腕上的伤,逼得桓英松手。 戚玦深知再这么下去,裴熠只怕性命不保。 她嘶声:“陛下,臣女愿往齐国和亲,望陛下成全!” 裴臻一时也有些反应不及。 没等裴臻开口,裴熠就毫不犹豫将帔风解了,他的声音有些虚弱,却还是竭声喊道:“我会赢!” “你闭嘴!”戚玦蛮横的命令不知不觉带了几分哽咽。 而这次,裴熠没有再听她的,只见他甩着帔风蒙在桓英脸上。 在桓英视线被遮挡的片刻间,谁也没想到裴熠会将腹部的匕首这么堂而皇之拔出了。 鲜血飞溅,裴熠却毫不在意。 没了帔风的遮挡,裴熠的身形显得愈发单薄。 他不要命地迅速绕到桓英身后。 只见桓英撕扯着帔风,将其狠狠甩到地上。 就在这一瞬间,裴熠的匕首脱手,在空中短暂的飞旋后,划破了桓英的后颈。 匕首翻飞落地,插在青鸾殿的砖缝间,发出铮铮嗡鸣。 红炉雪 第155节 几乎与此同时,桓英浑然一个庞然大物,双眼忽然失焦,就这么直挺挺地轰然倒在地上…… 所有人都愣住了。 唯有裴熠,他看着戚玦,摇摇晃晃地竟朝她咧嘴一笑。 而戚玦只看到,他鲜血密布下的脸,一点点变得苍白可怖。 他低头看着自己腹部的伤,抬手堵住了,猝然,他眉头一皱,也倒在了地上。 “裴熠!”戚玦声嘶力竭:“太医!传太医啊!” 终于,回过神的众人喧乱起来,裴臻立即下令:“传太医署!” 戚玦忙凑上前去,却见被内侍扶着坐起身的裴熠仍醒着。 见戚玦这般,他苍白龟裂的嘴唇吐气道:“没事……” 而另一边,去检查桓英的人又是摸了他的脖颈,又是探了鼻息,而后摇摇头道:“启禀陛下,桓英大人已经……已经没气儿了。” 众宾哗然:先是震惊裴熠居然真的杀了桓英,又是震惊,裴熠攻击桓英的几刀,多半都在四肢,唯有脖颈上那一道算是致命伤,即便如此,也并未割到喉管,便是死也是因为血尽而亡,怎么会就这么突然暴死? “什么!”震惊之下,鄢玄瑞勃然大怒:“死了?” 他难以置信地亲自上前查看,而后质问道:“陛下,桓英大人是我齐国数一数二的高手,就这么死在梁国,本宫要如何交差?” 戚玦却是冷笑一声:“太子殿下,桓英大人和奉议郎事先签过生死状,说好了生死不论就是生死不论,既然桓大人已死,那这场比赛,算不算奉议郎赢了?” 只见裴臻摇摇头,作出一脸惋惜:“太子,朕答应若是桓英赢了,便遵守诺言赐婚,可如今胜负已分,可惜了,太子和县主怕是缘分未到,就不强求了吧?” 鄢玄瑞噎住,自知理亏,便也只能忍气吞声。 而此时,太医署的人也来了。 裴熠被放在担架上,戚玦眼睁睁看着他被太医署的人抬到后殿。 她缓缓起身,下裙不知何时沾到了青鸾殿满地的血渍。 她行了一礼,道:“陛下,臣女身子不适,望陛下开恩,容臣女移步后殿歇息。” 看着戚玦失魂落魄的模样,裴臻道:“去吧。” …… 戚玦跟着太医署进进出出的人找到了安置裴熠的厢房。 内监拦在门口,道:“县主,世子殿下尚在……哎哟!” 没等他说完,人便被戚玦一把拨开。 她推门而入,在众太医的震惊中,她径直走到床边。 此刻的裴熠上衣刚被剪开,上身赤裸袒露着,血肉模糊。 裴熠恹恹的双眼登时睁大了,即便在面色苍白如纸的情况下,耳朵也能一瞬间烧红:“阿玦你……” “别说话。”戚玦冷着脸,从袖间掏出一只粗粝的陶瓶,倒了颗药丸出来。 药丸的味道熏得近旁的太医都不住掩鼻,而戚玦却霸道地塞进了裴熠的唇齿间,而后捂住他的嘴:“吞下去。” 裴熠两眼盯着戚玦发愣,全然没有了青鸾殿中的锋芒毕露。 见他凸起的喉结上下一划,戚玦这才松了手。 剥去衣裳后的裴熠不似看起来那般单薄,胸膛和臂弯微微起伏着,紧实的腹部上有一道伤,虽并不长,却很深,若是伤及腑脏,是会要了他的命的…… 戚玦看得出神,眼眶愈发酸涩,她憋得喉咙酸痛。 转而,她对几位太医行礼道:“劳烦诸位大人尽力救治。” 礼毕,她伸手摸索着自己头上和身上的首饰。 奈何今日穿礼服进宫,身上多半都是礼服规制的首饰,这些是赏不得的,只能兀自卸了手镯,又摘了耳环,就差把明月符给送出去了。 她把首饰放在厢房的案几上,又把给宫人打点赏赐的金瓜子一整袋放在案上。 “不成敬意,望诸位大人笑纳。” 戚玦上辈子在宫里待过那么久,知道宫里的规矩,给宫人打点好了才得好伺候,给太医赏银够了,太医才尽心尽力。 又回头看了眼裴熠,她才不声不响地退了出去。 厢房外,看着内侍的脚步纷乱,进进出出,血水一盆接着一盆……戚玦上次这般无望,还是在姚舒然死那天。 她脑子里乱得很…… 裴熠他,千万不能有事…… …… 青鸾殿。 李子桀进殿的时候,只看见殿中的地砖四分五裂,满地是血,格外骇人。 他处变不惊道:“陛下,臣有事禀告。” 裴臻派他处置南齐临照公主画像被掉包一事,他本打算按照南齐信使的行动路线一一探查,但就在前往上元码头的时候出了事。 “说。” 李子桀顿了顿,道:“陛下,臣赶至上元码头时,码头忽然起火,火势浩大,臣已命人扑灭,目前刑部的人正在整理残余物件。” 席间的曲连云登时松了口气。 没等裴臻缓过神来,便又有个太监匆匆闯进殿中,道:“陛下,内卫御林军有要事报。” 裴臻的太阳穴突突跳着:“传!” 只见是几个内卫御林军打扮的人,他们跪道:“陛下,冯总领……臣,臣押解庶人耿氏赴行宫途中,耿氏她……她被人劫走了!” 这下曲连云,鄢玄瑞,乃至靖王都齐齐松了口气。 唯有裴臻,今晚的事情接二连三,对他的刺激未免太大。 他也不顾什么睦邦宴了,一拳重重砸在桌案上,气得几欲驾崩。 “彻查!”他吼道:“把放火的和劫人的通通找出来送到朕面前!” 冯旭和李子桀皆应声:“臣遵旨!” 二人说罢,便又匆匆离开。 …… 这大约是裴臻登基以来最狼狈不堪的一次宴会。 夜深人静,临近亥时。 宫宴众人终得机会散场。 戚玦坐在回家的马车上,心不在焉。 此刻裴熠应当已经被送回靖王府了吧。 虽说太医已经说了,裴熠的伤虽重,但并不危及性命,可……受伤的毕竟是那心腹要害。 缝了那么许多针,他得多疼? 戚玫和戚玦同坐一辆马车,她小心翼翼安慰道:“五姐,你就别担心了,世子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见戚玦仍是发着愣,她又道:“等明天天一亮,五姐就给王妃递拜帖,亲自去看看,便能放得下心了。” “你说得对。”戚玦道:“我去找他。” “现在!?”戚玫突然后悔自己的提议了。 然戚玦去意已决,她对戚玫道:“跟着绿尘回去,我等下自己回家。” 说着便毫不犹豫跳下马车,朝靖王府的方向去了。 …… 戚玦到靖王府后门的时候,藏锋已经等候在此处,他把戚玦带进了裴熠的寝屋。 她进门时,只觉得血腥气扑面而来。 而床上,裴熠正仰卧着,脸色苍白得可怕。 听闻动静,他恍然睁开眼,愣了愣,干哑出声:“阿玦。” 第143章 萌动 裴熠看着她的眼神躲闪了一瞬,而后不知想到了什么,轻声笑了起来。 戚玦也不多客气,径直在他床边坐下。 他的颧骨上还有淤青,脖子上的掐痕更是触目惊心。 而身上的伤更不知有多严重。 “你还知道笑?” 裴熠身子不能乱动,便歪着脑袋道:“打赢了还不能开心点吗?” “你明知道我不是说这个。”戚玦道。 裴熠的笑容收了几分。 “你知不知道自己差点死了?” “放心吧,不会死的,上次在南齐受的伤比这次严重多了,更何况这次一受伤我就服了混元一气归元丹,我的身子我知道,阿玦你别担心。” 听了裴熠的话,戚玦并未有多少宽慰,而是垂着视线,静默不语。 裴熠的手指点了点她的衣袖:“阿玦,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我总不能看着你被送去南齐。” “被送去南齐……总比你我之间有人送命好。” 莫名的,戚玦心里酸涩得很,又带着些许无法触及的痒,这种奇怪的感觉,她难以描述,只觉得自己忽然变得脆弱而矫情起来,难受得想哭。 “南齐又不是什么好去处。”裴熠也嘟囔起来。 “怎么不好?”戚玦道:“鄢玄瑞可是太子,将来是要登基的,万一我生了个皇子,到那时候就可以送鄢玄瑞上西天,我再扶持幼帝登基,垂帘听政,整个南齐都是我的,裴臻何惧?靖王又何惧?” 红炉雪 第156节 一听这话,裴熠猛地咳嗽起来,险些就要挣扎着坐起身:“你还真想嫁给他?你还想和他生孩子!?” “你躺好!”戚玦伸手弹了下他的额头:“我是说如果,到那时候你作为我里应外合的同党,荣华富贵少不了你的。” 裴熠的胸口起起伏伏:“如果也不行!” 戚玦没忍住笑了,心里的一阵又一阵的酸软,一时催得她眼眶湿润:“关你什么事?你要给我陪嫁吗?” “怎么不关我的事?” 猝不及防的对视,她窥见裴熠的眼神是那般认真,黢黑的眼瞳,似在这对视的瞬间,将所有炽热和滚烫都毫无保留地给予她…… 戚玦的呼吸猝然一滞,眼泪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她撇开脸,补救般地擦着眼泪,却止不住哽咽。 “阿玦……” 裴熠唤了声。 戚玦却哭得更难受,她的手腕撑着额头,就这么坐在床沿,身子弓着,背脊不住颤抖。 “阿玦,我真的没事。” 裴熠的手在身后,轻触着她散落的发丝。 大约是觉得自己哭得太过失态,戚玦边哭边骂道:“你吓死我了!” 裴熠知道她在宫里憋得难受,连放声大哭也不能,憋了这么许久,哭罢便好。 “我真的以为你要死了!” “你胆子怎么这么大!?” “你发昏了吗!?” 发泄般地,戚玦痛痛快快哭了一场,眼睛都是红的。 她这厢哭完了,那边裴熠连帕子都给她准备好了。 戚玦接过来,把自己的眼泪收拾干净。 看着她这般,也不知是庆幸自己留住了她,还是欣悦于她的关心,裴熠眯着眼,轻声笑了。 “其实。”他忽解释道:“我敢提出比武,还是有几分把握在的。” “此话怎讲?” 裴熠道:“人身上经脉密布,牵一发而动全身,我虽力气不及桓英,但若是我的每一匕首都能落在他浑身经脉的关窍之处,便能杀人于瞬息。师父善医术,我和他一起生活那么许多年,这种能保命的巧宗,我自然还是会些的。” “怪不得你一开始只攻击他的四肢。”戚玦道:“只不过如此一来,你的本事算是藏不住了。” 裴熠只幽幽叹了口气:“早晚的事罢了,我也不想一直藏头露尾,这也算是做给皇上看的。” 戚玦点头:“想来这几日,他会找机会召见你我了。” …… 戚玦并未在靖王府久留。 藏锋想将她送回忠勇侯府,只不过戚玦还有一个想去的地方。 “县主,这是世子的命令,在下也只是遵从主子之命。” 戚玦却道:“不妨事,你就告诉裴熠,说你已经把我送到家了,就算被发现,裴熠也不会责罚你的,他的性子我晓得。” 不过戚玦每走一步,藏锋便跟一步。 想了想,戚玦心道:罢了,也没什么好对裴熠遮遮掩掩的了。 于是她道:“跟着吧,陪我去个地方。” “是。” 二人一路走到了一处院墙外。 戚玦道:“藏锋,你在此等我,若我一个时辰还未出来,劳烦你再进来找我。” 藏锋一愣,道:“县主要从此处进去?” “嗯。” 这是耿府的院墙中最好爬的位置,她熟悉得很。 没等藏锋阻止,她便踩着院墙上熟悉的凹痕,三两下翻了进去。 只是在落地的刹那,她眼前冷光一闪,只见一把剑横在她脖颈前。 “……” 戚玦举起双手,待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是耿澶。 她上辈子和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并不熟,更不知他的性子。此刻被人把持住命脉,她只觉得身上一阵寒栗。 但耿澶并未动手,而是在看清楚来人后,冷声道:“跟我来。” 戚玦愣了愣:“你知道我要来?” “三姐姐在等你。” 没有过多的解释,耿澶收了剑,便兀自走在前面。 跟随着耿澶的步伐,戚玦来到了耿祈安的书房,而书房内,还有一间密室。 走进密室,此处陈设如旧,只不过还有股浓重的血腥味。 耿澶并未跟进来,于是戚玦独自进去,昏暗的灯光下,隐约可以看见一个身形窈窕的女子背对着她。 “月盈……姑娘?”戚玦唤了声。 只见耿月盈回过头来,脸上带着幽幽的笑,而与之相比骇人恐怖的是,她的脸上、前胸、双手,具是布满了淋漓的血渍,在昏暗灯火下,似暗夜里的女鬼。 耿月盈道:“县主来了?坐吧,我这里有一出好戏等县主来了才能开戏呢。” 戚玦忍住心底的惊骇,她走近些,却看见更让她意外的场景。 密室中,房柱上,竟绑着个昏迷的女人,细看之下,她的脸皮已被剥去半边,手脚似被扭断一般,以一种诡异的形态悬着,一晃一荡。 戚玦的呼吸一滞:“耿丹曦……” 她看着耿月盈,心中惊涛骇浪,但声线仍旧平静:“是你劫走了她?” “是我。”说着,她找了张椅子坐下来。 “县主找我,应该不止是为了此事吧?”耿月盈道。 “的确。”戚玦的心情稍作平复,道:“顾如意其实是你害死的?” 耿月盈眉头一挑:“这真的不是我。” 她抬手指了指耿丹曦:“她做的,只不过,确实也不止是她做的。” 戚玦也坐了下来,道:“愿闻其详。” 默了默,耿月盈道:“我只是在宫中厮混得久了,这些年接济过的,或是有把柄在我手里的人也不少,自然有人帮我办事……” “所以,我提前知道了顾如意要给你下药的事,我约你去玉台书院说话,其实是为了将顾如意引出来,我安排的人又在途中误导,让她去了太液池畔少有人踏足的水榭。” 她轻笑几声,续道:“刚好,我又知道,耿丹曦在水榭那里和南齐人密谋议事,这么两厢撞上,耿丹曦担心顾如意会把她勾结敌国的事情泄露出去,便把人淹死在太液池里了,只不过这样一来,不就像极了失足落水吗?我怎么会让这种事发生呢?” “所以——在我和你分开后,就独自去了水榭,彼时顾如意还剩一口气,我便将她的毒药用在她自己脸上,又狠狠划上几刀,佯作仇杀之相……哦,对了,冯真真项链上的药也是我下的。” 戚玦侧首看着她,只见此时的耿月盈正前仰后合笑着,笑声里带着长久压抑后的癫狂。 这么些年,她夙兴夜寐地谋划,让她在宫里也积攒了不少耳目,要在宫里弄到把利刃于她而言并不难。 戚玦道:“所以你断定耿丹曦会为了脱罪,而把所有事情栽赃给本就和顾如意关系不好的我,毫无准备的耿丹曦在栽赃时难免路出马脚……你想借我的手除掉耿丹曦?” “县主真聪明。”耿月盈狡黠笑着。 戚玦却只是不动声色地一叹:“其实你本不必多此一举,皇上已下旨彻查画像掉包一事,上元码头身为曲家产业亦在其列,到时候顺藤摸瓜,耿丹曦一样会死于通敌之罪。” “我知道。”耿月盈摆弄着沾满鲜血的手,道:“可,通敌之罪太重了,一旦获罪,耿丹曦就会押入天牢,如此一来,哪有机会把她送到我手里?送到我手里可比死在断头台上痛快得多!舒坦得多!” 猝不及防,她疯了似的狞笑起来,笑声尖锐恐怖,声嘶力竭。 她起身,随手抓起一把刀,疯狂地捅着耿丹曦摇摇欲坠的手臂,竟硬生生把人痛醒了。 耿丹曦的声音凄寒绝望,痛苦无比,似要将五脏六腑都喊出来。 此情此景,戚玦竭力保持着为数不多的冷静:“和亲那件事,和你有没有关系?” 一听此问,耿月盈停住了动作,回过身来,脸上又添了新的血迹,颜色深浅不一地斑驳着。 “何出此问?” 戚玦道:“玉台书院,你要告诉我的事,就是这件事吧?” “是。”耿月盈没有否认,她徘徊至戚玦面前,调笑道:“县主该不会怪我瞒你吧?可是我给过县主交换条件,县主不依呢,除此之外,世子受重伤是为了县主你,麻烦县主不要把这个罪过算到我身上,好吗?” 说罢,她又道:“而且,和亲并不是我的主意,最开始我也只是提醒曲连云,可以用你来试探裴臻,试探一下大周皇陵的线索到底在不在你身上,是曲连云和南齐想出的这个和亲的法子,可惜,被世子搅了局。” 猝然,她的刀横在戚玦喉间,将她逼得靠墙,耿月盈的眼神中,踊跃的野心一览无余,带着咄咄逼人的狠厉:“所以,你到底有没有线索?” 第144章 耿丹曦之死 “所以,你到底有没有线索?” “我若是有,裴臻会让我活到如今吗?”或许是太过熟悉,戚玦并不害怕耿月盈,此时此刻,她竟莞尔:“而且你不会杀我,对吗?” 耿月盈也一愣,随即冷笑一声,松开了她。 “好了,别弄得太难看,今天我请县主来,是来看戏的,何必闹得不愉快呢?” 说着,她又一脸热络地拉着戚玦坐下,缓缓道:“县主你看,这耿丹曦从前也算个美人,由她表演的戏,自然是有趣得很,县主还没来我就忍不住看了几出。” 耿月盈随手拿起个茶杯掷过去,正好砸中了耿丹曦的脑袋,听着她痛苦的叫唤,耿月盈乐不可支。 “喏,她方才已经演过步步生莲、半面妆,还有提线木偶,接下来不知县主还想看什么?” 面对不成人形的耿丹曦,戚玦平静得有些过分。 她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了,同情是决计一点也没有的,耿丹曦落到什么境地都是活该。 红炉雪 第157节 至于恨,她确实恨极了耿丹曦,恨不得耿丹曦即刻赴黄泉去找耿祈安。 但这样折磨人,她倒还从未想过。 见戚玦不语,耿月盈道:“既如此,我就随便点几出了?” 耿月盈起身上前,道:“接下来这个,叫千疮百孔。” 只见她动作轻缓,一点点地,将蜂蜜刷在耿丹曦的伤口上,耿丹曦登时痛不欲生地叫骂起来。 “……耿月盈!贱人!!!” “我当初就该送你和你娘一起去死!!!” “你这个天杀的贱人!!!” “我下辈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耿月盈也不生气,手里的动作不停,道:“放心吧,我会给你的尸体泼上黑狗血,再丢到荒郊野岭喂狼,不会给你有投胎转世的机会。” “……澶儿,澶儿不会放过你的!他会杀了你替我报仇!” 不料这句话彻底逗笑了耿月盈,她凑近了些,所以落在耿丹曦耳畔:“你猜是谁把你劫过来的?” 耿丹曦愕住,下一瞬,她疯狂战栗起来,无边的绝望让她发出干哑悚人的嚎叫。 “哦对了,你想不想知道,你娘田映莲是怎么死的?”她的笑声带着几分蛊惑人心的意味,说出来的话却恐怖至极。 “单靠我一个人可杀不了那么多人……你的好弟弟,是为了护我,亲手一刀杀了田映莲!” 短暂的呆愣后,耿丹曦撕心裂肺惨叫起来:“耿澶!你出来!我才是你姐姐!耿澶!你怎么能!当初一生下来就该活活掐死!!!” 不理会耿丹曦言辞错乱的哀嚎,耿月盈将个坛子砸碎在她脚边。 一时间,坛子里的东西嗦嗦涌动着。 闻到了耿丹曦身上的蜂蜜味,登时往她身上蹿。 戚玦这才看清楚,那竟是一坛蚂蚁。 蚂蚁啃食着蜂蜜,也啃食耿丹曦的血肉,将她的身体钻得千疮百孔。 耿丹曦确凿是活不成了,不仅如此,还是以最痛苦的方式,亲眼看着自己一点点被蚂蚁吃掉,忍受着噬咬和毒液带来的刺痛,却不会轻易死去。 戚玦虽未觉快感,但亦不会责备耿月盈的残忍。 怪只怪当时她太小了,经受了些本不该属于她的折磨,而她要报复曾经害死她所有至亲的人,戚玦又怎会觉得她残忍? 大抵耿家的人,多少都有些恶毒,耿祈安出卖妻女,耿丹曦杀人如麻,耿月盈手段狠厉,耿澶弑杀血亲,而她耿月夕,此刻正面无表情看着这一切。 “县主能喜欢看这种戏,想来,咱们是一样的人。” “或许吧。” 或许,他们这一家子,本就是一窝擅长互相残杀的恶虎。 只不过戚玦不能真的在此等到耿丹曦被吃光,她只和藏锋约定了一个时辰,若是在此徘徊太久只怕他要闯进来,那事情就麻烦了。 戚玦起身,道:“月盈姑娘,更深露重,我便先行一步,不过你放心,今晚的事情,哪怕只是为了我自己,我也不会泄露出去。” 耿月盈微微一笑:“我自然是信得过县主的。” 想了想,戚玦又道:“还有一事,我接下来要对付曲家,月盈姑娘不介意吧?” “自然。”耿月盈莞尔:“一个踏脚石而已,用完了正好劳烦县主除掉。” “唉——”耿月盈悠长一叹:“县主慢走,接下来的戏,只能由我独赏了,不送。” …… 离开了耿府,戚玦身上又添了新的血迹,藏锋想问,戚玦却没有回答。 她道:“你只告诉裴熠,耿丹曦已死,旁的不必再担心。” …… 靖王府。 裴熠看着戚玦坐过的床沿,想着她的眼泪和叫骂,熬到了天将明才迷迷糊糊睡着,一睡便睡到了下午。 下午的时候,靖王妃来瞧了瞧他。 裴熠本就躺得浑身骨头痛,便让伺候的小厮给他垫了枕头,平靠在床榻上。 “母妃来了。” 靖王妃刚进门,裴满儿便凑到床前,娇声娇气道:“阿兄疼不疼?” 裴熠笑着捏捏她的脸,道:“阿兄不疼,满儿的伤寒好些了吗?” “已经不难受了。” 靖王妃远远坐在窗前的桌旁看着他们兄妹二人,道:“怎可能不疼?世子昨晚也实在太大胆了些。” 裴熠恭敬答道:“母妃放心,太医瞧过了,并无大碍,休养一个月便好。” “你自小就体弱,不得已在道观里养到大,我刚进府的时候,世子半年都不回家几次,如此小心保养的人,受此重伤,如何不让人担心?前几日倒春寒,满儿染了伤寒,我就没去成睦邦宴,昨晚乍听到宫里传话的人说你受了重伤,我还当是传错了。” 靖王妃说着,缓缓叹了口气:“这么多年,旁人都说世子身子不好,又资质平庸,这些议论我都不知道听了多少,不过,经此一遭,怕是那些人都该闭嘴了。” 裴熠眉头一抬:“母妃此话怎讲?” 靖王妃不自觉笑起来:“你昨晚那件事刚过,今天一早,便有好几家夫人上门拜访,话里话外都是他们家有和你年纪相仿的姑娘,你啊,是被惦记上了,快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母妃好替你物色一番。” 闻言,裴熠的眉头又垂了下来:“母妃,我如今还未打算这些事。” “是没打算,还是心里已经有了人?” 一听这话,裴熠的眼神一乱,耳尖不由发红。 见他不语,靖王妃又道:“谁不知道你昨晚那般,是为了不让戚玦嫁去南齐?世子心里,是不是喜欢她?” “我……”裴熠没说,却也没否认。 “母妃都知道,世子若是喜欢,我便亲自上门,去忠勇侯府跑这一趟,你父亲若是不同意,我便多劝劝他,再不成,就进宫求陛下赐婚,总之,一定替你把她明媒正娶回来。” 裴熠听着,连脖子根都红了,他忙道:“母妃,我……现在还不成。” “哦?”靖王妃有些讶异:“你年纪尚小,可戚玦如今也正是议亲的年纪,先定下来也是无妨的,莫非……世子还未对她表明心迹?” 裴熠的手指搓捻着锦被,没说话。 “她可也心悦你?”靖王妃忽而问道。 思索片刻,裴熠摇了摇头:“我不知。” “那世子觉得,她可对你的意思心知肚明?” 默了默,裴熠道:“她大约……是不知道吧。” “这就难办了。”靖王妃缓缓摇头:“既如此,世子何不就趁着昨晚同她说了?想来彼时她心中必然感动万分,你若是一说,说不准今年就能把婚事办了。” 闻言,裴熠眼神忽然认真,他容色稍弛,道:“母妃,我不想要她的感动。” 顿了顿,他续道:“若是我昨晚说了,她或许会因为感动应下,或许会因为我受伤而不忍拒绝,可那都不是真心悦爱,母妃,我想要她的真心,想要她有朝一日,我们能两心相悦。” 靖王妃听得有些愣,片刻后,她徐徐笑了:“世子心里有计较就好,那些上门的夫人,母妃会替你应付过去。” 裴熠眉头一展,也轻笑一声:“多谢母妃,若有那一日,我定会劳烦母妃帮忙提亲去。” 裴满儿半个身子趴在裴熠床侧,脑袋侧靠在被褥上,小脸被压得嘟起,她眨巴着眼睛看着裴熠:“阿兄,什么是提亲?” 没等裴熠回答,靖王妃就道:“提亲就是帮你阿兄娶嫂嫂。” 裴满儿又问:“嫂嫂是什么?” 靖王妃被逗笑了:“嫂嫂就是阿兄的妻子,是阿兄最喜欢的姑娘。” “阿兄的妻子……”她念叨着,小手撑着自己起身,她正换牙,笑起来还有些漏风:“那定是个大美人,阿兄,我想看嫂嫂!阿兄什么时候成亲?明日?后日?都不行……得等阿兄伤好了才能成亲……阿兄的伤什么时候才好?” 裴满儿喋喋不休的念叨,让裴熠恨不得躺直了装死。 靖王妃哭笑不得,道:“满儿过来,别逗阿兄了。” 靖王妃走的时候,裴满儿还在追问裴熠的婚期。 听着屋外渐行渐远的说话声,裴熠终于松了口气。 第145章 失策 五天后。 随着耿丹曦的失踪,很多东西也无法再查下去,于是包括太监叶启威在内的几个参与下毒、杀人、污蔑,但知道的消息又十分有限的宫人,便通通都被杖杀了。 耿丹曦已死,上元码头被毁,南齐人又不可能主动提供什么有用的线索,再加上鄢玄瑞还未离开,又不能闹得太难看,很多事情便只能暂且搁置。 这日,戚玦收到入宫的召见。 踏进昭阳殿的时候,只有裴臻在此等候。 “臣女平南县主戚玦参见陛下。” “戚玦?”裴臻冷笑一声:“你胆子挺大。” 她不动声色:“陛下谬赞,臣女愧不敢当。” 戚玦跪直了身子,低眉顺眼,只看到裴臻踱步至她身前,玄色袍服绣着金龙,冰冷而华丽地垂落在她面前,居高临下的打量让她如芒在背。 “你担得起,毕竟除了你,谁还敢在朕面前玩弄这些不入流的伎俩?” 戚玦不知裴臻指的是哪一个,她沉默不语,等着裴臻下一句话。 “你和曲家有仇?”裴臻冷不防一问。 戚玦道:“回禀陛下,并无,曲家和戚家已有婚约,下个月便要结成亲家。” “既如此,你为何要在递送上元码头的物件里,夹带一封曲家产业的名册?” 裴臻说着,手里漫不经心翻看着一本书册。 戚玦默了默,道:“臣女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蓦地,他用书册抵住戚玦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别以为上元码头被曲家放了把火烧了,朕就不知道这册子是你准备的。” 红炉雪 第158节 戚玦咬紧了牙关,依旧不语。 “上元码头被烧了,只有装这本名册的盒子,有一个夹层特意用了防火的材料,目的就是让朕的人顺理成章拿到这本名册,按照这名册上的产业追查,里头有一大半都是不干净的,数量之巨,足以将曲家满门流放。” 是,戚玦寄往戚府的那个锦盒和书信,其实就是障眼法,真正有用的只有夹层里这本名册,这是她从玄狐处花了三千两买来的,只要这个东西被裴臻发现,他就有理由除掉曲家。 而她早料到,临照公主画像一旦被确定为掉包,画像途经的每一个驿站,包括上元码头,必在调查之列,而上元码头作为曲家来路不正的产业,根本经不起调查,曲家为了弃车保帅,会一把火把证据焚烧殆尽。 而她寄去上元码头的锦盒,装名册的夹层用的是防火之材。 如此一来,李子桀带着刑部的人去处理此事,就难免在一地狼藉中发现这个幸存的名册。 戚玦抬眉,对上裴臻满眼的审视,她红了眼圈:“曲家怀疑戚家有明月符的线索,他们想利用我长姐的婚事,谋夺明月符,臣女害怕……眼看婚事在即,臣女也是不得已出此下策……” 裴臻却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他撇开了戚玦的下巴:“你还会害怕?你也知道怕?” “事关明月符,陛下对此慎之又慎,臣女又岂能辜负?唯恐走漏了消息,便只能把其他谋夺明月符的人,都除掉。” “够狠。”裴臻点了点头,旋即,他话锋一转:“不过,你就不好奇朕是怎么知道这名册是你准备的?” 戚玦顿住,陷入沉默。 裴臻一转身,在昭阳殿内的台阶上坐了下来,和戚玦面对面平视着:“说说,画像的事是怎么想的?” 只见戚玦没有说话,眼神逃避着他。 裴臻拍着自己的膝盖,道:“不必找措辞,晏贤妃受不住刑,全招了,要不要把她带上来当堂对质?” 戚玦面色瞬间煞白,她虚软着跪坐在地:“她……” “你就早知道,南齐人要编排贤妃的身份,所以干脆将计就计,在半途中让人做了手脚,在画像上添了贤妃的手上疤,以及梁国的青苏霜染料,用这种法子引朕调查上元码头……环环相扣,妙啊。” 裴臻又道:“青苏霜作为染料,却极其贵重,唯有宗亲能弄到些许,所以帮你给画像做手脚的人是谁?裴熠?” 看着戚玦额上细汗密布,裴臻终于满意地笑了:“戚玦,你勾结后宫,你瞒而不报,还想借朕的手铲除异己,不止是曲家,只怕耿丹曦也在你的算计之列吧?把朕当成傻子般戏耍,有意思吗?这么大一盘棋,你总有把控不住的地方……为了明月符,朕的确可以不杀你,但却有的是法子让你生不如死!” 戚玦咬着下唇,眼睫细细颤抖,忽而,她叩首跪拜:“陛下恕罪……” “你也知道自己有罪?”裴臻将那名册甩着,砸到戚玦匍匐的背脊上:“曲家和耿丹曦勾结齐国,你明知而不上报,是信不过朕,还是把朕也当成一个需要除掉的,谋夺明月符的敌人!?” “臣女不敢!” “你不敢?”裴臻被气笑了:“你有什么不敢!” “臣女大费周章,也是为了不让明月符落入旁人之手!臣女对陛下忠心耿耿,所做一切都是为了陛下和戚家!” “这里就你我二人,这话骗骗旁人也就罢了,少在这给朕起什么高调子。” 戚玦的背脊僵直,俯身在地,片刻后,她才缓缓起身:“若得陛下饶恕,臣女愿为陛下所用,赴汤蹈火,肝脑涂地,唯愿陛下在事成之后,莫要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终于肯老实了?”裴臻轻哼一声:“要如何处置裴熠,你可有点子?” “我会说服他的。”戚玦道。 裴臻却犹疑道:“他可是靖王的儿子,你应该知道,朕很提防靖王。” “是,可裴熠比陛下更恨靖王,杀母之仇,不共戴天,若是陛下能让他报仇雪恨,他会乐意的,更何况,靖王近身的人能为陛下所用,岂不妙哉?” 戚玦表现得无比恳切,让裴臻有种驯服野兽般的愉悦。 忽而,裴臻眉头一挑:“李珠灵是靖王杀的?” 戚玦心底轰然一震…… 她本以为狩猎雨夜坠崖,是裴臻安排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裴熠替他除掉靖王。 既如此,裴臻应当是知道李珠灵死因的。 怎么?他不知道? 所以……那次坠崖,主使是谁?! 突如其来的失控感让戚玦心神大乱……究竟是谁?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吓傻了?” 片刻的失神引得裴臻质问。 戚玦凝神,道:“靖王先妃,确为靖王所杀,靖王和先妃感情生疏,人尽皆知,彼时李家失势,靖王大约觉得李家不能助力于他,便打算除掉先妃。” 而今话已说至此处,她没机会悬崖勒马了,唯有放手一搏。 裴臻闻言,满意地点点头:说说你们的打算。” 戚玦咽了咽,道:“臣女和裴熠愿替陛下除掉靖王,但有一个请求,还望陛下开恩。” “说。” “臣女只求一个恩典,事成之后,无论是裴熠还是靖王妃和小郡主,都不得受牵连,封赏照旧,荣宠照旧。” 裴臻轻哼一声:“你们倒有情有义。” 戚玦叩首:“顾家势单力薄,郡主年幼,更是陛下血亲,臣女但求陛下开恩。” 默了默,裴臻道:“准奏。” “多谢陛下。” “别着急谢恩。”裴臻居高临下看着她,阴晴不定:“你们若是敢有什么不老实的心思,无论是靖王府还是戚家,朕都不介意一网打尽,懂吗?” 戚玦复拜:“是。” …… 召见戚玦后不久,裴臻又召见了裴熠。 刚出宫,裴熠就约了她和李子桀在酒楼见面。 “陛下找你说了什么?”李子桀开门见山道。 “和阿玦差不多,想来是不大信任我们,想要对一对我们的供词。”裴熠悠悠一笑:“不过幸好,要在裴臻面前说的话,我们都预演过多遍,倒也将他骗过去了。” 戚玦舒了口气:“裴臻多半想不到,青苏霜是我们故意留下的破绽,就连贤妃所谓的供词,也都是提前编好的。” 李子桀眉头一挑:“陛下多疑,表弟若是主动投诚,他还未必会放心,但若是这般故意留下马脚让他抓,那就不一样了,他反倒会觉得是自己洞若观火,凭本事收服人心。” 戚玦端起茶盏,不紧不慢抿了口:“绕了这么一大圈,其实不止是为了除掉曲家和耿丹曦,最重要的是,我想要裴臻主动将我们收入麾下。” “不止如此。”裴熠道:“抄了曲家后,曲家长子的城门都尉之职也被革了,官位空悬,皇上便让我接管城门司,圣旨这几日就能下来了。” 戚玦霎时一惊:“城门司领禁军,和内卫御林军一样,是盛京最至关重要的守卫,你说什么了能让裴臻这般信得过你?” “我把那张地图给他了。” “曲家那张南齐边境地图?”戚玦抬了抬眉。 “嗯。”裴熠点头:“他只说,我前年冬天带援军出瑞云山,我的官职本就该升一升,只是因着裴子晖,他一直信不过我……不过,要他信任是其一,更重要的还是如阿玦所言,得能为他所用。” 戚玦款款一笑:“想来画像之事险些败露,曲家早在搜查之前就销毁了与南齐有关的一应物件,不然只怕还没机会让你借花献佛。” “城门都尉。”戚玦念叨着,不禁叹道:“这可是实打实的兵权,还是直属于裴臻的禁军,从前这个位置由靖王的人占着,一旦他发起兵变,盛京便岌岌可危,如今,可算是由我们自己拿捏了。” 她的手肘碰了碰裴熠:“裴都尉,好大的威风啊。” 在戚玦的调笑声中,裴熠也抿着嘴轻声笑了。 看着这俩人对着傻笑,浑然一股不顾旁人死活的蠢劲儿,李子桀提醒:“二位!” 那两人又同时转脸看着他,似全然未意识到自己有多傻一般。 李子桀顿了顿:“说到这个……” 他轻咳两声,把话题转回了正轨:“说到这个,如今兵部的位置空出来,无论是靖王还是冯家,必然虎视眈眈,我想着,不如扶持我们自己的人上位,李家虽式微,但朝中为官者仍有不少,我会趁着这几日挑选合适的人举荐上去,你们意下如何?” “能这般自然是好的。”戚玦道:“如此一来,兵部,刑部,便都是我们自己的人,小侯爷在户部亦有人脉,除此之外,还有殿中省和贤妃娘娘,后宫我们也有部分权势。” 李子桀颇为闲逸地斟茶一杯:“不过,靖王和冯家也不会坐视不管,靖王这次可真是吃了好大的亏,半年多的时间,一连失了陶曲两家,接下来他该想法子往朝中塞人了吧?” “的确。”裴熠道:“春考将近,他早就开始在举子中物色人选了,这些天登门拜访的举子数不胜数。” “相比寻常举子。”戚玦道:“我倒觉得靖王一定会想法子让姜昱名列三甲。” 李子桀认同:“寒门举子高中,要在朝中站稳脚跟也得三年五载,姜昱资质不错,登科是必然,不过靖王若是在吏部能有些人脉,想法子替他谋个前三甲倒也不是不可能,这样过不了几年,姜昱便也能是靖王的一枚好棋。” “更何况裴臻还以为姜家是他的人,连宁州军都交给姜浩了,对姜昱必然会委以重任,殿试之后,便是高中状元也未必。”戚玦的唇角勾起:“若是我们能弄到姜家通敌的罪证,那岂不是精彩绝伦?” 第146章 月梢头 在这天之后,裴臻又若无其事地让宴宴继续执掌后宫,毕竟宴宴这个位置一让出来,太后就会立马接手,裴臻一点也不希望后宫变成冯家人的天下。 又过了几日,和曲家抄家消息一同传来的,还有裴熠受封城门都尉,加封云麾将军的诏书。 不仅如此,裴臻还赐新居开府。 戚玦思量着,这样以后再有什么事情找裴熠商量,便不必走靖王府后门了。 而连嫁妆都备好了的顾新眉,还没来得及把请柬发出去,就传来了曲家被抄的消息。 她两眼一翻,昏厥了几日才醒过来。 戚玉瑄如释重负般,亲自登戚玦门道谢。 戚玦热络迎她进屋坐下:“正好,我也想去寻长姐。” “怎么了?” 戚玦道:“春闱将近,季公子估摸着这几日也要到了,我已让人安排好了贡院附近的宅子。” 戚玉瑄温然一笑:“还是你周到。” “还有一事。”戚玦说着,从小塘手里接过两本锦缎装裱的册子:“这是今年宫中采选女官的籍奉,日子就在春闱后,去与不去,全凭长姐。” 戚玉瑄一愣,接了过来:“劳烦你为我费心。” “算不得费心,不过是私下向贤妃娘娘讨要的,想着四姐兴许会想和长姐一道,便多要了一份。” “说到这个。”戚玉瑄徐徐一叹:“阿瑶近日也不知是怎的,连日闭门不出,自己闷在屋里也不知是在做什么。” “长姐也不知道吗?” 戚玉瑄摇头:“我亲去寻她,她不开门,连话也不同我说一句,一连好几日了,真是让人忧心。” 正此时,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 红炉雪 第159节 只听绿尘的声音:“夫人……夫人!奴婢替您通传一声!” 随后便听得一通叫骂:“通传!?我见那小娼妇还需要通传!?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拦我!” 戚玦和戚玉瑄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顾新眉早晚是要来她这里闹一闹的。 戚玦推门而出的时候,顾新眉差点就要对绿尘动手了。 “母亲大驾光临,不知所为何事?不如进屋喝杯茶慢慢说。” 见戚玦笑得不咸不淡,顾新眉更是怒从心头起,但见到戚玉瑄也在此处,她登时愣住。 “玉瑄……”她疾步上前,要把戚玉瑄拉到自己身边:“玉瑄你在此作甚?” 戚玉瑄不动声色避开,转而挽住顾新眉的手,将她和戚玦的距离拉开。 顾新眉泛着细纹的眼圈发红,有些失控的眼神透着疑惑,她巴望着戚玉瑄:“这贱人一而再再而三毁你姻缘,你还待在这做什么!?” 没等戚玉瑄回答,便听戚玦道:“母亲这话说得好怪,长姐退姜家的婚,是因为姜昱和宁婉娴未解除婚约而再聘,曲家更是因为自作孽不可活,与我何干?” “怎么和你没关系!若不是你插手,南齐画像被掉包的事怎会被发现?又怎会查到上元码头?若非如此,曲家的又怎会被抄!?” 戚玦也没想到顾新眉竟疯到如此地步,她道:“曲家表面风光,内里腐臭不堪,即便这次逃过一劫,也早晚会出事。” “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就是见不得玉瑄好!如今她这个年纪,未婚夫婿又出了这种事,你让她还能嫁哪个高门去!” 听着顾新眉无理取闹的咆哮,戚玉瑄冷不丁道:“母亲,我从未想过嫁进曲家。” 顾新眉怔住:“你说什么……” 戚玉瑄无比平静:“我也根本不想嫁入哪个高门大户。” 她说着,举起那两本籍奉:“春闱之后,我会进宫参选女官,若是被留用,我便会在宫中待到二十五六,或者一辈子。” “你不怎么能……”顾新眉绝望地呜咽着。 戚玉瑄却无比坚定:“为何不能?” 在顾新眉祈求般的眼神中,她道:“一直以来,女儿受够了阿娘的独断专横,也受够了被阿娘当成个泥胎木偶一般,耗尽毕生只为全阿娘所愿,如今我意已决,阿娘莫要再劝,玉瑄永远会是阿娘的女儿,即便不依靠夫家,也能成为阿娘、玉珩,还有妹妹们的倚仗。” 顾新眉恍惚了许久,手慌乱地抓着戚玉瑄,像个落水很久筋疲力尽的人,突然被撤了浮木。 她哑然间,逐渐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的手指颤抖着指向戚玦:“是不是她!是不是她挑唆的你!?” “阿娘。”戚玉瑄将她僵直的手按捺下来:“这件事和五妹妹没有关系,我早知道曲家会有今日。” 顾新眉的声音滞住:“你早知道……什么意思?” 戚玉瑄平静解释:“如果不这样,又如何彻底断绝娘的念想呢?” 顾新眉的嘴讷讷张着,她后退几步,声嘶力竭起来:“你们都一样!全都一样!戚家和顾家都是魔窟!硬生生把我这辈子给断送了!” 看着顾新眉几近疯癫的模样,戚玦默默,不由自主想到了初见顾新眉时的模样,骄矜而美丽,刻薄而高傲。 戚玦不免有些同情,但并无不忍。 如果戚玉瑄真的按她的安排嫁进曲家,即便曲家没有出事,戚玉瑄早晚也会重蹈她的覆辙。 如今是戚玉瑄自己要出这个泥潭,戚玦也只是顺手一拉,能不能爬出来,要不要爬出来,决定权仍在戚玉瑄手里,若是她此刻受不住顾新眉的胡闹,因此心软而偃旗息鼓,那戚玦也是无法的。 不过幸好,想透彻后的戚玉瑄清醒了很多,也不再吃顾新眉那一套。 “阿娘,我们回屋去吧。”她依旧冷静:“春闱将至,玉珩科考在即,一考就是好几日,衣物鞋袜、纸笔墨砚皆有规矩,咱们也是该替他准备准备。” 戚玉瑄看了眼戚玦,对顾新眉的不请自来,她面含歉意,随后便带着已经开始说胡话的顾新眉回正院去了。 …… 很快到了戚玉珩出考场的日子。 盛京的街道和酒肆热闹非凡,不少举子出了考场便宴饮庆祝。 戚玉珩心比天宽,回府没待多久就一溜烟没了影,多半是趁着会试的机会,约了远道而来的眉郡旧友玩去了。 时至日暮,月上梢头。 贡院附近的一间小院,一辆马车停在了院门口。 戚玉瑄下了车,推门而入。 似乎是听到动静,屋里的人走了出来:“不知尊驾找谁?” 但在看清戚玉瑄的一瞬,季韶锦愣了许久,才缓缓一笑,局促间,他端手一礼。 他正身时,戚玉瑄已行至他咫尺之前,而随戚玉瑄一起来的杏蕊也悄然退到了院外。 良宵淡月,面对久别重逢之人,季韶锦恍然如梦,不知过了多久,才后知后觉般:“……玉瑄姑娘,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 一别经年,季韶锦发现,戚玉瑄看着他的眼神坦然了很多,脸上的笑也比在眉郡时更加明耀。 相顾无言间,他紧张又无措:“……你怎么来了?” “我知道你不喜欢热闹,这种时候,想必是不愿和其他同窗一起出去饮酒作乐的,多半还留在此处。” “玉瑄姑娘专程来找我的?”季韶锦有些恍惚。 戚玉瑄却是点了点头:“找你告别的。” 闻言,季韶锦愣住,一时惶急:“姑娘怎么了?” 看着他,戚玉瑄失笑:“不是坏事,我只是要进宫去参选女官,若是选上,便要等五六年后才能致禄回家,所以来与你作别。” 季韶锦张了张嘴,像是话被堵在喉间,一时黯然,旋即,他又笑了笑,道:“姑娘这般敏慧,定是能得偿所愿的。” 戚玉瑄目不转睛看着他,将他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尽收眼底:“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默了默,他道:“姑娘在宫中,还望万事谨慎,顺遂安康,我……” 戚玉瑄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 他咬牙,终是说出那句话:“……我等姑娘回来。” “你是我什么人?为何要等我回来?” 季韶锦的眼神躲闪了一瞬:“玉瑄姑娘……我……” “季韶锦。”相比于他的手足无措,戚玉瑄从容许多:“我已经可以做我自己的主了,我自己的事情,我说成就成,你明白吗?” 闻言,他眉目在一息后轻颤了颤,一时有些恍惚…… “我只问你一件事,你作实答我。”戚玉瑄深吸了口气:“在你心里,我算什么?” 乍然,万籁俱寂般,季韶锦只觉心头一震。 有一瞬间,季韶锦想伸手揽她入怀,可伸出的手在触及她肩头楝花色锦缎后,一触即分。 戚玉瑄没说话,只是与他对视着,等着他的回答。 “我……”季韶锦终于找回声音:“我一直很仰慕玉瑄姑娘,玉瑄是我见过天下第一好的女子!” “还有呢?”戚玉瑄的喉间不禁有几分晦涩。 他只是看着她,急切间似有千言万语,却未能宣之于口,而凝于颤抖的唇角。 默了默,她道:“我其实也只想在离家前问清楚有些事,你说什么本都不要紧,那我就当……你只有仰慕了?” 虽是这般说着,但两人都保持着这般暧昧的距离,两道视线千丝万缕交织着,纠缠着。 忽地,戚玉瑄只觉周身一暖…… 她被季韶锦拥入怀中。 他抱着她的手臂那般小心翼翼,不敢收得太近,伴着细细颤抖。 戚玉瑄也有些恍惚,她只听见耳畔是他杂乱的呼吸,以及不知是谁的心跳,振聋发聩。 “是喜欢……”他道。 “很早就喜欢了!在明月楼,在望江亭,都是因为喜欢玉瑄……” “碧落黄泉只喜欢玉瑄一个的那种喜欢,万金不换,生死不改的那种喜欢……” “我……我……我不知道,痴心妄想也好,不自量力也罢……哪怕是被玉瑄当做非分之想,哪怕……” 听着着笨拙又惶恐的吐露,戚玉瑄眼底一酸,又没忍住轻笑一声:“季韶锦……” 她的声音有些鼻音。 季韶锦倏然敛声,他怀抱着戚玉瑄,自己的身子却已经紧张得僵硬,他的呼吸都放缓了,静静等待着她的回答。 “季韶锦,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非常要紧。” “……” 缓缓地,她道:“为了娶一个花信之年才能出宫,且并不温柔贤惠的女子,蹉跎足足五六年,你肯吗?” 季韶锦的呼吸顿住,他的手松开些许,交织间,他看着戚玉瑄,有些难以置信。 半晌,明白过来戚玉瑄的意思,他忽地喜不自禁般笑了。 “若当如此……”他的声音伴随眉睫的颤抖,带了些哽咽。 “若当如此……求之不得。” 他仔仔细细看着戚玉瑄的脸,如看那一直以来不敢直视的,耀眼无比的珍宝,似要将她的眼角眉梢的泪痕,与唇齿之畔的微笑全部贪婪收进眼底。 额头相抵,四目相对。 眼前人那般清晰而模糊。 顿了顿,戚玉瑄道:“季韶锦,我要进宫,是因为我戚玉瑄不想这辈子只是做谁的妻子,就像柳先生那般,绝不为了相夫教子而弃了自己毕生所学,既然朝堂容不下女儿身,我便去宫里闯荡几年,只不过,等我出宫的时候你都年近三十了,你可思量清楚。” “正好。”季韶锦温声:“若这一次能登科及第,多半还得外放几年,你在宫中,总好过同我四处奔波,待我有了几年资历,再想法子回到盛京,到那时候……那时候……” “那时候,我定也找到了我的路,咱们都会好好的。” “会的,定会的。” 二人彼此凝望的眼底,盈盈闪烁着希冀。 第147章 万事向好 红炉雪 第160节 次日,也是戚玉瑄进宫应选的日子,顾新眉还是没有来送,怪的是,就连戚瑶也不见踪影。 送至宫门口时,已有不少来应选女官的女子,马车满满当当停了一路。 “五妹妹。” 戚玉瑄今日穿得格外素雅,一身楝花色窄袖衫裙,淡淡的紫色如早春怡人,衬得人纤细又端雅,头发一丝不苟地用玉钗和犀角梳高高盘起。 她鬓边的栀子绒花,如果戚玦没记错的话,是那年七夕在眉郡时,戚瑶买的那一对,后来她们一人留了一支。 听到戚玉瑄唤她,戚玦道:“长姐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戚玉瑄微微颔首:“阿瑶她……我也不知她是怎么了,我初提起要进尚书内省时,她还与我说要同我一道来,可这几日却是把自己闷在房里,谁也不搭理,直到今天早上我还在劝她,可她仍是不肯多说一字,连门都不对我开,我担心……” 话至此处,她有些黯然:“她不同我来便罢,我只是担心她遇着什么难处了,她这人嘴硬,若是哪天松口了,还望五妹妹将她的意思转达与我,若是我得了机会出宫省亲,再回来看她。” “自然,长姐放心。” 戚珞插嘴道:“谁知道戚瑶进来发什么疯?长姐就放心吧,贤妃娘娘时常召我进宫,到时候我一定把她抓进宫去,让她和长姐说清楚!” 闻言,戚玉瑄轻笑一声:“三妹平日也长些心眼,盛京不比眉郡,对了,还有二妹妹,她身子不好……” “知道了长姐,家里有我们呢!”戚珞应道。 戚玉瑄微微一叹,几人沉默了片刻,周遭嘈杂的车辙声和脚步声中,混杂着些许别离的哭声。 缓缓,她又道:“五妹妹,我知晓母亲是不愿原谅我的,我说的话她怕是也听不进,便只能劳烦你多担待她。” “会的。”戚玦应下。 “玉珩。”戚玉瑄抬头,看着身形已然长成的戚玉珩。 戚玉珩当即挺直了背脊:“阿姐。” “你是家中独子,更该好好看顾家中姐妹,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唯你是问。” 戚玉瑄口气平和,但对戚玉珩却有种与生俱来的威慑力,他抓了抓后脑,道:“知道了长姐,依秩三日后便是放榜的日子,我这次的文章写得可好了,会试必然高中,到时候登科及第,便是姐姐们的靠山!” 戚玉瑄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而周遭,宫嬷的催促声此起彼伏,并未给她们留太多时间。 “长姐。”戚玦长话短说:“长姐若有事便和家里商量,贤妃和殿中监李子桀都是咱们自己的熟人,若有拿不定主意的可以告知他们。” 戚玉瑄拉着她的手不禁收紧了些:“多谢。” 戚玉瑄迈着碎步朝宫门口的队伍去了。 几人等到宫门关上才离开。 戚玉珩骑在马背上,道:“不知怎的,我已经开始想长姐了。” 戚珞从车窗探着头:“莫不是惦念长姐抓你功课了?你……” 忽地,她见戚玉珩似乎恹恹的,便闭了嘴,也不说话了。 …… 擢选女官比会试还费劲些,要先筛选掉资质平庸之辈,与容貌欠佳者。 再教习并考验其宫规礼仪,仪态谈吐,唯有这一轮通过才算得了机会留在宫中。 尚书省分六部,尚书内省也分六尚,六尚所管辖的事务各不相同,这一轮便是将参选者,按照琴棋书画,女红编织,取其所长,再分配入六尚。 而到了这一步,便是尚书内省的女史了,入选的旨意也会被传回家中。 满打满算,等到戚玉瑄的结果出来,大约也得半个月。 在这期间,也迎来了放榜的日子。 戚家人起了个大早赶去贡院外,即便如此,他们到的时候,连个落脚之地也没有。 “戚瑶是打算闭关修炼、坐化圆寂吗?怎么连今天也不来?她若是在,定能替咱们杀出一条血路来!”戚珞边说便边手舞足蹈起来。 戚玉珩平时读书不上心,这种时候却是紧张得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什么杀不杀的……也不知道避谶……” 眼见着人山人海,一时半刻是看不着榜了,他干脆弯着腰,一头扎进了人群。 “我也去!” 戚珞见状,也全然不顾半点斯文,挽了袖子摩拳擦掌,一股脑扎进去的模样,比戚玉珩还生猛些。 戚珑想劝阻,还没来得及出声,人就一溜烟没了影。 再看到戚珞的时候,她已不知何时挤到了人群最前端,几乎被汹涌的人群挤着按在榜上。 再看戚玉珩,被挤到榜棚的另一头。 混杂着大喜大悲的各种人声,戚玉珩猝不及防惊叫起来,他冲着这厢,几乎叫出猿声:“啊!中了中了!” 戚玦抬手遮了遮刺眼的春光,不免惊异:戚玉珩的方向可是榜首,也就是说,戚玉珩中了……至少前二甲?! 只听他喘了口气,指着金榜:“季韶锦!我看着季韶锦的名字了!季韶锦!二甲第十三名!” 原不是他自己。 说着也不顾旁边落榜哭得正酣的举子,随手抓起个人就道:“看看这个!我家季兄!二甲十三名!进士之身!这个是我哥!” 若是往常,戚玉珩这般定然要招戚玦几人白眼,不过季韶锦登科,那可是大喜之事,不由得让人惊声连叹。 戚玉珩兴奋得连戚珞喊他都没听见,直到戚珞中气十足的一声吼,把身旁人都吓得一激灵,戚玉珩这才回过头。 “戚玉珩!我看到你名字了!” “什么!?” 戚玉珩终于停止迫害那位涕泗横流的落榜举子,在人群中横冲直撞,终于撞到了戚珞身边。 “……三甲一百一十九名!一百一十九名!我中榜了!最后一名!?我这是什么狗屎运!?” 戚家人欢欣雀跃之际,便看见季韶锦被几个富商打扮的人团团围住,几人你推我搡。 戚玦想着:这怕不是遇上榜下捉婿了。 于是乎,正在兴头上的戚玉珩和戚珞,便昂首阔步,气势汹汹,不由分说地抓起季韶锦就跑,直到上了马车,甩开了人,才终于算松了口气。 戚玉珩意犹未尽地看着那几人被甩开,顿时乐不可支。 “季公子你好厉害!前二十名,那你岂不是不日就要进宫殿试?!怪不得那几个人都抢着要你做女婿!” “我季兄当然厉害!我看那姜昱都还在你后一位呢!” “他也考中了?” “那可不是,还进殿试了呢,不过那又如何?他哪里比得过季兄!” 今天这辆马车大,勉勉强强竟也挤下了这一群人。 几人聊得热火朝天,戚玦漫不经心听着,却莫名想到了她上辈子的爹娘。 当初耿祈安进士及第,也是在这么个春日。 据说当时,因为耿祈安位列传胪,模样又生得俊俏,被好几户人家竞相争抢。 慌乱间,他惊了阴宣侯府的马,见到了马车里,那个云英未嫁的楚君仪。 楚君仪让府卫将他护下了,又送回他下榻的酒楼。 兴许那时候的耿祈安,心里原本还是惦记着替他准备盘缠的青楼女子吧,只不过后来发现自己能有机会搭上阴宣侯府千金后,便选择悄无声息地将田氏的存在瞒了下来。 ……不过这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戚玦揉了揉额角,心里起了丝烦闷。 …… 在张榜后没几日,封赏裴熠的圣旨就下来了,戚玦本想去他的新宅拜访一番,不料,当天就接到了宫中传召。 这一次不是裴臻的旨意,也不是宴宴,而是懿安宫。 不过,倒不是太后要见她,而是因为太后忽然病倒,戚玦身有封诰,依律该入宫侍疾。 这个消息还真是够突然的。 戚玦只得好整以暇,奉召入宫。 睦邦宴上还神采奕奕之人,结果鄢玄瑞都还没走,她就猝不及防病倒了。 说是侍疾,但像戚玦这般品级不高,又和皇家没半点血亲的外命妇,也轮不到她亲自侍奉榻前,左不过是和几个同样的低位命妇一起在偏殿候着,诵经,斋戒,总之装模作样做些无关紧要之事。 侍奉汤药的都是些嫔妃和皇室女眷,譬如宴宴和靖王妃。 本以为至多也就三五日,不料到了第七天清早,依旧没有要放她们走的意思。 戚玦这才去见了宴宴。 宴宴刚从懿安宫正殿出来,跪着伺候了一夜,憔悴不堪。 见是戚玦来,她让人掩了门。 “娘娘。”戚玦单刀直入:“太后病情如何,不知娘娘可否透露一二?” 微微一叹,宴宴低声道:“前些日子,也不知是怎的,太后早起时头晕目眩,便毫无征兆地双目失明了,不到半个时辰,人就昏迷不醒了。” “双目失明……”戚玦心里忽然一震,周身蓦地一阵森寒…… 怎么会……双目失明呢?! “还有别的症状吗?!” 宴宴摇头:“太医束手无策,一连治了几日,太后的身子确实每况愈下……只怕,不大好了。” 戚玦眼眸颤抖…… 双目失明,昏厥不醒…… “会不会是……中毒?” “中毒?”宴宴震惊不已:“太后日常饮食都是有人以身试毒的,怎么会?” 是啊,皇家的饮食都是要验毒的,哪怕是裴澈被困在奇鸣谷期间。 彼时裴澈处处提防,可还是被人下了药,而症状……就是双目失明后昏迷不醒…… 裴澈和冯太后,被下了同一种药! 可当时裴澈分明是被裴臻的人下药的……抓到的下毒之人已经招供是慎王指使…… 红炉雪 第161节 难道是裴臻提防冯家,所以才毒死太后? 不,不会。 弑母这种事情一旦被泄露,正好给了冯家人起兵的理由,裴臻不会干这种蠢事。 可如果不是裴臻,那当初给裴澈下毒的,岂不是另有其人?! 莫非是……靖王? 靖王既然能弄出玉革带一事,就说明他是有心挑拨裴臻裴澈的关系。 后来裴臻被贬去守关津,却毫无预兆地起兵谋反,先帝派了裴澈去平定。 两军对垒,裴澈带着阴宣侯的兵马,以及从全国兵马司调来的人,奉旨生擒裴臻,自然是要比裴臻的兵力更强胜。 而裴澈最后落败,除了有耿氏父女的出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裴澈中了奇毒。 如果裴澈的毒真的和靖王有关,会不会当初楚家覆灭的惨案,其实也有猫腻在……? 戚玦的心突突跳着,手心湿漉漉沁着汗。 这辈子她第一次……第一次觉得自己离当年的真相那么近…… 给太后下毒的人就是当初暗中推动裴臻裴澈反目的人,就是当初害死她亲人的凶手之一…… “县主?” 戚玦恍然,如梦初醒。 “县主你怎么了?” 戚玦摇头:“多谢娘娘关心,臣女无事,只是这几日未休息好,有些懒倦。” 第148章 青萍之末 从宴宴那处出来,戚玦也来不及出宫去找裴熠,便先趁着懿安宫的人不注意,偷偷前往殿中省。 殿中省的小太监问及,戚玦就说是替贤妃传话。 小太监通报后,将戚玦迎了进去。 李子桀虽有些意外,但还是驱散了侍奉的人。 戚玦也不多做啰嗦,简明扼要地说了她的猜测。 “中毒?!” 吧嗒一声,李子桀手里的毛笔掉下滴墨水,在他的账本上晕开。 “对,我怀疑太后不是什么疑难杂症,而是被人下毒了,我想揪出这个人。” 李子桀愣了愣,后知后觉地擦着账本上的墨水。 “你怎么会这么猜?” “我……” 戚玦一时也不知道如何解释,只道:“我见旁人有过这般症状。” “你见过?”李子桀抬头:“那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毒?可有解法?” 戚玦想了想,当初抓到投毒者,对方只说药是慎王给的,他只是奉命行事,并不知道此为何毒。 而在裴澈中毒后,她为保他和楚家能顺利抽身,便自己带了人去引开裴臻,亦不知裴澈之后如何了。 只是她这辈子恢复记忆后,知道裴澈人在越州,尚且活着,至于他如何解毒……她是不知晓的。 戚玦摇头:“我只见过症状,其余的,便不懂了。” 话锋一转,她道:“不过,给太后下毒之人,多半是想向冯家下手,我们总得有所行动。” “你怀疑……” “怀疑靖王。”戚玦道:“不是冯家,不是皇上,便只剩下靖王了,即便不是靖王也是他的人……小侯爷,你在殿中省,时常涉及宫中事务,可有什么可疑之人?” 片刻沉思后,李子桀缓缓摇头:“你一时让我想,我还未必能想到,不过后宫饮食由尚书内省下的尚食局供应,殿中省几乎没机会接触,如此一来,我接下来怕是得在尚食局中着手,若是必要,我会查清楚每一个女史的底细。” “那就劳烦小侯爷了。” “客气。”他道:“不过总得有个由头吧?不然我怎好无缘无故调查旁人?” 戚玦略一思忖,道:“不如小侯爷先想法子在尚食局的饮食里下毒,待到食物被送到懿安宫,自会被太医的银针发现,到那时,只怕刑部都能介入调查……” “县主。”李子桀打断了她:“……且不说还不能确定这是投毒,就说你这个主意,一旦被发现你可知道后果?” 戚玦一噎,不语。 “县主今日真是有够莽撞的,怎连这一层都没想到?” 她默默,实在是这件事关系到当年惨案,她也是关心则乱…… 李子桀叹了口气:“这样吧,此事我今晚先去寻表弟商议,咱们从长计议,县主也先装作无事发生,切莫打草惊蛇。” “嗯。”她点头。 也只能先这么办了,作别了李子桀,戚玦心事重重地往懿安宫的方向走。 途中却看到今日皇宫格外热闹,掐算着日子,她这才想起来,今日是殿试的日子。 当堂出题,一问一答,当堂定下名词和官衔,这是大梁的殿试规矩。 想来季韶锦此刻已在殿中。 戚玦心中烦闷,便只能自我宽慰道:如今总归是万事向好,且先安心吧。 …… 暮色西沉,洒金一般镀与宫闱高墙的绿瓦。 季韶锦昂首阔步走在宫道上。 与他一同列队的,是今日同参加殿试的考生。 他望了眼队伍之首的姜昱,而后收回视线。 他虽不能似姜昱那般,于殿试之时深得圣心,仅凭一问,就能从会试二甲一跃成新科状元,但今日,陛下授他从六品著作佐郎之职。 此官职隶属中书省,也就意味着,他不必如先前猜测那般下派至各州郡,他可以留在盛京。 望着高高宫墙的碧瓦飞甍,似乎越过这道墙就能看见戚玉瑄。 留在盛京,即便隔着这堵墙,他和玉瑄,亦能够岁岁常相见。 …… 夜幕降临。 随着殿试落幕,今年的春闱算是彻底结束了。 华灯初上。 戚玉珩和几个从眉郡前来赶考的举子凑在一起,几人明显都喝了些酒,在闹市的摩肩接踵间,晃晃悠悠走着。 如今的戚玉珩可是春风得意,虽说只是榜末,但这个年纪能中榜已经不易。 “我跟你们说,你们这次可得在盛京玩个尽兴,到时候我亲自安排人将你们一路护送回家!” “没考中有甚?我!新科进士!堂堂侯爵,等你们下次春闱,我必然已经身居要职!” “想这些做什么?先玩乐要紧事,玩够了才有兴致读书!” 几人调笑着,推推搡搡,一举子一身酒气,坏笑道:“既如此,不如一块儿去乐一乐?” “去哪?”戚玉珩的手搭在他肩上。 那举子啧了声:“自然是……那种地方啊,莺歌燕舞,美人美酒……就是不知道盛京的姑娘和眉郡相比,会不会别有风韵?” 戚玉珩打了个酒嗝,默默撤了搭在他肩上的手:“不去。” 那举子不依不饶:“不会吧?戚小公子你该不会还是个雏儿吧?” 说罢又开始毫无眼力见地大笑起来。 戚玉珩不屑地哼哼了声:“我才不去,不然我姐姐能打死我。” “你长姐不是已经进宫去了吗?” “剩下那几个……”戚玉珩讷讷道:“剩下那几个也能打死我。” 见戚玉珩没生气,那举子语言愈发放浪起来:“还装呢,你们还不知道吧?戚小公子自己不就有个姐姐,还是花娘生的,她难不成还会阻你去取乐?堂堂嫡长子,还怕她个小小庶出……” 没等他说完,戚玉珩便一拳头招呼到他脸上。 那人晕头转向抹着鼻血:“你……你怎么打人啊!” 却见戚玉珩此刻酒全消了,他冷着脸,看着自己的拳头,轻笑了声:“看着你是同乡的份儿上,我家食宿供给,好酒好菜,你倒有脸嚼起我家的舌根?” “你……你!”那人憋了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似乎是觉得不解气,戚玉珩对着另半边脸又来了一拳。 打得出其不意,连同行都几个举子想阻拦都来不及。 “你今晚就收拾东西滚出我家的院子,连夜给我滚!” 他们的动静已引得路过的人纷纷侧目。 正此时,只听一个满是酒气的声音传来。 “这不是忠勇侯吗?中了个榜末,竟也仗势欺人起来了?” 循声看去,只见酒楼上,抱厦中,竹帘卷起,几个金装玉裹公子哥围坐着,簇拥着的那个人,竟是今天下午刚骑着红鬃马,在盛京城巡游了一整圈的当朝状元郎姜昱。 而方才说话的,正是他身边一个脸圆头尖的公子,一边低声下气奉承着姜昱,一边又充当狗腿子,忙不迭对姜昱看不惯的人阴阳怪气起来。 那狗腿子似乎觉得还不够,又道:“虽都是中榜,但榜首榜末,那可是天差地别,就像同样列居侯爵,却也是不一样的。” 说着,身旁又有人附和道:“说来也是,门不当户不对,怪不得当初戚大小姐被咱们状元郎退了亲!” 一行人爆发出一阵哄笑。 看着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戚玉珩只觉得气得头顶发热。 红炉雪 第162节 “姜昱你是脑子泡酒了吗?当初是谁被退婚,又是谁臭不要脸来我们家三求四告,你自己若是记不得了,本侯便帮你想想!” 一听这话,有人接茬道:“戚侯难不成是想说,我们状元郎死皮赖脸非要求取一个乡野女子?这说出来谁信?不觉得可笑吗?” 那脸圆头尖的又道:“那女子可不兴娶啊,刚和曲家订婚,曲家转眼就垮了,曲连云都被斩了首,年纪轻轻就守了望门寡!” “什么年纪轻轻?掐着手指头都二十一二了,这个年纪都还未婚配,莫不是个丑妇?” “此言差矣!我在宫宴上见过,生得么,倒是个美人儿。” “既如此,莫不是有什么隐疾?再不就是……哎哟,总不会是什么亏了德行的女子吧?不过那样的人家,只怕也养不出什么大家闺秀。” “这话说得真够给人留面子,德行有亏?呵,怕不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戚家急哄哄把她送进尚书内省,怕是担心成婚后,便藏不住这水性杨花的隐秘了吧!” “闭嘴!”戚玉珩忍无可忍:“姜昱,管好你的狗!否则我定告你一个造言之罪!” 却见姜昱无可奈何,似笑非笑道:“我可并未说过,旁人要如何猜测,我如何能管得?只是世上哪有那么多空穴来风?戚侯倒不如自正家风才是,单靠威胁又岂能堵得住悠悠众口?” 戚玉珩眼底一片腥红,他咬牙切齿道:“你敢不敢说清楚当初我长姐是为何与你退婚!” 姜昱却只是悠然自得地端起杯酒:“姜家消受不起这样的克夫之人,至于如何退婚的,多说只怕戚家面子上也过不去。” 听着姜昱似是而非地颠倒黑白,戚玉珩低低骂了声,便掀翻了阻拦他的人,健步如飞冲进酒楼。 没等姜昱反应过来,他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揪着姜昱的领子,把人提着就是好一顿打。 姜家护卫的拳头打在戚玉珩身上,他也不管不顾,专心狠揍姜昱。 姜昱虽是出身将门,走的却是文官路子,平日一副文质彬彬的文人模样,哪里招架得住身强体壮又常年习武的戚玉珩? 被打得鼻青脸肿不说,就连刚下肚的酒都被戚玉珩打得呕了出来。 戚玉珩提着姜昱,把人按在抱厦的栏台上,抽了佩剑横在他脖子上,冲着下面的人:“说!当初我姐退了你的婚,是不是因为你们家的人无礼在先,未解除与旁人的婚约而再聘!” 姜昱几乎被打成了姜兴,他的嘴含糊着:“是……” “大声点!” “是!” “我姐姐来盛京后,是不是你们家一而再再而三提议重修旧好?!” “是!” 脖子上的剑铁冰凉,姜昱只能心不甘情不愿认下一切。 得到了满意的回答,戚玉珩一把将人丢在地上,几个姜家仆从赶紧扶人的扶人,夺剑的夺剑。 他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身上不知何时被姜家仆从划了几刀。 抹了把腰间渗出的血,满手血腥,他在衣摆上擦了擦,竟是头也不回地昂首阔步离去,只留姜家人惊魂未定地收拾残局。 第149章 风云突变 次日清晨。 尚书内省。 几十个少女穿着整齐划一的浅青色衫裙,整整齐齐站着。 历时十余日的遴选,参选者已被淘汰了大多数,剩下的这些人已经毫无疑问入选。 而今早,只待公布六尚的最终人选,今年的采选就算正式结束了。 司宫令与六尚身居高位,身旁的女官将一封卷轴展开,逐个念着最终的结果。 戚玉瑄垂首立着,直到女官念到了她的名字。 “戚玉瑄。” 她步伐端庄,不疾不徐行至殿中跪下。 “戚玉瑄,入尚宫局,授正八品掌言。” 她心中蓦地一喜,这次参选,她最中意的位置正是尚宫局掌言。 尚宫局掌管闺閤廪赐、图籍法式、纠察宣奏,是最能磨练人的去处,他日便是出宫,她也能借宫中所学,周游四海,修编古籍,虽不及白萱萱樊绢绦之流名垂青史,但至少是她自己亲手选的路,也算是好好活了一场。 为了被准确无误分到尚宫局,她在几轮考试中有的放矢,竭力表现学识,而在她同样擅长的女红和书算上隐去锋芒。 戚玉瑄喜不外露,只端着身子叩谢:“下官戚玉瑄谢过司宫令,谢过尚宫及各位大人。” 她伸出双手,将官牌和官袍恭恭敬敬接过手来。 身为二十四掌,已有品级,便有自己单独的厢房,不必同女史一般四人同住。 被人引着到了自己的厢房,她发现这处的窗可以看见杏花,如今暖春时节,开得正好。 碧空如洗,春光暖透,临近中午,便有些刺目,但戚玉瑄心情尚好,盯着那片杏花看了许久。 她换上了那身官袍,衣服略有些宽大,尚宫大人说衣裳都是新制的,未能量体裁衣,这两天会有人替她改尺寸。 坐在镜前,她的头发绾得整齐,平日需配官帽,不能似以往那般梳太繁复的发式,只能盘个圆髻。 她把那朵栀子绒花簪在发间,又戴上官帽,虽说这般就看不到绒花了,但她还是不禁满意地笑了。 而这时,一阵敲门声忽然响起,一开门,见到的居然是宴宴身边的梁女官。 见她面露焦色,戚玉瑄心中忽感不妙:“梁女官……怎么了?可是娘娘有事吩咐?” “玉瑄姑娘……”梁女官压低了声音:“出大事了,姑娘还请随我走一趟,去找娘娘商议计策!” …… …… 懿安宫偏殿,刚熬了一晚上的宴宴才休息不到两个时辰。 “娘娘睡会儿吧,这般身子只怕熬不住。”戚玦道。 宴宴却是斜靠在软塌上,道:“罢了,天光太亮,睡不着的。” 戚玦看了眼窗外,今天的阳光很好,天色蓝得发透,幽蓝似深不见底的水潭,让人心生不安。 许是连日不见荤腥,又赶上春困,她也觉得自己身上累得难受。 心里惦记着交代李子桀那事,也不知他和裴熠商量得如何了,她已经有好多日不曾见过裴熠了。 这般想着,又百无聊赖叹了口气。 戚玦正发着呆,忽而,一个宫女推门而入,她轻声道:“娘娘。” 宴宴抬了抬眼皮。 宫女道:“忠勇侯府的三姑娘戚珞求见。” 戚珞? 戚玦是知道的,宴宴给了戚珞好几封帖子,独独召见的日期空着,就是为了方便戚珞想见她的时候,自己填上时间。 只不过,太后重病,尚书内省也在选人,这般繁忙的时节,可一点不适合玩乐,戚珞素日虽行事不羁,但也不是个胡闹的人,怎么会这时候突然进宫? 却听宫女道:“娘娘,戚珞姑娘似乎很是焦急。” 宴宴眉目一蹙:“快请进来。” “是!” 宫女刚走出去,不多时,戚珞便慌忙跑进来。 “娘娘!五妹妹也在!太好了!” 戚珞喘着粗气,头发都有些乱,怕不是骑马来的宫里。 “三姐怎么了?”戚玦起身迎上去。 却见她拉着戚玦的手抓得很紧,眼圈通红,几乎要哭出来。 “玉珩他……他……今天天没亮姜家的人就来砸门要人,说玉珩打死了姜昱!这怎么可能啊!” 宴宴惊坐起来:“什么……” “怎么回事?三姐你说清楚!” “我也不知道……可是玉珩只是打了姜昱,他自己说的,他并未下狠手,只是打了一顿,走之前都还好好的!姜家已经报官了,说要玉珩抵命……现在怎么办啊!” 有问题……一定有问题!戚玉珩不是那般没轻重的人,打死新科状元,借他十个胆他也不敢! 戚玦定了定心神:“我回去看看。” “县主!”宴宴提醒道:“你是奉诏入宫,如何能自作主张离开?” 想了想,她道:“三姐,我们换一下衣裳!” 明白了戚玦的意思,戚珞飞快点头。 …… 戚玦策马回到了忠勇侯府外的巷口,翻身下马。 她到的时候,门外乱哄哄一片,姜家的人披麻戴孝,气势汹汹就要闯戚府的大门。 而门外,除了叙白和戚瑶,以及戚府的府卫们守着,戚玦还看到了一群官兵打扮的人,将姜家人挡在门外。 而为首之人,身着熊罴绯袍,束以鸾带,鸾带两端垂穗,腰悬银牌,佩宝剑。 这是从三品武将的官服。 只是身上还多罩了件云兽暗纹帔风。 “裴熠……” 看到他在,戚玦悬着的心定了定。 只见裴熠那总是固执翻翘的头发,被严严实实埋在幞头下,一丝不苟的模样,看着老成了不少,倒也有几分唬人。 只见姜家带头的那个,看着四十多岁,目露凶光,像是姜家的什么族亲。 姜浩身在宁州领兵,非诏不得归京,便只能由族亲代为说项。 那姜家人竭声:“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更何况死的是我姜家长房嫡子!更是当朝状元郎!如今死在戚家小儿手中,裴都尉要包庇不成!?” 却见裴熠只把手架在腰间剑柄上,道:“杀人偿命自是不假,但既是要拿人,便是要拿杀死状元郎的凶手,而今证据未明,请问凭什么拿人?” 红炉雪 第163节 “证据!?”那姜家人唾了口:“戚玉珩留在酒楼的佩剑就是证据!姜家已经报官,仵作查验,致命伤正是由此佩剑所致!” “好。”裴熠面不改色,他又道:“姜家既以为证据确凿,那么可有刑部捕人用的驾帖?” 他穿着官袍,不仅没有半分稚气,反倒挺拔如松,不知不觉间逐渐清晰的下颌线,将冷漠疏离的表情勾勒出些许少年英气,矜贵而威严。 戚玦眸中一动……或许是那般的朝夕相处,或许是习惯了他私下里那般的和煦,她都没有意识到,当初那个小少年竟也在朦胧间脱胎换骨,生出如今这番让人安心的气魄。 只见他又道:“本官险些忘了,这是侯爵府,要逮捕勋爵和命官,需得由陛下御笔朱批——请问姜家可拿得出御笔亲批的驾帖?” 见姜家人被噎着,裴熠踏着皁皮靴在府门前缓缓徘徊:“既没有驾帖,那么本官身为城门都尉,守护盛京安定,自当恪尽职守,阻止尔等私闯官宅,入室行凶。” 戚玦驻足看着这一切,却忽然听到有人唤她:“县主。” 她回头,略感讶异:“藏锋?” 是裴熠身边的那个侍卫。 只见藏锋牵着她的马退了几步,确保这个死角不会被姜家人发现,而后才道:“裴大人让在下在此处等县主回来,说县主若是回来了,便随在下暂且退避,莫要和姜家人正面交锋,以免再出乱子,此处有大人守着,姜家人不能如何。” 又看了眼裴熠的方向,戚玦才点头:“好。” 由藏锋带着,戚玦在巷道内绕了一阵,却发现自己绕到了忠勇侯府的后门。 正疑惑之际,却见藏锋打开了和戚家后门隔着条小路的宅门。 藏锋解释:“这是裴大人置的私宅,县主快些进来吧,万一姜家人绕到这后面来就不好了。” 进了门,戚玦才发现,这座宅院比戚府小,却格外精致,只是有些老旧,似乎许久未曾修葺。 藏锋让她去正堂里坐会儿,刚踏进去,却听一人惊声:“五姐?!” 戚玦也有些意外。 藏锋道:“今早姜家人闹上门,大人便将侯爷转移至了此处。” 刚闹上门,裴熠就赶来了? 只不过,没来得及多想,戚玦便怒从心中起,三两步上前,将刚站起身的戚玉珩狠狠一推,又将他推得坐回了椅子上。 “你没事和人打什么架!?” 戚玉珩的面色也不大好看,他急切道:“我没有杀他……” “当然没有!” 戚玦的眼神冷到了极点:“你被算计了,或者说,戚家被算计了。” “被……算计了?”戚玉珩发着愣。 戚玦道:“有人在你走后杀了姜昱,想把他的死嫁祸给你。” 而如今,这件事怕是不能善了。 姜兴死后,姜昱便是姜浩的独子,尤其是高中状元后,多半会受裴臻重用,身为姜家的后继者,姜昱一死,这打击对姜家而言,绝不仅仅是死了个儿子那么简单,姜家无论如何一定会追究到底。 那些本就和姜家有来往的,以及想要巴结姜家的朝臣,只怕在今天早朝,就已经纷纷进言要捉拿戚玉珩。 即便不是姜家的人,单论戚玉珩打死新科状元这件事,也足够让满朝文武口诛笔伐,让天下百姓唾骂至死。 戚玦是不相信戚玉珩会真的杀了姜昱,即便真的先把他送进刑部大牢,有李子桀在,也不必担心他死在里头,大不了先关进去,查明了真相,他便自然无事。 怕只怕,既有人要暗算他,便会将证据做到最足,若她真的无法替戚玉珩找到洗冤自证的证据……便是裴臻为了安抚人心,也只能处死戚玉珩。 看着眼前这个脑子缺根筋,还没意识到事情有多严重的人,戚玦愁色渐浓。 如果真的让人把他抓走,只怕就彻底陷入被动了。 除非……除非她能找到姜家私通南齐的证据,或者证明姜家是靖王的人。 这般釜底抽薪,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可这么点时间让她如何去找? 即便真的有证据,可姜浩手握兵权,裴臻一旦下旨处置姜家,姜家必反。 为今之计……只能退而求其次,尽可能先保下戚玉珩再说。 第150章 山高水长 见戚玦面色凝重,戚玉珩小心翼翼问她:“五姐,家中如何了?” “暂且没事,倒是你,有没有想过先离开盛京?”戚玦道。 戚玉珩愣着,嘴张了张,而后道:“我不走,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若是走了,你们怎么办?” 戚玦面无表情,只冷静告诉他:“不是你做的为何要当?你若留在盛京,有人铁了心要你死,我也不敢保证你能活命,但不管是去是留,其实对我们无甚区别,杀人抵命,又不连坐。” 见戚玉珩怔怔,戚玦道:“先备着吧,若有万一,先留条后路。” …… 出了这宅子,戚玦被藏锋护送至她常爬的那道墙。 门外嘈杂不止,她直奔自己的院子,而此时她院里的那三个丫头已经神色惶惶,戚玫也躲在她屋里,吓得战战兢兢。 见她回来,戚玫哭出声:“五姐,你怎么才回来!” “先别哭,没事的。” 戚玦没时间多做安慰,一进屋就快速翻找起来,她从床下的角落里翻出一个木盒,而里面,正是当初从阴宣侯府书房找到的物件。 她把那枚裴澈的鱼符握在手里,转身便往外走,却在院门外,险些和裴熠撞了个满怀。 “阿玦,你回来了。” “如何了?”她问。 裴熠摇头:“我的人守着,姜浩又不在盛京,他们暂且还不能闯进来,只是这也是因为如今暂无驾帖,今天早朝,姜浩派人从宁州呈了封血诏进宫,求皇上重惩玉珩表弟,百官附和,表兄虽已在调查此案,但刑部并非他一人只手遮天,这案子太多双眼睛盯着,他便是有心,只怕也无力。” 戚玦和他对视着,未再隐藏自己眼中踊跃的不安。 “再这么下去,裴臻便也只能下令逮捕。”她攥紧了手里的鱼符:“陪我去找玉珩吧。” “好。” 说话的时候,他的手不动声色托着她的小臂,这样的支撑感,暂缓了她心底的不安与飘摇。 正此时,忽闻一声惊呼,戚玦打眼一看,却见是顾新眉被紫英和高妈妈二人一左一右搀扶而来。 按顾新眉的性子,这半天定然被吓得不轻。 果不其然,此刻见她的腿都还是软的。 一见到裴熠,她便急切道:“世子殿下,玉珩现下在何处?” 没等裴熠答,戚玦便道:“母亲宽心,我去见过玉珩,他此刻无恙,至于计策,我们正在想,大不了就是把人送出京,总归是保住性命再说。” 一听这话,顾新眉先是愣了一瞬,随即心神大乱,央求着对裴熠道:“世子殿下!万万不可啊!玉珩刚中进士,他这一跑,前途便毁了!就不能请王爷出言求情么?” 顾新眉对这些暗流涌动一无所知,戚玦也来不及解释。 却听裴熠道:“姨母,此事非同小可,事关玉珩表弟性命,紧要关头,耽搁不得,我同阿玦便先行一步了。” 实在没心思顾及顾新眉此刻的情绪,二人直奔那宅院而去。 正门和后门都是姜家的人堵着,门是走不了了,只能翻墙走。 只是,挂在裴熠身上,从这个角度看他不同往日的打扮,还真是有些不习惯。 直到他在那间宅院落地,戚玦才晃过神来,把视线从他脸上移开。 两人进了屋,裴熠便驱散了藏锋和屋中伺候的人,闭了门户。 “五姐。”戚玉珩道:“你是要我去哪里?回眉郡吗?” “不能回眉郡。”她一边说着,一边在桌上铺开了纸。 裴熠见状,便十分自觉地替她研墨。 戚玦道:“你若是在盛京消失,找你的人第一个便是去眉郡堵你。” “那还能去哪?” “越州。”戚玦道:“越州不是皇上治下,那里铜墙铁壁,进去之后,无人能奈何得了你。” “越州!?”戚玉珩瞠目结舌:“既然是铜墙铁壁的地方,我如何能进去?” 戚玦只是看他一眼,便低头提笔着墨。 扭曲的线条中,隐约可见是越州的形状,她走笔龙蛇,又在图上几处画上叉。 戚玦的每一笔都几乎不做思考,熟练得似描摹过无数遍。 裴熠看着她的侧脸,分明是那般熟悉的人,分明是从年少相识一路走过来的人,身上却似谜影缭绕,让人捉摸不透。 “五姐,这是……” “越州的城防图。”她道:“越州地势险峻,这几条线是崇山峻岭,谷深千尺,这两条线之间,乃进入越州的要道,但此处设下机关重重,你别走这条道……这条路以南,这个地方,有一处密林,进入密林后往西穿过去,便是一道峡谷,顺着峡谷走,注意避开这几处关隘,约摸走上七天七夜,就会到达这里——” 她的笔尖在纸上点了点:“这里有人值守,过了这处就是越州城。” 说罢,她拿出那鱼符:“你就把这个给值守的人看,问你是谁,就说是阴宣侯府旧人,让他们带你去见越王裴澈,见了裴澈你就说,是耿月夕让你来的,你和她有过一面之缘,是她让你在落难之时去找越王求助。” 戚玉珩讷讷接过鱼符,神情恍惚:“五姐……你不是瞎编的吧?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她会知道这些,自然是因为越州的城防本就是她参与设计的,就是以防有朝一日裴臻会对他们赶尽杀绝。 戚玦当然不会回答他,只敲了下他的脑袋:“想活命就把这张图背下来,我等下抽查!” 接过那张纸,戚玉珩捂着头没说话,自顾自坐到一边,老老实实背了起来。 一回头,她和裴熠的视线撞到了一处,他的眼神,依旧是那般静静的,带着探究,却并无咄咄逼人的质问。 她心虚撇开眼,兀自推门往外走去。 这小宅院并不华丽,却还算雅致,她都不知道裴熠何时在此处置了宅,不过李家显贵,当初李珠灵的嫁妆必定丰厚,裴熠手里就是有几处意料之外的屋舍也不奇怪。 戚玦身后,裴熠步伐踟蹰,看着她的背影,他越发不解,也莫名难受。 长廊中,那般纤细的背影,他却似乎觉得她的背脊被什么沉沉压着,他想伸手替她分担一二,几步之遥,却又像是隔了很远,难以触及。 忽而,她回过头,刹如除夕夜的蓦然回首。 红炉雪 第164节 “你是不是想问什么?”戚玦的声音打破沉默。 其实面对裴熠,她是心虚的。 按理说,这些事情她本没有向任何人宣之于口的必要,但不知为何,裴熠在她心里,似乎早就被排除在这“任何人”之外。 却见裴熠眸中一动,倏而,他婉转一笑,微叹了口气:“没有,但哪日阿玦想说的时候,我必洗耳恭听,别放在心上,我……” 顿了顿,他道:“我无论如何,都会永远相信阿玦的。” 永远相信她…… 这句话似咕咚一声,石落幽涧,泛着让人心痒的涟漪。 又一次,她避开裴熠的目光,这次不是因为心虚,至于是什么……她也不知道。 她偏转着头,没再看他,只漫无目的盯着庭院中央,中午阳光下的树影稀疏,摇曳不止。 “谢谢。”她声细如蚊。 余光里,她瞥见裴熠走近了几步,与她足尖相对,她这才转过脸来。 突然靠近的人,让她心里异样地一惊,险些逃避似地后退。 却见裴熠只是道:“别想了,伤神。” 阳光明灿,戚玦有些分不清晃眼的是阳光还是裴熠。 失神间,裴熠扶着她的肩头,让她在长廊的栏台上坐定,随后,自己也在她身边坐下。 默了默,他道:“阿玦,送走玉珩表弟之后,你可有想过怎么办?” 她回过神,问他:“你有主意吗?” 想了想,他道:“玉珩表弟既要去越州,便不能用他自己的官籍,这件事我会让表兄帮忙安排。” “我想……”沉思片刻,戚玦道:“我想先进宫去见一见裴臻,不过,想来即便我不主动求见他,他也会来找我。” “你小心些。”裴熠道:“我会把玉珩表弟平安无事送出盛京,不会让人找到他。” 身为城门都尉,确有此职务之便。 “既如此,便快些各自行动吧,若是拖得久了,裴臻那边若是扛不住了,只怕御笔亲批的驾帖都要派下来了。” 回到屋中,确保戚玉珩已经记下地图的内容后,她将那张纸一把火烧了。 还特意嘱咐道:“若是让人抓了,你死也不能说出和越州有关的半个字,可记住了?” 得到戚玉珩的再三保证后,戚玦这才赶回皇宫。 第151章 山雨 戚玦是侍疾期间擅自出宫的,再回去时,御林军自是不放行,不过她刚到宫门口不久,裴臻身边的应公公就来了。 “县主,陛下传召,还请县主同老身走一趟。” 来得正好,戚玦跟着他来到了长乐宫。 刚走进殿门,她就感受到了裴臻滔天大怒下的压抑感。 “戚玦!” 她应声一跪:“臣女参见陛下。” 裴臻胸口起伏,一挥手,掀翻了一桌奏疏。 “出宫藏人去了是吧?!你当皇宫是你戚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信不信朕砍了你!!” 戚玦知道他不敢,但她此刻没有再说出口,以免刺激这个游走于气疯边缘的人。 “你真是好有本事,好大的本领!你知不知道姜家于朕而言有多重要!?” 吼罢,他扶膝坐下,咳嗽不止。 他伸手在桌案上翻了翻,又站起身来,碎碎骂着“混账”,一边又低头翻找那些被他掀翻的奏疏。 终于找着了,他抄起一本奏疏,啪一声,扔在戚玦面前。 奏疏散开,透着股血腥味。 “你自己看看!这是姜浩亲手写的血书!要朕把戚玉珩抓了砍了!枭首示众!”他两指对着戚玦,又是气又是恨:“你自己看看!你们戚家给朕惹了多大的麻烦!” “你说你们戚家和裴熠要给朕做事,朕本来想着戚玉珩和姜昱双双高中,马上都可以为朕所用,你弟弟倒好啊,啊?活生生弄死了一个姜昱,朕若是不把他砍了,岂不是逼着姜浩生异心!?” 戚玦挨着骂,脑子里却飞快转着。 姜家和南齐和靖王勾结,早就已经生了异心。 可惜当初宁鸿康死的时候,把有关姜家通敌的证据也带进了阴曹地府。 她下一步的计划,本就是想法子拿捏住姜家私通靖王的把柄,好让裴臻处置姜浩。 她猜想着,姜昱纵然天资尚可,但他能中状元,一则是裴臻有意抬举,想把姜昱培植成自己的利器,二则,极有可能是靖王用了什么手段,让他在会试中高中前二十。 裴熠这些天一直想尽办法潜入吏部,企图找到些许证据,来证明靖王在此次科举中,曾弄到考题并透露给了姜家。 一旦姜家没有了,靖王便失去了最强大的一个臂膀,无异于被拔掉利爪的虎,根本不足为惧。 到那时,便可不费兵卒地将靖王一举除掉。 可偏偏这时候生出异端。 她都怀疑是不是靖王察觉了他们的动作,而先下手为强,策划了这么一桩祸事,并以此来激发姜浩对裴臻的敌意,让姜浩更加心甘情愿地帮他对付裴臻。 “你给朕装死呢?” 裴臻的声音打断了戚玦的思绪。 “禀陛下。”戚玦道:“戚玉珩并未杀姜昱,还望陛下明察。” 裴臻被气笑了:“不装死,改装傻了。” 他复坐下来:“现在物证有戚玉珩的佩剑,人证亦有十数,其中还有一个是戚玉珩同行的友人,仵作也查验了,姜昱的致命伤就是脖颈上那条剑伤,一条街的百姓都看到了戚玉珩曾把剑架在姜昱脖子上,不是他杀的还能是谁!?” 似乎觉得不解气,他又随手捡了本奏疏砸戚玦。 她悄无声息避了避,没砸着。 她瞥了眼,又是封参戚玉珩的。 “好!纵使不是戚玉珩杀的,可现如今姜家怒火未平,不光如此,文武百官和全天下的百姓都等着朕杀戚玉珩!朕能不杀吗!” “陛下。”戚玦忽道:“臣女有事禀告。” “说!” “今年负责出考题的吏部尚书,家中库房多出三万两今年的雪花银,而姜家的钱庄,近日却刚好有这笔支出,陛下一查便知,而姜家和吏部尚书从前并无私交,臣女怀疑,背后有人替他们牵线搭桥。” 这些是裴熠这几日的全部收获,这并不算完整的证据,但眼下也只能先用再说了。 她说完话,裴臻却是陷入良久的沉默。 “戚玦。” 忽而,他的声音冷不丁响起,冷得让人心颤。 “你是不是故意的?” 戚玦呼吸一窒,一时没明白裴臻的意思。 “你让戚玉珩杀了姜浩的独子,是为了让姜浩心生反意,让他对付朕,你说这些捕风捉影之事,是为了让朕怀疑姜家,自断臂膀——如此一来,两相离间,靖王便可以趁虚而入,对吗?” 这一问,让戚玦有些措手不及,她抬头看着裴臻,他眼里满是带着杀气的质问。 裴臻在疑心她,疑心他们,他在怀疑他们并非真心效忠于他,而是一场和靖王一起策划的反间之计。 “臣女纵有此意,也不会让自己的亲弟弟去行此事。” “因为杀姜昱的若不是戚玉珩,朕早就处置了,哪里还会轮得到姜浩呈血诏!又怎么能达成你的目的!” 短暂的缄默后,裴臻冷笑出声:“戚玦,朕的确不会杀你,可不代表朕不能让戚家死几个人,好让你清醒清醒,比如戚玉珩就很合适,刚好他一死,也能解朕燃眉之急。” 戚玦盍眼,平复着颤抖的呼吸,复睁开,她道:“陛下若想安抚姜家,大可以下驾帖逮捕戚玉珩,但……能不能将他捉拿归案,全凭圣意。” “哦?”裴臻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看着她:“你在求朕放他一条活路?” “是。” “凭什么?”他嘁声:“朕凭什么卖你这个面子?” 戚玦静默不言。 “你的确有几分脑子,可以为朕所用,但你太不老实了,不老实的人,朕用着不放心,倒不如,朕杀了戚家满门,再把你关押起来,这样也不算杀了你,如何?” “不妥。”戚玦当即道:“……陛下没看出来吗?和亲一事,是有人勾结南齐,要试探陛下,靖王虽然不知明月符在臣女身上,但不代表他没有疑心,只怕他早就怀疑陛下知道些什么,故而用和亲试探,若陛下执意不让臣女去南齐,靖王接下来或许就能断定持明月符之人就是臣女——如今,陛下若是杀了整个戚家而独留臣女,只怕靖王此心会更加笃定。” 裴臻斜睨着她,忽而,他弯下腰来,宽大的手掌拖着她的下颌,迫使她抬起头来,片刻端详后,他蓦地笑出声:“朕还有一个好主意。” 戚玦很不喜欢这种被钳制住的感觉,更不知裴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朕纳了你,将你老老实实放在眼皮子底下,这样朕方能安心些。” 戚玦怔住:“陛下不可!” 几乎是咬牙切齿:“理由。” 她眉心跳了跳,整理着杂乱的呼吸:“臣女……臣女若真是靖王的人,在宫里只怕才会对陛下不利。” “有区别吗?你进出宫本就如出入无人之境,更何况你都这么说了,朕反而放心了。” 冷笑一声,他松开戚玦:“朕可以现在放你出宫,准备准备,好让戚玉珩先跑个几十里,但在此之后,你最好老老实实回来,不然,朕真的会要你们全家的命。” 戚玦只是沉默着,她脑子乱得很……总觉得自己似乎被什么人无形地牵引着,最开始只是不着痕迹,到现在,短短一天,就这么一件事,才让她察觉自己已经入了这么个进退两难的境地。 所有事情发生得太太快了,或者说,所有的征兆发生得太过零碎,太过让人容易忽略。 纷乱间,她突然很想见裴熠,真的很想见他。 “怎么,舍不得?”见她不说话,裴臻忽然出声:“你想清楚,朕没有要你的命,这已经够划算了,别不知足。” “臣女入宫,陛下会怎么处置裴熠?”戚玦忽道。 裴臻眯了眯眼:“你想朕如何处置他?” 红炉雪 第165节 “陛下怀疑我们是靖王的人,臣女入宫能证明戚家的忠心,那么裴熠呢?陛下会杀了他?” 却见裴臻只是勾了勾嘴角:“放心,有你这个筹码在朕手里,为了你,他不敢不忠心。” 这似乎确实是最好的法子了,没有人会死,一切仍维持现状,除了她。 片刻后,她掌心贴地,叩首而拜:“臣女接旨。” 得到满意的回答,裴臻道:“趁着天色尚早,滚吧。” “是。” 她起身,正要退出长乐宫,却听裴臻道:“十天。” 她愣了愣,他续道:“朕最多只给你十天,十天后,自己回来。” …… 皇宫,另一处。 戚玉瑄在宫室中坐了许久,却不见人来。 她只知昨晚玉珩出了事,人人都道他打死了新科状元,她却是不信的。 而今梁女官将她带到此处,说是晏贤妃要避人耳目,与她在此处商议这事,可却贤妃迟迟不来,她愈发焦灼。 忽而,门外传来动静。 戚玉瑄焦急起身相迎,可进门的却不是晏贤妃。 她怔住,快速行了个礼:“下官尚宫局掌言,见过……见过太子殿下。” 来的人,居然是鄢玄瑞。 “不知太子尊驾在此,误入此处,多有打扰,下官告退。” 说着,她便要退出去,却被两个侍卫堵在门边,拦住了去路。 “这位……戚姑娘。”鄢玄瑞并无任何讶异,只是在她身后,眼神似游移的毒蛇一般,在戚玉瑄身上上下游走着:“姑娘怕是不知道,你误入的这个地方叫长平宫,是本宫在梁国的住处。” 戚玉瑄呼吸一窒,她回过身,面色苍白。 梁女官是贤妃的人,为什么……为什么要把她带到这个地方?! 却见鄢玄瑞背着手,闲庭信步坐下:“戚姑娘不必害怕,本宫要见你,自然是有件事要和你商量。” 见戚玉瑄端着手杵在原地,鄢玄瑞只微微一笑:“别这么紧张,本宫只需要你在你们梁国的皇帝陛下面前说几句话,本宫是怜香惜玉的人,不会伤害姑娘。” 戚玉瑄却只是僵着身子施以一礼:“下官乃宫庭内官,不涉前朝事务,还望殿下莫要玩笑,尚宫局还有要务,恕下官不能久留。” 鄢玄瑞沉沉笑了声:“戚姑娘,既如此本宫就直说了,本宫需要你在梁国皇帝面前,承认你父亲戚卓曾和南齐私相往来。” 戚玉瑄霎时瞪大了眼睛,满目悚然。 “这没什么的,戚家在边境多年,和南齐有往来有什么奇怪的呢?更何况现下两国议和,这是好事啊,姑娘觉得呢?” 戚玉瑄紧张到了极点,手心麻栗得几乎失去知觉,但仍是将背脊挺直了:“戚府一门世代忠良,从未有过不臣之心,太子若想将此恶名扣到戚家头上,下官无论如何也不会为虎作伥!” “别着急拒绝。”鄢玄瑞笑着起身,看着如笼中兽般呲着牙的戚玉瑄,他步步逼近。 “本宫不是梁国人,你们的皇帝不敢杀我,眼下议和在即,他也不会将此事闹大,姑娘若是担心事成之后会被为难,本宫是可以向你们皇帝求个恩典,让本宫把你带回南齐,正好替了本该去和亲的戚玦。” 看着谈笑风生的鄢玄瑞一番故作儒雅,戚玉瑄只觉恶心至极。 “正好,你这样的美人儿,本宫也很喜欢,待到本宫登基,你便是万人之上的皇妃,可比做个小小女官有前途得多,相信你会比戚玦识抬举,对吗?” 他说着,手不安分地探向戚玉瑄的颈侧,却被她惊惶避开。 鄢玄瑞的笑容收了收,微微一叹:“本宫本还想着,别把话说得太难听,既然如此,不如告诉姑娘,本宫就是要戚家人死,尤其要戚玦死,你若老老实实听了本宫的,本宫还能容你一条命,对了,还有你们家的独苗戚玉珩,本宫也可以把他偷偷带到南齐。” 说话间,他蛮横地捉住戚玉瑄的手,纵然挣扎,但她毕竟是个文弱闺秀,如何有力气挣脱习武之人? “你既然已经进了长平宫,进了本宫的寝殿,一旦被你们梁国的皇帝搜出来,戚家通敌的罪名也算是坐实了……你弟弟犯事,你来找本宫求助,这很合理啊。” 他狞笑几声:“不管你是否按照本宫说的做,既到了此处,戚家人是死定了!唯一的区别就是,告发,你和戚玉珩活,不告发——” 他手一松,已经腿软的戚玉瑄就这么跌坐在地。 “就全都一起死!” 第152章 中毒 看着两眼空洞的戚玉瑄,鄢玄瑞冷笑一声:“听说戚姑娘刚刚通过了贵国尚书内省的试炼,一举封官,可见姑娘是个聪慧之人,又这般貌美出尘,难道就甘心自己的一辈子就这么结束了?” 他叹了口气,循循善诱着:“还有戚玉珩,那可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如今在梁国的前程算是彻底毁了,纵使活下来,也只能亡命天涯,听说他可是你们家的独子……这么一个百年大族,可惜啊,就要断送在今日了,不过也不算绝境,有才学之人,去了南齐之后,自然还是能有一番天地的。” 戚玉瑄垂首,看不清眼里的神色,沉默着。 “姑娘不如仔细想想,一会儿梁国皇帝的人找到此处后,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这不难选,可莫要让本宫失望,也莫要让此刻巴望着你的戚玉珩失望。” …… 宫门外,晌午已过。 或许是因为今日尚未饮食,戚玦只觉得自己筋疲力尽,腿脚虚浮。 不由得,心里也涌起股不安。 她回身望了眼高高的宫墙,片刻愣神后,她摇了摇头,强迫自己回过神来,随后马不停蹄回到了戚府。 戚府的大门外,姜家人仍旧闹着,见戚玦来,更是巴不得冲上前将她拿下。 没等姜家人伤及她分毫,叙白就和几个府卫挡在她面前,将她护到了戚家的门楣下。 而戚瑶亦在此处,她和叙白一样,守着戚府大门大半日了,她只是瞥了眼戚玦,并未与之多言语。 虽不见裴熠,但他带来的人仍旧在此,除此之外,李子桀和刑部的人也在。 戚玦和他对视一眼,只见李子桀不动声色点了下头。 她这才松了口气,想来戚玉珩此刻已然拿着李子桀准备的假官籍和路引,被裴熠悄无声息送出城了。 而也是这时,传旨太监也到了。 一直在叫骂的姜家人闭了嘴,府中的戚家人也不得不出来接旨。 太监宣道:“忠勇侯戚玉珩,于昨夜误杀新科状元姜昱,朕深感痛心,今据法合诛,削其忠勇侯之爵,罚收食邑,查封宅府并赏赐,贬为庶民,由刑部收监,钦此!” 听闻旨意,姜家人总算露出几分畅快。 这个结局,于戚玦而言是意料之中,但确实顾新眉不能接受的,她俯身而泣,迟迟不肯接旨。 “戚玉珩何在?为何不出来接旨?!”那太监问道。 “公公。”却见戚玦道:“戚玉珩自昨晚犯事之后,戚家上下就不曾见过他,他亦不曾与家人联络,许是自己藏匿起来,我等一概不知。” “呸!”姜家为首者怒不可遏:“定是戚家藏了人!若是戚家不把人交出来,我姜家就……” “就如何?”戚玦反问道:“大梁律例可从未说过,杀人之罪要诛连全家,我戚家上下虽无官身,但毕竟是良家子,姜家要用私刑不成?” 转而,她又对传旨太监道:“公公,戚家出了这么个祸害,臣女只觉颜面无光,深以为耻,若刑部抓到了人,臣女巴不得陛下将人砍了,好替戚家清理门户,又何必冒险包庇?臣女奉父命代管全家,理当替戚玉珩接下这道圣旨,刑部也好趁早抄了家,免得耽误了缉捕戚玉珩的时辰。” 说罢,戚玦低头伸手。 那太监怕是也少见这种情况,片刻犹疑后,还是把圣旨交到了她手上。 一声令下,李子桀的人一哄而上,涌入忠勇侯府。 其实戚玉珩封爵后的赏赐,加起来还没戚府在眉郡产业的一半,抄了就抄了,只不过,这爵位毕竟是当初戚卓用命换的。 忠勇侯府的匾额被长枪挑着砸落在地,四分五裂,这场面……看着多少还是有些辛酸。 戚家人就这么站在门口,看着一群人又是搬又是砸,这大半年所有起居的痕迹,都这般被踏在脚下,就连戚珞的那盆昆山夜光牡丹也被砸了个粉碎。 阿雪缩在绿尘怀里,戚玫就捂着耳朵扑在戚玦怀里。 就连素日要强的戚瑶,看着也红了眼圈。 李子桀站在门边,他瞥见戚家几人里,那道纤薄如纸的身影,与她们一起彷徨瑟缩着,终究不忍。 他走上前去,递了方帕子给她。 却见戚珑只是惊惶着抬头,满是泪痕的双眼,在和他对视一瞬后,又飞快转开,没有伸手去接。 他不语,只是闷闷叹了口气,讪讪将手收了回来,搓捻着帕角……这滋味真不大好受。 …… 没了住处,她们便只能暂时到裴熠的那间宅子容身。 靖王妃听闻此事,忙差人送来了一应日常用度。 戚玦满心惴惴,兀自走到了这宅子的阁楼,却猛然发现,此处可以窥见忠勇侯府的风吹草动。 她大抵猜到了裴熠今天为何能那么早赶来。 裴熠…… 她又想到他了,如果没有他,只怕她此刻会更焦灼。 思绪纷乱间,她揉着额角。 算计他们的人是谁?靖王吗? 难不成此番周折,就是为了让裴臻处置了戚玉珩? 可戚玉珩毕竟年幼,也不过是个榜末的进士,纵然死了又能如何? 或者说,他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裴臻疑心戚家? 说到这个,裴臻怎么突然就疑心戚家了?甚至,连她控告姜家舞弊,他都丝毫不信? 这太反常了……或者,是裴臻身边有什么靖王的人,在今日之前,对曾他说了什么? 宁婉娴? 戚玦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可宁婉娴在裴臻心里,只怕没有这么重的分量。 眺望着远方,戚玦眉头紧锁,万里无云的天一色碧蓝,蓝得人心里烦躁。 而身后,三个丫头正收拾着屋子,她们见戚玦在此处发着呆,还以为她打算今后就宿在这阁楼了。 “靖王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碎碎念了句。 红炉雪 第166节 “姑娘你说什么?”小塘忽然问。 戚玦却只是摇摇头,不语。 忽地,似想到什么,她心头猛地一紧…… 如果杀死姜昱的目的,并不在戚玉珩本身,而是……而是用戚玉珩的生死来牵动戚家其他人的行动,如果是这样的话,那…… 绿尘铺着床,直起身子锤了锤酸痛的腰:“忽然出了这档子事,大姑娘在宫里也不知道听说了没有。” 戚玦回头,怔怔看着绿尘,吓得绿尘面色一变,赶紧走到她跟前:“姑娘,怎么了?” “事情发生这么久,长姐却什么消息都没有……” 小塘见状也放下手里的活凑上来:“姑娘别急,兴许……兴许大姑娘已经知道了,只是宫里不比外面,要传递消息终究是不方便。” “兴许吧。”戚玦想着,心里愈加不安:“我还是先去找小南安侯,让他帮忙联络宫里,确保长姐此刻平安无事。” 话音未落,她便要夺门而出,却差点和刚进门的琉翠撞到了一起。 琉翠手里还捧着碗冒着热烟的粥,她搁在桌上,被烫得直搓耳朵:“姑娘要去哪?用了粥再去吧。” “回来再吃。” 她心里不踏实,哪里还吃得下东西? “姑娘。”小塘却劝道:“姑娘忙了一早上,此刻面色都是白的,吃口东西耽误不了多久。” 绿尘也附和道:“小塘说得对,姑娘现在看着面色惨白得吓人,嘴都发青了,跟要昏过去似的。” 不说还好,这么一说,戚玦的确觉得自己身子虚软乏力,胃里泛着恶心。 想了想,她捧起碗盏。 而这时,伴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阁楼外的楼梯被踏得吱呀作响。 没等琉翠去查看,门就被不由分说推开。 戚玦一口粥还没送进嘴里,就见一人疾步上前,夺了她手里的碗盏,狠狠摔在地上。 突如其来的变故把戚玦也弄迷糊了。 看着一地碎瓷,和此刻癫狂无状的顾新眉,她心里一沉:“母亲你做什么?” 只见顾新眉眼底乌青,神情憔悴,衣裳和发髻还是方才接旨时的模样,没来得及梳洗,看着万分狼狈,她只是瞟了戚玦一眼,忽而眼神躲闪不止。 忽地,一个不好的猜测油然而生,戚玦逼近了几步,满眼不可思议地看着顾新眉,她扳着顾新眉的肩膀,质问道:“你往里面加东西了?” 却见顾新眉挣扎着:“你放开!” 戚玦还是不敢相信,她又问了一次:“我问你是不是往我的餐食里加东西了!” 顾新眉看着她的眼神,又是彷徨,又是不甘,甚至还有几分仇恨,混杂在一起,呈现出一种不可理喻的病态。 戚玦不禁笑了声:“这种时候你还有此闲心,你真是……无药可救。” 没工夫和她掰扯,戚玦还是想先确认了戚玉瑄的安危再说。 撇了顾新眉,她疾步离开,却在走到门口之时,忽然一阵眩晕…… 她扶住门框,竭力不让自己倒下。 蓦地,她只觉恍惚间,周遭乍然陷入黑暗…… 而耳畔,是几个丫头关切的声音。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 “姑娘怎么了!别吓我!” “我……我去找大夫!” 而戚玦只觉得自己被无边的恐惧笼罩着,所有的光亮被忽然吞噬,只余一片虚空。 几乎是从喉间挤出的声音,她颤抖着道:“我看不见了……” 第153章 依偎 “我看不见了……” 戚玦的心跳得飞快,心里也愈发激动起来。 这熟悉的症状……她似乎要找到那个当初给裴澈下毒的人了!当年参与楚家灭族惨案的仇人,她就要找到了! 她心神稍定,摸索着在门槛上坐下,吩咐道:“听我说!” 闻声,那几个丫头的声音停住了。 她道:“绿尘。” “我在这!” “你把夫人捆了,动作快点。” 绿尘一愣,还是迅速执行了她的命令。 戚玦只听见顾新眉呼救叫骂的声音,但很快被绿尘堵住了。 “小塘,你去楼下,裴熠带来的那些人里,有个叫藏锋的,你找到他,你让他务必把裴熠找来。” “是!” 支应罢这两人,只听琉翠带着哭腔,问:“姑娘,琉翠也在,要琉翠做什么?” “你别怕。”戚玦握住她的手:“你现在去把叙白找来,我有事要他做。” “好……我这就去喊他!” 等叙白期间,绿尘把戚玦扶着落了座。 她有些担心:“姑娘,真的不用请大夫吗?” “请也没用,我是中毒了。” 说话间,叙白到了。 “县主!” 戚玦听到了他急促的脚步声。 “县主怎么了!?” “我没事。”戚玦答道:“叙白,我有件十万火急之事要你去做。” “县主但说无妨。” 黑暗中,戚玦看不见周遭人的神色,只能根据声音交流。 她道:“你带着我的县主名帖,去找小南安侯李子桀,他此刻多半在刑部,若不在,你就去殿中省或南安侯府找,无论如何找到他,让他进宫去看看,长姐此刻或许不大好。” “是!” 听到叙白应声,戚玦道:“琉翠,把名帖找出来。” 琉翠正寻着名帖,她只听叙白的声音,道:“县主的面色很是不好,还是先让人去寻大夫瞧瞧吧?可是受了什么伤?身子可要紧?” 而此刻,戚玦已经听到了琉翠拿名帖的声音。 她道:“放心,我这里并无大碍,裴都尉马上就到,但叙白,长姐的生死此刻就交到你手里了。” 叙白那边沉默了瞬息,便立刻领命:“是!” 伴随着叙白离开的脚步声,戚玦冷声:“琉翠,守在门外,不许让人进来。” 随着门关上,戚玦的声音才缓缓响起:“夫人,我以为母亲这个称呼到底还是太尊重了些,所以接下来,我会唤您一声夫人。” 她这话是对着顾新眉说的。 “未免夫人放声喊叫,延误了要事,所以,请夫人对我说的话洗耳恭听,听清楚了想明白了,我方会让绿尘松了你的嘴,你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就好。” 顾新眉无法回答,戚玦也看不到她此刻的神色。 于是戚玦续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给我下药的?给你药的人是谁?此药可有解?就这三个问题,不算多,想好怎么答了吗?想清楚了就哼几声。” 伴随着一阵呜咽,戚玦道:“绿尘,让她说话。” “是。” 被拔了堵嘴布,顾新眉喘着粗气,急切道:“玉瑄怎么了!什么叫玉瑄不大好!?” 见顾新眉没回答,戚玦也没动怒,只道:“长姐怎么了我也不知道,兴许什么事情都没有吧,这样最好,但若是有什么,想来也和夫人的愚蠢脱不开关系,原本我可以直接递帖子给贤妃,但现如今这件事只能让叙白去找李子桀办,如此耽误了时辰,我也不敢保证长姐安危,而现在——还请夫人回答我的问题。” 却听顾新眉不合时宜地骂道:“小贱人!我就该药死你,你不过仗着如今我没有儿女在身旁撑腰,就敢这般欺辱我!我就该药死你!” “绿尘,打。” 没有多做啰嗦,戚玦当机立断吩咐道。 绿尘又堵了顾新眉的嘴,几声耳光狠厉响起。 直到戚玦喊停,绿尘才重新拔下堵嘴布。 “你可知道你给我下的毒,和当朝太后中的是同一种?你知不知道这样,会让戚家陷于什么境地?!你若是还有半分良心,还惦念着长姐和玉珩,就把你知道的都立刻交代了!” 或许是被吓着了,顾新眉那厢终于半句话都骂不出来。 片刻的静默后,顾新眉的声音突然想起。 “靖王……” “什么?” 又一阵沉默后,顾新眉突然嘶喊起来:“我气不过你挑唆玉瑄!是你蛊惑玉瑄抛下我的!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就是你想让玉瑄离开我,想支走家中嫡系,好让你能只手遮天!我就是要你死!” 听着顾新眉的叫骂,戚玦只觉得无语至极。 捕捉着骂声中有用的信息,她道:“所以你在长姐进宫前,就给我下毒了?这么算起来,约摸是二十多天前?” “是!本想着一次药死你的,本以为是你这贱人诡计多端,一次都没吃下,谁知道……谁知道这药的劲儿够慢的!” “是靖王给你的药?”戚玦问。 说到这个,顾新眉又狂笑起来:“没想到吧?你和裴熠偷偷摸摸男盗女娼的,到头来,他爹竟要你的命!可惜啊,他也没给我解药!你若是想活命,便找他要去啊!” 红炉雪 第167节 戚玦深吸口气。 她最烦旁人说裴熠了……更何况还是一个刚受过裴熠恩惠的人。 “绿尘,再打。” 在嘈杂的耳光声中,戚玦隐约听到了一个声音。 似乎是脚步声,但似乎又很轻,但这个声音,让她心里似被拧了一下。 原来她已经对裴熠的脚步声这般熟悉了吗? 随着那声音由远及近,门被推开,与此同时,绿尘也停了手。 几乎是本能地,戚玦伸手去摸索。 其实她很害怕,这般一片漆黑空洞的处境,像极了年少时险些让她丧命的那口井。 蓦地,她手一暖,似埋在夏日浅溪水的沙砾中,粗糙而温热的触感,让她心头陡然一软。 “阿玦?” 熟悉的声音,让她伸手胡乱想要抓住什么,模糊间,似抓住了衣襟之类的料子。 戚玦的鼻尖酸得难受,说话也不自觉带了些鼻音:“……我中毒了,和太后一样的毒。” 她只感觉到裴熠的呼吸一窒。 忽而,那熟悉的温度迅速包裹住她全身,将她笼住,伴随着膝窝和背脊的触感,她只觉自己腾空而起,这般的失重感,让她不由自主将裴熠的衣襟抓得更紧些。 第一次,来自他人的怀抱让她感到无比踏实,也是第一次,她这般清晰听见来自自己以外的心跳声。 裴熠的脚步很轻很快,她看不到周遭的人,只听见裴熠几乎是怒不可遏,他吩咐道:“把这里守好,任何人不得进出,阁楼封死,把人捆好,严加看管!” 再然后,他们骑上了马。 裴熠的胸口微微震着,他温声:“阿玦别怕,我带你去找师父,他定有办法的,会没事的……” “好……” 戚玦应答着。 但她见过太后毒发后的模样,原本那般康健的一个人,身子每况愈下,而眼睛,更是几乎没有恢复的希望。 她也意识到,自己可能会瞎,可能会死。 趁着自己尚且清醒,她忙道:“裴熠,你听我说……” “阿玦,我在,你说。” 她顿了顿,道:“这种毒,毒发需要约摸二十天,所以太后会被下毒,很可能是因为当时试毒的太监并未发作,所以当下并未察觉……还有,下毒的人是,是靖王。” 马蹄起伏,戚玦耳畔的风呼啸着,但她还是清清楚楚听到了裴熠近乎咬牙切齿的一声:“好,我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似乎穿过了盛京的闹市,穿过了京郊的乡野,直至再听不见一星半点人声。 戚玦的意识也愈发模糊,身子昏昏沉沉的,眼皮子也昏昏沉沉,直到彻底没了知觉…… …… 宁无峰。 归墟观的门被一脚踢开。 “师父救命!” “混账!又发什么疯!你……” 明镜道人还没来得及骂完,就愣住了。 只见裴熠抱着个人,眼底一片腥红,额前碎发沾了汗,湿漉漉搭在脸上。 他三两步上前,将人放在床上,却发现人早已不知何时昏睡了过去。 “不是……这哪来的姑娘啊?” “她是……是……总之她中了奇毒,求师父救人!” “中毒?” 一听这话,明镜道人也顾不上拿他取乐,捻着戚玦的手腕就开始搭脉。 他眯着眼,脸皱成一团,嘶声不止,却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 裴熠见状,愈发焦急:“师父,她可还好?” “闭嘴。”明镜道人不耐烦道:“搭脉的时候不许说话,我都白教你了?!” 裴熠的嘴角动了动,没说话,只能讷讷闭嘴。 片刻之后,明镜道人又嘶了声:“还是太吵了。” “我没说话……” “呼吸心跳都太吵了!站一边去把气喘匀了再过来!” “哦……” 他老老实实杵到了门边,遥遥看着那破床上的人,面色苍白得似香灰一般,眉头微微蹙着,即便是昏睡中,也还是能让人觉得她十分难受。 往日看不出来,但真正把人抱在怀里时,裴熠才感觉到,她其实很瘦,抱起来一点分量也没有,轻飘飘的,那般蜷在他臂弯里,看似镇定,但其实手早就攥紧了他的衣襟,攥得指节发白。 不知过了多久,明镜道人才把手指从戚玦脉上挪开。 裴熠忙上前:“师父,她可还好?” 明镜道人只是一叹,手里整理着一包银针,他摇摇头:“不怎么好,这毒为师也没见过,是种慢性毒,能悄无声息致人眼盲,夺人性命,起初不觉,一旦入骨,便能以风卷残云之势掏空身子。” 裴熠只觉得喉间发紧……连呼吸都忍不住颤抖起来:“可……可还有救?” 明镜道人瞥了他一眼:“收起你那没出息的德行,我说她入骨了吗?” “那……” “有救,这种慢性毒通常得分几次下,她应当还没吃几次,至于解毒,若有解药当然是最好,没有的话便要费一番周折了,现如今为师先施针封了她的经脉再说。” 明镜道人说着,便捻着银针,从头顶到眉心,从手腕到脚踝,足足扎了几十针。 戚玦在昏迷中被扎疼了,时不时哼了几声。 裴熠的心被扯得难受,袖底的拳也越发紧攥。 直到针扎完了,他才道:“……师父,解药我去寻,求师父替我看顾好她。” 戚玦的面色更惨白了几分,就连嘴唇和指甲也瞧不见半分血色,他伸手探了探她的脸颊,冷得简直吓人。 指尖在她脸上游移片刻,又深深看了眼,裴熠才转身离去。 第154章 解药 一番折腾,已是薄暮时分。 春日傍晚的风细得能钻进人的骨缝。 如血残阳里,靖王府的墙头闪过一道人影。 寝屋中,靖王坐于案前,愁眉不展。 身侧,靖王妃侍奉着笔墨,见他神色不虞,她小心翼翼道:“……王爷可是在为玉珩之事忧愁?这孩子的确混账了些,竟惹下这等弥天大祸,不过王爷纵然忧心,也得保重自己的身子,天色不早,王爷可要现在传膳?” 待她絮絮说完,靖王却是连一个眼神都未落在她身上。 见此情形,靖王妃只能习以为常般收声屏气。 忽然,猝不及防的踹门声打破了沉默。 只见暮色间,一人执剑而来,剑风飒飒,直逼靖王。 靖王妃吓得惊声尖叫。 靖王反应迅速,起身飞快抽了架上的剑与之抵挡。 剑刃相接,拉扯出或长或短的尖锐之声。 裴熠的打法不同以往,每一剑都似蓄满了怒火,直逼靖王要害。 这豁出命般的步步紧逼,连靖王都有些招架不得,气极怒骂:“小畜生!疯了不成!” 裴熠不为所动,冷着脸,下手一次比一次狠厉。 此番动静,引来了靖王府的府卫。 快刀斩乱麻,裴熠一剑划伤了靖王的右臂,趁此机会,他夺了靖王的剑,掷到八尺开外,随即反手将剑横在靖王脖颈上,将人死死控制住。 “谁敢上前!”他冷声威胁。 府卫面面相觑,眼见主子的命被拿捏住,纷纷小心翼翼杵在原地。 “平白无故发什么疯!?你要悖逆人伦不成!” “平白无故?”他把剑又逼近了几分:“我倒想问问父亲,你平白无故下什么毒!” 闻言,靖王冷哼一声:“弄了半天,是为了这事?怎么,那丫头死了?” 见靖王竟还有心思调笑,裴熠愈加怒火中烧:“若真如此,这把剑就不会悬在父亲颈上,而是当场枭首!” “世子!” 惊魂未定的靖王妃慌忙起身,许久才回过神来。 “……世子冷静!” 见是靖王妃,裴熠的语气平和了不少:“惊着母妃了,不过此事是我与他的恩怨,母妃还是先去陪满儿吧,这么大动静,莫吓着她了。” “世子……”靖王妃被吓得泪流不止,但还是竭力劝慰着:“世子既唤我一声母妃,便容我说几句话……” 裴熠没有打断她。 只听她道:“我虽不知世子与王爷多年不睦是因为什么,但玉珩一时冲动已然酿成大错,世子如今生气也好,有天大的事也罢,都不该拿自己开玩笑!弑父忤逆,有违人伦,律法不允,整个朝野也不允,难道世子真的要因为冲动,如玉珩那般,在整个盛京都无容身之所吗……” 看着靖王妃乞求般的眼神,裴熠心有不忍,但挟持着靖王的剑却不见半分马虎。 他温声:“母妃误会了,我并非一定要取人性命,我只是想向父亲讨件东西,他若是拿出来,自然无事,更何况论及违逆人伦,我又哪里能青出于蓝呢?” 红炉雪 第168节 而他将眼神重新落回靖王身上时,那一点点温和的笑意都彻底烟消云散,让人如坠冰窟。 “把解药交出来。” 见靖王不为所动,他将剑收紧了:“交出来!” 片刻沉默后,靖王终于松口:“多宝阁第三层的两个瓷瓶,蓝色为毒,白色为解。” 靖王妃愣了愣,慌忙去寻那药。 把两个瓶子奉到裴熠面前,却见他看着瓶子思索着,不知在想什么。 忽而,他缓缓绽开一抹笑:“劳烦母妃将那瓶毒药倒出颗,容我瞧瞧。” 残阳下,裴熠的笑看着十分渗人。 靖王妃大抵也有些神志不清醒了,依着他的意思,倒了颗出来,送到他面前,近在咫尺。 裴熠侧目,幽幽看着靖王,道:“吃了它。” “世子!?”靖王妃险些连药瓶都没拿住。 “如果有解药的话,父亲应该没什么可担心的,对吧?” 却听靖王沉声:“这的确是解药。” “我并不认为父亲是个可信之人,所以还是想亲自验证一番,还请父亲动作快些,否则若是耽搁了时辰,我便是被凌迟,被车裂,都要和父亲同归于尽。” 裴熠的语气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平和,仿若还是那个温驯的靖王府世子,但说的话却让人汗毛倒竖。 或许是靖王对自己足够了解,他是相信身为他的血脉,裴熠也有些发疯的潜质在身上的,便也不敢冒险。 于是乎,他对靖王妃道:“拿过来。” “王爷……” 他又重复了一遍:“拿过来。” 靖王妃这才颤颤巍巍将药递到靖王嘴边,由着他衔入口中,直至吞咽。 “行了吗?”他问。 裴熠没有回答,只是猝不及防间,他用剑柄狠狠击打靖王的侧颈。 瞬间的重击,让靖王登时一片眩晕。 待他缓过劲来,裴熠已然夺了靖王妃手里的两瓶药,冲破府卫们的包围,飞身跃上屋顶。 他从白瓷瓶中掏出颗解药,朝府卫们丢去。 趁着哄乱之际,又是轻身一跃,人便消失在暮色里。 …… 皇宫。 宴宴的身子实在撑不住,再这么侍疾下去,她自己都要积劳成疾了,于是便得特赦,回到嘉和宫休整,也顺便把滞留宫中的戚珞带了过去。 “娘娘……” 戚珞又看了眼屋外的霞光,天色迷蒙,连带着人的心里都不安起来。 “娘娘,快要下钥了,我还是回去吧,家里出了那样的事,五妹妹又许久不回来,我有点害怕。” 看了看天色,宴宴颔首:“好,让梁女官送你出去。” 却听宫女道:“娘娘,梁女官今日并未在殿中。” “不在?”宴宴皱眉:“本宫去懿安宫侍疾,交代了她打点好嘉和宫一应事务,既不在宫中,还能去何处?” 正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个宫女疾步跑进嘉和宫正殿。 “娘……娘娘!” 宴宴捂着心口:“慌慌张张的,怎么了?” “娘娘,陛下传召,说是……说是……” “是什么?” 小宫女神色慌乱:“长平宫出事了,有人告发尚宫局掌言戚玉瑄,和齐太子私相往来!” 戚珞登时大惊:“怎么可能!” 宴宴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戚玉瑄现在何处?” 宫女道:“据说戚玉瑄有半日在尚书内省不见踪影,而此刻……她人正在长平宫中!” …… 宁无峰。 夜幕降临。 裴熠看着月光下一死一活两只老鼠,神色愈发阴沉。 他担心那老匹夫耍诈,特意留了个心眼,让他当场试药,谁承想还是被算计了。 他从靖王府离开后,又去找了趟顾新眉,索来了她用剩下的毒药。 带着两份药回到宁无峰后,便弄了两只老鼠来试试。 第一只吃的是顾新眉的毒药,第二只吃的是靖王给的毒药。 又分别给两只都喂了解药。 可活下来的,却只有第二只。 靖王今日吞的,和用在戚玦身上的,根本不是同一种毒! 那么他的解药,自然也就根本不能医治戚玦…… “又骗我……” 裴熠眼底满是血丝,不住冷笑起来,冰冷的月色在他身上勾勒着,一向温和的人,此刻显得阴森又锐利。 “今日就该杀了他!” 他恨恨道。 忽然,他一吃痛,捂着后脑勺,回过头,却见是明镜道人。 明镜道人跳起来打了他的脑袋后,又稳稳当当落地。 他声音似生了锈的唢呐:“大晚上的站山门这要吓死谁!” “师父别闹了……” 裴熠了无兴致:“我即刻下山,哪怕是放了他的血,也要把解药逼出来。” 放血这一招,还是阿玦教他的。 “你下山后是去哪厮混了?学得这么些血肉横飞的东西?也不怕把人一个小姑娘吓着!” “……”默了默,他道:“师父,单靠封住经脉还能支撑多久?” “七天。”他道:“最多七天。” “好,我现在下山……” “回来!” 他被明镜道人叫住。 “若是靖王再诓骗你呢?你就再继续挟了人逼问?” “不然还能如何?大不了把王府里所有的瓶瓶罐罐都试个遍。” “若是根本没有解药呢?若是靖王一而再再而三故技重施呢?”明镜道人摇头:“拖也要把人拖死了。” 却见裴熠眼底蓦地一亮:“师父你有办法了?!” 瞧着他那副没出息的样儿,明镜道人嫌弃至极,但还是道:“也不是没有,只是磨人些。” 裴熠的眼睛闪得刺眼:“师父你说!” “京郊这片山岭,虽说地势险峻,但好就好在什么奇珍异宝都有,为师年轻时也解过不少奇毒,多少有些共通之处,你若是这几日能寻得几味药,为师倒可以一试。” “好!”眼见终于有了希望,他催促道:“师父告诉我要什么,我即刻就寻去!” “自己当心些,记得去个三四日就回来,给为师留些时间配药,否则……哼,为师也不是神仙在世!” “谢谢师父!!!” …… 第155章 一误再误 阳光疏漏,深山鸟鸣。 伴随着鸟雀啼鸣,与秀木摇曳之声,戚玦缓缓找回意识。 身子重如千钧,眼皮酸疼干涩。 她下意识想出声,喉咙却似堵着一般,只艰难哼了两声。 猛地咳了几下,她支着身子坐起来。 却发现自己正躺在个极其陌生的地方,虽收拾得整齐干净,却格外破旧,似乎是间半土半木的屋子,三尺窄床伴粗布麻衿,疏瓦泥墙挂斗笠蓑衣,说是家徒四壁也不为过。 “这是什么地方?”她哑着声自问。 环视周遭,戚玦却猛地发现床头后有人! 她浑身一震,弹坐着退到了床尾:“谁!” 只见对方是个鹤发白须的短脸老头,身穿补丁脱线的青色道衣,个子似乎比她还矮一二尺,横眉倒竖……看着脾气不大好的模样。 不过,他手里只是抱着筐草药,似乎并无恶意。 二人大眼瞪小眼,戚玦试探性问道:“敢问尊者是……” 却见老头哼了声:“眼睛能看见了?” 红炉雪 第169节 戚玦这才恍惚想起,自己似乎是中了毒,她伸手在自己面前晃了晃,确保自己的眼睛已经无碍后,顿时松了口气。 “是尊者救了我?”犹疑片刻后,她问:“您是……明镜道人?” 却见老头把药筐往地上一放:“那个臭小子同你提起过我?” 还真是他,只是和她想象中仙风道骨的老神仙……还是有点出入。 知道对方的身份后,戚玦也知晓方才自己失礼了,便撑着身子起身行礼:“戚玦多谢道长救命之恩。” “谢就不必了。”他摆摆手:“人刚醒,便先躺好。” 戚玦浑身乏力,便也只能先在床沿坐着,她问:“道长,裴熠在吗?” “一醒来就找他啊?”明镜道人虽是板着个脸,眼神却别有深意。 戚玦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却见他抚着白须,摇头叹道:“这个时辰,多半在厨房,这些日子,可把他熬得够呛,待他日,我卧病在床的时候,这小没良心的能有一半费心,我就能含笑九泉了。” 戚玦不禁紧张:“他怎么了?” 明镜道人瞥了她眼,心里鄙夷:一个两个的,怎么都是这副没出息的德行? “你自己问他吧。”他慢慢悠悠笑着,长长哎了声:“我就知道这小兔崽子早晚有一天会往我这带姑娘。” 戚玦嘀咕:世外高人都喜欢这般答非所问吗? 这时,老旧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裴熠轻手轻脚进来,见戚玦已经醒了,本是一脸愁云惨淡的人,突然喜上眉梢,三两步跑到戚玦面前,却被明镜道人抻着手拦住。 “洒了洒了!” 裴熠这才反应过来,忙搁下了手里端着的汤水,便疾步往戚玦那边去。 “阿玦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明镜道人的个子堪堪只到两人胸口,便是手舞足蹈也挡不住两个人的视线,看着裴熠像个飞甩着尾巴的狗,眼里全然没有他这个师父,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裴熠目不转睛盯着戚玦看了又看:“真的没事了?” 戚玦似乎也不觉得彼此这般有什么不妥,见了裴熠,她也舒心了不少,便笑着摇摇头:“都好了,我现在看你看得清清楚楚。” “那便好!” “好什么好!”明镜道人吼了声,对戚玦道:“把手伸出来!” 戚玦一愣,依言做了。 只见明镜道人搭着脉,闭眼掐着胡子思索一阵,又很快撇开她的手:“你们两个收拾好,快滚快滚!” 摔门而去前,他还吹胡子瞪眼地嘀咕了句:“碍眼!” 关门的动静,震得门框咔咔响了几下。 裴熠尴尬笑笑:“其实……其实师父只是嘴硬心软,阿玦你别放在心上。” …… 戚玦梳洗完毕,洗净一身药气,又吃了顿裴熠亲煨的山鸡汤后,便准备下山了。 下山时堪堪过晌午,是日天气晴好,却又不觉得晒,日头暖融得恰到好处。 宁无峰的山坡陡,行不得车马,戚玦堪堪醒来,身上都还是绵软的,走着有些吃力。 “阿玦,我背你走吧?” 听着裴熠的提议,戚玦迟疑:“这如何能行……” “行的。”裴熠没有看她,而是和她错着视线,被阳光照得透出琥珀色的眼瞳局促徘徊着。 “我背着你走,也好走快些,好在天黑前回盛京。” 裴熠不是第一次背她,出鲮山的深谷时背过一次,从翰林院回家又背过一次。 只是这次……戚玦也不知怎的,似乎这样的提议,让她也莫名紧张起来。 裴熠走在她前头,下她两级石阶,刚好和她平视。 见她没有拒绝,他弓着背,只轻道了声:“来。” 戚玦探着手,搭在他肩上,直到整个人缓缓俯身上去。 裴熠用劲掂了掂,她便整个人稳稳当当被背在他身上。 这是似乎戚玦第一次在裴熠面前这般拘束,分明不是头一遭了,却总觉得手不知往哪里摆,便这般僵硬地扶着他的肩膀。 裴熠的脚步轻快,不愧是轻功极佳的人,分明背了个人疾行下山,却轻松得很,可以说是如履平地,只有高束着的头发起起伏伏。 两人默契地没有说话,周遭只余鸟鸣和风声。 树影斑驳的飞速交错间,戚玦眼前的光线闪烁不止,不免恍惚。 等到她缓过神时,已经是裴熠在唤她了。 “阿玦,到山下了。” “嗯……” 她木讷着从裴熠背上下来。 而山脚下,藏锋已经备了马车在此等候。 车内要暖和得多,也免了戚玦大病初愈后的劳累。 这时候,戚玦才有心思问道:“裴熠,我昏迷了几日?” “七天七夜。”裴熠看着她,仍有些后怕。 “七天七夜……”阿玦念叨着:“这么久?那家里……” “阿玦。” 只见裴熠的面色忽然凝重,踌躇片刻,他小心翼翼道:“这几天……出了些事,方才怕你刚醒来,平白着急,现在让你知道,你心里也好提前缓一缓。” 见状,戚玦的眸色蓦地沉了下去,随之,不好的预感从心底蔓延开。 “怎么了……?” …… 即便心里早有准备,但回到文宁坊熟悉的巷口,看到那满目的白幔巾幡时,戚玦还是险些腿一软摔在地上。 “阿玦……” 裴熠接着她的身子,才勉强没让她摔着。 戚家人仍暂住在裴熠的私宅中。 戚玦推门进去,看到的是陌生的屋室,写满经文的白幡处处飘拂,冥纸燃烧的气味熏得人眼睛刺痛。 正堂内,一片死寂,只有几人披麻戴孝。 白烛曳曳,哀声冥冥,一片死白间,堂屋正中,端方摆着一块黄花梨木灵牌。 “戚府第十六代长女戚玉瑄……” 初听闻噩耗的时候,戚玦怔愣了许久,始终觉得此事甚是虚悬。 直到此时此刻,站在戚玉瑄的灵前,她才真真切切意识到……戚玉瑄真的走了。 怎么就这么走了呢? 分明进宫的时候还好好的,分明还想着出宫回来省亲的人…… 怎么几天不见,怎么就……见不着了呢? 无边的痛意自心口传遍四肢百骸……戚玦弓着身子,将自己蜷起来,妄图以此缓和些许痛苦。 “……五姐!五姐!” 戚玦用力呼吸着,看着戚玫时,才发觉自己眼前已经被眼泪模糊成一片混沌。 她冰凉的手被戚玫攥着,却止不住颤抖。 “五姐终于回来了……”戚玫的声音早已经沙哑。 忽而,戚玦周身一暖,她怔怔看去,却见抱着她的人是戚珞。 原本已经哭了几日的戚珞,见了她后,又止不住伤心起来,抱着她时,戚珞早已没了往日的精神,只絮絮落着泪,泣涕不止:“五妹妹再不回来,我都以为连你也回不来了……” “……怎么回事?”戚玦哽咽着,直至放声嚎啕:“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 “玉瑄表姐她……”裴熠强忍着喉间凝噎:“她是自缢的。” “自缢……”戚玦愣住,将自己从戚珞的怀抱中抽身,她拉着裴熠,万分不解:“她分明……分明满心欢喜地进宫去了,季韶锦也榜上有名,好好的她怎么会自尽呢?明明所有事情都好好的……” “是鄢玄瑞。”裴熠忽然道:“鄢玄瑞把她骗到了长平宫,想用她污蔑戚家在眉郡长期与南齐串通,玉瑄表姐出现在齐太子的住处,若是被人发现,只怕戚家便难以自清……” “所以她唯有一死,以此证明自己是被迫留在长平宫的,对吗?” 戚玦双手攥着他的袖子,面色苍白憔悴,满面泪痕,呜咽着问他。 裴熠只默了默,道:“玉瑄表姐在长平宫的墙上留了一道血书。” “……血书?”戚玦怔怔看着他。 裴熠点头,呼吸有些晦涩:“‘戚氏之后辈,披肝沥胆,殉节报国,碧血丹心,乃心王室,世代忠良,未有二心,臣下以血为证,望将此心以告奉圣上’,这是玉瑄表姐留下的绝笔。” 戚玦心里又一阵酸楚……从第一次见面起,戚玉瑄作为戚家的嫡长女,便一向是最公允,最开始便是对她有成见,却也从未刁难。 她知道戚玉瑄是个很有心气儿的女子,只可惜被顾新眉拘束了这么多年,眼见着如今破茧解缚,终于要了无牵绊地去为自己闯一闯,可不过短短几日罢了…… 即便是决心赴死,可自始至终,心里都是惦念着她们这些人。 “如果我没有中毒就好了。”戚玦只觉摧心折肝般难受。 最痛苦之事莫过于一个“本可以”,若是她那天没有中毒,她本可以进宫去寻戚玉瑄,会不会……会不会尚有一线生机? “我那时候忙着审人做什么……我若是赶进宫去,兴许还来得及的,我不过是心存侥幸,我觉得长姐或许不会有什么大事,我……” 戚玦说不下去了,她明知道戚玉瑄是被阴谋权术牵连致死的,只是戚玉瑄用自己的命,来暂时中止了这把本该落在整个戚家头上的刀。 第156章 血书 “阿玦……”裴熠眼底发红,他的指腹轻轻拂过戚玦的眼角:“许多事情不是单靠一人之力促成的,你别这般想。” 红炉雪 第170节 戚玦垂首,黯淡的眼里空洞无比。 “裴熠。”她咬着牙:“告诉我这几日都发生了什么,包括这件事,所有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好。”他扶着戚玦:“先坐下,我们慢慢说。” 扶着戚玦的肩膀,裴熠朝满脸忧色的戚珞和戚玫点了点头,以示心安。 这一次出事的是戚玉瑄,倒也无甚必要避着戚家的人。 戚珑体弱,在此噩耗下,多半是又病倒了,而戚瑶并不在正堂,便只剩下戚珞和戚玫同他们一起。 四人去了正堂边上的暖阁,暖阁更小些,里面还烧了炭,不似正堂那般空旷冷清,也没有呛人的烧纸味。 待戚玦坐下后,裴熠才将这件事的细节徐徐说与她听。 “就在你昏迷那天傍晚,晏贤妃身边的梁女官亲自到皇上面前告发,说玉瑄表姐为了表弟的事情,曾求她帮忙,希望得贤妃相助,只不过贤妃觉得此事事关人命,不敢插手,便斥退了她,后来又亲眼见她进了长平宫,估摸着是去找鄢玄瑞求助了,梁女官觉得内官私自去面见异国太子,甚是不妥,故而告发。” 戚玦眸中一震:“梁女官?贤妃?” “不可能!”戚珞当即否定:“我和贤妃一直待在一起,梁女官从未同贤妃说过什么,而且那日……梁女官根本就没回过嘉和宫!” “如果不是贤妃……那便是梁女官其实早就被人收买?” 戚玦想到什么,猛然间,所有一切似乎都串连了起来。 “从一开始……”戚玦喉间有些发紧:“玉珩误杀姜昱这件事就是被算计好的,用这件事引裴臻猜忌戚家,再放出梁女官这颗棋子,只要让我们家和南齐扯上关系,裴臻对戚家的信任就会彻底土崩瓦解……就连我中毒,只怕也是调虎离山?” 靖王做的? 再回想那日裴臻同她说的那些话,戚玦只觉浑身发冷:如果这一切真的得逞,只怕在她醒来之前,戚家的所有人此刻都已经身首异处了。 戚玫知道的事情并不多,她听得云里雾里:“五姐……你在说什么?” 戚玦却只是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片刻沉默后,裴熠道:“两国议和,裴臻不好直接搜宫,便亲自去了长平宫,可正殿内,就只看到……玉瑄表姐已然悬梁,墙上还留有一封血书,对皇上而言,已足够证明玉瑄表姐会在长平宫,并非自愿。” “裴臻是如何处置此事的?”她问。 说到这个,裴熠的面色冷了几分:“即便明知道鄢玄瑞在梁国安插细作,也明知道鄢玄瑞想要利用玉瑄表姐除掉戚家,他也还是不会在这种时候和南齐撕破脸,便只治了梁女官一个诬告之罪,将她收了监,现下反倒是贤妃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不过画像那件事闹得沸沸扬扬,皇上倒也不会真的怀疑贤妃和齐人勾结。” 虽是意料之中,但戚玦还是不住冷笑:“梁女官的指使者也好,鄢玄瑞也罢,早晚要让他们以命相偿!” 戚玦起身的时候,身形仍有些摇晃:“这几日家里可还有发生什么事?” 戚珞道:“靖王妃来过,她问了婶婶,可知晓原委后,便只说让五妹妹自己定夺,后来她实在伤心过头,身子撑不住,便只能回王府去了……还有季韶锦,他来此跪过一夜,就说要去给长姐讨回公道,这几日,听说都在给陛下上书,要求彻查。” 戚玦有些诧异,她本以为靖王妃无论如何会先把顾新眉接走,如此看来,即便是亲姐妹,靖王妃也还是讲理的。 “我想去看看长姐。” “长姐她……”说到这个,戚玫眼圈又红了:“长姐被放在偏厅了,戚瑶在那处待了几天了。” …… 戚玦独自去了偏厅。 门被推开的时候,她只觉扑面而来一股酒气。 日光斜照,透过明纸,光束绸白,纤尘踊跃。 似乎因为少了一点点烛火之光,偏厅格外昏暗幽冷。 偏厅正中,摆着一具棺材,还未封棺。 而棺中人,头上别着那朵栀子绒花,穿着她最常穿的楝花色衫裙,那是一种很清雅的浅紫,很适合稳重淡雅,又带有几分书卷气的姑娘。 她被细细化了红妆,点了朱唇,往日她的神色那般沉静,总让人恍然觉得,她此刻与寻常并无二致。 可经历过数次生离死别的戚玦明白,并不是人人都能如她一般有转生之机,死了就是死了,就是再也看不见、再也寻不得了。 哪怕如戚玉瑄,这个耀眼如明月生辉的女子,要不了多久,便会化作一抔黄土,归于尘埃。 “戚玦?” 偏厅的角落里,有人唤了声她,声音模糊得恍如错觉。 循声过去,却看到棺椁和墙壁的夹角处,竟蜷着个人。 “四姐。” 此刻的戚瑶,似被抽干了三魂七魄,僵坐在地,满地滚落着几个酒坛。 也不知这般几天了。 在她身边,戚玦席着冰凉的地坐了下来。 “我来看看长姐。”她道。 平日总对她剑拔弩张的戚瑶,不知是不是醉酒的缘故,此刻那双下三白的眼睛,眼神浑浊,少了几分锐利。 “长姐?”她恍了恍:“对……她已经死了,你是该来看看。” 戚瑶摸索着酒坛,晃了晃,空空荡荡,又丢到一边去。 她想叹口气,但呼吸太过沉重,像被缫车绞住抽不动的丝。 猛然,猝不及防地,那酒坛被她狠狠朝墙角摔去,瞬间四分五裂。 破碎声似砸开了她摇摇欲坠的悲伤,发泄似的,戚瑶哑着嗓子,声音发抖着笑出声,手却无助地没入自己头发里,将自己埋于双膝间。 憋闷的很久的情绪突然爆发,止不住地,她的哭声绝望而哀恸。 哭了一阵,她抱着膝,又陷入了长久而空洞的沉默。 戚玦不知该说什么,她甚至不知道此刻的戚瑶是否神志清醒。 “……我不该让她自己去的。” 戚瑶的呢喃声打破寂静。 “四姐你……” “听我说。” 戚瑶说着话,却没有看她,或许醉后,对谁说话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有些话实在忍不住想要吐露。 “我生母……她在我六岁那年就去了。”自顾自地,戚瑶絮絮说起来。 “怀胎五个月的时候,她突然小产,血流不止,把她也熬死了……我一个人……一个人去了鲮山,听说那处山高,若能祈福,上天感知,我娘下辈子便能投个好胎……” “结果不小心,从山上掉下去了,后来……后来……再回家的时候,是长姐在我身边照顾我,她告诉我,往后就跟着她,她不会让人欺负我的……” 戚瑶说着,又不住地笑起来,她用掌心抹开淌下的眼泪。 “我说好了要一直跟着她,我明明答应她了,可这一次我怎么就……我就没跟她一起?我怎么就敢放她自己进宫?我……怎么……” 她语无伦次着:“我怎么就……都没看她最后一眼?!” 她愈发激动,愈发声嘶力竭,攥成拳的手狠狠砸着地:“怎么就这一次没跟着她便出了这种事!” “她娘害死了我娘,关她什么事!我为什么不去见她?为什么不跟着她!” 戚玦听着,猝然怔住:“你说什么?是夫人害死了孙姨娘?” 戚瑶却似听不见般,又往墙角砸了个酒坛。 戚玦抓住她的手:“四姐,谁告诉你这些的?” 只见戚瑶只是嘲讽一笑:“她以为自己做得干净,怕是死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人找上门来!就是她当初怕我娘生下庶子,她给我娘用药,结果害了我娘一条命!” “找你的人是谁?!”戚玦又问了一遍。 这太重要了,戚玉瑄哪怕只差一点点都不会死! 如果戚玉珩没有背上命案,就不会有诱饵引她入局;如果不是戚玦中毒,或许她还能有机会挽留;若是戚瑶也进宫了,或许戚玉瑄也不会被独自困于长平宫! 都是算好的……都是算计好的! 只是独独没算到戚玉瑄会自缢,否则如今整个戚家,除戚玦外的所有人,此刻都已经被裴臻处死了! “就是当初你那个方氏婆子的女儿……小蝶。” 戚玦浑身僵住:小蝶……不是和方妈妈一起被送到眉郡的庄子上了吗?怎么会出现在盛京?! 靖王怎么会连戚家一个下人的事情都打听得清清楚楚?甚至不远千里把她弄到盛京来,摆了这么一场局?! 激动之下,戚玦呼吸都有些急促:如果是这样的话,找到小蝶,便能逼问出指使者,再然后……就可以顺藤摸瓜指证靖王…… “你有办法报仇了?”戚瑶冷不防一问。 见她眼神澄澈,戚玦也是一愣:“四姐你酒醒了?” 她没说话,只是默默撇开了戚玦抓着她的手。 恢复了往日冰冷的神情:“这次我听你的。” “什么……” “我就问你,你打不打算报仇,你若不报,我自己去,你若是报仇,我便听你的,让我送命都行,只要能手刃了害死长姐的凶手。” 面对戚瑶认真又坚定的眼神,戚玦没有犹豫:“好,报仇就报仇!” 第157章 小蝶 “姑娘。” 从偏厅出来的时候,绿尘叫住了她。 “姑娘,夫人闹了几日了,一醒过来就吵着要自尽,我们已经捆了她的手脚,塞了她的嘴,就这么由着她闹吗?” 戚玦看了眼关押顾新眉的房间,仍能听见模糊的呜鸣。 她冷眼看着:“死?她凭什么轻易就死了?继续关着。” 这个人,一而再再而三造孽,若非如此,戚玉瑄还未必是这个结局,她凭什么轻轻松松就一了百了? 当务之急是抓到小蝶,如果小蝶在他们之前落入旁人之手,他们只怕又要错失一个良机。 如今他们手里有城门司,要找人起来很方便,还有玄狐也一起找,花多少银子,也要掘地三尺把人找出来! 她把这个线索告知裴熠后,他便抓紧时间凑齐人手,出发前去寻人。 红炉雪 第171节 …… 小蝶是在隔日找到的。 戚瑶上次见到小蝶是在东市,彼时她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看着不大像是有盘缠的样子,在人生地不熟的盛京像个无头苍蝇般乱窜,根本跑不远。 戚瑶逮到她的时候,她正和一群乞丐抢食。 他们把人带到了庄子的冰库。 戚瑶忍了一路没杀她,也算是忍够了,刚关上冰库的门,就对她一阵毒打。 “四姐,先问话吧,别打死了。” 戚瑶这才收了拳脚。 戚玦身子还未恢复,虚累得很,裴熠搬着椅子催她坐下。 待落座后,戚玦冷声:“小蝶。” 小蝶早已经被打得战战兢兢。 戚玦此来并未多带人,只带了办事利落,力气又大的绿尘。 绿尘也确实够干脆,提着尖叫的小蝶,就把她按在戚玦面前跪下。 一别三年,小蝶已经没了半点当初那个少女模样,她皮肤蜡黄,脸上和脖子上还有层层叠叠的旧疤痕,除此之外,又添了不少新鲜的伤疤和淤青。 小蝶为何会活着,又为何会沦落至如今这副模样,戚玦不用多想都能猜到,其中少不了又有顾新眉做的孽。 “小蝶,你可还记得我?” 只见小蝶的脸痛苦皱着,看清戚玦后,恨得牙痒痒,呸了声:“记得!怎么不记得!如果不是姑娘,我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亏得当初姑娘还唤我声姐姐!” 戚玦没心思同她废话,只问:“谁指使你的?” 却见小蝶的精神似乎不大好,有种久经折磨后,介于恐惧和癫狂间的无措。 “是谁指使你,把当初夫人陷害孙姨娘的事情告诉四姑娘的?”戚玦又问了一遍。 “她自己行事不正,哪里需得谁指使?!” 戚玦面色无澜:“用刑。” 一声令下,绿尘当即抄起一根铁钉,就要去钻小蝶的手指。 惊恐间,她狂叫起来,不由自主地,她哭喊道:“……宁婉娴!是宁婉娴!” 没等戚玦做反应,戚瑶便疾步上前将她提起来:“你说清楚!” 小蝶还没缓过劲,连声惊叫着:“是她!宁恒是顾新眉害死的!她恨毒了顾新眉!” 顾新眉顾新眉……又是顾新眉! 戚玦眼底通红,每一个环节,全都有这个蠢货招惹的恩怨,凭什么戚玉瑄好好的一个人,要这么葬送在她的愚蠢里! “是谁把你弄到盛京来的!”戚玦厉声。 小蝶吓得一激灵,没敢言语。 “你别告诉我,宁婉娴有这个本事和人脉,能把你千里迢迢弄到盛京来。” 见小蝶还是不语,戚玦再次吩咐:“用刑吧。”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这一次,无论小蝶如何哭喊求饶,戚玦都没有喊停。 “我……我没见过他!我被蒙着眼什么都不知道啊!” “停。”看着她死不改口,戚玦姑且信了:“说清楚。” 小蝶颤颤巍巍:“……我被那人从窑子里赎走的时候,是蒙着眼被人塞到船舱里的,有人告诉我要做什么,再睁眼的时候,就已经被送到猎场了!” “猎场?也就是说你是直接和宁婉娴见面的?” 猎场的守卫不及皇宫森严,要往宁婉娴身边送个人,狩猎的确是个不错的时机。 戚玦的语气瞬间平和:“裴熠,靖王去巡狩了吗?” 裴熠点头:“他去了,只是一直留在行宫,不曾进山。” 转而问小蝶的时候,戚玦的声音又冷森了下来:“你既没见过那人,声音总该听见了?” “我……我不晓得,只知道是个男子!”小蝶不堪折磨,磕着头告饶:“姑娘你放了奴婢吧!好歹奴婢服侍过您一场!奴婢不敢了!” 戚玦没有搭理她,只瞥了眼,绿尘当即一掌劈晕了小蝶。 戚玦低着头沉思片刻:“下毒的是靖王,和南齐相互勾结的也是靖王。” “阿玦以为,这件事也是他?”裴熠只在她身边坐下,淡淡道。 “是,我怀疑他。”戚玦侧目看着他。 却见裴熠无悲无喜,只道:“他的罪孽已经够死千百万次了,不差这一桩,是时候了结他了。” 看着他们二人这般毫无顾忌地密谋,戚瑶先是讶异,而后回神,道:“你们要杀靖王?” 戚玦眼底一片冷飒,她微微一笑:“他该死,不光是他,还有宁婉娴和鄢玄瑞,这些全都要一个个清算。” 戚瑶拧着眉,冷呵一声:“宁婉娴好说,找个机会我都能亲手剁下她的脑袋,剩下两个……大不了我也提刀上去砍了,左不过是我这条命不要了!” “不用四姐亲自动手,更不用四姐抵命。” 戚玦道:“鄢玄瑞一时动不得,他若死了,又给了齐国一个出兵的理由。但至于靖王,裴臻早有忌惮之心,如今裴臻迟迟不动手,不过是担心靖王和他的同党们会趁机干脆反了,同时,皇上也少一个诛杀靖王的罪名。” “阿玦。”裴熠忽道:“之前我们一直在调查姜昱贿赂吏部之事,如果可以找到证据,就能坐实姜家是裴子晖的人,一旦皇上处置了姜家,梁国境内,他基本上就算是孤立无援了。” “嗯,怎么了吗?” 裴熠面色沉重了几分:“这些日子我一直让人盯着,可就在今日,藏锋来报,说他们这几日把证据全都销毁了。” “什么?”戚玦的手指蜷起:“想来也是我那日面圣急于为玉珩脱罪,便将此事告知裴臻,竟被他们提前察觉……如此一来,要除掉靖王和姜家,只怕又要多费功夫。” “未必就是从你那里走漏出去的。”裴熠道:“便是他们自己想把事做干净也未必。” 戚玦知道他是想宽慰她,和裴熠对视一眼,她把手抵在下颌处:“我还得再去面一次圣。” 离开前,戚玦吩咐道:“绿尘,让人看好这里,别让小蝶跑了,先留活的。” …… 戚玦当日就去面见了裴臻。 面对戚玦的到来,他并不意外。 “怎么,想让朕给戚玉瑄报仇?” 戚玦礼毕,道:“长姐身为内官,已是天子臣下,她的生死,臣女以为应当有个交代。” 裴臻倒也不避讳,直言道:“话是这么说,不过她的死涉及齐国太子,朕不想为了此事而破坏好不容易达成的盟约,这条合约能保证两国至少十年的和平,孰轻孰重,你应该知道。” 戚玦却道:“臣女自当不敢让陛下为难,只不过,长姐之死并非鄢玄瑞一人所为,臣女对他无可奈何,但却不想放过其他人。” 见裴臻不语,戚玦默了默,道:“臣女近日擒获了一位戚家旧奴,名唤小蝶,她受人指使参与了此事,而指使者,正是宛贵嫔。” “你的意思是,宛贵嫔也参与了鄢玄瑞的计划?” “正是。”戚玦笃定道。 “那你说说,这个叫小蝶的奴婢,是如何成事的。” “她……”戚玦不得已,絮絮复述了一遍顾新眉做的那没脸的事。 “戚玦。”裴臻徘徊了一阵:“朕知道宛贵嫔和你们戚家有恩怨,也相信她会害戚玉瑄,但是,即便小蝶所言非虚,她的所作所为却也并不能直接导致戚玉瑄身亡,更证明不了宛贵嫔和鄢玄瑞曾有往来。” “那梁女官呢?”戚玦忽然问道:“梁女官这些日子总该供出点什么了吧……” “她自尽了。”裴臻道:“事发当天她就自尽了,只有她寝屋中的财宝证明她曾被人收买,除此之外,什么证据都没留下。” 戚玦唇角微动,沉默不语。 见状,裴臻只道:“戚玦,朕知道你的心思,你想给戚玉瑄报仇,可朕却不愿为了这些零碎证据,而赐死皇长子的生母。” 戚玦垂着眸,手指死死攥着。 就在戚玉瑄死的那天,害死她的宁婉娴生下皇长子,只怕出了月子就要晋封,好不风光……真是让人气不过。 裴臻对宁婉娴虽不及耿丹曦,更比不上姚舒然,却也不是一个暴戾之人,如今他喜得皇子,又怎可能轻易动皇子生母? 除非,能让宁婉娴触及他的底线。 “陛下。”戚玦忽道:“不知太后娘娘久病,身子可有好转?” “你问这个作甚?”对于戚玦没来由地一问,裴臻面露疑色。 却见戚玦道:“臣女曾在不久前,和太后娘娘有同样的病症,在家中调查后得知,乃是毒药所致,只不过臣女服食毒药量少,所以侥幸无碍。” 裴臻的眉头猝然一紧:“你说什么?” 戚玦从袖口中取出一张纸,道:“此乃臣女所用药方,特此奉上,望能解陛下燃眉之急。” 这是她入宫前特意向裴熠要了来的。 裴臻踱步至她身前,拿起药方来,疑色更深。 她解释道:“这并非解药,只是个解毒的良方,臣女是一日前才醒来的,想来脉象还未恢复,陛下若有疑,可让太医查看。” “你该不会是想用这个,换宛贵嫔的命吧?” 戚玦叩首:“臣女并无此意,臣女说过,不会让陛下为难,臣女只是想告诉陛下,太后的急病,或许和毒药有关,陛下若要找出凶手,怕是得让刑部入手。” “你是想告诉朕,你知道下毒之人是谁?” “陛下圣明。”戚玦抬眸:“给臣女下毒之人,正是靖王,而此类奇毒,并非人人可得,而臣女和太后中毒时间离得太近,极有可能就是同一人所为。” 见裴臻陷入沉思,她补充道:“陛下对臣女和裴熠不放心,无非是因为靖王还活着,而陛下一直没能除掉靖王,也是担心其身后威势,他虽身无兵权,却外有南齐合谋,内有姜家辅佐,他一再构陷戚家是为了明月符,大胆毒害太后是为了挑起冯家对陛下的积怨,他……” “戚玦。”裴臻打断了她的话:“你到底是有什么证据,非要把姜家划成靖王的人?” “不是臣女要把姜家打成靖王的人,而是因为姜家就是。臣女曾在眉郡时,就已经察觉姜家和南齐。暗中往来,不光如此,最近发生的这些事情,从头到尾都是同一个幕后所为,就连宁婉娴也是其中一环……” “证据。”裴臻冷不丁道:“没有证据,朕凭什么相信你这么个诡计多端之人,而怀疑一个多年来功勋无数的臣子?朕对姜家唯一一次疑心,就是姜浩寿辰那晚的刺杀,可纵然如此,戚玦,你别忘了,你在那场刺杀中同样可疑。” 红炉雪 第172节 第158章 旧秘 裴臻并不相信她,裴臻对她的信任远不及对姜家……可姜家一日不除,靖王就依旧根深蒂固。 “陛下给臣女时间,臣女会找到证据。” 却见裴臻冷笑一声:“不,你没有时间了,戚玦,你如果忘了,朕就提醒你一次,明日就是十日之约的最后一天,你——准备好入宫吧。” 她愣神。 这几日她已经尽可能不让自己去想这件事,她已经尽可能宽慰自己,不过是入宫而已,对她而言反倒有机会亲自盯紧宫中的风吹草动,甚至能更有机会杀了宁婉娴。 可到了这个时候,她心里反而莫名地不甘和自哀起来。 看着裴臻的眼神也不自觉多了几分怨愤,若是换成上辈子,她这时候已经对裴臻动粗了…… 都是些什么烂事! 心里这般想着,戚玦却只是收敛了心绪。 “既然臣女马上要彻底让陛下安心,那臣女可否再问陛下一件事?” 裴臻复落座:“说。” “陛下是怎么知道戚家人就是梅氏后人的?和宁婉娴有关,是吗?” 打量着戚玦,片刻沉思后,他道:“是。” 他的食指摩挲着拇指关节:“在朕登基前,崇阳十八年那场水灾,宁恒眼看贪赃之事瞒无可瞒,便找到朕,说他有大周皇陵的线索,要朕作为交换,保他一命,只不过问他线索是什么,他却缄口不言,只说他是在眉郡时偶然听来的,不忍背弃故人,所以不愿启齿,朕便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地先将他保了下来。” 戚玦默默,怪不得当初裴臻要留下一个为官毫无建树的宁恒,只不过后来因为私藏钦犯这件事被她和裴澈捅了出来,先帝发了好大的火,裴臻自顾不暇,便也没能保下宁家,只能让宁恒父子流放肃州。 倒是荒唐,这等要事,戚卓居然在那么早之前就已经不慎透露,这么多年居然还毫无察觉,当初戚老太爷是怎么想的?居然选了戚卓做这个秘密的继承者。 “朕一登基,便把宁恒赦回眉郡,想着处置罢朝中要事,便将宁恒提审至盛京,没料到却先收到了他的死讯,朕又想着把宁鸿康弄回来,不过看来,宁恒并未将这个秘密告诉宁鸿康,倒是留在了他的遗物里……机缘巧合,最后是宁婉娴的线索让朕找到了宁恒的遗物。” 见戚玦思索着不语,裴臻冷笑一声:“怎么?恨朕杀了戚卓,还是恨宁婉娴间接害死戚卓?” “……” 论起来,他可不止欠她这一条人命,他该不会觉得她不想杀他吧? 心里这般想,面上她还是懂得虚与委蛇的,她道:“陛下是天子,臣女全家都仰赖天子而活,如此力量悬殊,臣女没资格谈恨,陛下放心,待他日臣女能有机会带着家人远走他乡,寻一处安身之所,臣女一定会逃得毫不犹豫。不是臣女要不要恨陛下,而是陛下要不要放过臣女。” 这个回答对裴臻还算受用,他瞥了她一眼:“油嘴滑舌。” 这时,只听有人叩门,而后应公公走进殿来。 “何事?” 应公公目不斜视,道:“齐太子明日归程,尚食局求见陛下,禀告践行宴安置之事。” 裴臻点头:“传。” 待应公公离开,裴臻对戚玦道:“行了,别在这杵着了。” 戚玦躬身一拜,告辞后退出了长乐宫。 …… 趁着进宫,戚玦转头便去见了宴宴。 见是戚玦来,宴宴便立即遣退了宫中人。 待只余她们二人,宴宴忽然便跪了下来:“县主……” 戚玦扶着她:“娘娘别轻易就跪,若被人瞧见,对你我都不好。” “县主,我真的不知道梁女官是何时被人收买的……” “我知道,娘娘不会和荣景帝合作。”她道:“不光是因为我相信娘娘,还因为我相信三姐姐,她能证明娘娘当日一直和她待在一处,那我自然是相信的。” 宴宴拂了泪,却听戚玦道:“更何况,我已经知晓害长姐的人是谁。” “你知道了?”宴宴湿着眼睛,看着格外楚楚动人。 戚玦道:“鄢玄瑞,靖王,宁婉娴,这三个人都不干净,而我现在要对付她们,需得娘娘相助,娘娘可愿意帮我?” “自然!县主要我做什么?” 戚玦警惕地环顾四下,而后拉着宴宴坐下,道:“娘娘在南齐宫中多年,不知可否知道什么能对付鄢玄瑞的消息?” 宴宴愣了愣。 却听戚玦道:“我不会做什么危害天下之事,娘娘放心,但娘娘毕竟身为齐国公主,若是不愿帮我对付皇室中人,我也不会强求。” “不,我愿。”宴宴眼圈通红:“……我的亲人早已经被屠戮殆尽,剩下的那些不过是仇人,我睡梦中都恨不得将他们碎尸万段!若县主真能杀了鄢玄瑞和荣景帝,我只会感恩戴德!” 戚玦当即起身行礼:“多谢!” 宴宴托着她:“县主多礼。” 但很快,她的神色又黯淡下来:“不过县主……齐国女子地位要比梁国低下许多,即便我当初身为公主,其实也并无机会参与前朝,甚至和鄢玄瑞根本没说过话,我能提供的消息少之又少。” “娘娘但说无妨。”戚玦道:“我也不过一试,若是娘娘这里的消息用不上,我还会再去寻法子。” 宴宴点头,行至桌案旁,戚玦也跟了过去。 只见宴宴提笔描摹,她笔下线条流畅,字迹娟秀,一边画着,一边解释道:“我知道的不多,但对自己从小生活的地方还是熟悉的,这是齐国皇城的地图,也不知县主能不能用上。” 对于齐国皇城的细节,宴宴烂熟于心,一如戚玦对于旧阴宣侯府的熟悉程度。 接过这份十分详尽的地图,戚玦轻呼着气,以吹干墨痕。 “娘娘久居深宫,想来能见到宫外之人的机会也不多,若娘娘什么时候想起来,无论事情大小,还劳烦娘娘告知与我。” “这是自然。” 忽而,似想起什么,宴宴眉睫一颤,她缓缓落座。 戚玦见此,眉头微微一蹙:“娘娘想起什么了?” 犹豫着,宴宴点头:“县主这话提醒我了,我自小没什么出远门的机会,所以记得格外清晰。” 戚玦心里骤然激动起来:“娘娘请说。” 宴宴点头,声音也压低了:“我记得康和之变那年,也就是辛卯之战那场战事……我父皇御驾亲征,荣景帝在当时还只是荣王,亦随军出征,所以也在军中。” 戚玦的呼吸都不自觉放缓了,静静听着宴宴所言。 “那日我在宫中,母后面色忧愁地传召了我,要我出宫前往国寺祈福,而后不要回宫,并将一封书信送到战场,送到父皇手里……想来那时候,宫中就已经生变,皇兄皇姐们甚至可能已经被软禁,否则怎么会让我去送这封信,还要借由祈福之名?” “那封信写了什么?” “不知道,我没打开。”宴宴惶惶摇头:“我只记得自己赶到战场时,恰逢父皇身在奇鸣谷,我没见着他,便独自留在军营,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总觉得军中人看我的眼神不大对劲,我心里不踏实,便想着先找到父皇的亲信,期间我误入了一处军帐,偷听到了荣王和一个人的对话……” “谁?”戚玦心里愈发紧张。 “我听到荣王对那人说什么……‘待本王夺得大业,大齐便永远是殿下的朋友’,那人答他,‘荣王若能诛杀齐帝,本王便感激不尽’,我没看到那人的正脸,而那个声音……像极了大梁靖王!县主,我并不确定,只是觉得相像罢了!” 戚玦的呼吸骤然凝固…… 众所周知裴子晖因为白萱萱和亲一事,恨毒了齐威帝,他完全有理由与荣景帝合作;且当时裴子晖的确被齐国俘虏了。 无论是动机还是时间,都与裴子晖严丝合缝对上了。 戚玦过了许久才缓过神来:“娘娘之前怎从未提及?” 宴宴神色惊惶:“我只是觉得相像,又无证据,更何况县主和靖王世子私交甚笃,我又怎好把这等猜测之事贸然说出口?那日听到那些话后,我怕极了,便想赶回宫去告知母后,可等我回到皇宫,母后和皇兄皇姐们早已经死尽……事情发生得太快,也太过可怕,那段时间的事情,我过了很久都不敢回想,我……” 戚玦胸口起伏,见那地图已经干了,她将宣纸折好,稳妥收进衣襟:“多谢娘娘,娘娘说的这些对我十分受用!今日尚有急事,且先告辞,若娘娘想起什么别的,还望随时传召!” 说罢,她便飞速离去。 她要找裴熠,立刻马上! 第159章 夜市 “裴熠!” 出宫门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裴熠本是送她来的,却也在宫门外候到了天黑。 “如何了?”裴熠问她。 戚玦没有答他,而是急不可耐道:“带我去你府邸,或者是旁的什么避人耳目之处,我有事与你说,十分要紧,十万火急。” 见戚玦面有急色,裴熠不做多言,带着她上了马车,便直奔他的新宅而去。 马车停在了西市,裴熠的官宅和如今戚家人的住处相隔并不远。 这还是戚玦第一次来此。 一下车,赫然就是写了“裴府”二字的牌匾,推开三间三架的皂色锡环门便是正院,依秩,屋脊用瓦兽,梁栋簷桷皆用青碧绘饰,厅堂五间七架,很是气派。 这宅子是新的,还没来得及添上许多属于裴熠的痕迹,乍看就是寻常官邸。 只不过,院中伺候之人不多,烛火晦暗,陈设布置算不得精心,不过裴熠并不是在意这些的人,如此摆设,倒也很符合他的性子。 他们一进门,便有小厮来迎,见了戚玦,只悄悄偷瞧两眼,并不议论。 裴熠只道:“把烛火都点上,弄亮堂些,做些清淡的饮食,别弄得辛辣,还有,上回我说的那家桂花水塔糕,也去让人买一碟回来,快些去。” 小厮连连点头,掰着手指退了下去。 行至堂屋,趁着饭菜还未奉上,裴熠便驱散了人,将门关好,这才放心让戚玦坐下。 “阿玦,怎么了?” 戚玦支着桌子,靠近了他些,用彼此才能听到的声音,道:“我们的猜测是对的。” “什么?”裴熠一时没懂。 戚玦道:“辛卯之战,就是靖王诬告李家的,而且也是那时候,靖王就已经和身为荣王的荣景帝结为同盟了。” “你……去见了贤妃?她告诉你什么了?”裴熠一时惊愕,看着她的眼睛都睁圆了。 “她曾听到过靖王和荣景帝在齐国军营中密谋,靖王当时的确是被南齐俘虏了,只不过他不是自己逃回来的,而是被荣景帝放走的,也就是这件事,让他们成为同盟,并勾结至今。” 见裴熠愣着神,戚玦道:“虽然当时贤妃并未看清靖王的正脸,但对照着时间,就是那时候没错了,贤妃在南齐军营中见到的人,只可能是靖王。” 缓缓地,裴熠摇着头,无奈一笑:“其实我们之前早就对此有猜测,而今不过是再确认一遍罢了。” 红炉雪 第173节 戚玦直起身子:“如今也算是弄清楚靖王是这么和齐国皇帝搭上线的了,这罪孽可够久远的。” 说话间,小厮叩响房门:“大人,菜已备好,传膳吗?” “传。” 裴熠似乎已然不再对靖王再有任何失望,即便是面对当年真相,也能够轻松应对。 只见他款款而笑,若无其事般:“忙了一整天,阿玦饿不饿?你病刚好,饮食还是得滋补清淡些,等吃饱了,我再送你回家去。” 餐食一应摆开,皆是她素日爱吃的,水鸭汤,煨芦笋,淮山菌子,还有念叨过的那到江南阁桂花水塔糕。 “你们都先退下,有事再唤你们。”裴熠差遣着,支退了堂中侍者。 没了旁人伺候,裴熠便亲自替她布菜。 “这水鸭汤最滋补了,可惜没到水鸭最肥美的季节,这样的老鸭肉柴,但胜在汤鲜,阿玦你便多喝几盏,不想吃肉的话便留着我来吃。” “还有这淮山,养胃的,不能吃荤腥,便用菌子提鲜,你也尝尝。” “天气冷,水塔糕便不冰镇了,但到底还是凉的东西,咱们吃罢热食,身上都暖了再吃……” 他说话的时候,眉眼间又总是带了几分笑,眉头随说话弧度不大地动着,灵动得很,和那日忠勇侯府门口一夫当关的那个,似乎又不像一个人。 裴熠从一桌饭菜间抬头,却骤然被戚玦的眼神吓了一跳。 他见戚玦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看着他,仔仔细细,目不转睛,不知是不是错觉,这其间似乎还有分毫难言的悲伤。 “阿玦,怎么了?”裴熠的笑意收敛:“是不是身子还不舒服?要是没胃口,就先用些粥垫垫,我去让人请大夫。” 戚玦却只是摇头,目光仍旧不移开:“我没事。” 裴熠被盯得心神乱了。 他是喜欢阿玦,也喜欢偷偷盯着她看,可就是因为这样,他才架不住戚玦这般直接的眼神,便只能一个劲儿躲。 “那你……你总盯着我做什么?” “不能看吗?”她问。 “能……”他连忙答,却垂眸不敢直视,耳根更是红得不像话:“可……可你为什么?” 因为今晚过后,可能就不能再这般瞧了。 这是戚玦冷静下来后意识到的一件事。 裴熠躲闪的眼神,没捕捉到戚玦眼中的愧意。 她到底是又有事瞒着他了…… 不过幸好都还活着,至少都还活着,只要人还在,她就还有机会重获自由,有朝一日离开裴臻。 她是不会任人摆布的。 只是到了这时候,她竟发现自己很舍不得裴熠…… 可……可他们明明都在盛京啊,又不是见不着了……那她到底在舍不得什么? 戚玦只觉得自己离这个问题的答案很近,近得触手可及,只要再往下想那么一点点,再愚钝的心也会明白,她到底舍不得的是什么…… 可她却不敢再细想了,再细想下去,她只会把自己逼到一个万分痛苦的境地……已经够难了,她不能再这般折磨自己。 戚玦眼底发涩,她低下头,面无表情,兀自吃着自己碟子里小山一般叠着的食物。 心里一遍遍念着:戚玦,不要再想了。 戚玦撤开了目光,裴熠才终于把眼神重新落回到她身上。 他支着脑袋看着眼前人,小心翼翼的目光却格外热忱。 莫名而异样的不安,混淆在他尚未未平复的心跳声中,变得难以察觉。 …… 各自心猿意马的一顿饭后,二人踏着盛京繁华的夜市,往戚家人现在的居所而去。 盛京的夜市比眉郡热闹百倍,而西市又是盛京的繁华之处,华灯初上,灯火接天,刺眼的光亮和嘈杂的人声,让人有些恍惚。 摩肩接踵间,戚玦的手腕一紧,被裴熠熟练而若无其事地拉住。 “人好多,别走散了。” 他们总似这般,这样的动作,分明离指尖交错那么近,却都自觉地保持着这般心照不宣的距离,隔着衣料传来的触感,一如那总是此起彼伏却不敢交错的视线,隔靴搔痒般,隐晦地牵动着彼此含蓄的心跳。 暮色愈浓,戚玦心里酸涩难受的憋闷感就愈是难以忽视。 她干脆跑起来,任由着风把眼睛吹得干涩。 裴熠在身后跟着,虽看不见她的脸,却总觉得她身上有股难言的悲伤。 从未像今夜这般,他无比想要将她揽入怀中。 戚玦是在卖艺人的摊子前停下来的,拨开人群,他们挤到前头。 她看得很认真,被逗得夸张而刻意地笑着,却笑不达眼底……或许,近来变故实在是太多了,她心里难受,才会似这般,嘴上在笑,可眼睛分明在哭。 他便也陪着她,主动沉溺在这片热闹中,没心没肺般傻笑着。 忽而,戚玦拍了拍他的肩,似有话要说,他俯身靠近她。 周遭太喧闹,要听清彼此的话便只能靠喊,只听她道:“我想喝酒!” 他一愣,附耳道:“过些时日!过些时日我同你一起!” 饮食上已经忌辛辣的人,怎么能再喝酒呢。 得到回答,戚玦强撑着喜悦的脸,忽然就黯淡了几分。 见状,他晃了晃拉着的手:“跟我来!” 挤出人群,穿行于夜市,裴熠带着她到了家铺子前。 这铺子临水而建,一走近便透着股沁人的花香。 他们在水边的雅座坐下,此处不似大街嘈杂,能瞧见水道中穿行的游船和画舫,船上还有歌女抚琴高歌。 店里的碳火足,一走进来浑身便暖融融的。 侍者端了壶玫瑰露上来,给他们二人斟满了便退下。 “这家的饮子我过去常喝,玫瑰露虽不是酒,也不醉人,但吃些甜的东西,总归心情能好些。” 戚玦抿了口,那味道清甜芬芳,并不似别处的玫瑰露甜腻,但花香却格外浓郁,的确是好东西。 “裴熠,多谢你。”她道。 闻言,他低头轻笑了声:“同我说这个做什么?” 戚玦却是一瞬不瞬看着他:“这些日子,多谢你,若不是你在,一切只会更焦头烂额。” 看着戚玦严肃的模样,裴熠愈发不安起来,他眉间蹙起一抹忧色:“阿玦?” “嗯?” “你若是遇到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不管什么事,我都会陪你一起的。” 戚玦心头一跳,眉睫轻颤,逃避似的将视线转向水道中灯火摇曳的倒影。 “你别多心。”她道:“我只是想同你致谢罢了。” “阿玦也别多心。”他粲然笑着:“我只是想告诉你,不管何时何事,我都会同你一起的。” 戚玦心中猝然一紧,呼吸也乱了一瞬……可他眼中带着笑意的笃定,又是那般真切,让她的愧意更深。 “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戚玦知道自己不能再和他待下去了,待在一起越久,她那份不舍就越难掩饰。 如果真的……她真的在心里点破那么点本就朦胧晦涩的心思,那她将无法面对明日的破晓。 第160章 抗婚 这一路上,他们没有再说话,二人一前一后错身走着,唯余影子交叠。 送到家门口,他道:“改天见。” 她也道:“改天见。” 只不过她心知肚明,这改天也不知道是哪天了。 看着裴熠险些左脚绊右脚摔倒的背影,戚玦轻嗤一声,直到他三步一回头地消失在巷角,她才进门回屋。 阁楼上,戚玦趴在窗边发呆,明天裴臻的人若是来得早,她可能连送别戚玉瑄都棺椁都做不到了。 明天是戚玉瑄回眉郡的日子,戚家姐妹几人一商量,还是决定把她送回祖坟安葬。 这一路将有戚瑶护送,季韶锦也会一起陪着她回家去。 “小塘。”她唤了声。 小塘应声:“姑娘要就寝了吗?” “帮我收拾东西吧。” “收拾东西?姑娘也要回眉郡吗?” 顿了顿,她道:“不是,你就把我的衣裳挑几身新的,再把金银玉器收拾好就行。” 至于旁的东西,宫里什么没有? 不解其意,但小塘还是按吩咐做了。 …… 辗转难眠,戚玦就这么迷迷糊糊熬到了第二天。 醒来的时候,天刚破晓,天际微白,初露晨光。 小塘听到她的动静便也醒了,捧着烛台到她床前:“姑娘这是怎么了?一夜都不大安稳。” 戚玦盯着窗户上透着光的明纸,此事鸡叫声已此起彼伏。 “起吧。”她道。 红炉雪 第174节 虽是担心,但小塘还是打了热水伺候她洗漱。 坐在镜前,她并不熟练地用着胭脂水粉,眉毛描了又擦,擦了又描。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戚玦忽然觉得相由心生这句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恍然间,她的容貌已经和四年前刚醒来那会儿不大一样了。 除了因为年岁增长,腮边逐渐消减的婴儿肥,她的眼神也变得愈发锋利,原先那带了几分可怜的眼角红,倒显出些许狠厉来。 倒有几分当年耿月夕的气度了。 磨磨蹭蹭地,她便这么耗到了天亮。 她下楼的时候,季韶锦也来了。 几日不见,他憔悴得可怕,三魂七魄都被抽走大半一般,脸上还挂着胡渣,显然是许久没有好好打理了。 “季公子。”戚玦朝他鞠了一鞠。 季韶锦一愣,还是一如往常般,礼仪周全地回了礼:“五姑娘。” 默了默,她道:“季公子还请节哀,保重自身,莫让长姐挂怀。” 提及戚玉瑄,他又恍惚了片刻:“……多谢。” “听闻季公子为了此行,还没来得及走马上任,便告了假?” 缓缓地,他似才回过神来一般,答道:“玉瑄她……她来找过我,和我写了合婚庚帖,我虽还没来得及迎娶她,但既有这一纸婚书,我便该为她做这些。” 合婚庚帖? 戚玦有些讶异,她没想到一向持重的戚玉瑄,会做出私写合婚庚帖这般事,实在让人有些意外。 如此一来,三书六礼虽未成,但至少他们已是彼此认定过的夫妇。 正想着,忽而,绿尘匆匆跑到她身边。 “姑娘!” “怎么了?” 却见绿尘面有焦色:“外头来人了,说是……宫里来的。” 事到临头,戚玦显得异常平静:“知道了。” 她走出门去,只见来的是应公公,他身后跟着顶步舆,上覆红绸,辕木上雕鸾鸟。 应公公喜上眉梢,端的是满面红光:“县主大喜,还请县主跪下接旨。” 戚玦不语,只俯身跪地叩拜。 应公公打开圣旨宣道:“平南县主戚玦,慧心巧思,容色出尘,今承皇太后慈谕,封为贵人,充实后庭,钦此!” 听着这封圣旨,戚玦恍若回到那年的玉台书院,也是这样一封圣旨,定了她的前世,也从那以后彻底毁了楚家。 彼时她还觉得不过是赐婚,她不在意,也不觉得能拿她如何。 而今再一次被一封圣旨定终身,她却只觉恶心至极,不服至极…… “县主,快接旨吧。” 应公公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戚玦只是沉默片刻,而后道:“臣女尚未梳洗,只恐这般草率接旨不敬圣上,还望公公容臣女稍整形容。” 要求有些唐突,但一瞬的犹豫后,应公公还是应允了:“还望县主抓紧时辰,以免误了册封之礼。” “多谢。” 戚玦起身,退回院中,不顾戚玫和绿尘她们满脸的错愕,独自朝阁楼而去。 她心中暗骂自己:横竖早晚是要接旨的,此刻缩头乌龟般躲在此处又有何用? 可刚推开阁楼的门,戚玦便愣在原地。 只见屋中,多了一道熟悉的背影,伴随着她开门的动静,那人回过身来…… “裴熠……” 她心虚无比,却与此同时,烦躁的心里竟又掺杂着些许心安。 “你怎么在这?” 却见裴熠眼底通红,这一刻他的面色凝重到了极点,眉头深锁,抿着的嘴角低垂着。 他疾步朝她而来,这也是戚玦第一次感受到裴熠严肃时那冷冰冰的压迫感……他从不曾用这般神色对她的…… 砰的一声—— 裴熠的手抵在门上,将她身后尚为来得及掩的门砰一声狠狠关上,惊得她心中陡然一跳。 他眼里满是不解,颤抖的呼吸又是委屈,又是愤怒。 “那我该在哪……” 被钳制在他臂弯下,连他因怒火而起伏的气息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是不是该在裴臻的皇宫里见到你,再喊你一声贵人娘娘? “你听我说……”戚玦想解释,可话到嘴边,又不知从何讲起。 “……阿玦连这也要瞒着我吗?”裴熠质问着,语气却无比委屈。 看着他这般,戚玦欲言又止,片刻过后,她嗫喏着:“对不起……”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知道。” 戚玦忍着喉咙的酸疼,她昂起头:“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闻言,裴熠的呼吸一滞,轻颤的眉眼,在这一瞬后变得惶恐不安:“你……喜欢他?” 一想到裴臻那副嘴脸,戚玦便本能般嫌恶地撇开脸,没再说话。 “那就是不喜欢?”他的嘴角动了动,混乱间,他无措地组织着措辞:“不喜欢你进宫做什么?是裴臻喜欢你?是……他要强纳你?” “不是……”她中止了裴熠的胡思乱想:“没这回事,是他不放心我们,只有把我留在宫里,留在他眼皮子底下,他才能放过其他人,也放过玉珩。” 可这个回答根本说服不了裴熠,他摇着头:“他到底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因为裴子晖?” 戚玦缄口不言,裴臻最放心不下的明月符,她还不曾告诉过裴熠。 却见裴熠冷不丁地,轻轻笑了声:“既如此,我现在就杀了裴子晖,让裴臻彻底踏实不就好了?” 突如其来的冷笑,让戚玦也有些吓着了……她原以为冷着脸的裴熠就已经够出人意料地骇人了,没想到发起疯来,她更是招架不住。 “……你正常点!”她顿了顿,又道:“先别乱来,不是说好了吗,要杀他,断不可急于一时。” 却见他阴翳不减,又笑了笑:“是,慢慢谋划,可门口传旨太监不会等我们。” “这只是权宜之计。”她道。 “不是的……阿玦我们不能这样。”好不容易不笑了,他喉间又不自觉哽咽起来:“天大的事都不能拿你去做赌注,怎么能用你的婚事去谋划?” “为什么不能?”戚玦忍着酸涩的眼底,反问他。 裴熠也是一愣:“这种事对阿玦而言……这般不要紧吗?” 戚玦深吸口气,平稳住语气:“……在眼下这些纷乱之事中,确实算不得什么要紧事。” 裴熠不语,只目不转睛看着她,此刻他眼中的炙热再无心思隐藏,满目情意就这般被怒火灼烧至沸腾。 滚烫得让戚玦心惊,像是烧穿了她心里最后一层自掩耳目的纱,让她再无法回避自己的心思。 就在他和门板的夹缝中,二人离得很近,近到连呼吸都千丝万缕交缠着、拉扯着。 所有暧昧不明的情绪,在此刻无处躲藏。 戚玦咬牙忍着眼泪……她是真的不想进宫,她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成了旁人的妃妾。 她已经离不开裴熠了……她离不开…… 她接受不了从今往后顶着另一个人的名姓活着,接受不了和裴熠再也没有旁的可能!她不甘心! “等我一会儿。”裴熠忽然道。 “什么……” “一个时辰,如果我办不到,你再上步舆,好不好?” 这样轻声的询问,带了几分恳求的意味。 “你要做什么?!” 来不及阻拦,裴熠旋身兀自走到窗前。 “抗旨。” 丢下这一句话,他翻身跃出窗外。 “你等一下……” 戚玦追到窗前,但只刹那,便再觅不得裴熠的半点踪影。 再也忍不住,她的眼泪不自觉地淌着,靠着窗边,她蹲坐在地。 心像是被什么拧着一般,一阵接着一阵,眼泪没完没了,擦了又落。 第161章 抗旨 长乐宫。 裴臻眉头一挑:“什么事?” 却见裴熠冷着个脸看他,而后以武将之礼单膝跪拜:“臣请陛下收回成命。” 裴臻明知故问:“每天从朕这里发出去的圣旨不计其数,都尉说的是哪一条?” 裴熠只是垂着眸,道:“请陛下收回册封平南县主为贵人的圣旨。” 闻言,裴臻不禁朗笑起来:“这么多天了都不见你有动静,朕还以为你对此并无异议。” 裴熠不语。 红炉雪 第175节 却听裴臻的笑声猝然停止,声音变得冰冷无比:“朕是天子,想要什么人都可以,朕凭什么依你所言,收回成命?你当你是什么人?难不成你要如靖王那般,对朕的权位有干涉之意,而虎视眈眈想要取而代之?” “陛下多虑。”他道:“臣对此并无半分兴趣,但陛下既然问臣凭什么,臣以为,陛下对我们心有疑虑,无非是因为裴子晖,既如此,臣愿为陛下除此忧患。” 裴臻的眉一沉:“说清楚,你能替朕做什么。” “陛下不杀裴子晖,是因为忌惮其身后之势,亦是因为师出无名,若是臣能让荣景帝与之决裂,又能为陛下提供出兵绞杀的由头,助陛下彻底除掉裴子晖,敢问陛下,臣可否以此换得陛下收回圣旨?” “你想做什么?” 裴熠眼底满是杀意:“臣乃靖王之子,鄢玄瑞乃荣景帝之子,能做的事情有许多。” 片刻的沉默,让长乐宫的气氛冷如冰窟,裴臻反复踱步,缓缓地,他出声道:“朕可以答应你,不过不是收回旨意,而是暂缓宣旨,若是你办不成,或是梁齐合约因此破裂,朕也无法保证戚玦的生死去留。” 得到回答,裴熠的心中终于轻了几分,他垂首:“臣遵旨。” “你倒是为她上心。”裴臻竟有几分调笑的意味:“这种凶多吉少的事情,你也敢应。” 却见裴熠默了默:“若遇到此事的是贞宜皇后,陛下也会和臣作出同样选择。” 裴臻冷嗤一声:“好大的胆子,竟敢把戚玦和贞宜皇后相比。” “臣不敢。” 毕竟他才不会似裴臻这般,深情得自以为是。 …… 阁楼的门没栓,戚玫推门而入的时候,戚玦掩饰一般,飞快擦了泪。 “五姐,你怎么了?” 戚玫陪着她,在她身边席地坐下,挽着她的手臂,自顾自靠在她肩上。 “陛下怎么好端端的就下了这么一道旨,也不问问五姐愿不愿意,这不就是……强抢民女吗?” “别瞎说了。”戚玦带着鼻音提醒她。 “明明就是。”戚玫颇不服气地嘟囔着,越想越生气,她抬起头看着戚玦:“五姐要是真的不想去,就趁此机会逃走吧,玉珩都能跑掉,五姐这么有本事,陛下肯定抓不到的!” “抗旨是要诛九族的,你不怕?” “那……我们就一起跑,我早受够这里了,从前夫人和宁婉娴天天念叨盛京,我还以为多好!越待越烦,还不如眉郡呢……” 戚玦轻声笑了:“别说这种话了,实在不成,我去就是。” “五姐……”戚玫咬着嘴唇,眼看着要哭了一般:“我们去找裴都尉吧?他肯定会想法子不让五姐走的!” 戚玫还不知道裴熠来过了。 事情到了这种时候,也就只有去和不去两种可能,戚玦也没什么好惴惴不安的了,便也有了心思逗戚玫:“找他做什么?” “哎呀!”戚玫急了:“五姐你怎么突然变得呆呆笨笨的?你看不出来吗?他分明心里就是有你啊!哪有人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上人嫁给别人的?” 戚玦的手指一缩,回想起方才的一切,历历在目。 就那么片刻,他们几乎毫无保留地将自己满眼的情愫倾泻而出,简直惊心动魄…… 她眼睛飞快眨了几下,嘴硬道:“胡说……” “五姐才是胡说,我眼睛又不是瞎的,不光是我,睦邦宴上,满朝文武人尽皆知!就你不知,五姐可真笨!” 戚玦被噎得哑口无言。 戚玫拽着她的手臂晃个不停:“所以五姐,我求你了还不行吗,你就去找他吧,不然你早晚要后悔的!” 正此时,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而后传来的是绿尘的声音:“姑娘!姑娘!” 她跑得气喘吁吁:“姑娘,宫里的人走了!说是陛下决定有变,另有安排!” 戚玫一喜:“是陛下不要五姐进宫了吗?五姐,是这个意思吗!” 戚玦坐直了身子,脸上却并无半分轻松,反倒眉头深锁。 已经决定的旨意,怎么会轻易收回?裴熠是做了什么才会让裴臻愿意反悔? 她飞快起身,便往门外跑去。 任凭身后戚玫喊她,她也不为所动。 她要去确认清楚,裴熠到底用了什么条件作为交换。 在西市的街巷跑了一阵,戚玦也受不了自己了。 靖王那药是不是伤脑子啊? 她根本记不得去裴熠家的路,自己跑出来做什么? 一停下来,她便气喘吁吁不止,身子未恢复,才跑这么会儿就觉累得慌。 简直是柔弱得令人发指! 她打了个寒战,即便已经三月,还是冷得很。 脸上凉凉的,还有些扎人。 她抬头,才发现阴沉沉的天竟下起了小雨,柳絮一般绵绵地飘着。 随处找了个屋檐躲躲,她透过挂着水珠的睫毛,看着水蒙蒙的街道,只觉得寒意直往骨头里钻。 真是狼狈…… 这样的小巷子,来往的人并不多,只偶尔有几个神色匆匆的路人。 揣着满怀心事,她越发心烦意乱起来。 忽而,一阵马蹄声响起—— 她抬头。 却见是裴熠正踏马而来,他翻身下马,帔风随着动作轻扬起伏。 连戚玦自己也没意识到,她的神色随着裴熠的到来,一下子舒展了几分。 只见他解了帔风,不由分说披在她身上。 一股暖意笼住她全身,心里的焦躁也随之平复下去。 他的发上还挂着水珠,脸上也带了些潮湿。 春日的牛毛细雨,总是这般不动声色地粘在人身上。 二人对视着,神色闪烁间,竟有种难言的尴尬,一时相顾无言。 是裴熠率先打破了沉默。 “阿玦你冷不冷?怎么自己在这?” 她摇头:“想去找你的。” 闻言,裴熠眉目一舒,显出几分柔软的笑意,恍惚间,不过一个多时辰前的那场争吵从未发生过:“我也想去找你,没想到在半道上碰见了。” “你……去做什么了?”戚玦犹豫着,问道:“能让裴臻收回成命,你是不是答应他什么了?” 故作轻松般,裴熠咳了两声:“也没什么……其实我是想找阿玦道个别的。” 戚玦蓦地紧张起来:“怎么回事?” “去办件事,办一件能让裴臻彻底放心我们的事。” 见戚玦眉头紧锁,他在心里挑选着措辞:“你别担心,就是离开盛京一些时日,回来之后,取了裴子晖的命,这些暄乱之事便彻底了结了……开不开心?” 戚玦抬手拍了他一掌:“要这么容易,裴臻早就去了!能同你做交换,那定是万分凶险之事。” 挨了打,但裴熠却愈发怡声下气,他以手指天:“我保证不会有事的!你相信我。” “分明有大家都不必冒险的法子,你为何就非要去费一番周折?你一点都不怕吗?”愈是担心,她便愈发抱怨起来。 没想到一提及此事,裴熠也急了:“我不信你不知道我是为何!” 戚玦哑然,看着裴熠怒气鼓鼓的模样,一时也怄气般撇开脸,嘟囔着:“我不知道。” “你!”裴熠几番欲言又止,他哼声,咬牙切齿:“骗人……” 二人皆是满面怒容,谁也不看谁,各自赌着气,悄然红着的脸却又不知是为了哪般。 不知这般怄了多久,戚玦才没好气地拍了他两下:“我问你。” 却见裴熠仍是不睬她,戚玦啧了声,他这才不服气般转过脸来。 “那你总得说清楚要去哪、去多久、何时去吧?”她道。 他皱眉耷嘴,眼珠子徘徊一阵后,道:“我就去趟宁州,毕竟裴子晖从前领过宁州军,裴臻想要师出有名,便得有实打实的罪名,才不会惹人非议,今日出发的话,估摸着……两个月。” 戚玦有些黯然:“这么久?” “也不算久。”他道:“宁州虽是我娘的故里,但我也不太熟悉那边的人,要混进去,总得费些功夫。” “……”戚玦看着他,话是没错,但她却愈发忧心忡忡起来。 “别想了。”说话间,裴熠将帔风拉到戚玦头顶,如除夕那晚挡雪一般,遮在她头上:“送你回家?” “你不遮?” “不遮了,我还得牵马呢,更何况路上人来人往的,也太招摇了。” 戚玦看了眼飘着细雨的天,雾蒙蒙的裴熠却已在催着她走了:“快回去吧,外头冷。” 两人一起走进了雨雾中。 他们不疾不徐地并肩走着,并不算快,全然没有雨天赶路的急促感。 送她到了门口的庇檐下,她才解下帔风还给裴熠。 走了这一路,裴熠早就消气了,又恢复了他那副总是笑意盈盈的模样。 “对了。”裴熠摸索着,从身上找出个东西:“这个给你。” 戚玦接过手来,却见是是个着了黑漆的哨子,上头还雕着只黑色的狐首:“这是什么?玄狐的东西吗?” “嗯。”他道:“我担心姜家会伺机报复,便把藏锋他们留在盛京,若遇危险,吹响哨子,他们便会及时赶来。” 戚玦点头,她打量着哨子,道:“原来藏锋他们是玄狐的人,我都没想过玄狐竟还能借人,这得花不少银子吧?” “这个……阿玦就别管了,总之我这一去好些时日,阿玦千万要小心。” “知道了。”犹豫再三,她还是没忍住道:“你……也小心点。” 红炉雪 第176节 “好。” “你要是没回来,我就……”她压低了声音,威胁一般:“我就马上嫁给裴臻。” “不成!”他骤然委屈起来:“我肯定好好回来。” 戚玦深吸口气,她努力憋着笑:“你管我做什么?更何况,说不定裴臻没两年就死了。” “我……反正不成!他死了也不成,我旨都抗了,我说不成就不成!” 戚玦逗人也逗够了,她轻声一笑:“好,答应你,你说不成就不成。” 裴熠这才稍冷静了些。 四目相对,大约是觉得“裴臻死了”这件事格外好笑,裴熠没忍住哧了声。 这一下让戚玦也没绷住。 二人不顾裴臻死活地闷声笑了一阵,简直乐得停不下来。 笑够了,心里那点憋闷才总算缓和了些许。 “那我就先走了?”他道。 戚玦点头:“嗯。” 裴熠走着,遥遥朝她挥了挥手,转头又险些又将自己绊倒。 戚玦正笑着,转头进门的时候,自己一着不慎,一头撞在了门上。 第162章 天象 裴熠去了宁州,戚玦自然不会干坐着等他回来。 盛京这边,她也有许多事情要做。 她送罢裴熠,便坐着马车去了南安侯府。 盛京的主街上格外热闹,车马都被拦下了,几十辆车舆并数百仆从,浩浩荡荡离开盛京。 今天是鄢玄瑞回南齐的日子,也是戚玉瑄回眉郡的日子。 戚玉瑄的归程只有漫天黄纸和一路戚哀,而害她的人,却能毫发无损,风光无限。 这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戚玦的掐住窗沿,她冷眼看着这一切。 鄢玄瑞,她早晚要杀! 不过眼下,她要先处理一个人。 南安侯府,她见到了李子桀。 身兼数职后,他愈发忙碌,不是奔波于殿中省和刑部,就是在南安侯府的书房闷头做事。 “平南县主来了。”他从案牍中抬起头。 “太后中毒一案,不知小侯爷可有进展?” 昨天她把太后中毒的消息告诉裴臻,他当日就找了李子桀调查此事。 “其实前些日子,表弟就已经让人告诉了我一些消息,比如那毒药二十多日才会发作,需要多次服食,且寻常银针探验不出,那时候我便开始留意了。”李子桀说着,忽然想起什么:“对了,表弟今日怎没有一起来?” “皇上差遣他做事去了,忙得很,这些日子只怕都难见着。” 裴熠此去匆匆,且要紧得很,戚玦也不知道其中细节,便没有同李子桀说太多。 “这样吗?”不过李子桀并未追问,只道:“我琢磨了几日,想着那毒药是如何避人耳目地加到太后饮食中的,细细想来,问题应当出在试毒太监那里——给太后试毒太监并不一直都是同一人,尚食局有一众专门试菜的人,所以我想,或许是几次下毒,试毒的太监都不同,所以才一直没有人和太后出现同样的症状,故而太医们便忽略了中毒这种可能。” 戚玦想了想,道:“可我服下的毒不多,也还是出现了症状,想来这种药,不论吃多吃少,总会显出些病症来吧。” “正是。”李子桀道:“昨天陛下让我着手调查后,我才有机会翻看尚食局的记档,这么一翻,果真大有所获。” 戚玦眸色一亮:“小侯爷请讲。” “尚食局中有七位太监,在这二十天内陆续出事了。” “什么!?”戚玦的脑子飞快转着:“也就是说,或许有人为了隐瞒下毒之事,在那些试毒太监们毒发之前,就提前把人除掉了?” “正是此意。” “请问小侯爷,这七人出事,都是何人所为?” 李子桀执笔,在桌案的卷册上勾画着:“其中一个年纪到了,告老还乡,一人跌井而死,查出来是另一人推的,推人者已经被处死,一人急病,高热而死,至于剩下三人——一人打翻了宛贵嫔的安胎药,挨板子后两天就死了,还有两个,因为宛贵嫔产后胃口不佳,饮食又过于寡淡不好下口,她一气之下就把送餐食的两个太监都打死了。” “七个人里有三人都是宁婉娴寻衅打死的?”戚玦不禁冷哼:“多半就是她所为了,不过给我下毒的人是靖王指使的,这么说……她居然是靖王的人?” “谁知道呢。”李子桀摇头:“还有三个死得不明不白的,再容我查几日,若真是所有证据都指向宛贵嫔,我会将此事禀明圣上的。” “劳烦你。”戚玦谢道。 “分内之事,客气了。” “对了。”想到什么,戚玦忽而问道:“太后如何了?” “毒性勉勉强强控制住了,只不过……”他压低了声音:“县主别外传……人还没醒,但已无性命之忧,只不过眼睛多半是完了,身子骨也大不如前,虽说还活着,但往后日日都要靠汤药吊着。” 戚玦听着,神色逐渐黯然:如果是这样,裴澈的境况又能有多好? “说来,县主,你是从前在哪里见过这种病症?这般厉害的毒药,从前竟从未听说过。” 闻言,戚玦敛色:“除了眉郡还能是哪里?只是见过一个江湖游医,他吹嘘自己能解百毒,便说了他从前医治过这种症状的病人罢了。” 戚玦信口胡诌着,将这件事糊弄了过去。 …… 入夜的时候,戚玦试着吹响了裴熠给的哨子。 哨声悠扬,呦呦如狐鸣。 “姑娘,这是什么?” 绿尘话音未落,阁楼外很快就传来一阵敲门声,绿尘开门,果不其然就见到了藏锋。 “县主有何吩咐?” 夜幕下,藏锋穿着夜行衣,看着倒不扎眼。 不过毕竟不是做什么正大光明的事情,她也不想让人瞧见,不宜久留他,便言简意赅道:“我有笔生意要和你们主子谈,劳你告诉玄狐主一声,老地方见,让他亲自前来。” “是!” 藏锋领命,瞬息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绿尘看着空荡荡的门外,又看了看戚玦手里的哨子,惊讶道:“这东西这么好用的吗?我听着声音也不大啊。” “许是玄狐的人格外耳聪目明吧。”戚玦道:“准备准备,陪我出去一趟。” “是。” 绿尘刚出门去准备马车,戚玫便进屋来,见戚玦在篦头发,道:“天都黑了,五姐还要出门啊?逛夜市吗?” “不是去玩的,玫儿要去吗?” 戚玫眼睛一亮:“五姐要带我去?去作甚?” 想了想,戚玦道:“去见些场面。” “场面?” 戚玦从前做事都是避着戚玫的,原是担心她卷进来会有危险。 但戚玉瑄这件事让她明白了一件事:明月符是戚家的东西,戚家人怀璧其罪,即便不招惹是非也会有是非找上门来,与其等哪天戚玫遇上事无力招架,倒不如她把人带上,见识一下人心险恶,也好练练胆识。 “去不去?” “去!五姐去哪我都去。” …… 到那家酒楼的时候,颜汝良竟已经在此等候了。 “颜公子久等。” “不久,刚到的。” 戚玦熟稔落座,戚玫却是分外警惕看着颜汝良,抱着戚玦的手臂,附耳小声道:“五姐,你来见这种人做什么?” “哪种人?” 颜汝良不止听到了,还毫不留情点了出来,又挑着眉,一副成心看人尴尬的模样。 戚玫斜瞪着他,半张脸埋在戚玦肩头,没出声,只动着口型,无声地骂了句。 颜汝良漫不经心一笑:“县主怎么还带个小孩儿来谈生意?” “我不是小孩儿!” 没等戚玦说话,戚玫便埋着脸,闷声辩解道:“我就比五姐小一岁,早就及笄了!” “颜公子别欺负她了。”戚玦打断他们,道:“说正事。” “好吧,说正事,请问县主这次是需要我做什么?” 戚玦款款一笑:“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这里有一个还不错的故事,想让颜公子帮忙传颂,颜公子耳目众多,应该不是难事吧?” “故事?真事还是假事?”颜汝良说着,自顾自倒了杯茶。 “都说了是故事,那自然是编的了。”戚玦笑意盎然。 “明白了。”他捻着茶杯缓缓抿了口:“你是在让我帮你造谣。” 戚玦不置可否,只道:“虽不是杀人越货,谋财害命,但听起来就不怎么正当,颜公子有兴趣吗?” “你这也太不正当了吧?”颜汝良不禁嫌弃道:“被人知道了很丢人的。” 戚玦也抿了口茶:“不被人知道不就好了?更何况,这个故事听起来还挺有意思的,颜公子不如先听听再决定?” 见颜汝良不语,戚玦道:“前些日子,陛下的宠妃宛氏生下皇长子,传言皇长子出生时正是午夜,皇宫上空却忽然金光乍现,穿云而出,整个皇宫恍如破晓,值夜的宫人看见时,还以为是天亮了,但看更漏,却还只是丑时二刻,皆是惊异不已。” 颜汝良托着腮,听得默然无语。 红炉雪 第177节 “后来呢?”戚玫挽着她,饶有兴致。 “后来,伴随着皇长子高亢的哭声,这金光越来越亮,眼看着就要往整个盛京蔓延,谁见过这般异象?不少未入睡的人都瞧见了……直到皇长子的哭声逐渐消止,沉沉睡去,这金光才逐渐消失,整个盛京又归于夜色。” “真的吗?”戚玫问。 “假的!”颜汝良皱眉,用下巴指了指戚玫:“这故事编出来,除了她,谁信?” “否则我又何必找颜公子呢?”戚玦道:“更何况三人成虎,只要足够多的人言之凿凿自己亲眼所见,便是假的也传成真的了。” “……”他狭长的眼微微眯起:“你要给皇长子造势?” “古往今来凡成帝王者,有几个不是一出生就冒光的?天上飞的不是龙就是凤,巨蟒入怀的更是数不胜数,皇长子乃皇室血脉,能有一个这样的出身,再正常不过了。” 颜汝良一噎,又道:“别怪我没提醒县主,别人那都是登基后再编的,哪有你这样,一出生就给人编帝王之象,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却见戚玦只是微微一笑:“我自然知道,不然颜公子以为我要做什么呢?” 颜汝良抬眉,一时语塞:“……心真黑。” “如何?有兴趣了吗?” 闻言,颜汝良搓了搓手指:“好说,银子到位就行。” “颜公子开个价吧。” 思索片刻,他抬手,伸出一根手指:“一千,如何?” 戚玫瞪大了眼睛:“不会是一千两吧?” 颜汝良笑:“聪明。” “颜公子。”戚玦道:“这件事可比曲家那事好办许多吧?” “此言差矣,县主,要把这事悄无声息传开了,你知道我得动用多少人吗?不仅如此,我得又是编话本子又是拟戏谱的,再说动戏楼和瓦舍说我这出戏……” “我就不信这些人里没有颜公子的人。”戚玦戳穿道:“颜公子作为倒卖消息的好手,消息从何而来?无非是青楼酒肆,勾栏瓦舍,这些地方传个消息,想来耗费的心力,还是比搜集消息要容易些,是不是?” 颜汝良无奈:“八百总得有吧?” 却见戚玦叹气:“实不相瞒,颜公子,我一个刚被抄了家的人,翻箱倒柜也搜不出八百两来,若不是裴都尉接济,只怕就要流落街头,颜公子这是在逼我变卖家小吗?” “谁逼你造谣了?”颜汝良道:“不是……县主装穷前能不能尊重一下我的营生?我还能不知道戚家有多少产业不成?” “产业多在眉郡,要换了银子再送到盛京来,也实在太周折了些,到时候太后都醒了,岂不贻误时机?我花在颜公子这里的银两不计其数,不如让些利,三百。” “三百?!” “五百。”戚玦忙道:“手头就这么些现银了。” “你这也太能讲价了。”颜汝良啧啧:“银子呢?” 戚玦掏了番衣袖,凑出了五百两银票来:“劳烦颜公子费心。” 颜汝良点着钱,满身怨气:“行了,等着吧,半个月内,保准盛京人尽皆知。” 说罢,他便扬长而去。 “这就五百两啦?”戚玫抱怨道:“这人真是,我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 这时,只听门外传来两声轻咳。 背后说人坏话被当场抓包,戚玫吓得捂住了嘴。 却见颜汝良倚门道:“下次等人走远了再说。” 第163章 降罪 回家的马车上。 戚玫因为被颜汝良戏耍,心情还没转好,兀自扁着嘴摆弄着身上的衣带。 “对了,五姐。”她忽问:“你这般破费,是要做什么?” 戚玦没打算瞒她,便如实道:“宁婉娴参与害死了长姐,我要她死。” “啊?”戚玫张着嘴:“这样就能达成目的吗?” “宁婉娴生下皇长子,地位水涨船高,的确不可同日而语,只不过,后宫能生孩子的不止她一个。” “什么意思?五姐是说冯贵妃吗?”戚玫不解道。 “对,太后也好,冯家也罢,自然是最希望冯贵妃能生下皇子,最好还能继承大统,而如今宁婉娴抢先一步生下陛下的长子,看似风光,其实早就成了冯家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若是宁婉娴能知道韬光养晦,与世无争,或许冯家人还能给她个立足之地,不过——” 戚玦轻笑一声:“我怎么会容许这种事发生呢?她若是不打算争,我便替她争。” 戚玫似懂非懂:“我明白了,五姐这是要让冯家的人收拾宁婉娴,这叫借刀杀人,对不对?” 闻言,戚玦点头:“如今太后病重昏迷,若是醒来之后,听到这么一个故事传得满城风雨,第一个就是怀疑宁婉娴为了替皇长子争宠,而四处散播流言。” “单靠这个就够了吗?”戚玫问道。 戚玦只是莞尔:“当然不,若是再有切实的把柄送到冯家人手里,那宁婉娴才是真的死路一条,不过这个么,就得靠她自己多行不义了。” 戚玫眼珠子转着,自顾自捋了捋,而后捧脸托腮一笑:“五姐真厉害。” “玫儿。”戚玦看着她:“这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手段,你若是看不上也无妨,但若是有人用这种法子害你,你也需得看清楚,断不可稀里糊涂让人算计了。” 看着戚玦认真的模样,戚玫往她身上一靠:“才不呢,都说恶人自有恶人磨,若是没有恶人,我们自己就去做这个恶人!对付一些坏人,才不用讲什么道义呢,坏人都知道用一些无耻下流的手段,他们用了,我们不用,那也太亏了!” 戚玦不住笑了声:“你说的也对。” …… …… 半月后。 皇宫,披香殿。 宁婉娴靠在榻上,腰背后垫的是填了蕙草和甘菊的起绒锦夹纱枕,塌前红丝穿露般挂着五色琉璃珠帘,其中错落着穿着几颗瑟瑟,迎着光,散落几许柔婉的蓝色光斑,落在她身前的百子被上。 她闭目养神,几个宫女屏息凝神着替她捶腿揉肩,还有两个小宫女捧着装满了青枣和樱桃的琉璃盘,躬身跪在地上,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宁婉娴才缓缓睁眼,看着被御赐之物填满了的披香殿,她慢悠悠呼了口气。 产后精心将养下,她的气色愈发红润,微微丰腴的脸却不显臃肿,愈发地显出几分娇润的贵气。 “娘娘醒了,要不要用些香露润润嗓子?” 见宁婉娴没说话,那大宫女抬眼,便有个年纪更小的宫女捧了羊脂玉茶碗上来。 她接过抿了口,冰凉的触感让她蹙眉,吐了香露,便一把甩在了地上,吓得小宫女连忙磕头告罪。 大宫女斥道:“该死的蠢货!竟敢拿凉的香露给娘娘,还不自己出去领板子!” 打发了小宫女,那大宫女愈发殷勤起来,扶着宁婉娴躺好了:“谁不知道娘娘如今是陛下心尖上的人,竟还敢敷衍,当真该死。” 闻言,宁婉娴只是慵懒地得意一笑。 另一宫女附和道:“可不是吗,陛下这几日,可是日日都来咱们披香殿看皇长子,这可是陛下的第一位皇子,陛下心里,娘娘自然是最贵重的!” “奴婢去尚仪局打听了,他们那筹备的器物和礼服可不是九嫔的规制,陛下这次,怕是要让娘娘直接封妃!” “那也是咱们娘娘值当!娘娘可是皇长子生母,贵不可言!” 听着宫女们的吹捧,宁婉娴愈发舒坦,这个孩子的到来,算是让她彻底熬出头了。 尽管接到姜昱死讯的时候,她还偷偷哭了一阵,可转念一想,他这一死,也算是保了他们母子二人的平安,否则陛下早晚有一天会发现这孩子和姜昱生得愈发相像,若是陛下真的起了疑心,她才是真的死无葬身之地。 如今戚玉珩那个小畜生逃得无影无踪,杀了戚玉瑄,也算是给姜昱报仇了! 她现在身份高贵,自然不是戚玦那种被抄了家的泥腿子能比得上的。 纵然有朝一日戚玦知道了戚玉瑄的死因,便是再恨,隔着宫墙还能将她如何? 等到她坐稳了位置,处置一群平民丫头还不是信手拈来? 当初她在戚家伏低做小,如今也算是风水轮流转!终于轮得上戚家败落了! 到底是戚玉瑄克她,当初抢她的姻缘,克她的命数,如今戚玉瑄一死,她就彻底翻身了。 真是解气! 她心里得意,嘴上却抱怨道:“这有什么?宫里不还怀着一个吗?” “一个仗家世进宫的,哪能和娘娘相比?”宫女奉承道:“更何况她腹中还不一定是皇子呢,若是生下公主,又如何能与娘娘相提并论?” “就是,才堪堪两个月,能不能生下来都还不知道呢!” 说罢,几个小宫女便嬉笑起来,都跟着一起愈加得意忘形。 只是宁婉娴却有些忧心。 这么久了,太后那老东西居然还没死,太后就是冯真真的靠山,一旦没有太后,冯真真在后宫又岂是她的对手? “娘娘,奴婢听说一稀奇事。”一个宫女忽然道。 “哦?”宁婉娴漫不经心应了声。 “民间都在传,说咱们皇长子降生的时候,天空中金光乍现,甚是奇异,说咱们皇长子有帝王之相呢!” 宁婉娴却眉头一蹙,这件事她似乎隐约听人说过,起初不以为意,但听宫女说民间都在传,便也不免疑惑。 “这种谣传怎会如这般流传甚广?生下孩儿的时候有没有异象,本宫还不晓得吗?莫不是有人刻意编造?” 宫女愣了愣:“说不定……说不定是陛下让人传的呢?陛下有多喜欢咱们皇长子,娘娘是看在眼里的呀,这几日听说为了给皇长子定名字,陛下可是费了好些心思呢!说不准还真是陛下喜欢皇长子,想让皇长子继承大统,这才让人传的。” 宁婉娴还不至于自信至此:“可陛下年轻,将来也不会只有这一个孩子,怎可能这么早就起了立储的心思?你去打听打听,是从哪传出来的。” “是。” 不过,没等宫女出门,应公公便来了,身后还带了几个太监。 裴臻特许她这些日子免除一切礼仪,因此她并未起身,只问:“应公公前来,可是陛下有什么交代的?” 却见应公公少了几分往日的恭顺,只道:“陛下传娘娘前往长乐宫,还请娘娘好整以暇,随奴才前去。” 宁婉娴一愣:“本宫尚未出月子,陛下说了,不许本宫费周折,可是公公听错了陛下的意思?” 应公公阴晴不明:“奴才伺候陛下多年,怎会会错陛下的意思?此乃陛下口谕,还望娘娘莫要抗旨不遵。” 闻言,宁婉娴勃然大怒:“应公公,本宫可是皇长子生母,这般同本宫说话,你的脑袋是不想要了吗!?” 红炉雪 第178节 只见应公公只是朝身后的太监使了个眼色,几人竟直接上手,将宁婉娴拖下榻来。 尽管宫女们阻拦,却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宁婉娴被堵了嘴塞进步舆。 …… 长乐宫。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宁婉娴措手不及,她身子还痛着,就这么被人粗暴地扔进殿内。 而长乐宫中,裴臻独坐高位,不止如此,冯旭和李子桀居然也在…… 宁婉娴心下一沉,登时,铺天盖地的恐惧汹涌而来。 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春寒,她的身子止不住颤抖着。 “陛下……” 随着殿门被关上,她身后的光束迅速收窄,直至黯然。 “李子桀,你再复述一遍。” 裴臻声音低沉,隐隐压着怒火。 “是。”李子桀作揖:“禀陛下,臣已查实,尚食局太监常旺跌井而死时,手里抓的宫绦乃披香殿宫女七芳之物,七芳已被臣扣下,已经招供推人者正是她,而非被处死的尚食局太监邹胡。七芳的指使者,正是宛贵嫔。” “不是的陛下!臣妾没有!” 不容宁婉娴辩驳,李子桀续道:“尚食局太监尹福,突发急病而死,但臣在其尸首上发现水银斑,证实其死因是水银中毒,而尹福的一套茶具中便藏了水银,按宫规,病死的宫人,其使用过的器物当焚烧销毁,但因为这套茶具乃宛贵嫔赏赐,格外名贵,便被宫中太监偷偷留下,企图出宫变卖,这才留下了证据。” “前些日子尚食局太监翁化告老还乡,臣已将其带回宫中,其身上症状与太后无异,正是眼盲之症。” 说罢,李子桀又道:“在尚食局试毒的太监中,另有三人死于宛贵嫔的惩戒,三人遭宛贵嫔暗害身亡。” “宛贵嫔,你有什么可说的?”裴臻的声音冷到了极点。 宁婉娴僵着身子,无措摇头,不顾身子不适,匍匐着往裴臻脚边爬:“不是的!陛下!臣妾是被人冤枉的!有人要陷害臣妾!有人要陷害皇长子!” “证据确凿,你还敢抵赖!” “不对……”眼见这些事无从辩驳,她改口道:“臣妾有负陛下恩宠,随意欺辱加害宫人!臣妾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求陛下看在皇长子的份儿上饶了臣妾吧!” 裴臻走到她身前,一手捞着她的下巴,恨得眼底腥红:“亏你还知道自己是做娘的人,你是怎么有胆子敢谋害太后的!?那是朕的生身母亲!” 他一脚踢在了宁婉娴的心窝上,这一脚踢得她几乎神志模糊。 刚回过一口气来,她便攀在裴臻脚边:“陛下……陛下!臣妾冤枉!臣妾是冤枉的!臣妾不敢做这种事啊!” “是啊,你怎么有这种本事的?”裴臻蹲下身,扯着宁婉娴的头发,迫使宁婉娴看着他。 “说,是谁指使你的?靖王?” 宁婉娴的脸早已惨白,她干哑着:“不是的……陛下……臣妾没有!” “靖王还让你做什么了?”裴臻的声音里杀气汹涌,他咬牙切齿着:“若是不老老实实招了,朕会让你比死还难受!” 宁婉娴张着嘴,灰白的嘴唇痉挛颤抖:“不是……不是的!” “那是谁?”裴臻质问着,另一手掐着她的脸颊:“嗯?” 宁婉娴几乎吓疯了,喘息声带着些许绝望而尖锐的呜咽。 她真的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她只知道,若是她不那么去做,她和姜昱的奸情便瞒不住了,她没得选,她只能这么做! “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陛下!臣妾是被逼的!” 她终于坚持不住抵赖,崩溃着承认了。 第164章 审讯 “你是有什么把柄,能被人逼着做这种事情!又是谁逼的你的!”裴臻抓着她的脑袋大声咆哮着。 宁婉娴竟就这么白眼一翻,吓得晕厥了过去。 “你说话!” 裴臻嘶喊着,直至确认宁婉娴真的失去意识了,才粗暴地将她丢在地上。 “陛下息怒。”李子桀劝道:“宛贵嫔的指使者究竟是何人,只怕还得继续审问。” 裴臻缓缓起身:“李子桀,把她带去刑部审问,不管用什么法子,无比从她嘴里逼出实话……她毕竟是皇长子生母,别张扬,以免坏了皇长子名声。” “陛下。”一直沉默不语的冯旭突然出声:“陛下难不成要将此事按下,息事宁人吗?” 裴臻万分疲惫,他道:“于情,太后是朕的母亲,你是朕的表兄,于理,太后乃一国之母,凤仪天下,朕无论如何都会杀了这贱妇,给冯家,也给天下一个交代,你不必担心。朕也会给皇长子另觅养母,但朕不希望朕的皇子受这贱人任何影响。” 却见冯旭冷着脸:“陛下,此事事关重大,臣以为,还是应当昭告天下,至于皇长子,纵有个不光彩的生母,但他依旧是陛下的皇子,无论发生何事,这件事都不会改变。” 见裴臻面露难色,冯旭又道:“这些日子民间早已在传,说皇长子有帝王之相,乃是继承大统的不二人选,想来陛下也有所耳闻,臣怀疑,是宛贵嫔企图干涉皇储人选,这样的人,陛下难不成还想保全她身后之名,容她葬入妃陵么?” 一个生母劣迹斑斑的皇子,前途将会大受阻碍,如果将宁婉娴的罪行公诸于世,这个皇子将来继位的可能性便大打折扣,相较之下,就更无法和冯真真腹中皇子相提并论。 在没有新的非冯家血脉的皇子降生之前,裴臻还不是很想放弃皇长子。 但此时此刻,他并不是很想和冯家撕破脸。 沉思片刻,他道:“冯旭,你放心,待这个贱人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朕会给天下一个答复。” …… 刑部大牢。 宁婉娴恢复意识的时候,隐约听着个女子的声音。 “……小侯爷办事真快,我刚收到好消息,便把人带过来了,不知小侯爷能不能看在咱们的交情上,给我两盏茶的时辰,容我了断一些陈年旧事?” 这声音越来越熟悉,让她在混沌中猛然惊觉。 牢门落锁声响起后,有个女子朝她走来。 片刻后,宁婉娴终于看清来人。 “是你……”她恐惧无比:“戚玦!是你!贱人!你还敢来见我!我……” 她本能地想要撕扯戚玦,但却发现身体无法动弹,这才意识到,自己正被牢牢绑在刑架上,而此处,竟是监牢。 “我要见陛下!我要见陛下!放开我!放了我啊!我乃皇长子生母!谁敢这么绑着我!” 铁链被摇得铛铛作响,而宁婉娴还不愿相信自己的处境,正疯狂喊叫着。 “除了皇上,还有谁能把你送到这里?宁婉娴,醒醒吧,敢给太后下毒,皇上不可能放过你。”戚玦平静提醒。 宁婉娴霎时面如死灰,她呼吸急促:“是你……和你有关系,对不对!” 不顾宁婉娴的疯癫无状,戚玦自顾自道:“其实我还挺意外的,给太后下毒这件事你都敢做,否则,我还真不知道,该用什么法子迅速除掉你。” 戚玦抱着臂,在她面前缓缓踱步:“这毒药的确高明,不仅用银针探不出,便是中毒的人也不会立即毒发,即便太后毒发病倒,太医竟也查不出是因毒所致……可惜啊。” 顿了顿,戚玦轻笑一声:“你们运气太差了,怎么会这么巧,我就认识这种毒药呢?” 闻言,宁婉娴猛然抬起头来:“你……” “对。”戚玦走近,压低了声音:“我早就掌握了你下毒的罪证,而小蝶,更是早就落入我手。” 宁婉娴猝然一惊:“什么……” 戚玦看着她,眼神骤然变得阴狠无比:“宁婉娴,是你让小蝶将当年顾新眉暗害孙姨娘的旧事告诉戚瑶的吧?你早就和鄢玄瑞串通一气,只待支开戚瑶,你就能在宫中陷害我长姐,以此给整个戚家扣上通敌的帽子,对吧?” 宁婉娴两眼发直,过了许久才粗重地喘着气:“你是在为戚玉瑄报仇?” “否则呢?”戚玦看着她的眼神,满是杀意。 不料,片刻的怔愣后,宁婉娴竟猝不及防狂笑起来,笑得声嘶力竭。 “戚玉瑄她活该!她活该!这是她欠我的!顾新眉欠我的!” 戚玦一耳光狠狠打在她脸上,打得她鼻下瞬间一片血红。 宁婉娴脑袋嗡鸣,她咳嗽着,许久才缓过来:“戚玦,你当自己是在替天行道吗?请问我宁婉娴要报私仇,关你什么事!我要为我爹报仇,我有什么错!” “是戚玉瑄杀了你爹吗!?”戚玦情绪有些失控。 “可杀了戚玉瑄,能让顾新眉比死还难受!我就是要让她生不如死!”宁婉娴嘶喊着:“戚玦,你明知道当年是顾新眉授意人推的你,才会让我打翻药罐,害得我爹服药不及,病重惨死!你明知道的!现在又有何资格在我面前充得一副大义凛然!” “是,顾新眉是个贱人,是个十足十的蠢货!”戚玦的声音因为激动有些喑哑:“可你爹是你娘和何恭平所杀,而且那年中秋,明月湖畔,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何恭平的主子,极有可能就是那个帮你设下蜈蚣局的人?” “我凭什么信你?”宁婉娴一副油盐不进:“那种时候,谁帮我我就信谁!退一万步,哪怕我爹真的是被何恭平杀的,顾新眉一样逃脱不了干系,若是哪日我及时赶回莺时院,或许就不会给何恭平可乘之机!我爹又做错了什么!我凭什么不能替他报仇!” 说到这里,戚玦不禁冷笑:“你爹?不过是个出卖旧友的小人罢了。” “你胡说!” “我胡说?”戚玦眼中极尽嘲讽:“这可是你的陛下亲口所说,当初宁恒贪污赈灾款被抓,第一个想的居然是拿着事关旧友全家生死的秘密,去投靠当时的慎王,亏得我爹在他出事后,还尽己所能关照他的妻女……我爹若泉下见到长姐,定会后悔自己为何要滥发善心,当然,我也很后悔,后悔为何没在明月湖畔就把你杀了。” 戚玦不甘心地一叹,若是当初裴澈参宁恒的时候,再乘胜追击一番就好了,只是当时舒然出事,他们实在没有心思,等缓过神来,证据已经被冯家人处理了。 她看着宁婉娴,意味深长:“可惜崇阳十八年,没能让你家满门抄斩。” 宁婉娴有些不明所以,只觉背脊发寒:“这不公平……我只是命不好!若非我时运不济,她戚玉瑄拿什么和我比!你以为她有多好?不过也是个贱人!表面上对我关照有加,博得个好名声,背地里和戚瑶对我指指点点!还抢了我的姻缘!她该死!明月楼上,我都听见了!” 戚玦抬手又给了她一掌:“对你关爱有加能有什么好名声?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彼时你行事不正,戚府的下人都看不起你,你凭什么要求戚玉瑄高看你一眼?她为人心软,给了你几分薄面,倒成了她的错了?至于你如珍似宝的夫婿,戚玉瑄更是弃如敝履,姜昱那种东西,便是这般说出来,喷的沫子都是脏的。” 平复罢气息,戚玦又道:“至于时运不济,你们宁家的时运还不够好吗?崇阳十八年宁州水患,那么大一个州,有一半被暴涨的江水吞没,宁州的确富庶,可一样有成千上万普通百姓,宁恒真是好大的胃口,连赈灾款都敢吞,你可知道那年宁州饿死了多少人?两万有余!若不是当年的慎王为了那个秘密,而对灾情有意隐瞒,你们三族都可以洗干净脖子等死了,只是发卖为奴居然都能让你这般委屈?” 戚玦摇头:“按理说,一人做事一人当,该死的的确只有宁恒一个,你被连坐,要是觉得恨,也该恨《梁律》不公,你倒全恨在戚家头上了,真是个天生的狼心狗肺,不止恩将仇报,还知道避重就轻,不敢怨朝廷便只能怨戚家,不敢报复真正杀你爹的人,只敢报复我。” “你又有多高尚?”宁婉娴竟也笑了起来:“你明知道戚玉瑄会死,是因为我,更不止是因为我,但你还不是只挑着我来报复?戚玦,你也一样弱懦!” 却见戚玦只是幽幽看着她:“你怎知道我不收拾他们?” 宁婉娴愣住,戚玦续道:“鄢玄瑞我会杀,顾新眉我也一样不会放过,至于你现在会出现在此处,也不光是为了报复你,还是为了让你吐出指使你下药之人的身份,宁婉娴,你最好赶紧招了,也好少受些罪,懂吗?” 第165章 三杀 “你休想知道!” 说罢,宁婉娴狠狠唾了口。 “我儿是皇长子!”宁婉娴不死心地重复着:“将来他若是登基,不会放过你的!” 红炉雪 第179节 戚玦却笑了:“他不会当皇帝的。” 宁婉娴却愣住了:“你什么意思……” “有你这样一个劣迹斑斑的母亲,又有冯家盯着,他的前途算是毁了,不光如此,他这辈子都不会过得太舒坦。” 见她懵了,戚玦干脆解释道:“如果冯家没有参与这件事的调查,陛下或许还可以为了皇长子前途而瞒下此事,但帝王之相的传言,让冯家很早就盯紧你了,这件事情便也自然而然参与其中——冯家一定会让你的罪名被传至大梁的每一个角落。” 怔了许久,宁婉娴不可思议般,眼睛越睁越大,呼吸也几乎停止:“……是你传的?” 戚玦却只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贱人!你毁了我还要毁了我儿!贱人!戚玦!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我要把你碎尸万段!” 听着宁婉娴的叫骂,戚玦不为所动,只是慢悠悠道:“宁婉娴,事到如今就别想着你儿子的前途了,好歹是皇家的人,再不济皇上也不会对他置之不理,还是先想想你自己吧,尽早把指使者供出来,对你我都好。” 宁婉娴骂得声嘶力竭,粗气直喘,就是不肯供述。 “不说也行。”戚玦漫不经心道:“你看看这一屋子的刑具,能一件件磋磨死你,若是识相点,或许还能免受皮肉之苦。” 她干脆介绍起来:“你听说过鱼鳞刮吗?是凌迟的一种,就是把一指网罩在身上,一个网眼剜一刀,用老参吊着命,直至一千刀方可咽气。” “还有你看这个,知道这个石瓢是做什么用的吗?这其实是从吐蕃人那里学来的剥皮技法,只要把人埋在土里,天灵盖上开个十字刀口,用石瓢盛了热热的水银倒进去,不一会儿,就会钻出个光溜溜的无皮人,你看吓不吓人?” “还有这个……” “闭嘴!”宁婉娴崩溃着,不禁哭嚎起来:“你别说了!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他从未在我面前露过真容!” “从未露过真容?”戚玦似想到了什么,问道:“盛京这个指使你的,和在眉郡帮你的,是同一个人?” “是……也是他联络的鄢玄瑞!是他给的我药!广汉侯府放火的也是他!杀姜昱、把小蝶带给我的,通通都是他!” 戚玦眯眼:“你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我还知道……”宁婉娴神色愈发癫狂:“我还知道皇长子他是……” “是什么?” 宁婉娴却忽然收住了,她恍惚:“……皇长子是无辜的,我求你……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求你!求你……不要伤害我的孩儿……” 见宁婉娴忽然面露祈求,戚玦也是一愣,片刻后,她道:“自然,我不会动他,一个翻不了身的皇子,我没必要出手。” “还有吗?”戚玦问。 “没有了……”宁婉娴失魂落魄,恍然似个被抽干魂魄的空壳。 而此时,狱卒也来提醒:“县主,时候差不多了。” 戚玦瞟了眼宁婉娴,没说话,转身离去。 …… 家中。 顾新眉被拔了堵嘴布,却是愣愣说不出话来。 方才戚玦和宁婉娴对质的时候,她就在隔壁由绿尘看管着。 戚玦想让顾新眉听个明白,也恨个明白。 “……是我害了玉瑄?”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缓缓出声,但却一直重复着一句话。 “……是我害了玉瑄?” “是。”戚玦答她:“不光如此,你还害了孙姨娘早丧,害得四姐年幼丧母。” 闻言,顾新眉一激灵,变得异常亢奋,即便有绳子绑着,还是不住挣扎扭动着。 她口中念念有词:“不是我……我不想害人的!我只是不想让她生下庶子……我不想让她死的……我不想的!” “我只是想让她的孩子生不下来……是她命不好!是她没抗住!我不知道会死人的……” “都是顾家……都是陆氏……都是他们毁了我!不能全怪我!不能的……戚卓你这个没良心的……是你!都是你的错!你毁了我!” 蓦地,她又嚎啕大哭起来:“玉瑄!对不起!娘错了!真的错了……你回来!娘认错了!我求你!我的玉瑄啊!” “我不逼你了!逼得你为了躲我进宫……逼得你恨我,变成如今这样……我错了!娘求你回来!回来吧……” 戚玦看着,眉头蹙起,沉默不语。 她是真的疯了。 “姑娘,小蝶如何处置?”绿尘问她。 戚玦默了默,道:“她不能留了,处置了便丢到乱坟岗埋了吧。” “是。” …… 又过了十日,小塘告诉她关于顾新眉的死讯时,戚玦还是有些意外。 “夫人死的时候并未合眼,四肢痉挛,只仰面躺着,看着像是……气死的。” 戚玦默默,并无多少悲喜,却也有几分哀凉。 顾新眉真是个疯子。 可这样的疯子,她上辈子也见过很多,她们中,有尊贵的名门正妻,也有卑微求生的婢妾。 总之就在三尺后宅里,整来抢去一辈子,不知在争些什么,亦不知如何算输,如何算赢。 最后,一个个花朵一样的人,个个儿变得面目全非,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其实这世道,女子能走的路没几条,一生不过是命运驱使,不知何为出路。 与其将她们按妻妾奴妓划分,不如分为逃掉的和逃不掉的。 譬如戚玉原本就该是逃掉的那个,而逃不掉的,都被困在屋檐下的斗兽场中,在妻妾争斗中消磨至死。 后宅之争果然是最蹉跎人的事情啊,就连荣贤皇后也没例外。 如果她母亲楚君仪不是那般心高气傲的女子,按照耿祈安的德行,早晚也会有疯了的一日。 “葬回眉郡吧,让人收殓好,再派个人去请靖王妃。” “是。”小塘应声,退了出去。 “说来,姑娘。”绿尘道:“宁婉娴的日子也定下来了,下月初八问斩,陛下的意思是,昭告天下。” “意料之内。” 戚玦同样表现得十分平静。 也是在这几天,朝廷公布了皇长子的名字:裴衷。 至于这孩子的命运,就和她没有关系了,当不了皇帝也好,省得到时候继承了宁家人乱认仇人的性子,再来找她报复。 这时,琉翠捧了碗进来:“姑娘,喝药了。” 戚玦接过,一饮而尽。 “也不知道藏锋从哪弄的这么些滋补的药来,姑娘的身子好了不少呢。” 藏锋这些日子守在家里,也已经和家里的人混熟了。 不过这药自然不是藏锋寻来的,而是裴熠。 她喝了一个月,身子也已经差不多痊愈了。 说到这个,裴熠一去这么久,了无消息,也不知道是否顺利。 戚玦看着自己手上系着的长命缕,这还是当年裴熠在眉郡和她分开时给她系上的。 后来她发现,裴熠手上竟然也有一条一模一样的。 当真是好狡猾的一个人。 …… 又半个月后,梁齐边境。 日暮时分。 齐国皇室的车驾越过国境后,便停在一座驿站前,队伍浩浩荡荡,约摸三百人。 而驿站早已大张旗鼓,严阵以待。 齐国的一众地方官迎上前去,叩首而拜:“臣等恭迎太子殿下圣驾回朝!殿下此行辛苦,今日下榻此处,臣与众百姓深感荣耀!” 鄢玄瑞被搀扶着下了车,被一众官员毕恭毕敬迎进驿站。 却没注意到不远处,即便正值春日,地处南齐的一棵榕树,依旧是根深叶茂,而浓绿丛中,正悄无声息藏着一个人。 裴熠蹲在树上,正将铜钉装入腕间袖箭,触发袖箭的机关被一根细细的链子拴在左手无名指上,只需稍稍拨动,铜钉便可弹射而出。 也是这同一只手腕上,还缠着根五彩绳编织而成的长命缕。 他四岁第一次被送上宁无峰的时候,师父便给了他一根,但那根被他留给了戚玦。 彼时他尚不知情为何物,只是不知怎的,他分明有无数次机会偷偷取回,最终却还是将长命缕留在了她那。那时候的他,或许也只是单纯希望她能事事平安吧。 回到盛京后,师父发现他长命缕不见了,将他好一顿教训,后来便又给了他一个新的。 看着那长命缕,裴熠冷肃的脸上悄然多了几分柔软。 很快了,等他这次回去后,要不了太久,这些纷繁之事便可以有个了结。 这次行动,是他孤身前来的。 先前奔赴宁州,未免暴露,不好带人。 结束了宁州的事宜,他便直奔梁齐边境。 对于此处的地形,他曾有过一年的勘察,不动声色潜入齐国,对他来说并非难事。 只不过他只告诉了戚玦前半部分的计划,至于这后半部分……他已经做好挨骂的准备了。 夜幕降临。 齐国的地方官准备了酒菜招待,驿站内的推杯换盏之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就连随行的护卫,都因为踏入齐国境内而放松了警惕,不少人偷摸喝了酒。 驿站后门,借着灯火,裴熠身着夜行衣,蒙着面,悄然隐在墙下晦暗的夹角中。 红炉雪 第180节 一支冷不丁的袖箭后,一个护卫晃晃悠悠倒地。 一同值守的几个护卫还嘲笑道:“怎么?这就醉了?” 下一瞬,却也陆陆续续倒在地上。 余下的护卫察觉了不对劲:“有问题!快去叫人……” 话音未落,随着一声清脆的骨骼折断声,说话的人倒地。 几人纷纷拔刀,慌忙防备四周,可是敌暗我明,甚至还没来得及刀剑相接,几人就被匆匆抹了脖子。 裴熠换上了齐人的衣裳,就这么大大方方从驿站的后门进入。 后院中的守备不似方才那些,并不敢擅自饮酒,面对这些清醒的人,裴熠并不与他们硬碰硬。 借着夜间昏暗,他在这身衣裳的掩饰下,不仔细看还真不会轻易被人认出。 …… 裴熠直奔驿站楼上。 他将匕首反拿着,紧贴自己的手臂,以借手臂的遮挡藏好匕首。 见有路过的南齐守卫,他便问道:“太子寝屋在何处?” 大抵是问得太过理直气壮,竟让对方一时没反应过来,就给他指了路。 待那人回过神来,想叫住他问一番时,却发现人早不见了踪影。 那人问同伴道:“他是做什么的?” 二人皆是一愣,赶忙朝太子寝屋的方向追过去。 却见寝屋门口,裴熠一匕首捅进了门口守卫的腹中,那人还没来得及出声便倒地不起,而他周身,还横七竖八躺了数个齐国士兵。 那两人大惊,呼救声还卡在喉间,就见裴熠迎面就是一刀,见血封喉。 裴熠环视周遭,确定没有人后,他推门而入,将几个人拖进寝屋,塞进床底,又熄了灯,原本明亮堂皇的寝屋霎时一片黑暗。 第166章 鄢玄瑞之死 夜深人静。 鄢玄瑞带了几分醉意,被两个风姿绰约的舞女扶着,身后跟着一众护卫,来到了寝屋门前。 那舞女惊叫一声,只见寝屋门口鲜血洒了一地。 鄢玄瑞骇然,酒也醒了大半。 “保护太子!” 不知是谁一声令下,几个护卫连忙把他团团围住,护在身后。 “殿下,此处不安全,还是由小的们护送殿下移至他处!” 鄢玄瑞点头,被人簇拥着往楼下走去。 众人的警惕心皆放在了那漆黑昏暗的寝屋,浑然未觉队伍里,不知何时已混进了一个陌生面孔。 二十余人挤在一处,下楼的速度并不快。 裴熠走在鄢玄瑞身后,高他两级台阶的位置。 猝不及防地,他一脚踹在鄢玄瑞背上,这一脚用了十足十的力道,本就处于紧张状态下的人,就这么失足翻滚下去。 几人见状,拔刀就要砍向裴熠,却见他足尖一点,迅捷躲开。 又跃上护栏,顺着护栏一滑到底,落地后,径直捉了滚下来的鄢玄瑞后颈。 鄢玄瑞刚摔得发懵,不及反应,就被人用匕首抵着脖子动弹不得。 而此时,齐国护卫已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将此处包围得水泄不通。 即便裴熠武艺高强,敏捷过人,但两拳难敌四手,要毫发无损地从这数百人中逃脱出去,几乎是不可能。 而这时,也有去过睦邦宴的人认出了裴熠:“这……这是梁国靖王的世子!” “裴熠!?”鄢玄瑞扒着裴熠的手臂,惊惶不已:“靖王疯了不成!难道他要叛我大齐?!” 裴熠却是不语,匕首只死死抵在他脖颈间,纵然齐国臣子与护卫间有卧虎藏龙之辈,却也不敢轻举妄动,若是一不小心激怒裴熠,让他一刀杀了鄢玄瑞,他们是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裴熠挟着人往驿站外走,周遭人便小心翼翼让出一条道来。 而此时,驿站外又聚集了数不胜数的齐人。 怕不是当地官员闻讯,将驻军都调来了。 为首官员骑着高头大马,他警告道:“何方奸人在此作祟?此处已插翅难逃,还不即刻束手就擒!” 裴熠不为所动。 又听鄢玄瑞道:“裴世子,靖王是想要什么,尽管说出来相商!你这般以为自己就能有活路了吗!?” 裴熠依旧沉默。 而这时,驿站的屋顶上,有人悄无声息在此处架了弓箭。 裴熠余光中寒芒一闪,迅速抬腿,他旋身一踢,匕首未离开鄢玄瑞分毫,就将两支冷箭踢到一旁。 与此同时,他腾出一只手来,只朝冷箭袭来的方向一挥,柳叶刀随着他的动作朝那处射去—— 屋顶上的人便再没了动静。 一切发生得太快,但对裴熠来说,这样的训练他经历过无数次。 裴子晖把他当成一把好用的刀,要他做到迅捷流星,行动如风,要他他做到既能偷袭,又能躲避旁人偷袭。 刀枪剑戟或许他不算精良,但被裴子晖那样的阴诡之人训大,鲜少有人能在这阴暗之处胜得过他。 如此一来,本想趁虚而入的齐人此刻皆是不敢再有所动作。 裴熠挟鄢玄瑞,慢慢向那领头的官员靠去。 那人也是不晓得裴熠要作甚,只是提着笼头小心翼翼后退。 鄢玄瑞被扼住命脉,急得不行,小声求助着:“张大人!救本宫!快救本宫!” 那张大人身后都是齐人,到了实在退无可退的时候,只能颤着声音威胁道:“无耻小贼!我大齐岂有怯懦之徒?你若伤及太子分毫,我大齐便是举国之力也要生啖你肉……哎!” 话音未落,裴熠便一把将他薅下马。 裴熠跨于马上,将鄢玄瑞也横挎在马背上,迅速将他的手反剪,用缰绳捆住。 他的匕首仍抵着鄢玄瑞,众齐人面面相觑,想拦他,却又不敢生生抢人。 环视周遭,裴熠挑了个守卫最薄弱的方向。 他的手只在腰间一拂,就灵活地把数把柳叶刀夹在指缝中,再狠狠甩出。 与此同时,无名指扣动袖剑机关—— 柳叶刀与暗箭齐发,很快为他扫出一条道来。 踩着那些倒地之人的,他策马疾驰,冲破包围。 此刻他终于能从鄢玄瑞的脖颈中腾出手,他从腰间拔出朴刀,叮叮当当地抵御身后穷追不舍的箭雨。 身后亦有许多策马追来的齐人,不比他这边马背上驮了两人,那些单枪匹马的要轻快许多,不多时便追了上来。 腾出的那只手,他便用袖剑使其人仰马翻,袖剑用完了就用柳叶刀。 鄢玄瑞此刻早已尖叫不止,看着那近乎源源不断的柳叶刀,他叫骂:“你他娘的到底带了多少东西!” 暗器的话,估摸着有十几斤吧。 裴熠没空睬他,因为此刻的夜空中,已绽出朵朵烟花。 不过他知道,那可不是什么烟花,而是信号,提醒各处增援的信号,也是封锁国境的信号。 要想回到梁国,肯定不能走官道。 幸而他在齐国的那一年摸索,已经让他掌握了一条暗道。 他抬手,给了马的后臀一刀。 受了惊的马登时长嘶一声,失控般冲进一片树林。 这是一处野林,没有山径,也没有石阶,只能靠硬闯,行进变得艰难许多。 但也正是因此,他穿行期间,林木可以替他掩护,也能挡下不少攻击。 可此时,鄢玄瑞没完没了地大喊着救命,齐人的冷箭也应声而来。 咻—— 裴熠躲闪不及,左肩胛中了一箭。 左手是使不上力了…… 而且,决不能让鄢玄瑞再这般喊下去了! 横竖早晚是要死的人。 裴熠不由分说地一刀割了他的喉,一刀下去,割得很深,没给他任何呻吟的机会。 温热的血直往他腿上淌,鄢玄瑞的七窍痛苦地张着,最后一个表情还是那般不可置信。 但裴熠管不了那许多。 他胯下的马还在疯跑,而其余的马蹄声离得并不远。 如果让人发现他杀了鄢玄瑞,没了这个人质,他根本不是这么多齐人的对手。 他折断了身上箭的箭杆,以免箭杆被什么东西刮到,再将伤口撕扯得更大。 疼得撕心裂肺…… 他强忍身上的疼痛,连忙把鄢玄瑞的尸体用绳子绑在背上,充当肉垫。 他又给了马的后臀一刀,原本已经疯跑的马,更是痛苦地狂奔起来。 裴熠的右手尚拿着朴刀,只能左手提缰绳,每用一次力,左肩处便涌出一股骇人的暖流。 红炉雪 第181节 鄢玄瑞虽替他挡了几箭,但毕竟是个死人,软弱无力地垂着身子,挡得并不严实,他的手臂和肩还是不可避免地中了两箭。 此刻他已无暇顾及,只能尽可能不让自己的脑袋和脖颈中箭。 要回梁国需穿过一片溪谷,那溪谷很深,谷间碎石无数,碎石和明镜道人差不多高,起伏不定,又是逆流而上,骑马过去定要摔得半死。 想了想,他把鄢玄瑞从身上解开,绑在了马背上。 不远处,一棵树低垂的枝干,约摸在他头顶的位置。 他趁此机会,纵身一跃,成功爬上了那棵树。 而马带着鄢玄瑞仍旧狂奔不止。 他忍着浑身的剧痛,轻手轻脚隐进树冠中。 周遭是搜山的齐人火把明灭摇晃的光,和无数刀剑马蹄的声响。 带着鄢玄瑞的马吸引齐人的注意力,成群结队的人从裴熠所在的树底下策马跑过,追击不止。 他算是结了一时之危,便忙用匕首锯断身上的其余箭杆。 方才那支用折断的箭,手法太过粗暴,已经牵扯出狰狞的伤口,鲜血涌动。 他便只能扯了衣摆,暂时连着箭头一起,一层层裹在布条下,以免失血过多。 他知道,即便有缓兵之计,但这漫山遍野都是齐人,不止如此,还会越来越多,且他们一旦发现鄢玄瑞已死,一切只会更加可怕。 而且,他今晚必须回到梁国,否则等到白天,他将无处可避。 没工夫休息,裴熠拖着沉重的身子,尽可能躲避着齐人的踪迹。 梁齐边境除了奇鸣谷,其余地方矮山居多,他便往山头上躲。 翻了几座山包,他终于找了熟悉的溪谷。 而此时,齐人的动静突然变大,他心道不好,怕不是发现鄢玄瑞的尸体了。 裴熠连忙踏入溪谷。 受伤让他的轻功大打折扣,却还是足以在溪谷的碎石间踏行穿梭。 不多时,忽闻一阵焦味…… 他停下来,蹲在半人高的碎石之间,只见天边火光一片,烟雾缭绕。 他心道:怕不是齐人纵火烧山,要将他烧死于此处! 即便他在水深及膝的溪谷中,这火势大起来,呛也要呛死他! 不容分毫犹豫,裴熠逆溪而上。 此刻赶紧离开才是正事! 溪谷的尽头,是一处由瀑布冲刷出的水潭。 而此刻火势愈发大,已经要向此处袭来。 周遭的空气也愈发燥热沉重。 裴熠跳入水潭,忍着剧痛朝瀑布游过去。 游到瀑布之下,裴熠几乎精疲力尽,在这个位置,方觉水流如擂鼓,石破天惊般重重砸下来,惊得水潭汹涌起伏,根本无处安放自己。 而翻过这里,便又是一座密林,往北走两个时辰,便能安全到达琅郡地界。 往日他身强体健尚觉得艰难,此刻不知流了多少血,又不知自己能否在这样的山火中逃出生天…… 第167章 死里逃生 裴熠避开瀑布水流,游到边上,他带了鹰爪钩,在起伏的水潭中,本就体力耗尽的他,连抛了几次,终于寻得着力点。 一手拉着铁索,一手用匕首在岩壁上凿出踏足点,踩着湿滑的石壁,他一点点向上爬。 山火让此处如蒸笼一般,身上滑落的黏腻痕迹,他已分不清是汗还是血。 攀缘近半,脚下踏足之处的岩石却忽然松动。 他一着踏空,绳索也失去控制,荡着他狠狠撞在岩壁上。 裴熠喉间痛苦嘶喊。 本就精疲力尽,这么一摔,拉着绳索的右手似要被生生扯下来,与此同时,身上的几个血洞子,也不受控制地冒血…… 他低头看了眼下方……放手是不可能了,摔下去即便不死,也是定然没有力气再上来的了。 火势越来越旺,纵有水潭阻隔,不至于烧到他身上,但浓烟与热焰已经要让他承受不住了。 若是以前,他孑然一身的时候,他不怕死,一点也不怕。 可如今……如今有人等他……他得回去…… 裴熠把匕首叼在嘴里,也不顾埋在身体里,随着他动作而逐渐撕裂伤口的箭头,他用两只手拉紧铁索,在手掌又绕了几圈,勒得手青紫。 又吼了声,他使劲全身力气调整身子的方向…… “啊——!” 两只脚终于在岩壁上落足。 ……不知这般爬了多久,裴熠的脸上已不见一丝血色,惨白如死人一般。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上去的。 到在瀑布顶上的时候,只觉得自己几乎死了,浑身半分知觉也无。 …… 盛京。 戚玦毫无征兆地惊醒了。 她坐起身,窗外的天仍是漆黑一片。 心口突突跳着,心慌的厉害。 快两个月了,裴熠还是没有消息,一点消息都没有…… 看着腕上的长命缕,心里却并未添多少安定。 她翻开床头木匣,里头还放着那糙陶瓶,她心里愈发后悔起来。 裴熠把此行说得那般容易,她怎么就信了?竟连这个都没叫他带上。 时间过得越久,她便越是害怕。 她心里憋得难受,有好些话想等着他回来说,真的想…… …… 裴熠未在山顶处多做停留,毕竟山火可不会被一方瀑布阻拦太久。 他喘着粗气,咳嗽不止。 看了眼星象,他一路向北。 此刻天竟已将明,烧红了半边的天,东方天际,隐隐透着白光。 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每行一步都如此艰难,艰难到几乎下一瞬就要气绝于此。 他的腰腹间隐隐作痛,摸了把,已经血淋淋的手又添新血迹。 是上次睦邦宴的伤口,不知何时撕裂了。 …… 梁齐两国的边界往北几里,就是眉江。 有了眉江的阻隔,已不用担心大火烧至此处。 江边,裴熠事先在此藏了船。 他整个人虚弱无力地倒在船上时,天已经亮了。 遥望南边,他竟微微一笑。 逃出来了,终于。 他撕扯着被血浸透的衣物,血肉模糊的躯体却透着失血后的灰白。 船上止血的药粉他备了很多,大片大片撒在身上,又吞了瓶止内伤的药,接着便狼吞虎咽起船上的干粮,急不可耐地吞饮水囊里的水。 活过来了…… 他心道如此。 不过他没时间让船就这么在江上胡乱飘着,他拖着伤,抄起船桨,便向对岸划去。 待到对岸,已是清晨。 他要赶在正午前疗伤,否则血势喷涌,回头死在梁国,那可就太不值当了。 琅郡郊外,眉江边上,裴熠挪着身子进了座破庙,几乎是爬着,他一头钻进香案下。 火折子,伤药,木炭,烈酒,砭镰,桑皮线……还有从宁州弄来的东西,以及一身干净衣服,和一块银制官牌,全都用帔风裹住。 这里都是他预备好的东西。 过去裴子晖叫他办事,他常常都是这般,事情结束了便自己到提前藏了东西的地方疗伤。 毕竟裴子晖从不管他死活,他向来生死自负,自然熟练无比。 他手抖着生了炭火暖身。 本就失血过多的人,又在水里浸了那许多时,此刻只觉身处冰窟。 那些箭头不能在他身体里待太久,他也熬不到找大夫了。 裴熠脱了衣服咬在嘴里,又拿起那一囊烈酒,顺着肩头从后背浇去,原本就已经疼得麻木的伤口,又被激起一阵锥心刺骨的疼。 他强忍着,给自己腹部及身上几出创口都用烈酒冲洗。 全身如群蚁啃噬的痛,伴随着被抽走体温般彻骨的寒凉,让他不受控制地弓着身子。 红炉雪 第182节 待那烈酒干涸,他的身躯泛着淡淡的白。 这一阵疼痛算是熬过了,不过他知道这只是开始而已,裴熠挤了挤眉眼,迫使已经筋疲力尽的自己打起精神来。 他看不见自己的后背,只能凭感觉探索,用火烧过的砭镰割开血痂。 那些箭头都是带着倒刺的,为了将其取出来,割开的创口比箭伤还要大些。 一砭镰下去,本来已经止血的伤口,又淌出腥红来。 裴熠身上冷得很,额上却细汗密布。 因为中箭时隔得远,这些箭的力不足以深入胸膛,也未能伤及脏腑,如此便已经是万幸中的万幸。 待剜出那三根箭头,他已几欲昏厥。 用弯针和桑皮线缝合的时候,裴熠意识已经模糊,他只记得自己是缝了一阵,又睡了一阵。 每次昏睡后,迷迷糊糊间又猛然惊醒,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彻底睡死过去。 这次他的行动险之又险,他早已经做好了死在南齐的准备,大不了他死了以后,藏锋再按他事先留的线索,找到他从宁州带回来的东西。 可就这么死了,他也不甘心。 裴臻怕是巴不得他死,好趁机抢了戚玦。 阿玦那般好一个人,谁不喜欢?裴臻若有歹念倒也正常。 这般想着,他怎么着也得咬牙撑回盛京。 断断续续地,他倒也缝好了伤口。 又敷了一层药粉后,他再也支撑不住。 他挣扎着将官牌和从宁州带来的东西藏回香案底下,他才放心让自己倒下去。 裴熠只盖了件帔风,缩着身子躺在火堆边,抱膝将自己弓成一团。 他面色死白,眉头难受地蹙着。 无边的寒冷和疼痛,伴随着孤寂……从前他分明经常受伤,唯这次觉得难熬极了。 若是阿玦在就好了……他这般想着。 若是她在就能……就能…… 就算什么都不做,只是在他身边也好……他已经不习惯这样的形单影只了。 胡思乱想着,他的意识逐渐沉下去,直到彻底失去知觉。 …… 等到他再醒来的时候,人还有些恍惚。 他虚弱咳着,扶墙走到了破庙外,此时阳光明媚,估摸着是上午。 “我这是睡了几天……” 他自顾自轻声问着。 他换上那身预备好的干净衣裳,顺便又换了次药,才发现自己身上的伤口已经干了,新的血痂覆在伤口上,桑皮线缝合的痕迹扭曲交织,实在不怎么美观。 该回去了。 他这般想着,好整以暇,便出了破庙。 只是他的伤远远不止那几处最骇人的,腿上也磕伤了几处,似乎伤到了筋骨,轻功是不能用了,只能这般一步步走着。 半路上遇到个赶牛车的老农,裴熠走到路边给人让路,那老农却问他:“你是什么病?” 他声音干哑着答:“没病,不传人的……打猎的时候摔的,去城里抓点药。” 老农戴着斗笠打量他一阵,竹鞭点了点牛车拉的草垛:“上来吧。” 裴熠作揖忙答谢,爬上了牛车,仰面躺在草垛上。 那老农估计也是路途无聊,便自顾自说起话来。 慢慢悠悠的牛车上,看着碧空流云,裴熠回忆着昨夜之事。 此行虽冒险,但收益却大。 他选择在齐国杀了鄢玄瑞,是因为若是在梁国动手,荣景帝便能将鄢玄瑞之死算在梁国头上,反倒成了齐国出兵征讨的理由。 若仅仅是为了杀鄢玄瑞,裴熠大可以选择趁夜深人静时暗杀,之所以故意暴露自己,就是为了让齐国人认出他。 以裴子晖的名义杀了荣景帝的亲儿子—— 可不是所有人都似裴子晖那般,能对自己孩子的生死无动于衷。 他这么一折腾,足以让荣景帝和裴子晖之间的联盟便不攻自破了。 若裴臻真要处置裴子晖,至少不会让齐国人掺和进来,少了齐国人的助力,要除掉裴子晖就容易得多。 而荣景帝与裴子晖的勾结,在齐国一样是不光彩的事,所以未免暴露此事,荣景帝明面上多半也就会忍气吞声,吃了这个哑巴亏…… 裴熠半眯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 听着那老农的絮絮叨叨,大约是真的虚弱极了,便这般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 被老农叫醒的时候,已经是日暮时分。 “喏,往那走半个时辰就到城门了。” 裴熠刚醒,还有些晕乎:“您不去吗?” 老农摇头:“最近春耕,有人要租我这头老牛,我得给人送去,进什么城啊?更何况牛车是进不去的,看你年纪轻轻,还没进过城吧?” “……没进过。”裴熠说着,从身上取了钱袋子:“我得给您车马钱。” 老农摆手:“本就是顺路,而且我这哪来的马?给什么车马钱?可怜见的,省点银子抓药吧。” 说罢,老农便自顾自赶着车继续走了。 裴熠在身后郑重其事鞠身而拜,声音虽虚弱,却尽可能高声道:“……多谢您了!来日相逢,定向您答谢!” 第168章 身故 裴熠到琅郡城门下时,天已擦黑。 看到守城官兵时,他终于松了口气,掏出那银质官牌来:“我是城门都尉,云麾将军裴熠,奉圣命行事,劳烦这位同僚向郡守大人禀告,安排官船送我回京……” 见他一身血腥气,面色苍白,拿着官牌的手都在抖,守城官兵也是吓了一跳,连忙招呼着人:“快……快去啊!” 几人搀着他进城,在他们值夜所住的更房内坐下。 “这位裴大人……相比安排官船,小的看着还是给您请个大夫比较紧迫吧?” 裴熠喘着粗气,抬头看他一眼,把钱袋子塞他手里:“也对……劳烦你了。” …… 不知不觉,已至五月。 距离裴熠约定的两个月已到。 没等到裴熠的消息,戚玦却先等来了裴臻的传召。 这次不似先前剑拔弩张,裴臻难得地给她赐了座。 “裴熠有消息了。”裴臻开门见山道。 戚玦悬着的心却并未放下:“不知裴都尉如何了?” “行事顺利,伤势有些重,不过死不了,眼下正坐官船从琅郡返京。” “受伤了?”戚玦心头一跳,又很快收敛住表情:“敢问陛下,裴都尉伤情如何?” 裴臻瞟了她一眼:“这个朕如何知道?都说死不了了。” 戚玦若有所思,却忽然回过神:“陛下,臣女有疑,裴都尉他怎会在琅郡?” 裴臻嘶了声,眉头紧锁:“琅郡地处两国边境,他杀了鄢玄瑞返回琅郡,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裴熠没告诉你?” “他杀了鄢玄瑞?!” 震惊之余,戚玦心里暗骂:真是天道好轮回,自己居然也被他瞒了? 忽地她和裴臻对视了一眼,意识到自己失礼了,她迅速低头:“……回禀陛下,臣女的确不知。” 不知为何,裴臻觉得戚玦越看越眼熟,让他总忍不住对她露出几分嫌弃又鄙夷的表情。 默默白了她一眼,他道:“裴熠此行还算顺利,拿到了靖王的罪证,也杀了鄢玄瑞,破坏了靖王和荣景帝的同盟,接下来靖王陷入势单力薄,许多事情便会容易得多。” 而戚玦只觉心里不安。 裴熠这一招的确绝妙,算是一下子剪掉了靖王身后最强大的一股势力。 但潜入南齐,杀南齐太子……这种狂妄之事他也做得出来? 裴熠他是真不怕死! 又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了…… 而且靖王的爪牙并不止于此,还有掌握着宁州军的武将重臣姜浩。 一旦姜浩协甫靖王,要想处置,梁国一样要伤筋动骨。 但看目前的情况,裴臻似乎已经摩拳擦掌打算收拾靖王了。 她想劝动裴臻分出些许疑心到姜家身上,但不知姜浩用了什么法子,能让裴臻莫名信任他至此。 她此刻若再劝……只怕适得其反。 “对了。”裴臻忽道:“南安侯昨夜过身了。” 戚玦蓦地一愣,又确认了一遍:“陛下说的可是南安侯李清如?” “自然,七日后他会发丧回宁州,到时候李子桀也会跟随前往。” 李清如自去年起便久病缠绵,终不见好,本就年事已高之人,极容易倒在这些小毛病上。 红炉雪 第183节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只不过裴熠又少一个亲人了,只怕他回来知道此事后,又要难受些时日。 宁州…… 戚玦心里默念着这个地名。 李家人的故里,靖王曾驻守过的地方,地处东南,西接潢州的琅郡,南面剑州,东临海,水系丰富。 虽说辛卯之战痛失剑州后,宁州便和潢州一样地处边境,却自立国起便是大梁第一富饶之地,百余年不曾改。 这么说来,宁州离琅郡的奇鸣谷,其实也不算远。 …… 从皇宫出来的时候,戚玦还在思索着这事。 忽地,她灵光一闪…… 不对……李清如死得太巧合了。 裴臻已经收到了鄢玄瑞的死讯,那靖王应当也有耳闻。 如果是这样…… 戚玦连忙掀开车帘对绿尘道:“绿尘,去南安侯府!” …… 南安侯府门口,来吊唁的人不少。 戚玦到的时候,李子桀正披麻戴孝站在门口,看着精神实在是不太好。 见戚玦前来,他交代了几句小厮,便进了屋。 有个丫鬟来到戚玦身边,道:“县主,小侯爷请您进去。” 戚玦点头,跟着那丫鬟去见到了李子桀。 戚玦的猜测过于惊悚,她不敢轻易下结论,只问李子桀道:“小侯爷可有查过南安侯死因?” 李子桀略显疲态,闻言也是一愣:“县主有什么猜测但说无妨。” 得此回答,戚玦才道:“小侯爷应当已经听闻鄢玄瑞的死讯。” “是……陛下同我密议过此事,是他让表弟这么做的。” 裴臻启用李子桀后,似乎就一直很看重他。 戚玦点头:“此事虽机密,但靖王和荣景帝秘密来往这么多年,他应当也得到消息了,所以我怀疑……南安侯的死因或许不止是疾病。” 李子桀思索着,缓缓摇头:“县主是想说,靖王害死了祖父?” “对。”戚玦道:“南安侯的尸身会被送回宁州落叶归根,而靖王身为其婿,完全有理由请旨去宁州送丧,如此一来,就能顺利从盛京抽身,与姜浩的宁州军汇合。” 戚玦沉眉:“如果猜得不错,靖王失了荣景帝的助力,已经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这次前往宁州,只怕是打算放手一搏,和姜家一起在宁州起事。” 李子桀的桃花眼微微颤着,他扶着案几坐下:“或许……你说的是对的。” “此话怎讲?” “靖王昨夜就已经上奏请旨,要随同送丧至宁州,而且今早陛下已经应允了。” “什么?!”戚玦震惊不已:“陛下是蠢吗?这等明显的放虎归山之事,他也会应允?” “县主。”李子桀道:“其实不光是陛下信任姜家,就连我也不知道,县主为何这般笃定?” “小侯爷可还记得在眉郡那年的七夕?”她道:“我那晚会出现在南齐,就是因为当时姜家和南齐勾结,想要在眉郡制造混乱,以给齐人破城之机,宁鸿康就是最好的人证!可惜……可惜宁鸿康死了,但后来,科举舞弊一事,原本证据确凿,却走漏了消息,姜家在我中毒期间就提前销毁了证据。” 戚玦心里不免有些急躁:“……分明姜家通敌,勾结靖王,都是事实,但苦于拿不出证据,竟丝毫撼动不了皇上对姜家的信任,皇上那般多疑的一个人,这次却对姜家半点疑心也没有,究竟是姜浩用了什么法子?” 听了她的话,李子桀沉默片刻,表情愈发凝重,忽而,他道:“好,既然县主如此笃定,那我便尽力向陛下进言,或许多一个人的话能让他有所动摇。” “多谢。” “不必,事关我祖父生死,身为儿孙,应当的,这几日我也会彻查祖父死因,若有变动,会再告知县主。” 戚玦点头,鞠了一礼:“小侯爷也节哀。” 李子桀颔首回应。 未做久留,戚玦和其他吊唁的宾客一样,给李清如上了柱香就离开了。 …… 接下来的七日,戚玦多次求见裴臻,却次次遭拒。 而据李子桀所说,自他求见过裴臻一次,说了有关姜家的猜想后,裴臻就连他也不见了。 不止如此,关于李清如的死因也一无所获,既无下毒的痕迹,生前服药的药渣也没有任何问题。 到最后,就连李子桀也开始质疑,是否是她思虑过甚。 这问得戚玦也不自信起来了:难不成李清如之死真是凑巧,和靖王没有关系? 但即便如此,放靖王去宁州,本身依然是一件极其冒险的事情。 戚玦万分肯定,姜家一定有问题。 但裴臻怎么就半点疑心也无呢? 难道说……姜家本就是墙头草,谁势强便依附谁? 当初姜家仍为末流之辈,便投靠身为皇子的裴臻,后来裴臻初登基,朝局未明,便又转头和靖王有了首尾,如今眼看靖王失势,就又重新效忠裴臻? 或者说,裴臻这般信任姜浩,会不会是姜浩已经把手里有关靖王的隐秘告诉他了? 她不能确定。 但可以确定的是,若姜家参与靖王的谋反,赢面也不大。 四军之中,冯家掌控王畿军与关津军,西北军即便已经因为犬戎灭亡而逐渐式微,但同样在裴臻的掌控之下,且天下兵马司亦受裴臻的虎符差遣。 若是鄢玄瑞没死,有南齐参与的情况下,裴臻和裴子晖之间的胜负还真不一定。 但如今荣景帝和裴子晖掰了,输赢便一目了然。 只不过一旦大动干戈,梁国朝野难免一番动荡,战火也不可能不波及百姓分毫。 筹谋这么许久,她和裴熠最希望避开的就是这个结果。 可今日就是李清如头七了,按理今天便是他们启程去宁州的日子。 戚玦烦闷地叹了口气:到最后还是没能避免吗? 问了李子桀,只得到一个回答:他会盯紧裴子晖,若是他们打算在宁州起事,他会与盛京互通消息,尽全力将战火捻灭于微末。 …… 裴熠到盛京的时候已经是将近七月。 戚玦一听消息便备车去他府上。 此时已是初夏,即便还未到晌午,天气也有些燥热。 戚玦到裴府门口时,来了个小厮到马车前相迎,他放好脚凳,道:“平南县主,里边请。” 跟着小厮进了正堂,便有人奉茶上来,只是不见裴熠。 “你们大人呢?”戚玦问小厮。 “大人一下船便被传召进宫去了,大人离京前交代过,无论县主何时前来,都以礼相迎。” 戚玦了然,看了眼绿尘。 绿尘会意,便给小厮递了赏钱。 戚玦道:“先退下吧。” 小厮告了谢,便退出了正堂。 第169章 归来 裴熠回来的时候,一进门就看见戚玦阴着个脸,登时暗叫不好。 “……”他在矮榻上坐好,对小厮道:“你先出去吧。” 又朝绿尘使了眼色,绿尘自求多福地看了他一眼,便与小厮一道退出去了。 门轻声关上,屋内便只剩下他们二人。 “……阿玦?” 他抻着脑袋,看着坐在桌前背对着他的戚玦,心虚得尾音都不自觉飞扬起来。 却见戚玦忽然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 裴熠呲着虎牙,殷勤一笑:“阿玦。” 戚玦却没心思同他笑,只是盯着他看了片刻。 不过两三个月而已,肉眼可见地形销骨立,好端端一个人,面色这般难看,到现在嘴唇的颜色都还是灰白的。 见她此般,裴熠也收敛了嬉皮笑脸,赶忙服软:“是我瞒你,是我不好,阿玦你别生气。” “你伤哪了?”戚玦冷不丁问他。 “没哪……”他狡辩道:“真没哪,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 虽是这般说着,但还是悄悄攥紧了手,藏紧手心的伤。 但这样的小动作还是被戚玦捕捉到了,她蛮横抓着他的手腕。 没来得及闪躲,裴熠便吃痛地嘶了声,吓得戚玦当即松手。 “不是说没伤吗?” 裴熠低着头闭嘴不说话了。 “给你。”戚玦拿着那糙陶瓶给他:“吃了,然后找明镜道人瞧瞧,弄些疗伤补身的方子。” 裴熠抬头,却见戚玦眉头皱着,却并无生气的意思,只是愁色不减。 “阿玦……我已经无甚大碍了,这药救急的,我现在吃倒辜负了它,不如留着……” 红炉雪 第184节 “你吃不吃?” 戚玦没有疾言厉色,但却让他再没敢说半句反驳之语。 他讷讷:“吃。” 裴熠接过来,把药丸子倒掌心里,浓重的药味难闻得几乎到了令人作呕的地步。 裴熠又冲她笑了笑,便自顾自去倒水。 趁着背身对着戚玦的空档,他偷偷把药塞进衣襟,又假模假样喝了杯水。 “吃了吗?”戚玦走上前来。 他险些呛着:“吃了吃了!“ “这药的余味儿真冲。”戚玦不禁扇了扇。 “阿玦,我有更要紧的事情同你说。”裴熠岔开话题,他拉着戚玦一起在矮塌上坐下:“来。” “怎么了?” “这次我去宁州,收获斐然。”他道。 戚玦瞬间来了精神:“你说。” “我此去宁州,就是为了找裴子晖的罪证,以让皇上有名正言顺将其除之后快的理由,除此之外,若是能找到他当初在宁州时的追随者就更好了,这般就能在他起事前提前防范这些人。” “说到这个。”戚玦道:“你可听说了南安侯的死讯?” 裴熠回京途中便已知晓,也早已于路途漫漫中将此事在心中消化,他的神色一瞬黯然:“回京途中便听说了……裴子晖借送丧之名去宁州,怕不就是为了和他当初的旧部取得联系,毕竟他统辖宁州军那么多年,根深树大,有些余孽也不足为奇。” “不止,靖王在宁州最大的底气应当是姜家。”戚玦道。 “嗯,但我同皇上说过,可他似乎已有打算,并不打算阻止裴子晖和姜浩聚首。” 戚玦沉默着,缓缓叹了口气。 “阿玦。” “嗯?” 裴熠看着她,声音又压低了几分:“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十分要紧,和你关心的阴宣侯府有关。” 戚玦的身子都不自觉坐直了:“什么……” 顿了顿,裴熠道:“我记得当初,是当今陛下,也就是慎王,因一些朝堂之事触怒了先帝,而被遣至关津,后来崇阳二十一年,也就是承佑元年的二月,慎王突然无端暴乱,先帝这才下令让越王和阴宣侯前去镇压,而后双方僵持不下,直到五月,先帝驾崩,慎王才抢先一步登基,对吧?” 戚玦怔愣着,点了点头:“有什么问题吗?” 裴熠声音缓而严肃:“问题就是,二月,宁州军被人调动过。” 戚玦的呼吸似要一点点窒住。 只听他道:“自崇阳十六年辛卯之战后,裴子晖便自请上交了宁州兵权,按理说崇阳二十一年的事情应当和他无关,但这次我找到了裴子晖一个宁州旧部的家眷,那旧部叫祁胡,两年前就死了,而他的家眷承认了一些事,并给了我一些当时的书信和手记。” “什么……” “崇阳二十一年年二月,裴子晖曾让祁胡带着一些人马,以先帝的名义前赴眉郡关津,诛杀慎王。” “……”戚玦只觉心底一阵战栗,缓了许久才提过气来。 裴熠接着道:“只不过后来祁胡暴死,其子女觉得死因有疑,便偷偷留下了他的遗物……除非明目张胆造反,否则调兵也是需要御笔朱批的,裴子晖当时伪造圣旨,而那封假圣旨就是证据。” “这么说……裴臻当初会无端暴乱,是因为……是因为他以为先帝要杀他?”戚玦茫然看着裴熠。 她的胃突然疼得难受,便忍不住弓着身子,把手肘杵在膝上:“……当时裴澈前去镇压,其实并无杀裴臻的意思,但因为靖王私自调兵攻打,让裴臻误以为这些是裴澈的人,以为裴澈是为取他性命而来的,所以才会互下杀手,以至于楚家那么多条人命全部葬送在奇鸣谷?” “阿玦……”裴熠也不晓得戚玦为何会有这么大反应,只扶着她的肩:“你可还好?” 戚玦声音哽着:“我没事……” 她深吸口气,道:“……如果不是因为裴臻偷偷潜回盛京杀了先帝,只怕这般两厢争斗下,靖王就是渔翁得利的那个,他打的便是这个主意吧!让先帝的两个皇子自相残杀,打得遍体鳞伤,饶是一胜一负,胜的那方也难免失了后劲,他便可以趁虚而入,谋夺皇位!” 裴熠看着戚玦这般痛苦,心里跟着难受,却又不解起来。 她猜的的确不错,当年越王和慎王从分道扬镳到你死我活,正是裴子晖插手的结果,今日他将此事告知裴臻时,裴臻亦是这样的崩溃与迷茫。 可那是因为此事和裴臻切身相关,可阿玦为什么……纵然她与耿月夕有渊源,又怎会似这般如切骨之痛? 总不能是因为……阿玦的生母温娘子,其实是楚家的人? 裴熠很快否认了这个猜想,阿玦出生时,正是楚家最鼎盛的时期,若为楚氏女,又怎会于盛时落入乐籍? 更何况,记忆里阴宣侯似乎只有耿月夕生母这一个独女,楚家亦无其他年岁相当的女子。 裴熠心里起伏不定地猜测着,却见戚玦缓缓直起了身子,眼里透着血丝。 片刻的沉默后,她道:“……裴熠,这些事你都告诉裴臻了吗?” “嗯。” 只见戚玦缓缓点了点头:“我们提前把靖王妃和郡主安置好吧,他既知道了此事,便不会忍裴子晖太久。” “好。”裴熠道:“估摸着裴子晖也该到宁州了,我已与表兄飞鸽传信,让他这几日盯紧裴子晖和姜浩。” …… 裴熠还想送戚玦回去,但被戚玦严词拒绝了,让他安安分分卧床躺好了,她才乘车离去。 街市熙熙攘攘,戚玦思绪万千。 上辈子的事情终归是明了了,她和楚家满门,表面上是死于裴臻和冯家之手,又看似死于耿祈安父女的算计,到头来,真正的凶手,却是她最上辈子怎么也没想到的靖王。 除了这一桩事,她还有许多猜想,需要在把靖王擒获后亲自验证。 不止是她的事,还有裴熠的事。 裴子晖这个人,他欠的债太多,万死难偿! 戚玦抬眼—— 方才还晴好的天浓云密布,疾风骤起。 街上的行人行色匆匆,绿尘也甩鞭驱车催马蹄。 还真是山雨欲来啊…… …… 事实证明,一些翻天覆地之事发生前,并不会挑选什么盛大的时刻。 三天后,临睡前,戚玦头发都已经散了,藏锋却突然传来急信。 戚玦连忙拆开,却见裴熠的笔迹只留下几个字:裴子晖已反。 没来得及上妆,戚玦随便拿了根簪子,将头发圆圆盘在头顶。 这次也不等绿尘备车了,自己出了门便策马直奔裴府。 戚玦到的时候,裴熠已经在等她了,只是气色看着犹是不佳。 他穿着身纯白的单薄长衣,坐在昏黄的灯火前,看着愈发瘦削。 “如何了?”她问。 “朝廷八百里加急的消息,说他在宁州集结旧部,擅自封城,企图拥兵自立,不过皇上早有准备,有我带回来的名单,他已命表兄提控制了那些旧部的家人以作钳制,逼得他们就范,而裴子晖也已经被控制住了。” “这么快?!”戚玦惊异:“姜浩呢?有姜浩在,靖王无论如何都能负隅顽抗一些时日,怎么会这么快就被擒?!” “要说的正是这个。”裴熠道:“怪的是,姜浩丝毫没有要帮裴子晖的意思,不止如此,姜浩还是将裴子晖擒获的主力。” “怎么会这样?”戚玦不解:“七夕齐国军营,我们是一起见过的,姜家绝对是南齐的人,而靖王亦是,总不能是齐国分别勾结了姜浩和靖王,而这二人之间却并非盟友吧?” “不大可能。”裴熠道:“要么姜浩仍是齐国的人,奉了荣景帝的意思替鄢玄瑞报仇,要么就是姜浩自觉败局已定,干脆临阵倒戈,要么就是姜浩的家人都在盛京,顾及他们,而不得不做此选择,再或者,三个理由都有。” 戚玦默然,抬眼看着他,片刻后,道:“接下来,就该押解靖王回京了吧?” “嗯,裴子晖谋反的事情,很快也会昭告天下,我已经让母妃和满儿搬了过来,便是皇上要查抄靖王府,也不会伤及她们。” 沉思了一会儿,戚玦道:“可我觉得靖王不会有机会回京了。” 第170章 南下 “可我觉得靖王不会有机会回京了。” 裴熠眉头一皱:“阿玦的意思是?” “若如你所言,姜浩临阵倒戈,他一定不会希望裴臻能有机会亲审靖王,他和靖王勾结多年,靖王要拿出点什么证据拉他下水,那可太容易了。” “阿玦是想说,姜浩会在回京途中找个理由要裴子晖的命?” “对。”戚玦眉目沉沉,手指轻敲打着桌案:“我们要尽快联络李子桀,让他盯好姜浩,还有四姐,她身在眉郡,与宁州间只隔了个琅郡,要过去会快得多。” “这倒不难。”裴熠道。 “哦?” 裴熠莞尔:“最快的法子是飞鸽传书,一日千里,只要两三天就能送到,只不过要养信鸽略麻烦些,一只信鸽也只能在两个固定地点间往返,咱们一时半刻是办不到,但玄狐可以。” 戚玦微微一叹:“玄狐消息灵通,在梁国罗织一个星罗棋布的信鸽网到也正常,我们费些银子罢了。” “这件事我去办吧。” “好。”戚玦想了想,忽道:“裴熠,我想亲自去一趟。” “去哪?”裴熠一时愣住。 “宁州,或者宁州回京的路上,总之和李子桀还有四姐她们汇合。” “你……” “你别急。”戚玦知道他要反对,连忙打断他的话头:“姜浩若逃过此劫,对我们一点好处都没有,定会想尽办法报姜昱的仇,更何况姜浩卖国,常年与南齐维持大小交战,又致时疫平白死了这么多人……于公于私,都不能让他把裴子晖给灭口了。” “那也该是我去啊,他是我生父,怎么能让你冒这个险?”裴熠皱着个脸,尤其不忿。 “你去?”戚玦反问他:“你拿什么去?现在最弱柳扶风的就是你了,在盛京养好伤,然后替我看好戚家才是正经。” “我……不就是伤吗?横竖死不了,更何况表兄也在,我又不是孤立无援,南齐我都扛过来了!” “你也知道李子桀在那?那我四姐还在那呢,所以我还能死外头吗?” 意识到两人又怄上气了,戚玦也放缓了语气:“这是我们的事情,你老想着自己去做,是觉得我不可靠吗?认识你之前我就独自历过许多事,没那么娇弱,你别惯着我,显得我怪蠢的。” 红炉雪 第185节 “我哪有那个意思……”裴熠嘟囔着。 “没觉得我不堪托付,那你反对什么?” “自然是……自然是不想你有危险,我……我担心……”裴熠忽然吞吞吐吐起来,手指也跟着不自然蜷起,耳朵红得不像话。 想都不想,戚玦就答道:“若是你去,我就不担惊受怕么?这不都是一样的吗?” “阿玦也会一样……担心我吗?”裴熠的眼睛骤然亮了,愣愣看着她。 “我……” 戚玦也噎住,只觉得灯火怪热的,烤得人脸上燥得慌,愣是一句话没憋出来。 沉默了片刻,她才道:“……总而言之,我去意已决,你莫阻我了,裴子晖定然是要留活口的。” 闻言,裴熠话到嘴边,却被一阵推门声打断—— 只见闯进来的是一个不到三十的女子,容貌与顾新眉有几分相似,她神色惊惶又惊愕,而身后还跟着想要拦住她的绿尘。 虽是有些措手不及,但有些事情靖王妃早晚是要知道的,戚玦稍整心绪,起身行礼:“靖王妃。” 靖王妃甚至忘了回礼,也无暇顾及戚玦为何会深夜在裴熠房中,只怔怔问着:“你们说什么……王爷他怎么了?” 戚玦与裴熠对视一眼,皆是暗暗在心里叹了口气。 戚玦朝绿尘轻轻摇了摇头,绿尘会意,掩门退了出去。 “母妃先坐下吧。” 在靖王妃的惶急间,裴熠冷静劝抚她在团椅上坐好。 “请问县主方才所言究竟何意?”或许是因为着急,靖王妃的语气间不自觉带了些敌意。 “靖王妃……” 戚玦刚想开口解释,却见裴熠率先一步俯身跪下,朝靖王妃叩首而拜:“母妃。” “世子说自己养伤期间想念满儿,要我带着满儿过来小住几日,我心中还觉得奇怪,分明裴府与靖王府离得并不远,世子纵然与王爷不睦,不想见到他,但这几日王爷并不在府中……但现在想来,世子是有事瞒着我,对吗?” 靖王妃的声音带着些哭腔。 他抬头:“母妃非我生母,但这么多年一向对我关怀备至,身为人子,感激不尽,只是裴子晖虽为母妃的丈夫、满儿的父亲,却于我有杀母之仇,即便母妃和满儿会因此生恨于我,我也不能不报此仇,而今也只能尽全力保母妃与满儿无虞。” 听到此处,靖王妃已不受控制落了泪,她颤颤巍巍伸手:“起来说话……” 裴熠点头,起身落座,戚玦也在他身边找了个位子坐下。 二人大致解释了李珠灵的死因,辛卯之战的真相,以及裴子晖在宁州起事这几件事。 靖王妃由怔愣逐渐转为绝望,她掩面痛哭不已。 “陛下已应允,若我能助他对付裴子晖,可保母妃与满儿不受波及,且尊荣不改,他日我亦会挣得功名,以护佑母妃与满儿。” 戚玦哀叹,靖王妃毕竟是后宅中人,又没有可靠的娘家,全天下只规训女子出嫁从夫,这样的事情对她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哭了许久,靖王妃才缓缓道:“……世子为了让陛下放过我们,定然费了不少心力吧?” 随后,不等裴熠回答,她又自嘲般笑了:“我从前只以为王爷冷心冷情,却不想夫妻多年,他对我能淡漠至此……世子与我并非血亲,尚且会为了我的安危去尽力,可王爷他在宁州生事,就从未顾及我们母女的死活……” 靖王妃的眼泪落了又落,晶莹的映照着摇曳的烛火:“满儿也是他的骨肉……他怎么能……怎么能如此冷血!” 她看着裴熠:“刚嫁进王府的时候,世子不到十岁,我原担心后母难做,更何况先妃逝世未及一年我就进门,世子便是怨恨我也是难免……可到底,世子和王爷一点也不像是亲父子,想来世子应是像先妃多一些,先妃她,定然是个很好的人。” 裴熠抿着嘴,无言。 靖王妃哽咽着,沉沉叹了口气:“世子尽力去做吧,不必顾及我,我会和满儿好好待在此处,不会让世子劳心……满儿她将来也会明白的,有这样一个父亲,远不及有你这个好兄长。” “母妃……” 这样的人回答,让两人都有些意外。 裴熠和裴子晖不像亲父子,同样,她和顾新眉也不像亲姐妹。 却见靖王妃只是笑笑:“世子和县主万望记得小心行事……我有些乏了,便不叨扰了,本来是想着从王府带了些补药,让人熬了一天,结果都撒在房门口了……罢了,明日再让人重做吧。” 她说罢,兀自起身,黯然离去。 二人四目相望,具是沉默。 门外,绿尘轻声叩门:“姑娘,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吗?” “回!”戚玦应了声。 裴熠缓过神来,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个架没和戚玦吵完。 “你等等,我方才说的那个……” 戚玦却不给他说的机会,连忙道:“我们算是说好了,我先走了!” “阿玦!” 他想追出去,但伤痛未愈,根本跑不起来。 戚玦拉着绿尘跑得飞快,没等他追出院门,她便已经策马扬蹄。 伴随着一阵马蹄声逐渐走远,他自知是追不上了。 便是追上也是无用,她从不是个能老老实实由着他摆布的人。 …… 回去之后,戚玦也没有要歇下的意思。 “绿尘,收拾东西,我们天亮前出发,把叙白和藏锋都带上,藏锋那边的人,还有咱们自己的人也挑几个,约莫凑个三十来人,都随咱们一并去。” 至于盛京这边,裴熠会帮她安置妥当。 “啊?”绿尘还有些未反应过来:“真去啊?那裴大人那边……” “当然去,我和裴熠都说好了。” “这也叫说好了啊?”绿尘道。 “不然呢?这时候也没工夫想这些,有什么架等回来再吵,咱们天亮前出城,省得裴熠又来拦我。” 绿尘只慢慢悠悠哎了声:“随你们。” …… 天还黑压压的一片,戚玦他们就已经整装待发了。 这般动静自然吵醒了戚玫她们三个,不过顾新眉不在,她做事倒也不用偷偷摸摸的了。 她只交代戚珞道:“三姐,这里属你最扛事,家中便拜托你了,我只去些时日,若家中遇上事,便去找裴熠帮忙。” 说罢,又摸了摸睡眼惺忪的戚玫的脑袋:“听话些,我会尽早回来。” “五姐你到底要去做什么?不让我一起去吗?”戚玫还有些起床气,嘟嘟囔囔着抱怨道。 “我么?”想了想,戚玦道:“替长姐报仇,抓个人去。” “报仇?!”戚珞惊声不已。 “对,就差他一个了。” 第171章 涧西镇 眉郡。 戚瑶收到了一封信,来送信的人不知晓是什么身份,看着也不像邮差。 刚想多问一嘴,送信的人便如一阵风掠走了。 信送来的时候,她正和季韶锦一道查戚府的帐,这些这一年都是季韶锦在打理的。 “是谁的?”季韶锦问道。 戚瑶只摇摇头,满腹狐疑地拆开信,草草看完却是蓦地冷笑一声,下三白的眼睛隐隐透着寒光。 “怎么了,四姑娘?” “是裴世子的信。”戚瑶道。 “裴世子的信怎会送到此处来?”季韶锦不解。 却见戚瑶遣退了周遭人,独留季韶锦。 “是他的,上头还有他的印鉴,信上说,靖王在宁州悄无声息造了反,又悄无声息被姜浩擒了,如今戚玦的意思是,要我赶去与南安侯李子桀会和,以保证靖王被活着送回盛京。” 季韶锦憔悴灰白的脸上露出几分惊愕:“靖王世子……他是想救靖王的命?” 戚瑶却思索着,摇了摇头:“不知道,但靖王是害死长姐的凶手之一,如果是戚玦的意思,便自然是要为长姐报仇的。” 说到这里,季韶锦的死木般的眼里才终于有了几分蠢蠢欲动的生机。 戚瑶横眉瞥了他一眼:“我去就行了,季公子你便待在戚府吧,横竖去了也不顶用,若是出什么事倒让长姐不得安心!” 戚瑶说话本就不好听,再加上因为戚玉瑄的死,她埋怨了许多人,就连对季韶锦的无能为力也平添了几分怨怼,说出来的话自然愈发伤人。 季韶锦却只是愈发苦涩,面色无澜道:“四姑娘所言有理,若玉瑄能配个可靠之人,或许如今诸事皆有不同。” 大约是意识到自己的话不大妥当,戚瑶又道:“既如此便不要做出这般垂头丧气的德行,长姐知道自己选了个这般没出息的人吗?” 话刚说完,她又后悔了,她本意只想让季韶锦振作些,一出口便又变了味。 不由得,她想到戚玫骂她的话:狗嘴一张。 还真是狗嘴一张。 自顾自想着,戚瑶识趣地没再说话,兀自收拾东西出发前去追随李子桀所在的官船。 …… 盛京。 裴熠去寻他师父讨了药,老老实实吃了几日,总算是觉得身上舒坦了几分。 那天和戚玦不欢而散后,次日一早他就打算去给她送混元一气还魂丹,让她至少带着此物,以备不时之需,结果到的时候,却得知她早已经出发了。 他当下撞墙的心都有了。 他也没想到她把藏锋都带去了,连个报信的人都没给他留,走得悄无声息又急不可耐。 红炉雪 第186节 无法,他便只能加紧养病,以免自己连盛京这里出事的时候都盯不住。 又当即给戚瑶和李子桀都修书一封,让玄狐给他们飞鸽传去。 玄狐的人遍布四海,他们的飞鸽会从盛京传到各处的暗桩,再由暗桩的人送去。 他又向玄狐买了官船位置的消息,并将此告知戚玦和戚瑶。 办妥了这一切后,也就迎来了将裴子晖造反的消息昭告天下的日子,同时也是靖王府抄家的日子。 诏曰:靖王裴子晖空负皇恩,于宁州结党营私,私调军队,意图谋反,今削其爵位,玉牒除名,贬为庶人,抄没家产。 但念及靖王妃顾新荷之父顾老尚书为三朝元老,且靖王妃与郡主并不知情,故废其王妃之衔,另封为正一品乐清夫人,裴满儿封福安郡主。 靖王之子裴熠检举有功,免于连坐,身为宗亲,加封端郡王,其母李珠灵以端郡王生母的身份入宗庙。 靖王府人声嘈杂,官兵进出,抬放着其中财物,周围看热闹的百姓将此处围得水泄不通。 搬搬抬抬了大半日才算是搬空了靖王府。 街对面,裴熠坐在马车上静静看着这一切。 看着那繁华散尽,煞白的封条贴在门户上,似也封存了过往十数年的岁月。 这个葬送了他母亲李珠灵半生的坟冢,终于在今日得以颠覆。 往事犹如风过,不可自控地在他心上掀起波澜…… 可他留在阿娘身边的时间太少了,四岁以后,每个月只得见一两日。 到头来,阿娘的模样不知不觉愈发模糊,只余下一个美好的轮廓。 裴熠虽是面色无澜,但手已经不可自控地发抖起来。 他原谅不了裴子晖对阿娘的利用和漠视。 记忆里裴子晖对阿娘的态度,像是根并不立即致命的刺扎在她身上,缓缓流着血,不知不觉耗尽她所有生机。 在新王妃进府,和满儿出生前,他从不知道夫妻会同席而餐,同屋而寝,更不知道原来裴子晖也会对自己的孩儿露出几分笑脸。 裴熠真想问问裴子晖,他究竟为何那般痛恨他娘,痛恨到十年如一日地折磨她! 裴熠合眼,按捺住心里汹涌的悲与恨。 不过幸好,至少以后李珠灵不再是靖王妃,不必依礼制同裴子晖合葬……也算是给了她一条干净的黄泉路。 而他,也算是彻底摆脱了靖王世子,这个套在他身上十多年的身份。 从此世间再无靖王妃,也无靖王世子,只有梁明帝之孙,梁国端郡王,裴熠。 …… 戚玦一刻不敢懈怠地赶路。 乘船从宁州到盛京是逆流而上,但从盛京去宁州是顺流,速度会快上半个来月。 可就算再快,也得至少一个月才能到。 顶着盛夏七月的烈日,正午时,即便是船舱中也是燥热难忍。 戚玦出发半个月,航船到了涧西镇稍作补给,会在此处停留半日。 涧西镇是水路要隘,北往盛京,西南通眉郡,东南连宁州。 正逢盛夏,据说是涧西镇祭鲤娘娘诞辰,江上的礼船无数,热闹非凡。 不过戚玦却没心思看祭礼。 她又收到了玄狐的人送来的信件。 裴熠似乎一直在掐算着她南下的进度。 航船一旦停靠,戚玦在途中总能收到裴熠亲笔所书的信件。 手心大小的纸上,密密麻麻告诉了她盛京的近况,以及李子桀他们的官船目前所到之处,还有他加封端郡王的事。 别的不说,这些最要紧的,和官船位置有关的消息,她直接和玄狐买不就成了?这般飞鸽传书,有银子也不是这么使的…… 郡王的食邑是不是很高啊? 总之,不管怎样,她和李子桀所在的官船,终于得以在同一日到达涧西镇。 今日江上满是航船,戚玦他们的船一靠岸,她便让藏锋几人拿着拜帖去打听官船的所在之处。 戚玦和绿尘叙白,以及十几个戚家府卫在一间码头的茶馆等候。 正是下午时分,烈日当头,却因为祭礼格外热闹,茶馆熙熙攘攘,人头攒动,连杯凉水都喝不上。 叙白独自离开了片刻,回来时不知从哪里弄了几个西瓜。 “你从哪弄的?”戚玦奇道。 叙白却只是笑笑:“买的人多,卖的人少,便难免有坐地起价的,旁人不愿买,咱们多费些银钱罢了。” 几人在茶馆外的路棚分食西瓜,戚玦也没心思让人切块装盘,便同他们一起捧着吃了。 戚玦吃得兴致盎然:“不错……叙白回京后记得同公中报账,如今小塘管账,你与她说一声就好。” 叙白却是低头腼腆一笑:“这没什么,也并未费多少银子,县主喜欢就好……” 绿尘在旁看着,表情愈发怪异,又见戚玦吃着瓜,眼神却在时刻注意江岸的动静,并未察觉叙白此刻的含羞带笑,便自顾自挪着步子,挡在他们二人之间。 忽然,江岸上一片骚动。 几人登时警惕。 “怎么了?” 却见有官兵沿江驱赶百姓,连祭礼用的礼船都被迫靠岸。 叙白飞快挤着挡在戚玦面前,把绿尘挤得一个趔趄。 只见几艘载着官兵的小船行在江上,把河道都给封锁了,禁止任何行船入水。 戚玦没功夫顾其他,只朝一个准备离开的百姓欠身一礼:“这位娘子,请问官兵何故逐人?” 这年轻妇人刚从江边回来,手上还拿着些集市上买的点心和玩意儿,被扫了兴,她抱怨道:“说是官船押解的钦犯跳船逃了,现下要封河道搜人,连祭礼也不让办了,当真烦人!若是因此触怒了鲤娘娘,碍着明年的风调雨顺,受苦的还是我们!” “多谢。” 戚玦告了谢,心里却暗叫不好。 这逃了的钦犯多半就是从宁州押上来的,但参与谋反的人不少,押解的肯定也不止裴子晖一个,她也不能确定逃跑的是谁,只能心里默默祈祷,逃掉的不要是裴子晖。 只不过天不遂人愿,藏锋回来的时候告诉她:“我们找到南安侯了,只不过靖王趁人多跳江逃走,此刻南安侯的人正在搜寻,侯爷接了帖子,让县主前去见他。” 李清如已死,唯一的后嗣李子桀便理所当然继位。 身为开国三大镇国侯,南安侯的爵位世袭罔替,不必依秩降递,因此李子桀继位后仍是南安侯。 而例如裴熠,靖王身为亲王,裴熠若继位便只能封为其下一级的郡王。 戚玦他们被李子桀的人带着进入官船的时候,李子桀正皱眉不展,与之同列的,还有广汉侯姜浩。 戚玦鞠了一礼:“南安侯。” 又瞥了眼姜浩,神色自若道:“广汉侯。” 看清戚玦的脸后,姜浩的脸色忽然阴沉得可怕。 “此处乃押解朝廷钦犯的官船,女流之辈怎可随意踏足?还不快打出去!” 第172章 裴子晖末路 “此处乃押解朝廷钦犯的官船,女流之辈怎可随意踏足?还不快打出去!” 几个官兵闻声而动,却见绿尘、叙白与藏锋三人具是万分警惕,将手搭在了腰间剑柄上。 “姜侯爷。”李子桀拦住了他:“姜侯爷息怒,县主是本侯请来的。” 一听这话,姜浩更是满目怒色:“难不成南安侯不知道戚家尚且欠我姜家一条人命?本侯今日不杀她已是宽宏,南安侯这是什么意思?” 戚玦拍了拍绿尘的肩膀,示意她不必担心。 她道:“姜侯爷,杀人偿命理所应当,所以陛下已经下旨抓捕戚玉珩了,人尚未抓到,戚家也无可奈何,只不过今日涉及公事,还望侯爷以抓捕钦犯归案为先。” 姜浩冷笑一声:“既是公事,那便更与尔等妇人无关!” “本县主虽为妇人,但也受了父命统管戚家,戚家立足眉郡百年,我便能联络戚家世代积攒的人脉,姜侯爷还是觉得此事与我无关吗?” “你此话何意?”姜浩不由质问。 却见戚玦走到船舷边,她面朝南望着宽阔的江面。 “裴子晖既是跳江逃走的,水流湍急,不可能凭人力逆流而上,那能去的地方,便只有顺江水南下,东南宁州是不可能回去的了,那边只能往西南而去。” 她回身目视二人,道:“二位侯爷不如部署人马,搜索涧西镇的同时,顺着西南的水道一路搜寻,而我则回到眉郡,调动当地人手,截流裴子晖。” 姜浩仍是不忿,他踏步上前,逼近戚玦,气势汹汹。 叙白飞快拔剑挡在前头:“广汉侯,平南县主身有诰命,你若无礼冒犯只怕……” 没等叙白说完,姜浩便冷声打断:“只怕什么?本侯乃朝廷重将,对于这等妨碍公务的妇人,自当杀于阵前。” “你……”叙白未曾和朝中人这般打过交道,一时噎住,只能道:“县主什么也没做,广汉侯岂能滥杀无辜!?” 姜浩却沉声一嗬:“本侯就是今日杀了她又如何!?无辜?戚家满门有哪个论得上无辜?便是通通给我儿赔命也是理所应当!” “姜侯爷。”戚玦并未有半分恐惧,反而徐徐道:“侯爷若是对刑部的判罚,或是《梁律》有何不满,大可以进京请奏,只不过此时此刻是抓捕谋反的钦犯要紧,还是处理私事要紧,侯爷应当知晓。” 不知是不是错觉,戚玦的气定神闲,倒不像个出身下九流的庶女,反而有几分将门豪气。 虽生得一副轻薄的烟柳之貌,眉目间却带着杀伐决断的气魄。 即便是面对身居高位,在战场厮杀多年的姜浩,气势竟也丝毫不输。 说罢,她又缓缓一笑:“还是说侯爷想借着私事的由头,故意耽搁时辰,好让裴子晖成功逃掉,或是死在江水中,以免他进京后供出什么不该说的呢?” 一听此言,姜浩勃然大怒,抽剑朝她劈来。 叙白举剑挡了一下:“县主小心!” 包括绿尘和藏锋在内,戚玦带来的人都纷纷抽出武器。 红炉雪 第187节 随从姜浩的官兵也拔剑以作抵挡。 眼看局势失控,李子桀一声令下:“住手!” 几个李家的人冲上前,将双方的人隔开。 他警告姜浩:“姜侯爷!公务为重,如今朝堂正是动荡之时,还望侯爷莫要因此予人话柄,也莫要耽误了要事!” 姜浩深深看了眼李子桀,又满含敌意地剜了眼戚玦,才冷哼一声,不情不愿地收了剑。 “叙白,不得无礼。” 戚玦假笑着,装模作样道了声。 于是乎,戚玦这边的人才收起武器。 李子桀道:“平南县主所言有理,裴子晖必然要进京归案,眼下他能去的地方,便只有西南沿江直至眉江流域,在这一片搜寻,的确更有可能将人抓到。” 姜浩的声音仍是冷的,他道:“既如此便依南安侯所言,将人手部署下去,本侯倒要看看,裴子晖的什么供词,是本侯不敢让人听见的。” 戚玦复行一礼,道:“事不宜迟,还请南安侯安排一艘船,将我送往眉郡。” “这是自然。” 想了想,戚玦又道:“劳烦南安侯写文书一封,好让我及时知会眉郡地方官帮忙搜寻。” “好。” 李子桀很快手书一封,又盖上印鉴给了戚玦。 戚玦带人下了官船,便准备登上李子桀安排的船回眉郡。 但刚一下船,就看见几个官兵围在一起,闹哄哄的。 那官兵骂道:“哪来的没长眼的女子?知道这是何处吗?这是你能乱闯的地方吗?还不快滚!” 只听一女子的声音道:“你奶奶我要见南安侯李子桀!识相的就让开!若是耽搁了要事,几颗脑袋都不够砍的!” 官兵又道:“侯爷是你想见就能见的?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打出去!” “等等!” 听着熟悉的声音,戚玦上前阻拦。 果不其然,几个官兵散开后,戚玦见到了来者。 她微微一笑:“四姐,好巧,我今日刚到此处。” “戚玦?” 一见到戚玦,戚瑶更是来气:“你让我来找南安侯,都不知道同南安侯先打个招呼吗!” 戚玦无奈:“信也不是我发的。” “裴……裴都尉传的信,不就是你的意思吗!” 倒也是。 戚玦这般想着,便也不做辩驳,而是带着戚瑶离开此处,前往李子桀安排的船只。 到了船上,戚玦才把裴子晖逃跑的事情告诉她。 “什么?跑了?”戚瑶大怒:“一船的官兵,连个人都看不住,成心的吧!” 戚玦点头:“四姐说的或许还真不错,我也怀疑,是姜浩故意把人放跑的。” “所以现在怎么办?” “去眉郡堵人。” “去眉郡?” “嗯。” “你嗯个屁啊!”戚瑶口吐粗鄙:“我刚从眉郡过来,不是……戚玦你办事能不能牢靠点?” 戚玦却嬉皮笑脸抬着扇子给她扇了扇:“事情有变,我也不曾料到,更何况是你说了都听我的,对吧,四姐姐?” 戚瑶狠狠翻了个白眼:“再这么喊我,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丢江里?!” …… 运河支流与眉江的交汇点在眉郡上游,裴子晖随波逐流,会进入眉江水系,而后经过眉郡,若不在眉郡上岸,便会进入越州。 而裴澈早已在越州划地为界,裴子晖自然不会想不开往越州跑。 所以裴子晖唯一能去的地方只有眉郡。 这一路,戚玦她们乘着船,顺风顺水,速度绝非人力可比。 裴子晖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比他们快。 即便他半路上隐瞒身份混进船只,可寻常民间商船根本不及朝廷官船那般帆大力足,速度上是绝对比不得她们的。 要么半路上被李子桀他们找到,要么戚玦她们先到眉郡,守着眉江,等他自投罗网。 至于裴子晖有没有可能半道上趁机逃走么……多半是不能够了,没有官籍,他能逃去哪里? 戚玦几人就这么顺流而下,日夜兼程,又过了半个月的时间,才到达眉郡。 一转眼,她已离开眉郡一年多了。 本以为再也不会回来的地方,看着这熟悉的景致,戚玦竟凭空生出几分怀土之情。 家徒四壁的梅院,看着居然都比忠勇侯府要舒坦温馨些。 靠在梅院的床上,窗外的柳树绿意盎然,上头不知道多出了多少了鸟窝,一阵风过,满树哗然。 就连绿尘给她搭的秋千上都布满了鸟粪。 厉妈妈一见着她,脸仍是板着,但就差当场老泪纵横起来了。 戚玦给她擦了眼泪,却没心思在此叙旧太久,她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 她在戚府休整不到半个时辰,便立即着手准备部署之事。 她以李子桀的书信,请求眉郡的郡守帮忙。 另外,玄狐在眉郡亦有暗桩和人马,这些人,有钱能使鬼推磨,戚玦只要以钱财便可以召动。 而戚家的产业大半都在眉郡,要弄到大笔现银并不难。 于是乎,不过短短三日,这两批人马就已经遍布整个眉郡。 于戚瑶而言,裴子晖是欠她人命的仇人,自然是磨牙吮血般想要取他狗命,这几日一直带着人守在江岸上。 莫说过往的船只,就算飘过的浮木都要捞上来劈开检查。 戚玦一直留在戚府内接收多方消息,以便部署眉郡人马安置,并检查是否有遗漏之处。 如此天罗地网,裴子晖就算想跑也无可奈何了。 只不过戚玦仍未收到有关裴子晖的消息,就连李子桀那边也一无所获。 直到第十日,她才收到戚瑶那边的人禀告,说是在江岸上发现可疑之人,只不过追到花街后便没了踪影。 “花街?” 戚玦轻笑一声,也不打听打听,花街她可有的是熟人,他这可算是自投罗网了。 “绿尘,叙白,随我走!藏锋留在此处接应消息!” 没功夫收拾,戚玦提了剑便策马而去。 第173章 白萱萱 戚玦到花巷的时候,正是晴天白日,多数花楼并未开门,面对突如其来的搜查,皆有些不知所措。 她打算直接去找万姨,便去了临仙楼。 不料临仙楼门口,戚瑶居然也在此处,此刻正和临仙楼的小厮们吵得剑拔弩张。 “四姐,怎么了?” 戚瑶正横眉倒竖,她怒气冲冲道:“这家店不让人进去搜查,怕不是偷摸藏了什么人吧!” 小厮反驳道:“你二话不说就要闯门,跟要劫店一般,谁敢开门放你们进去!” “二话不说?”戚瑶阴着个脸:“我们不曾拿搜查的驾帖与你们看吗?看了驾帖还不放行,还敢说你们不说窝藏钦犯!?” 戚玦只不疾不徐道:“既有驾帖,何不放行?” “不是,我……”小厮一噎,忽地,他认出了戚玦:“这是……戚姑娘?” 戚瑶不曾见过万朝朝,亦不知晓戚玦与她认识,当即骂道:“嘴巴放干净些,谁是你们这地方的姑娘!” “四姐……”戚玦拦道:“我同他们说。” 不顾戚瑶的白眼,她只对那小厮微微一笑:“劳烦去通传一声,告诉万姨,是我来了。” 小厮做了个揖,便进门去了。 戚瑶也猜出来了,温敏儿多半当初就是这楼里的人。 她瞥着戚玦,欲言又止,终是闭嘴忍住了。 待那小厮再出来,已是恭恭敬敬,却只请了戚玦进去。 戚玦转身对身后戚瑶道:“我进去片刻,四姐在此等等我。” “县主,咱们总得有人进去保护你。”叙白忧道。 “不妨事,绿尘陪我去就好了,你带人将此处守好,后门也派些人手看着。” 戚玦与绿尘一道进了门去。 拿了驾帖却还不开门,自然不是小厮们的意思,而是万姨的吩咐。 而万姨不放行,自有她的缘由,戚玦便也不带旁人进去了。 唯有绿尘,从前就是临仙楼的人,带她进来,不算违背万姨的意思,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戚瑶那般疑心临仙楼,也有她的道理。 红炉雪 第188节 倒不是说戚玦怀疑万姨窝藏裴子晖,只是万一裴子晖真的闯入此处,不仅极其危险,更有可能让临仙楼莫名背上罪名。 戚玦被领着上了楼,被带进了万朝朝的卧房。 人还在门外,戚玦便闻到了熟悉的脂粉香,待开门进入,她顿觉一阵浓重的香气扑面而来。 只见万朝朝身穿玫粉色织金衫裙,珠翠玲珑,环佩叮当,鬓边还别着朵娇艳欲滴的芍药,雪白的脸上脂浓粉砌。 “环儿!” 万姨伸手揽着她,把人抱在怀里看了又看。 其实这脂粉味多闻几次,倒也没那么熏人了……戚玦这般宽慰地想着。 “长高了……”万朝朝泪眼朦胧看着她:“我的小环儿一下子成大姑娘了!” “万姨,我此来……” 戚玦想提正事,却被万朝朝打断:“对了,我还没问,环儿怎么突然回来了?可是为了戚家大姑娘的事情?大姑娘的事我也听说了,环儿别太伤心了,啊?” “万姨。”戚玦把万朝朝搂着她的手放下来:“我是来抓裴子晖的,靖王裴子晖宁州谋反,押解回京途中逃入眉郡,又被人看见闯入花巷,所以我想,让人将临仙楼查找一番,咱们也好图个心安。” 却见万朝朝愣住,脸上的笑纹僵了一瞬,才缓过神来:“朝廷……怎会让你一个女儿家做这种事?” 戚玦也注意到了万朝朝的异样,但还是耐心解释道:“不是朝廷委派,是我和裴子晖有仇,我必须亲眼看着他归案。” 万朝朝蹙眉,眉心的铅粉扑簌簌落下来,她环顾四周,确保没有旁人在,才拉着戚玦到床沿坐下。 绿尘见状,也推门检查了屋外,确定无人偷听后,才重新关好门户。 “怎么回事?他对你做什么了?”万朝朝低声道。 “不瞒万姨,裴子晖联合南齐害死长姐,又几次三番将整个梁国置于险境,更是数次加害于我,见送我去南齐和亲不成,便又对我下毒,险些让我死在盛京。” 只见万朝朝神色怔怔,不知为何,戚玦猛然觉得她的目光有些陌生,一点不像戚玦认识的那个风风火火的临仙楼当家掌柜。 “你说……裴子晖让你去和亲?” 戚玦心中犹疑,却仍是道:“是,只不过裴熠豁出性命,才没让他得逞。” 她三言两语说了有关时疫、七夕之乱、戚玉萱之死,以及和亲和下毒这几件事。 万朝朝神色愈发恍惚,眼中竟隐隐有泪。 “万姨?” 戚玦唤了声,她才缓过神来:“环儿受苦了……” 戚玦心中愈发奇怪……万姨对她很好,她相信万姨是真的心疼她的,可方才万姨眼中的泪分明不是为了她。 就在那恍惚的瞬息,万姨的眼神十分空洞,恍然间似在回忆着什么。 “环儿说……是裴……”万朝朝一时不知如何称呼裴熠。 “他现如今是端郡王。” 万朝朝点头:“如环儿所说,端郡王为何会与你一起对付靖王?” “裴子晖他……他害得裴熠的外祖一家满门覆灭,更害死了他母亲。”戚玦道。 不可置信般,万朝朝的眉睫颤抖,眉目皱了又皱,似乎十分痛苦,可却憋不出一滴眼泪来。 她长了张嘴,片刻哑然后,她哽咽一声,才勉强喘上气来。 戚玦从未见过万姨如这般模样。 “万姨……你怎么了?”戚玦不免担忧。 只见万朝朝拉住她的手,手心一片冰冷潮湿:“你告诉我……先王妃是怎么死的……” 戚玦却只是抿了抿嘴,这是裴熠的私事,她没资格同旁人说起。 但似乎,万姨很关心裴熠的母亲,看她的模样,与李珠灵绝非陌生人。 想了想,她道:“我只能告诉万姨,盛京人尽皆知靖王对自己的发妻原配极尽冷漠,几乎到了仇视的地步,至于原因……很多人猜,是靖王对他青梅竹马的女子痴心一片,只可惜那女子早逝,便不愿再对旁人用心。” 顿了顿,她又嘲讽般冷笑一声:“不过总之,都是托词,若真那么喜欢,何不随那女子一起共赴黄泉?何必再祸害旁人?” 看着万朝朝僵直的眼神,戚玦缓缓道:“对了,那女子,就是盛京二才之一的白萱萱。” “我知晓了……” 不知过了多久,万朝朝才艰难出声。 她抬眸注视着戚玦,那双眼眸幽然沉静,和她的打扮格格不入,更让她满脸的脂粉,更显得像个面具一般浮在脸上。 她拍了拍戚玦的手,看向房间的角落。 戚玦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那里是一座屏风。 “环儿,你和绿尘去那里躲好,先别出来,等姨一会儿,姨有你想要的东西要给你。” 虽不解其意,戚玦还是依言做了,在万朝朝离开后,四下无人的房间里,她与绿尘二人躲在了屏风后。 …… 约莫过了有半个时辰,二人已经等得累了,便一起挤着坐在一个矮凳一般的红木花瓶托架上。 终于,开门声响起。 二人突然来了精神,蹑手蹑脚走到屏风面前,透着缝隙观察屋内动静。 隔着屏风,只见两个小厮似乎拖着个五花大绑,意识全无的男人。 男人被扔在地上,小厮们便退了出去。 而后,进来了一个女子,默默把门拴好。 那女子一身素白,身姿挺拔,即便看不清模样,也能觉得她气质出尘,卓尔不群。 那女子乌发轻拢,只用根碧玉簪绾着,似乎并未上妆,穿着身了无刺绣和织金的素白香云纱裙。 就这般似云般步伐轻轻,缓缓落座在案几前,静静看着那倒在地上的男子。 “万姨?”戚玦低低叹了声。 却听绿尘耳语道:“怎么可能?除了一样是女的,哪里像她了?” 戚玦却死盯着那女子,缓缓摇了摇头。 的确不像万姨,可又的确太像了。 身型相似,五官轮廓相似,但偏偏气度和打扮上千差万别,愣是谁来,也不敢把两个人往一处想。 可……方才的对话,却让戚玦心里起了疑窦,生出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猜想…… 不知过了几时,地上的男子才终于有了响动。 他忽地惊坐起来,却碍于身上的绳索,根本无法站起身。 “谁……” 戚玦认出这声音,谁裴子晖的。 他果然在此。 只不过他声音浑浊虚弱,想必是一路逃跑,身上有伤的缘故。 隔着屏风,只见裴子晖直愣愣盯着万朝朝的方向。 许久,他才恍惚出声。 “萱萱?” 戚玦的心头轰然一震…… “我是已经死了么?萱萱,是你吗……” 这一次,戚玦确保自己绝对没有听错。 裴子晖所唤的名字,是萱萱。 而与裴子晖有关的萱萱,除了白萱萱还能有谁?! 戚玦的手战栗着,被绿尘握在手心。 却见万朝朝,或者说是白萱萱,她仍旧静默不语。 戚玦看不清她的表情,却能感觉到,她挺直的背脊,在褪去夸张而明艳的衣裙后,是那般单薄无依。 裴子晖的腿被缚住,他想要朝那静坐着的人膝行而去,却狼狈摔在地上。 “萱萱……让我看看你!萱萱……” 素日的裴子晖冷静麻木得让人寒栗,而此刻,却激动得仪态全无。 他执着地想要起身,声音里满是急切与彷徨。 坐着的人终于站起身来,将他扶着坐直了身子。 待做完这些,白萱萱又坐回凳上。 “萱萱……真的是你?”裴子晖的声音夹杂着不可置信。 只听白萱萱轻缓道:“一别二十载,萱萱年华不再,殿下还能认得出么?” 听着白萱萱此刻夹杂着哽咽的柔声,戚玦有些恍惚,更觉得与万朝朝判若两人。 “日夜思念,不曾相忘。” 到了此时,戚玦方听见白萱萱低低的啜泣声。 “可惜时过境迁,沧海桑田,早已万事难追。” 二人相顾无言,唯听见沉沉的哭声。 第174章 胡不归 过了许久,才听裴子晖道:“这么多年,你去了何处?” 白萱萱的哭声顿了顿,她平复着呼吸:“崇阳五年,我阵前自戕后,便跳入眉江之中,本以为已生死成局,却不想……被一个青楼女子救上了岸,之后便一直留在眉郡,留在这花巷之中了。” 白萱萱这般坦然说这,得到回答的裴子晖却愣了许久。 红炉雪 第189节 “萱萱……萱萱身既尚在,何不归来?你可知我这许多年来的思念之苦?” “因为萱萱也想活着。” 裴子晖无比激动:“若你能回来,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让你陷入和亲那日的险境……” “殿下……”白萱萱打断了他的话,她带着些鼻音:“你可知道,史书上的女子,是不容有瑕的?” 裴子晖不解其意,一时怔住。 却听白萱萱的声音仍旧轻缓:“崇阳元年,南齐威帝的使臣访梁,奉齐威帝的意思,点名要我和亲,彼时朝局不稳,先帝不可能拒绝,我除了前去,别无他选。” 她深深一叹,似疲惫不堪:“本以为此去能为梁国换得几年安宁,只可惜堪堪四年,齐威帝便无视议和,挑起战事,还将我作为人质悬于战车,要殿下开城门迎齐……我不想殿下为难,也不想与殿下一起成了梁国的罪人,便只能引颈就戮,跳入眉江。” 回忆起痛苦的过往,白萱萱不住泣涕,但说话时声音仍保持着优雅平静:“我醒来的时候,白萱萱已然被奉上神坛,天下传唱,如果被人知晓,那个以身殉国的白萱萱落入青楼……我又岂能不一死,以保全这天下人为白萱萱塑的金身?” 默了默,她匀了气息:“史书对待男子与女子是不一样的,女子名誉若有损,便是再功勋卓著,他日也只余满纸香艳……我为大梁和亲一次,自刎一次,做的已经够多了,而我只是一个寻常人,想要活着,亦想要保全自己的后世之名,我自觉无错。” 一时,静默无声。 须臾沉默后,白萱萱轻声道:“从崇阳元年和亲那日起,萱萱踏出梁国的那一刻,与殿下此生就已经缘尽,往后各自嫁娶,殿下其实不必执着于此的。” “萱萱在怪我再娶他人么?”裴子晖不住自辨:“……可我亦有苦衷!即便再娶,心中却再未有过任何人,更从未忘记你我当年的情分!你被送走那日,我被裴子焕灌醉于长乐宫,等到我酒醒,日夜不眠策马追去,却还是晚了一步,只能隔着边境眼睁睁看着你走远!” “殿下!”白萱萱泪流不止:“当年之事我们都是身不由己,我从未因此事而对殿下心生怨恨。” 两两相望,又是一阵死寂。 忽而,白萱萱徐徐道:“我是五岁那年被抱进南安侯府的。” 裴子晖愣神,继续听着她说下去。 “我本是南安侯府的老夫人娘家白氏的一个旁支女儿,自幼失了爹娘,老夫人见我可怜,便养在膝下,让我认南安侯为义父,李家于我而言有养恩。” 缓了口气,她续道:“珠灵妹妹是家中幺女,性子极好,只比我小两岁,与我一向亲厚,也与你我自小相识……我从未想过,会因为我的死,而彻底毁了她一生,更没想到,殿下会害死我的家人……” 说到此处,白萱萱已泣不成声。 “并非如此!萱萱……”裴子晖的声音焦灼无措:“我当初只是想杀了裴子焕,若我有皇位在手,便不会像彼时那般无能为力!” 听着白萱萱的哭声,裴子晖再次试图挣扎起身,却已经没了力气:“裴子焕分明已经答应为你我赐婚!他已经答应了!可到头来又瞒着我将你送走!可萱萱你明白吗?那皇位本来就是我的!是裴子焕抢了我的东西!” 白萱萱的哭声戛然而止,就这般失神看着他。 “我父皇属意的皇储人选是我!是裴子焕烧了圣旨!我顾及边境年年征战,顾及朝堂风雨飘摇,我不想再生事端,便一直装作兄友弟恭!可到头来才发现,没有权势,我什么都保不住,我保不住你,也不能替我母妃报仇!” 裴子晖激动无比,说话已经变成了嘶吼。 “你说……焦太妃?” “是!”裴子晖咬牙切齿着:“在你走后,我查出了一些事,我母妃并非随父皇殉情而去,而是因为她知晓父皇的传位人选究竟是谁,裴子焕为了守住这个秘密,他吊死了我母妃!” 白萱萱起身,在他面前蹲了下来,悠然似残花坠落,她抬手,替裴子晖拂去颊边泪。 “萱萱还觉得,我不该争吗?” 白萱萱的声音酸楚而晦涩:“我从不知道这些……” 而在旁看着这一切的戚玦,只觉身上蹿起一阵阵寒凉,冷如数九寒天。 她咬着牙,眼泪不由自主在眼底蓄满,直至眼睫再也承受不住,大颗滚落。 她怎么也想不到,她的万姨就是当年名动天下的白萱萱,更想不到,万姨的一生竟曲折至此。 戚玦瞪着裴子晖的方向,通红的眼底却满是憎意。 人人都有仇,人人都有恨,人人都有不得已,那裴熠呢? 裴熠何错之有?要他来承受代代相传的纠缠与仇恨?要他作为这世代怨恨的宣泄口? 楚家又是何错之有?要成为裴子焕裴子晖二人斗权的足下泥? 正当她以为白萱萱要因此心软时,她忽然道:“殿下可知道,将我从眉江救上来的人是谁?” 没等裴子晖回答,白萱萱就道:“救我的那个花娘叫温敏儿,在救我那天结识了忠武将军戚卓,两年后诞下一个女儿,那个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视其如亲女,那个孩子就是戚玦……” 裴子晖僵着身子,不可置信地喃喃道:“是她?” “殿下毁了我的妹妹,害了我的家人,还险些将我的女儿送去南齐步我后尘,更差点置她于死地……” 大约是裴子晖的神智也不大清楚,年少倾慕之人死而复生的冲击太大,让他无暇思考白萱萱为何会知晓戚玦在盛京的事情。 “萱萱。”裴子晖也不知在想什么,自顾自坦白起来:“我算计戚玦,本意是想让我那个孽子如我当年一般……我想让他走上我的路,唯有那般,让他和我一样去恨,足够恨才会对皇位生出足够的野心,哪怕有朝一日我死了,他也会为了皇位而杀尽裴子焕的子嗣,以替我报这些仇。” 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之人,白萱萱不可思议般摇头:“那孩子也是珠灵妹妹的孩儿,你毁了珠灵还不够,连她的孩子也要一并毁掉吗?” “我根本不在乎他的母亲是谁!萱萱你明白吗?只要能让我的血脉断了裴子焕的血脉,孩子的母亲是谁都不要紧!” 裴子晖怒吼不歇:“辛卯之战是我所为,勾结荣景帝亦是我意,崇阳十八年的刺杀乃我亲手设计,就连承佑元年裴臻裴澈的缠斗也是我一手策划!只要能报仇,只要能夺位,我可以让所有人死!什么天下之志?什么江山万民?我从前记挂这些的时候,被夺走所珍视的一切!全都是假的,唯有权势才是真的!” 终于听到裴子晖亲口承认这一切,戚玦的拳头已然捏得咯咯作响。 而屏风外,白萱萱神色恍惚:“……所以殿下娶了珠灵妹妹,也是为了借李家的势力夺位吗?” “是。”裴子晖答得干脆:“我对她并无半分情愫,是我想要李家的兵权,故而主动请裴子焕为我和珠灵赐婚,他因为和亲之事心怀有愧,当日便下了旨意……只不过我本来并未想过苛待珠灵,也并不想让李家人死……只是萱萱,我没得选!” 突然,一阵短暂的喧闹后,砰的一声,房门被人踹开—— 戚玦心头一惊,却见白萱萱猝然起身,面对不速之客,她斥声:“谁!” 看清来者后,戚玦也愣住了:“李子桀?!” 她并未接到消息说李子桀也来眉郡了,方才的一切,只怕他在门外已经听到了,否则也不会暴怒至此。 戚玦从未见光风霁月的李子桀这般失态,只见他直接无视了白萱萱,在裴子晖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一把扼住了他的脖颈。 戚玦暗叫不好,顾不得其他,连忙从屏风后疾步而出:“李子桀!” 却见李子桀怒吼着,把裴子晖掐得面色铁青:“裴子晖!李家满门血债,今日就要你以命相偿!” “李子桀你冷静点!把他押回京再杀!让他凌迟、炮烙、五马分尸,不比掐死他解气吗!” 戚玦扯着他的手臂:“李子桀!” 李子桀这才缓过神来,终于把手松了,他喘着粗气,将裴子晖狠狠扔在地上。 他一双温润的桃花眼气得通红,胸口起伏不止,虽是松了手,但压抑了太久后的爆发,并未让他的情绪有多少缓和,只死死盯着裴子晖。 白萱萱把人扶了起来:“殿下……” 戚玦这才看清她的容貌,洗尽铅华后,那张脸本来的面目其实十分清丽,即便已经年近四十,一双眼睛仍如水杏一般柔婉。 她身姿清瘦,脖颈修长,只是白璧微瑕,颈子上有一道陈年的伤疤横亘着。 此刻的裴子晖神情满是痛苦,他看着白萱萱,眼中满是茫然:“萱萱问我那么许多,都是为了给旁人听的?” 第175章 裴子晖之死 “萱萱问我那么许多,都是为了给旁人听的?” 看着裴子晖满是困惑的质问,白萱萱没敢与他对视,只低下头来。 却见戚玦眼神冰冷,居高临下看着他,她眼中早已没有泪意,只脸上挂着些许潮湿。 “裴子晖你自己算算,你害过多少人?阴宣侯府满门、南安侯府满门、裴熠生母、我长姐,还有时疫是一桩,七夕屠市又是一桩……” 她冷哼一声:“既然你觉得自己有仇必报是理所应当,那其他与你有血债的人要报复你又有什么不可以?我只可惜你的命只有一条,根本抵不了这些枉死之人!” 戚玦眼底一片森寒:“裴子晖,你自问自己做这些当真只是为了报仇?你为了大周皇陵费尽心机,四处埋伏人手,就连戚家和姜家都未能幸免,姜浩到底知不知道,他两个儿子其实都是死在你手上的?” 不料,裴子晖却忽然愣住,片刻之后,他看着她的眼神有些嘲讽的意味:“骂得好,不过……本王从未在戚家和姜家埋过什么人,姜昱和姜兴之死也不是本王所为,就连戚玉瑄的死,如果非说和本王有关的话,倒也无妨,毕竟你身上的毒的确是本王下的。” “什么……” 戚玦呢喃着,嘴角顿住,四肢百骸登时似被冻住般麻木无感:“不是你?” 裴子晖不禁朗声而笑:“本王还差这三条人命不敢认吗?” 戚玦飞快从前襟拿出一张纸,将其展开,上面画的正是何恭平身上和齐威帝陵墓中的鱼符子符。 “你可认得这个!” “鱼符?”裴子晖道:“不过不是本王的。” 这么说,何恭平不是他的人……姜家小厮也不是…… 那宁婉娴呢……也不是他的人吗? 有问题! 但到底问题出在了哪里…… 这件事情里除了裴子晖还有人在动手!那到底是谁!? “另外。”裴子晖的笑声止了,只意味不明地看着她:“你真的觉得那些死的人无辜吗?” 一听这话,李子桀登时怒意沸反:“你什么意思!这些枉死之人还欠了你不成!” 裴子晖看着他,神色刻毒,凶狠间却又夹杂着戏谑:“是不是无辜,难道……” 话未出口,却见他忽然梗着脖子,似完全呼吸不了一般,艰难张着嘴,喉咙咯咯响着。 “殿下!殿下你怎么了!” 白萱萱扶着他,裴子晖却脱力地倒在地上。 “裴子晖!”戚玦蹲下身去:“你不能死!你说清楚!鲮山那晚、姜府刺杀、我长姐之死,你到底还知道什么!你说啊!” 裴子晖张着嘴,喉间忽而涌出一股血来。 “像是中毒。”李子桀忽而道。 “中毒?!”戚玦扭头看他。 只见李子桀点头:“我去找军医!” 他说着,便转身跑了出去。 而裴子晖的眼神,却是那般空洞着,渐渐失去了神采。 “裴子晖!” 戚玦恼怒着又叫了他几声。 红炉雪 第190节 可终究,裴子晖的眼神停止了转动,木然停住了,眼睛睁得很大,张着的嘴满是乌黑的鲜血。 戚玦探了探他的脖颈……已然没有了跳动。 “死了……”她道。 白萱萱木讷着,片刻后才嚎啕泣涕,流泪不止。 伴随着这哭声,戚玦跌坐在地,只觉得浑身疲软至极…… 不对……这不对…… 她身上寒浸浸的,被未知的恐惧包裹着一般,浑身止不住战栗着。 是谁?到底是谁? 姜家? 不是,姜浩没理由杀自己的儿子,难不成是……冯家? 再或者南齐? 还是说……会不会裴澈也参与了这件事? 月盈呢?月盈在这其中是否有过什么谋算? 裴子晖罪恶滔天,但似乎……还有什么东西,仍在她看不到的角落作祟。 …… 戚府。 戚玦回去的时候还有些恍惚。 白萱萱情绪波动极大,只想自己静一静,便没留他们。 她是和戚瑶、李子桀他们一起回去的。 松鹤堂里,戚瑶眉头皱着:“裴子晖就这么……死了?” “死了。”戚玦低眉敛色,心不在焉答道。 犹豫片刻,戚瑶又问:“这么说,我们这算是报仇了?……可我怎么一点大仇得报的感觉都没有?” “我也没有。”戚玦抬眼看她:“因为这件事还有参与者没被揪出来,可惜,裴子晖死得突然……如果是下毒,我们甚至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中毒的。” 戚玦恨得牙痒痒……她看似已经报了前世的仇,本以为明面上的敌人就只剩下一个姜浩,只消将他处理掉,就可以高枕无忧。 谁成想,裴子晖死了都这般拖泥带水,话没交代干净就断了气。 “裴子晖脱离我们的视线太久,他在逃跑途中到底遇到过谁我们都不得而知。”戚玦道。 “军医和眉郡的仵作已经在看验了。”李子桀看着她,神色忡忡:“县主,你觉得裴子晖那时候是想说什么?” 戚玦摇头,失神道:“我不知,但在你进来前,他似乎想要说的事情和辛卯之战有关,那件事,该不会还有什么隐情吧?比如,还有什么敌人是我们不曾发现的?” 抿了口茶,李子桀道:“或许吧,可那时候除了他,还有谁能那般恨李家?当时能与李家分庭抗礼的势力,便只剩下冯楚两家了。” “不会是楚家。”戚玦当即道。 见李子桀面露疑色,戚玦解释道:“楚家自开国起便从不参与夺嫡,辛卯之战后,却被一道赐婚圣旨卷进去,最终并未捞到好处,落得全族惨死……不会是楚家的。” 更重要的是,戚玦身为楚家人,她可以保证,当初阴宣侯府并未插手辛卯之战。 李子桀只默默,并未再深问下去,他道:“可冯家也一样是被迫卷入的,而且当时历阳侯没道理对付李家,李家手里又没皇子。” 戚玦眉头愈发深锁,忽地,似想到什么,她倒吸一口凉气:“莫非是……先帝。” “什么……” “你想啊,三大开国侯掌握大梁半幅兵力百年,又世袭罔替,先帝或许早就忌惮了,所以除掉李家是第一步,让冯楚两家相互消磨又是第二步……或许裴子晖所谓的不得已,其实就是指,若非他当时依照先帝的意思除掉李家,先帝就会连他一起处置。” 李子桀愣愣,良久,才道:“你说的……倒也合理,兴许,就是因为皇后与靖王妃皆是李家的人,先帝忌惮外戚,才会让他选择第一个朝李家下手……” 他的声音因为悲伤而有些喑哑。 戚瑶听得一怔一怔的,下三白的眼睛审视了戚玦许久,才道:“可先帝都死多少年了?承佑朝的事情,总和他没有关系了吧?他还能给裴子晖下毒不成?” “裴子晖中毒之事,我怀疑姜浩。”李子桀忽道。 “哦?”戚玦看着他。 “他是最有机会下手的人,也是最不想裴子晖被送到陛下面前的人,兴许又是什么慢性毒,早在裴子晖跳江前就已经下到他身上了。” 说罢,李子桀一拳恨恨砸在桌上:“是我没看住姜浩……” “那一船上的,不是姜浩的人,就是宁州的地方官,他们和姜浩共事,也算得上是他的人了,他想下个毒,也实在是难以防备。”戚玦道。 三人俱沉默,绿尘让人传了饭,他们也没心思吃,只随便扒了几口。 这时,一阵轻缓的叩门声响起。 “进。” 来的是叙白,他道:“县主,四姑娘,还有侯爷,郡尹大人的人来传话了。” “请进来吧。” 来者是个官吏,朝几人欠身行礼。 李子桀问道:“可是仵作那边查出了什么?” 却见官吏面色不虞,道:“仵作和军医说,叛贼确实说中毒身亡,只不过并未在肠胃中发现毒,但用银针探其血液,可见银针发黑,故而毒是从伤口下的,但叛贼身上伤痕累累,且伤口皆无异样,毒素又已经扩散到全身,因此不能确定毒是从哪个伤口进入的。” 戚玦心下急切,她追问道:“可确定是什么毒了?有何药性?几日发作能致人身亡?” 官吏闻言,摇了摇头:“仵作和军医说并未见过此毒,药性更是难以知晓,只怕还得继续查验。” 李子桀无奈叹气:“只可惜不能等那么久了,盛京的那边怕是不能拖了……告诉郡尹大人一声,就说暂且不必查了,我们奉旨尽早把尸首送回盛京,盛京医官见多识广,兴许能查出此毒。” “是。”官吏应承着,便垂首退了出去。 为今之计,的确也只能先回盛京交差了。 …… 次日。 临行前,戚玦去拜会了柳吟,她依旧在做着女先生,不止受官门聘请讲学,最近也在筹划着开办女学堂。 她的相公同她一起筹钱,夫妻很是恩爱。 只不过戚玉瑄的死对柳吟的打击不小,戚玦拜访的时候,她正病倒在床。 戚玦无从安慰,便以戚玉瑄的名义,为她的学堂乐捐了一笔银子。 码头。 白萱萱穿着一袭月白色衣裙来送她。 犹豫几番,戚玦还是问道:“白姨不随我们一道回去吗?” 李子桀附和道:“萱姑姑若是回京,李家尚有子桀在,一样会尊萱姑姑为长辈。” 白萱萱却只是温雅一笑,摇了摇头:“不去了,眉郡也很好,这么多年,我都待习惯了。” “环儿。”她拉过戚玦的手:“你这一去又不知要几时回来,你要记得,不管身份如何变,姨与你娘的情分是不会变的,姨永远视你为至亲之人。” 戚玦反拉住白萱萱的手,郑重其事点头。 “绿尘。”白萱萱忽而看着绿尘,眉目间的锋芒,似乎又有几分万朝朝的影子:“保护好你家姑娘,知道了吗?” 原本斜靠在马车边上站没站相的人突然被点了名,才慢悠悠站直身子:“知道了,万老板放心吧,姑娘给的月钱比你多多了,我能不尽心吗?” 此去盛京,厉妈妈给她们塞了满满一仓时兴之物,又单独给了戚玦一坛药酒,以及几身新做的衣裳。 告别了该告别的人,船才终于一点点驶离岸边。 看着白萱萱独立于码头的身影一点点缩小,戚玦竟从她身上看到了落寞。 裴子晖这一死,死的不是一个人,也是属于白萱萱的旧光阴,怎么可能不伤心呢? 大抵是考虑着戚玦与裴子晖的恩怨,所以并未在她面前展露对裴子晖之死的难过吧。 其实,她和白萱萱很像,都是死过一次后以另一个身份小心翼翼活着,可偏偏又被前世所负累。 只是,她或许没有机会恢复耿月夕的身份了。 不知不觉,她前世的名字已经显得有些久远,似乎耿月夕真的随楚家人一起死在了那场祸事中。 尤其是当年的真相逐渐落定,更让她觉得自己与前世的一切连接,就要断了…… 她吹着江上的风,盛夏大清早的太阳也有些刺眼。 戚玦不动声色擦去眼角泪,却瞥见腕上那根五彩绳。 她心中稍舒……不管怎样,这辈子过得也不差,先好好活着吧,戚玦,好好活着吧…… 第176章 相聚 身后不远处,船舱边,叙白捧着个油纸包想要上前,却被绿尘眼疾手快拦下。 “……”叙白:“绿尘姑娘怎么了?” 她指了指油纸包:“你要做什么?” 却见叙白忽而腼腆一笑:“县主尚未用早膳,我方才在码头买些吃的,想着……给她送去。” “那个……”绿尘磕巴起来,就差同叙白直说,戚玦心里已有人,旁人不必再献殷勤了。 想了半天,才道:“我帮你拿过去吧!” “我……可以自己过去的。” “你不能。” “为何?” “因为……” 当然是因为不能让你坏了姑娘和端郡王的好事啊! 绿尘满脸纠结,终于,她瞟见了不远处的藏锋,登时如获大赦。 红炉雪 第191节 趁着叙白正盯着戚玦的背影失神,她龇牙咧嘴朝藏锋做表情,终于让他注意到了这里。 见藏锋一脸不解,绿尘指了指叙白,又朝身侧甩着手,示意藏锋把人带走。 藏锋本就是裴熠那边的人,当初裴熠连玄狐的哨子都交给戚玦了,他就是个瞎子也知道端郡王是什么意思。 于是乎,他与绿尘迅速站到了同一阵地,会意后,他遥遥朝她点了点头。 “因为你也没用早膳,不如和藏锋他们吃饭去,这个……我拿给姑娘就好了!”绿尘飞快道。 叙白有些茫然,却见绿尘迅速夺了他手中之物,而身后藏锋猝不及防勾肩搭背上来:“叙白兄大清早的在这吹什么风?走走走,与我一道用早膳去,听说这船上厨子的手艺甚是不错!” 戚玦回身的时候,就看见绿尘捧着个冒着热气的油纸包过来,又觉船舱那边似乎有什么动静,她视线朝那边看过去,却空无一人。 “都忘了还没吃东西,来得正好,一块吃吧。”戚玦道。 而另一头,叙白几乎是被藏锋捂着嘴拖走的。 …… 戚玦到盛京时已是九月,她从盛夏一路走到了天气转凉。 盛京的码头边,刑部的人前来接应,要把裴子晖的尸身和一众参与叛乱的逆贼押解归案。 “县主,本侯与广汉侯现下还要带逆贼前去交差,公务缠身,恕不能相陪。”李子桀向他们告了辞,便与刑部的人一起走了。 姜浩临走前,冷眼瞥了下戚玦,目光冷如寒霜,隐隐地杀机暗伏。 看着他远去的方向,戚玦心里的警惕愈发蔓延,直到那一行人走远,她才终于收回视线。 “阿玦!” 戚玦忽听有人唤她。 回首望去,她一眼就认出了人群中的裴熠。 他束着发,穿一身苍筤色贴里,并青雀头黛褡护,腰系蹀躞带,比那一身漆黑的打扮看着明朗了不少。 最要紧的是,少了那帔风的束缚,整个人也分外轻快挺拔。 他正朝她挥着手,见戚玦也看见他了,登时眉目一舒,快步朝她奔来。 人走进了,戚玦才发现,一别数月,裴熠的面色已然恢复,想来那一身伤也已经无碍了。 裴熠脚步轻灵,连眼睛都是亮的,连看裴子晖尸体一眼的心思都没有。 “阿玦。”裴熠的余光瞥着周遭,鉴于此处人实在多了些,他许多话到嘴边,想了想,只问道:“顺利吗?” 戚玦的目光在见到他的那一刻,也不住柔软了下来。 “算顺利吧。” 关于裴子晖的死讯,以及他所涉及的罪名,都已经被提前送回盛京了,裴熠在京中自然早就知晓了。 从这方面来说,勉勉强强算是顺利,不过……期间发生的曲折之事,戚玦以为这些事太过要紧,便没有通过玄狐传信,而是打算自己亲口告诉他。 “你呢?盛京这边还好吗?”戚玦反问他。 “都好着呢。” 虽只有几个月,但若说久别重逢,也的确算得上,两人都像是有许多话想说,却又无从说起。 “我备了车马,接你回去。”他道。 戚玦点头。 裴熠带着他们来到了马车前。 本就一路行船劳累,便是绿尘也不骑马了,和戚玦戚瑶她们坐进了车里。 裴熠自然是想和戚玦待在一处的,不过眼下一大群人,他也不好明目张胆就这么和戚玦在一辆车里独处,只能先和叙白、季韶锦共乘一辆。 而戚玦则和绿尘同车。 车里。 叙白的面色愈发复杂……不动声色头瞟了裴熠好几回。 只见裴熠心情不错,手指在膝头轻敲着,时不时撩开帘子看窗外,半点不像个死了爹的人。 方才他和戚玦见面的时候,叙白亲眼看见戚玦巧笑嫣然的模样,和平日皆是不同。 察觉到视线,裴熠扭过头:“叙白兄?” 叙白缓过神,笑了笑:“端郡王殿下。” “叙白兄可是有什么话想说?”裴熠一如既往地带着与人为善的笑。 “无事……” 总不能当面问他和戚玦是什么关系吧? 忽而想到什么,裴熠道:“这次还要多谢叙白兄,阿玦独自南下,想来叙白兄在途中应当没少照拂。” 此言一出,叙白的眼神滞住,就连季韶锦也悄然侧目。 “……”看着裴熠万分真诚的模样,叙白讷讷:“在下本就是戚家的人,行分内之事,端郡王何出此言……” 言外之意就是,您是哪位?替我家的人谢我? 裴熠没注意到叙白脸上的沮丧,他今日心情明媚,闻此言也并不觉尴尬,也不答话,只是心里抑制不住地欣喜。 不管怎么样,最危急的事情了了,阿玦也回来了,接下来的一切都只会越来越好。 …… 被送回家后,戚玦发现大门上已经安好了匾额,写了崭新的“戚宅”两个大字。 她问裴熠:“这是你的主意?” 裴熠点头:“既然在这里住下了,总该有点样子,我便让人把这宅子修葺一番。” 这宅院本就是裴熠的,原只是为了应急才搬进去的,如今看这意思,似乎是要让她们久居于此了。 戚玦正想着,却听裴熠忽在她身旁低声道:“阿玦该不会要同我客气一番吧?” 戚玦只斜睨他一眼,见他一脸调笑,便也揶揄着用手肘撞撞他:“那就多谢端郡王了。” 两人正对视着,戚玦的袖子被人扯了扯,只听绿尘幽幽耳语道:“你们好歹挑个没人的地方再说小话行不行?” 戚玦倏尔收了嘴角,推门而入。 戚家姐妹几人知道她们回来,都兴奋不已,戚玫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抱着戚玦诉了好一通相思。 不过戚玦还有更要紧的事情找裴熠相商。 费了一番功夫,终于安抚罢戚玫,戚玦得以抽身,一出戚玫房门,她便看见裴熠在廊下倚着。 她走上前去:“带我去你府上。” 裴熠一愣。 见状,戚玦解释道:“有事与你说。” 他后知后觉:“好……” 话音未落,戚玦便催促着,拖着他的手腕往门外走。 适逢叙白进门,见此番情形,他脚下一僵:“……姑娘这是要去何处?” “一会儿就回。” 戚玦飞快答罢,便与裴熠一道上了车,扬长而去。 …… 端郡王府。 裴熠受封后并未改换府邸,仍是住在城门都尉时赏的府上,只是换了匾,又按规制改换了一番门面。 戚玦来的时候,裴熠府上的人都已经见怪不怪,将他们一道迎进去。 只是刚一进门,就听见一个声音脆生生响起:“阿兄!” 只见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梳着双丫髻,穿一身鲜嫩的鹅黄色衣裙,正兴冲冲朝他们跑来,一下子抱住了裴熠的腿。 “阿兄你回来啦!” 裴熠蹲下捏了捏她的脸:“满儿今日可有跟着先生好好识字?” 裴满儿年纪尚小,裴熠又在出事前提早将她安置在这里,对于外头发生的事情,只要没有人刻意与她说,她都是不晓得的。 裴满儿得意一笑,露出空空的门牙:“自然了!阿兄给的书我都有好好看着!” 忽而,她注意到了来人,那双和裴熠有些相似的眼睛抬着,好奇地看着戚玦。 “阿兄,这是谁呀?” “阿玦,这是满儿。”裴熠抬头,侧首对她道。 戚玦与他对视一眼,便也蹲了下来。 想了想,她道:“算起来,我是郡主的表姐,我叫戚玦。” 裴满儿抓着脑袋,转着眼珠子,她思索一阵:“我知道了……表姐也是姐姐,所以满儿要唤你戚玦姐姐!” 裴满儿生得玉雪可爱,戚玦情不自禁轻笑了声。 不料,她竟忽然冷不丁问裴熠道:“阿兄,你是不是喜欢戚……” 话没说完,她的嘴就被裴熠捂住。 裴熠瞪大了眼睛,却没敢看戚玦。 裴满儿掰着他的手,好不容易挣脱出来,却丝毫没有住嘴的意思:“戚玦姐姐生得这般好看,娘说了,阿兄喜欢的漂亮姑娘就是嫂……” 裴熠又一次捂住她的嘴。 这一次他没有心软,一把将裴满儿提起来,交给了跟来的仆妇:“带郡主去找母亲……” 没等仆妇走远,便听裴满儿喊得地动山摇:“所以戚玦姐姐到底是不是满儿的嫂嫂啊!!!” 戚玦和裴熠二人杵在原地:“……” 裴熠全身上下红得冒烟,半晌没直视戚玦。 “……”戚玦也不自在极了,只觉得周围的仆妇小厮虽都低着头,行色匆匆,但分明视线都在他们身上。 红炉雪 第192节 而且这院里方才分明没几个人的,怎么裴满儿一喊完,此刻就这么多人有意无意“路过”呢? 其中一个抬花盆的,戚玦都看到他路过三四次了,盆栽的叶子都被搬掉了一半! “裴熠……”戚玦没忍住开口:“如今乐清夫人和福安郡主,都住在这吗?” 裴熠轻咳了声,还是没与她对视:“……是,一直住在这。” “那我们先去个避人的地方议事吧,正堂只怕会冲撞乐清夫人……你觉得呢?” “嗯……我觉得,阿玦说得有理。”裴熠的脖子似僵住一般,双眼直视前方,未敢有半点挪动:“我们去书房吧?” “……可以。” 去哪都好,戚玦实在是受不了这种众目睽睽的尴尬了! 第177章 暧昧 “裴熠?” 走进书房许久,裴熠仍是一副神色恍惚的模样,戚玦叫了他一声也没反应。 她没忍住拍了他一下:“有事要说,你清醒点!” “啊?哦……” 自那次抗旨之后,二人之间的氛围就有种难言的暧昧,裴满儿那一嗓子,更如平地惊雷,将这份暧昧刺激到了让人心潮澎湃的地步。 她兀自落座,又看了裴熠一眼,还是那般好看的少年模样,只是逐渐褪去青涩,让人生出几分坚定可靠之感。 “……” 再这么相顾无言下去,她真的会忍不住在这里就对他做点什么。 于是她先开口道:“这次去眉郡,发生了不少事,其间有些十分要紧的,便没有让玄狐传信,打算亲口与你说才算稳妥。” 裴熠在她对面落座:“……阿玦你说。” 戚玦将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包括裴子晖逃走后,在临仙楼被找到,以及白萱萱的身份,和裴子晖所说的那些话,一一告知了裴熠。 “你是说……万姨是我姨母白萱萱?还有参与加害玉瑄表姐的人,其实不是裴子晖?何恭平以及姜家细作也不是他的人?” 裴熠惊愕了许久,才逐渐冷静下来。 “可以这么说。”戚玦道:“裴子晖应当没有撒谎,只是他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便因为中毒死了。” 裴熠眉头紧锁:“这么一来,这件事里就还有别的参与者,且这个参与者还不是姜浩。” 戚玦颔首:“我也是这般想的,回京这一路我一直在思考这整件事,从我们在眉郡遇到何恭平开始,到现在,似乎一直有什么把一切串联在一起,不仅如此,细细想来,这几十年的事情,每个人知道的真相都不完整,单靠我们目前掌握的消息,尚拼凑不出事情的全貌。” “哦……”戚玦想起什么:“不过裴子晖确实承认了他给我下毒这回事。” “毒是他下的,但陷害玉瑄表姐和杀姜昱的人又不是他?也就是说,有一个人早就知道他下毒,并且又找准了机会谋划了这一整件事?”裴熠道。 “可以这么说。”戚玦暗自啧了声:“可……若给我下毒的人是裴子晖,那让宁婉娴给太后下毒的人便也是裴子晖,且这个人在眉郡之时就也利用过宁婉娴,而这个人在眉郡几次想要除掉我,无非是因为我查看过宁恒的尸骨,想要将我灭口……这么一来,裴子晖应当就是何恭平的主子啊。” 分析到了这里,二人的脑子愈发混沌起来。 蓦地,戚玦灵光一闪…… “裴熠……我有一个猜测。”戚玦看着他,心里倏然一惊:“有一件事情或许我们猜错了。” 裴熠目色凝重:“怎么了?” “给我和太后下毒的人,兴许不是裴子晖。” 裴熠不解:“可这件事,我去索取解药的时候,他已经承认了,而且顾新眉也说是他指使的。” “不。”戚玦摇头:“他只承认了给我下毒,并未承认给太后下毒。”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裴子晖可能真的想给我下毒,也的确指使过顾新眉,但毒药被人调包了。” 裴熠沉眉:“你是指,给太后下毒的人,悄悄换掉了裴子晖给顾新眉的毒药?” “对。”戚玦道:“顾新眉多半是不知道毒药已被掉包的,因为当时她说,她也没想到这药的毒性发作得这么慢。” 裴熠冷嗤一声:“这么说来,裴子晖当时给我的解药没准还是真的。” 戚玦缓缓叹了口气:“如此一来,我们的注意力就全在裴子晖身上,真凶就这般悄无声息地躲过了追查……真是好狡猾。” “如今,私自调兵、挑拨皇上和越王、慎王府刺杀、勾结南齐、时疫、七夕之乱、瑞云山雪崩阻拦援军、广汉侯府纵火、私交后宫、给太后投毒……这桩桩件件,都被算到了裴子晖头上,这背后之人,可算是撇得个干净。” 而且,若是这般,便也说明当年给裴澈下毒的人不是裴子晖,那这也就说明,楚家覆灭还有一个参与者。 二人面面相觑,心里已是澎湃不止。 “姜家也是个麻烦事。”戚玦道:“姜浩已经回京,找不到玉珩,他便会把矛头指向戚家剩下的人,裴臻又不肯相信姜家曾是裴子晖的同党,如今裴子晖已死,姜家这种墙头草,哪怕是处于利益考量,也会誓死效忠裴臻,我们就更没机会动手了。” “对了阿玦。”裴熠抬眉:“我也有事要同你说。” “哦?” “在你去眉郡这几个月,我抓到了姜昱死的那晚,做伪证污蔑玉珩表弟的那个眉郡人。” “真的?” 戚玦心里一喜,当时她中了毒,戚玉瑄又出事,根本无暇分身,没想到裴熠竟替她找到了人。 “当真,本来那个举子就是收了银子做的伪证,事成之后,指使他的人自然不会留活口,那人四处逃窜,被我派出去的人在京郊的深山老林里找到了,发现的时候已是茹毛饮血,与野兽无异,人已经移交刑部,只待这几日审判下来,玉珩表弟就能翻案,姜家自然不能再以此为名为难戚家。” “太好了。”戚玦不禁笑着:“总算有件舒坦事。” “阿玦。” “嗯?” “你有没有想过裴臻怎么处理?”裴熠忽道。 “裴臻怎么了吗?”戚玦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是害死姨父的人,阿玦可有想过报仇?” 戚玦愣住。 她和戚卓的父女情分其实并不深,更何况,她根本不是真正的戚玦,若说因此事而对裴臻生出几分恨意,倒确实有,只是……不过而而罢了。 她对裴臻的恨,其实主要来自前世,冯家人将楚家全族堵在奇鸣谷,将他们杀于谷中。 但这件事本就是因为裴子晖从中作梗,让他们互生误会。 彼时裴臻也只是在生死存亡面前,出于自保而做的决定。 她真的有理由因此报复裴臻吗…… 戚玦心里似被什么拧着,前世的遗憾与歉疚翻来覆去折磨着她,让她痛苦万分。 “阿玦?”裴熠轻声唤她。 他看见戚玦的目光忽然变得很沉,就那般失神着,不知在想些什么,眼中尽是他看不懂的忧愁。 戚玦回神:“怎么了?” “你在想什么?” 她道:“我在想,要杀裴臻可比杀裴子晖难多了,你陪我杀吗?” “自然了。”裴熠道:“我自然是要陪着你一起的。” 看裴熠说得笃定又认真,戚玦目光柔和,她轻笑一声:“没想杀他,杀一个皇帝太伤筋动骨了,万一天下大乱,于百姓而言,动辄就是灭顶之灾,纵然心中有恨,也没理由拉上万千百姓陪葬。” “你真不想?” 戚玦摇头:“不想了,只要裴臻不为难我们,也不让姜浩为难我们,好好当他的皇帝,稳固江山,这些私仇……也不是非得报,你也说了,我们这些高位厚禄,享天下之养的人,不能有负天下,不是吗?” 裴熠愣神,午后寂静的书房里,窗棂下的光影间,伴随夏末早秋并不闷热的气息……一事一物皆是扣人心弦的安静。 “你呢?”戚玦忽道:“按裴子晖所说,你本该是皇子,甚至是未来的帝王。” 裴熠默默,只摇摇头:“他们仇也好,怨也罢,若是一代代追溯上去,只怕是冤冤相报,无休无止,哪还有尽头?而我也只是个凡俗之人,只能为我最重要的人报仇,我阿娘,还有……你。” 戚玦心中一紧……一阵暖意无言地在心口漫开。 他们之间,有许多东西其实早已经心照不宣,相望的双眼有什么纠缠着,将他们拉扯到一处,让他们丝毫移不开视线。 戚玦想,很多时候她总能和裴熠想到一处去,一言一行,一步一踏……这世上,去哪找那般契合的人呢? 许是真的分开了太久,让他们难以自控地想要靠近彼此些许。 眼中的纠缠愈发深沉,戚玦只觉周遭的光影变得让人捉摸不清,眼前的一切都虚幻起来,唯剩一个裴熠…… 猝不及防,一阵叩门声响起,惊得二人心头一跳。 二人这才从眼神的黏着间抽身,各自急切地撤开视线。 裴熠闷咳了声,声音里尽是沮丧:“什么事?” 门外人答道:“殿下,外头有位绿尘姑娘,说是有要事寻县主。” 戚玦暗自想着:绿尘可真会挑时候啊…… 顿了顿,裴熠道:“传。” 出门的时候,戚玦埋头还想着刚才的事情,一头便撞在了门框上。 裴熠拉着她瞧了瞧,确认了脑袋无虞,或许是因为方才太过紧张,突然放松下来,便没忍住笑了声。 戚玦抬头瞪了他一眼,裴熠讪讪收住笑,抬脚便要跨出门槛,却自己绊了个趔趄。 “……” 戚玦乐得比他还大声。 …… “怎么了?这般着急。”戚玦问绿尘道。 绿尘气息尚未喘匀,只道:“是宫里传姑娘前去,姑娘不在家中,我一猜便在端郡王府上。” “又传?”裴熠脸色登时不好看起来:“该死的人都死了,他还传什么?” “无妨,我去去就回。” 红炉雪 第193节 “万一……” “没事的。”戚玦道:“放心吧,我肯定回来。” 戚玦说着便动身,见裴熠仍是一脸担忧,她道:“裴臻对我不感兴趣,除非他疯了。” 第178章 灭族真相 长乐宫。 戚玦没想到裴臻居然真的在发疯,不过是发酒疯。 她一进殿就闻见一股酒气,应公公小心翼翼道:“县主,陛下喝醉了,喊着要传召您,奴才这也是没办法……” “知道了,多谢公公。” 身后,殿门被关上。 裴臻头发散乱,一身龙袍也穿得不成样子,酒坛子散了一地。 忽而,他循声抬头,眯了眯眼。 “耿月夕!” 戚玦被喊得一激灵。 裴臻莫不是知晓了什么? 可她重生之事,便是主动承认也不会有人相信的,裴臻又是怎么知道的?! 却见裴臻快步跑下长阶,嘴里还念叨着:“耿月夕你居然还活着!朕……” 戚玦吓得连退了几步,赶忙拜道:“臣女平南县主戚玦参见陛下!” 裴臻定了定:“戚玦?” 看清楚来人后,他气急败坏:“你像谁不好非得像耿月夕?!” “……”戚玦默然无语,心中也庆幸,原来裴臻真的只是耍酒疯而已。 “臣女知错,望陛下饶恕。” 他酒量其实很好,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喝成这副模样。 “你怎么在这?你果然想杀朕!” “陛下糊涂了,是陛下传召臣女来此的。” “胡说八道!”他懒着身子坐在台阶最末:“朕怎么可能传召你!你又不如舒然好看!” 戚玦不是很想看裴臻发疯,但还是耐着性子道:“贞宜皇后绝色无双,臣女蒲柳之姿望尘莫及。” 裴臻伸着手指,在她面前晃晃悠悠指着:“……说得好!的确是……蒲柳之姿。” 戚玦:“……” 她咬牙切齿:“陛下说完了吗?若无要事,臣女便告退了。” “不许走!”裴臻嚷着:“听朕说话!这是圣旨!” 戚玦默默叹了口气:“臣女遵旨。” 裴臻到底发的哪门子疯?什么话会想到和她说?简直莫名其妙! 沉默了许久,他才幽幽出声,但喊的名字却是:“耿月夕……” 自己这辈子真的和上辈子那么像吗?戚玦心中暗道如此。 却见裴臻也不等她应答,便自顾自道:“朕又不想杀你……你好好的找死做什么?” 戚玦一愣,所以裴臻不会是在……愧疚吧? “你看看,如今真相大白,你亏不亏?啊?” 蓦地,他又笑起来,笑得声泪俱下:“你知不知道舒然的遗言是什么?她要我无论如何不要杀你,要我将来不管发生什么都保住你和你家人的命……” 戚玦怔住了,思及姚舒然,心中似有什么角落被触及一般,她的眼底漫起一阵无边的酸涩。 姚舒然的死,已经是七年前的事情了,于她而言,更已经是前世。 可那场祸事的阴霾却永远不会散去,即便害死舒然的仇人已经就死,可那些死去的人,逝去的时光,却是再也难追。 她从不知晓,她的舒然原来在临死前,都还在为她谋一条活路。 或许舒然早在那时就已经预见了之后他们几人兵戎相见的结局。 “都死了……” 裴臻促膝悲叹:“朕把自己的亲弟弟赶去越州,又杀了耿月夕和她的家人,还杀了自己的父皇!就因为一个裴子晖的设计挑拨!让朕……再没有故人了啊……” 他摇着头,泪如雨下,手握成拳一下又一下砸在长阶上,直到血肉模糊。 “回不去了……”他哭着喊着:“都回不去了!朕不想杀他们的!可那时候朕身后还有冯家的亲眷!朕不能冒这个险!朕只能和他们厮杀到底!” “耿月夕!”他忽然对着戚玦喊道:“你能明白吗?你能明白朕的苦楚吗?朕曾经亲口交代舅舅和冯旭,要他们留楚家人的性命,只要他们招降归顺,朕就不杀他们!” 而早已经潸然泪下的戚玦,在听到这句话后,止住了眼泪,猝然倒吸一口凉气:“……陛下曾说过要招降楚家?” 不可能!根本没有这回事! 当时楚家的信使追上耿月夕,告诉她,楚家人一进奇鸣谷就受到围杀,冯家人下令不留活口! 怎么会……怎么会! 裴臻却似没听到戚玦的问话,他自言自语道:“可楚家人冥顽不灵,非要负隅顽抗,舅舅他们只能下杀令……耿月夕,朕真的不是故意杀死你的家人,朕也从来不想逼死你的……你明白吗?” 戚玦心底登时升腾起无边的恨……历阳侯父子,当初违背圣意,抗旨不遵,诛杀楚氏满门…… 她的心口一阵绞痛…… 好啊……当初那场灾祸的始作俑者,还真是如毒虫一般杀不干净。 杀一个皇帝会引起朝野动荡,但杀一个武将却未必。 她连亲王都能除掉,毁了一个历阳侯府又有什么不行! 戚玦跪坐着,她攥紧了袍角,在裴臻酒醉之际,毫不遮掩地释放自己眼底的恨。 可她偏偏不能告诉裴臻当初的真相,否则她将解释不清自己身为戚玦,为何会知晓楚家的事。 她脑子尚且清醒,不会做这种自寻死路之事。 不过幸好,裴臻本来就想除去冯家,而她只需要借刀杀人就好。 也不用死太多人,只要他历阳侯父子的性命,以及冯家如明珠灿烂的荣光被踏入尘埃,就足以告慰楚氏亡灵。 …… 耿府。 耿澶趴在床上,赤着上身,身上满是伤痕。 而耿月盈则拿着棉团子,慢慢悠悠将药抹在伤口上。 “不是给你机关图了吗?怎么还伤成这样?” 耿澶疼得额上细汗密布,却仍咬牙不出声:“皇陵机关重重,有些地方没避开。” 耿月盈闻言,伤药的手并未停下:“当初耿祈安做殿中监的时候,参与过修缮先帝皇陵,这才得了这一份机关图,最近又正好碰上太后病重,裴臻让人把皇陵修葺一番,打算若有不测,便将太后与先帝合葬,这才给了咱们闯进去的机会。” 她冷哼一声:“我可是费了好大劲才从工部侍郎那里打听来的守卫换班时间,男人么,在床上的时候,嘴比平时都要松懈些。” 耿澶不言,不知是不是因为疼痛,他攥着被衿的手更紧了些。 “三姐姐……你让我去找那些东西是做什么的?” “让你去找,自然是对我们大有用处……澶儿,这世上只有你我是至亲,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我们能好好活着,你明白吗?” “是。”耿澶的眸色又暗淡了几分:“我自然是信三姐姐的。” 片刻安静后。 “澶儿。”耿月盈忽唤了他一声。 “怎么了吗,三姐姐?” 他只觉背脊上有点冰凉的触感,似乎是耿月盈的手指在他身上轻点着,让人有些发痒。 “你可知道你背上有块疤?” 耿澶的下半张脸埋在枕头里,看不清神色。 “许是什么时候受的伤吧……” “不像呢。”她笑道:“我看像个烙痕,似乎是……雉鸟,你不知道吗?” 耿月盈饶有兴致地看了一阵。 没等耿澶回答,她便忽然语气一变:“对了,晚些时候我要进宫一趟。” “进宫?” “我要见裴臻。”她莞尔一笑,却极尽森寒:“他还欠我一个承诺,也是兑现的时候了。” …… 长乐宫中,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日薄西山,裴臻才有了要醒酒的势头。 “戚玦?” 终于认得人了。 “臣女在。”戚玦收敛神色,道:“方才陛下酒醉,说了许多,陛下说……” “闭嘴。”裴臻打断她:“朕记得。” 顿了顿,大约是觉得丢了面子,他补充道:“……今日殿中之事,你若敢往外说半个字,朕就治你个侮辱皇室的罪名。” “是,臣女不敢。” 思索片刻,戚玦问他:“臣女有一事请问陛下,陛下既知晓一切皆是误会,请问陛下要如何处置越王?” “裴澈么?”他摇摇头:“总得先把他从越州拖出来,才能把这些年的事情都讲清楚,不过,他可未必会领情,若是他不识好歹——朕一样不会轻恕。” 红炉雪 第194节 酒醒后的裴臻,又恢复了那副冷峻的姿态。 “让冯家去打吧,处置了裴子晖,收回了宁州军,又稳住了南齐,是时候收拾一些陈年旧事了。” 冯家? 戚玦心中一沉:冯家手握关津军与王畿军,一个在南境,一个在里盛京不到一百里的王畿之地,冯旭还掌握着内卫御林军。 冯家若有心谋反,这几股势力凑在一起,就足以让裴臻滚下皇位。 所以让冯家去打越州,其实是……想趁机收回王畿和大内的兵权吧? “陛下是想对付冯家,并将这笔账算在越王身上,以免被冠上凉薄之名吧?” 裴臻却冷不丁斜睨着她:“平南县主,你多嘴了。” 戚玦定了定心神,她是想冯家父子死,也希望通过裴臻对付他们,但现在却不算什么好时机。 她俯身一拜:“望陛下慎重!如今裴子晖刚死,姜家立场不明,草率行事,只怕会给人可乘之机……” “戚玦。”裴臻阻止她继续说下去:“朕不想再强调,纵然你与姜浩有仇,也犯不着拿朕做刀子,姜家根本没有背叛朕的理由,更没有可扶持的新主,你可以住嘴了。” 戚玦不言,目色愈发急切。 “朕是皇帝,有自己的决断,你要做的也只有安分守己,别忘了你和朕的约定,一旦江山大定,你会把明月符亲手奉上。” 想到这个,戚玦愈发觉得烦躁。 “待平定越州,收回冯家兵权,那时候,你应该没有理由再拒绝朕。” 戚玦的嘴抿着,沉默不语间,连呼吸都变得愈发沉重。 …… 戚玦出长乐宫的时候,脚步沉沉。 如果她还是耿月夕就好了,如果她还是耿月夕,有许多事情就不必似这般小心翼翼…… 如果是耿月夕,她就能和月盈相认,不必再让月盈独自受苦。 她从未似此时此刻这般想要变回去。 忽而,长乐宫外,她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月盈……姑娘?” 只见耿月盈打扮得甚是娇艳,一身妃色广袖鱼纹裙,腰肢以红色绢帛束着,盈盈一握。 见了戚玦,她客气回礼:“平南县主。” “不知月盈姑娘拜见陛下所为何事?” 却见耿月盈只是微微一笑,并不正面答她:“见陛下自是有要事,恕月盈不能同县主耽搁太久。” 说罢,她便独自在应公公的引导下踏进长乐宫去。 第179章 阑珊处 宫门口。 戚玦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宫门即将下钥。 “阿玦!怎么这么久才出来?” 只见裴熠面带焦色朝她而来。 “你怎么来了?” “我还不是怕皇上又似上次那般……你再不出来,我便要进去了。” 戚玦却只是苦笑了下:“放心吧,他就发发酒疯罢了。” “他喝酒了!?”裴熠的眼睛瞪圆了,说话也变得磕巴起来:“他……他没趁着酒醉对你做什么吧!” “想什么呢!”戚玦轻踢了下他的小腿:“他除了杀我,不会对我做任何事。” 毕竟当年裴臻见到个姑娘都要上去卖弄风骚一番,却独独对耿月夕嫌弃不已。 “阿玦?” “怎么了?” 裴熠低着头,伸手点了点她紧皱的眉头:“心情不好啊?” 她丧着个脸,抬头看他,兴致恹恹的,点了点头。 “是不是他说什么了?” 戚玦看了眼皇宫的方向:“陪我走走吧,这里不方便说话。” …… 长乐宫。 耿月盈一走进去就闻见一股子酒气,裴臻虽眼神清明,神情冷肃,但一身龙袍皱巴巴拖着,头发也有些凌乱,看着实在是不怎么体面。 她面不改色,徐徐跪下:“臣女参见陛下。” “你怎么来了?”裴臻踱步,重新坐到那长阶尽头的最高位。 “臣女此来,是想问问陛下,当年的承诺是否还作数?” 裴臻愣了愣,眉头微微一挑:“你是说……” “当年楚家出事,只有臣女一个人受尽凌辱地活了下来,陛下曾说,若陛下能予臣女一个安享后半生的名分,臣女是否能放下对耿丹曦的怨恨。” 即便是说着最刻骨铭心之事,耿月盈的面色依旧是淡淡的。 “彼时臣女拒绝了,后来陛下又说,臣女若是想通了,可随时来向陛下求这个恩典,所以臣女现在来了。” “你……想入宫?” “是。” 裴臻的食指缓缓摩挲着拇指关节:“为何这时候想通了?” 却见耿月盈只是浅浅一笑:“当年臣女心里恨极了陛下,但现在,裴子晖这个真正害死臣女家人的人已经伏法,臣女已然无仇无怨,只想找个地方衣食无忧地了却残生,只不过依臣女的名声,嫁是嫁不出去了,不知陛下可愿践行承诺,给臣女一个富贵安闲的栖身之所?” 裴臻低头,看着耿月盈姣好的面庞。 作为耿月夕的妹妹,他在耿月盈很小的时候就见过她,于他而言,她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 就像他从未想过要楚家人的命一样,他也不曾想要伤害耿月盈。 只是当年之事的发展已然超出他的控制,也的的确确毁了耿月盈的终生。 他当时作出承诺,是顾及与耿月夕的那几分同窗之情,更是因为舒然的遗言。 “君无戏言,朕自然可以答应你,你可以随时进宫住下,至于名分,朕会安排,你不必忧心。”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耿月盈翩然一笑:“臣女叩谢陛下!” “但是有一点。”裴臻冷脸道:“入宫后不得再与宫外之人往来苟且,否则朕一样按秽乱宫闱处置……别让朕太丢人。” 面对威胁,耿月盈也毫不犯怵,她神色自若道:“臣女被嫁进陶家那晚,陶二公子乍死,陶家人自然是不肯放过臣女的,所以臣女求陛下临幸臣女一回,好让陶家人看在陛下的面子上,不敢伤害臣女,所有人眼里,臣女早就是陛下的人了。” 裴臻一噎:“……你只是朕同窗旧友的妹妹,朕还不至于下手碰你。” 谁料耿月盈竟不由笑起来:“陛下和自己的亲表妹的孩子都快生了,没来由说这种话,听着怪恶心的……” 瞥见裴臻冷如刀剑的眼神,她住了嘴,转而慢悠悠道:“那晚陛下的确在臣女房中干坐了一夜,什么也没做,不过外面的人哪里会知晓?有多少冲着臣女来的男人,贪图的都是在君王枕畔酣睡的快活……” “闭嘴!”听着耿月盈巧笑嫣然着说出这等放浪之语,裴臻面色铁青。 “臣女遵旨。” “你还真是和耿月夕一个德行。”裴臻后槽牙的咬碎了:“滚!” 却见耿月盈不为所动:“陛下,臣女的细软都收拾好了,更何况眼下宫门已经下钥,臣女要滚哪里去?” 裴臻闭眼平复怒气:“来人!” 应公公闻声进殿。 “有什么偏僻的宫室,要宽敞华丽避人的!” 应公公想了想:“陛下说的是……碧霄宫吧?” 裴臻摆手:“就这个了,把她带过去,和贤妃说一声,拨十来个宫女太监过去!” 应公公愣神:“啊?” 他大惊:陛下这玩的又是哪一出?这这这且不说这耿姑娘是嫁过人的妇人,又是罪臣之女,还是那样的名声……陛下真是除了正经官门女,什么女子都喜欢啊…… “想抗旨?不想活了?” “奴……奴才遵命!”应公公擦着汗连声领旨,恭恭敬敬道:“……耿姑娘,您这边请吧?” 耿月盈缓缓起身:“多谢。” …… 盛京,夜市。 一如既往,盛京的夜市人潮熙攘。 越是这样热闹的地方,所遇之人都是擦肩而过,这样小声的谈论就越是容易被人忽视。 “总之,裴臻想借冯家出征越州的幌子,来对付冯家的,接下来他只怕要有大动作。” 戚玦言简意赅告诉了裴熠今天长乐宫中的对话。 夜市人多,戚玦的肩膀被人挤了一下,挤得她一个趔趄。 顺其自然地,裴熠托住了她的小臂,又这般一如既往拉住了她的手腕不松开。 戚玦略一侧目,又暗暗收回视线,任由他牵着。 “阿玦是说,他想用平定越州的理由,理所当然地将王畿军和内卫御林军的兵权收回来?的确,这样的调遣,冯家人根本没理由拒绝,一旦拒绝,便是违抗军令,拥兵自重。” “是这个意思。”她道。 “一旦冯家遵命,就彻底失去了对盛京的控制。” 红炉雪 第195节 “嗯,他最担心的不就是外戚逐渐势大吗?若冯家一直这么掌握兵权,一旦有异心,朝夕之间就可以让盛京沦陷。”说到这里,戚玦深深一叹。 “阿玦叹息,我猜是因为你以为,有异心的除了冯家,还有姜家,裴臻手下能用的武将不多,此消彼长,冯家空出来的兵权,就会落到姜家手里,对吧?” “正是,姜家并不比冯家好对付,可惜我还是疏漏了,没能让裴子晖活着回来指证姜浩。” “不过阿玦。”裴熠晃了晃她的手:“冯家有谋反的可能,是因为冯家是外戚,又有一个身怀有孕的冯贵妃,但姜家并没有,且姜家这样的墙头草,现如今又倒回了裴臻这边,暂时又没有更好的新主,他们三五年内其实还挺安全的。” “裴臻也说过这样的话,可我总觉得心里惴惴不安。”她侧首与他对视一眼,想到什么,她道:“对了,冯贵妃这胎应该快落地了吧?” 裴熠抬眉想了想:“似乎是快了。” “我本以为裴臻不会让她生下来呢,大约是他太缺孩子了,登基三四年,居然才一个皇子。” “不过我倒是从表兄那听说了一件事。”裴熠忽然低声。 “哦?” “冯贵妃前些日子不知是摔着还是怎的,险些出了大事,幸而太医救治及时,现今阖宫上下正小心翼翼伺候着,不过已隐隐有早产之势。” 戚玦蹙眉:“别又是什么宫闱争斗,这么大月份若是出事,可是要人命的。” 裴熠摇了摇头:“细想也挺可怜的,她怕是还对裴臻的心思一无所知。” 二人正走着,忽听有人喊:“有人打铁花!” 原本缓缓流动的人群,突然便热闹起来,顺着一处涌去。 不知是哪个毛手毛脚的孩童,横冲直撞间,从戚玦裴熠二人之间穿过,拨动了他们相连的手。 手被撞得往前甩了一下,然裴熠并未松手,只是这样的撞击,让原本隔着衣料握着戚玦手腕的手,不由自主向前滑了一点…… 戚玦的心弦被悄然拨动间,手背也传来了温热的触感,似将手埋在盛夏浅溪水的沙砾中,粗粝而温热。 她的手被裴熠的手裹着,呼吸也不禁停了一瞬。 她僵着身子,视线不知该看哪处,便直直看着前方,夜市的灯火迷离,此刻在她眼前只余绚烂的光点,朦胧而美好。 戚玦全身上下只有步伐动着,仍旧木讷地随着人群向前。 而那握着她的手,也只是这般一动不动,甚至未敢将手收紧,却也无论人潮汹涌,都无法甩开分毫。 戚玦大约是两辈子第一次有这般感觉,心如擂鼓,在夏末早秋带了些许燥热的霓虹夜里,一下一下,振聋发聩…… 不远处,甩起的铁花在河岸边越过人群的遮挡,直上九霄,若繁星灿灿。 她忽而勾起嘴角,湿热的手指挣脱出来,反手紧紧拉住了裴熠的手。 她不言,只是这般拉着他飞奔向前,穿过人群,跑上河面上高高的石桥。 东风夜放花千树。 这个地方,可以不受遮挡地居高临下看见那打铁花的艺人,看着那点点星辉自下而上,在眼前散开。 而她身边的人,手也不自觉收紧了,拇指轻轻地,缓缓地,带着几分好奇,收拢间,缓缓拂着她的手背…… 第180章 心照不宣 ……直到夜市的人越来越少,文宁坊的小巷安静极了。 二人就这般一言不发,不知过了多久,才走到了戚宅的大门外,却谁都没有松手的意思。 戚玦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夜市离戚宅其实并不近,若是往日,肯定不会选择徒步走回来。 她的腿脚都有些酸疼了,这般硬走,走了快有一个时辰了吧? 真傻啊…… 她不禁自叹。 “裴熠。” 她主动出声,打破了静默,连声音也带了几分干涩…… “阿……阿玦……”他应声。 “我到了。”她道。 “嗯。” 手仍握着。 “你松手。” “……哦。” 手分开的瞬间,失去了温热的来源,只觉一阵凉意。 只见裴熠窘红着耳朵,鞋尖局促地磨着地,只是看着她的眼睛却并未移开,想笑,但又有意憋着。 “怎么了?”戚玦明知故问道。 他摇摇头:“没事,想送你回去。” “不是已经送到了吗?” 却见他忽然上前两步,近在咫尺间,惊得她瞪大了眼。 忽而,她只觉腰间一紧,随后便猝不及防地腾空而起。 她怎么也没想到裴熠会来这么一出,她抓紧了他的肩膀,直到在墙头上落定,她才咬牙切齿道:“你做什么……” 裴熠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送你回去啊。” 他踏着步子,连瓦砾也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就这般悄无声息地爬上了阁楼的后窗,才将戚玦放在地上。 后窗前面有张屏风,还放着个浴桶,这是戚玦平日沐浴之处。 而隔着屏风,犹可见阁楼中的灯火亮着,想来是她房里那几个丫头还醒着等她回来。 戚玦并不怕高,此刻却觉得腿脚莫名发软。 她低声用气息道:“有人啊!” 不料裴熠附耳答道:“我知道。” 戚玦扭头瞪他,光线晦暗,二人面面相觑。 却见裴熠只是睁着那双黢黑的眼睛看着她,端的是澄澈无辜,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 好好的弄得似偷情一般……他该不会好这一口吧? 但她可一点也不想被人捉奸,便推着他催促道:“你快走吧!” 裴熠却一脸不解:“为何?我还有话想说……” “说什么说!下次说……” 他可真会挑地方! …… 屏风外,琉翠听着窸窸窣窣的响动,悄然从墙角抄起了扫帚。 绿尘见状,小声问道:“怎么了?” 琉翠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又指了指屏风。 这动静也引来了看账本的小塘,拿着个镇尺就围了上来。 哗一声,屏风被绿尘打开—— 却见居然是戚玦,她猛地一下将后窗关上,整个人巴不得就趴在上面。 三人:“……” 小塘愣神:“姑娘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琉翠捂着胸口:“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进老鼠了!” 唯有绿尘抱着手臂啧啧:“姑娘,你就没见着什么东西?或者……人?” 戚玦回头的时候,犹是面红耳赤。 绿尘是知晓最后去宫门口接她的人是裴熠,她的动静只怕也瞒不过习武之人的眼睛,却还是故作镇定。 “没什么人,也没老鼠,就我自己……我早就回来了,你们都不曾发现吗?连窗户都关不好,还得我自己来,该罚。” 小塘和琉翠收拾着屏风上掉下来的衣物,琉翠边收拾还边嘟囔道:“没关好吗?” 绿尘嘁了声,幽幽道:“倒打一耙——” …… 窗外,裴熠虽说没摔着,但也马失前蹄地弄出了响动。 他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却见一人突然出现在了此处。 他愣了愣,只见对方冷喝一声:“谁!” 裴熠退后两步,避开一剑。 而对方看清裴熠后也愣住了,面色变得愈发难看:“端郡王……你怎会在此处?” 只见裴熠竟只是翩然一笑,仿若无事发生:“叙白兄,幸会。” 又抬头看了眼天色,而后拱手:“时辰不早了,改日再聊,告辞!” 而后,便趁着叙白不明所以之际,飞上墙头落荒而逃。 …… 绿尘她们给她打了热水。 戚玦浸在水里,暖融融的热水里,她方觉自己的脑子逐渐清晰起来。 她匐在浴桶的沿上,将半张脸埋在臂弯里,脸颊被水汽蒸得透红。 绿尘忽然进来了,捧着干净的寝衣,放在一旁的架子上,又收拾好她换下来的衣物。 红炉雪 第196节 “姑娘?”绿尘唤了声。 戚玦堪堪回过神来:“怎么了?” 只见绿尘在矮凳上坐了下来,笑得格外意味深长:“你今天和端郡王去了哪里?” 戚玦放下手臂,将自己的身子沉进水里,让热水停在脖颈处。 “能去哪?无非是找个地方议事罢了。” “然后呢?” “……什么然后?” “我都瞧见了。”绿尘道:“怎么议事还议到闺房里来了?” “……”戚玦抬头看了她一眼,嘴硬道:“你看错了。” “我真瞧见了!”绿尘的脑袋凑近了些:“姑娘你和端郡王现在是什么关系?我求你就告诉我吧,我太想知道了!” 戚玦却只是抿着嘴,片刻后,才道:“哪有什么关系……” 牵个手也不算是什么关系吧? 绿尘噢了声:“那便是尚未点破。” 戚玦不语,却也没反驳。 “姑娘会嫁给他吗?” 猝不及防一问,戚玦侧首看她,脸愈发滚烫起来:“……我可没说过这种话。” 绿尘一急:“既是两心相悦,不成亲还要如何?” 没来由的,戚玦心里沮丧起来,手指在水中拨弄出咕咚咕咚的声音。 沉默片刻,她才磕磕巴巴着道:“……我哪知道他是不是一时兴起?毕竟……很喜欢和只有一点点喜欢,不……不都是喜欢吗?” “姑娘去问问他不就知道了?” “问什么?!”她无措起来:“我才不问!而且……” “而且什么?” 她顿住。 而且她身上有许多秘密,裴熠都是不知晓的。 譬如明月符,譬如,她是个死过一次的人。 若按照耿月夕的年纪,她甚至年长他七八岁有余。 而这些,裴熠都不知道。 她不信有人会不在乎这些。 他们看似亲密,其实,之间却隔着天堑。 而她现在,尚没有勇气将这些事情说出口。 “姑娘。”绿尘扒在浴桶边沿:“我有个主意。” “什么?”她随口问到。 “要我说,你们两个都是内敛之人,如果实在说不出口,那不如动手吧?” “……啊?”戚玦听得莫名其妙。 “我是说,你若是一把将他按在墙上,顺势一吻——他若不反抗,岂不是就说明……” “你别说了!”戚玦瞠目结舌:“你从哪学来这些乱七八糟的?” “我这不是在帮姑娘你出主意吗?” “别出了!”戚玦靠在浴桶上,威胁她道:“还有,今晚的事情你……你不许说出去,否则我就……就扣你月钱。” …… 次日,耿月盈受封婕妤的消息传出,一时满朝哗然。 不过也只是哗然罢了,反对的人反而并不多。 更何况太后病重,不问世事,就更无人插手此事了。 大臣中哗得最大声的几个,皆是耿月盈的入幕之宾,此时此刻又怎会轻易反对呢? 碧霄宫。 耿澶被宫女引着进来的时候,悄悄侧目观察周遭。 只见此处虽是偏僻,但并不简陋,一应用度皆是华美精致。 耿月盈缓缓从后殿出来,她身着一身合制的宫裙,身姿依旧窈窕,容貌仍是美丽,神态闲雅。 显然,没有半分被逼迫的意思。 耿澶的眸中黯了黯:“三姐姐。” “坐吧。”她道了声,又差遣宫人道:“你们先退下。” 待人都退出去后,耿澶却只是僵站在原地,视线阴郁地垂着,因为受伤,脸色还有些晦暗,此刻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怎么了?”耿月盈问他。 却见他的声音不大,只是闷闷的:“三姐姐昨日进宫,就是为了这个吗?” “是。”耿月盈并不避讳。 “三姐姐连知会我一声都不吗?”沉闷的声音里,却连半点愤怒和怨怼都没有:“我昨晚见三姐姐彻夜未归,在京中找了一夜。” 耿月盈笑意不减:“多谢,不过本宫十分需要皇上这棵大树,后宫才是本宫最好的去处。” 听到耿月盈的自称,耿澶的眼睛终于动了动,他缓缓抬眼,那样冷峻的相貌,和阴狠冰冷的眼神,在此刻却显得有些麻木。 “三姐姐若是只想要一个依傍,我可以去参加春闱,去做官,我也可以保护好三姐姐的。” 却见耿月盈巧笑倩兮,婉转起身,踱步到了耿澶面前。 耿澶虽小她三岁,但身量已然越过她去。 打量着他木偶一般僵硬的神色,黯淡的眼里瞧不见一丝光彩,她似乎很满意。 她声音轻轻的,只摇了摇头:“澶儿,你做不到的。” 耿澶的眼中茫然无措:“我会竭尽所能……” 而耿月盈只是俏生生一笑,抬手指向了金銮殿的方向。 “本宫想要的东西,坐在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上的人才能给得起,你明白吗?” 耿澶只是定定看着她,不语。 “但是澶儿,你会一直陪在三姐姐身边的,对吗?” 耿月盈的温柔笑意不达眼底,却让他愈发坚定:“是,我会一直站在三姐姐这边的。” 第181章 亲芳泽 三日后,戚玦接到了宴宴的消息。 不过不是什么好消息。 她原先是让宴宴帮忙留意方汲的,只不过耿丹曦死后,方汲便暂时没了作用,谁承想,不过几个月不曾过问,今日就突然接到了方汲的死讯。 “绿尘!现在立刻去庄子上,把阿冬带来!我去找一趟裴熠!” 吩咐罢,她当即叫上叙白一起出发去端郡王府。 戚玦刚到,便被小厮带着去了书房,叙白则在外头守着。 “阿玦?我正要找你去。” 只见裴熠起身,眉目稍抬,小厮们便会意退了出去,只留他们二人。 “贤妃的消息,方汲死了。”她道。 “怎会?”裴熠闻言,面色一变,也觉得不可置信:“可有说死因?” 戚玦摇头:“贤妃还未查清此事,只为免引人注意,对外说她是积劳成疾,急病而死。” “阿玦是以为方汲之死事有蹊跷?”裴熠不解:“方汲是耿丹曦的助力,可耿丹曦已死,杀方汲又有何用呢?” 戚玦看了他一眼,他还不知道有关方汲的秘密,不过如今也没什么好瞒的了。 “裴熠。”她道:“你不是好奇我是这么控制方汲的吗?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了。” 裴熠只是静坐着点了点头,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默了默,她道:“方汲年轻的时候,进入尚书内省前,还只是一个京郊行宫的小宫女,崇阳七年狩猎,先帝临幸了她,后来,她有了身孕,迫于荣贤皇后的淫威,她生下皇子后,便悄悄送走了,而这个皇子,就在戚家名下的庄子里藏着,是个名叫阿冬的小仆役。” 她疲惫地叹了口气:“如果方汲真的是病死的那最好,若是有人冲着她去也无妨,我只担心,会不会有人的目标是皇子。” 却见裴熠愣神,片刻后才心神稍定:“……你说,你手里有个皇子?” “是。”戚玦承认道:“之前瞒你是我不对,不过至于我是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闻言,裴熠却只是笑笑:“不妨事,阿玦,我说过,你若不想说的,我便不问,不管怎么样,我是不会不相信阿玦的。” 裴熠只是倚在案几前,与她对坐着,懒懒支着脑袋,一笑起来,便会露出颗虎牙。 和他对视一眼,让戚玦对自己的隐瞒愈发歉疚。 她生涩地转移话题:“你方才说要去找我?怎么了吗?” 裴熠皱眉,点了点头,戚玦霎时悬心。 却见裴熠委屈不已:“阿玦昨晚太绝情了,将我从那么高的地方推下去,人都摔伤了。” “怎么了?伤了哪里?”戚玦撑着案几靠近了他些许。 裴熠说着,将左手摊开给她瞧。 “哪?” 红炉雪 第197节 “这。” 却见裴熠虎口处,有些发白的刮痕,戚玦眯着眼睛仔仔细细瞧了半天,若是她看得再慢些,伤痕都要消失了。 戚玦嘶了声,抬头的瞬间,却和他故作无辜的眼睛对上,近得她都能感受到裴熠呼吸里的温热。 裴熠也是一怔,眼底轻轻颤了颤。 不料,他的手忽然吃痛,是戚玦毫不留情地一巴掌拍在他手上:“说正事!” 裴熠讪讪收回手,二人也分开了些许距离。 水到渠成的暧昧氛围被无情打破,裴熠也不大高兴,兴致恹恹地嗫喏着:“今天早朝后,裴臻传了我与表兄秘议。” “裴臻传了你?”戚玦有些意外。 他耷拉着脸,点了点头:“身为平定逆贼的功臣,我如今怎么着也算是天子近臣了。” “他找你们说什么了?” “他想变动兵权,动作可谓大刀阔斧。” 戚玦沉色:“哦?” 只见裴熠起身,走到了书桌前。 戚玦跟过去,书桌与桌后书柜的距离并不算宽敞,她扫视到了书柜上满满的书籍,好几套长篇大部码在柜上,看着就让人头疼。 裴熠将宣纸铺开,执笔蘸墨,而后走笔龙蛇地在纸上写写画画。 “阿玦你看,如今大梁的兵权大致如下:全国各处兵马司皆由天子虎符号令,为天子差遣。” 他续道:“而后就是四军,西北军在阴宣侯平定犬戎后,犬戎内乱,不再有余力威胁大梁边境,西北军便不再受重用,逐渐式微,如今仍驻守西北,其将领是裴臻做亲王时的旧臣,这一支,裴臻这次没有动。” “然后便是宁州军,兵强马壮,南拒齐国,目前是姜浩统领。” “关津军,守南境的主力,冯家管辖。” “王畿军,护佑盛京腹地,一直以来都是由冯家人在管。” “然后便是我如今管辖的城门司,是盛京最后一道关隘,以及冯旭的内卫御林军,统管大内兵权。” 顿了顿,他又蘸了一道墨:“裴臻现在的决定是,趁着与南齐和谈顺利,便可以减少关津的兵马数,将其主力部队调派到越州,而关津军本就是冯家的人在管,而且既然要开战,便更需要精兵良将,所以,裴臻的意思是,把冯家的几个男子都以将领之名遣去攻打越州。” 戚玦沉色:“如此一来,王畿军岂不是群龙无首?” “这也正是裴臻的目的,他想借此收回王畿军,甚至他想让冯旭也一起去,如此一来,连内卫御林军也能趁机收回。” 裴熠在纸上勾了几笔:“阿玦你猜,空出来的王畿军和内卫御林军,裴臻打算给谁?” 戚玦心道不妙:“……姜浩?” “正是。” “裴臻有病吧?”戚玦直言不讳道:“他就这么信任姜家?王畿和大内都在姜浩控制下,若是姜家一旦谋反,他连骨头渣子都不会剩。” “先别急。”裴熠不疾不徐道:“这些决定尚未下旨,所以我与表兄也尽力一劝,最后也只把内卫御林军和城门司争取到了表兄麾下,王畿军仍是按照裴臻的意思,交由姜家打理。” 戚玦愣了愣:“等等……你说城门司也被划到了李子桀麾下?那你不就卸任城门都尉了吗?” 裴熠点头,笑容里带了些许歉意:“姜浩领了王畿军,又没旁的儿子,便不能同时顾暇宁州军,所以……” “所以裴臻要你去宁州?” 裴熠躲避她的眼神,将宣纸默默揉成一团,在蜡烛上点燃,而后扔进盛着水的笔砚中,任由它化作灰烬,沉进灰暗的水底。 “裴臻这么做,其实还有一个意思,宁州靠近眉郡,离越州也不算太远,他打算让我在必要的时候,从后方围堵包抄冯家。” 戚玦的拳攥了攥:“裴臻决定了?” “嗯。阿玦,有件事我要告诉你。”裴熠看着她,将她的肩膀扶住:“和你关心的阴宣侯府有关。” 戚玦惶惶看着他,却见他道:“历阳侯冯弋的谋反之意愈发强盛,尤其是,裴臻已然知晓当年,冯弋曾假传圣旨,将阴宣侯府满门诛杀于奇鸣谷,裴臻已经容不下他们了。” “什么……”戚玦怔住。 不是因为这件事本身,此事她早已知晓,而是因为她好奇……这件事是怎么被裴臻知道的? 其实细想也有了答案,当初那件事,楚家还有一个幸存者,就是刚刚入宫的……月盈。 是她告诉裴臻的吧? 她的复仇从未停止过,从田氏到耿丹曦,从陶家到历阳侯府…… “阿玦?” 戚玦失魂落魄的沉思,被裴熠的声音唤醒。 “嗯?”她看了眼他,默了默,她讷讷道:“我明白,有些事情不主动掌握在我们手里,有朝一日冯家若真的谋反,只会让一切更糟糕。” 若有所思间,裴熠点了点头。 定了心神,戚玦犹豫了片刻,还是没忍住问:“你……什么时候动身?” “最多……十天半个月。”粉饰太平般,裴熠仍是宽慰着微微一笑。 又要分开了。 戚玦心下黯然,也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那你小心点,战场很危险的。” “嗯。” 他道:“对了,玉珩表弟的案子,我会在走之前处置好。” “多谢。” 两人就这么面对面站着,身前隔了那么一点点距离,似隔着一层朦胧的窗户纸一般。 戚玦恍神,只与他对视一眼,就飞快收回视线,想要稍微拉开这让人面红心跳的距离。 但她却忘了裴熠的书桌与书柜的距离其实十分狭窄,自己的后背与书柜之间原本就不过咫尺而已。 于是在转身的瞬间——她毫无防备的一头撞在了书柜上。 这一撞可谓惊心动魄,连书柜都跟着晃了晃。 她疼得捂住额头,却没注意到这样的晃动,让书柜上层,与裴熠差不多高的位置,放着的几本四五寸厚的书册也晃动起来,摇摇欲坠间就要砸下来! 裴熠眼疾手快,只稍一伸手,就一把稳住了将要掉下来的书。 却在此时,恰好与转身回首的戚玦撞了个满怀。 感受到周遭温热的气息,戚玦恍惚地放下捂着额头的手…… 却看到自己正处在裴熠与书柜的夹缝间,二人的身体似有若无地贴在一起。 这样近的距离,以及裴熠抬手的动作……她更像是在他的怀抱之中。 四目相对下,二人交缠的气息好似带着沸腾的水汽,让他们之间最后一层窗户纸再也难以抵挡。 似乎是有种莫名的默契,两个人都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以及这危险的距离。 戚玦也是第一次知道,这般近的对视下,是不能同时看清对方的两只眼睛的。 此时此刻,裴熠的眼眸轻轻晃着,她想,这大抵就叫......眼波流转。 裴熠的睫毛很长,轻轻颤着,连那双眼睛也好看得如星辰一般。 而眉眼下,是他修长而挺拔的鼻梁。 再往下,是他的唇,看起来似乎是绵绵的,很软…… 戚玦看得出了神,她想着:没准绿尘说的还挺有道理…… 鬼使神差般,她踮起脚尖,闭眼,顺着呼吸的引导,她不由分说朝他的唇袭去。 果真是软极了…… 她牙关紧闭,让自己的唇木讷地贴着他。 任君采撷一般,裴熠没有推开她。 不知过了多久,戚玦愈发怪异起来……她虽不曾亲过旁人,可也知道这种事情是有来有往的,裴熠这般半点反应都没有,又是……什么意思? 她承认自己是头脑一热,如烈酒上头。 不过横竖是亲了,就算裴熠觉得这是在轻薄他,也已经轻薄完了,她没得后悔。 反正......你来我往地暧昧了那么久,手都拉了,也不差这一嘴...... 她就不信裴熠不知道她喜欢他! 可裴熠却似僵住一般,戚玦连他的呼吸都感受不到。 被她亲了有这么吓人吗? 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僵硬得她都有些不自信了起来。 难不成,是她自作多情了......? 完了...... 真的完了...... 都赖绿尘瞎怂恿,让她今日行此等粗莽之事。 都还没摸清彼此的心思就敢这般下嘴! 戚玦讪讪和他分开,不过瞬息之间,她心里已是经历了一番惊涛骇浪。 脸上的潮红还未褪去,她微微抿了下尚有余温的唇。 大约是心虚到了极点,反倒变得无惧无畏起来,她抬眸直视着裴熠。 如果就这样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裴熠会不会以为刚才是错觉? ......怎么可能啊! 戚玦你做了什么! 这下算是没脸见人了...... 却见裴熠双眸失焦,直愣愣如魂飞天外。 自己看来是真的把他吓坏了。 红炉雪 第198节 现在要怎么解释? 她又没醉酒,又没生病,连个能替她开脱的理由都没有。 局面一时僵持。 ......说点什么吧? 不然......给他道个歉? “裴熠,我......” 该怎么说?! 戚玦心里简直要疯了! 却见裴熠的眼神终于一点点恢复,重新聚焦在了她脸上。 那双眼睛清清亮亮的,却又似带了几分湿漉漉的醉意,以及,难掩的雀跃。 戚玦还想解释什么:“我......” 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她便觉自己的腰被揽住,随即,他伏身,燥热的气息伴随柔软的触感,在唇齿间蔓延开...... 依偎的唇齿不时碰撞,在这样生涩的探索间,这个吻逐渐绵长。 裴熠的亲吻很轻,连呼吸都是那么小心翼翼,揽着她的手,发着温热的颤抖。 她像是他手里的一片羽毛,轻轻捧着,生怕飘走。 更像是一场一惊就醒的美梦。 但那呼吸间的雀跃,又似美梦里的天光,盛夏雨夜的惊雷,花苞上骤落的露水,红烛噼里啪啦的灯花…… 扰人却也让人心驰神往…… …… 第182章 名分 似乎是过了很久。 午后斜漏的光影倾撒在两人身上,戚玦身子发软,被他轻拥着。 尝罢彼此的气息,仍眷眷不舍般,额头轻抵,呼吸氤氲交织。 忽地,他抬手,拇指的指腹划过她的嘴角,又有意无意地蹭着她的下唇。 “口脂花了。” 他的声音有些发哑,与气息搅在一起,撩得她心头发痒。 “你嘴上都是。”她道。 他又抹了把自己的,果然,一片殷红。 许是因为心满意足后的愉悦,心中的烦闷一时纾解,戚玦心情大好,此刻竟莫名想笑。 裴熠把视线从手背移回到她脸上,就这么对视一眼,戚玦没忍住嗤笑了声。 像是碰到什么机关,二人莫名其妙抱着蠢笑了一通,停不下来一般。 笑够了,裴熠才平复了气息:“阿玦。” “嗯?” “我有话想同你说。” “你说。” “阿玦。”他深吸口气,眼中热切而认真:“其实从很早开始,我对阿玦就已经……” 敲门声又不合时宜响起。 戚玦煞如惊弓之鸟,飞快从裴熠怀里挣脱出来。 本就已经掉了半架子的书,又簌簌掉下来几本。 “何……何事?”裴熠含了些不耐,也跟着她快速收拾着仪容。 门外人道:“回禀郡王,是昨日那位绿尘姑娘,说是来寻县主的。” “绿尘……”戚玦低低叹了声,而后对裴熠道:“我让她把阿冬找来,只怕是不大顺利。” 果不其然,在他们见到绿尘后,绿尘愁闷不已:“姑娘,庄子那边说,昨天阿冬出门采买后,便再没有回来,怕是跑了。” 方汲刚死,阿冬就不见了,世上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是有人在暗地里动手了。 “阿玦,我会让人封锁城门,便是将盛京翻个遍,也会把人找出来。” 戚玦点头。 却见绿尘不解:“不就是丢了个小仆役吗?报官后官府自会按逃奴罪把人抓回来……姑娘,阿冬很重要吗?” “他身份要紧,不能让他落入旁人之手。” 解释罢,她道:“裴熠,既如此我们就先回去了,阿冬的事情,拜托你。” …… 只是,事情并不如他们所愿。 城门司的人搜寻多日,还是找不到阿冬的下落。 如此一来,要么阿冬已经被人带着出了城,要么就是被什么人藏起来了。 可阿冬又不是什么钦犯,总不能挨家挨户搜查,他的身份更不能公之于众。 在搜寻阿冬的这些天里,裴熠为着接手宁州军的事情,被裴臻日日召进宫中,只能差遣底下的人秘密进行,根本无暇分身。 期间,戚玉珩的案子也终于昭雪,姜家至少不能明着找他们的麻烦了。 只是可惜,那个作伪证的举子并未说出幕后主使,他的回答和宁婉娴一样:主使是个蒙着面的男子,他也不知晓是谁,只是承诺了他一笔不菲的金银,而他本就嫉妒戚玉珩,才下决心行此事。 不知不觉,就到了裴熠动身前往宁州的前夜。 戚玦坐在床上,看着摇晃的灯火,不知在想些什么。 “姑娘还不睡吗?”小塘说着,又熄了两盏灯:“都快亥时了。” “你睡去吧,我一会儿自己歇下。”她恹恹道。 望着后窗,她懒着身子伏在膝头,似在等什么。 突然。 “阿玦?” 她闻声,坐直了身子,却见后窗并未有响动。 正疑惑之际,却见床帏后钻出个人影来。 戚玦抬手就打他:“你什么时候来的?吓我一跳!” 裴熠轻轻笑了声,由着她动手:“有一会儿了。” 他的动作带着烛火轻轻摇了摇,见状,戚玦道:“坐过来些,别让影子映到窗上了。” 裴熠依言,在床沿坐下:“阿玦这般小心,倒像是我们偷偷摸摸一般。” 他说得极小声,但在这样的静夜里,还是被戚玦清晰听见了。 她道:“没名没分的,我们本来就是偷。” “阿玦。” “怎么了?” “给你个东西。” 只见裴熠小心翼翼从怀间掏出个锦盒,打开后,里头竟是一只玉镯。 这还不是普通的玉镯,而是用一块玉,经过精细雕琢,而形成三个交叠相扣的绞丝镯。 玉质是清润的冰种翡翠,昏暗的烛火下透着光,三个环相互碰撞,其声泠泠。 只一眼戚玦就断定,此物价值连城,绝非凡品。 他捻着手镯,坐直了身子,郑重其事道:“阿玦,这是我娘留下的,是她专门为我未来的妻子准备的,我想……把这个给你。” 戚玦愣神,却撇开脸去:“……我又不是在向你讨名分。” “是我。”裴熠见状,又探着脑袋闯进她的视线:“是我要名分,我在此求阿玦,给我个正经名分。” 戚玦不禁一笑:“你说什么?” 他嗔笑着,满脸委屈,道:“那天可是你先动手的,你亲了我,难道要始乱终弃不成?” 见他无赖起来,戚玦也较真道:“我哪有这样?” “我不管,反正是你先亲的我,若是你不要我了,将来我再娶妻,会被人嫌弃的,你……” “你闭嘴。” 越说越离谱了。 默了默,戚玦也认真打量起他。 不知不觉,他们竟认识那么多年了……在眉郡初见那天,她会想到有今时今日的光景吗? 她的确很喜欢裴熠,不知喜欢哪处,可就是哪处都喜欢。 细想想,她运气还真好啊,怎么就遇到他了?怎么这么巧就遇到了呢? 可即便沉浸在此刻无边的甜蜜中,她心底总有些不安作祟,隐隐告诫她:戚玦啊,你真的配有这样的运气吗? “你真的想娶我?” 他以手指天:“天地可鉴。” 顿了顿,她还是问道:“你应该知道,我有很多事情并未向你坦诚,而这些秘密,可能会让你发现,我并不是你认识的这个人。” 红炉雪 第199节 裴熠也愣了愣,刚想开口,就被戚玦阻止:“听我说完。” “裴熠,你确定你真的认识我吗?” 她的面色愈发严肃,让裴熠的心也跟着一坠。 “我的名字,容貌,身份,年岁,这些东西凑在一起,才依稀可见一个完整的我,可如果……这些东西都消失了,将这一切全都抹杀……那你还认识我吗?” 戚玦说完,自己心里也乱了:“抱歉,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可很多事情我现在解释不了,或许这辈子都解释不了,我……” “阿玦。”裴熠轻声:“不是的。” “不是什么?” 他舒缓地深呼一口气,坦然道:“我喜欢阿玦,从不是因为这些,我只知道,一直与我历经这些事的人你,陪在我身边的人是你,并肩作战的人也是你,不管怎样,我在乎的,从来都只有这个人,与容貌身份,什么关系都没有。” 说罢,他又将手覆在她正揪着被衿的手上:“至于阿玦的秘密,若是不说出来能让你更好受,那便不说吧,若是阿玦想说了,不管怎样,我都好好听着。” 忽而,他粲然一笑,露出那颗虎牙来:“阿玦就算变成草木,变成小猫小狗,变成千年的妖精,也必定是最好认的那个,我无论在哪都会认出来。” 戚玦愣愣听着,眼底发热,她眨了眨眼,没好气嘟囔着:“你才变猫变狗……” “变什么都好。”裴熠好声好气哄着:“真变了也是你一个人的小猫小狗。” 见他一副没心没肺,戚玦又问了一遍:“你真的不介怀?” “不介怀,阿玦若是不要我,那我才介怀。” 真是没个正经模样……戚玦想着,自己也不知道喜欢他什么了。 “阿玦,我给你戴上吧?”裴熠说着,将手镯奉到她面前。 “等一下。”戚玦好不容易舒朗了几分的脸色,又严肃起来。 “我还有些事没问你呢。” “你要问什么?”裴熠登时正襟危坐。 戚玦欲言又止,纠结着措辞,想了想,她才磕磕巴巴道:“我知道,你们皇室子弟,三妻四妾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十多岁的时候,府上有个什么……教引的丫头,也不奇怪……” 话似烫嘴一般,戚玦说得愈发艰难:“按你的身份,是该匹配个高门贵女,旁人眼里,我至多给你做个妾,就已经是高攀了……” “但是……”她加重了咬字:“但是我一不会做妾,二也容不下后宅之争,虽世道如此,可于我而言,若是成亲便要我忍受此等委屈,我宁可独活。” 见裴熠半张个嘴,听得一愣一愣的。 她咬牙:“总而言之……我恨极了后宅纷争,纵出身不高,也绝不会为了男欢女爱之情舍弃自尊,你若不曾做好此种决断,我宁可从此与你分道扬镳!” 戚玦看着他,万分认真。 裴熠的眼睛越睁越大:“阿玦你在说什么?” 戚玦心里凉了半截:“我就知道……你若是只对我有那一点点喜欢,将来早晚会有新人在侧,既如此,便不要枉费工夫,一拍两散吧……” 话音未落,价值连城的手镯哗哗落在被子上,裴熠两只手扳着戚玦的肩膀,迫使她看着自己。 “你还真打算始乱终弃?!” “我哪有……” “你就有!”裴熠万分委屈:“阿玦眼里我到底是什么人?你是不是……根本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他越说越难过:“你知道裴臻为什么敢让我去那么远的地方领兵吗?因为我知道,他也知道,你就是我的软肋,有你在盛京,我根本不敢违拗他的意思,他也会在盛京保证你的平安……” 裴熠说着,一把将她拥入怀中,隔着单薄的寝衣,他身体的温热愈发不讲道理地将她裹住。 “连裴臻都知道我有多喜欢你,怎么就你不知道?阿玦,你怎么能不知道呢……” 戚玦心里一动,此时此刻,心似被悄然惊动的弓弦,铮鸣过后,留下酥酥余韵。 她好像,真的低估了裴熠对她的用情。 松开她些许,二人的视线亲密无间地纠缠着,裴熠的眼神也软了下来,说话的声音,不自觉变得很轻很缓,如水流潺潺。 “阿玦,我那天想告诉你的其实是……我心悦你很久了,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决定了,今生今世,永远只喜欢你,只悦爱你一人……” 他喉间闷哼了声:“我只想要你,除了你谁都不想,不会再有别人的,我这辈子唯一的妻子,只有戚玦一人……我天一亮就要走了,你怎么能在这时候,说出这种绝情的话?” 忽然,他道:“阿玦,你呢?” “什么?”戚玦轻声应和。 “你心悦我吗?” 他的眼神惶恐又紧张,小心翼翼又不由自主,在二人之间的狭小空间里,将情意悄然流淌。 戚玦的心跳得厉害,这样的亲密与炙热,早让她神志不清,她的手缠上他的脖颈,气息轻挠着他的唇齿。 “你说呢?” 言罢,她的吻落了上去。 这一次裴熠的回应终于少了几分生涩,少了诚惶诚恐的探问,直白而热烈,灼得人不能自已。 第183章 婚约 一吻毕。 戚玦仍旧环着他的颈子。 匀了匀微喘的气息,她的声音带着迷蒙的醉意:“……丑话在前,若有朝一日你告诉我,你心里有了旁人,我会走得头也不回,但你千万不要欺瞒我,我最恨欺瞒了。” 前世的耿祈安骗了阿娘终生,可最开始,却也从不缺少柔情蜜意……这样的故事,她不想再在自己身上经历一遍。 “阿玦就这般信不过我吗?”他的声音慵懒缱绻,鼻尖轻蹭着她的脸颊,那声音柔软得只有彼此才能听见。 “阿玦若不放心,便让我做你的上门夫婿,好不好?”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她眨了眨眼,视线定格在他的眼瞳。 却见裴熠湿漉着眼,认真道:“我说真的,阿玦,你便收下我吧。” 戚玦没忍住笑了声:“让一个天潢贵胄入赘,我们家可无福消受。” “谁要什么天潢贵胄?横竖姓裴的人那么多,也不差我一个,更何况,我一点也不想传裴子晖的宗。” 他耸着眉,满眼可怜:“只是阿玦,你以后不许再说什么分道扬镳、一拍两散这样的话了,好不好?我会害怕的。” 这样的眼神,看得戚玦心头绵软。 她轻推了推,裴熠便松开了环着她的手臂。 她将自己的手放在他掌心:“这可是你说的。” 可裴熠却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愣愣看着她。 戚玦在他的掌心拍了下:“后悔了?” 后知后觉地,裴熠喜不自胜,一把抓住了掌心那只细细的手,又手忙脚乱捡起锦被上的手镯。 他托着戚玦的手,郑重其事地将镯子套在她的腕上。 拉着她的手不知瞧了多久,他才抬起头:“那我们就说好了,待我回来,我们就成婚。” 他伸出小指:“拉钩。” “幼稚。”戚玦轻笑着道,但还是顺着他,认认真真将小指与他勾在一起。 这下子,裴熠才心满意足地笑了。 而此时,戚玦的余光瞟见了窗外朦胧的天色,蓦地一惊:“天怎么都要亮了?!” 他们这是腻了多久? 裴熠转头看了眼,才明媚起来的脸色又黯然下去。 “你什么时候走?” “卯时就出发。” “这么早?”戚玦喃喃。 这就意味着,他差不多要离开了。 而这一去,还不知道要多久才回来。 “阿玦。”他轻捋她的鬓发:“盛京这边,除了藏锋他们,我还留了几十个人在王府,都交代过了,若有事,你可随时差遣。” “知道了,很多事情我能应付,放心吧,郡主她们我也会看护好。” 絮絮说罢这些,裴熠才眷眷起身,他踏在后窗的窗框上:“我先走了,天还没亮,你再睡会儿。” 那道轻灵的身体一晃,消失在朦胧将白的天际。 戚玦看着那里许久才躺下来,侧着身子看那腕上的玉镯,只觉心里软塌塌的。 她眼圈发着烫:耿月夕……你真是捡到宝了。 枕着暖融融的心事,戚玦睡意渐生。 …… 戚玦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 “五姐?”戚玫托腮趴在她床头:“你今日怎么这么好睡?你还记得今日是什么日子吗?” 戚玦恍然起身。 戚玫却提醒她:“今天一大早,端郡王就去了宁州,你怎么也不去送送?我要是他,都伤心死了!” “有什么好伤心的?”她抻了抻脖子,许是昨晚折腾累了,这一觉她的确睡得十分舒服。 戚玫撇嘴:“五姐你这般不解风月,将来成亲了该怎么办才好?” “你很懂风月吗?”戚玦掐着她的脸反问道。 戚玫没好气地挣开:“五姐怎么还说起我来了?我再木讷,也还是比五姐懂一些的。” 忽然,她注意到了戚玦的玉镯,一把握住她的手:“哎,五姐,这是什么时候买的?我怎么没见过?好漂亮啊!” “这个……”她眼睛闪了闪:“很早就买了,只是一直不曾戴过。” “看着就好贵,五姐你好有钱啊。”戚玫感叹不已。 红炉雪 第200节 戚玫拉着她的手仔仔细细看着,戚玦的心里却在想着别的事情。 裴熠今日出发,冯家也是同日远行。 裴臻这般着急调兵,只怕还有别的意图。 前些天圣旨刚下的时候,冯弋与冯旭父子还曾上书,说冯贵妃年幼,分娩在即,希望能在她生产后再出发,以免贵妃忧思过甚。 但裴臻却告诉他们,近日探子来报,越州有异动,若是再等一个多月,只怕徒生剧变,贻误了大事。 就连冯真真也格外善解人意起来,帮着裴臻劝冯弋父子趁早出征。 如此一来,冯家便再没有把持兵权不放的理由了。 而戚玦想,裴臻那般小心翼翼保冯真真的胎,又这般着急遣走冯家人,其意图多半就是为了在皇嗣落地前,将冯家人支走。 否则万一冯真真生的是个皇子,冯家即刻就能起兵控制盛京,逼裴臻退位,拥立幼帝。 持鱼符母符的幕后之人尚未浮出水面,裴臻又这般急不可耐地铲除厉阳侯府,这样的大动作,让她分外不安。 不过裴臻似乎格外重用李子桀,或许他知道些什么,戚玦以为自己十分有必要找他谈谈。 …… 南安侯府。 李子桀身为朝廷要员,南安侯府的地位已今非昔比,若非人丁单薄,几乎要隐隐有重振之势。 只不过,李子桀似乎不怎么打理门庭,戚玦进门的时候,依旧是草木繁密,只不过早秋时节,满目枯黄,倒显出几分萧条之势。 “居然能在府上找到侯爷这样的大忙人,真是难得。”戚玦被招待着落座。 却见李子桀在公文堆里焦头烂额:“县主莫打趣我了,接管内卫御林军与城门司后,我更是连片刻闲暇也无,陛下眼前能用的人不多,我也是难以推拒。” “不知侯爷可有空解我几个疑惑?” 虽是繁忙,但问此言,他还是十分礼貌地放下卷宗,抬头直视:“县主但说无妨。” “不知毒杀裴子晖的人可有线索了?” 从他们回京,已历半个多月。 李子桀摇头:“无,但我怀疑姜浩,也曾旁敲侧击禀告过陛下,不过他并不相信。” “咱们这位陛下的疑心病不轻,怎么偏偏就这般信任姜浩呢?”戚玦不解。 想了想,又问道:“陛下处置靖王,尚且费了这么多迂回的功夫,为何到了除去冯家的时候,又变得这般迅速?侯爷知晓其中缘由吗?” 闻言,李子桀警惕四下,而后压低声音:“这事我告诉县主,县主切记守口如瓶。” 戚玦皱眉,点了点头。 “其实先帝早就对和李家一样同为外戚的冯家格外警惕,尤其是先帝在时,就已经属意如今的陛下即位,自然对冯家就更加忌惮,所以先帝在那时就已经在冯家人里暗藏死士,陛下即位后,利用这些死士,早已经掌握冯家人的同党,更提前知晓冯弋打算在贵妃诞下皇子后借机起兵,所以——” 他摇头叹息:“县主应该明白为何除去冯家这般急迫了吧?会派遣表弟前赴宁州,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想来,陛下看重姜家,也和此有关,毕竟,朝中总得有好用的武将。” 戚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知晓了,多谢侯爷。” 想到什么,戚玦道:“裴熠拜托侯爷接手城门司后,帮忙找的一个仆役,不知可有线索了?” 李子桀有些犯难:“不过一个小小仆役,值得县主费这么多心思吗?” 戚玦顿了顿:“此人的确要紧,还劳烦侯爷,若得空闲,尽力而为。” 李子桀也没有探究的意思,只眉头一挑:“算不得劳烦,我让人继续找就是了。” …… 和李子桀的对话并未让她心里的愁闷减少些许。 重要的人丢了,重要的线索也断了,接下来该怎么做呢? 其实她最初利用阿冬,也只是想借他威胁方汲对付耿丹曦。 耿丹曦一死,阿冬对她而言已经毫无用处,按他原本的打算,她会在尘埃落定后杀了方汲,方汲帮耿丹曦做过太多恶事,该得如此。 至于阿冬,她会给他一封脱籍放良的文书和一笔银子,让他离开盛京,毕竟他年纪还小,有这两样东西,往后不会过得太差。 可如今阿冬怎么就不见了呢?他的失踪必然是有人插手的,否则他一个人不可能这么久都杳无音信。 或许,还有人知道他的身份。 一个遗珠皇子,能做的事情太多了,轻则动荡朝廷,重则……改朝换代。 而除了戚玦,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就只剩下方汲。 她死前,必然去见过什么人吧。 戚玦以为,自己有必要进宫一趟了。 …… 次日,戚玦递了帖子去拜访晏贤妃。 戚玦进宫之时,正是刚下早朝的时辰。 嘉和宫中,宴宴已等候多时,侍奉的也只有几个心腹宫人。 “娘娘。”戚玦鞠身一拜。 “县主多礼,快快请坐。” 戚玦依言落座后,便也不做耽搁,她问宴宴道:“不知娘娘可否查得出,方汲这些日子见过什么人?” 宴宴对方汲的秘密一无所知,她只道:“方汲是耿丹曦的人,耿丹曦死后,见她还算安分,本宫便安排了人盯着,此外再未费心思在她身上,知道县主今日要来,本宫已将那个眼线召来。” 说着,她便朝身旁宫女道:“把人叫来。” 宫女遵命,退到后殿去,领来了一个人,看打扮是尚书内省女史,不过十五六岁。 小女史来后,宴宴使了个眼色,侍奉的宫人们便退了出去,只剩下她们三人。 小女史拜了拜:“奴婢尚服局冰砚参见贤妃娘娘,参见平南县主。” “冰砚,本宫问你,方尚服死前,都曾去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 冰砚低眉顺眼着,道:“禀娘娘,陛下下旨修缮皇陵,光是祈福就动用了数百人,衣着礼制皆有要求,这些日子方尚服为此十分繁忙,也不过是在尚书内省和殿中省两处奔忙,并未去过旁的地方,除了九月十二那天,方尚服的父亲病重,正是弥留之际,她才告假出过宫一趟。” “九月十二?”戚玦皱眉:“也就是方汲死的前三天。” 宴宴与她对视一眼:“那天怎么了吗?” “没什么,那天我刚回盛京,挺巧的。” 默了默,她问冰砚:“你跟方尚服一起去的吗?” 冰砚摇头:“方尚服是独自回家省亲的,且走得匆忙,并未带人随行。” 省亲?谁知道是省亲还是去见什么人了呢? 戚玦对宴宴道:“娘娘,宫中女官皆有户籍记档,劳烦娘娘差人调出档案,稍后臣女派人去她家中瞧瞧,便能知道真假。” 只见宴宴起身,从桌案上取了个册子:“方汲身为女官,她死了,尸身和赠赗都要发还本家,本宫执掌六宫,处置她的丧事,她的户籍记档恰好就在此处。” “多谢娘娘。”戚玦接过,又道:“方汲死得这般突然,不知娘娘可还有别的线索?臣女在宫外,许多事情都未能及时知晓,还望娘娘和冰砚尽可能将方汲身死当日的情形告知与我。” “这个自然。”宴宴道:“她死得突然,从前又是耿丹曦的人,本宫便让人将她的尸首留存好,严加看管,只是让人查了几日,都是一无所获,只知道她死的那日,忽然难以呼吸,然后就倒地吐血而死了。” 闻言,戚玦忽然想到什么……这死状,难以呼吸,吐血而亡,怎么这么像裴子晖?! 第184章 太后之死 “方汲身上可有什么伤口?”戚玦道。 裴子晖身上的毒药,最有可能就是通过伤口进入的,只是他当时浑身都是伤,那毒药又几乎不留痕迹,否则若是寻常毒药,中毒后伤口通常会有异样。 “本宫要说的正是这个。”宴宴道:“验尸的人来报,说是方汲的手腕上有一处划伤,伤口发青,外渗黑血,银针查验后变黑,她多半就是因此而死。” 方汲的伤口有痕迹?如此说来,便和裴子晖的不是同一种毒药? 戚玦的脑子有些乱,她复问:“……她的伤是哪来的?” “耿婕妤入宫,尚服局为她裁制新衣,底下的女史出了纰漏,方汲便亲自上手修改,却不小心踩到了落地的珍珠,摔了一下,便被剪子划到了,那剪子上,也确有毒药的痕迹。” 忽而提及耿婕妤,戚玦愣神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这说的是月盈。 方汲不仅死得突然,还死得巧合,且这种巧合,哪怕差个一毫一厘,方汲或许都死不了,所以和这件事有关的人,都会变得可疑,哪怕是月盈。 且方汲死的那天,和月盈入宫是同一天。 如果月盈只是为了报复与耿丹曦狼狈为奸之人,那便无妨,她只怕……月盈会和阿冬的失踪有关联。 戚玦想,她很有必要去拜见一次月盈了。 “县主,你怎么了?” 戚玦恍然:“无妨,多谢娘娘。” 转而,她问道:“冰砚,那日还发生了什么?” 思索片刻,冰砚摇摇头:“事发之时奴婢就在一旁,方尚服在划伤后,本是打算包扎一番,只是刚出尚服局,她便倒地不起,吐了好多血,奴婢赶紧上去扶,可她……已经说不出话了。” “对了。”想到什么,冰砚从腰间取出一个瓷瓶:“这个是奴婢从方尚服身上取的污血,不知于县主而言可否得用?” “多谢。”戚玦接了过来。 正此时,突然有几个宫女不顾宴宴的命令,着急闯进来。 “怎么了?”宴宴面色不虞。 只见为首的宫女叩头:“娘娘,大事不好!太后她……她……” 宴宴大惊,飞快起身:“太后怎么了?!” “娘娘快去瞧瞧吧!太后她……不大好了!” …… 懿安宫。 戚玦和宴宴到的时候,此处宫人已齐齐跪了一地。 见宴宴前来,为首的女官连忙起身上前。 红炉雪 第201节 这位戚玦上辈子就认识,是冯家人的本家亲信,可称作冯女官。 宴宴见状,连忙道:“冯女官,到底是怎么回事?太后究竟如何了?” 纵然已是十分老练之人,冯女官面上的焦色还是难以掩饰。 “贤妃娘娘……太后近日身子已有好转,今日一早还醒了一个时辰,用些粥食后又觉乏累,可不过才睡了一刻钟,就突然……突然没了气息!” 宴宴登时面色一白,连呼吸都凝滞了:“太医呢?” “太医已然在寝殿中救治,太医署在岗的太医都来了,休沐的也差人去请了,只是不知情形究竟如何……” 宴宴面色慌张,已然乱了分寸,戚玦见状,连忙问道:“可去请了陛下?” 冯女官点头。 戚玦又道:“娘娘,冯贵妃身怀有孕,不能受惊,还望娘娘尽快下令,封锁好消息,切不可让此事传入贵妃宫中。” 宴宴连连点头:“你说的对……传令下去,按县主说的做。” 冯女官说太后的身子已有好转,突然出事,恐有隐情。 且冯家人前脚刚离京,次日就出了这种事,还是在冯贵妃待产之际…… 她恨冯家人,但更担心有人借此生事。 能是谁呢? 难不成是……裴臻? 他想要除掉冯家,的确有理由杀了太后。 只不过,按裴臻的性子,应当不至于。 而且太后身子已经垮了,根本不能再干涉前朝后宫,否则裴臻也不可能这般轻易就调离冯家。 所以说裴臻这种时候属实没必要再多此一举。 正此事,一听一声高呼:“陛下到!” 众人垂首鞠身而拜。 裴臻面带焦色,风风火火而来,连戚玦在此,他都无暇顾及。 只是,他的身边,竟然还跟着一个耿月盈。 戚玦有些出神,却见耿月盈身穿黄白游色广袖衫,下穿一条赤色石榴裙,头发绾作飞仙髻,明艳无比,动人无比。 只是此事闲逸的神情,与周遭人等格格不入。 有意无意地,耿月盈与戚玦对视了一眼。 戚玦暗自沉眉。 她已经越来越看不懂月盈了,这样的陌生之感,竟让她有些毛骨悚然。 月盈恨冯家人,甚至比她还恨,此时此刻,她忽然冒出个想法:太后这件事,或许和月盈脱不开关系…… “怎么回事!?”裴臻勃然大怒。 这时候,终于有个太医从殿内出来,他脚步紊乱,急慌慌跪在裴臻面前:“陛下……” “太后怎么了!?” 只见太医叩头不止,浑身上下都发抖得厉害,如筛糠一般:“陛下……陛下节哀!” 戚玦心里凉了半截。 “什么意思?”裴臻怔住。 “太后娘娘她……殡天了!” 登时,懿安宫外,众宫人呜呜泱泱跪了一片。 戚玦和宴宴也连忙跟着下跪,哭喊之声不绝于耳。 裴臻的呼吸变得沉重而绵长,他宽大的手掌慌乱扶住额,又松开,用力闭上眼,复睁开,似竭力让自己保持清醒一般。 戚玦看到他眼角红了红,嘴唇微微颤着,喉结上下划动,似乎这样才能才勉强将哽咽憋在喉间。 他阔步,朝懿安宫内而去。 宴宴和耿月盈连忙追随其后。 想了想,戚玦也跟了进去。 只见殿内太医们俯首贴耳,齐齐跪着,呜咽不止。 裴臻走到床前,伫立许久。 戚玦隔得有些远,但依稀也能看见,太后的头发仍是黑的,她十七岁生的裴臻,年岁不过四十多,平日保养得宜,看着也只有三十来岁的模样。 但她中毒后的面容,戚玦还是第一次见到,此刻她的脸瘦削凹陷,面色晦暗,即便是千金万金地养护着,也还是显出了老态。 “怎么回事?”裴臻低低问了句,突然又厉声吼起来:“怎么好端端的会出这种事!” 太医们吓得不敢出声,唯有陆太医拜了拜,道:“回禀陛下……太后中毒后,虽毒性已解,但身子的损伤已不可复……” “朕日日传召太医署,每每问及太后,个个都说太后身子已有好转,就是这么好转的吗!?” “陛下息怒……”陆太医纵然胆子再大,天子之威还是让人不寒而栗。 他颤抖着背脊:“陛下,太后的毒已解,但身子已然留下诸多遗病,尤其是太后从前便有嗽喘的旧疾,每到春夏之际,如遇花粉烟尘,便咳嗽气痒,经此一病,嗽喘更是成了哮喘,臣等方才发现,太后娘娘气管臃肿,想来就是因为突发哮喘,加之太后解毒后,一日有大半都昏睡着,因此旁人难以察觉……” “都是托词!”裴臻红着眼睛,愤怒不息:“朕高官厚禄养了你们这些人,竟一个个都是酒囊饭袋!连个哮喘之症都看护不好!” 陆太医又飞快磕了几个头:“陛下息怒!臣已然千叮万嘱,懿安宫中,不得见花草尘土,饮食更是要忌荤腥,用药更是慎之又慎!可太医署毕竟只能顾及用药,饮食用度之上,臣等实在鞭长莫及啊!” 言外之意,就是太医署已然尽心尽职,若是饮食上出了岔子,责任便主要在懿安宫的人身上。 “这么说,让太后突发哮喘的缘由,你找到了?” “是!”陆太医略直起些身子:“太后今早用的粥食里,被加了牛乳,哮喘之人当慎食牛乳,可太后的粥食中却被人掺了那么一点点,加之粥中又有花胶银耳等食材,乍看之下,实在……难以察觉。” 一时间,懿安宫寝殿内静默无声,凝滞的空气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谁干的?”随着裴臻一声怒吼,如银瓶乍破,让人心惊肉跳。 “处死了一个宛氏还不够!竟还有人敢在朕眼皮子底下谋害太后?!” 怒火攻心,裴臻又扶额缓了缓此刻血气上涌带来的眩晕。 而此时,应公公小心翼翼来报:“陛下……内卫御林军统领李子桀来报……” 应公公有意加重强调了李子桀内卫御林军的身份。 裴臻的气息缓了缓:“传。” 李子桀进殿后,瞟了戚玦一眼,而后对裴臻单膝而跪:“臣来迟,望陛下治罪。” 裴臻摇头:“子桀,替朕查清楚太后的死因,以及凶手,在此之前,所有太医,和懿安宫侍奉之人,以及所有来过懿安宫的人,统统禁足于此,不得外出。” “是。”李子桀遵命,黑眼圈似乎又深了些。 “陛下。” 裴臻循声,却发现说话的居然是戚玦,他紧锁的眉头又深了几分:“何事?” “臣女以为,应当速速封锁太后死讯,以免惊扰了冯贵妃和皇嗣。” 宴宴面露不解,她道:“陛下,臣妾已下令,不得将懿安宫之事告知贵妃。” 但戚玦却又重复了一遍:“臣女请求陛下速速封锁太后死讯,以免惊扰了冯贵妃和皇嗣!” 蓦地,裴臻回过味来。 戚玦说的不只是冯贵妃,而是……冯家。 冯家才出发一天,若是身在盛京的冯氏家眷知晓此事,将太后死讯传到冯弋父子耳中,只怕要生变。 “子桀,照做。”裴臻的眼神暗含深意,也很快让李子桀明白了其中意味。 李子桀抱拳:“臣遵旨!” 正此事,却听懿安宫外又一阵骚动…… “又怎么了!”裴臻勃然大怒。 却见应公公脚步急促:“陛下!是贵妃宫中的宫人要见陛下!贵妃她……” “真真怎么了!?” “贵妃怕是要生了!” 第185章 异胎 翠微宫。 此处乃是冯真真的居处。 裴臻飞快赶来时,里面的惨叫声已是凄厉万分。 原本被拘在懿安宫的太医们,此刻也不得不被调往此处。 “保贵妃与皇嗣母子平安,重重有赏!否则一应砍了陪葬!”裴臻失控地怒吼不已。 太医们登时加紧脚步进入内殿。 为首的宫女一见到裴臻,几乎是手脚并行跪到他面前:“陛下!陛下救救我们娘娘吧!” “真真不是才七个多月吗?!” 裴臻对冯家人狠厉,但不知是出于男女之情或是亲情,他对冯真真倒是有几分爱护,此刻的担心也作不得假。 宫女哭着摇头:“娘娘听得太后薨逝的消息,当时便惊了胎,娘娘胎象本就不稳,宫中太医又全都不在,只有几个早就住在翠微宫的产婆撑着……” “不是说封锁了消息吗?!贤妃,怎么回事!” 被这么吼了声,宴宴吓得身子一颤,虚软着跪下来:“陛下!臣妾已经让人严防死守,可当时太后之事太过突然,臣妾也不知道何处疏漏,竟还是让贵妃知晓了!” 裴臻剧怒不已,可又不知该把气往何处撒,巴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她如何了?”他问。 红炉雪 第202节 宫女哭得愈发哀恸:“陛下去看看娘娘吧!奴婢是娘娘的陪嫁,娘娘年纪小,何曾受过这等苦楚?娘娘疼得一直在唤陛下!” 裴臻攥紧了拳,面有动容,他一脚踢开殿门,不顾宫女和产婆的阻拦,闯了进去。 戚玦在外头听着,手心也出了汗。 这样的惨叫声当真是最磨人的,听得人心惊,让人完全不敢相信,这声音居然是狩猎场上那个灿若枫红的小姑娘发出来的。 戚玦瞥着翠微宫的宫墙上,那片已经如烈火般璀璨的枫红,一阵秋风扫过,簌簌落下几片。 兴许是秋天到了,这风吹得人身上一片战栗。 而这时,戚玦的视线里,慢悠悠出现了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只见月盈仍旧闲散安逸,她的团扇蜻蜓点水般抵着下巴,漫不经心看着那此刻如血般艳烈璀璨的枫叶,在凄厉的惨叫声中,有种难言的、残忍的美丽。 戚玦看了眼产房的方向,这个地方,算计的味道太浓了…… 前有图谋江山的冯家人将她送进皇宫,后又有一面关心,一面要杀她家人的丈夫。 还有殿门外各怀心思的嫔妃,以及忧心各自性命与前程的宫人。 对了……还有她戚玦,对有些事情心知肚明,却冷眼看着冯真真落入深渊,对冯家人怀恨在心,却又在此时此刻对产房中的女子生出几分悲悯。 冯真真的叫声愈发虚弱,翠微宫正殿中也只听得产婆和太医们焦急忙乱的动静。 “县主。”宴宴面色凝重:“本宫进去看看。” 戚玦鞠身恭送。 而宴宴前脚刚走,戚玦便听耳边传来了耿月盈的声音:“平南县主。” 戚玦侧首看向她,随即正身行礼:“耿婕妤金安。” 不同于进宫前的打扮,耿月盈的装束分外华丽,却又不落俗套,她与生俱来的气度,却又不显得局促,反倒相得益彰。 “县主免礼,不知县主方才盯着本宫看了好一阵,是有什么话想说吗?” 看着耿月盈衣襟上整整齐齐坠着的珍珠,片刻沉默后,她道:“臣女想着,娘娘的衣裳格外华美,尤其是珍珠,若非气度出众,便会显得老气,这样的衣裳穿在娘娘身上,当真极美。” “县主过誉。”耿月盈缓缓一笑,却不达眼底:“其实县主是想问,这衣裳,是不是方尚服裁制的那一件吧?” 戚玦心头一跳,抬眉与她对视着,只见耿月盈的笑意柔美,与她的声音一样柔柔的,在纷乱的此时此刻,并不引人注意。 “这就是方尚服死前裁的那件。”耿月盈毫不避讳:“珍珠也是本宫特意让人加的,可惜了……谁料不过谁几颗脱线的珍珠,就能要了她的命呢?真是世事无常啊,所以本宫格外喜欢这身衣裳,恨不得日日穿着。” 话到此处,戚玦基本可以确定方汲之死,耿月盈必然逃不脱关系。 “阿冬在娘娘手里吗?”戚玦冷不防沉声一问。 却见耿月盈愣了愣:“县主说的什么人?” 戚玦定定看着她,按理说当年耿月盈尚小,不曾参与朝政,是不会知道阿冬的真实身份的。 难不成……她真的只是为了报仇,才把曾和耿丹曦狼狈为奸的方汲除掉? 戚玦不信。 她这个妹妹比她从前以为的要更聪明,更有本事,也更有野心,再加上阿冬的失踪太过巧合,其中……一定有问题。 看来要让宴宴帮忙盯紧月盈了。 沉思间,耿月盈忽道:“你的镯子不错。” 戚玦一愣,却见耿月盈执起她的手,仔细端详着裴熠送她的镯子:“这块玉,若是没看错的话,应当是有些年头了。” 她别有深意一笑:“绞丝镯对玉的品质要求极高,须得坚硬无比,不能有一丁点裂纹。本宫上次听说这般剔透无暇的玉,还是多年前本宫的外祖西征犬戎,从犬戎皇室中缴获的镇国之宝,后来被敬献给了给了先帝,先帝又赏赐了荣贤皇后,听说荣贤皇后嫁妹的时候,特将其打造为一只绞丝镯。” 耿月盈啧啧:“本宫出生得晚,没机会得见那块玉的真容,只是听说一二,不曾想,竟还有得见能与之一较高下的冰种翡翠。” 戚玦没想到裴熠给她的东西竟名贵至此,更没想到,竟还与前世的亲人有此渊源。 但看着耿月盈意味不明的神情,她还是生出几分警惕。 而耿月盈却只是缓缓从发间取下一支玉钗:“本宫与县主聊得投机,这玉钗便赠予县主吧,还望县主日后进宫,也能来找本宫解解闷。” 戚玦鞠身,半垂下身子:“多谢娘娘。” 居高临下地,耿月盈将玉钗戴在戚玦的发髻上,却在戚玦的耳边,不动声色道:“可惜了……我原本以为还能有机会和你做朋友。” 戚玦的眼神蓦地一冷……不是“本宫”,而是“我”。 她不是在以宫嫔的身份说场面话,而是,耿月盈本人。 与耿月盈分开的刹那,戚玦看到她的表情,冰冷锐利到了极致,甚至还有几分汹涌的杀意…… 戚玦心颤,她不想和月盈为敌,这是她唯一做不到毫无顾忌与之针锋相对的人。 但似乎,月盈已经对她心生敌意,而且不能和她做朋友,又是什么意思? 和裴熠给她的镯子,又有什么关系? 月盈,你到底在做什么啊? 就在戚玦出神之际,翠微宫正殿中,忽然爆发出一声惨叫,随即传来的是微弱的啼哭声。 孩子出生了。 产房内产婆与太医不禁庆贺:“生了!生了!恭喜陛下与娘娘喜得皇嗣!” 然而,这样的声音只持续瞬息,很快就突然止住了。 殿外的人方松了口气,心又跟着悬了起来。 主殿内外,一片死寂。 “怎么了?”戚玦自言自语。 “兴许是贵妃没活成吧。”耿月盈语出惊人。 戚玦侧首看她,幸好声音太小,没有被人听到,否则这般以下犯上,裴臻是不会轻饶的。 耿月盈却还没闭嘴:“这时候死了也好,否则接下来还不知道要遭多少罪,对吧,县主?” 看来她连裴臻要处置冯家的事情也知道了。 戚玦只是低眉:“娘娘慎言。” 闻言,耿月盈轻笑一声,不语。 戚玦想,冯真真应当还活着,否则至少也该有哭声。 难不成,是皇嗣有问题? 而这时,只见殿门开了,出来的是宴宴。 她仪态端庄,但并不算太从容的面色,却暴露了她尚未宴息的惊惧。 宴宴拿出了六宫之首的姿态,道:“天佑大梁,贵妃娘娘母子平安,此刻需得静养,陛下口谕,六宫嫔妃并宫女太监各自回宫,不得外出,替皇嗣诵经祈福,皇嗣生于正午时分,乃一日之中阴气极盛之时,为保皇嗣与贵妃康健,不受阴邪之气侵扰,即刻起宫门下钥,任何人不得进出,众太医除却在翠微宫中侍奉的,一律折返懿安宫侍奉太后,不得有违。”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觉得莫名其妙。 戚玦沉思:太后刚死,这件事要瞒着冯家人,自然不能让宫中的人往外递消息,封锁门户,自是当然。 但冯真真的孩子,却是为何? 分明母子平安,却无丝毫喜色,更是连六宫嫔妃都不得议论。 众人虽不解,但此乃圣意,自是不敢揣测,纷纷奉命散去,耿月盈也不紧不慢与她的宫女们一并离去。 戚玦一个宫外人,此刻宫门下钥,自是无处可去。 她在非宴会的情况下进宫,是不能带人的,想到绿尘此刻还在宫门外等候,她心里又漫起一阵烦闷。 宴宴面色凝重走到戚玦面前:“县主随本宫走吧。” “是。” 戚玦跟着回到了懿安宫。 她还想问宴宴究竟是怎么回事,宴宴察觉了她的意思,拉着她的手略微收紧。 戚玦会意,太医们都在懿安宫中待命,此处人多,这件事怕是不好说,便跟着她去了偏殿。 此处无人,宴宴才附耳小声告知:“那孩子有问题。” 戚玦不解。 宴宴又道:“虽还活着,但气息微弱,而且……四肢不全,男女不明……“ 她说不下去了。 戚玦看着她,也难怪方才宴宴会那般惊惧。 “县主,陛下有令,孩子会被带到长乐宫安养,不能让人瞧见,贵妃此刻气虚体弱,更是不能知晓此事,所以,县主务必对此事守口如瓶,否则本宫也死路一条。” 戚玦定了定心神:“好,这件事我不会告诉旁人。” 第186章 耿府 回到正殿。 此刻的懿安宫被内卫御林军团团围住,戚玦在此静坐了近两个时辰,直到暮色四起,裴臻才终于来了。 众人行礼,裴臻却是已经疲惫至极,他落座后,烦躁地按着跳动的太阳穴,却仍是沉默不语,众人心中更是惶惶。 又过了片刻,李子桀来了。 他单膝而跪:“陛下,在太后饮食中做手脚的人,以及将太后殡天的消息告诉翠微宫的人,已经找到。” 裴臻抬起猩红的双眼:“何人?” “先前尚食局出了纰漏才让太后中毒,因此太后养病期间,太后的饮食皆是由懿安宫小厨房所致,近日侍疾嫔妃中,唯有杨贵人的宫人在熬制粥食时,进过小厨房,而杨贵人已然承认。” 裴臻呼吸愈发沉重,他闷声:“带上来。” 两个御林军将五花大绑的杨贵人拖了上来。 戚玦这才认出来,这位就是当初携衣合香那件事中,一直和耿丹曦一唱一和的尖脸嫔妃。 李子桀补充道:“也是杨贵人嫉妒贵妃有孕,而故意走漏的消息。” “你可还有要分辩的?”裴臻问得很平静,平静得有些骇人。 红炉雪 第203节 却见杨贵人只是叩头:“臣妾错了!皇上!臣妾不敢了!” “为什么?”裴臻问了声,又怒不可遏地咆哮起来:“到底是为什么!?” 杨贵人吓得面色煞白:“臣妾……太后不满臣妾,屡屡刁难,臣妾气不过……臣妾错了!陛下饶了臣妾吧!” 这样简单且白痴的理由,让裴臻也愣住了,片刻后,他平静道:“子桀,杀了她,废为庶人,枭首示众,曝尸荒野。” 闻言,杨贵人癫狂地喊叫起来,神智不清般,她把目光投向宴宴。 戚玦心里忽感不妙。 却见杨贵人在御林军的拖拽下,惊叫起来:“贤妃娘娘!贤妃娘娘救我!娘娘不是说不会有事的吗!娘娘!” 宴宴也愣住了,她僵着身子跪下来:“不是的陛下……这是构陷啊!” 见状,戚玦连忙下跪:“陛下!杨氏嫉妒心极强,而贤妃娘娘执掌六宫,许是什么地方见罪了杨氏,她才在这时候心生报复!” 戚玦是想提醒裴臻,宴宴是他掌控后宫的棋子,为此宴宴已经被人构陷过数次,难道这一次还要再上当吗? 裴臻目光寒彻:“子桀,把这贱人带下去审理,务必让她吐出实话。” 而后,又看向宴宴:“贤妃,禁足嘉和宫,等待调查,非诏不得出。” 宴宴忍着泪:“是……” 杨氏被拖走了,宴宴也回了宫,一下子少了这么多人,戚玦的存在就变得有些扎眼。 裴臻冷声:“平南县主,朕特许你现在滚出宫去,记住,管好你的嘴。” 宫中到处都是御林军,此刻留下来只怕没什么用,戚玦垂首:“臣女遵旨。” …… 出宫的时候,绿尘担心不已:“姑娘怎么去了这么久?” 戚玦却只是恍惚着摇摇头:“别问了,先回去吧。” 坐在马车里,戚玦翻看着方汲的籍册,上头写她也是盛京人士,住处就在京中,家中有个任九品文职的兄长。 到戚宅的时候,戚玦把籍册交给绿尘:“去方汲家里问问,她在九月十二那天,有没有回过家,又在家中待了几时。” “是。”绿尘接过,又招呼了几个人同行。 回到阁楼,戚玦飞快整理着脑中纷乱的思绪。 太后之死,贵妃早产,这两件事情都和冯家有关,且环环相扣。 若是这件事发生在冯家卸任盛京及周边兵权之前,冯弋父子或许还能借此理由谋反。 可如今冯家已经失去了对盛京的控制,即便得知消息,也掀不起什么浪来。 难道说,这件事的目标其实是宴宴? 和之前的几次构陷一样,想要从宴宴手中夺取后宫权力? 可耿丹曦和宁婉娴早就死了。 那么是谁呢? 月盈? 戚玦愈发心惊肉跳。 她已经确定方汲之死和月盈有关,那么这两件事,月盈又参与了多少?目的又是什么? 只是想要一箭三雕除掉宴宴、太后、冯真真,以篡夺六宫大权,还是说,另有别的什么目的? 难道说,她和月盈真的要走到这一步吗……可这已经是她前世仅有的亲人了,要她像算计耿丹曦和宁婉娴那样不留情面,她真的做不到…… 见戚玦失神而焦灼地沉思着,琉翠和小塘都小心翼翼地不敢上前打扰,直到绿尘回来。 “姑娘!”她气喘吁吁。 见她回来,戚玦忙问:“如何了?” 绿尘摇头:“方家人说,方汲已经三年不曾回过家了,而且,方汲的父亲已死多年。” “省亲果然只是她的借口。”戚玦冷哼一声。 沉思片刻,她将那只狐首哨子吹响,很快,门外传来藏锋的敲门声。 绿尘开门将人放了进来。 戚玦道:“藏锋,去找你们主子,帮我找一个人的行踪……不对,是两个人,查查他们九月十二前后,是否曾经出现在崇贤坊。” 崇贤坊,耿府所在之处。 如果方汲是月盈杀的,那她就有理由怀疑阿冬是不是也在月盈手里,以及方汲出宫去见的人是不是月盈,还有,月盈进宫和方汲又有什么关系。 藏锋道:“请问县主要打听的是什么人?” “尚书内省已故尚服方汲,还有,戚家京郊别庄的仆役阿冬,估摸着十四岁,我有画像。” 戚玦说着,便翻出了阿冬的画像,此画是为了寻找阿冬时,裴熠根据她的描述所画的,和阿冬的模样八九不离十。 藏锋得令,便出发去找颜汝良了。 …… 此一去便是足足三日。 而期间,宴宴也没有新的消息。 杨贵人突然发疯,定然是有人指使的,最大的嫌疑仍是耿月盈。 她想去找本案的主审李子桀,可偏偏李子桀连日不在府上,她想进宫求见,但近日宫中严防死守,她递进去求见裴臻的帖子,也如石沉大海。 焦头烂额之际,藏锋终于带着消息回来了。 “县主,你说的这位仆役,九月十五白天的确曾在崇贤坊出现过。” 那便是方汲死的那天的白天。 终于有了一丝线索,戚玦心中宽慰了不少:“就他自己一人吗?可有人胁迫他?” “并无,他是独自去的,在那片街徘徊了一阵,才往深巷中去的,只不过看着不是什么要紧人物,我们的人便没有跟随,他接下来去了什么地方,便不得而知了。” “不过。”藏锋又道:“我们在崇贤坊的线人,从来没有见过方汲。” “没见过?” 这么说,阿冬去的地方,和方汲不是同一处。 “继续查。”戚玦道:“我要方汲在九月十二那天的全部行踪。” “是。”藏锋拱手,又顿了顿:“那个,县主……” “怎么了?” “我们主子说,这一单的账……” “哦。”戚玦无语,但还是翻找着银票:“都这么多回了,颜汝良还怕我赖账不成?” 给罢藏锋银票,戚玦看着又见底的匣子,暗叹还真是花钱如流水,从眉郡带回来的银子也不知还能支使多久。 …… 当夜。 戚玦做了个决定。 她叫来绿尘和叙白:“换好夜行衣,随我出去一趟。” 之所以是叙白而非藏锋,是因为戚玦想,藏锋毕竟是玄狐的人,还是让完完全全的戚家人同行会更稳妥些。 叙白不解:“县主是要作甚?” “去崇贤坊耿府,找一个人。” 二人虽是不解,但还是依言换了衣裳,与她同去。 月盈进宫,总不好把阿冬带去,所以阿冬的去向,最有可能就在耿府,若是他真被人藏起来了,她就是再怎么找也找不见的。 子时。 三人来到耿府的外墙,戚玦熟稔地翻了进去。 耿府本来就只剩下耿月盈和耿澶两个主子,伺候的人便也没留几个,戚玦上次来的时候,几乎没在府中见到几个下人。 耿月盈进宫后,只怕就更加空寂了。 戚玦对这个生活过二十年的地方了如指掌,她比划着手势,示意兵分三路,各自探索。 各自分开后,穿着夜行衣蒙着脸的戚玦隐没在夜色里,顺着阴影处的墙根缓缓而行。 她想要是裴熠也在就好了,按他的轻功,将耿府翻了个底朝天,只怕都不会被人察觉。 果不其然,夜深人静,戚玦这一路上几乎都没有遇到过什么人,只有三两个昏昏欲睡的府卫。 戚玦想到的第一个地方是耿祈安书房的密室。 这地方她熟,顺利摸进书房后,很快就找到机关。 密室的门缓缓打开,带着股血腥味。 进到密室里,她才敢点着蜡烛。 密室里有些乱,很久无人打扫的样子,里头放的东西,除了从前的一些陈设外,还多了一堆刑具,血腥味便是来自于这些东西。 墙角有一面立柜,里头以前装的都是耿祈安的私财,戚玦看了看,这立柜甚至懒得上锁,或者说,根本锁不上。 只见里头金银玉器胡乱放着,多到要溢出来,上品的珠链与镯子缠在一起,在日益拥挤和堆叠之下,捆成了死结。 戚玦本以为,没有耿祈安的俸禄,她们的花销多半都是靠从前的积富,却没想到耿府的钱货不减反增。 不过戚玦的疑惑很快得到了解答,她在密室的书桌上找到一份账本,里头记了一堆名字,和她找玄狐要的那份名单重叠。 每个人的名字后头,还跟着记载了一些财物,更妙的是,一些名字,例如曲连云,还被用朱砂画了大大的叉。 看着倒像个生死簿。 戚玦恍然想起今晚的目的,赶紧放下东西,继续往旁的地方去。 玄狐的消息,阿冬会来到崇贤坊,并不像是什么人胁迫的,更像是自己来的。 可阿冬又为什么会自己来见月盈他们呢? 红炉雪 第204节 不过不管怎样,既然是主动来的,阿冬或许就不会被囚禁在密室,而是会被安置在客房之类的地方。 戚玦连着找了几间客房,皆是空空荡荡,连田氏过去居住的应怜居都没有。 难不成被藏在下人房里了? 戚玦想着,正要往下人房那里去,却忽然止住了脚步。 她侧首,看见一间院子里依稀亮着灯。 而院门的匾上写着四个大字:怀桐玉楼。 第187章 宁无峰 怀桐玉楼里烛火暄暄。 戚玦轻手轻脚闯进去,却见亮着灯的,正是耿月盈从前住的西厢房。 她心中疑惑,冒着险凑近了,透过窗缝,只见屋内一灯如豆。 依稀间,床上似乎躺着个人。 戚玦定睛瞧了,此人居然是耿澶…… 他和衣而卧,不知睡着了没有,只躺着一点点床边,整个人弓成一团,似瑟缩着一般,手臂将自己环抱得紧紧的。 扪心自问,耿澶虽然是耿丹曦的同母弟弟,但戚玦其实并不讨厌他。 至少,在从颜汝良那里得知,耿澶选择站在月盈那边时,她还是有些庆幸的。 只是,这一幕看得她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不舒服。 而且,似乎阿冬也不在此处。 未免惊动耿澶,戚玦欲转身离开,一回头,却看见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她。 只见居然是阿冬正提着个灯笼看她。 此情此景于戚玦而言无异于见鬼。 没来得及心惊肉跳,戚玦扣动狼首袖箭。 那袖箭的暗针已经在出发前就换成了迷药的。 暗针嗖嗖发射出去,阿冬虚软着倒地,灯笼也吧嗒一声掉在地上。 戚玦心里一惊,想带着人离开,阿冬年纪不大,又生得瘦小,但毕竟是个昏死过去的人,戚玦勉勉强强也才拖着走了几步。 正此时,只见西厢房的烛影一摇—— 耿澶推门出来,却看见空空荡荡的庭院里,梧桐树下,阿冬正倒在地上。 他蹲下身子探了探阿冬的鼻息,蓦然松了口气。 只见耿澶眸色一寒,手中的剑出鞘,小心翼翼警惕着周遭的一切。 正屋与东厢房的夹角处,台阶斜角的阴影中,戚玦把手搭在狼首袖箭上,调整着角度。 终于找准了时机,戚玦连按了两下。 未曾想,竟被耿澶抬箭挡下! 暗针的方向暴露了戚玦的位置,她暗叫不好。 却见耿澶赤目低吼,像什么被激怒的野兽一般,飞身朝她袭来。 戚玦也是带了剑的,一时剑刃相接,其声冷冽刺耳。 戚玦自认身手不错,即便是战场上也能以一敌五,但耿澶的打法太离奇了。 平心而论,若说招式的章法与熟练程度,他是不及她的,但耿澶却似不要命一般,即便被戚玦划伤了,也丝毫不顾躲避,似乎只要取了她的性命,哪怕是让他以命抵命,他也是愿意的。 好歹和他同一屋檐下生活了八年,怎么没发现他是个疯子! 此番情景,戚玦除非一剑杀了他,不然根本没法打。 十几个耿府的府卫闻声赶来,可戚玦此刻根本无暇抽身对付旁人。 幸而此时,绿尘与叙白他们也及时赶来,叙白的剑与耿澶的相抵,狠力一挥,让他一连后退几步。 “快走!”叙白吼了声。 戚玦却指着阿冬的方向,对绿尘道:“把人带走!” 绿尘得令,要去扛人,耿澶和一众府卫围杀上来。 戚玦与叙白替她掩护。 可耿澶一看到阿冬要被人带走,也不顾叙白砍在他背上的剑,径直一剑朝绿尘刺去。 戚玦眼疾手快,一把将绿尘拖开,才堪堪躲过,不过右臂却也因此受了伤。 耿澶受伤,喷出口血来。 戚玦趁此机会,用狼首袖箭给了他一针。 这次耿澶无力躲避,他铁青的脸上露出片刻茫然,而后双腿一软,便要倒在地上。 但仍旧不死心,他用剑杵着地,竭力喊着:“杀了他们!” 周遭府卫的攻击并未停止,不过堪堪十几人,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叙白砍杀出一条血路来:“快走!” 他再一次催促。 看了眼受伤的绿尘,戚玦单手搀着她:“把人带上!” 叙白点头,一把将阿冬提起来扛在肩头。 耿澶只能咬牙切齿地看着他们堂而皇之离开,自己的眼皮子越来越沉,就这么倒在血泊里。 …… 接应他们的马匹藏在巷角,他们不顾盛京不能驰马的律令,趁着夜深无人,策马疾驰回去。 戚玦想,耿澶这般拼命不让他们带走阿冬,十有八九就是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他知道了就意味着月盈也是知道的。 可月盈要个先帝私生子做什么? 难不成,她想废了裴臻,改立阿冬吗? 可单凭她的力量,而无兵权相助,根本做不到。 除非,她已经说动了某个掌兵权者,比如……姜家? 那这也就意味着,原本手中无皇子,也无反叛理由的姜家,在此刻有了一个绝妙的傀儡…… 戚玦越想越心惊…… 幸好今晚他们找到了阿冬,否则若是他们一旦把人带出了盛京,她再想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 “叙白,接下来还请你安排人帮忙看住这孩子,切不可走漏风声,衣食用度都给足了,但绝不许放他出门。” 虽不明白戚玦为何这般重视一个小小仆役,但还是抱拳道:“自当尽心尽力。” 阁楼上,叙白说完,却并未立即离开,见他欲言又止,戚玦不解:“怎么了?” 却见他只笑了笑,摇头:“无事,只是想问将县主可有受伤?可需要请大夫?” 戚玦身上并未觉得哪里不适,便道:“我无妨,倒是绿尘伤得不轻,替她找个大夫吧。” “不用了不用了。”绿尘疼得龇牙咧嘴:“犯不着,天亮了再说吧,我现在困得慌,上点药就行了。” “真不用?”戚玦问她。 绿尘撇嘴:“不用,我自己都行。” 叙白不知在想什么,默了默,他才道:“既如此,更深露重,我便先告辞了。” 叙白说罢,兀自退了出去。 这个时辰,小塘琉翠她们早睡了,戚玦便干脆拿了药替绿尘敷。 幸而那一剑避得及时,没有伤及筋骨。 戚玦用棉团蘸着金疮药敷在绿尘伤口上,疼得她倒抽凉气。 “姑娘。” “怎么了?”戚玦手里忙着,没抬头。 “其实我也不懂,你大费周章把阿冬弄回来做什么?” 戚玦的动作停了,她抬眉,这次她没打算回避,只是小声道:“他是裴家人。” “什么?!”绿尘吓得结巴了:“姑娘你是说,他是……是皇室?!” “可以这么说吧。”想了想,她道:“我也不知道耿澶他们抓他是要做什么,但毕竟是皇室的人,落在旁人手里,终究是个祸患。” …… 又过三日,藏锋终于带来了有关方汲的最新消息。 “方汲出宫后便出了城,在城郊的茶楼中见了一个人。” “谁?”戚玦不禁紧张起来。 却见藏锋摇摇头:“是个男子,身穿长袍,头戴帷帽,全然看不清相貌。” “后来呢?” “后来……他们分开后,便各自回了京城,方汲回宫,而那个男子,据我们安插在城中的线人来报,他兜兜转转后,进了广汉侯府的后门。” “广汉侯?姜家?”戚玦想了想:“方汲去见了姜家人?” 这么说来,月盈该不会真的是在和姜家合作吧? 如果是这样,她要怎么在对付姜家的时候,避免伤及月盈呢? 真是让人心焦啊…… 红炉雪 第205节 不止如此,后宫已经多日未有任何消息了。 未免太后的死讯外传,如今后宫铁桶一般,只怕还是得先找到李子桀问清楚其中情形。 李子桀主审宴宴的案子,他应当有法子保住她。 戚玦这般想着,就动身前赴南安侯府。 不巧的是,李子桀并不在家,问了杜管家才知道,李子桀已经数日不着家了,他人此刻正在宫中。 戚玦不死心,又来了几日,可都未能碰上他,刑部和城门司也无,进宫又进不去。 日子就这么过去半月有余,到了十月中旬。 一夜北风后,天气一下子冷了下来。 戚玦换上了夹绒的冬衣,藕荷色的袄子带着卷草纹,把人围得严严实实。 估摸着,裴熠他们也已经过涧西镇了。 自戚玉瑄死后,戚珑病了一场。 她本就胎里不足,天生体弱,从前在眉郡的时候小心安养着,除了看着瘦了些,气色还是不错的。 只是到了盛京后,波折太多,她又不是个心宽的,思虑一多,便伤心劳神。 眼看着天冷了,她着了些凉,这几日总是咳嗽不休。 戚玦想着,干脆领着她去找明镜道人瞧瞧,明镜道人的医术她是见识过的,兴许还真能调理一二。 趁着天气尚好,绿尘驾着马车,带她们出城。 戚珑要去,戚珞自然也是要一道的。 上山的时候马车不能行,戚珞便一口气将戚珑背了上去,可谓健步如飞,连她和绿尘两个徒步的都要赶不上了。 这二人,分明是孪生姐妹,但似乎除了脸,哪都不像。戚珑若是有戚珞一半精力就好了。 宁无峰的山顶上。 此处风大,风声呼啸,吹得归墟观外的破灯笼撞着门楹哗哗响着,摇摇晃晃的墙皮被风掀了一块。 累得气喘吁吁的戚珞脚步滞住:“五妹妹……这地方看着怎么阴森森的?能不能行啊……” 正此时,只见观门被哗一声打开,带着灰屑簌簌落着。 一个半人高的老头吹胡子瞪眼站在门前,他声如洪钟:“谁家的后生说话这般不知道天高地厚?” 被人抓了个正着,戚珞心一虚,连戚珑都没来得及放下来,就连忙奔上前去:“大夫!大夫我……” 不料明镜道人却毫不客气,抬手狠狠敲了一下戚珞的脑瓜:“没礼貌!谁是大夫!?” 戚珞背上,戚珑身上还裹着厚厚的斗篷,只怯生生露出张脸来:“听闻道长医术了得,晚辈……晚辈若得道长救治,必心怀感激,倾囊相报。” 戚玦在侧,不疾不徐施了一礼:“道长,我家二姐姐身弱,久病缠绵,上回晚辈得道长相救,故而今日冒昧打扰,不知可否求道长帮忙把个脉?” 明镜道人却没好气地瞪了她们一眼:“我这又不是医馆,若是治了一个,旁人再来,我这地方还能清静吗?” 却见戚玦放软了神色:“道长瞧瞧我三姐姐,今日为见道长,一路背着二姐姐上山,平日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今日这一路她不知摔了多少次,二姐姐劝她罢了,她却是一路跌跌撞撞也要上山,说她便是走断了腿也值……道长便当她心诚,成全她吧?” 戚珞连连点头:“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明镜道人将信将疑地看了眼身强体壮的戚珞,面露鄙夷,但还是背着手,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站风口上也不怕把自己吹山下去,进来吧。” 她们进了屋内,这才把戚珑放了下来,本就虚弱的人此刻冻得瑟瑟发抖。 “你!”明镜道人和戚珞大眼瞪小眼:“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给她倒碗热茶暖暖身?” “哦……”戚珞依言做了。 第188章 樊笼 面对戚珑的时候,明镜道人的脾气就好了许多,甚至还显出几分和蔼可亲来:“来吧,把手搭脉枕上。” 戚珑颔首,细声细语说了句谢谢,便把纤细的手腕交了出去。 只见明镜道人掐着胡子搭脉,眉头却越皱越紧,又抬眼端详着戚珑的脸。 许是因为气色不好,她显得格外的白,下巴瘦得尖尖的。 “怎么了?”戚玦一时悬心。 却见明镜道人把手撤了,道:“怎么这个年纪了才来?” 一听这话,戚珞顿时心急:“道长这是什么意思?!” 只见他也懒得再斥戚珞了,缓缓道:“这小姑娘的身子是生来就弱,若是从小就仔细调理,到了这个岁数,便与常人无异了,只是……” 顿了顿,他道:“只是这体虚之症,本来就忌讳忧思劳神,一次大喜大悲,便能将过去的辛苦调养毁于一旦。” 戚珑的一生的确算不得太顺,戚家大伯夫妇虽是疼爱,但却双双早丧,而那时候戚珑已经记事,免不了伤心。 后来虽寄人篱下,但顾新眉和戚玉瑄皆是把她小心翼翼养着。 只是后来李子桀假死,以及戚卓殉国,她又是伤心,又是奔波到盛京,而来到盛京之后的日子,更是没一天安生。 这样惊心动魄的日子,对她来说太磋磨了。 戚玦问:“道长可有什么法子?” “你若说的是药方,我自是能开上一张,不过……药方终究只是襄助,长此以往,还是得这姑娘心绪开解,少掉几滴眼泪,心中舒坦了,这面色,自然也就好看了。” 闻言,戚珞攥着戚珑冰凉的手,满眼都是心疼,倒弄得戚珑反过来宽慰她。 戚玦起身,鞠了一礼:“多谢道长。” 明镜道人蹦下椅子,慢慢悠悠朝药房而去:“在此等着吧。” 想了想,戚玦跟上前去。 昏暗的药房里只开了个小小的窗户,此刻半掩着,里头满是浓郁而干燥的药草气。 明镜道人提了个竹筐,不紧不慢往里头抓药。 见戚玦跟上来,他也不赶人。 “道长。”片刻沉默后,戚玦道:“晚辈还有件事劳烦您。” 明镜道人没搭理她,仍专心致志抓着药。 戚玦便自己从袖间拿出一对瓷瓶:“道长见多识广,连我那日那等罕见的奇毒都能解,如今晚辈这里有两瓶毒物,想求道长帮忙看看,这究竟是何毒药。” 见明镜道人不做声,戚玦又继续解释道:“这两瓶也不是什么洁净之物,是从两个中毒而死的人身上取的血,而且都还凝固了……” 方汲的是冰砚帮忙取的,而裴子晖的血,是绿尘趁回盛京的途中偷偷取的,因为归途同行的还有姜浩的人,李子桀也不方便直接动手脚,便只能让绿尘悄悄弄了些。 明镜道人终于有些反应了,抓药的动作顿了顿。 戚玦道:“这两种药都是从伤口进入体内的,只不过药性相似却有一点截然不同,其中一个,居然能在下毒之后,丝毫不留痕迹,连是哪一个伤口中毒的都不可知,晚辈孤陋寡闻,从未听说有此等奇毒,所以,想求道长帮忙瞧瞧。” “毫无痕迹?”明镜道人抬头,伸手接过了戚玦手里的瓷瓶:“这倒有点意思。” 不过很快,他的目光就停在了戚玦的手腕上。 先是愣了愣,忽然便开始仔细打量起了戚玦,嘶了一声:“这镯子,是我那倒霉徒儿送你的吧?” 戚玦一怔,心道:这东西怎么谁都认识? 明镜道人玩味般轻哼一声:“怪不得那天急不可耐地跑山上来取走镯子,原是着急给你的。” “道长,我……” “道什么长?叫师父。”明镜道人和颜悦色了不少,但说的话却让戚玦一时招架不住。 “啊……?” 恍然大悟般,明镜道人道:“懂了,改口的红包还没给,等着!” 说着,他便要回自己的卧房。 “道长!”戚玦连忙把他叫住,她尴尬着笑了笑:“咱们还有正事……” 掂了掂两个瓷瓶,人突然就变得豪爽起来:“既是自家人,此等小事,又何足挂齿?” 戚玦一喜:“多谢道长。” 明镜道人也不和她计较称呼了,看着戚玦,他心情大好:“那个小兔崽子自己混账惯了,尤其是这两年,变得愈发难管教,你看着却是个乖巧持重的,你可千万别被他带坏了。” 戚玦暗诽:谁带坏谁还未必…… 明镜道人继续挑拣着药草,戚玦捧着竹筐跟在他身后。 话说到这里,戚玦却也好奇起来,便探问道:“道长,裴熠他是怎么拜到你门下的?” 他抬头:“那小子没和你说吗?” “他有提及过一些家事。” 明镜道人不悦地哼了声:“还不是他那个混账爹。” 明镜道人的手里忙着,道:“那天是他的满月酒,靖王府上本来备了些斋饭给过路的僧道,有个野和尚吃了人的斋饭还恩将仇报,说他的八字克父,那老混账当时就要把他按水盆里溺死。” 戚玦心里听得一紧:“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同那老畜生说,这孩子哭声洪亮,灵气十足,并非邪灵之辈,若将他养在家外头,便得以化解,老畜生估摸着也是怕他外祖家的人和皇上追究,便信了我所言,当场与我签下拜师帖,等他长大些便送到我身边教化。” 戚玦的面色冷了下来,含了几分愠色:“为了个江湖术士的胡言乱语,就要弑杀亲子,裴子晖的确罪该万死。” “倒也不是胡言乱语。”明镜道人冷不丁道:“他们父子二人的命格的确相克,注定你死我活,他们早晚父子相杀,如今这般,也是必然。” 戚玦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觉得庆幸,幸好裴子晖死透了,裴熠接下来的岁月,会一帆风顺的。 “这孩子心眼挺好的,不记仇,早上挨了手板,下午就忘了,就是顽皮了些,刚来的时候,话都还没说全,就会自己跑到山涧里抓鱼,我找了一夜,结果他自己没心没肺躺在水边睡着了。” “还有一回,他刚学会轻功,更是巴不得上天入地,怕树上的鸟雀冷,就偷剪了我的胡子给鸟雀做窝……不过这小兔崽子的轻功再好还能好过师父不成?最后还是被抓回来揍了一顿。” 明镜道人说得乐不可支,戚玦也听得兴致盎然。 她算是知道裴熠的性子是怎么养起来的了。 “我这座山头,自然是比不得王府舒服,但却是块宝地,瞧瞧,把人养得多好,是不是?” 提及裴熠,明镜道人满是骄傲与得意。 红炉雪 第206节 戚玦连连点头附和:“的确是人杰地灵。” 明镜道人在她手里的竹筐里扒拉一阵,道:“好了,药也齐了,回去吧,不然等会儿天色晚了不好走,验毒的事情一时半刻也办不成,你且回去,估摸着过一个月再来。” 闻言,戚玦又道了声谢,这才与他一起回到戚珑她们那边。 交代了用药,明镜道人便催着她们下山了。 “道长,你还没给我们算药钱呢。”戚珞道。 明镜道人却摆摆手:“都说了我这不是医馆!给哪门子药钱?去去去,快下山去,别在这瞎耽搁。” …… 翠微宫。 似乎是一夜风过,墙头的红枫凋零,只余寒枝颤动。 冯真真盯着窗外的天空一角,已经红肿的眼眶里又蓄起一汪泪。 她撑着身子,试图从床榻上坐起来。 宫女见状,连忙上前:“娘娘要做什么,尽管吩咐奴婢。” 伴随着起身的动作,她的眼泪又滚落下来:“本宫要见皇儿!” 宫女却答非所问:“娘娘正在月子里,陛下交代了,娘娘哪都不能去。” “你听不懂吗!我要见我的皇儿!” 可面前这个伺候自己的陌生宫女却似个提线木偶一般,除了不让她离开此处,什么也不答。 翠微宫内内外外所有宫人都被换了,她带进宫的心腹也在一夜之间不知所踪。 她面色憔悴,连日的恐惧和思念让她迅速消瘦下去,脸颊两侧隐隐有了凹陷。 她崩溃着给了宫女一个耳光:“你们就是打量着姑母不在了,便这般作践我!到底是谁给你们的胆子敢囚禁贵妃!我父兄和陛下绝不会纵着你们这般猖狂!” 宫女挨了打却也只是重新跪好:“娘娘息怒,太医说了,这般不利身子恢复。” “本宫的孩儿生死未卜,本宫想给家人传信都不让,陛下自本宫生下孩儿便再未踏足翠微宫,足足二十天了!” 忽地,她抓住宫女的肩膀:“是不是陛下出事了?!是不是有人谋反,大内失守,叛军才敢这般关押本宫!陛下还活着吗?!……你说话啊!” 她的孩儿是男是女,现在何处? 陛下在哪里? 她宫里的人又哪去了? 为何不让她见家人? 姑母已死,可为何宫中却不闻哀乐? 太多的疑问,让冯真真无力又无助地虚软下来,她捂着自己的耳朵,将自己缩进被子里,嚎啕大哭。 有时候她真的怀疑这些日子是一场噩梦,所有的一切皆是她在阴冷黑夜里难以摆脱的恐惧,只要天亮了,她就能醒来…… 第189章 真真 又过了半个月,十一月初。 一则“太后薨逝,当今陛下暗害生母”的消息不胫而走,在盛京传得沸沸扬扬。 上至官门,下至百姓,皆在悄悄议论此事,却又不敢高声语,看似平静水面下,暗流涌动。 历朝历代皆重孝道,这样的丑闻一旦传出,对皇威而言无疑是致命的。 虽说官府抓了几个胡乱议论皇室的平民,但悠悠众口是堵不住的。 尤其是太后秘不发丧,官府不做澄清,于百姓来说,朝廷愈是语焉不详,就愈是心虚,那谣言便也愈加可信。 戚玦去见了颜汝良,希望他能帮忙查出谣言的来源,但却发现此谣言乃百姓口耳相传,连玄狐也难以溯源。 这天,戚玦见到了李子桀。 这些日子她派了藏锋他们日夜蹲守在南安侯府外,终于在今日把人蹲到了。 快一个月不见,他那双桃花眼血丝密布,竟真成了名副其实的桃花眼。 多事之秋又身兼数职,戚玦得知他是好不容易挤出几个时辰才得回府睡觉后,便匆忙问了几句话离开了,生怕他再多说几句话就活活累死过去。 回家后的戚玦愈发忧愁。 绿尘问她:“姑娘这般忧心,可是出了什么事吗?” 戚玦沉沉叹了口气:“这些日子的谣传你听说了吗?” 绿尘点头:“如何不知?这几日家里的几个丫头都在议论,我已然训诫过她们了。” 那天宫里发生的事情,戚玦后来只告诉了绿尘,因此绿尘是知道太后死因的。 “皇上怀疑此谣言乃冯家所为,他们想以此为名征讨皇上,借机起事。”戚玦道。 绿尘的嘴张了张。 沉默片刻,戚玦续道:“李子桀说,裴熠已经到宁州十多日了,冯弋父子也已经陈兵越州外,五日前已然发兵,原本皇上是打算只让冯弋与冯旭父子二人死在越州,并将他们之死算在越王头上,以此保全冯家的名声,也不给自己留下恶名,但如今谣言既出,冯弋父子不管怎么死,都会被怀疑是皇上所为,这就意味着皇上会被扣上残害忠良的恶名。” 绿尘揉了揉额角:“姑娘,你的意思是说,皇上现在只能放过冯家了?” “当然不会。”戚玦道:“比起名声,冯家这个隐患就是个暗雷,绝对不能留,现在他打算直接以拥兵自重,不受军令的名义,以谋反之罪,让裴熠领兵诛灭冯家。” 绿尘怔愣之际,戚玦道:“太后的死讯若是再瞒下去,只怕百姓都要笃定其死因异常,是时候昭告天下了,皇上好好地办一场丧仪,风光厚葬,做一做孝子,或许还能暂时压制一会儿谣言。” 默了默,戚玦又道:“说到这个……那杨贵人咬死了是贤妃指使她害死太后,皇上也不知怎的,这次非要主审她,连李子桀都插不上手,只是贤妃受了刑也始终否认,皇上未免错杀,只将她废入冷宫,尚未动杀念,但也只是现在尚未动杀念而已……” “怎会如此?!”绿尘震惊不已。 戚玦摇头:“我从南安侯府出来后,便去皇宫求见皇上,但递的帖子却如石沉大海……皇上根本不想见我。” “现在该如何是好?” 戚玦的手指焦虑地缠在一起:“我不知道,我想去见耿婕妤,但递的帖子一样也没有回应,可皇宫总不似耿府那般容易混进去的……贤妃不能不救,法子也一定会有,但我怕贤妃撑不到那个时候,毕竟害她的人,肯定不会希望她还有翻身之机。” “不对……”她又忽道:“不是耿婕妤,是耿昭仪了,短短几日,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不只是位份晋升,甚至代管六宫的权力也落到了她手里。 耿月盈作为这件事最大的受益者,戚玦基本可以确定杨贵人是受了她的指使。 戚玦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月盈会变成她的阻力之一。 戚玦和绿尘这厢说着话,却没注意到门外,戚珞满目心惊,此刻正咬着手指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 次日,太后的死讯还没来得及传出,裴臻就以玉台书院甄选侍读为由,召集了数百名官门子女入宫,并层层筛选,在五日后留下数十人,暂时安置在了玉台书院。 第二天,十一月初八,盛京下起今年冬天第一场大雪的时候,太后病逝的消息被昭告天下。 盛京内外,满城缟素。 同日,厉阳侯拥兵造反的消息也被八百里加急传回了盛京。 说是厉阳侯身为外戚,多年来假借太后威势,徒生异心,枉顾圣眷,竟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为由,屡次违抗旨意,一意孤行,致使关津军深陷荒岭,伤亡惨重。 不仅如此,还有厉阳侯旧部上书参其当年违抗圣旨,隐瞒不报,私自处置阴宣侯余党。 随着这两道罪名被提出,接下来的几日,越来越多参冯家的奏疏如雪崩一般汹涌而来。 冯氏主支到旁支,竟林林总总列出了一百多条罪状,小到圈地侵宅、欺男霸女,大到卖官鬻爵、暗养私兵。 一个世家大族,若是想降罪,翻烂了族谱,也能从隔了好几辈的亲戚里抓出几个欺压百姓的硕鼠,并用一个“仗势欺人”的名义,追责到这个“势”身上。 本就痛恨贪官污吏的百姓此刻群情激奋,冯家的名声急转直下,几乎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 而裴臻借甄选侍读之名选出来的那几十人,正是冯弋同党名单上那几个官员的子女,此刻全部被拘禁在宫中。 裴臻发话,若主动招供,可得平安无事,否则一应按反贼处置。 有了这些人质,冯弋的同党们过去为他卖命,此刻为命卖他,一下子就把自己知道的都招了。 一时间,又是满城风雨。 有关太后死因的传闻终于有所偃息,百姓们也逐渐信了,此乃厉阳侯的谣传。 戚玦终于也在这天收到了裴熠的飞鸽传书。 她窝在矮榻上,小泥炉上煨着甜腻腻的花生汤,边上放着几个栗子,被烤得时不时发出几声哔啵的破裂声。 她展信,先是忐忑了一阵,但看着看着,嘴角又不自觉地弯了起来。 掌心大小的纸条上,精炼又啰嗦,写得密密麻麻。 “阿玦展信佳,南境暖冬,未见风雪,秋色不褪,景致甚佳。行事顺利,乱军之中归降者众,冯氏父子困顿于越州山谷,进退两难,待将其生擒,便可归京。今相思日甚,药石无解,伴餐枕宿,朝夕惦念,唯盼共赏春一枝,聊遣此苦。” 也难为他,能在那么小的纸上写这么些字。 戚玦将信捏在手里,又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而后小心翼翼把信夹进一本书里。 这可算是她这些时日收到的最好的消息了。 …… 戚瑶的房门被人敲响。 她一开门,就看见是眼神飘忽的戚珞。 她皱眉:“戚珞?有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消遣吗?我怎么说也是你姐姐。”戚珞说着,不自然地点了点戚瑶的肩膀,嬉皮笑脸着:“对吧?” 戚瑶却是冷着脸,下三白的眼睛带着嫌弃。 “下这么大雪,你先让我进屋行不行?快冷死我了……” 戚瑶眉头紧皱,上下打量着她,见她搓手抖个不停,还是道:“进来吧。” “听说戚玦给二姐找了个大夫?” 戚珞没想到戚瑶会主动挑起话头,愣了愣,她忙答道:“不算大夫,但也是个极其厉害的人,虽说脾气古怪,但吃了他给开的药,二姐姐这几日睡得可安稳了,食欲也见长,我让她吃的饭,她都有好好吃完。” 戚瑶点头,但还是觉得莫名其妙:“你要消遣不去找戚玦,找我做什么?” 红炉雪 第207节 “我……”戚珞没忍住:“我就是想问问,长姐的东西是不是都在你这?” 戚瑶更是不理解:“你问这个作甚?” “我就问问,你吼我做什么……” “我哪吼你了?”戚瑶声音一大,看着本就不近人情的脸,变得更加凶神恶煞。 她没了耐性:“一棍子打不出三句话,你能不能有事直说?” “我说我说我说!”戚珞缩着脖子:“我想看一眼长姐留下的东西。” “你要做什么?” “看长姐的东西。” “我是问你看长姐的东西做什么?!”戚瑶横了她一眼:“你打的什么主意?” “我能打什么主意……”戚珞低着头,飞快瞟了她一眼:“我就看看。” “不给。”戚瑶当机立断拒绝。 戚珞耷拉着脸,眼睛却在她屋里胡乱瞟起来:“是在那吗?” “关你什么事?” “要不就是那个箱子,还带锁呢。” 戚瑶嘁声:“你又没钥匙。” “所以真在那?” “滚。” 戚珞讪讪,眼神又在那个带锁的箱子上徘徊了一阵,才缩着脖子起身:“走了,你这人真没意思……” …… 翠微宫。 冯真真抬着失了血色的手指,紧紧抓着窗棂,雪光透过琉璃窗打在她木偶一般神态僵硬的脸上,竟瞧不出半点气色。 指甲轻碰着琉璃窗,咯咯哒哒响着,好像那天分娩时骨头发出的声音。 她就这么发着呆,看着窗外的大雪压弯了枫树的枝头,漫天雪白,白色的经幡在风雪里飘着,一时让人分不清雪与经幡的界限。 “三天后是姑母出殡的日子,对吧……” 她知道不会有人回答她,但还是喃喃自问着。 “我想回家了。” 想回到那个永远被珍惜爱护的地方,那个可以容许她肆意纵马的侯府。 “可惜,娘娘的愿望怕是要落空了。” 身后突然传来的说话声,是这些日子以来唯一有几分像活人的声音。 她怔怔回头,恍惚了许久:“你是谁……” 却见来人只是一抬手,翠微宫中的宫女们就退了出去。 她鞠身一礼:“娘娘身份尊贵,不记得刚入宫不久的嫔妾,倒也不足为奇,嫔妾说与娘娘听就是了。” 她稳稳当当跪下来,连头上的钗环都不见晃动:“嫔妾昭仪耿月盈,参见贵妃娘娘。” “是你……”冯真真点头:“本宫记得你,本宫小时候和你见过。” 耿月盈闻言,眉头不动声色一挑:“嫔妾还以为,从前的事情只有嫔妾一人记得呢。” 她起身,在冯真真床边坐下。 似乎是太久没和人说话,冯真真显得有些迟钝,她忽然想起什么,问:“宫里是不是出事了?陛下在哪?又是谁把本宫囚禁于此?本宫的孩子在哪里?” 看着冯真真急切的眼神,耿月盈却只是微微一笑:“陛下在筹备太后娘娘的丧仪,此刻正在虽礼部排演流程,毕竟三天后,太后要被送往京郊皇陵同先帝合葬,谥号都取好了,叫懿德皇后,到那时候,陛下得亲自去送,一来一回就是一整天,礼仪自是复杂了些,所以陛下还得费些功夫,便让嫔妾前来看望娘娘。” 冯真真与她对视着,看着她眼里真挚但不达眼底的笑,冯真真的背脊隐隐生寒……渐渐地,原本已经十分苍白的面色变得如死人一般惨白。 “……陛下没出事?” 她小心翼翼问着,却似撕开自己最后一点点侥幸的防线。 “所以……带走孩子的是陛下?把我关在这里的也是他?” 耿月盈仍笑着,不语。 须臾呆愣过后,冯真真蓦地尖叫起来,绝望而恐惧。 “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 耿月盈只是冷漠看着她,仿若再说一件无关紧要之事。 “因为冯家倒了。” 第190章 背刺 “什么……” 冯真真抓着她的手臂拼命摇晃:“你说什么?!我家里怎么了!” “历阳侯冯弋违抗圣旨,拥兵自重,意图谋反——这个理由,足够娘娘满门抄斩。” “不可能!” 冯真真推开她,眼泪无意识地滚落着,痛苦与愤怒让她的声音变得尖锐可怖:“我父兄忠心耿耿!从未有过不臣之心!耿月盈,你身为乱臣贼子之后,到底是什么居心!迷惑君上要害我满门!” “忠心耿耿?乱臣贼子?”耿月盈蓦地笑出声来:“当初阴宣侯府一样忠心耿耿,效忠大梁,从不参与党争,还不是被逼着成了个乱臣贼子?而你忠心耿耿的父兄,当初就是他们自作主张,私下杀令,将我阴宣侯府满门杀于奇鸣谷!到底是谁害的谁?!” 冯真真浑身僵着,连呼吸都被一并遗忘,她不自觉屈着身子往后缩:“你是来报仇的?是你污蔑我的家人?是不是……?” 她打理着被冯真真弄乱的袖口,道:“娘娘是真傻还是装傻?从娘娘被送进宫开始,历阳侯就已经不怀好意了,你明白吗?” 耿月盈挑着嘴角,漆黑空洞的眼眸却不含笑意,她忽地一把抓住冯真真的手腕,将她拖到自己面前。 “我的确想报仇,不光是报复冯弋和冯旭,还有你,凭什么原本都是一样的人,你可以灿若枫红,可以风光无限地做一朵尊贵的真牡丹,而我却只能在阴暗之处做一株缠枝牡丹?我就是想要你,冯真真,和我一样,万劫不复。”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柔和,却让人遍体生寒,似阴诡地狱里传来的低语。 “不过,冯真真,你落得如今,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一直以来都是你最亲爱的家人和夫君,把你一步步推到这里的,我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把一切真相告诉你,让你做一个明白鬼。” 冯真真浑身发抖着,皲裂的嘴唇渗出丝丝鲜血。 “你什么意思……” 耿月盈莞尔:“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问问你,你想不想见见你的孩儿?” “他还活着……?”原本已经绝望的眼里,忽然又闪烁起几点泪光。 “自然了。”耿月盈柔声笑着:“陛下很疼爱这孩子。” 一听此语,冯真真慌忙将自己的手从耿月盈手里挣脱出来,她爬下床,屈膝跪地,那总是带着理所当然的骄傲、高高昂起的脑袋,一下下砸在地上:“我求你!让我看一眼也好!我求你!” “放心。”耿月盈扶着她,抚摸着她受伤的额头:“嫔妾会让你知道所有事情的。” …… …… 千里之外,越州边界。 日暮时分,霞光漫天。 眼看着天又要黑下来,而冯弋父子已然藏匿于越州山林间多日。 越州广阔,多是荒无人烟之地,山势险峻,多高山深谷,其间更是机关密布。 太后死讯传来,冯弋自知裴臻已然不容冯家,岂肯束手就擒? 他本以为越州乃穷山恶水之地,若能以大批兵马荡平,便能占据此地,以谋他日,于是便带着人马擅自攻闯,谁知却在山岭间迷了方向,还被机关困住。 趁此机会,裴熠带人围堵其后,冯弋父子进退两难,终于耗到了弹尽粮绝。 终于在天擦黑的时候,裴熠拈弓搭箭,一箭将冯弋射于马下。 危急之际,冯旭的马被埋伏的绳索绊倒。 冯旭重重坠马,眼看周遭亮起的火把围了上来,自知已无力回天,他拔剑就要自刎。 却冷不丁被一箭击飞了搭在脖子上的剑。 重重包围之下,人群里,裴熠一身战甲红帔,踏着烈马缓缓走来。 尚带着少年气的脸上异常冷峻,尚带着血污斑斑。 “冯旭,降了吧。” …… 终于,乱军之首就擒,被重重锁链押解于囚车上。 裴熠高坐于马背,战场上的血腥厮杀,悄然间为他镀上一重带着寒芒的冷冽,不怒自威。 今夜捷报会先发出,八百里加急送回盛京,而他在天亮后会先将人带回眉郡安置,然后,只要等圣旨一下,他就能回京了。 江上,几十余艘船顺流而下。 关津和宁州的人马暂且合流,裴熠将人分了三拨,一批留守越州边界,以防越州趁此战乱外攻。 第二批和第三批会被调回关津和宁州,虽说这两处都留了人马镇守,但毕竟是边境要塞,单靠兵马司的人,是抵御不了南齐趁机北上的。 毕竟南齐人言而无信也不是第一次了。 不止如此,他还要将以冯弋父子为首的叛军押回眉郡,等待盛京的指令。 前往宁州的的批人马,他安排了军中副将带领,眉江水域不通宁州,因此那批人马走陆路。 而他则带着回盛京的那一拨人走水路。 打了胜仗,众将士兴致不错,苦于此处弄不到酒水,便纷纷围聚着高歌助兴。 他们还从山间猎了几只山脊和野鸡,又在眉江上弄了几只鱼来烹了,吃了这么久的干粮,终于得见新鲜的荤腥之物,自是忍不住大快朵颐。 他在船舱之内,可以看见将士们的动静,见他们正兴致高涨,裴熠并未阻止。 红炉雪 第208节 今年并不似前年那般冷得离奇,江上没有结冰,航船可以顺利抵达眉郡。 江上的风很冷,裴熠活动了片刻僵直的手指,灯下,蝇头小楷被仔细撰写在掌心大小的纸上,等到了眉郡,他会联系玄狐的暗桩,让这封信先他一步回到盛京,好让阿玦安心。 看着腕上五彩绳编织而成的长命缕,战场纷乱,他也不知道上头不小心沾了谁的血。 不管怎么样,终于要回去了。 这次回去,与阿玦成了亲,便再也不要分开了。 正此时,叩门声响起。 “进。” 裴熠抬头,只见进来的是宁州的一位副将,三十来岁的年纪,这些日子随他一同征战,也算是相识。 那副将道:“王爷,那叛贼冯旭囔着要见您。” “冯旭?”他眉头一皱:“可有说所为何事?” “不曾,许是有什么要交代的吧。” 裴熠点头,他起身:“走吧,去瞧瞧。” 他随那副将前去,二人一前一后走在船舷上,江上的夜风呼啸,夹着针一般,便是穿了厚衣裳也抵御不住,直往人身上钻。 裴熠走在前头,他道:“崔将军此次帮了我好大的忙,本王定会把将军的军功呈报上去,想来皇上会好好封赏一番……” 话没说完,裴熠忽然感知到什么,他下意识地回过身去。 他只觉一阵寒光刺眼,他伸手握住朝他袭来的剑刃—— 腹部一阵寒凉,伴随而来的,是让人窒息的疼痛…… 裴熠握紧了那偷袭而来的剑,才没被贯穿整个身体。 紧接着,便是利刃抽出身体的剧痛。 夜色里,那位崔副将手上拿着利剑,而剑锋上,正吧嗒吧嗒淌着黏腻的鲜血。 崔副将挥剑,这一次,直击他的脖颈。 裴熠徒手接住,霎时,掌心的鲜血流水一般淌着,将那长命缕用血浸了个透。 他被剑抵着,整个人被按在桅杆上。 崔副将憋红了脸,用尽全身力气,逼着剑锋一步步靠近他脖颈上跳动的血管。 裴熠的胸口被他的手肘抵着,想要喊人,却难以出声。 崔副将按着他,让他的大半个上身都探出了桅杆。 裴熠的手在自己身上摸索着,终于摸到了那把随身携带的匕首。 趁着崔副将不备之际,他将匕首捅进其后颈。 崔副将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鲜血淌到裴熠脸上。 他脱了力,沉重的身子往前倾倒。 身子本就已经悬在桅杆外的裴熠,被这股力带着,一同坠入了彻骨寒凉的眉江之中…… …… …… 戚玦尖叫一声,猛然惊醒。 小塘闻声而来的时候,只看到戚玦坐在床上,分明是隆冬,但额前的碎发却已经被汗水濡湿,汗珠顺着鬓角滑落下来。 “姑娘你怎么了?”小塘上前,却看见戚玦仍是直愣愣看着前方。 “是做噩梦了吗?”小塘轻声,想拍拍她的后背以做安抚,却在碰到她的瞬间,戚玦浑身一颤,回过神来,这才注意到小塘的存在。 “姑娘,你怎么了?” “怎么了……”她喃喃着重复了一遍,摇头:“不知道……” 想了想,她眉睫不安地颤动:“我只觉得自己好像掉进冰窟里,很冷,呼吸不了……” “噩梦罢了。”小塘说着,拿了架子上的厚袄披在她肩上:“姑娘出了好些汗,背上都湿了,可不能着凉,今日是太后的丧仪。” 太后的丧仪,戚玦身为县主,按理也是要参加的,前几天礼部还让人送来了绣着鸬鹚的素白苎麻丧服。 戚玦怔怔,点了点头,下意识地想要摸一摸手腕上的长命缕,却发现和玉镯一起戴在右手腕上的长命缕不见了踪迹。 噩梦带来的忐忑仍挥之不去,她掀着被子和枕头。 “姑娘找什么呢?” 戚玦不答。 终于,她在床角发现了不知何时松了的长命缕,并重新戴在手腕上,这才松了口气。 “姑娘。”小塘道:“天快亮了,再有半个时辰您就该起身了,姑娘要再睡会儿吗?” 看着窗外隐隐透着的白光,戚玦摇头:“不去了。” “什么?” “不去丧仪了,就说我卧病在床,恐晦气冲撞了太后。”她道:“你帮我准备笔墨,我现在就写假帖。” 小塘顿了顿,但还是按她所言,到桌前点了灯磨墨。 “姑娘,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放心吧。”戚玦提笔:“盛京像我这样的县主遍地都是,不值钱的,少我一个不碍事。” “不是……我是说,姑娘的字真的没问题吗?” “……”戚玦:“罢了,你替我写,等下写好了直接递去礼部。” “是。” “等一下。”戚玦阻拦她:“先去叫醒绿尘,让她陪我出去一趟。” 戚玦说着,就找了件厚厚的珠白色大氅在身上。 “这么冷的天,姑娘要去哪?” “宁无峰。” 第191章 探知 雪天难行,但她却不得不跑这一趟宁无峰。 和明镜道人约好的日子估摸着到了,原本她是打算太后丧仪结束了再去的。 这般还能在丧仪上见到裴臻,好借机让他重审宴宴,以证清白。 但……昨晚的噩梦让她太不安了,直觉告诉她,她需要即刻去一趟宁无峰,弄清楚裴子晖和方汲身上的毒从何而来,和月盈同谋的人又是谁? 她一刻也等不了了。 下了雪的宁无峰山路湿滑,她们走得愈发艰难,戚玦戴着兜帽撑着伞,被风吹着摇摇晃晃,鼻子和脸颊也冻得通红。 好不容易到了归虚观,绿尘帮她抖了身上的雪。 明镜道人催促道:“人先进来再说!小姑娘家的,这种天气也敢出门?” 归虚观中生了炭火,戚玦一走进来,便觉得鼻尖暖得酥痒。 自从上次之后,明镜道人对她愈发热情,还主动给她们斟了热茶。 “道长,晚辈此次前来,是想问问上回拜托道长的事情如何了?” 明镜道人背着手,从一旁凌乱的立柜上取下她那日带来的两个瓷瓶,又与她们同桌而坐。 “这两瓶毒血我都瞧了,虽不能明确知道此药的具体配方,但也大约弄清楚了其中主要的几种毒物。” 戚玦蓦地有了希望,道:“道长请讲。” “医毒不分家,我这观中不说搜罗了天下之毒,但还是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毒物,这一个月我将这两瓶毒血,与各种毒物分别用在老鼠身上,再以其毒发后的症状相对比,大抵摸出了其中几味。” 说罢,他指着瓷瓶:“这其中最主要的就是蛇毒和鸩毒,蛇毒推测是尖吻蝮、铁烙头、竹叶青这几种,且蛇毒经过提炼,毒性极强,所耗之蛇的量自然也大,而这些毒蛇在南齐可以轻易捕到,咱们梁国其实并不多。” “所以这毒其实是南齐传来的?”戚玦问。 “可以这么猜。”明镜道人点头。 戚玦顿了顿:“等等……道长的意思是,这两瓶毒血里的毒,其实是同一种?” “许是我见识不足,这两种毒我并未发现太大区别,不过这其中一瓶毒血放的时日太久了,毒性随时间改变也不是不可能。” 戚玦发着愣:“多谢道长……” “好了。”明镜道人起身:“早些回去吧,不然等下天色一迟,便愈发天寒了。” “是。” 戚玦穿上大氅,走到门口时却忽然停住:“道长,世上有什么毒药是伤口中毒后仍毫无痕迹的吗?” 明镜道人一愣,摇了摇头:“从未听说,蛇毒就更不可能了,包括这两瓶,用过毒的鼠身上,同样发黑溃烂。” …… 盛京。 冬日的天总是亮得更晚些,此刻白光顺着天际线缓缓扩散,似满目苍白的雪地顺着蔓延到天空。 皇宫大门上的城楼里,烛火通明,充足的暖碳让此处隔绝了风雪的寒凉。 裴臻负手而立。 宫门内外,为了今日太后丧礼而通身缟素的宫女太监,从天还没亮就立在雪中,大雪浇了满身,太监的三山帽上似盛了一碗厚厚的雪。 而即便是这样下着大雪的天,也有不少百姓专门前来送行。 裴臻面无表情看着这一切,此刻他母亲早该下葬的尸首正停在殡宫内。 最近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 南境分明捷报频频,但他却没半点喜悦。 红炉雪 第209节 他抬起自己的手掌瞧了瞧,满目阴郁。 “朕这双手,到底有一天还是沾满了至亲的血。”他自嘲地笑了笑:“朕当初争这个皇位,并非为了朕一人之志,更是为了身后的冯家,只是没想到……到底还是走到这一步了。” 李子桀在旁低着头:“陛下切莫太伤怀了。” 裴臻没回应他,兀自喃喃:“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历朝历代,无外乎此,朕也逃不开这般宿命,哪怕让裴澈来坐这个皇位,他也一样逃不脱。” 而此时,他忽听一声轻唤:“臣妾参见陛下。” 裴臻回头,却见是耿月盈,她身着丧服,虽是一袭素麻,却更衬得她容貌出尘。 可突兀的是,她怀里,竟抱着一个襁褓,而里头,还有个轻轻蠕动着的孩子。 裴臻蹙眉:“你把孩子带来作甚。” 只见耿月盈起身,看着怀中的婴孩,她满目柔情,不知晓的还以为她抱的是自己的亲生骨肉。 “太后娘娘今日便要去了,这孩子总得来送送自己的皇祖母。” “你疯了吗!”裴臻压低了声音。 这孩子身有残疾,甚至连该称作公主还是皇子都不知道,也并未昭告天下。 “天寒地冻的,你把他带过来做什么!谁准许你带着孩子到这来的?!” 裴臻想要上前,但却见耿月盈抱着孩子缓缓后退。 “陛下心疼这孩子,把他养在长乐宫,臣妾能把他带来,自然是奉了陛下的意思。” “你敢假传圣旨!?”他勃然大怒。 却见耿月盈竟走出了城楼,退到了室外的垛口边,风雪翻飞,粘在她的发上。 突如其来的寒意,把襁褓中的孩子冻得直哭,哭声微弱如幼猫一般。 “陛下要处死臣妾吗?”耿月盈却没有丝毫畏惧,反倒是伸着手,将孩子伸出了垛口外,楼台下的人群登时一阵骚动。 “回来!”裴臻心下一慌。 李子桀眼见如此,便要上前拿人。 而耿月盈却是不疾不徐:“南安侯还是不要过来的好,否则若是一着急,本宫没抱稳,宫里就又要多一桩丧事了。” 李子桀退后了几步,他看着裴臻,裴臻只是伸着手不敢靠前:“耿月盈!你要做什么!” “也没什么。”她莞尔一笑:“只是臣妾嫌这位分低了,想要晋一晋。” 裴臻懵了:“这种事情你不会直说吗!?在此发什么疯!你想要什么位分?” “就要个……皇后吧。”她道。 “这个不可能。”想也没想,裴臻就拒绝了。 “料想陛下也是不同意的。”她眉眼弯弯,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的事情有多可怕:“容臣妾想想……贵淑贤德四妃,如今就只剩下德妃之位还不曾有人,臣妾想要这个位置。” “好。”裴臻飞快答应:“传朕口谕,昭仪耿氏,晋为德妃!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快回来!” 耿月盈却仍是不依不饶:“不够,陛下您是皇帝,所谓生杀予夺,此刻能封臣妾,转眼就能废臣妾,所以臣妾还需要陛下的手谕,在圣旨上写明了,赦免臣妾假传圣旨之罪,以及无论如何发生什么,都不会废弃或处死臣妾,并当着盛京百姓的面宣读。” “你敢威胁朕?” “臣妾自然不敢,只不过,臣妾若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与其待会儿被陛下杀了,还不如此刻就同陛下的骨肉一起跳下去。”她依旧温柔笑着:“陛下以为呢?” 孩子啼哭不止,残缺的手脚在襁褓里挣扎着,躺在耿月盈纤细的手上,躺在这漫天风雪里,摇摇欲坠。 “陛下!” 忽然,只听一声惊呼,那声音里带着绝望的哭腔。 裴臻猛然回过头去,他险些没认出来者是冯真真。 只见她面色灰白,头发散乱,这样的天气里,此刻却只穿着身单衣,她双足赤裸,眼神空洞,如槁木上被硬生生凿出的孔洞。 “真真……你怎么在这?” 突然的冷暖交替,让冯真真不住颤抖着,她在城楼的砖石上跪了下来,已经哭哑的声音里满是祈求:“求陛下……臣妾求陛下依她所言吧!” 她匍匐着,虚弱的身体似要耗尽最后一点力气,她膝行着爬到裴臻身边,手攥住他的袍角。 裴臻蹲下身去,手扶着她瘦弱的双臂,眼中惊愕,他目眦欲裂,通红的眼掉下几滴强忍不得的泪,不知是问冯真真还是问他自己:“怎么成这样了……” 怎么不久前还是好好的人,不过一个多月不见,怎么就变得这般……形销骨立? 可他实在做不到一边筹谋除掉冯家,一边装作没事去见她,更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解释这个时运不济的孩子…… 于是乎,便只能让人把她照顾好,养在翠微宫里,不许任何人告诉她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 “陛下……”冯真真哭得极尽哀恸:“陛下救救我们的孩子吧!陛下已经杀了臣妾的家人,难道还要眼睁睁看着我们的孩子死吗?!” “朕答应你……朕答应你……”裴臻抱着她冰冷的身躯,吩咐道:“取笔墨和玉玺来!快!” 不顾其他,裴臻走笔龙蛇般飞快在圣旨上写下耿月盈要的一切,又毫不犹豫盖上玉玺,待应公公高声宣读罢。 裴臻将毛笔狠狠掷在地上:“耿月盈!闹够了吗!” 耿月盈这才展颜,她挑了挑眉头:“那臣妾就叩谢圣恩了!” 旋即,又对冯真真道:“来,贵妃娘娘,快来看看你的孩子吧。” 闻言,冯真真挣扎着起身,她的眼神此刻已然带了些疯狂,伸着双手,似被操控的提线木偶一般,不顾城楼外的风雪,趔趄着朝耿月盈走去。 孩子被交到她手里的瞬间,似乎是感受到了母亲的气息,哭声渐渐止息了。 她的眼泪簌簌落下,却在看清孩子的面貌时,瞬间怔住。 她发着抖的手想要摸一摸孩子的脸,却看到襁褓中伸出一只残缺不全的手。 冯真真的脑袋轻轻歪着,痴狂的眼里却露出几分短暂的疑惑。 而后,她忽然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不住地哭喊起来。 那哭声似撕扯着心肠,痛苦而绝望。 裴臻想要靠近,却再一次,冯真真手忙脚乱爬上了宫门城墙的垛口。 “不要过来!”她嘶声喊着。 垛口上积了厚厚一层雪,本就湿滑,而冯真真身子虚弱,此刻凶险万分。 “真真!”裴臻眼底腥红:“回来!” 第192章 死如秋叶 “真真!回来!” 在裴臻的嘶喊声中,冯真真摇着头,声嘶力竭着,让人分不清是哭是笑。 “朕会尽力保住冯家人的性命!朕不会牵连于你!你永远是朕的贵妃!这孩子是朕的血脉,朕不会不要他!”裴臻祈求着:“不要跳,回来吧……朕会让这个孩子一辈子尊贵无双!” 却见冯真真含着泪,她站直了身子:“陛下不知道这孩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 裴臻心头轰然一震,愣在了原地。 “臣妾刚有孕的时候,真的以为陛下是开心的……可没想到,陛下竟让太医给臣妾用药,要悄悄杀了这个孩子,只是臣妾与孩儿命大,熬了过来,后来月份大了,太医查出是个女胎,陛下这才放弃杀了这孩子的念头……” 她嘶吼着:“可那毕竟是毒药!是陛下的毒药把她变成了这个模样的!” “对不起……”裴臻看着摇摇欲坠的冯真真:“真真,先回来,回来再说……好不好?” 冯真真像是听不清他的言语,兀自道:“可陛下放了心,姑母和父亲又不放心了……他们希望我的孩子是个皇子……在我的安胎药里,竟掺杂了能将孩子转女为男的方子……” 似自嘲一般,她不住笑着,笑得前仰后合:“从小疼爱我的父兄想利用我和我的孩儿夺权,对我视如己出的姑母从始至终也只有利用……我的表兄、我的丈夫,对我时刻提防,杀我家人害我孩儿……” 她抬头,看着漫天飞雪洋洋洒洒,落在眉睫与发厢。 此刻天色已然大亮,人间一色素白,似覆盖了宫城内外,天地之间的所有污浊…… “都是假的……我的一生,全都是欺骗……”她轻笑着,像是在说与谁听,又像是在问着苍天。 忽而,她的耳畔响起婴孩的啼哭声。 冯真真彷徨着低头,她苍凉一笑:“孩子,咱们都来错地方了……下辈子不要这样了,下辈子,我们不来了,好不好……” 她闭眼,只觉风从耳畔拂过,万籁俱寂…… 她似隆冬枝头最后一片红叶,翩然坠落,在雪白的天地间,留下一抹刺眼的血红…… “真真!!!” 裴臻似疯了一般冲上去,看到的却只有苍白的雪地里,满目鲜血…… 他虚软着身子瘫坐下来。 又是这样……本该活着的人亲眼死在面前,却无能为力…… 裴臻蜷在垛口边,良久,似被寒风冻结的脸上,终于木然地划下一滴泪来。 看着裴臻头上逐渐积了雪,耿月盈站在暖融融的城楼里,仿若置身事外。 她端详着手中圣旨,试图露出几分胜利者轻松快意的笑,却忽觉自己笑得有些勉强,于是便收敛了嘴角,眼底划过一瞬间的酸涩。 李子桀瞥了眼耿月盈,而后躬身,半跪在裴臻面前。 此刻城楼下的百姓越来越多,对于这一出皇家闹剧,更是已经议论纷纷。 他低声道:“陛下进去吧,此处寒冷。” 裴臻却只是两眼空洞,抱膝呆坐在原地。 “吉时到了,是时候送太后娘娘走了。” 得到的依旧是沉默。 “陛下!”李子桀心中焦急:“有关太后殡天的前因后果,百姓中早已流言四起,若今日耽误了丧仪,恐惹百姓猜忌。” 见裴臻不为所动,他续道:“陛下好歹让人收殓好贵妃娘娘的尸身,否则城楼底下的百姓越来越多,众说纷纭,对娘娘的名声无益。” 裴臻终于抬眼看着他:“你说得对……子桀,你让人去办吧。” 李子桀低低哀叹一声,道:“陛下还是要保重龙体,陛下乃一国之君,此刻要做的,是整理好心绪,主持大局。” 言罢,李子桀起身,吩咐了几个人处置冯真真与那孩子的尸体。 红炉雪 第210节 而此时,裴臻也晃晃悠悠着起身,抖落一身的雪,他走进城楼。 他径直走向耿月盈,一把扼住她的脖子,逼着她后退几步,将她整个人靠在房柱上。 “为什么?!”他低吼着:“朕待你不薄!” 裴臻冰冷的手带来让人无法呼吸的濒死感,让耿月盈眼角忍不住划过两滴泪。 “真真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对她!” 耿月盈眼睛胀得通红,她扒着裴臻的手,从喉间挤出一点点声音:“……陛下……要掐死我……吗?” 裴臻的手松了几分,却并未放开她:“朕不杀你是因为贞宜皇后!但不代表朕不能让你生不如死!” 终于能勉强呼吸的耿月盈却放肆笑了:“……陛下真的觉得是我害死了贵妃?敢问陛下,我做了什么?啊?” 裴臻僵住了,耿月盈也趁机挣开了他的手。 因为窒息,她的眼底一片通红,愈加疯狂的眼里跳动着淋漓尽致的嘲讽,简直疯得彻底。 “是我把她送到陛下枕边?是我给她下毒了?还是我给她吃了转胎的药方?是我杀了她全家?还是我迫使她和自己的孩子分开?或是我在她生完孩子后把她囚禁起来?” 耿月盈扶着房柱,笑得几乎喘不上气:“陛下,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把你们这些各怀鬼胎的人做过的事情告诉她了,害死她的人,自始至终都是你们……你们罗织了一场美梦予她,然后一夕撕得粉碎。” 笑着笑着,耿月盈笑出了泪:“这辈子所有的美好与骄傲都被剥夺殆尽,这就是彻底的绝望……陛下,你总以为能补偿我,可这种痛苦你补偿不了的!我耿月盈的一生,你补偿不了!你和冯家人给我带来的一切,就在今日了结吧……” 她深深吸了口气,情绪平复了些许,耿月盈平静道:“其实,在我告诉她所有真相的时候,陛下知道她说什么吗?” 裴臻发直的视线,缓缓转向她。 “她说,她不怪我……她还说,谢谢我给了她一个解脱……陛下,你真的觉得我做错了吗?” 裴臻无言,只是恨恨看着她,眼底的愠色,似要把她生吞活剥。 耿月盈却熟视无睹,反而悠然道:“其实,若她不是冯家人,我还挺喜欢她的,可现在,我只觉得快意。” 裴臻再也忍不住,一耳光狠狠打在她脸上。 “朕不想看到你。” 耿月盈愣了一瞬后,缓缓站直身子:“陛下想要收回圣旨?” “朕说了,朕不杀你,不废你,却不代表拿你没有办法。”他冷声:“李子桀,把她压入天牢,朕不会轻易放过她。” 默了默,李子桀道:“臣遵旨。” 他抬手,便有两个内卫御林军押着耿月盈离开。 临走前,她却是尖声狞笑不止:“陛下啊陛下!臣妾永别陛下了!” 看着耿月盈几近疯魔的背影,裴臻却是怔愣着,没有说话。 “陛下。”李子桀提醒道:“贵妃娘娘的尸身已换上礼服,收殓完毕,小……小皇子也已经放入娘娘的棺椁,陛下您看……” “一起葬了吧。”裴臻道:“就今日,把真真送去妃陵。” …… 冷宫。 宴宴蜷着身子,她自小出生在南齐,梁国的冬天本就让她难以忍受,潮湿阴暗又没有碳火的冷宫更是度日如年。 冷宫中只有一个跟着她来的宫女,早已经因为受不了此处的艰难,对她愈发不客气。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与外头取得联系。 听着冷宫外渐行渐远的丧乐,以及其他房间里疯了的嫔妃发疯的哭笑声,实在是瘆人。 她伸手探了探桌上的破碗,里头的水却早已经结冰,她拿起来,也不顾仪态了,只哈了几口热气,就迫不及待地舔舐起来。 而这时,那个伺候她的宫女却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一把抢过她手里的碗砸到墙角。 “你做什么……”宴宴愈发虚弱。 却见那宫女冷笑一声:“实不相瞒,奴婢被娘娘带到这么一个死人堆里来,心里不服得很,无时无刻不想出去,更恨不得娘娘即刻死了。” 宴宴不语,这样的辱骂她这些天已经听了许多。 可这一次,宫女却不罢休,只见她不知从哪抽出一根麻绳来,在手上绕了绕:“所以娘娘,为了奴婢的后半辈子,娘娘便快些就死吧!” “谁指使你的!”她因为许久未进食,此刻身体已然虚弱不堪。 “这个娘娘就不必知晓了!” 猝然,宫女用绳子勒住了宴宴的脖颈,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要将她活活勒死。 宴宴的腿拼命挣扎,可铺天盖地的窒息感让她绝望至极。 她只觉得自己全身上下的力气被那绳索一点点抽走。 逐渐地,或许是因为身体的温热散去,她连周遭都寒冷都感受不到了…… 宴宴的意识逐渐模糊…… 突然,迷蒙间,她似乎听到什么动静。 砰一声,自己脖颈间的窒息感消失了。 缓缓,她才一点点找回呼吸。 “娘娘!娘娘你醒醒!是我!” 宴宴睁开了模糊的双眼…… 她看到一个人,一个女子,逆着光,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娘娘!我来了!是我来了!” 恍然间,宴宴以为自己在做梦。 “珞儿……你怎么在这……” 只见来者竟是戚珞,她脸上沾着飞溅的血迹。 而身边,还有一块滴着血的石头。 她扶着宴宴坐直了身子:“我偷了长姐的官牌和官服,趁宫中办丧仪的时候混进来的!娘娘别怕,我在这里,不会让人欺负你的!” 连日的痛苦心终于在这一刻找到依傍,劫后余生,让她没忍住在戚珞怀中泪如雨下。 第193章 点雪 风雪肆虐,将戚玦手里的伞掀翻,但她却无暇顾及,干脆弃了那伞,一路朝山下狂奔而去。 “姑娘!怎么了!”绿尘追在身后:“姑娘小心路滑!” 因为激动,戚玦的眼睛透出血红。 都错了……都错了! 她声音轻颤间带着哽咽:“绿尘……我们可能灯下黑了。” “姑娘这是何意?” 戚玦现在可以确定,是她想错了! 一边跑着,她一边问绿尘:“你看过裴子晖的尸体吗?” “没有……”绿尘不解:“当时裴子晖的尸体在船上被广汉侯的人看着,我也是小心混进去,急忙取了些血,便逃出来了……姑娘,怎么了吗?” “是啊,我们都没看过……裴子晖的尸身不是由我们亲自检查的!所以尸体上有没有中毒的痕迹我们根本不知道!” 雪落在戚玦脸上,蒙着一层细碎的白霜。 她的眼底带着比霜雪更加冷冽的愤怒与惊惧。 “……裴子晖中的毒,和方汲根本就是同一种。” 这般冒着寒风说话,她喉咙就像是咽刀子一般。 她没忍住急促咳嗽起来:“方汲……方汲中毒后,还没来得及走出尚书内省就死了……裴子晖怎么可能死在被姜家人下毒的几天后?!” 她脚步停了下来,此刻眼底已经通红一片,绿尘看她如此,目光惶惶:“姑娘的意思是……” “那时候只有一个人能给他下毒!” 戚玦咬着牙,覆满雪珠的眉紧紧蹙着:“绿尘……李子桀有问题!” 绿尘险些腿一软没站稳:“南安侯……” 这个突如其来的猜测,让戚玦一下子想通了一切,但又几乎陷入崩溃。 “只有他在那时候触碰了裴子晖!只有他能下毒,同时借职务之便隐瞒裴子晖身上的痕迹!只有他!” 戚玦扶着额头催促自己冷静下来,她抓紧绿尘的手:“我们现在必须马上回盛京,一刻也耽搁不得!” 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绿尘当即点头:“好……我们回去!” 山下,绿尘一下又一下挥动马鞭,带着马车疯狂颠簸着。 戚玦简直要疯了! 此刻裴臻已经去了皇陵,可李子桀作为内卫御林军统领,他会留在皇宫! 今天就是他控制皇宫乃至整个盛京最好的机会! 怎么是他!? 怎么会是他!!? 对啊……如果不是他,容夕为什么会碰巧在七夕夜出现在南齐? 姜兴死的那天他也是戚府的宾客之一……姜家失火那天,还有狩猎那天他都在…… 所以一直以来指使宁婉娴的人就是他! 不光如此,持鱼符母符者是他,何恭平的主子是他!甚至……和月盈共谋的人也是他! 在姜家埋眼线,用姜兴之死挑拨姜家和裴臻,促使姜家倒戈,收为己用。 在狩猎场上追杀她和裴熠,让他们遇到钱妈妈,使裴熠下决心除掉裴子晖。 替换裴子晖给顾新眉的毒药,给她下毒,迫使裴熠杀了鄢玄瑞,彻底击溃裴子晖和荣景帝的联盟。 红炉雪 第211节 给太后下毒,让冯家人如坐针毡,激得他们不得不反。 借裴臻之手除掉冯家,让裴臻自废臂膀。 用太后之死扳倒宴宴,使月盈掌控后宫。 ……甚至宁恒之死,姜昱之死! 这一桩桩一件件,让他除了原本就在李家人控制之下的户部外,还将刑部、内卫御林军、城门司、乃至王畿军,通通都收入股掌之间…… 不止如此……控制宁州军最久的是裴子晖,但真正祖籍在宁州根深叶茂的,其实是李家! 所以裴熠……裴熠会不会有危险? 戚玦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血都沸腾不止,却又觉一阵可怖的寒凉…… 她这一路杀的每一个都是罪该万死之人!可偏偏……一步步却又做了别人手里的棋子…… 离盛京的城门越来越近,戚玦却突然拉住了绿尘:“停车!” 她死死盯住远处因风雪有些模糊的城门:“守城的人比平日多……李子桀开始了。” “现在怎么办?!” 戚玦握住绿尘的冻得僵硬的手:“绿尘……李子桀要做这事一定会提防我,但那些守城的人未必认得你,你就和普通百姓一样走进去,然后回家,带家中那几个,还有乐清夫人母女和阿冬,带她们离开盛京,若是离不开……就先在盛京藏好。” “那姑娘你呢?”绿尘神色惶惶,手也不住颤抖起来。 “马留给我,我去皇陵。” …… 盛京城中,戚宅。 戚瑶看着被撬了锁的箱子,气急败坏不已:“戚珞……我杀了你!” 正此时,忽响起一阵敲门声……不对,是砸门声,而且声音是从后门传来的。 戚瑶心中不安,却见丫鬟匆匆来报:“姑娘!后门有人来找县主,可县主不在家中。” 闻言,戚瑶皱眉,朝后门走了去。 却见后门紧闭,戚玫也先她一步赶来了。 而戚玫面前,竟还有两个人缩在地上。 “你是靖……乐清夫人?!”看清楚来者后,戚瑶惊疑不已,转而,她问戚玫:“怎么回事?” 戚玫也是听见声音刚从屋里出来:“我哪知道啊……” “两位姑娘!” 只见顾新荷抬头看着她们,原本蹲坐着的身子,也不顾满地积雪,竟慌乱跪了下来。 两人都慌了,戚玫急道:“您这是做什么?!” “姑娘听我说!”顾新荷哽咽:“我实在想不到还能求谁了!” 她的手轻抚着怀里双眼紧闭的裴满儿,一时泪下:“求两位姑娘,在县主回来后,把满儿交给她,哪怕让这孩子为奴为婢都成……只要保她一条命!若是有朝一日能将她交到端郡王手里,我来世做牛做马也会感念县主的恩情!” 戚瑶还算冷静:“到底怎么了?” 顾新荷摇头:“我不知道……但陛下突然下旨要将我们满门诛杀,若非郡王在府中留了人,我根本没机会给满儿喂了迷药然后逃出来!”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戚瑶惊怒。 顾新荷又低头深深看了一眼裴满儿,而后心一横,把人交到了戚玫手里。 抱着个六七岁的孩子,戚玫有些吃力:“乐清夫人,那你呢?你怎么办?!” 却见顾新荷只是站直了身子,看着裴满儿的背影,心满意足地笑了。 “他们没找到人,便会一直找,满儿年纪小,我可以找一具尸体当做她瞒过去,但我不行,只有我也在,他们才会把那具尸体当成满儿。” “你要做什么!”戚瑶登时警惕,她拉住了顾新荷的手臂。 却见顾新荷推开了她的手,脸上依旧是往日的从容与优雅:“戚瑶姑娘,你们已经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若留在这里,只会连累你们。” 说罢她开了门,毫不犹豫冲进雪中,又飞快关上。 戚瑶想追上去,她用力推拉了几下门,却发现门从外面堵上了。 她还想从正门追出去,但看到戚玫怀里的裴满儿,脚步又顿住了。 “罢了……若是出去,连这一个也保不住。” 看着戚玫哭得满脸泪,戚瑶的眼圈也没忍住红了红,不知是在对戚玫还是对自己,她低低骂了句:“哭什么哭!” 二人半抗半抱着,将裴满儿弄进了屋。 她们没注意到,不远处,戚珑开着一点点后窗,正将一切收入眼中。 她本就雪白的脸更苍白了几分。 戚珑翻找着衣柜,拿出件素白的斗篷和兜帽,将自己裹得严实。 她不知道盛京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现在外头或许很危险,可珞儿……珞儿今早只说自己去找在盛京结识的朋友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她怕极了……不管怎么样,得先让珞儿回家。 一咬牙,她避开家中众人,悄悄出了门。 …… 京郊,皇陵外。 戚玦到的时候,风雪未停。 皇陵内外,庄严肃穆,却不见哭声。 但那层层叠叠围着的人,一身缟素,腰间却都佩着剑,神色冷峻,无喜无悲。 而他们马鞍上的纹样,分明是王畿军的。 这些都是姜浩的人。 果然,姜浩和李子桀是一伙的。 只不过,无论是姜浩也好,李子桀也罢,毕竟都不姓裴,即便在此处杀了裴臻,也一样名不正言不顺,所以他们不会弑君。 既然如此…… 戚玦低喃:“赌一把吧……” …… 皇陵地宫中。 裴臻斩衰麻袍,负手立于地宫之中,而身后的一对棺椁,其中一方上篆刻着“贞宜皇后姚氏”的字样。 他冷眼看着眼前身着乌袍,白布裹乌纱,一身素服的姜浩。 “朕倒是没想到,朕亲手扶植起来的近臣,竟是个不折不扣的乱臣贼子。” 姜浩却是冷声一笑:“陛下言重,臣岂有异心?臣等不过是想让陛下在这封诏书上盖上印玺,并召集六部,宣告陛下要为太后守灵三年,因此禅位于皇长子裴衷,并由臣与南安侯辅政罢了,陛下退位后依旧尊为太上皇,受万民敬仰。” 裴臻却忽然朗声大笑起来:“弄了半天,你们是想要天下,但又不想名不正言不顺,背上个篡位夺权的恶名。” 姜浩却不与他多言,他抓着卷轴,将拟好的圣旨在裴臻面前展开。 “无论是皇陵还是盛京,乃至皇宫内苑都已经是臣的人了,冯家死在陛下手里,端郡王也已然葬身眉江,陛下除了禅位,别无他选。” 裴臻眸色沉了沉:“裴熠死了?” “不幸死于军中内乱,陛下节哀。” 正此时,却听外头一阵喧闹,紧接着,便响起凄厉而哀恸的哭声。 姜浩不悦:“怎么回事?” 来禀告的随从道:“侯爷,外头哭的是平南县主。” 裴臻皱眉:“她知道裴熠的死讯了?” 随从顿了顿:“县主哭的是……太后。” “哭太后?”姜浩顿时无语。 他们虽在地宫之中,但依稀可以听得外头的动静。 只听一个女子的声音尤其嘹亮:“太后!臣女病重来迟!” “太后娘娘母仪天下!福泽万民!臣女平南恭送太后娘娘归天!” “臣女未能在太后生前伺候在侧!此刻愿以身相殉!以全臣女毕生遗憾!” 地宫外。 众官员与女眷纷纷侧目。 除了太后亲信闻之愈加伤心,其余人等皆是瞠目结舌。 只见戚玦一身素白,满身风雪,三跪九叩,哭声凄恻,几乎是声嘶力竭。 ……太后的亲儿子都没哭成这样。 戚玦哭得腰都快断了,又要叩拜又要哭嚎,喊得近乎气绝身亡。 她就是笃定姜浩和李子桀想要个名正言顺,因此不会把场面闹得太难看,甚至不会让地宫外的这些人知晓真相,所以她才敢明目张胆地进皇陵吊唁太后。 第194章 裴臻之死 地宫中。 “广汉侯确定要在篡位的时候听着这动静?” 姜浩脸黑了下来。 “派个人上去杀了算了。”说罢,裴臻又迅速否决:“忘了,广汉侯是来篡位的,连外头那些人都还不知晓广汉侯在地宫中胁迫当今圣上,若是这么贸然当众杀一个对太后忠心耿耿到要主动殉葬的人,怕是要引人非议。” 在姜浩恼羞成怒的眼神中,他随手指了个姜浩的人:“你,传朕旨意,把人带下来。” 那随从愣了。 红炉雪 第212节 裴臻却提醒道:“姜浩,朕现在还是皇帝,你该不会因为忌惮这么个疯妇,把局面闹得太过难看吧?” 冷喝一声,姜浩死死盯着裴臻:“愣着做什么?陛下金口玉言,还不快些奉旨照办!” 随从这才手忙脚乱出去请人。 戚玦被推搡着到裴臻面前时,还痛哭不止。 众人:“……” 裴臻居高临下看着她发疯,啧了声:“都先退下。” 姜浩却是颇为警惕:“陛下有何吩咐,臣等均可代劳。” 不知在想什么,裴臻咬着后槽牙笑了:“朕想要纳进宫而不得的美人儿此刻梨花带雨前来相送,朕深感慰藉,急不可耐想要怜惜一番,敢问广汉侯能代劳吗?” 戚玦只觉浑身一阵恶寒。 姜浩的脸色黑了又青,青了又黑。 谁家梨花带的是电闪雷鸣滂沱大雨? 裴臻的语气却蓦地生硬起来:“广汉侯别让朕再提醒一遍:在朕立下传位诏书,并向六部老臣宣读之前,朕都是皇帝,朕若死在这之前,即便尔等以兵力震慑,不止皇室宗亲不服,天下百姓也不服。” 见姜浩仍是游移不定,裴臻道:“广汉侯不如趁这个时候把六部老臣都找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服他们接受朕要退位这件事,不然就算朕立下诏书,他们也要以死相谏,岂不曲折?” 说罢,他一把拎着戚玦的后领站起来,抬手揽住她的肩,不顾戚玦磨牙吮血的哭声,道:“广汉侯若是不放心,不妨留几个人在地宫里监视,或者广汉侯若不嫌耳朵疼,亲自留下来也行。” 姜浩眉头愈发深锁,大抵他这辈子都没想到,篡个位还能遇到这种事。 简直没一个正常人! 他手中的剑狠狠入鞘,从手下点了两个人留下。 “还望陛下有什么后事尽快交代,莫要耽搁时辰。” 地宫的门关上,只剩下戚玦和裴臻,以及两个面色尴尬的小将。 裴臻也做够了戏,一把将戚玦推开几步远,还不忘拍拍自己的衣襟:“哭够了没有!” 戚玦嗓子也哑了,她咳两声,抬袖子抹了把眼泪和满头细汗。 二人面面相觑:刚才发生的一切实在是太恶心了。 “李子桀有问题!”戚玦道。 “朕已经知道了。”他转身,手扶在姚舒然的棺椁上:“所以朕在安葬了母后之后,便到此处来看看。” 四下无人时,他的背影终于有了几分帝王末路的倾颓。 戚玦一愣:“陛下现在是什么打算?” “打算?”裴臻木然笑了声:“还能有什么打算?整个盛京乃至周边都已经是姜李二人只手遮天,朕现如今虽还活着,地宫之外,一切看似风平浪静,但朕其实已经是根被蛀空的朽木——你说,没有权力的皇帝还能叫皇帝吗?” 一听此等颓丧之语,戚玦也急了:“此时尚未至穷途末路,陛下还有天下兵马司可以号令,端郡王的宁州军和归降的关津军一样可以赶来救驾,只要让人把救驾的消息送出去,未必不能相抗衡!” “所以你的主意是?”裴臻反问她。 “臣女的主意是,陛下先虚与委蛇……” “先虚与委蛇保命?去当他们的太上皇?”裴臻的声音带着些许苍凉:“若如你所言,万事顺利,朕的确还能有机会剿灭叛贼,但朕的对手不止是姜浩,还有李子桀,他才是最难对付的那个……李家人能为了今天这一刻挥剑自戕于奇鸣谷,李子桀可以为此沉住气,直到姜浩威胁朕时,朕才知道他的真面目,这样的人,你想在他手底下把消息送出去?” 李家人? 戚玦浑身漫过一阵寒意:“李家人当初自尽……并非是因为先帝无端猜忌,也不是因为裴子晖诬告?而是因为……李家人本就有反意?” 也就是说,李家人皇位费尽数代人的筹谋?甚至不惜搭上满门性命? 这也解释了戚玦目前为止最大的疑问:李子桀究竟是从何时开始谋划皇位的。 她还猜过,李子桀会不会是因为在知道李家人的死因后,对裴家人心生恨意…… 她还是不敢相信,她此刻好想抓着李子桀问清楚,到底为什么,又是从什么时候起…… 裴臻不置可否,只道:“若此行失败,朕就是那个在台前愚弄天下臣民的提线木偶,是他们登上龙椅的阶上石——朕这条命留着,只会让他们手里的权势端得更稳,今日能顺理成章让我传位,明日就能借我名义让大梁易名改姓。” “既然做了皇帝,如果连随时不得好死的准备都没有的,那也太没觉悟了吧?”他看着戚玦,眼中血丝密布:“更何况,于公,朕苟活片刻,便有可能助纣为虐,于私……朕在这世间已无留恋之人。” “你……” “戚玦,朕这一生杀了太多人,朕的父皇为朕所杀,挚爱救朕而死,挚友因朕而亡,曾经赌上一切辅佐朕登基的亲人死在朕手上,害了真真,害了自己的孩儿,更牵连了自己的母后,朕想留的人全部因为朕而去……你说,朕活下来还能为了什么?” “皇长子。”戚玦忽然道:“陛下还有皇长子,至少不要让他沦为傀儡。” 闻言,裴臻竟笑得前仰后合,笑得力尽泪下。 “你以为姜浩为何愿意为李子桀鞍前马后?朕这辈子就剩这一个孩子,到头来还是他姜昱的!” 戚玦眼睛都大了一圈:“你是说宁婉娴和姜昱……” “就是这意思!” 戚玦觉得裴臻此刻都快要哭了,不料他却突然吼道:“再用这种同情的眼神看朕试试!?” 她飞快撇开视线,这么想想也无怪乎裴臻想死了…… 而此时,裴臻却环视着地宫,从陪葬的人形石像手中取下一柄剑来,那两个在旁监视的小将登时警惕。 裴臻并不睬他们,而是自顾自割下绣着龙纹的袍角。 他将笔蘸了墓室中用于修补的金漆,而后就半跪着身子,在袍角上徐徐落笔。 写罢,他把东西卷折好,走到戚玦身前,靠近她耳畔,低声:“那两个打得过吗?” “什么?”戚玦用余光瞥了眼姜浩留下的人:“不在话下。” “很好。”裴臻笑了笑,把那绢帛交到她手里。 “这是什么?” 裴臻不答,只是从衣襟里又取出一物:“接着。” 东西是个沉甸甸的铁疙瘩,戚玦定睛一瞧:“……虎符!?” 裴臻嘴角一挑,自嘲道:“这可是朕杀了自己亲爹才抢来的东西,自然无时无刻不随身带着。” “你要做什么!”戚玦急了,却又不敢高声。 “没什么,等下记得把那两个弄干净。” “那你呢……” 话音未落,戚玦便忽觉脸上一片温热…… 她身体僵住了……只见面前的裴臻,竟猝不及防将利剑捅入腹中! 他苍白的脸上,斑斑血红,他眉头微微一蹙,口间霎时涌出一股血来! “裴臻!” 戚玦想拉住他,但他太沉了,摇摇晃晃带着她一起倒了下来,重重撞在姚舒然的棺椁边上。 “你疯了吗!” 连戚玦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此刻已然落泪。 而裴臻却只是看着她,有种难言的轻松:“没想到,来送朕最后一程的人会是你……” 他咳了两声:“朕给你的这两个东西,一个是朕亲笔传位越王裴澈的诏书,还有一个……是能号令天下兵马司的虎符……你想法子送到裴澈手里……” “你有病啊!我连消息都送不出去!你让我送这个!”戚玦没忍住叫骂:“一个两个死的时候都把烂摊子甩给我是吧!?” “安静点……!”裴臻被吵烦了,他吊着口气:“事关天下……哪怕不能交到裴澈手里,至少……不能落入李子桀和姜浩手中!还有……朕唯一的遗愿就是,能和贞宜皇后葬在一处。” “我连怎么活着出去都不知道,你同我说这些,不如咽气了之后求阎王?”虽是这般说着,但她还是没忍住哽咽起来。 裴臻却用微弱如游丝的气息,缓缓道:“你……你是朕留下来交代遗言的人……他们想知道兵符在哪……必须得留你性命……你可千万扛住了……” 戚玦刚被勾起来的伤感转瞬荡然无存:“我谢谢你。” 因为失血过多,裴臻的意识已逐渐模糊,到了这时候,他竟微微一笑,逐渐空洞的眼里盈盈带着泪。 “朕这一生……也曾有过鲜衣怒马,不事阴谋的少年时光……也曾有过天下之志,想要做个护佑万民的好皇帝……可惜,可惜岁月易老,故人难留……终究是所负良多,罪无可恕……朕做不到,咱们都做不到……可惜了……” 裴臻的声音逐渐断续,逐渐微弱,直至全然没了气息。 戚玦看着他涣散的眼眸,早已泪湿了满襟…… 回想自己的上辈子,她和裴臻也算是相识近二十载,也互相嫌弃了近二十载。 第一次在玉台书院见面的时候,耿月夕才六岁,那天午后,裴臻神气十足地要和众侍读比武。 耿月夕儿时没少往阴宣侯府跑,沾染了一身军伍习气,不似旁人那般畏惧他是皇子,都谦让着他。 她一开场便抱着裴臻的腰摔在地上,骑着脖子狠狠把他打了一顿,最后还是她外祖进宫领人的时候,按着她的脑袋给裴臻赔罪,这事才算完。 只不过自那以后他们就一直不对盘,若非舒然,她才懒得搭理这种自以为是又闹腾的人。 还真是岁月匆匆,到头来,倒成了她这个本该早死的人把他送走…… 只是,没来得及多思,那两个姜浩的人听了裴臻的遗言,自然是急不可耐地过来抢虎符。 戚玦正在气头上,拔了裴臻腹上的剑,血溅得好高,弄得她整个裙摆都是,不愧是裴臻。 她提剑上前,不过几招之间,就将那二人斩杀剑下。 这里头的动静自然也引来了姜浩。 听着外头的动静,她绕到姚舒然的棺椁后,用剑凿松了块砖石,急不可耐地将虎符和诏书都塞了进去。 “舒然……帮我藏一下,求你了!” …… 此时,地宫的门也开了。 进来的不光有姜浩,还有李子桀。 他们一进门,就看见满地血腥,躺着三具中剑而亡的尸体。 以及提着剑,浑身鲜血淋漓的戚玦。 第195章 弑君 红炉雪 第213节 戚玦再次见到李子桀,便是在此情此景之下。 就在今日之前,她还真把他当成可以并肩作战的朋友,也从未怀疑过他的动机。 而今看着他一身乌黑的素服,那双带着眼下乌青的桃花眼都显得阴鸷和面目可憎起来。 戚玦的双眼犹带着潮湿和血红,一身素白早已被鲜血染红了大半,脸上是飞溅的殷红。 她微微一笑,似露出獠牙的鬼魅:“李子桀,你好大的本事,公务繁忙至此,居然还有空闲谋反?佩服!” 李子桀抬眸,看着这满地狼藉,视线定格在裴臻身上,那双桃花眼微微眯起,短暂的惊愕后,是让他的眼神骤然冰冷的愤怒。 “你也不错,给我添了好大的麻烦。” 转而,他侧目,看着早已经脸色铁青的姜浩:“你是不是疯了?敢把她放进来?本侯不曾提醒过你吗?让你好生警惕于她?” 说话的时候,李子桀仍是不紧不慢,似乎还是那个温润如玉的李家侯爷,但却带着让人胆寒的威压,倒是姜浩在他这个小辈面前,竟也失了气势。 “陛下下令如此,我等若是不从,只怕生变……” “现如今这个变数,姜侯可还满意?” 姜浩一噎:“既如此,便关了地宫,只说陛下要在此修行。” “愚蠢。”李子桀冷嗤一声:“没见到皇上的活人,皇上便突然要退位,满朝文武会不向你我讨人?” 被个晚辈这般当众斥责,姜浩也觉得下了面子,语气便也不虞起来:“那依李侯爷之见,该当如何?” 却见李子桀瞥了眼戚玦,而后下令:“平南县主戚玦弑君,就地逮捕。” 随着一声令下,便有一群人冲上来将戚玦扭捆起来。 戚玦自知不是这些人的对手,便也不做挣扎,任凭他们将她五花大绑。 没有了传位诏书和虎符,姜李二人的夺权便少了一些理所应当和顺其自然。 但并不影响他们借由兵权掌控盛京及王畿之地,他们对外宣称裴臻被戚玦所杀,便可以顺理成章让裴臻唯一的子嗣继位。 只不过,说当今圣上在广汉侯的人眼皮子底下被一个女子所杀,又有谁会真的相信呢? 群臣激愤,宗室反对,这些是必然的,没有裴臻授意他们辅政,他们便成了名不正言不顺,随时可以扣上一项挟持幼帝的罪名。 李子桀要摆平这些人,要费的心力可太多了。 戚玦被押入天牢,天牢可不比刑部大牢,可谓重重把手,滴水不漏,是个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的地方。 在戚玦送丢进天牢的时候,这里已经有了不少人,许多人看着还算眼熟,都是些朝廷要员及其官眷。 看来李子桀已经开始动手收拾一些反对的声音了。 狱卒开了间牢门,将锁着手铐脚镣的戚玦丢了进去。 开门的刹那,戚玦顿觉无比绝望。 只见牢房中,瑟缩着几个女子,竟是绿尘,还有戚瑶和戚玫,还有一个是……满儿。 她愣愣出声:“你们怎么在这里……郡主又是怎么回事?二姐三姐呢?” 戚玫见状,连忙哭着爬过来,想要扶她,但却被狱卒推开了。 狱卒把戚玦拎起来,又在她的脖颈上加了一道锁,连接着铁链,被拴在墙上。 “不好意思了县主,您这样的只能这么栓。” 那狱卒栓人,眼神还不忘淫邪地在她身上游移,伸手就要趁机在她身上揩油一番。 戚玦本就憋着股火,抬手照着脸就是一拳,她戴着手铐,砸起来更狠。 另一个狱卒本想上前帮忙,但见戚玦拳拳到肉,那个手贱的已经被打掉两颗牙,便只能赶紧拖了人落荒而逃。 “滚!”戚玦照着牢门的方向狠狠唾了口。 而此时她才发现,绿尘和戚瑶的脖子上也栓了链子,唯剩下戚玫和满儿尚且行动自如。 戚瑶冷眼:“别看了,闹最凶的都这么栓!” “到底怎么回事?!” 绿尘抱着怀里的裴满儿,叹了口气:“说来话长,我到家之后,本想带着几位姑娘先走,结果发现二姑娘和三姑娘并不在家中,叙白和藏锋他们便带了人去找,结果他们前脚刚走,城门司的人就上门奉旨逮捕了。” 戚玫点头,哭得呜呜咽咽:“当时场面混乱,我担心五姐,便让小塘和琉翠先跑了去找你,现在她们在哪我也不知道。” “对了。”绿尘道:“阿冬趁着人多眼杂,竟不知道什么时候逃了。” 戚玦越听眉头越深。 “那满儿呢?她怎么回事?乐清夫人何在?” 说到这个,戚玫哭得愈发伤心:“乐清夫人说皇上下旨要处死她们,她把郡主送到我们家里后,就……就回去赴死了。” 戚玦心口抽痛了一瞬。 她眼圈发酸。 什么皇上下旨?分明就是李子桀! 他控制盛京还不够,竟还要做到赶尽杀绝这一步!乐清夫人和郡主,不过妇孺!他到底在做什么! 这是裴熠拜托给她的人,她不过出门那么一会儿,便没有看护好。 而且,既然李子桀会杀她们,那裴熠呢? 戚玦此刻不再对李子桀的心软抱有任何期待。 李子桀,一个心狠至极狠辣至极之人,可谓无所不用其极,为了权势可以踩着任何人的性命! 他一定不会放过裴熠。 看着染了血的长命缕,戚玦心口愈发坠坠。 按理说他现在应当在回京途中,可李子桀控制盛京,消息传不出去,若是他不知晓盛京情形,贸然回京……便是自投罗网。 想了想,她小心翼翼褪下腕上的镯子。 幸好方才打斗没有伤及。 她的匕首和袖剑都被搜走了,此刻只能咬着裙摆撕下一块还算干净的,将镯子仔仔细细包了起来,她被拴着,能活动的范围有限,便把镯子交给戚玫。 “玫儿,去那边墙角的稻草底下,把这个藏好。” 戚玫早就哭迷糊了,根本无暇思考戚玦的所作所为,接过手便照做了。 她们的动静终于吵醒了裴满儿。 她幽幽睁眼,几个人都颇为紧张地看着她。 只见她骤然发现自己身处阴暗潮湿的陌生之地,登时大哭不止,直到目光落到了戚玦身上。 她愣了愣,便朝戚玦展开了双臂。 戚玦伸手去接:“郡主别怕,此处暂且安全。” 不料裴满儿竟哭喊起来:“嫂嫂!我害怕!” 众人怔愣。 戚瑶没好气道:“别乱喊!” 裴满儿哭得更大声了:“嫂嫂!她凶我!” 戚玦无可奈何,便将她从绿尘怀里抱过来。 一被戚玦抱着,裴满儿便往她怀里钻,把她紧紧环抱着:“嫂嫂!我想要娘!” 裴满儿哭得呜呜咽咽,催人泪下。 戚玦托着她的脑袋,让她靠在怀里,尽可能保持情绪平稳,对她柔声解释:“郡主,乐清夫人发生了一些事,郡主以后……可能见不到她了。” “娘是死了吗?”裴满儿忽然问道。 戚玦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不过算起来,裴满儿其实也不小了,对生死之事多少知道一些。 想了想,戚玦道:“是。” 裴满儿不知道在想什么,窝在她怀里,哭声停了片刻,可戚玦能感觉到,她在颤着身子哭泣。 戚玦附在她耳边:“还有嫂嫂在这里,嫂嫂带你离开,带你去找阿兄,好不好?” 裴满儿不言,仍旧哭着,但抱着戚玦的手却依赖地收紧了。 而此时,篱笆外传来些许动静。 来了些个狱卒放饭,几只碗被草草放在门外。 作为为数不多还能行动自如的人,戚玫去将那些饭食拿了进来。 只见那是些连壳都没脱干净的米做的饭,看着还有些夹生,发黄的菜叶子还沾着黑色的斑斑点点,貌似是锅灰。 在座的各位里,大约除了绿尘,这辈子都没吃过这种东西。 所以也只有绿尘主动捧了碗。 戚瑶冷眼瞧着:“别吃了,这里头的东西有没有被下毒都不知道。” 戚玦却反驳道:“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下毒应该是不会的,你看关在这里的人,都是官门的,天牢里关押的人不比别处,都是留着有用的人,那些狱卒挨了我的打,至多往里面吐痰,下毒倒是不大可能。” “更恶心了,还不如下毒。”戚瑶又冲她翻了个白眼。 戚玦却慢悠悠端了碗:“多少还是吃些吧,这里头的日子可不好熬,还不知道要在此关多久,也不知道下次放饭是什么时候。” 戚瑶皱眉,嘴角指地:“我是不会吃这种东西的。” 戚玫也推了碗:“……我也不想吃。” 她们这厢正嫌弃间,忽闻一阵骚动。 戚玦循声看去,只见隔着篱笆,昏暗的光线下,隔壁牢房声音吵闹。 三个狱卒正毫无顾忌地围在一个女子面前。 狱卒的声音格外下流刺耳:“都到了这种地方,陪爷玩玩又如何?” “瞧瞧这牢饭把人吃得面如菜色,倒不如扒了裤子把爷伺候舒坦了,爷让你吃香喝辣!” 与那女子关在一处的都是些女眷,此刻吓得惊叫不止,缩到了墙角。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戚玫飞快捂了裴满儿的耳朵。 红炉雪 第214节 戚玦知道狱中常有这种事情,她刚一进门就有手脚不干净的想对她动手,不过这里是天牢,关的都是要紧人物,狱卒也至多动动手脚,哪里敢真的大行凌辱之事? 看他们是不想活了! 戚玦抄起饭碗便砸了过去,隔着篱笆一下子狠狠命中一个正要行事的狱卒头上,霎时头破血流。 “谁啊!不要命了!” 那狱卒起身,朝她而来。 而戚玦此时也看清了,那被撕扯至衣衫半褪的女子竟是……月盈! 一瞬间,戚玦的脑中似响起一声惊雷,在极度的愤怒下,浑身的血沸腾般发出麻栗的刺痛。 身上的铁链哗哗作响,她冲上前去,脖子上的锁链被抻直了,死死绷着。 隔着篱笆,她一拳砸在狱卒的脸上,打得对方晕头转向之际,干脆用手铐的铁链套在狱卒的脖子上,而后她整个人向后倒去。 狱卒被勒着脖子,整个人被抵在篱笆上,戚玦用尽全身力气,竟活生生要把他勒死! 其他狱卒见状,打开了戚玦她们这间的牢门。 为了阻止戚玦继续行凶,他们抄起棍子一下下打在戚玦身上。 “姑娘!” 绿尘和戚瑶想要阻止,却被勒着脖子的铁链拘着,根本不得靠近。 戚玫的力气本就小,刚一上前便被推着摔倒在了墙角。 一时间,天牢之中一阵骚乱,尖叫哭喊之声不绝于耳。 戚玦似感受不到身上的痛,她杀红了眼,任凭一记又一记闷棍打在身上,都丝毫没有放开那狱卒的意思。 直到脖颈上吃痛,她才猝然一阵眩晕,倒在了地上。 而那个狱卒,眼睛凸着,舌头半个吊在外面,涕泗横流,早已没了呼吸……失去支撑的脑袋在咔哒一声后,变形地垂耷了下来。 竟被勒断了脖子…… “杀……杀人了!杀人了!”那两个狱卒惊叫起来。 很快,便有十数名狱卒闻声而来。 戚玦倒在地上,尚未失去意识,只是眼睛直勾勾盯着那被勒死的尸体,像只刚咬死猎物的狼。 几个人进来,不由分说把她架起了就要带走。 “你们做什么!”戚玫冲上去想要拽着他们:“放开我五姐!” 她一口咬在狱卒的手臂上,却被抬脚照着肚子狠踢一下,摔到了地上。 “这是天牢!你们疯了吗!竟敢行私刑!?” 戚瑶勃然大怒,拴着脖颈的铁链被拽得哗哗的,却是力所不能及。 不顾她们的叫骂,几人架着戚玦便离开了。 第196章 真相 戚玦的脑袋疼得厉害,她抬眼环顾周遭,发现自己是被带到了刑房之类的地方。 那些人把她锁在了刑架上。 她杀了一个,剩下的狱卒群情激奋,商量着要如何处置戚玦。 “我看弄死她得了,上头说起来,就说是这贱人偷袭咱们弟兄,扭打的时候不小心撞死的!” “我看也是!这就是个妖女,方才还把老子的牙打掉了!” “要我说,这贱人生得倒是不错,不如先给兄弟几个快活快活!” “不要命的婊子!敢弄我们的人!行侠仗义是吧?逞英雄是吧?老子就让她知道知道什么是后悔!” 闻言,戚玦却蓦地大笑起来。 后悔?她只后悔上辈子死得太早,没能手刃那些欺负月盈的人! 这种事情若是在她眼皮子底下发生第二次,她才会后悔! 她承认自己方才是一时冲动,但此刻便是因此死了,她也没什么好怕的! 又不是没死过! 狱卒一鞭子摔在戚玦身上:“臭婊子!笑什么!” 刑架上,戚玦居高临下看着他们:“我在笑,要杀我之前也不去打听打听,我是为什么进的天牢?” 这天牢中都是些李子桀控制盛京后,抓的一些和裴臻亲近的臣子及其家人,他们便也理所当然地以为戚玦也是如此。 “我连皇帝都杀过,杀你个泥腿子,诸位该觉得鸡犬升天才是!” 闻言,几人都愣住了。 戚玦又道:“信不信杀了我之后,人头落地的会是你们?把我杀了,南安侯会放过你们吗?” 其中一个狱卒犹豫了:“要不先把她关这得了,横竖她早晚死定了,不劳我们动手……” “怕什么!?”另一个道:“妖言惑众的疯子罢了,你还真相信她能有本事杀皇帝?” “……” “相信。” 毕竟刚才戚玦的疯样有目共睹。 正此时,有人匆匆闯进来:“南安侯……南安侯来了!” 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几个人登时心虚起来,纷纷正色,点头哈腰着不敢说话。 直到刑房的门开了,李子桀缓步踏进来。 看到李子桀,戚玦的面色骤冷。 却见他只是抬手,那些狱卒便退了出去,只留下李子桀和几个随行之人。 李子桀打量着她,不禁摇头:“不过这么须臾,就能自己把天牢搅得不得安宁,不愧是县主,若非县主有此等翻天覆地的本事,本侯便也不会留县主的命了。” “所以何恭平果然是你的人,帮宁婉娴盗金簪污蔑我的人也是你,对吧,容夕?”戚玦面无表情,只冷眼看着他。 李子桀只是笑着,语气轻缓,与平日无异:“最开始本侯也只是想让何恭平杀了宁恒,并利用胡氏,让她成为戚卓的枕边人,直到有一日掌控戚家,以便让戚家成为一个搅混水的鲶鱼,而你算是一个意外,所以我那时候的确是想杀了你的。” 轻笑一声,他话锋一转:“不过后来本侯发现,你更适合做那个鲶鱼。” 这时,侍从抬来了椅子,李子桀不疾不徐坐下。 “尤其是,在你搅混了裴子晖在时疫和七夕中的计划之后,本侯就觉得,你是最适合用来除掉裴子晖的人。” 戚玦定定看着眼前这个极其陌生的人,细数起来,所有的一切竟从一开始就是计划,实在让人胆寒。 “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本侯,我会愧疚的。”李子桀微微一笑,露出几分怜悯:“县主有什么想问本侯的吗?” “为什么?” 闻言,李子桀只是眉头微微一挑:“你指的是?” “费尽心机筹谋多年,是为了什么?报复裴家人?”戚玦语气平静,无喜无悲。 李子桀似乎有些意外,默了默,他只是微微一叹:“需要理由吗?” “权力。”他清润的桃花眼笑得半眯起来:“权力本身就已经够诱人了,本侯是李家人,权势滔天就是李家人的世代所求,请问县主,我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得到回答后,戚玦自嘲地轻笑了一声。 “裴熠也在你们的利用范围内?” “对。”李子桀答得干脆,又理所当然。 “李清如也知道?” “县主高估本侯了,辛卯之战那年,本侯年岁尚小,若无祖父筹谋,我又如何能单靠自己改名易姓留在眉郡?” 戚玦眼圈微红,她强忍着怒意,问他:“当初其实根本不是什么裴子晖想要拉拢李家而求娶李珠灵,根本就是李家想篡权,所以用联姻为由和裴子晖结成一党,只不过是后来不知怎的,裴子晖反水,才逼得李家六子不得不自戕于奇鸣谷,伪造成为国捐躯的假象,以民心为要挟,迫使先帝放过李家其他人,我说的可对?” “可以这么说。”李子桀道:“当初辛卯之战,按照原来的计划,是联合在宁州军中的埋伏好的盟友和关津军,并将‘裴子晖才是明帝属意的皇储’这件事昭告天下,以此为由起事,再由我姑母荣贤皇后里应外合除掉先帝,最后将裴子晖挟持进京,作为傀儡登基,由李家人掌权,只不过很可惜……一着不慎,让裴子晖跑了。” 也只有说到这件事的时候,李子桀那张闲逸的脸上才露出几分愤恨:“他为了避开我们的抓捕,误打误撞竟跑到了南齐,被齐国人抓个正着,又遇上当时还是荣王的荣景帝,恰好荣王也是个不甘屈居人下的,裴子晖把梁国的军机出卖给荣王,作为交换,荣王放跑了他,他便一路进京,把我们的计划告知先帝,并把自己摘了个干净,才害得李家几乎满门尽死。” 他冷笑一声:“若非如此,这天下早就已经改姓了李,李家人为了皇位死了这么多人——本侯又怎可能放弃呢?” 戚玦笑了,笑得声泪俱下。 在李子桀不解的目光中,她怒吼:“好啊!好极了!造就裴熠他这一生所有痛苦的罪魁祸首,到头来竟是他心心念念的李家人!到头来没有一个亲人真心待他!” 从头到尾,乃至他的出生,便是一场弥天大谎! 他怎么会是李家和裴家的孩子?李家和裴家怎么配有这样好的人?! 李子桀只是摇了摇头:“这你倒是冤枉我小姑姑了,还有萱姨,她们二人的确什么都不知道。” 轻描淡写地,他道:“李家男儿能为了那个位置付诸性命,李家的女儿自然也不会独善其身,我大姑母荣贤皇后自不必说,那么多年装疯卖傻骗过所有人,杀得先帝子嗣单薄,而小姑姑的作用,就是为李家生下裴氏血脉,还有萱姑姑,她更是祖父精挑细选用来离间裴子晖和先帝的利器。” “……什么?”戚玦一时没反应过来。 “其实当初裴子晖和裴子焕的关系还是不错的,按裴子晖当时的性子,便是知道自己的皇位是被先帝夺走的,也未必会心生反意,所以他会喜欢上萱姑姑,以及萱姑姑被送去南齐和亲,乃至萱姑姑自刎阵前,每一步,都是祖父一步步谋划的结果……至于齐威帝么,本来就是李家的盟友。” 听到这里,戚玦已全然说不出话了。 她只觉自己被无边的恐怖笼罩着,似逐渐收笼的天罗地网中无谓的困兽。 这种绝望,大抵相当于她年少时,在水中无法自控,逐渐吞噬她的枯井。 不知多久后,她才逐渐找回声音:“楚家的事……你们参与了多少?” “你是说楚家葬身奇鸣谷么?”他悠悠起身:“具体论起来,也没做什么,只不过是如你中毒那次一样,把裴子晖下给裴澈的毒给换了,换成无药可医的奇毒,但这整件事主要还是裴子晖所为。” “为什么?”戚玦追问着,晃着刑架上的铁链又是一阵响动:“为什么!” “你怎么老是喜欢问为什么?” 李子桀轻声细语地,但却让人觉得浑身发冷:“其实这件事情还是挺出乎意料的,原本我们还以为结果会是裴臻败亡,裴澈获胜,所以自然要毒废他,而裴子晖作为这件事的主使,罪行被披露之后将为千夫所指,这时候,最适合登基的人就是裴熠,彼时年幼的裴熠,会是最好控制的傀儡人选,而李家身为外戚,便理所当然能辅政掌权。” 说罢,他幽幽一叹:“可惜啊,谁也没想到裴澈那里居然出了耿丹曦父女这样的内奸,也没想到裴臻会潜回盛京亲手杀了他亲生父皇。” 红炉雪 第215节 忽而,他想起什么,补充道:“说起来,虽说造成楚家覆灭,主要是裴子晖所为,但……你就不想知道,先帝为什么非要把楚家和冯家、裴臻和裴澈,这般人为地分成两派,让他们对立起来吗?” 戚玦怔怔看着他别有深意的笑,片刻后,她不可置信:“大周皇陵的消息,是李家放出来的?” “聪明。”他莞尔:“先帝忌惮三大世家是其一,更重要的是,他也想要那份能让大梁国力一夜暴增的宝藏,所以裴臻和裴澈两党越是你死我活,就越是会去拼命寻找皇陵,无论被谁找到,对先帝而言,都是坐享其成。” 戚玦的手被勒出血来,但愤怒让她的手握紧了,勒入肌肤的铁链割得愈发深,鲜血顺着臂弯流了下来。 她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子桀上前,一掌握住她的下颌,迫使她直视自己。 戚玦青丝凌乱,面色苍白,唯有眼底一片通红。 “打什么主意?” 戚玦轻笑一声,咬着牙:“我在想,李侯爷难道就不想要大周宝藏吗?这可是能为侯爷最喜欢的权力添砖加瓦的好东西,想必侯爷应该早就查清楚,戚家就是梅氏之后,否则也不会选中戚家作为搅混水的棋子,不是吗?” “猜的不错。” 戚玦将下颌从李子桀手里挣脱出来:“所以,我能用明月符,换得一个侯爷盟友的位置吗?” 第197章 明月符 “所以,我能用明月符,换得一个侯爷盟友的位置吗?” 李子桀听罢,没忍住笑了声:“县主,我们太熟了,你用这种眼神说出这样的话,我怎么会相信你是真心想要做我的盟友呢?” 咬着牙,戚玦道:“是不是真心不要紧,要紧的是,明月符记载了大周皇陵的位置,而明月符的去向,只有我知道,侯爷不想要吗?” “不想。”李子桀微笑着,摇了摇头。 戚玦懵了一瞬。 却见李子桀竟把手伸向了戚玦的衣襟,就要把手探进去。 戚玦挣扎起来:“你做什么!?” 李子桀笑叹:“别紧张,最起码的人伦我还是有的,我怎么会动自己亲表弟的人呢?” 说话间,他从戚玦的前襟抽出了那根红绳,以及,吊在红绳上的玉玦。 墨玉雕刻的玉玦挂在戚玦颈子上,一摇一晃。 她的心随之沉沉撞着:“你……什么意思?” 李子桀却是信步走回椅子前,坐了下来。 此刻戚玦的脑子里似有什么声音在尖锐嘶鸣,让她痛苦地叫喊起来。 “李子桀!你说清楚!你什么意思!!!?” 看够了她发疯,李子桀才道:“很显然,我早就知道了。” 戚玦的呼吸愈发沉重而急促,她的脑子里飞快闪过一个念头,一个足以逼疯她的念头…… “不光如此,本侯还知道这玉玦缺失的部分,在戚卓的玉扳指上嵌着,我更知道,当初戚卓为了藏这个东西,还做了出环缺成玦的戏码。” 李子桀说的是那般理所应当,又轻描淡写,他啧声,笑着摇了摇头:“关于这个大周皇陵宝藏的传说,是什么时候开始就有的呢?算年纪,你应该是不知道的,本侯可以告诉你,是崇阳四年,也就是先帝忌惮李家,给我大姑母下绝子药那年……所以,你懂了吗?” 戚玦听着,每个字都像一记重锤,让她胸口如撕裂般疼痛,让她泣不成声。 她的呜鸣如寒鸦幽泣,哀凉宛转,让人不忍卒听。 “明月符……的确记载了大周皇陵的位置,但……大周皇陵内,根本……根本没有什么宝藏……” 李子桀不禁抚掌:“县主果然一点即通。” “所有一切……全都是为了,为了让这个传闻传遍四海,只有这样,才会让所有人为之疯狂,为之相互猜忌!全部!全部一切都是李家为了皇位设计的阴谋陷阱……” 为了皇位,李家人编造了这个谣言; 因为这个谣言,给了裴子晖夺权的希望,也给了裴子焕将裴臻裴澈两党对立起来的理由! 到头来……埋葬了那么多人,毁了那么多人的传说,居然是假的…… 假的!!! 戚玦哭得声嘶力竭,这样的真相与她而言与凌迟无异。 过往的这些年,前世,今生……那些人那些事,一幕幕在脑中闪过…… 从年幼到早亡,从喜乐到别离,从耿月夕到戚玦……最后最后,所有悲欢离合,恩怨纠葛,都似一场抓不住的梦,醒来之后,再难回寰…… 这些年的一切本都不该发生!那些死去的人,那些逝去的时光,所有所有的一切,她好不容易接受的这一切…… 源头居然是一个谎言…… 这算什么! 这算什么啊!!! “原本,其实本侯并不知道戚家就是梅氏后人,本想着,精挑细选一家人来充当这个角色,幸好宁恒走漏秘密的时候,我安插在裴臻身边的人得知了这个消息,不然,这个计划也不会如此完美。” 戚玦的哭喊声撕心裂肺……所谓肝肠寸断,摧心剖肝,大抵如此。 她哭了多久,李子桀就在旁看了多久。 直到她彻底没了力气,脑袋低垂着,眼神空洞,沉默不语,而手腕上的伤,因为方才痛苦的挣扎,又淌了一地的血,在她脚边,汇成一个血洼。 “县主。”他冷不防开口:“虽然明月符对本侯来说一钱不值,但你身上,还是有中用的地方的。” 戚玦仍旧木然着,一动不动,布满泪痕的脸和前额发滴垂着汗珠,让她像个潮湿发霉提线木偶,被这样高高悬挂着。 李子桀却是自顾自问道:“本侯要你说出来,虎符何在?” 她的眉睫只是微微一颤,黯淡无光的双眸不为所动。 他又一次端起她的脸:“别告诉本侯,这么重要的事情,裴臻死前没有交代你一句?以及,你既然有本事把戚玉珩送进越州,也一定知道什么越州的秘密,全都说出来。” 见戚玦毫无反应,李子桀却是不怒反笑:“本侯知道你命硬,但凡还有一点点希望,你都不会放弃挣扎,所以,别装死。” 戚玦终于开口,她的声音已然嘶哑:“……你可以杀了我。” 李子桀毫不留情点破她:“你如今这般,无非是想着裴熠在外领兵,他还有机会回来,对吗?” 听到裴熠的名字,戚玦的眼眸一动。 见状,李子桀那双布满血丝的桃花眼满是同情。 “可惜,他死了。” 戚玦再次怔住了。 李子桀又重复了一次:“戚玦,他死了,裴熠死了,死在我安排的人手里,葬身在了十一月严冬冰雪严寒的眉江里,尸骨无存。” 这一次,戚玦几乎没了呼吸,僵着身子浑然一个泥胎木偶。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眉目才轻颤着,徘徊着,似乎是在摇头,但更像是无意识的发抖。 她像是被一剑贯穿身体后,伤口能轻易被每一个呼吸扯动的痛一般……她的每一个呼吸,似乎都带着血腥气…… 她的唇轻轻动了一下,像是想自喃着否认,但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良久。 她的喉间终于可以隐约听见一点哽咽,她轻喃了一句:“不会的……” 她在刑架的铁链允许的最大范围内佝偻着身子,看起来好像全身都被挑着筋一般疼痛。 猝不及防,她口中喷涌出一口鲜血。 她却恍若未觉,只仍是自顾自道:“不会的……他不会……” 发出声音后,她的眼泪才后知后觉地落了下来,她低垂着脑袋,眼泪积蓄到眉睫抓不住时候,就吧嗒一下掉落。 她没有呜咽,只是这般呆愣着,任凭眼泪落下,落在她脚边的血洼里,泛起盛夏雨后的滴水檐下,那般急促而寂寥的涟漪阵阵。 看着戚玦如此颓靡模样,李子桀没说什么,只是眉微微皱了皱。 片刻后,他才道:“你不用这样,其实本侯也不大舍得杀裴熠,他性子太好了,可就偏偏因此,我若留他,他定不会认同我的所作所为,早晚会养虎为患。” “当然。”他也不顾戚玦在不在听,便兀自道:“本侯也知道你的性子,这种时候对你而言,攻心比肉刑有用多了,所以我没打算拷打逼问,只给你一个做交易的机会——” 他微微一笑:“老老实实把虎符的藏身之处,以及你知道有关越州的全隐秘,都告诉本侯,本侯可以给你一个了断,送你去见裴熠,否则……这般生不如死,于你而言,也是折磨,如何?” 回应他的,只有静默。 李子桀也不急,只是道:“也不用着急,你可以考虑一些时日。” 说罢,他这才吩咐道:“让人看好她,给她找个大夫,暂且别让她死了。” 正要离开,他想了想,又不耐烦地啧声:“罢了,让那几个饭桶看着,不如丢回去,让戚家的那几个照看,还能活久些。” 几个随从应了声是。 李子桀转身就走,身后却冷不丁响起一个声音。 “你会后悔的。” 李子桀沉色,回首,却见戚玦不知什么时候支起了脑袋,就这般眼神空洞地看着他。 “什么?” “不杀我,你会后悔的,李子桀。” 不知为何,他忽觉得戚玦身上的幽怨之气像个死了多年不得安生的厉鬼,让人背脊发凉。 他不语,离去。 经过关押戚家人的牢房时,他的脚步才有所停顿,只是在那一张张写满愤恨的脸中短暂搜寻后,他又飞快离开了。 监牢里,皆是恨不得将李子桀生吞活剥的臣子及官眷。 戚玦方才带给他的背脊森寒之感还未散去,阴冷幽暗的天牢里,两侧牢房中愤恨的诅咒和唾骂,让这一刻的李子桀仿若置身炼狱。 他听着,嘴角的笑意却越发篆刻入骨,直到彻底破坏了那张脸原本的清润。 …… 戚玦被丢回牢房。 这一次,狱卒们甚至没有再栓她的脖子。 红炉雪 第216节 “五姐!”戚玫跌跌撞撞爬到她面前:“五姐!五姐!他们对你做什么了!” 可当她艰难着把戚玦扶着坐起身时,却看见她无神的双眼,以及满是血渍的嘴角……丝毫看不出半点活人样子。 戚玫登时泣不成声,她从未见过戚玦变成这般模样。 “五姐……五姐你怎么了!” “你别哭了!快把人弄过来!”戚瑶急得骂人。 戚玫半拖半拽着想要把戚玦带到她们那边去,就连满儿也哭着要帮忙。 绿尘看着戚玦这般,早已不知所措,只能抱着戚玦,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方才戚玦的哭声太过凄厉,即便刑房的墙壁和大门都要厚些,但那些声音还是传了出来,简直让人胆寒心碎。 绿尘小心翼翼拉着她鲜血淋漓的双手,并不常见眼泪的人,此刻也心疼得落了泪。 “姑娘你……到底是遭了什么罪?怎么好好的……会变成这般?” 于戚玦而言,此刻周遭所有的声音都是混沌的,她只是愣愣看着自己的手,那手腕上还系这条浸透了鲜血的长命缕。 她四肢百骸皆是疼的,被心脉牵扯着,心每跳一下,全身都被拉扯得生疼…… 上一次分开的时候……分明还没多久,他说他要回来和她成亲…… 她收到裴熠的信,也不过堪堪几日罢了。 “相思日甚,药石无解,伴餐枕宿,朝夕惦念,唯盼共赏春一枝,聊遣此苦……” 这居然,是他留给她的绝笔…… 可是……可是她现在真的好想他!她的相思又何从医治? 这是她两辈子第一次心悦一个人。 她喜欢裴熠,她心里有他! 分开那夜,裴熠问她,是不是根本不知道他有多喜欢她? 可到了这种时候,她才知道自己对裴熠的爱有多深刻。 可她分明还没心悦他几日,怎么会锥心刺骨至此呢? 不对……或许很久了,是从什么时候起呢? 她不记得了,只觉得过往的每一次相处,每一个隐晦而生涩的接触,在此刻都清晰无比。 唇齿依偎时的温柔气息,夜市中那泛着细汗的手心,为她拒绝和亲时含着鲜血的一笑,彻夜不归时让人安心的肩膀,花朝节在口中化开的甜糕,冰凉江水中拥她而起的怀抱…… 她嘴角不禁缓缓扬起。 裴熠,我当真喜欢极你了…… 可是……已经没有机会宣之于口了。 裴熠他葬身在了她熟悉的眉江,寒冬的江水,很冷吧? 他这一生啊,根本没有过几时安稳与欢愉……这样好的一个人,为何一生多是痛苦摧折? 思及此,心被剜着一般,她无法自控地蜷起了身子,口中又涌出一股血来。 本就苍白的脸,此刻复褪去一层血色。 第198章 前缘 戚玦这般模样,属实是吓到人了。 绿尘检查着戚玦的身体,除了手腕脚踝上的勒痕,便再无别的外伤。 “没受伤,怎么会成这样?” 她探了探戚玦的脸,一片冰凉,带着潮湿的泪痕。 戚玫急得去拍打牢门的篱笆,哭喊不止:“救命啊!救命!行行好替我姐姐请个大夫吧!” 她喊得凄恻,不多时,竟真的喊了个大夫过来。 戚玫素来是个娇声娇气的,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要她背着戚玦到门边去瞧病,的确困难,她哼哼哧哧把戚玦弄过去时,已然粗气大喘。 “大……大夫!求你救救我五姐!”说着便将自己耳朵上的一对绿玉珠耳坠摘下来交到那大夫手里。 那大夫似是奉了什么人的命令,只收了财物,一声不吭地替戚玦把了脉。 “如何了!?” 戚玫追问着,大夫仍是不语,只是急匆匆从药箱里取了瓶药放在门边。 “急火攻心,此药日服一颗,不得伤心动气,性命暂且无忧。” 言简意赅说罢,大夫起身就要走。 戚玫还想叫住他:“大夫,你能不能!你能不能帮忙向外头传个信!” 她话音未落,大夫摆摆手,便逃命似的离开,头也不回。 戚玫便只能又费一番周折把戚玦弄回去。 重新躺在绿尘怀里,戚玦仍是失魂落魄一般。 …… 服了药后,戚玦暂时不吐血了。 只不过她早已身心俱疲,蜷着身子不分昼夜地躺了几日。 她总是醒过来又昏睡过去,梦境一重接着一重,迷迷糊糊的,总梦见些往事,从前世,再到今生。 她梦到了好多人好多事,梦到了她在阴宣侯府,在玉台书院,在怀桐玉楼,在西北的荒漠……那些故去的人,和寸寸旧光阴。 还有戚府的竹亭、梅院、假山丛,眉郡的夜市、鲮山、芦苇荡。 似搜刮着她记忆里的每一个朦胧的角落,许多遥远到让她陌生的记忆也随之闯入梦中。 她隐约看到裴熠的身影,分明近在咫尺,一如往昔般对她静静笑着。 可忽然,周遭的光影陷入混沌,过往与他有关的记忆,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飞快闪过……直到倒流到他们初见那天……倒流到梨花巷,再到戚府的祠堂…… 她哭着喊着想要追上去。 “不要……不要!” 她生怕他如那些逝去的人一样,被从她心里硬生生剥离下来…… 忽而,她身子一轻,周遭陷入寂静。 她似乎看到裴熠的身子一点点变小,直到变回稚子孩提。 那是他与她相遇之前的时光…… 她看到裴熠个子小小的,背着个小竹篓,粗布麻衣,光着双脚走在山间。 他咧嘴一笑,露出细细的牙。 就这么走了很久很久,他走到一棵树下,那是一棵如雪落满头般,洋洋洒洒开满了白花的梨树。 许是他个子太小了,显得那棵梨树高大无比。 树上悬挂着的红色丝绦摇曳不止。 这个地方,她似乎来过……是什么时候呢? 只见裴熠脱下背篓,从里头哗哗倒出一大堆野果子,又整整齐齐垒在树下。 然后,又笨拙地跪了下来,双手合十,他闭紧了双眼,不知在想着什么,眉头专注地拧着,虔诚又认真。 拜完了,他复从衣襟里小心翼翼取出一枚挂着红绳的玉佩,对准了树冠往上抛。 但他毕竟年幼,力道不足,几次把自己摔在地上,都没能把玉佩挂上树。 玉佩一下下落在铺满落花的泥地上,他也不恼,反倒是拿着玉佩爬上了树。 他坐在树杈上,短短的手脚抱着树杈,探着身子,终于把玉佩绑在了梨树的枝梢上。 他看着那玉佩悬着一摇一晃,便也忍不住嬉笑起来。 满目洁白缭乱的梨花丛中,裴熠眯着眼睛,沉溺在清甜的气息里,斜光西照,他就这般趴着,晃荡着手脚,悄无声息地睡着了过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树下传来了声音。 “是谁说的这地方有棵显灵的神树,非要拉着人过来瞧?” 戚玦恍然……好熟悉的声音。 “不是本王说的,是本王体察民情的时候听百姓们说的,据说京郊有棵百年的梨树,不少百姓在此祈福上供,过来瞧瞧怎么了?花朝节本就是要出门踏青的,玉台书院今日都休沐呢。” “据说还要带上自己的随身之物,若悬于树上,更能祈求好运,月夕,你带了吗?” 戚玦瞬间怔住了……她起来了了!这个地方她来过!那是她十三岁那年的春天,是她前世所有痛苦还未发生的时候!那是她上辈子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越王殿下也相信他所言吗?”这是耿月夕嘟囔抱怨的声音。 “月夕若没带,我的绣球可以分你一个。” “我也要,舒然好偏心,怎不给我一个?” 戚玦的身体似被定住,她想要看清树下的人,却根本不能自控。 而此时,树下的人一下又一下抛掷着手里的东西,抛起复落下,穿行在花叶间,沙沙作响。 突然,一枚泛着铃音的绣球轻撞在梨树的枝梢上,带着那本就未绑紧的玉佩一晃…… 玉佩坠落的瞬间,戚玦只感觉自己的视角变了……她愣愣看着自己的手心。 她手心里有一枚冰冰凉凉的墨玉,上头篆刻着古老的纹样,但戚玦却认出来了,那是明月符缺失的部分……是她的玉玦相契合的那部分。 但此时此刻,作为耿月夕的她并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 她只是看着围在她身边的姚舒然,还有裴臻和裴澈,看着他们又惊又喜的面庞。 “这是什么?” “从树上掉下来的吗?” 红炉雪 第217节 “本王早说了,这棵树是能显灵的!你瞧是不是?” 忽然,梨树响起一阵沙沙声。 她抬头,只听一声稚嫩的惊叫—— 耿月夕伸手去接,却见臂弯里,竟躺了个……睡眼惺忪的孩子。 “这是谁家的孩子?”耿月夕掐着他的脸笑道:“生得真好看。” 却见裴熠醒了,脸颊红红的,挣扎着就要从她身上下来。 耿月夕放他落地,拎着玉佩问他:“这是你的吗?” 裴熠接过,手忙脚乱背起竹篓就要逃离。 可刚跑了几步,他又折返回来,把玉佩塞回耿月夕手里。 他揪着衣摆忸怩着,红着脸闷闷道:“送给你……” 而后,他光着脚转身就跑。 看着裴熠小小的背影,戚玦莞尔。 原来那么早之前,他们就有过一面之缘啊…… 不知不觉,周遭的场景逐渐化为雪白的梨花,风过而散…… …… 等戚玦再回过神来时,她发现自己站在寒风瑟瑟的高台上。 “……麟台?” 她低低喃了声,只觉自己手心冰凉,她低头,手心里竟攥着一块雕刻着古老纹样的墨玉。 而她的胸口有一个血洞子,正吧嗒吧嗒滴着血,低落在墨玉上。 骤然……戚玦心口一紧,那墨玉似乎和什么产生了连接。 她只觉一阵头晕眼花,根本睁不开双眼。 直到周围变得滚烫,耳畔尽是噼里啪啦的燃烧声。 她睁眼,只见漫天火光中,一个女子对着她竭声嘶吼:“环儿不要出来!” 突然,她愣住,只见那女子的脖颈横亘着伤痕,口中鲜血喷涌。 女子睁着眼倒在地上。 而身后,那个手持利刃的人,居然是……何恭平。 伴随着焦灼的大火,所有的一切被吞噬逐,戚玦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寂静无声…… 直到一点光亮刺破周遭黑暗,远处有金光乍现。 她只看见她的玉玦逐渐融成了玉环,又于裴熠予她的那一块融为一体。 暗淡的墨玉逐渐澄明,竟带着淡淡清晖,宛若明月。 戚玦愣愣看着,只觉此时此刻,心也安静了下来……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宁。 不知不觉,明月符的光辉愈发明亮,直到彻底驱散所有黑暗…… 戚玦蓦然睁眼。 眼前的一切逐渐清晰,她迷茫地看着凌乱稻草上跳动的飞虫,酸涩腐臭的味道钻进鼻中,她这才意识到,自己醒了。 她手心生疼,发现自己竟又攥着玉玦睡着了,手心被割出深深的红痕。 戚玦的意识缓缓恢复。 所以,她能从耿月夕变成戚玦,能有这么一遭起死回生,是因为明月符吗? 裴熠给她的那枚玉佩,是他给她的一段缘法,前世的匆匆一面,也促就了今生的相遇。 “原来是你把我送来的……” 她看着那玉玦,瞬间,泪如雨下。 “裴熠。”她低低道:“我会活着的,你给我的命,我会好好活下去,至少,要替你痛痛快快杀了李子桀……” 她支着身子,艰难爬起来,心口犹是疼痛不止。 深深呼了口气,她昂首,高高的铁窗漏进些许光来……似乎外面是晴天。 她喉咙已经干得生裂,难受得要命,此刻只想去找些水喝。 一回头,却见戚玫她们几个正目不转睛盯着她。 戚玦一惊:“你们……怎么了?” 戚瑶挑眉:“没怎么,太吵了睡不着。” 戚玦没明白,不语。 却见戚瑶翻了个白眼:“戚玦你真行,整整一夜你都在呓语。” 想到自己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她心里咯噔一声:“我……说什么了?” 戚瑶冷笑:“你至于喊一晚上端郡王的名字吗?” 第199章 临仙楼 眉郡。 即便地处南境,眉江上的江风在冬日里,犹是冷得似要钻人骨头一般。 江畔,临仙楼的厢房中碳火充足。 白萱萱推门而入,几个小丫鬟行了礼将她迎进去:“奴婢们给小裴公子服了几天的药,碳火更是一刻也不敢停,大夫来看了几日了,今日早上对他说话的时候,才勉强有一点点反应。” 白萱萱眉目间忧色不减,她撩起床帏,只见床上,裴熠唇色煞白,双眼紧闭,眼珠飞快转动,口中似乎想要发出什么声音,可她听到的只有紊乱的气息。 看着他细汗密布的模样,似乎在承受强烈的痛苦。 “伤口如何了?” 小丫鬟道:“大夫瞧了,说是伤口已经不渗血了,小裴公子在江水里泡了那么久,伤口又深及脏腑,能挺过来已是万幸。” 而此时,裴熠的喘息声愈发粗重,不知梦到了什么,口中喃喃不止。 白萱萱皱眉,她在床边的圆凳上坐下来。 “都别吵。”她吩咐伺候的丫鬟们。 几个小丫鬟大气不敢出,白萱萱仔细听着那声音,终于依稀可以辨明他说的是什么了。 “阿玦……” “阿玦?”白萱萱重复了一遍,想了想:“环儿?” 片刻愣神后,她叹息,摇了摇头。 只听裴熠又唤了几声,一声比一声清晰。 他的手指也随之攥紧了被衿,在愈发急促的呼吸下,他猝然倒吸一口凉气—— “……阿玦!” 裴熠的双眼睁开一条缝隙。 似因为光线刺眼,他眉皱着,看着眼前的一切逐渐清晰。 他还有些没缓过神来。 他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里是他与阿玦相遇相知的一切,隐约间,他似又回到了在宁无峰上的稚子时光。 他梦到了连他自己都早已经遗忘的事,那些因为年幼而逐渐模糊的记忆,在梦中清晰无比。 他在梦里遇到了一个人,那女子分明长着一张陌生的脸,但不知为何,他就是执拗地相信那就是阿玦。 再后来,一切混沌,他又看到那女子一袭红衣独坠高台。 他看不清她的面容,却拼了命想要拉住她,可他们之间就像是隔了天堑一般,无论他如何去追,无论他如何声嘶力竭,也没能将她拥入怀中。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个人一定是阿玦,一定是。 再后来,他便惊醒了。 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 他不知道。 只觉眼前的一切逐渐清晰,身体的疼痛再也无法忽视,五脏六腑都撕扯般疼痛。 缓缓抬起干涩的眼皮,却见自己正躺在极其陌生的地方,带着脂粉气的粉色帷帐轻轻拂动。 白萱萱就这么看着裴熠,只见他虽睁眼了,却似乎没有完全清醒过来,静静躺了许久,周围的几个小丫鬟也屏息凝神看了许久,具是紧张不已。 直到他的眼珠动了动,幽幽转向床边的人。 “小裴公子可听得清我说话?”白萱萱轻声道。 愣了片刻,裴熠的意识终于一点点恢复,想起戚玦对他说过的话,他苍白干裂的嘴动了动,气若游丝地唤了声:“萱姨……” 白萱萱终于松了口气,看来是真的醒了。 “你们先退下吧。” 几个小丫头低头:“是。” 待人都退下后,裴熠用气息道:“我怎会在此处……” 换回了旧衣的白萱萱,也不再故作粗鄙,一举一动皆是一别当初的优雅。 她微微一叹:“几日前夜间,我楼里的花娘说,在眉江上发现个人,便让几个小厮去捞上来,刚捞上来的时候,连脉搏都极其微弱,大夫来了几拨,都说是无力回天,不过殿下争气,竟硬生生撑过来了。” “多谢萱姨救命之恩。”裴熠道:“只是我此刻不能起身道谢,抱歉。” “躺着就好,萱姨心领了,大夫说了,殿下现在还是不能活动,以免拉扯伤口。” 红炉雪 第218节 想了想,他又问:“萱姨,这些日子可还有发生什么事?” 看着裴熠的虚弱模样,白萱萱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道:“盛京那边有旨,就地处置了冯家人。” 裴熠有些讶异,因为这并不似裴臻的所作所为。 但很快,他便听到了更让人震惊的消息。 “还有,陛下驾崩了。” “什么!?”裴熠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因为身体的疼痛咳嗽不止。 “殿下冷静些!”白萱萱见状,忙道:“殿下若是这般,我实在不敢再多言了。” 裴熠的心口起伏着,终于稍平复了心绪,让自己平躺在榻。 顿了顿,她道:“如今盛京内外消息不通,只怕陛下的死并不寻常,民间已然议论纷纷。” 闻言,裴熠再次起身:“我得回去。” 一番挣扎,他的腹部渗出血来,额上的汗划落下来。 “殿下!”白萱萱劝阻他:“殿下如今的身子,只怕根本没命活到盛京。” 裴熠撑着身子,眉头痛苦地拧着,嘴唇抿成一条线,不住发抖。 “萱姨……”他抬眉看着她:“阿玦还在盛京,我不能让她自己在那,她……她会有危险的……” 尤其是想到那个梦,他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殿下担忧环儿,我又何尝不是?”白萱萱道:“可如今前路不明,且殿下落水这几日,并无人来寻找,想必是军中出了什么事,既如此,殿下现在就是孤身一人,这般即便去了盛京,又能如何?若盛京真的出事了,殿下此去,便是自投罗网。” 闻言,裴熠咬着牙。 要找到阿玦,他难以孤身前赴,要平定盛京,更不是一人之力可为。 可宁州军和关津军已不得用,所以他要怎么做? 要怎么做…… 他反复自问着,直到戚玦曾说过的话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越州……”他飞快思索着,回忆戚玦曾提起过的那条路线:“萱姨,能帮我备马吗?我想去越州。” 白萱萱愣了愣,但还是道:“可以,但殿下得先养好伤,如今这般,我是不会放殿下离开的。” “好……好……”裴熠点头。 他一定,一定会把阿玦好好地带出来。 …… 十多日后,盛京。 戚玦已经开始主动吃些东西了,她也不顾干硬到划喉咙的饼子,大口大口撕咬着。 她既还活着,无论如何,哪怕这次是搭上这条命,她也要把这个仇报了! 她不会放过李子桀!死也不会! “戚玦。” 忽而,听到有人唤自己,她抬头,循声望去。 却见声音来自隔壁牢房。 月盈? 想了想,她挪着身子,坐到了篱笆边上。 隔着篱笆,她看见耿月盈正闲逸地靠在墙上,虽是被关在天牢里,发髻依旧梳得整齐。 她不知道耿月盈为何主动找她,她对月盈的感情很复杂,她不想恨,但又忍不住有几分怨怼。 “你怎么还在这里?”戚玦面无表情问了句,而后继续嚼着嘴里的饼子。 “县主这话问得好怪。”她微微一笑:“我是被陛下关进来的,还能去哪?” “你不是李子桀那边的人吗?他对你过河拆桥?”戚玦的声音闷闷的,问的时候,也不知晓是什么情绪。 耿月盈看着她,表情逐渐古怪,嘴角的笑也收敛了几分:“你知道的还不少。” “李子桀的计划,你知道多少?”戚玦冷不丁问她。 耿月盈挑眉,摇了摇头:“他那个老狐狸,怎可能把他的计划和盘托出?我只参与了算计冯家的事情,其他的我真不知道,而且在你之前,我就已经被陛下关在这了。” 戚玦松了口气,不语,想了想,她又道:“你不要太相信李子桀了……总之,他未必没有做过对不起你,以及你们家的事。” “你什么意思?”耿月盈蹙眉。 戚玦看了她一眼,没打算把所有真相告诉她,只道:“我知道你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复仇,既然如此,最好还是不要相信李子桀,别让自己为仇人所用了。” 耿月盈看着她,眯了眯眼,眼神愈发意味不明,过了许久,她才道:“我明白了,多谢提醒,不过我和李子桀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二人对视着,彼此带着警惕又探究的味道。 耿月盈笑了笑:“我和他不是一路人,但却是一类人,我会找到他合作,也是因为发现,他居然能够短短一年就不动声色把那么多要职拢在手里,还不惹人怀疑,一定不简单,不过么,从始至终我们只是相互利用罢了,我们都心知肚明,所以……” 她环顾着天牢:“你看,利用完了,他就把我丢在这了。” 她轻笑一声:“不过放心,会有人带我出去的,看在你那日帮我的份儿上,有机会的话我会拉你一把。” “什么?” 戚玦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难道月盈还有什么别的计划? 却见她话锋一转:“不过我很好奇,我算计过你那么多次,你为什么救我?” 为什么? 戚玦不言。 彼时她并未想那么多,她只知道,当时她只是想要救自己的妹妹。 四年前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是她此生至痛。 第200章 阿姐 四年前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是她此生至痛。 那一瞬间就像是带着她回到了那一日…… 如果这种事情再发生一次,她会疯的,更会永远痛恨于自己那时的无能为力。 她做不到袖手旁观。 耿月盈却道:“你知道那些人为什么敢对我那般大胆吗?因为我是盛京城中人尽皆知的荡妇。” 她说这话的时候极其平静:“他们当然不敢对那些大家闺秀起歹念,可我不一样,我臭名昭著,命贱如泥,人尽可欺……所以就算再被凌辱一次又能怎样?你救我做什么?你就不怕他们对你做什么吗?” 耿月盈越是这般,戚玦心里就愈发难受。 而耿月盈却不甚在意:“无人不知道我是裴臻的情妇,正是因此,无人敢动我这条命,我更是可以随意出入宫闱,有些人即便背地里说我是个娼妇,表面上也不得不恭恭敬敬。” 说罢,她幽幽叹了口气:“而且这个身份,反倒让觊觎我的人更加趋之若鹜,恰好,我贪图他们的权财,他们贪图我的美色,更贪图在君王枕畔偷欢之乐,我便游走于他们之间,周旋利用,让自己在盛京愈加游刃有余,棋子遍地。” 忽而,她对上戚玦的眼神,却蓦地愣住:“你……用这般怜悯的眼神看着我做什么?你不觉得我下贱吗?” 戚玦眼中泛起些许水雾。 她失忆的这些年,也只有耿月盈一个人还记得这些仇,独自在盛京苦苦挣扎……这一点上,她没理由,更没资格指责月盈。 戚玦默默,摇了摇头。 耿月盈看着,眼中微微一动:“你这人倒是……有点意思。” 忽而,她又自嘲般轻声一笑:“只怕我这副模样,连我阿姐也不会容我,她平生最是要强,最厌恶耿丹曦母女那般菟丝花一样的女子,我如今却也要靠对男人左右逢源而活。” “她不会。”戚玦低着头没看她,只悄悄擦去眼角泪。 “你说什么?”莫名的熟悉感,让耿月盈死死盯着戚玦,身子也凑近了些。 “世人看到你的左右逢源,但你的至亲之人只会看到,你为何需要这般左右逢源,因而心疼,因而生愧。” “你又不是她……”耿月盈的眉睫跟着颤了颤:“而且你哭什么?我的日子好得很,你无端端可怜我做什么?“ 她的喉间动了动,急切地解释着:“朝堂之中处处是我的裙下臣,我如何为非作歹也没人动我,我自己都不觉得这日子难过,你又替我哭什么?” “史书上的女子名誉一旦有瑕,后世之名便余满纸香艳。” 不知怎的,她忽想到白萱萱那日的话。 不料,耿月盈却是在微微愣神后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以为县主这样的人,当不会信如此荒唐之语。” 戚玦抬眸望去,说实话,她虽不完全打心底里认同此语,但古往今来能列举的例子的确比比皆是。 倚着膝头,耿月盈眉目坦然:“请问县主,何为有瑕?” 戚玦的眉睫微微一颤,这个问题,她倒是没有细想过。 “祸乱朝纲、杀人害命?还是狼子野心、不忠不贞?亦或仅仅是背弃三从四德、不遵夫妇之道?县主可有想过,这些规训是谁定下的,又是何人说了算?” 她絮絮说着,忽而笑着摇了摇头:“我一路走来,不过是斡旋利用,铲除异己,和古往今来那些争权夺利的男子所作所为没有区别。我从不否认我恶毒至极,可是我却称不上枭雄,只能被称作毒妇,更不能用‘无毒不丈夫’为自己开脱,因为我是‘最毒妇人心’,所以......县主明白了吗?” 她的下巴抬起,眉头微微一挑,倔强间含了几丝无奈:“同样是争权夺利,凭什么我要和男子遵循全然不同的另一套规矩?凭什么我偏偏要恪守名节,用旁人定下的标准规训自己,自缚手脚?” 耿月盈轻哼一声,满是嘲弄:“他们已然定下规矩,不许女子登科入仕,否则我若是能出将入相,未必比朝堂上那些酒囊饭袋差,可偏偏世道不公,我便只好用他们定下的规矩向上爬了。” 她毫不掩饰地将自己眼中的勃勃野心展露在戚玦面前:“他们只给了女子一条向上爬的青云路,那就是伺候男人以换得名分尊荣,嫁人是如此,为嫔为妃亦是如是,既这般,我做的一切,又和这条规矩有什么背离之处吗?” 戚玦听愣了。 “如果可以站在太阳底下报仇,谁会不愿?可偏偏我没有这个体面的机会,清白是什么?贞洁又是什么?是庵堂的青灯古佛?还是羞愤之下悬梁的白绫?不让我堂堂正正复仇,又妄想用所谓的清白约束我、杀死我?想得倒美!” 耿月盈说这话的时候眼圈分明红了,但语气却仍是倔强地保持着轻松。 “更何况,我若真的做到贤良淑德、温柔贞静,又有什么好处?嘉奖我做谁的贤妻良母吗?为了一个须眉浊物的青睐耗费一生,实在是太蠢了,可相比之下,我更愿意穷尽此生,做那个定规矩的人,即便功败垂成,我也万死不悔!” 看着她这般,戚玦只觉心中说不出地复杂,如今的月盈心智坚如铸铁,必然少不了千锤百炼之苦。 片刻沉默后,她斜睨着戚玦:“说起来,我从第一眼看到你起,就一点也不讨厌你。” 红炉雪 第219节 “我也一样。”戚玦道。 耿月盈笑得娇俏,她道:“作为不讨厌我的人,你就已经够难得的了,所以我若是有机会,一定会帮你,毕竟……你可是我的杀父恩人呢。” 而这时,外头传来了响动。 二人抬头,循声看去。 借着昏暗的光线,戚玦看清了来人。 是耿澶。 “好了不说了,我要走了。”耿月盈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回首看她,笑得神秘莫测:“戚玦,你可要撑久一点。” 话音未落,狱卒已经恭恭敬敬打开了牢门。 “三姐姐受苦了。” 耿月盈轻拂了拂鬓发:“没什么,只是有几个不长眼的东西敢动我。” 耿澶面色陡然一沉:“三姐姐说要怎么处置。” “杀了吧。”耿月盈说的轻飘飘的,还带着几分慵懒。 伴随着那天的几个狱卒凄厉的求饶声,耿月盈就这么昂首阔步,不疾不徐走出了天牢大门。 戚玦默默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陷入沉思。 耿澶能这般从天牢带人,必然是经过李子桀准许的。 所以,是因为耿澶在替李子桀做事?或者说,他能给李子桀提供什么有用的东西,比如……阿冬。 最开始阿冬就是主动跑去耿澶他们那里的,所以现在,阿冬最有可能的去处仍是他们那。 只是她很好奇,他们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阿冬的身份的,以及,又是用了什么法子,让他能这般心甘情愿为人利用呢。 戚玦正想着,戚玫却没好气地坐到了她面前。 “五姐。” “怎么了?” 戚玫噘着嘴:“那天你从刑房回来,那个耿月盈她看都不看你一眼,一句谢谢都没有,简直是个冷心冷肠的白眼狼,我说她几句,她还欺负我!” 戚瑶在旁,不紧不慢道:“对,说几句就被人说哭了。” 戚玫也懒得理戚瑶了,她哼哼唧唧着:“你为何老是对那种讨厌的人那么好?” “我对你不好吗?”戚玦说着,双手托着她的脸掐了掐。 “她哪能和我比!”戚玫撒着娇抱住戚玦的手臂:“我可是你妹妹,而且五姐最喜欢我了。” “对,最喜欢你了。”戚玦没忍住,又在她脸上掐了几下。 正此时,又是一阵骚动。 有人高呼一声:“摄政王到!” 众人哗然:我朝哪来的什么摄政王? 果不其然,只见李子桀竟已然在国丧期间换上了赤色蟒纹的亲王袍服,这样浓艳的颜色,在那副清润温雅的长相下,竟透出几分妖冶。 随着他的到来,戚玦她们都牢房门也被打开。 几人顿时紧张起来,戚玫更是恨不得整个人都趴在戚玦身上。 “你们要做什么!” 但狱卒还是直奔戚玦而去,不由分说便将她的手臂扭着,押去了刑房。 戚玦早知有这一日,便也不做无谓的挣扎。 戚玦被捆在张末端带着立柱的长凳上后,刑房大门砰一声关上。 刑房中只留了李子桀和两个狱卒。 戚玦恨毒了李子桀,如今与他面面相觑,她只恨不得亲手杀了他。 李子桀看着戚玦的眼神,确实缓缓一笑:“县主想好了没有?虎符的下落,以及进入越州的法子,只要把这两件事交代清楚,本王就送你去见我那表弟。” 戚玦却冷嗤一声:“几日不见就已经是摄政王了,姜昱和宁婉娴的孩子还真是天赋异禀,不到一岁就能下圣旨。” 李子桀的面色肉眼可见地沉了几分。 她又道:“摄政王既然能拿着玉玺私自下圣旨,已然是权势滔天,何不直接登基?作出这幅忠臣良将的模样,却干的是挟天子令诸侯的事,没得让人恶心。” 大约是真的生气了,李子桀不怒反笑:“原以为你对我那表弟是有多情深义重,如今看来,不过尔尔,才几日不见,这张嘴就活过来了,本王还担心你会殉情,特地让人留意着,看来,是多虑了。” 提及裴熠,戚玦只觉心口狠狠被剜了一下,她咬着牙不让自己因为愤怒失去理智:“……他可不舍不得我死。” 李子桀听着,他来回踱步,片刻沉思后,他攥成拳的手抵在唇边,低低笑了声:“很好,你既想活,那便很好办了。” 戚玦眼中微微一动,就见狱卒拿了约摸五六寸的长针上来。 “本以为对付你这种人该以攻心为上,现在看来,贪生怕死,人之本性,还是用刑干脆些。” 李子桀的眸色陡然一凛,他信步坐下,沉声:“动手。” 狱卒们将她的手松了绑,戚玦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更知道自己的处境。 知道挣扎无用的时候便也不挣扎了,横竖逃不掉,何必在这时候再鬼哭狼嚎地丢脸一回呢? 长针顺着她的指甲缝隙钻进去的时候,戚玦倒抽一口凉气,即便她有心压抑,喉间仍是不可自控地发出沉闷而恐怖的呻吟。 她死死瞪着李子桀,她要把这副嘴脸刻在脑子里,她一定会杀了他的!一定会! 李子桀闲坐着,缓缓道:“可惜了我那表弟,用了他的命也没让你心死,不过……他倒也不算白死。” “李子桀!你不得好死!”无边的痛苦中,戚玦竭声痛骂:“当初在眉郡我就该杀了你!李子桀!乱臣贼子之辈!” 他却置若罔闻,只是翩然一笑:“乱臣贼子?古往今来哪个开国皇帝不是乱臣贼子?戚玦,你已经没有机会了,本王的大业已成定局。” 话至此处,他不禁朗声而笑:“知道为什么我说裴熠不算白死吗?你应该知道,裴子焕的皇位是从裴子晖手里抢来的,而当初明帝传位裴子晖的圣旨被裴子焕焚毁了……但事实上,那封圣旨是被我大姑母荣贤皇后留下来了。” 戚玦疼得喘息不止。 十指连心,戚玦只觉自己的双手无比灼痛,长针深入让她的手指不能屈伸,只能僵硬而麻木地抻着。 李子桀续道:“而本王用裴臻的名义杀了裴熠和乐清夫人母女,再将这圣旨公之于众,你猜天下之人会怎么想?自然是觉得裴臻害怕皇位完璧归赵,而匆匆杀死裴子晖和他的后嗣,并且本王也替冯家平反了,说他是帝王多疑,戕害忠臣良将……如此一来,天下都会唾骂裴臻,本王另立新皇之时,民意上的阻力便小了许多,而你——” 他起身:“平南县主戚玦,就是那个刺杀暴君的义士,只可惜,也因此而殒命……这样足以名垂青史的故事,不知县主可还喜欢?” “李子桀……”戚玦恨不得咬断他的脖子:“我会杀了你的!” “不用谢。”他莞尔:“同样是败者,你的故事比裴臻好多了,裴臻的谥号你猜叫什么?梁戾帝,等这件事昭告天下,他的名声,算是彻底完了。” 疼痛已然盖过了所有知觉,不光手指,她的手臂也钻着疼。 鲜血淋漓着,自她的指尖淌下,戚玦的额发已然湿透,汗珠顺着发梢划落在脸上,缓缓勾勒着下颌。 但她却蓦地大声笑起来。 这笑声让李子桀脸上的笑意沉了下去。 却见戚玦干哑着喉咙,声嘶力竭道:“李子桀!你其实已经急了慌了吧?否则也不会着急与我说这些!事情其实根本没有如你所说的那般顺利!” 第201章 攻心 李子桀上前,狱卒们也停了手。 他一把掐住戚玦的下颌。 却见戚玦血汗淋漓地展颜一笑:“李子桀,没有裴臻的诏书,你们名不正言不顺,没有虎符,控制不了兵马司,你们更怕窃弄权威的事情败露,引得天下讨伐,所以把盛京围得铁桶一般……但盛京城中没有蔬食供应,不与外界来往,又能撑得住多久?没了粮食,百姓就要暴乱,我关在这里也有十几日了,盛京城中义仓的粮食还剩多少?啊?” 见李子桀面色阴沉,戚玦却不住口:“你这般着急告诉我这些,无非是让我觉得自己已经彻底没有击败你的希望了,倒不如把虎符的下落拱手相送,这样还能侥幸保住性命,可……我真的不知道虎符在哪,有你这般日复一日的挑唆,裴臻早就不信任我了,你怎么会觉得他会肯告诉我?” 李子桀眉头微微一扬,掐着戚玦下颌的手愈发用力。 “不过摄政王,名不正言不顺有什么关系?你手握兵权,待朝局平定,早晚有一天废了幼帝,你就能自己登基,所以你在担心什么?我猜猜……你要我说出攻入越州的路线,是为了对付越州,因为越州那个可是正经的裴家人,比你更有资格继位。” 忽而,她的笑又加深了些:“忘了,裴衷是姜昱的孩子,所以其实,你其实也和姜浩貌合神离,表面上扶持裴衷登基,背地里,却谋划着如何除姜家,废幼帝……” 戚玦话音未落,脖子便被李子桀扼住。 “……摄政王少有这般气急败坏的时候,看来,是我说对了?” 戚玦被掐着,双眼憋得通红。 “戚玦,本王可以随时杀了你。”李子桀那双桃花眼里浸满脸杀意,将戚玦的喉咙捏得咔咔作响。 “那你杀吧……我没异议……”戚玦几乎不能呼吸,但还是强挤出一抹笑,满是挑衅。 闻言,李子桀反倒是松了手。 戚玦大口喘息着:“……李子桀你别后悔……你若是想从我嘴里听到什么,是决计不可能的……” 平静下来后的李子桀坐回团椅上,徐徐道:“这样吧,用你最擅长的法子,咱们做个交换。” 戚玦扭了下被掐痛的脖子,不由分说:“滚。” “听本王说完。”李子桀看着她:“你不是想活命吗?既如此,用虎符的消息换你的命,用越州的消息换戚家其他人的命,如何?说出来,活,不说,死。” “傻子才会相信背叛过自己的人,摄政王,你已经不可信了。”戚玦嘲弄道。 李子桀无奈摊手:“可信不可信,试试不就知道了?你的命只有一条,但你家那几个,可够杀几天呢,本王就杀到你说实话,如何?” “李子桀!” 他笑了:“今天从谁开始好?似乎与你关系最好的那个……戚玫?还是被乐清夫人偷龙转凤的裴满儿?那可是裴熠的血亲,从她开始会不会太残忍了些?” “李子桀你敢!”戚玦挣扎起来,连带着木凳都响了起来。 “或者……”李子桀忽然顿住:“要本王宽限几天也不是不行,你若告诉本王一件事,本王可以给你几天时间考虑,晚些再杀。” 戚玦仇视着他,不语。 李子桀起身,行至她面前,居高临下看着她,他低声:“现在告诉本王,戚珑何在?” 戚玦蹙眉:“你……想做什么?” “告诉本王,你们把她藏哪了,说出来,本王可以给你几天宽限。” 戚玦敏锐地从他眼里捕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 红炉雪 第220节 她不禁讽笑:“李子桀,你是不是有病?” “说,她在哪?”他咬着牙,又重复了一遍。 戚玦嗤地一声,而后几乎笑得停不下来:“李子桀,你不觉得你现在这样很可笑吗?你装的什么情圣?当初用假身份骗她还不够,如今还想纠缠她?你如今做的事,敢让二姐姐知道吗?” “戚玦!” 她似乎戳中了李子桀平素伪装下最为心虚的部分,他几乎是气急败坏。 “我不知道。”戚玦道:“我真的不知道,说不定,二姐姐早就离开盛京了。” 李子桀眸中动了动,他怒喝一声:“继续用刑!” 戚玦的十根手指早已经钻完,便也只能换了个刑罚。 只见狱卒拿了鞭子上来,那鞭子蘸了盐水,只一鞭子就把戚玦打得清醒了。 她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喊出声,实在忍不住了,便痛骂李子桀,将他祖上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 而李子桀只是闭目坐着,手指闲敲着椅子,任凭戚玦骂得如何难听,他都不为所动。 直到戚玦的骂声愈发奄奄,他才出声:“停。” 而此时的戚玦全身已然被鲜血浸透,面色惨白如纸,疼出的虚汗悬在下颌处,将头发浸得一缕缕垂散着,眼皮无力地半耷,只是嘴里仍是断断续续地咒骂不休。 李子桀抓住她后脑的头发,迫使她抬起头。 “说不说?” 戚玦只看了他一眼:“虎符在哪,二姐在哪……我不知道,越州……我也不知道……” 她说着,挤出个嘲讽的笑:“李子桀……你此生所求皆不会,不会得偿所愿……权势亦然……二姐……亦然!” “你在找死。”李子桀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来。 他一把推开戚玦的脑袋,一字一顿:“继续行刑。” 戚玦已经无力去看接下来的刑罚是什么了,她只觉自己的脑袋被狱卒扯着,仰面朝上。 而后,一张滴着水的黄纸覆盖住她的全部视线,遮挡了本就微弱的呼吸。 冰冷的湿纸包裹住面庞,让人几乎是本能地惊慌,心跳随之加快,对呼吸的渴求也愈发强烈。 她无法自控地挣扎着,她本就已经遍体鳞伤,此刻身上的伤口又汩汩涌出血来。 可随之而来的,是第二张,第三张…… 堆叠的黄纸越多,绝望感便愈发排山倒海而来。 她张着嘴想要大口呼吸,可涌入喉咙和鼻腔的,却只有潮湿冰冷的水…… 意识愈发模糊,戚玦的手脚绷紧了,眼泪肆意汹涌,又转瞬和冷水混在一起。 她真的要受不住了…… 不能!她不能受不住! 她还有仇没报!她得忍着! 李子桀不会杀她!不会! 她心里默念着,迫使自己硬撑到底。 直到某一瞬间,她彻底失去了意识…… “摄政王,她昏过去了!”狱卒道。 “揭开!” 扒了黄纸,李子桀看到的是戚玦的脸,她双眸紧闭,嘴还半张着,乍然间,宛如死人一般。 他伸手探了探脖颈,指尖微弱的跳动让他松了口气。 他道:“丢回去,照例别让她死了。” …… 戚玫她们再见到戚玦的时候,她已然奄奄一息。 戚玫甚至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搀扶。 “五姐!五姐?” 她捂着自己的嘴,去探戚玦的鼻息,察觉到气息后,她惊魂未定地大哭起来。 “姑娘怎么了!”铁链在绿尘脖子上勒出了血痕。 “还活着……五姐还活着!” 戚玫哭得浑身发抖,整个人虚软着不知所措。 “你能不能别哭了!没用的东西!”戚瑶没忍住骂道:“快点把她弄过来!” 戚玫飞快点头,但从哪下手都怕弄疼了戚玦,情急之下,她几乎是四肢并用地匐在地上,将戚玦驮着去了戚瑶她们那里。 绿尘接过了人,戚玫僵直着身子,她看着自己的的衣裳,上面已经厚厚结了一层血,黏糊温热,带着骇人的血腥味。 “五姐她不会死吧……” “不会!”裴满儿吓得眼圈红了,但还是笃定道:“嫂嫂不会死的,我阿兄说,她是很厉害的人!” 绿尘看着戚玦的手,目眦欲裂,只见那纤纤十指,此刻都因为深深插着长针而不能弯曲,手指背上,依稀可见长针突起的痕迹,指缝仍汩汩冒着血。 “姑娘……” 戚瑶也惊着了,对着昏迷不醒的戚玦,她忍不住道:“被弄成这样……你是犯了什么天条?” 她捧起戚玦的手瞧了瞧:“这针得拔了,身上……也得先包扎,先撕些没弄脏的衣裳吧吧。” 几人面面相觑着,点了点头,各自哗哗撕扯着还算干净的衣摆和裙摆,以代替纱布之用。 拔针的时候,也就戚瑶还下得去手,绿尘都险些看不下去。 饶是戚玦已经昏迷,但每根针拔出来时,她的眉头还是不住蹙起。 拔出针后,她们又给她包好了手指。 处理这处的伤已经够惨烈了,但身上只会比双手更糟糕,鞭打后的伤口粘连着衣裳,只能硬生生揭开,又没有伤药敷着,在寒冬腊月里,简直是要人命。 而此时,她们却听隔壁牢房里,有几个姑娘的声音在唤她们。 “戚家姑娘?你能过来一下吗?” 戚玫愣了愣,挪着身子坐过去。 第202章 越州 正当戚玫疑云不解时,只见篱笆那边,是几个和她们年纪相仿的姑娘。 为首的那个生着张圆脸,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便将什么东西从篱笆的缝隙塞了过来。 戚玫定睛一看,却发现是一堆衣物。 那圆脸姑娘道:“戚姑娘,你们别害怕,这些衣裳……是我们凑的,冬日的衣裳穿得多,我们便一人从身上匀了一件下来,中衣和袄子都有。” 另一个附和道:“对对对,只不过这些都是我们穿过的,但至少上头都没沾血,若是不嫌弃,便给县主换上吧。” 圆脸姑娘点头,给了戚玫一个小瓶子:“还有这个,这是我随身带着的伤药,此刻正好派得上用场,虽说不多,但也聊胜于无了。” 看着她们,戚玫没忍住又要哭了。 圆脸姑娘却道:“你别哭呀,我与你家三姐姐交好,怎能见死不救?而且……若非县主给那些人一番震慑,他们还想着趁机动手动脚,我们还不知道要提心吊胆多久,如今他们是半点歪心思都不敢再动了。” “谢谢……”戚玫感激涕零,捧着衣服回到了戚玦身边。 没有充足的纱布和伤药,她们只能给戚玦的伤口沾水擦擦,再好好地包扎起来。 幸而有那几个姑娘送来的衣裳,可以在疗伤时给戚玦遮挡一番。 待包扎完毕,戚玦被换上了干净衣裳。 虽不尽合身,但在这时候也是解了燃眉之急。 之后李子桀安排的大夫也来了,只不过和上次一样,来去匆匆,只给了她们瓶老参做的药丸子,说是吊命用的。 …… 整个宫廷乃至盛京都已经在李子桀的控制之下,宫廷禁苑,本是新主刚登基的时候,却人心惶惶。 宫人和女官们都心知肚明如今是什么一番光景,却都统一了口径,对李子桀挟持幼帝的事情不置一词,人人各司其职,仿若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陪他扮演着忠臣辅政的戏码。 毕竟对大部分人而言,谁当皇帝根本没有区别。 相反,若是当一回忠奴,御林军手上的刀就要落在自己脖子上了。 笼罩在皇宫上空的恐怖氛围,也可以叫做“不可言说”。 长乐宫。 “摄政王。”姜浩行了个礼,但极其敷衍,连腰都没弯:“如今就打算这么紧闭城门粉饰太平下去吗?” 虽穿着亲王的蟒服,但李子桀已然坐到了裴臻的位置上,堆叠在面前的,是积攒了数日的奏疏。 而一旁,耿月盈仍是一身华服,歪着身子闲坐着,她调笑着开口:“那广汉侯以为该当如何?” 闻言,姜浩面露鄙夷:“摄政王当真要让这妇人插手?” 耿月盈莞尔:“广汉侯注意分寸,先帝虽将哀家关进天牢,但并未废黜,哀家仍是先帝的德妃,也是先帝在位时活着的嫔妃里,位份最高的一个,更执掌六宫大权,现在广汉侯该尊哀家一声德太妃,待今年过完,年号都要改为永安了,改天换日,侯爷也该习惯了。” 姜浩不屑:“不过是个虚衔,娘娘是个什么东西,满朝文武谁人不知?” 耿月盈的笑意不减:“哀家可不知道,或许哀家该去问问满朝文武,问问广汉侯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是不知道谁能答得出来就是了。” 姜浩受不了她的这副无赖劲儿了,只冷哼一声,没再接茬。 可耿月盈却穷追不舍:“哀家算什么东西?陛下授意哀家的弟弟代管城门司,且哀家执掌六宫,又是先帝唯一一个在世的高位宠妃,自当好好替先帝抚育陛下,并代为转告朝臣,先帝属意的皇储究竟是谁——侯爷说,哀家算什么东西?” 她斜睨了一眼李子桀:“侯爷若是不满哀家,大可以同摄政王说,摄政王必然转告新皇,让陛下将我杀了废了。” “闭嘴!” 李子桀抬起疲惫的双眼,沉声呵斥。 红炉雪 第221节 “姜侯,你继续说。” 姜浩忍着气,道:“如今盛京已闭城二十余日,京中百姓早已闹了几拨,外头各地的兵马司和州府郡尹更是早早起疑,再这么下去,就该集结起来进京讨伐了,王畿军倒是能挡一挡,但摄政王真打算让咱们的人和他们硬拼吗?” 李子桀烦闷地叹了口气,手指轻捻着茶盏盖,在杯沿当当碰撞着。 “若非姜侯没看住裴臻,咱们也不至于断了虎符的线索,没有裴臻的御诏和虎符,本王稳住京中臣子已经不易,若不是有兵权做镇压,那些老臣早就同本王搏命了,饶是如此,天牢里还是抓了那么许多硬骨头。”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轻缓,但却明显带了斥责的意思。 姜浩一恼,面子上更是挂不住。 抿了口茶,李子桀续道:“戚玦打死也不肯说一个字,连本王都确定不了她是真不知道还是嘴硬。” 他冷笑一声:“姜侯问本王法子,倒是有的,裴臻的死因不能再瞒了,需及时昭告天下,只不过,一起昭告天下的还有明帝当初传位靖王的圣旨,而裴臻么,他是因为冤杀冯家、戕害靖王子嗣,而被平南县主刺杀而死的。” “如此一来,外头会闹得更疯。”姜浩不认同道。 “闹什么?”李子桀反问道:“刺杀裴臻的人,也就是戚玦,我们对外称她被当场诛杀了,裴臻唯一的子嗣就是皇长子,是最合适的皇帝,外头那些人能讨伐什么?” 他的茶盏重重搁下:“更何况天下百姓得知裴臻死因,只会庆幸他早死,而你我二人在风雨飘摇之际主持大局,又何错之有?” 他那双桃花眼眯了眯:“更重要的是戚玦,她或许对虎符一无所知,但对于越州,她身上一定能榨出点什么……到时候收越州,杀裴澈,天下百姓只会将你我奉为忠臣良将,感之念之,谁还会在意真正手握权柄的人是谁?百姓么,最好糊弄了。” 李子桀起身踱步,走到姜浩面前:“姜侯,哪怕是为了姜家的亲孙儿,你也得在此事上多费心思。” 想到这里,姜浩目色一凛:“自当尽心尽力,只是不知,摄政王与小女的婚事该定在什么时候?” 闻言,耿月盈似听到什么极其有趣之事,嘲笑般地挑了挑眉。 李子桀却只是堆满了温雅的笑意:“本王会尽快上门提亲,只是正值国丧,免不了一切从简,委屈姜姑娘了。” 姜浩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笑:“摄政王说的哪里话,大局要紧。” 李子桀笑意渐深:“到时姜李两家便是一家,在位的是姜家的血脉,本王与姜姑娘定会尽心尽力把陛下教养好,这江山,不就是咱们家的囊中之物吗?” 待姜浩离开。 耿月盈不禁抚掌:“摄政王的牺牲真是有够大的,王爷要娶姜宜那个蠢东西?” 李子桀冷眼瞥她:“与你无关。” …… 眉郡的天阴雨连绵。 夜以继日的思念与担忧摧折着裴熠,让他夜不能寐。 他只听得裴臻的死讯,但却至今不知晓其死因……知道的越少,越是让人不安。 可即便是玄狐,也已然和盛京那边的人失联,他联系不上阿玦,更联系不上表兄,只知道姜家的王畿军死守盛京,不让任何人靠近。 如此一来,便多半是姜家反了。 他不知道盛京是如何情形,更不知道阿玦是否孤立无援,此刻他只想尽早集结人马,将阿玦带出来。 眼看伤口已然结痂,裴熠辞别了白萱萱。 他换了身干净的玄色袍服,面色依旧灰白,重伤之下,他消瘦了不少,下颌线也因此变得更加清晰。 “殿下身上伤未愈合,不等雨停了再走吗?”白萱萱问他。 “不了,萱姨。”他躬身施礼:“这些日子多谢萱姨照料,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但晚辈心中不安,而今只想尽早解盛京危局。” 闻此言,白萱萱却担忧不已:“可殿下刚捡回一条命,不过堪堪十几日罢了,此去岂不凶险?” 裴熠的目光却黯了黯:“萱姨,我担心阿玦,她若出事,我不会苟活,我的伤再凶险,也不过就是死在去寻她的路上,论起来并无分别。” 白萱萱眸中微动:“其实萱姨一直想问,殿下与环儿是何关系?” 裴熠眼中的神采柔软了些许:“我与她有婚约,在我心里,她是我认定的妻子。” 短暂的惊讶后,白萱萱点头:“这很好,从环儿出生起,我便将她视作自己的孩子,想当初,我与和珠灵妹妹还说笑,将来若有了儿女,便结为亲家,如今看来,也是天意。” 她看着裴熠,不禁一笑:“殿下的模样和性子,与珠灵妹妹当真像极了。” 思及李珠灵,白萱萱含了几分薄泪:“好了,时候不早了,萱姨已经让人备好了行李和马匹,便不耽搁你了。” 裴熠有拱手一拜:“多谢萱姨。” 他披蓑戴笠,翻身上马,踏着眉郡的雨幕和泥泞,一路向西。 看着裴熠的背影,白萱萱缓缓擦去眼角的泪。 其实她只说了一半,裴熠温柔有礼,的确很像当初不管见了谁都总是一副笑脸的李珠灵。 但他眉宇间熟悉的少年英气,那股子韧劲儿,其实更像少时的裴子晖。 只可惜,属于他们这一辈的岁月已尽,时光终究是让他们面目全非。 接下来……白萱萱想,惟愿这些孩子们能得偿所愿,至少,不要再重蹈他们当初的覆辙。 第203章 草蜢 “……裴熠。” 昏迷间,戚玦躺在绿尘怀里,又喃喃唤了声,她眉头微蹙,眼角划下一滴泪来。 裴满儿乖巧着,不哭也不闹,狱中吃食难以下咽,她亦不曾抱怨。 她轻轻摸了摸戚玦受伤的手:“嫂嫂的手好冷。” “流了那么多血,当然冷了。”戚瑶靠在一旁闭目养神道。 盛京已不知道下了几场雪了,这些天到了雪化的日子,更是冷得钻骨头,可天牢里没有炭火就罢了,连被褥都不给,简直是要冻死人。 戚玫搓了搓自己的手,覆在她脸上,虽是冷的,但也比戚玦的脸颊要暖些。 “你这样有什么用?”戚瑶睁了眼:“边发着抖边给人取暖,是想一起冻死吗?” 戚玫的声音打着颤:“你……你能不能在这种时候把狗嘴闭上!别说风凉话了!” 戚瑶却起身,拖着铁链走到她面前:“起开。” “你做什么……” 没理她,戚瑶自顾自解起衣裳来,她的手虽被铐着,不能脱衣,但还是把中衣袒露出来了。 戚玫一时没看懂她要做什么,但绿尘却是明白了过来:“四姑娘是想用身子给姑娘取暖?” 没等戚瑶说话,戚玫便举着手道:“那我也可以!不劳你了,五姐最喜欢我,她肯定更乐意与我贴着。” 裴满儿有样学样地举着手:“我也可以!” 看着戚玫发抖的嘴唇有些泛白,戚瑶没忍住蹙眉,照着她的脑袋推了下:“平素矫情惯了的人,不过挨几天饿便面白如纸,你可以什么?” 她说罢,也不再搭理戚玫,便与绿尘配合着,小心翼翼解了戚玦的外裳,只留件中衣,绿尘也脱了衣裳,二人便这么将戚玦抱在中间,褪下来的衣裳,也盖在了戚玦身上。 戚瑶斜睨着靠在自己肩头的人。 她素来看不惯戚玦是真,从第一次见面起就不对付,但真到了这种时候,戚玦好像也没这么讨厌了。 她默默想着,和戚玦又挤得近了些。 她心中道:你可千万别死啊。 却见戚玦嘴角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她凑近了些,却听戚玦虚弱的呼吸里,掺杂着一声低低的呢喃:“裴熠……” 戚瑶下三白的眼睛剜了她一眼,此刻只想一把推开。 她没好气道:“没出息的东西,脑子里除了想男人就不能想点别的吗?” …… 戚玦的梦中,只觉自己逐渐被暖意簇拥着。 这样的温暖,也让她暂时从绝望痛苦的梦魇中抽身,渐渐地,关于前世的记忆再次浮现。 这次依旧是耿月夕十三岁那年,只不过,是耿丹曦回来之后了。 那次她刚从井里被捞出来不久,耿祈安不仅不舍得惩治耿丹曦,还将人送进玉台书院。 耿丹曦小人得志,在她面前好一阵耀武扬威,她也因此与耿祈安起了争执,一怒之下,她连夜出走,赶着辆马车出了盛京,本想着走到哪里就是哪里,谁知道这一走就是几个月,她一路边走边玩,就这么到了眉郡。 她到眉郡的时候正是金秋时节,眉郡的秋天不似盛京那般寒凉,犹可见许多翠绿的草木,满目苍翠间,点缀着些许灿烂的金黄浓赤,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她在城中徘徊了一阵,觉得没趣儿,便在北岸一个叫鲮鱼村的小村落停了下来。 眉郡再往南便是南齐了,如今也算是行到水穷处,耿月夕便干脆在这村子租了间小院子,思量着接下来该去何处。 门被敲响的时候,耿月夕还奇怪,怎么外祖的人这么快就找到她了。 可一开门,见到的却是个带着兜帽的男子。 她调笑:“殿下怎么也到了这样穷乡僻壤的地方来了?” 那人走进院来,摘下兜帽,竟是裴澈。 裴澈只是温然笑着:“阴宣侯他们四处寻你,我便想着向父皇请旨离京游历,看看能不能追上你,不想还真追上了。” 而耿月夕则注意到了他背上的人:“这是谁?” 只见裴澈背上,竟背着个小姑娘,六七岁的模样,抱着裴澈的脖子缩在他身后,只露出双下三白的眼睛,看着凶神恶煞的。 耿月夕直接上手去捏她的脸,问她:“你是谁家的?” 小姑娘竟一把拍开她的手,闷闷地不说话。 “好了月夕,别逗她了。”裴澈道:“她刚受了伤,看样子是从山坡上滚下来的,问她家在何处,她并不说,许是年纪小,尚不记得。” 裴澈说着,将人背进了屋,放在榻上。 “腿似乎摔伤了。”他碰了碰小丫头的腿腹:“疼吗?” 她却仍是板着脸,眉头蹙了蹙,摇头。 耿月夕又掐了把她的脸:“别是个小傻子吧?” 不料那小丫头一急,竟就要咬她的手。 “小疯狗!”劫后余生的耿月夕没好气说了句。 红炉雪 第222节 瞟了眼外头的天色,裴澈忧心道:“天色尚早,我去找个大夫给她瞧瞧吧。” “你没带随侍的人吗?”耿月夕问他。 裴澈却摇了摇头:“人都留在了城中,我是自个儿来的。” 说罢,他便起身:“月夕,我出去会儿,天黑前回来,你可切记要等我回来。” “殿下放心,小疯狗还在这呢,我哪也去不了。” 裴澈一离开,便只剩下她们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你这么瞪我做什么?”耿月夕点了点小丫头的脑袋:“这是我的地盘,你现在叫寄人篱下,能不能对我客气点?” 又没好气凑上前去:“来来来,叫声姐姐我听听。” 小丫头瞪着她,看傻子一般,冲她翻了个白眼。 耿月夕:“……” “真不客气!你是谁家的孩子?我定要向你爹娘告状,让他们好好管教你,哪有你这么没礼貌的小孩?” 不料,原本还气势汹汹的小孩,竟倏然红了眼圈,只不过那双下三白的眼睛仍瞪着她,嘴巴扁着,脸都憋得颤抖了,可偏偏挂着的眼泪就是不肯掉。 “你怎么还哭了?”耿月夕一愣,连忙告饶:“我开玩笑的,我不说你了还不行吗?” 她可不擅长哄孩子,兀自摸索了一阵,她翻找出了不知从哪买来的藤编草蜢:“这个送你,你别哭了好不好?” 小丫头吸着鼻子,止不住地哽咽,眼泪却是一滴不掉,耿月夕见状,掰着她团成拳的小手,把草蜢塞了进去。 “来,笑一个,我带你去街上买糖吃,好不好?” 小丫头闻言,仍不说话,只是抬手用袖子捂着眼睛,狠狠抹了一把,把摇摇欲坠的眼泪擦掉了。 “算了……”耿月夕起身:“真是不识好歹。” 见自己被人嫌弃了,她干脆独自出了屋,百无聊赖走到了庭院里,又担心那小丫头受了伤没人照顾,回头再磕着碰着,便隔着窗户偷瞧。 却见那小丫头虽对耿月夕的讨好不买账,但耿月夕刚走,她就拿起那草蜢在手里闷声把玩起来,玩够了又小心翼翼装进了腰间的粉色荷包里。 耿月夕又瞧了一阵,许是累了,那小姑娘竟歪在床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再后来的事情,她不大记得了,约摸就是裴澈寻来的大夫给小丫头治了伤,裴澈的人又在街市上遇到了那小丫头家里的人,他们正好也在寻她,便把人送了回去。 再然后,她就随裴澈一起回了盛京。 这样的事情只是耿月夕离家途中的一个小插曲,在她惊心动魄的前世中,更是微末如池上翩然坠落的残花,只激起一阵转瞬即逝的涟漪,很容易便被岁月吞没…… …… 戚玦被暖意包裹着醒来,眼前依旧是凄寒昏暗的牢狱。 “……” 但有些意外的是,自己竟枕在戚瑶的肩上,而自己的身体,正一左一右地被绿尘和戚瑶的体温环绕着。 而此刻,她们三人挤作一团,戚玫则抱着满儿靠在绿尘身上。 此刻唯有她醒着,这几人都睡意正浓,戚玦可以听见她们让人安心的呼吸声。 保持一个姿势睡久了,她有些难受,想要动一动身子,却忽觉自己仍刺痛入骨的手,似乎抓到了什么东西。 未免惊醒她们,戚玦小心翼翼将手从盖在身上的衣裳里伸出来,却见裹着纱布的手心里,静静躺着个十分精致的粉色荷包,荷包很小,看着像是孩子的样式,却一直被戚瑶随身不离地戴着。 瞥了眼身侧正熟睡的人,戚玦的手指笨拙地打开了荷包。 而荷包里……正是一只小小的草蜢,岁月漫长,并未让它有分毫损伤,除了绿色的草蜢变得枯黄以外,一切与她记忆里那个别无二致。 “是你……”戚玦低低叹了声,水雾迷蒙的眼里带了几分笑意。 这动静也惊醒了戚瑶,只见她悠悠转醒,一把夺过了戚玦手里的草蜢和荷包,难得地,她没有口出粗鄙,只是冷着声:“别乱动我东西!” 而戚玦却只是侧首看着她,这副自带凶相的眉眼,和这一身臭脾气,还真是一点没变啊。怪不得她一直觉得惹戚瑶生气这件事十分有趣,原来是早有前科。 戚瑶看她笑得古怪,皱着眉:“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戚玦苍白如纸的脸却是缓缓笑了:“好久不见,四姐姐。” 面对这个和自己贴着身的人,戚瑶莫名其妙,咬牙切齿道:“再这么喊我,我现在就掐死你!” 戚玦却笑得愈发死皮赖脸,一把抱住了她,脑袋还往她肩窝挤了挤。 “……”戚瑶低低骂了句脏话,却没把她推开:“戚玦,我发现你脸皮是真厚。” 第204章 新婚 大雪有一日没一日的下着,一夜过后,皇城银装素裹。 破败的庙宇中,有不少躲避风雪的人。盛京这场祸事,落到这些寻常黎庶身上,终究是重得喘不过气,寒得钻心刺骨。 墙角边,神像后,有个女子裹着件沾了泥水,已然看不出原貌的白色斗篷,即便是隐在这斗篷下,瘦弱的身子仍是颤抖不休,数日饥寒交迫,让她的身子几乎无法再负累,唯有怀间一只浑圆的金被银床大猫能给她提供些许温热。 阿雪缩在戚珑怀里,恹恹地喵了声。 那天她出门寻找珞儿,却见戚珞朋友的家门外站满了官兵,府中妇孺老幼皆被绳索捆了出来。 幸而发现其间没有戚珞的身影,她连忙回到家中,却在巷角就看见四妹妹和六妹妹被押上囚车,唯有阿雪落荒而逃,寻着气味跑到了她的脚边。 于是她带着阿雪去了端郡王府,而王府门前却已然满地鲜血。 她怕极了,她不知发生了何事,只知盛京之中,忽然人心惶惶,街上每行几步便能看见官兵,就连身上的银钱也买不着食物。 无助之下,她误入了这间破庙,靠庙中的贡品强撑了几日,又怕遇到歹人,便只敢这般缩在神像后头。 大半个月的曲折,让她愈发憔悴,青紫的嘴唇昭示着她已不堪重负的身体。 模糊间,她听到外头有人在七嘴八舌地说话,似乎也是些和她一样的无家可归之人。 “也不知道上头的人在发什么疯,寒冬腊月的,再这么下去,咱们都得饿死!” “还不是那狗皇帝?冤杀忠良冯家,父子一脉的恶毒,当初明帝传位的分明是靖王,崇阳皇帝抢了靖王的皇位,这狗皇帝便将靖王父子杀害,才害得咱们如今连口饭都乞不到!” “我听说狗皇帝被个女的杀了?似乎是……平南县主?我还听说,她当时就被就地正法了,当真?” “谁知道!管她什么狗屁县主还是郡主的,便是公主也没用,谁当皇帝关我们什么事?她杀得痛快,原先咱们还能有口热饭吃,现在呢?” “现在摄政王还要让个刚落地的娃娃登基,你说我们要猴年马月才有好日子过?” “摄政王?哪个摄政王?” “就是原先的南安侯,当初辛卯之战后,就活了那一个的李家独苗!” 神像后,戚珑咬着手指,竭力不让自己哭出声,而她的心里,早已经方寸大乱:怎么办……怎么办……若是五妹妹和陛下的死有关,那这是不是官兵抓捕妹妹们的理由?五妹妹真的已经死了吗?她们现在又在哪里?可还活着?是否平安? 而此时,只听一阵喧闹,她仔细听了听,是吹吹打打的喜乐声,声音虽不大,在国丧期间,却已经足够突兀了。 外面那些人又说话了:“喏,那个新郎官就是摄政王,新娘子是广汉侯家的。” “哟!马车上在撒喜糖喜饼!还有铜板!快!快去!” 外面那些人一阵哄乱,冲着便闯进雪中,哄抢着满地的食物。 戚珑这才敢悄悄从神像后面探出头,看着破庙大门的方向。 只见雪白的大街上,一顶十八抬的轿子金装玉裹,轿子前,是一匹系着红花的高头大马,马背上的人身穿婚服,迎着风雪前行,看不大清楚那人的模样,但那身姿轮廓,却是戚珑不会认错的。 迎亲的队伍踽踽而行,喜轿背后,是漫长的迎亲队伍,跟着数十仆妇和抬嫁妆的挑夫。 鼓乐的人数虽已极尽缩减,但仍是有三十余人。 戚珑看愣了,她跪坐在地,双手扶着神像,看着这满目的吉庆热闹,只觉得乐声刺耳极了。 阿雪抬头看她,轻轻喵呜一声,似在问她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戚珑缓缓收回视线,她满眼虚弱疲惫,将阿雪抱得又紧了些,喃喃自问:“阿雪,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可我是姐姐,我不能不管她们……” …… 夜深。 南安王府外,热闹散去,雪地上的彩纸未化,和鞭炮屑一起搅合在雪中,门前的脚印被大雪一层又一层盖去。 戚珑的鞋不知何时跑掉了一只,她拖着身子,足印一深一浅踏在雪地上,留下点点血迹。 抱着阿雪对她而言有些吃力,她喘得厉害,抬头望向那门户前的匾额时,喜字灯笼的红光打在苍白的脸上,似覆了层苍凉的血色。 门外的守卫注意到她,高声道:“喜糖喜饼都发完了,你来晚了,快走快走!” 戚珑想否认,摸索着从身上拿出枚玉佩,布满红疮的手颤颤巍巍抬起来:“我要……我要见摄政王……” “她说什么?”那人揣着手对另一个守卫道。 那守卫踱步到她面前:“你要见摄政王?” 戚珑连连点头,强挤出一抹笑来:“我要见他……劳烦这位大哥……” 话音未落,守卫便一脚踢在她身上,本就已经虚弱至极的人,便这么倒在雪地里。 耳畔,只听得那两人哂笑不止:“你听到了吗?她想见摄政王,也不照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她被冻得麻木,连那踢到身上的一脚也不觉得疼了,缓和了片刻,她挣扎坐起身,将玉佩举过头顶:“请二位……把此物给摄政王,劳烦你们……” 守卫那剑鞘拍在她手背上,连玉佩也打飞几步远:“去去去!别在这碍事儿!” 另一人却是眼前一亮,他弯腰从雪地上捞起那玉佩:“等等……你瞧。” 二人对着烛光看了一阵,却见那玉质上佳,并非俗物,这才定睛打量起戚珑来。仔细一瞧,这才发现她虽憔悴不堪,却秋水翦翦,生得格外柔婉动人。 犹豫了片刻,那守卫才道:“你等着。” 戚珑的手指几乎没了知觉,她擦了擦被眼泪冻僵的脸,她的力气早已耗尽,却还是尽己所能站了起来,缓缓挺直了背脊。 李子桀出来的时候,身上仍穿着未褪去的婚服,在素白天地间红得那般刺眼。 与戚珑四目相对的刹那,他也怔住了,撑着赤色的纸伞三两步上前。有一瞬间,戚珑恍惚看到了初见之时,那个打伞朝她款款而来的容夕。 “你怎么来了?” 李子桀的声音让容夕的身影恍然间消失在风雪中。 戚珑的呼吸颤抖,声音虚弱无比,她躬身鞠了一礼:“抱……抱歉,那日殿下予我一枚玉佩,说若有朝一日,可以此物得殿下相助,今日并非故意叨扰,唯有一事所求……” 不知是不是冻得,她的眼圈通红着:“陛下驾崩那日,我的家人被官兵抓走后便不知所踪,五妹妹更是生死难料,殿下在朝中,不知能不能……能不能帮我打听打听她们的下落?” 红炉雪 第223节 李子桀的喉结上下动了动,话一时凝涩在嘴边,竟一时不敢直视戚珑殷切的目光。 他躲避的眼神落在她赤裸带血的足上,他道:“……先随我进屋去。” 他说着,便要拉她的手,却毫无预料地被戚珑挣开。 戚珑只是低着头,不可自控地呜咽着,她尽可能平稳了呼吸:“抱歉……我并无打扰殿下的意思,若是殿下能出手相帮,我他日定当尽全力报答……” “先别说这些了!”难得地,李子桀竟也无措起来:“你这样会死的,先随我进去,其他的事情,我们慢慢说……好不好?” 见戚珑只是低着头沉默不语,他又小心翼翼探问着:“来,跟我进去。” 可就在他再次触及戚珑的瞬间,眼前这个瘦弱无比的人便似断线风筝一般,身子失控地一软,昏厥过去。 幸而他即时拥住,才没让人倒在冰冷刺骨的雪地里。 赤色的纸伞被风卷落,李子桀的发上很快结满了雪珠。 “……珑儿?”他轻抚着戚珑的脸颊,才发现她冰冷得几乎让他感受不到丝毫温热。 李子桀连忙把人横抱起来,迎着风雪,他吩咐道:“传太医!” 随即,他疾步抱着人进了门,眉目终于再次冷峻起来,他气息微喘:“吩咐下去,让人备好热水。还有,这件事不能让王妃知晓。” …… 天牢。 百无聊赖,戚瑶消气之后,便又犯困起来,就这么被戚玦搂着,不知道睡了几觉。 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正是夜半,戚玦的身子压得她喘不上气来。 好沉…… 她伸手抻着,想把身上的人挪挪,却发现戚玦几乎是脱力倚在她身上的,她眉头一蹙,暗叫不好,连忙拍了拍戚玦的脸:“戚玦?醒醒!” 她的声音终于吵醒了绿尘和戚玫。 “姑娘怎么了?”绿尘扶着戚玦,让她靠在自己的身上,心里却蓦地一惊:“好烫……姑娘发烧了!” “五姐怎么了?”短短几天,戚玫早已经没有眼泪再流了,但还是不自觉带了哭腔:“五姐……五姐你醒醒!” 戚瑶也急了,反复拍打着戚玦的脸颊:“戚玦?戚玦!快醒醒!” 却见戚玦紧闭的双眼终于微微一动,她只觉自己喉间燥热干裂,浑身焦灼难安,但骨头却似发着寒气,丝丝缕缕地往外钻…… 双眼也干涩无比……戚玦勉强抬了抬眼皮,正对上戚瑶满是焦色的脸。 “戚玦?还活着吗?” 戚玦难受地咳了几声,连咳嗽声都孱弱不堪:“怎么了?” “你发热了,自己不知道吗?”戚瑶道。 戚玦愣了愣,抬着裹满纱布的手,后知后觉地探了探自己的额头:“有吗……” 戚瑶啧了声:“别乱动了!” 她起身,但铁链的拘束让她并不能走远,她只是来回踱步着,不知在寻找什么,终于在墙角发现个结了冰的碗,她才支使戚玫,道:“去把那个拿过来,当务之急是别先把人烧死了。” 此时面对素来相看两生厌的人,戚玫也没了脾气,老实依言拿了冰碗过来。 戚瑶二话不说就要给戚玦冰敷,却被她抬手挡下:“我好冷……别给我这个。” “你能不能安分点?你真想死吗?!” “你吼五姐做什么?” “戚玫你把嘴闭上!” 听着她们的吵闹,戚玦缓缓眨了下眼。 想死吗? 想。 她以为可以靠仇恨撑着自己活下去,撑着自己为裴熠报仇,可这几天断断续续的梦里,无时无刻不是他的影子。 她真的太想他了……好几次,她都想让自己沉在那梦境里,彻底昏死过去,好不用醒过来忍受这心底一阵接一阵的落寞与摧折。 可她若是死了,眼前这些人该怎么办?从她嘴里问不出想要的东西,李子桀会杀了她们的。 不知这般发愣了多久,戚瑶都已经吵赢了,她将冰得人有些刺痛的冰碗贴在戚玦的额头上,融水顺着侧脸滑落下来。 戚玫抽泣着替她擦脸,但缓缓地,戚玦却抬手拿过了她手里的碎布,这块布看着像是从衣服上撕下来的。 “五姐?” 却见戚玦无力地撑着身子想要坐起身来,绿尘会意,将她扶着坐直了:“姑娘,怎么了?” 戚玦不言,推开了戚瑶拿着冰碗的手,竟用牙齿咬着拆开了右手食指上的纱布。 “你做什么?!我好不容易包好的!” 戚瑶愈发来气,戚玦却只是咽了咽干涩的喉咙,而后把布铺开,而此番折腾,又将手指弄出了血,鲜血顺着指缝嘀嗒流下。 几人面面相觑间,只见戚玦竟用流血的手指在布片上写写画画起来。 “戚玦你到底想作甚?”戚瑶冷声问着。 而她只是用沙哑虚弱的声音,轻声道:“……有几句后事交代一下。” 第205章 地图 戚玫霎时倒抽一口冷气:“五姐……不会的!你不会死!” 戚玦却只是抬眸看了她一眼,小姑娘哭得肝肠寸断,眼睛肿得像个渍了糖水的桃子。 可戚玦知道,她在西北军中见过许多这样的士兵,受伤之后高烧不退,伤口化脓不愈,然后便这般无可挽回地死去,她凭什么是例外呢? 许是死过一次,此时此刻,她倒平静无比。 她继续低头画着,鲜血顺着罗织纹理洇开,潦草而模糊,只看到几个纵横交错的线条。 “这个……这个是越州的地图。”戚玦咬着牙,艰难出声:“我死后……你们,你们可以此为交换,让李子桀放你们走。” “五姐你别这样!阿娘死的时候也是这般交代后事,我好害怕,我求你别说了!” “姑娘……姑娘你会没事的,端郡王还没回来,他一定有法子带咱们离开此处的。”绿尘也不住哽咽起来。 裴满儿匐着身子挤到戚玦跟前,小小的一团,与裴熠分外相似的眉眼泪意婆娑:“嫂嫂还答应带满儿去找阿兄,嫂嫂不可以死!” 裴熠…… 想到裴熠,戚玦的手指弯曲,将那地图的一角揉皱,被血沁透。 大不了,最差也不过是去见裴熠罢了……思及此处,她的心反而安定了下来,半盍的眼睁开,眼底愈发坚定。 此时,却听得一阵喧闹。 牢房的门被打开了,几个狱卒闯了进来。戚玦侧首瞥向他们,显然是这些人已然听见了她们方才的对话。 “这娘们儿嘴硬,严刑拷打不肯招认,可算是松口了!” “把东西交出来!” 几个狱卒说着,便要上手去抢。 戚玦方才说罢那一番话,早就已经没了力气,只能虚弱地倚在绿尘身上,双手把地图死死攥住。 “你们动她一下试试!” 戚瑶怒不可遏,可饶是再厉害的人,也已经是饥寒交迫了一个月,怎敌那几个狱卒?纵使有心,却也实在无力反抗。 绿尘用身子替戚玦挡住,戚玫也哭喊着伏在她身上,任凭鞭子在背脊上抽出血痕。 但那份地图是李子桀苦心所求,将此物交上去,于这些人而言,是鸡犬升天的好机会,自是拼了命抢夺。 这般的争夺让戚玦身上的伤口崩裂,满身的纱布很快透出血来。 终究,她手里一空,手中的东西被狱卒抽走。 待到牢门被重新锁上,那些笑声狰狞的狱卒走远,几人连忙检查戚玦的伤,却发现这个苍白如纸的人已然昏厥,唯有鼻下近乎难以察觉的呼吸,才勉强让她与死尸略差毫厘。 …… “摄政王到!” 一声高呼,李子桀一身赤红的亲王官袍,脚踏蟒纹靴而来。 牢门的铁索被打开,不由分说地,几个狱卒便将已经气若游丝的戚玦拖走,任凭戚家几人叫骂不休。 刑房中,一桶水兜头盖脸倾泻而下,戚玦抽着冷气猝然醒来。 她意识模糊,尚未恢复神志,就觉自己的下颚被一只手锁住。 眼睫上的水珠辉映着烛火之光,模糊间,她看见李子桀睥睨傲物的双眼。 果然,人在手握权柄后,眼神便会变得这般凉薄又可怖。 “命真硬,居然还活着。” 戚玦已经没有了咳嗽的力气,喉间只嗬嗬地喘着粗气,看清面前的人后,她无力地呸了口,不语。 李子桀的右手攥着那封地图:“既然还活着,就说清楚,这上头画的是什么?” 戚玦的眼眸缓缓挪着,几乎是用气息低低道了声:“滚……” 李子桀冷笑着,将地图抖开:“谁能看得懂你画的是什么鬼东西?你手是被狗咬了吗?” 愣了片刻,戚玦幽幽道:“是被狗咬了……” 见戚玦还有心思骂他,李子桀撇开她的脑袋,居高临下着她:“说吧,什么条件才能换你为这张地图详细注解一番?” 没等到回答,半晌,李子桀提着她的脑袋,却见人居然又昏了。 他冷声:“传太医,无论用什么法子,先吊着她的命。” …… 越州,裴熠抵达城门之下时,已是他出发的半个月后了。 按照戚玦所说的路线,他果然找到了此处。 红炉雪 第224节 “何人来此!” 城楼上,数百弓箭手哗哗拈弓搭箭,直指于他,其间,有个武将打扮的人呼喝了一声。 赤日高悬,裴熠看不大清那人的模样,只高声答曰:“吾乃明帝之孙,大梁端郡王裴熠,特来投靠越王!” “裴熠?!”只听那人连忙道:“收箭!都快收箭!别把人伤着了!” 闻言,那些士兵果然将箭收了。 裴熠乍听这声音,只觉得耳熟,试探性地,他问:“玉珩表弟,是你吗?” “是我!”又听他道:“快去禀告越王殿下!快去啊!” 不知过了多久,城门开了。 大半年未见的戚玉珩,已然换了副模样,人晒黑了不少,穿着身铠甲,竟也格外像模像样,大约是将门之后的血脉觉醒,戚玉珩如今倒真有几分戚卓当年的武将风姿。 只是性子还是没变,一见裴熠,便揽着他的肩,分外激动:“殿下怎么独自一人来了?来,随我去见越王殿下!” 二人上了马车。 没等裴熠回答,他便自顾自又道:“且说这越王殿下,幸好当日我来了此处,殿下为人和善,不止收留了我,还说我天资不错,许我进越州军操练,前些日子冯家的人打进来,被我引进机关阵,打得他们溃不成军,自那之后,殿下便授我军衔,挂帅上阵!” 裴熠看着车外,小小一个越州,虽穷山恶水,不是什么富饶之地,但在这一方城墙下的百姓,倒也算井然有序。 如今正值隆冬,越州不似盛京寒冷,却也是潮湿阴冷之地,百姓身上衣料虽多为粗布麻衣,但却也得保暖,少有忍饥挨冻者。 这样的偏僻之地,倒也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意味。 他想,或许这个地方来对了,他这位并不熟识的堂兄,兴许真能救大梁于风雨飘摇。 “对了!”戚玉珩的声音把他的思绪拉回:“说来,皇上怎么会突然让冯家攻入越州?表兄你怎么成了端郡王?又怎么会从盛京大老远到这里来?可是我娘和姐姐托你来带我回去?” 裴熠侧首望了眼戚玉珩,欲言又止……他离开的大半年,在越州这样不通书信的地方,想必对盛京发生的一切是一无所知。 他的笑意沉了下去:“殿下怎这般看着我?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裴熠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却听这时,车外有人道:“戚将军,到了。” …… 到了越王宫,他们这厢的事被暂且按下不表。 原本按礼制,越王所在的封地只能修建王府,但越王既割据一方,哪怕是出于守卫需求,也需得增强王府的防御,于是原本的王府,便也加筑起了高高的宫墙,被扩建成了王宫。 但毕竟只是越州,越王宫的规模甚至不及盛京皇宫的东殿,无甚装点,只保留了守卫和召见僚属的基本用处。 被带到越王宫的正殿时,裴熠终于见到了这位越王裴澈。 只见高位上,只端坐着个二十六七岁的男子,他一袭荼白深衣,并不似裴熠以为的那般金尊玉贵又野心勃勃,只是静静坐着,似一座冷寂孤立,高耸入云的孤峰。 更让人意外的是,裴澈的双眼被一块白纱蒙着,只能看见他白纱下温润又忧郁的面庞。 短暂的讶异后,裴熠礼数周全拜道:“裴熠见过越王殿下。” 那端坐着的人微微一笑,缓缓道:“裴熠?可是靖王的嫡子?” 裴熠顿了顿,道:“算是,只不过裴子晖已然从宗室除名,便也不算是了。” “哦。”裴澈意味不明地应了声,而后道:“从前在盛京的时候,本王并不常见你,如今这双眼更是早早毒瞎了,连你是什么模样都不知晓,你来寻本王是为了什么?” 被毒瞎了?裴熠微微一怔,不由得想到戚玦中毒那次,她会知晓此毒,难不成……和越王有关? 短暂的怔愣后,裴熠回过神来,他如实道:“盛京那边传来裴臻的死讯,却死因不明,我只担心是有奸人行窃国之举,如今正是大梁生死存亡之际,我以为,殿下无论从前与裴臻有何恩怨,毕竟是烈帝之子,是承继大统的最合适人选,故而特此求援于越王,望殿下出兵,以亲王之名说服各地兵马司投靠,以攻入盛京。” “裴臻死了?” 裴澈冷不丁一问,他愣住,看不清他白纱下的情绪,只是唇角无法自控地颤抖着,握成拳的手杵在膝头,紧紧攥着。 裴熠只看向戚玉珩,二人面面相觑,却见他也是满目困惑 良久…… 裴澈重新开口的时候,气息略有粗重,喉间带着沙哑:“可……本王凭什么相信你?本王实在无法确定你此行会不会是裴臻的伎俩,而他的人正堵在越州外,只等本王上钩?” 裴熠却道:“可裴臻的人若是有法子找到此处,便不会等到今日才派我一人孤身前来,更何况,殿下信得过玉珩表弟,便是因为他能避开越州的机关阵,找到真正的入城之道,我想,我也能因为这个缘由得到殿下信任。” “玉珩。”裴澈唤了声:“你说你会找到此处,并拿出信物,是因为你有个姐姐,她曾施恩于本王的故人?” “是。”戚玉珩连忙答:“殿下,靖王妃正是臣的亲姨母,所以端郡王算起来便是臣的表兄,那日我五姐姐将鱼符予臣时,端郡王就在侧,他会来此处,定然也是有家姐的缘故。” 裴澈略一点头,又问:“裴熠,既如此,你与这位戚家姑娘,又是什么关系?” “她是我尚未成婚的妻子。”裴熠直言不讳。 他清晰听见戚玉珩倒抽一口凉气,小声问道:“……你们什么时候的事?” 只不过裴熠此刻无暇同他解释此事。 裴澈又问:“如此说来,本王十分有必要见见这位戚姑娘,更十分好奇,月夕究竟为何会将如此要紧之事告知于她……裴熠,她未随你来吗?” “实不相瞒,她如今正被困于盛京,安危不明。”裴熠道。 裴澈沉声一叹,片刻思索后,他才道:“此事尚需斟酌,本王会先派出探子出越州探查,若情况属实,本王自会筹谋。” 裴熠终于松了口气,道:“多谢殿下,我对外头会熟悉许多,若殿下信任,可让我带人外出探查。” 裴澈点头:“道谢倒是不必,纵然本王与裴臻血海深仇,但更不容宵小之辈谋夺江山。” 转而,他对侍者道:“赐座。” “谢殿下。”即便裴澈眼盲,他也还是周全地鞠了一礼。 待坐定,裴澈问他:“接下来,还望你能将盛京这些年发生的事情,尽数告知。” “自然。” 这些年发生的剧变太多,裴熠大约说罢,也已经说了有一个时辰之久。 裴澈听完,却是久久未能回神,就连声音也带了几分哽咽。 “不想不过五年而已,就连冯家都已经没了,而真正促成当日奇鸣谷惨剧的人,竟然会是裴子晖……” 他的手交握着,颤抖不休,恍如当初知道真相后的裴臻。 “五姐夫。”戚玉珩改口改得飞快:“所以现在,若是能联系上身在盛京的南安侯,是不是就能知晓我家人都安危?” 没来由地,裴熠心里笼罩着不安,他失神地点了点头:“算是吧……” “对了,五姐夫。”戚玉珩愁容满面:“我方才问你家中境况,你似乎有话要说,此刻……方便说吗?” 第206章 换命 戚玦是被疼醒的。 她仍是在天牢的刑房之中,只不过,刑房中不知何时置了张床,她被安置在上头,身上盖了厚厚的暖衾。 不止如此,这里还生了炭火,她的伤口也被包扎完好。身子的暂时恢复,让她已经麻木的痛觉也逐渐复苏,浑身上下又疼又痒,似有虫蚁啃噬。 “……” 只不过,李子桀也太防着她了些,连把她带到旁处疗伤都不敢,就连立在床边伺候她的人,都是个不能说话的哑奴。 …… 李子桀来的时候,就看见戚玦坐在床上,包了纱布的手不能动弹,就由哑奴捧着碗给她喂粥,正吃得风卷残云。 “想好了吗?”李子桀负手而立:“开个条件,同我说说这越州的地图,每一处都代表什么。” 戚玦的眉目冷冽下来,由着哑奴细致地替她擦了擦嘴角。 “摄政王殿下别弄错了,你这样的人,说出来的话又有什么可信之处呢?你能给我的承诺,又有几分可能会践行?我实在是被你骗怕了,不敢轻信。”戚玦漠然道。 李子桀只缓缓踱步,他轻声一笑:“县主此言差矣,同样一个条件,于你而言,或许十分重要,但于本王而言却无足轻重,这样的条件,本王为什么不能答应你呢?” “譬如?”戚玦抬眉反问。 “譬如,牢房里那些人的性命,于县主而言,是手足至亲,但对本王来说,不过蝼蚁之辈,她们的死活,什么也改变不了。” 戚玦轻嗤了声:“看来殿下早就已经替我打算清楚了。” 李子桀展颜,笑容一如往昔:“怎么样,那些人的命,换,或是不换?” 戚玦却是淡淡摇头,就在李子桀微微错愕之际,她不禁一笑:“殿下,我说了,我不信任你。” “既不信任,你又怎会在垂死之际留下地图,让她们来同我换一线生机?”李子桀倒不气不恼,絮絮与她说着。 戚玦并不正面回答他这个问题,转而问道:“说起来,姜浩能忍这么久不为姜昱报仇,是因为有殿下你在其中斡旋吧?” 李子桀的眼半眯着,不语。 却听她续道:“我还一直奇怪,按姜家人的性子,应是恨不得将我们家的人剥皮烹油,即便裴熠已然替我弟弟洗脱了罪名,但戚家也不过是一群没有官身的平头百姓,便是杀光了解气,对一个反贼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姜浩怎么就这么长时间都没动静呢?” 她旋即一笑:“所以,是殿下你应允了姜浩,待把戚家人最后一丝价值榨干后,便将我们拱手送上,任姜浩报仇,对吧?所以我又凭什么相信,你会把我的家人送走?而不是在套出我的话后,再过河拆桥?” “戚玦。”李子桀深吸口气,又沉沉一叹:“你的机灵在这种时候还真是令人生厌。” “不敢当。”戚玦笑意渐深,眼底却满是寒芒:“不过,我还有一个猜测。” “哦?” “你和姜浩的这个约定,完全有机会食言。” 李子桀走近她些许,俯视着她,声音略沉:“说清楚。” 戚玦也不怵,昂首看他:“只要姜浩在,殿下便不会放我戚家人离去,只不过,殿下其实也没打算留姜浩吧?” 瞬间,李子桀脸上的微笑如风吹云散。 戚玦的声音幽幽:“如今登基的幼帝,是姜浩的亲孙子,这也是他为你卖命的理由,只不过——殿下其实不打算一直让这个孩子做皇帝吧?毕竟待陛下长大,姜浩一定会想法子让陛下知晓自己的身世,到那个时候,姜家才是陛下最牢靠的后盾,届时,你这个摄政王又该如何自处?” 更何况,若猜得没错,阿冬此刻就在李子桀手里,他真正的打算,其实是挟持阿冬这个真正的裴家人登基,待他坐稳了摄政王的位置,在朝堂中只手遮天的时候,便可以找个理由杀了阿冬,自立为帝。 而幼帝,只是李子桀诱骗姜浩为他鞍前马后的饵。 她续道:“而且,若摄政王从我这里得到了越州的兵防图,下一步,就该是让姜浩出征了,对吧?到那时,姜浩只怕无暇顾及戚家人的死活。” 李子桀的面色阴沉得可怕,他与戚玦对视着,试图窥探她藏在眼底的狡猾莫测的心思。 “你分明很想和本王做这个交易,倒难为你,迂回婉转地说了这么许多。” 戚玦眉头一挑:“我是想做这个交易,可我更希望,这个交易能真的做成,我要的条件不多,只希望殿下能信守承诺,在得到地图注解后,把我的家人们送出盛京,如何?” 红炉雪 第225节 “你那时候,是故意让我的人听到的?” “是。” 戚玦没有否认,她画下地图的时候,的确注意到了李子桀的人正在附近窥探,她就是要赌这一把。 又是一声冷笑:“你明知本王想要越州的地图,便以此将本王引来此处,还给你召了太医医治,否则你这条小命,只怕早就不保了。” 旋即,他话锋一转:“可我要怎么相信,你给我的地图是真的?如若有假,我又放了那几人,岂不白白失了筹码?” 戚玦却是缓缓一叹:“我不是还在此处吗?难不成殿下以为,我不配作为筹码?” 李子桀蹙眉,忽而,他唇角扬起:“说的也是,你会设计把本王引来,说明你还是挺惜命的。” “李子桀。”却听戚玦突然唤他:“我还有一个要求。” “说。” “待你成功收复越州,我要你不遗余力找回裴熠的尸骨……好生安葬。” 李子桀凝望着她,只见她的眼底终于在此刻出现些许难掩的脆弱。 默了默,他终于点头:“可以,若真能收回越州,把你们二人合葬都行。” 说罢,他展开,那副地图:“所以现在,可以开口了吗?” 戚玦闭眼片刻,缓和了眼中通红的血丝,待调整罢呼吸,她扬眉:“我要看着她们离开。” “别耍花招。” “同样的话还给殿下,我要亲眼看着她们走,否则我一个字也不会说,殿下莫要耍花招。” 话已说至此处,李子桀的手指蜷了蜷,显出些许焦躁和急切:“好,本王应你。” …… 于是乎,戚玦被浑身上下五花大绑,又塞了嘴,才得以被押上天牢外的塔楼。 天牢外,戚玫、戚瑶、绿尘与裴满儿四人被押上马车,哭喊声与争吵声不止不休,戚玫喊她的声音近乎撕心裂肺。 但她们被捆着,根本不是李子桀手下人的对手,就这般,她们被押着,马车走得飞快,遥遥地,往城门的方向而去。 此时正是傍晚,天闷闷的,又飘起些许雪。 戚玦的脸失去血色后,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眼角和鼻尖通红,碎发融着雪水搭在眼前,搭在斑驳着细碎伤疤的脸上。 她愣愣看着眼前,素白一色的皇城,苍凉凄楚,天似乎很低,压的这天地之间的人喘不过气来。 冷森恐怖,压抑至极。 而耳畔,李子桀的声音缓缓提醒道:“本王只把她们丢出城,至于能不能活下来,全凭她们自己,莫要回头死在了哪个山贼手里,也赖到本王头上。” 戚玦失神地听着,俯瞰间,可以看到盛京百姓的生计已逐渐恢复,想来是李子桀封锁了一些时日,已然反声四起,所以不得不打开城门,同时也将新皇登基的消息昭告天下。 这想必也是为何李子桀那般急不可耐地想要得到越州的消息。 裴臻死得突然,李子桀自封摄政王,挟幼帝登基,本就引得天下不满,如果这个时候能收回越州,实在是为自身增势的一个好法子。 见戚玦俯瞰着盛京发愣,李子桀只抬手,几个人便将戚玦重新押回了刑房。 …… 眼见戚玦这般失魂落魄,李子桀拔下堵嘴布,催促道:“戚玦,你最好老老实实把地图的事情说明白,否则,那几个女子可还没走远,本王随时可以追上去杀了她们。” 戚玦回过神:“……急什么?我又没反悔。” 于是那幅潦草的地图在戚玦面前摊开,戚玦身上的绳索被解开,桌案前,还摆着笔墨。 “这是……越州的城防图。”她道。 “越州地势险峻,这边的几条线是崇山峻岭,谷深千尺,这两条线之间,乃进入越州的要道,但此处设下机关重重,根本进不去,但这条路以……北。”她在地图上点了点:“这里有一处密林,穿过密林后西行,便是一道峡谷,顺着峡谷走,注意避开这几处关隘,约摸走上七天七夜,就会到达这里——” 她抬头,看着李子桀:“这个地方,才是越州城的真正入口,你们一直进不去,是因为你们从来就没找对过越州的入口。” 李子桀仔细看着地图,却突然盯紧了她:“你是怎么知道的?” 戚玦面不红心不跳:“越州和眉郡离得近,从前我爹去过。” 李子桀面带疑色:“去过越州的人多得是。” “那是崇阳十八年以前的越州。”她解释道:“崇阳十八年后,越王改建了越州城防,将其建成如今这般易守难攻的样子,我爹去的是崇阳十八年以后的越州,他毕竟在眉郡为官,想要审时度势,并不奇怪。” 见李子桀仍有犹疑,她道:“我能把玉珩送进去,就是最好的证明,我只麻烦你,看在今日的份上,攻入越州时,不要伤害玉珩。” “你要求还挺多?”李子桀冷嗤。 戚玦却道:“一个未来的帝王,这点小事还是很容易做到的。” 听着此等谄媚之语,李子桀愈发鄙薄。 而戚玦又道:“是真是假,让姜浩去试试不就好了?反正,横竖都不亏。” 李子桀眯眼看着她,情绪不明,亦不语。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戚玦知道李子桀不可能一直让姜浩这样的墙头草手握重兵,而他的手底,有的是适合接替姜浩的李家人。 李家主支虽只剩一个李子桀,但当年李氏六子之死,保全了李氏这么一个大族,一个武将出身的家族,有的是擅武的后辈,从中挑出忠心的,让这些人布满朝堂,掌控军权,对李子桀而言才是最好的助益。 李子桀没有再说话,却也没否认,而是带着那地图,若有所思地走出了刑房。 而得到了想要的信息的李子桀,便也将戚玦丢回了寒气刺骨的牢房。 第207章 死讯 “布告上说的什么?谁给念念?” “承佑五年十一月十六,帝遇刺于皇陵,崩逝,谥号梁戾帝,刺者平南县主已当庭杖杀,今戾帝长子登基,改年号永安,告知内外,咸使闻之……” “戾不是恶谥吗?怎么会取这么个谥号?”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先帝诛杀忠良,将历阳侯府满门诛灭,又害得靖王一脉彻底断绝,这个谥号,我看恰如其分……” “我就说历阳侯好好的怎会突然在南境兵变,咱们在眉郡都不曾听闻此事,原来是被陷害的!” “可历阳侯是忠良我知晓,靖王不是罪有应得吗?” “并非并非!当年咱们明帝真正的传位之人就是靖王,听说在盛京那边,连当初的传位诏书都被挂出来了,戾帝为了保住自己的皇位,才这般罗织构陷……啧啧,靖王的妻儿老小竟是一个也没活下来,当真阴毒,否则无论如何,该登基的也应是靖王之子端郡王,而非戾帝长子。” “说到平南县主,可是咱们眉郡出去的那位平南县主?” “就是她!从前潢州兵马司指挥使家的!” “这么说来,我们平南县主刺杀狗皇帝,倒是个豪杰!” “我也觉得,在咱们眉郡封的县主,自是不俗的!只可惜……可惜死得终究还是壮烈了些。” “可……新帝就是个小娃娃,如何能继承大统?” “如今是有南安侯李氏之后摄政,又有广汉侯辅政……唉,这世道真是越来越乱了,也不知道还有几日太平。” “这日子要不好过喽……” …… “这么说,裴臻的确死了,盛京也的确被叛军控制了?” 高位上,裴澈眉头微蹙,显得有些焦灼。 而裴熠仍发愣呆坐着……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越州的。 原本他只是带着裴澈的人前赴眉郡探查消息,但却在皇榜之上,看到了戚玦的死讯。 “五姐夫……你是说,我五姐杀了皇帝,然后……死了?” 戚玉珩还没从顾新眉和戚玉瑄的死讯中缓过神来,又忽听闻此事,他无比崩溃。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如此?!是不是因为我和姜家结仇,姜家为了报复,才接连害死了她们?!我不能在此苟且偷生,大不了我和他们拼了!” “她不会死……” 冷不丁地,裴熠的声音嘶哑着道。他眼底早已红了一片,一双眼睛睖睁着,只死死盯着腕上的长命缕,而面色早已因为旧伤复发而愈发苍白。 他的掌根抵着额,复又彷徨放开,握成拳的手颤抖不休,呼吸粗重,如钝刀在喉间拖行,晦涩得要将喉咙划出血。 他的呼吸颤了颤,笃定:“……阿玦不会死。” 他无意识地来回踱步,似乎在思索什么,然千头万绪之下,他早已连眼泪都无法自控,他却似浑然未察觉一般。 “……阿玦不可能杀裴臻,这件事一定有问题……姜浩参与反叛不用多说,李子桀……李子桀要么是与姜浩分庭抗礼,要么……就是姜浩的同党……” 一团乱麻!全都是一团乱麻! 裴熠自嘲地笑了声:“李子桀已然控制新帝,他怎可能无辜……” 只不过他仍侥幸想着,若是李子桀没有背叛他们,那阿玦活着的几率也能大些…… 得到死讯时,他绝望之下去找了玄狐的人,玄狐的人却说,裴臻死在皇陵的时候,戚玦的确在其中,只是再之后便没有音信了……不止如此,戚玦失踪的那段时日,盛京那边的把控几乎到了毫无人性的地步,别说人传递消息了,便是一只信鸽都飞不出来。 过了这么久,如今再想找寻她的消息,无异于刻舟求剑。 于是他动用了玄狐令的最后一次机会:无论如何用尽手段,找到戚玦的消息。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只要有一线可能他就不信戚玦会这般轻易死去。 可生死往往不过一线之间,如今,被自己所信之人背刺,阿玦的境况……又能有多好?! 可阿玦不可能死!她不是寻常人,他心中的阿玦是那般机敏又果决,她一定不会轻易被害死…… 只是……裴熠不得不面对一件事:戚玦也是肉体凡胎,受了伤也会痛、会死…… 可他不敢想,哪怕一点点念头都不敢有……他不能,不能忍受,哪怕是一个稍纵即逝的念头告诉他,他的阿玦此时此刻可能已经……死了。 还有满儿和母妃,她们是不是也…… “五姐夫……五姐夫你怎么了?” 原本沉浸在悲痛之中的戚玉珩也慌了,他扶着裴熠:“五姐夫,你伤口是不是崩了?” 裴熠忍着胸腔碎裂般的痛,目光落在自己的腹上,果然,不知何时,船上那一剑的伤裂开了。 可恨……若非那日遇刺,他早该日夜兼程赶回去,又岂会让阿玦独自留在盛京! “召医官吧。”裴澈道:“还是莫要为此伤了身子。” 红炉雪 第226节 而裴熠却伏身单膝而跪,撑着膝头的手肘颤颤巍巍:“殿下……” 他顿了顿:“我愿以命相搏,杀回盛京,但凭殿下差遣……” “可你伤还未愈。” “可我有不得不回去的理由。”他道:“于公,我不能放任叛贼作乱,将大梁拖入乱世,于私……戚玦是我的妻子,无论生死,我皆要在她身边。” 裴熠可以明显感觉到裴澈短暂地愣了愣,他唇角微动,瞬即,他道:“其实本王倒有个主意。” “殿下您说!”戚玉珩颇为急切。 “那些百姓传的话不会是空穴来风,多半就是李子桀为达成目的所传的,而他既然把当初皇爷爷传位靖王的消息放出来,我们不如顺势而为——” 裴熠沉眉,不语。 却听裴澈续道:“裴熠,你如今才是那个正统的皇位继承者,李子桀的计划里,你是该死的,可你偏偏活了,若是这时候你出现,会如何?” 裴澈看不见裴熠的神色,只是听他不出声,便解释道:“本王在大梁人眼中,早已是乱臣贼子,即便能以裴氏血脉的身份号召天下,但只怕终难归心,但你不同,皇爷爷传位靖王的诏书已然张榜布告,靖王已死,其子继位……你会比本王更能招降纳顺。” 裴熠听着,眼中似有什么跃动不休…… 换个情境,他绝不愿再承认自己是裴子晖的儿子,但如果是为了杀入盛京寻回阿玦,这个身份再可耻,又如何呢? 已经没有什么比人更重要了,如果可以救回阿玦,便是让他把裴子晖刨出来放上龙椅,也不是不行。 “好。” 他的声音里竟含了分怪异的笑,让戚玉珩都不禁打怵。 “我愿听从殿下的安排。” …… 盛京。 南安王府偏院的暖阁中。 “姑娘。”一个仆妇鞠着身子,道:“王爷说了,如今匆忙,府中之事尚未置办完全,人手也欠缺,便差奴婢叫了人牙子来,领些办事麻利的由姑娘挑选。” 刚刚大病一场,戚珑的面色尚且苍白,嘴唇的颜色比往日又淡了几分。 但在几个低眉顺眼的小丫鬟中扫过后,目光却蓦地一亮。 她抬手,指了个小丫鬟:“就……她吧。” 被点名的那个抬眉,也瞬间愕住了。 戚珑又随手指了两个,挑够了人,那婆子就带着人牙子和其余丫鬟退了下去。 戚珑强按捺住心底的激动,道:“她留下,你们……便先退下吧。” 终于,四下无人,那小丫鬟终于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二姑娘……二姑娘你怎么在此?!” “你先起来……”戚珑的身子虚弱不堪,她身形一晃,只觉头晕无比,小丫鬟连忙扶她坐了下来。 “琉翠……”戚珑抚着心口:“你怎么……会到此处来?你们姑娘呢?家中到底出了什么事?” 对于彼此二人在南安王府见面,她们都显得无比意外。 琉翠抹着眼泪:“我也不知道家里怎么了,那日我们姑娘出门了,只有绿尘一人匆匆回来,我也不知道官兵为何抓人,若非绿尘掩护,我和小塘就逃不了了……逃跑途中,我们走散,小塘也不知所踪,我又被拐子抓了,幸好……幸好琉翠在此处遇到了二姑娘!” 戚珑的眼圈早已红了:“你也不知道是为何吗?” “对了!”想起什么,琉翠连忙道:“当时太匆忙,绿尘只交代了我一句话,要我们小心……” “小心什么?” “……南安侯!” 南安侯,李子桀…… 戚珑眉睫一颤,呼吸也止住了。 “可我们姑娘和南安侯还算熟识,他又是端郡王的表兄,奴婢实在不知道,绿尘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忽然,门吱呀一响。 琉翠飞快起身,垂首站在一边。 进来的是李子桀。他身着绯袍,跟着进来的仆妇接过他的披风,拍打肩头落满的雪珠。 “殿下……”戚珑正欲起身。 李子桀抬手制止:“你身子才好些,别动了。” 在戚珑面前的李子桀,犹是保持着以往那副光风霁月,可……不知为何,戚珑留在南安王府的这些时日,她总觉得他微妙地同以前有了不同,让她没来由地不安。 尤其是,当琉翠告诉她,绿尘被带走前留下的那句话。 察觉到戚珑神色的异常,李子桀坐下时,目光也始终落在她身上。 此时侍女奉了热茶上来,李子桀修长的手指捻起杯盏,他柔声:“怎么了?可是身子还不舒服?要不要请太医瞧瞧?” 琉翠的脑袋埋得很低,怕吸引李子桀的注意,她既不敢出声,又不敢告辞,只能埋头杵在戚珑身边。幸而戚玦出门不大带她,一时或许认不出。 戚珑眉头蹙了蹙,她摇头,声音依旧细弱:“我只是……忧心家人,不知殿下可有打听到我妹妹她们的消息?” 李子桀端着茶盏的手一滞,偶然晃起的水花,不动声色地落在他指尖:“珑儿,我如今虽辅政,但朝中之事并非是我一人说了算,她们多半是被人藏起来了,我会尽力为你寻人,你信我。” 闻言,戚珑点了点头,可袖底,她的手指却又不安地蜷起。 第208章 峰回路转 戚珑的确真心实意地为眼前之人动过情,可对于李子桀,她心中总萦绕着虚幻感。她对他的了解太少了,从他的身份,到他的行径,还有他此时此刻言语中的遮掩……无不让她心头惴惴。 这种虚幻感,一如初见那日晃眼的雪光那般迷离不定。 她在这暖阁的床上醒来那日,李子桀坐在她床头,说他心悦她,希望她能留在他身边,他定能护佑她安宁……只是,这个捉摸不定的人,让她觉得……这一切,哪怕是他的爱,也不过是一场早晚会惊醒的梦。 思及此,戚珑的眼圈不禁红了,她避开李子桀的视线,眼眸低垂:“我只求殿下,无论如何请保全她们……若是她们出事,我便再无亲人了。” 李子桀唇畔的笑沉了下来,他拉着戚珑柔软不堪握的手:“我也没有亲人,珑儿,但我们还有彼此,对吗?而且我说过了,你不必求我的。” “来,看着我。”他伸手,轻柔地托起她带泪的面颊,缓缓,他莞尔:“你会陪着我的,对吗?” 戚珑看着他,那双极尽温柔的桃花眼,似带着几分贪婪的眷恋……可她心里却愈发害怕,连望向他的眼神都变得惶恐不定。 李子桀却仍是轻声:“没关系,只要你养好了身子,我们有得是来日。” 他说着,手指将戚珑鬓边的细发绾到耳后:“我从宫中求了支百年老参回来,已经让人煨下了,你要记得好好喝完。还有,不论如何,不要出偏院的门,不管发生什么事,都等我回来,好吗?” …… 失去了利用价值的戚玦被丢在牢房里,任由其自生自灭。 前些天好不容易吃了几顿饱饭,伤势略有恢复,一回到潮湿阴冷的牢房,已经虚透的身子便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无可回寰地消瘦下去。 她缩着身子,或许是因为早已经麻木,她连身体的颤抖都感受不到,只是僵硬躺着。 她看着自己的双手,纱布早已透出浑浊的脓水,若再不医治,这双手就会废掉。 只是,似乎也没什么所谓了,她该送走的人也已经送走,就剩下她自己了……这次,大约是真的要死了。 模糊间,戚玦听见遥远的爆竹声,她才想起,年关已至。在这样没日没夜的地方,她都要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了。 除却爆竹声,似乎还有整齐有序的马蹄和兵甲的声音,多半是姜浩着手带人去越州了。 越州…… 戚玦竟不禁莞尔,她摸索着,从墙角摸出那只绞丝镯,轻轻碰撞的淙淙声,在这样压抑的地方显得格外清耳悦心。 戚玦看着那镯子,似乎是这不见天日的天牢中唯一明亮的东西了。 裴熠,碧落黄泉你且等等,我马上就带着仇人前去祭你…… …… 京郊,风雪止歇。 “我不行了!我走不动了!” 戚玫喘着粗气瘫坐在地,双手被雪冻得通红,眼泪在脸上冻了一层又一层,本就不算厚实的衣物,沾了雪后更似结了冰一般:“戚瑶……你走太快了,我跟不上!” “没用的东西!”戚瑶嘟嘟囔囔骂了声:“再不找个地方落脚,等天黑了便等着曝尸荒野吧!若不是为了等你,我早和绿尘她们一块走了!” 四人被赶出盛京后,便想着先寻个遮风挡雨的去处,可京郊的百姓不比别处,他们见多了权势斗争下的腥风血雨,这种时候见她们几人灰头土脸又浑身是伤的从盛京城的方向而来,看着实在不太像个良人,纵觉得可怜,却也不想落得个“窝藏罪臣眷属”的罪名,哪里敢收留? 于是她们便这般步履维艰地走了几个时辰,眼看天要黑了,戚玫挨了鞭子,步履愈发缓慢,绿尘便只好背着裴满儿先行一步,看看能不能找到个能收留她们的地方弄些吃的,然后再回头寻她们。 戚玫吸了吸鼻子,一时又伤感起来:“……我们被这么赶出盛京,五姐怎么办?李子桀肯放我们走,肯定是打着什么坏主意,五姐现在肯定危险极了,我们回去救她吧?” “你别哭了!”戚瑶没了耐性。 可哭得上头的人是停不下来的,见状,戚瑶提着她的后领,把人拎着起身:“闭嘴!” 戚瑶发起火来还是有些吓人的,戚玫噤声,扁着嘴颇为不甘地瞪着她。 “瞪我是吧?救人说得容易,我们手里连个武器都没有,上哪去救人!上赶着送死吗!” 戚玫犹带着哭腔:“你不管她我管,我就是死也要和五姐死在一起!” “死什么死?要死你自己死!” 话音未落,戚玫红肿的眼睛突然瞪圆了。 “啊!!!” 戚玫惨叫一声,双手几乎是抱着戚瑶的脑袋,带着她,两个人齐刷刷滚倒在了雪地上。 又想打架是吧?! 戚瑶刚想骂人,一柄冷剑带着寒芒落在二人的脑袋边上,狠狠插入雪地。 若非这惊慌失措的躲避,只怕这一剑已然落在戚瑶身上! 她一把挣开戚玫,那柄剑的主人也重新举起了剑朝她们袭来。 身无长物,戚瑶竟是硬生生用双手接下了剑! 戚玫早已方寸大乱,雪地上,她手脚并用着往后躲:“怎么办!怎么办啊戚瑶!他们三个人你打不过的!” “跑啊!”戚瑶嘶吼着。 红炉雪 第227节 只见来者是三个蒙了面的男子,气势汹汹,执剑而来,不像是匪盗,更像是专门来取她们性命的。 可戚瑶只拖住一人,戚玫又能往哪里跑? 戚瑶不顾双手血流如注,抬腿一脚踹在那人胯间,又一脚踹在腹上,竟硬生生夺下这柄剑。 有了剑的戚瑶如虎添翼,飞快翻身而起,一剑结果了那杀手,又旋身铛铛两下挡下了另两人的袭击。 她下三白的眼寒芒如炬,杀气腾腾。 便是战场上她也是不怵的,更遑论这几个人。即便是如今浑身是伤又精疲力尽,与他们一战,又有何惧? 几招之间,伴随着戚玫尖锐刺耳的叫声,她一剑捅穿了一个,又把另一个抵住脖子按倒在地:“说!谁派你们来的!” 那人躺着,喉间动了动,吐出口血来。 “说!” “是……是……” 没等那人说话,那个被捅穿腹部的贼人,却在戚瑶身后缓缓爬了起来,他举着剑小心翼翼靠近…… 那人高举着剑,眼看就要落在戚瑶身上,却猝然一声闷响,那人目眦欲裂。 戚瑶回首,就看见一个黑衣人双眼发直,徐徐倒下,而身后,戚玫抱着块血淋淋的石头,吓得一脸死白。 “啊啊啊啊啊!” 大约是怕人没死透,戚玫又哭又叫,手上却没停,石头一下又一下照着那人的脑袋砸去,崩了一脸血,粗气大喘。 戚瑶:“……” 而此时,地上那个得了闲暇,竟又垂死反抗起来,抬手扼着戚瑶的脖颈,翻身将她压倒。 闷哼一声,戚瑶只觉得后脑砸到了什么,一片温热,竟有一瞬间的意识模糊。 她强忍着,抓起剑就抹了面前之人的脖子。 大片的鲜血倾泻,戚瑶身前撒下一片黏腻腥红。 “戚瑶!戚瑶!你别死!” 她重新睁开双眼的时候,是戚玫扶着她的,哭得号丧一般。 “你怎么样了?!啊?哪里伤着了?!” 被吵得心烦,她啧了声,才缓缓道:“……晕,想吐。” “你别晕!我我我……我带你找大夫去!你忍住啊!” 原本嚷嚷着走不动路的人,此刻竟硬生生把戚瑶背了起来。 “你千万……千万别晕!还有……不可以吐我身上!” 只不过力气终究还是太小,只能任由戚瑶的两条腿在雪地里拖着,留下两道车辙一般的划线。 …… 天色昏昏时,戚玫终于遇到了个自南而北,往盛京城中走的商队。 如获大赦,她拖着人往那处去。 戚玫喘着粗气:“劳驾!你们这……有没有大夫?我这有人受伤了!” 她问的是个牵马的男子,他遥指远处:“去那边的村子瞧瞧吧,我们这边赶路呢,天黑前得进城。” 说罢,那人便继续前行。 戚玫急了:“大哥!我求你了,我这边人快不行了!” 一听人快不行了,那人不想招惹死人,更走得快些了。 漫长的商队从戚玫身边擦身而过,却都只是打量了她几眼,她顿感绝望,筋疲力尽之下,她背着人蹲了下来,哭得万般无助。 而此时,正闷头哭的戚玫听到有人唤了声:“你是……六姑娘?” 她止声,抬头却看见个和商队之人打扮相似,面容却无比眼熟的人,竟是藏锋。 戚玫在家里是见过藏锋的,只是不知他的真实身份,一时目瞪口呆,以为自己是累迷糊了:“你你你……我记得你!你不是我们家的府卫吗?你怎么在这!” 见状,藏锋有些头疼:“你等着,我去告诉主子一声。” 见藏锋往一架马车跑去,戚玫疑惑:戚府的府卫,主子除了戚家人还能是谁? 却见那车停了下来,车帘撩起,里头的人蹙着眉遥望她,猝不及防,他嗤笑一声:“哟,落魄了?” 也不管他的嘲笑,戚玫几乎喜极而泣,不知哪来的力气,她起身拖着戚瑶飞快朝他跑去:“颜汝良?太好了!快……快救救我姐姐!” 戚瑶昏着头趴在她肩上,暮色四合,颜汝良看不太清楚人:“你哪个姐姐?戚玦?” “不是……这不重要,总之她快不成了!” 颜汝良啧啧,打量了她们一阵:“罢了,上车吧,随我们去盛京。” “不能去!”戚玫当即道:“我们好不容易才从盛京逃出来,方才还有人想杀我们,我们若是回去就完了,而且盛京出了大事,万分动荡……你不能去!” “当真?” “真的!”戚玫满目殷切,反复强调。 不过颜汝良作为玄狐主,盛京是如何情况,又怎会不知晓?只是片刻思考后,他缓缓一叹:“藏锋,先就近寻个客栈,让弟兄们先歇一夜,明早再进城。” “是。” 第209章 垂死 客栈。 颜汝良让随行的大夫给戚瑶诊治,还从商队里挑了两个女部下陪着。 此时的戚瑶已然昏厥不醒,大夫把着脉,却面色紧张,他摇摇头:“旁的伤倒是不要紧,只有这枕骨之处的伤最是危急,她的枕骨略有骨裂,伴随出血,方才这位姑娘又说了,她有眩晕反胃之症……若只是外头出血,倒是无妨,若是这脑子里有淤血,只怕是……神仙难救。” 戚玫倒抽一口,险些没两眼一翻昏过去。 “眼下我只能先行施针,若这姑娘能醒来,或许便无性命之忧了。” 戚玫听得两眼发直,在身上胡乱翻找着,又想摸个什么首饰给大夫,却发现自己身上早已经没有半点财物。 颜汝良看出了她的心思,干脆一把揪着她的后领往屋外走:“行了行了,先出去吧,这里有人伺候了,我在此,他们不敢不尽心尽力。” 戚玫被他拎到了隔壁屋子,桌上早已经备了饭食,他坐下,抬了抬下巴:“先吃饭。” 她食不果腹这么些时日,此刻早已经饿得发疯,即便是心里惦记着戚瑶,但也是半点都忍不住了,一坐下来便狼吞虎咽起来。 颜汝良颇为嫌弃地蹙起了眉:“你能不能有点吃相。” 戚玫灰头土脸地似从泥里捞出来的一般,又是哭又是冻,小脸有一块没一块地发着红,她鼓着脸抬眼看他,夹菜的手却是没停。 她噎着嗓子:“这个梅菜扣肉……略咸了些。” 颜汝良夹了块入口:“是咸了些……”忽而他顿住:“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挑呢?” 戚玫没应他,挤眉弄眼着似浑身使劲一般,才终于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刚舒了口气,她又捧着碗:“能添饭吗?” 没来由地,颜汝良嘁声一笑,点头:“能,能。” 肚子里有了些东西,戚玫那张嘴才有闲暇说话,她边吃边道:“我……我能再求你件事吗?” “还有事?” 她连连点头:“我们其实还有两个人,与我们分开几个时辰了,估计没走远,你能帮我找回来吗?” “谁?” 戚玫想了想,道:“两个都是女的,一个不到二十,还有一个也就……五六七八岁吧,衣裳的颜色看不出来了,总之……” “总之一大一小,和你一样像个小叫花子?” 听他这般说,戚玫面露不虞,她哼了声,却还是点了点头:“算是吧。” “行啊。”他想着,却微微一笑:“不过找我办事是要收钱的,这价位,你应该是知晓的吧?你有钱吗?” 戚玫闻言,神色一黯:“一分一厘都没有……不过你与我五姐都那般熟了,就不能看在你们的交情上……” “这话不对。”颜汝良道:“我与戚玦没有交情,只有交易。” “那我给你打欠条!” 颜汝良只摇头:“我怕你还不起。” “还得起!”她想了想:“我……我这两年会寻个有钱人嫁了,到那时候我就有钱给你了!不是……你笑什么?我五姐夫你知道是谁吗?那可是端郡王,他是皇室宗亲,肯定认识很多显贵,我一定会有钱的!” “端郡王?”不知想到什么,颜汝良微微挑起的眉目一沉,忽而,又展颜一笑:“行啊,那这事就说好了,我即刻就让藏锋寻人去。” 说罢,便支使身旁伺候饭菜的丫头道:“让藏锋照她说的,把人找回来。” 丫头领了命退下。 戚玫却是不解:“那个藏锋,不是我们家的府卫吗?怎么到你这来了?” “府卫?你五姐没告诉过你?”颜汝良懒散地歪着身子:“你们戚家是什么龙王庙,用得上这种身手的府卫?” “不是府卫那是什么?” 看着她,颜汝良又是幽幽一叹,眯着眼笑得意味不明:“问你五姐去。” 觉得没趣儿了,戚玫又自顾自吃着桌上的饭食。 “说来。”颜汝良不禁好奇:“你们是怎么弄成这副模样的?” “我哪知道?”戚玫鼓着嘴:“就是皇上驾崩那天,突然就有官府的人闯进来抓我们,把我们关天牢了,没过多久,五姐也被抓来了,这才知道抓我们的是李子桀那个恶毒至极之人,他对我五姐用了几次刑,就这么过了一个月,今日五姐不知道和李子桀说了什么,他突然就肯放我们走了,可是……可是五姐还在天牢里啊。” 说到这里,她终于停了筷子:“颜大人,我知道你本事大,你说,要多少钱才能救我五姐出来?你放心吧,我五姐夫可有钱了,全记他账上。” “这个么……”颜汝良有些发愁,看着戚玫这副神色,多半还是不知道裴熠的死讯的,一时之间,他竟有些不忍心说,便只道:“劫狱我是不可能做的,不过看在你还欠我银子的份儿上,我可以暂时保你们几个人的性命,还可以把你们送回眉郡。” 戚玫唉声:“我就知道,劫狱这总事情太强人所难了……总之,多谢你,等我找到了我五姐夫,再让他去救五姐。” 想到了什么,她起身:“对了,这鸡汤我能盛一碗去隔壁吗?” “怎么了?” 她颇为不悦地嘟囔着,眉间却是愁色不减:“还不是戚瑶,谁知道她怎么那么倒霉,这么一摔居然能把枕骨摔裂了,躺在那连自己吃东西都不会,别回头没摔死再饿死了……” 红炉雪 第228节 “别忙了。”颜汝良道:“有人喂她吃东西,你现在……赶紧的先去洗洗,好臭啊。” 戚玫不满地嘁了声:“你要是在天牢关四十多天,你也臭……” …… “……五姑娘?五姑娘!” 戚玦迷迷糊糊间,只听到夜深人静,鼾声四起的天牢中,有人在唤她。 可谁会这般称呼她?难道是……戚家的人?谁? 她的双眼艰涩睁开,恍惚间,她看见笆篱外有个身着绿色官袍的……男子? 疑惑间,那人又唤了她一声:“五姑娘……是我。” 戚玦的身子早已到了极限,这几声呼唤差不多是耽误她上黄泉了。 她强忍着,须臾后,才挪着身子一点点朝他的方向爬过去。 看清楚来人后,她又脱力地侧躺在地上,她有些意外,几乎是用气息道:“你是……季韶锦?” “是我!”戚玦只听得他语气焦急:“五姑娘怎么成这般了?其他几位姑娘呢?” 说来话长……戚玦觉得自己可能活得还不如这话长,便不说了。 而季韶锦只是环顾周遭,见无人注意,便往戚玦的无力垂着的两只手里各塞了一个瓶子。 “五姑娘,如今朝中大乱,摄政王根本无暇管我们这些无实权的末流小员,我也是费了些功夫才从翰林院调任到刑部任职的,今晚是除夕,守备有所松动,我这才混了进来……这两个,左手的内服,右手的外敷。” 说罢,他匆匆起身:“待这些药用完了我会再来,回去后也会接着去寻其他姑娘的下落,此地不宜久留,哪怕是为了将军,也请姑娘千万珍重!” 又看了眼周遭,他才转身离去。 “……” 木讷地看着手里的东西,戚玦把左手挪近,叼着拔了瓶塞,将那瓶药粉倒进嘴里。 心里想的却是:裴熠,再等一下,我晚点死,把人都给你凑齐了再去见你…… …… 越州,越王宫。 除夕夜,越州城中的百姓已然放起烟火,裴熠黯然收回视线,越王宫中,并无半分温馨热闹。 “要想说服潢州兵马司,只怕很难。” 裴熠面色有些冷冽,他身上的伤虽重新上了药,但心中的恨意却半分不减,竭尽全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后,他脑子逐渐清晰:“当初裴子晖的死疑点重重,若无潢州兵马司配合李子桀,只怕他很难将真正的死因瞒下来,所以潢州多半是李子桀的人,既如此,包括眉郡,便都不可劝降。” “你的意思是?”裴澈眉目微沉:“北上?” “是。”裴熠道:“北上是闵州,待劝降闵州后,再往北三州,便是肃州,那里是西北军的驻地。” 大梁四支精兵的其中之一,虽已式微,但仍不可小觑。因为犬戎衰弱,这支精兵几乎是被遗忘在了大梁西北角的肃州。 “我想的是,裴子晖和李家既然都能因为曾经领过宁州军,而在多年以后与之勾结,那么曾经被阴宣侯亲自率领多年的西北军中,是否也有对老侯爷心怀旧情的部下?” 隔着白纱,裴澈若有所思:“裴臻登基后,为了稳住西北军,并未赶尽杀绝,而是处以怀柔之策,凡是愿意认他这个新君的,皆保其性命,留任旧职,所以……应当是有的。” 说罢,裴澈闷闷地咳嗽起来,侍者捧了药提醒道:“殿下到服药的时辰了。” 他不疾不徐,捧碗一饮而尽:“我这身子是好不了了,不知郡王的伤可好些了?” 裴熠正想着,若是当初师父在侧,或许还能似阿玦那般给裴澈解毒,也不至于如今病根深种,霎是可惜。 “劳殿下忧心,并无大碍。”他应答道:“去战场上杀一回的力气还是有的。” “哦?”裴澈有些讶异:“你想亲自上阵?” 戚玉珩却急不可耐打断道:“五姐夫,你还是先歇着吧,我身体好得很,让我打!” 裴熠嘴角朝下,他对戚玉珩并无半分不虞,只是他心中实在郁郁,连带着语气也是淡的:“既要以名声招纳,便是得亲去,方能有几分威慑,岂能躲在帐中让你去卖命?” 戚玉珩黯然,也知晓裴熠心里装着事,应是万分焦灼难当,却还是不免担心:“五姐夫,你别逞强……” 裴熠神情凝涩,默默须臾后,他道:“玉珩,你接着守在城中吧,我出城探查的时候悄悄进过关津,还得知了一件事。” “什么?” “姜浩要来了,关津军已然接到了这个消息。” 第210章 闵州 历时七日,裴熠的兵马到了闵州城下。 这一次他带了三万人马。 有了对付冯家的经验,他这次领兵比上回要熟练许多。 他着重甲,骑战马,披红帔,持朴刀,立于众兵之前。 他笑与不笑的时候差别很大,不笑时总带着些许冰冷得距离感,而逐渐沉敛的眉目,让他除了少年英气外,又平添了几分凛凛不可犯的肃杀。 开城门前来迎战的是闵州兵马司指挥使刘浊,对方瞧着不过三十来岁,横刀立马,器宇不凡。 他高居马上,昂首道:“端郡王造访,下官理当相迎,但郡王陈兵于此,可是有反叛之意?若当如此,下官还劝殿下三思,莫要因此自断性命!” 裴熠却道:“本王性命于江山社稷天下万民而言轻于鸿毛,多谢将军挂怀。本王素闻将军美名,听闻刘浊将军乃忠勇之士,如今奸人窃国,江山危在旦夕,还望将军莫要阻我。” 那刘浊闻言,语气霎时变得生硬起来:“我刘浊虽一介武夫,但自幼读得圣贤书,知晓忠君效国的道理,而今国君在盛京,末将忠的自是即位的新君,效的自是我大梁国,旁人如何作想与我无关,我只知,勾结越州叛军乃是犯上作乱,无论今日来者是谁,既生反心,我闵州将士自当将其碎尸万段!端郡王若想游说,就大可不必了,但若想起兵,那我等便恭候此处!” 而裴熠早就料到刘浊不会轻易屈从,他早听闻此人骁勇善战又刚直不阿,若能收归己用自是最好,否则实在可惜。 于是他不疾不徐,只高声道:“越州也好,闵州也罢,一兵一卒皆是我大梁子民,分毫损伤皆是国之不幸,本王与将军身为将帅,不若以一人定胜负,若本王落败,则自愿撤军,如何?” 刘浊却冷笑一声:“殿下有此心,可即便末将死在殿下手中,末将也坚决不降!” 说罢,他便操一柄红缨枪,策马疾驰,气势汹汹而来。 见此情形,裴熠拔刀挡之,刀枪相接,他只闻见一股浓烈的火星味。 刘浊的力量极大,在力度上,裴熠占不得上风,便只能依靠自己本就敏捷的身手避开。 刘浊一枪朝他面门而来,裴熠仰身避开,铮鸣的枪声与他几乎擦身而过。 与此同时,裴熠的刀朝刘浊后腰袭去,见状,刘浊将枪反手一挑,枪杆撞在刀刃上,振得裴熠手心一阵麻栗。 刘浊顺势拎着缰绳后退几步,看着裴熠的眼神也从轻蔑到逐渐起了几分警惕与敬畏。 裴熠趁势而攻,二人交战不歇,只闻铁器相撞之声,竟是不相上下,看得众兵将连声助威。 又一次与刘浊拉开距离后,裴熠气息微喘,腰侧的伤口隐隐生疼,带着股铁锈味。 今日他战甲下特意穿了玄色的衣裳,就是为了不让这血迹太过明显。 其实,若他将自己的本事全副拿出,刘浊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可他的身手多在于偷袭和暗器,固然有用,但他此战的目的,是为了劝降,让更多势力为己所用,所以,他必须得赢,还得赢得磊落,赢得让人心服口服,如此一来,便只能选择他并不擅长的刀剑。 更何况他身上还有旧伤,今日本就是硬着头皮上的……可不如此又能如何?他没有旁的选择,他等不到伤口痊愈,也更无暇与刘浊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刘浊的长枪再一次朝他袭来时,裴熠不顾伤口的拉扯,他避开的同时一把抓住枪杆,借由刘浊挑枪之力,他在马背上一蹬,旋身跃起,将朴刀朝刘浊迎头砍去—— 刘浊也不是好对付的,他枪杆回转,竟一下子横撞于裴熠胸腹。 突如其来的猛烈一击,让裴熠登时重重摔在马下。 重击让伤口瞬间血流如注,可他无暇顾及,此刻刘浊的战马扬蹄而起,便要朝他迎面踏来。 裴熠惯会的招式在此时起了作用,他足尖轻点,飞快避身,他想要捡回脱手的朴刀,却被刘浊提前勘破,长枪一挑,将朴刀打远了。 落马后又失了武器的裴熠落了下风,与此同时,刘浊持长枪穷追不舍。 裴熠的身手固然能躲开,但他的伤却已无法支撑太久。此时此刻他每行一步,地上便多留下一片血迹。 失血后的裴熠有些苍白,汗水也在不断的躲避中吧嗒吧嗒滑落,直到他自己也开始恍惚。 只是……只是他不能倒,若倒在这里,那他什么时候才能回到盛京?什么时候才能找到阿玦? 阿玦不能再等了,她等不起,他也等不起! 偏生此时,噗嗤一声……枪头没入了裴熠的肩头,捅得他一连退了几步。 “端郡王,降了吧。”刘浊居高临下着,眉目冷冽。 裴熠却只是冷眼看着肩头,仿若那哗哗淌着血的是旁人……蓦然间,他眼底竟出现了似野兽般阴狠而无意识的杀气 他一声不吭,却只是将双手握在了枪头上,全然不顾性命一般,他握紧枪头后退。 刘浊也意识到了:他要夺枪…… 两厢争夺间,枪头被从裴熠的肩上拔出来,那骇人的血洞子汩汩流血。 裴熠手扶长枪,脚下用劲,蹬着身子飞身上前,翻身一脚朝刘浊胸口踢去。 刘浊躲避,却也因此让手上的力虚了 也不知道裴熠怎么突然来了力气,竟真的硬生生把长枪从他手中夺走,还让他险些被带着跌落马下。 有了武器的裴熠,毫不犹豫朝他打来,饶是刘浊居高临下,却也不能赤手空拳与裴熠搏斗。 本想策马先与拉开距离,不想裴熠却直接一枪捅在马腹上。 战马长嘶一声,扬蹄而起,竟差点将刘浊摔下来。 裴熠却眼疾手快,长枪横挑,竟硬生生将战马掀翻。 刘浊滚落在地。 此刻的裴熠早已经红了眼,长枪追逐着翻滚躲避的刘浊,一下似一下狠厉,每一下都直取命门。 他恨极了……不是恨刘浊,他也不知道自己恨什么,或许是恨李家多年的欺骗,恨李子桀的背叛,恨自己被蒙蔽和利用的前半生,更或者,他最恨自己此时的无能为力…… 每一次下手,都似要将所有仇人一个个穿透,他每一下挥舞的动作,长枪划出的弧线,都带着鲜血淋漓的涟漪。 直到刘浊体力耗尽,认命般闭上双眼,带着寒芒的枪尖流星一般捅向他的脖颈…… 裴熠终于找回几分理智,枪尖停在了刘浊的喉前。 “……” 裴熠的眼睫恍惚着,颤抖着,苍白至极,却血色斑驳,似方松开猎物咽喉的猛兽,终于找回些许人性。 他深吸一口气,收枪,让自己站稳了身子,他躬身一鞠:“刘将军,多有冒犯……” 红炉雪 第229节 刘浊惊魂未定地睁开双眼,却并无劫后余生,而是撑着身子,道:“殿下只管杀了我,我便是死,也坚决不与逆贼同流合污!我刘浊只与闵州百姓和将士共存亡!” 裴熠的神色依旧疏离,他道:“开战前,本王只说了,若本王落败,听凭处置,并未向将军讨要承诺,所以将军落败,无需投降,更无需将军的性命……” 大约是没想到裴熠会说这番话,刘浊有些意外:“郡王此言……是何意?” 裴熠已然虚弱至极,但还是强撑着自己,朝刘浊伸手:“将军请起身说话。” 刘浊满目狐疑,并未接受他的手,而是自己站起了身。 “将军说自己忠君效国?” 刘浊冷声:“身为大梁将士,自当如此,上事君王,下佑百姓。” “可将军有没有想过,自己如今忠的君,是不是陛下?” 刘浊冷哼一声,不言。 “先帝死因让人难以信服,新君不过稚子,既无传位诏书,又无虎符,朝政却被一个摄政王和广汉侯把持着……将军所事的君,或许并不是陛下,而是窃国乱贼。” 裴熠说完,却见刘浊的眉目似有松动,口中却道:“如今谁人不知,靖王继位诏书昭告天下,靖王才是明帝最属意的皇储,端郡王身为靖王之子,自是想要自己坐这个皇位,而末将并非是哪位君主的将军,而是我大梁的将军,恕末将不能参与皇权党争。” “将军的意思可是指,无论登基的皇帝是谁,将军都会效忠于他?” “自当如此!” “无论登基的皇帝是谁,将军都会尽忠职守……若是大梁的臣子皆是将军这般不事党争的纯臣就好了。”裴熠不恼,带着几分疏离感的眼神中,却透着真挚,忽而他话锋一转:“可如果登基的是反贼呢?” 见刘浊一愣,裴熠续道:“不参党争,只忠于陛下的是纯臣,但若是乱臣贼子窃国乱民、改朝换代,将军仍一心效忠,那便是二臣了。” “你……”刘浊语塞。 裴熠咽了咽喉间泛着的血腥味,将腰背愈发挺直了些:“将军可知道这场动乱,百姓中死了多少人?三天前,本王去过一次潢州的眉郡,棺材铺的生意快赶上那年时疫了,将军身在闵州,又是那般爱民如子,应当也知晓百姓的日子并不好过。” “若要夺权,只会死更多人。”刘浊道。 “是啊,百姓的日子比我们艰难,可朝政越是动荡不安,这般困苦的日子便愈是钝刀割肉般连绵不绝。可照如今的形势看,要么朝堂这般风雨飘摇地过个十多年,新帝长大后经历一番血战夺权;要么,没过几年,李子桀便会废幼帝而登基,只是皇室宗亲不会臣服,姜家也会想要分一杯羹……到那时,只怕大梁又要如百国乱世般四分五裂……这两个结果,不论是百姓还是将军,只怕都不愿看到。” 见刘浊稍有动摇,裴熠乘胜追击道:“无论登基的人是谁,至少,都应当先除佞臣,消隐患。清君侧固然会引发战火,可这一战若不打……百国乱世也才过去一百多年,战火所及之处,十室九空,而今一切尚有回寰之机!本王知晓,历朝历代皆有命数,大梁也做不到千秋万代,但也不应当是现在,如今的大梁尚有机会再为天下争取百年安稳,至少能保证现在已经出生的、还活着的百姓,保证他们一生不必经历乱世……” “殿下。”刘浊打断了他:“容末将再想想,这些事情,容末将再思虑些时日。” 见事有转机,裴熠眉目一舒,声音也有些轻颤:“时不待人,还望将军尽快斟酌,越州随时等着将军的消息!” 第211章 四十五 戚玦用碎瓦砾在墙上刻下第四十五道划痕。 季韶锦送来的药虽不及那什么还魂丹奏效,但一个多月的时间,也让她的身子有所恢复了。 只可惜,季韶锦终究只是个无凭无依的布衣出身,在盛京这样的地方,能想法子调任刑部已经是费尽周折,要趁夜给她送药,想必也是费了极大的功夫。 算来,季韶锦也只给她送过三次药,一个月前,他最后一次来的时候,只告诉她,刑部被李子桀的一位族弟接管,人员有所调动,他只怕再难进天牢了。 有一搭没一搭想着,戚玦又数了一遍墙上的划痕……这是姜浩出征的第四十五日,如今已是开春,江水复通,掐算着,他们也该到眉郡了。 在这期间,天牢中的人越变越少,有人屈从了李子桀,便被放了,有人受不住刑,死了,也有人誓死不从,便真的悬梁自尽了,还有人身子撑不住,急病之下一命呜呼,被席子卷着拖走了。 …… 长乐宫。 李子桀扫视着奏疏,克制住想要将其一把撕碎的冲动,他将奏疏撇到一边,面色愈发阴沉。 掌权不到三个月,他眉目间的戾色愈发地重,那副温润的模样早已似烟消云散,再见不得半点踪迹。 姜宜看着,眉头不禁一蹙:“……怎么了?” 他瞥了她一眼,如今的姜宜已梳作妇人髻,穿一身亲王妃形制的朱色大袖,头顶上却越矩地簪了对凤凰,似乎是为了弥补当日婚礼规制的不足,她这些日子总是这般张扬,更喜欢时时出入宫廷,仿若出入自家,浑然将自己的日子当成皇后过。 李子桀告诉她大局未定,先本分些。 可姜宜却是不服:“王爷如今和皇帝又有什么区别?反正大梁多数州郡都已经称臣,谁又敢管我头上簪的是鸾鸟还是凤凰?难不成我父亲在前线征讨叛贼,我连穿件衣裳都要受制于人吗?” 才新婚两个月而已,他与姜宜就已经到了相看两生厌的地步。如今看着她不在王府里好好待着,说什么也要跟他一起进宫处理政事,还一副蠢而不自知的模样,李子桀心里简直烦躁到了极点。 姜宜却似没有察觉他的情绪,追问道:“莫不是又有州郡投靠了那裴熠?” 李子桀没回答她。 一个月前,他接到裴熠活着回来的消息,简直晴天霹雳,短短一个多月而已,他居然就已经和裴澈勾结到了一起,还将大梁西部六州全部收降,就连西北军如今也已经宣告拥立裴熠…… 自己当初将明帝圣旨拿出来,是为了让天下唾骂裴臻的!谁承想裴熠居然没死透!自己到头来竟替他人做了嫁衣裳! 是他自己……是他自己在整个梁国的人面前塑造了一个完美的皇储!否则就凭裴熠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这般轻松获得拥立! “你说啊!”姜宜见状,愈发胡闹起来:“我问你话你为何不答?是仗着我爹远在眉郡,以为我无人撑腰了是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厌烦了我,既如此你非要娶我作甚?李子桀!” 李子桀深吸了口气,强压着声音:“你要是在王府中待着闲来无事,便去账房拿些银子花,非要跟到宫中来做什么?” 不料,姜宜闻言居然愈发盛气凌人起来:“那王爷总想把我撇开又是做什么?我进宫是碍着你和谁私会了吗?” “你胡说八道什么?”李子桀简直想扒开她的脑袋看个究竟。 姜宜冷哼一声,声音也不自觉尖锐了几分:“当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鬼主意?新婚之夜你去哪了?你说!” 李子桀却只是横眉打量了她几眼,便嫌眼睛疼般转开了,不答。 姜宜纠缠不休,又绕到了他面前:“躲什么?你说清楚,你偏院里是藏了什么人,连我都不让进!” 见李子桀仍旧不睬她,姜宜被气得胸口起伏:“我知道你是为了我爹的兵权才娶我的,可既然娶了,你又敢待我不好,那是断断不能够的!李子桀你听清楚了,我眼里可揉不得沙子!你去打听打听,我姜家可是一个庶子都没有,你就该知道我娘的手腕!你若是敢在我生下嫡子前碰别的女人,我就杀了她!你听清楚没有!” “来人!”李子桀没再理睬她,而是唤了人进来:“把王妃送回去!” “李子桀,你敢轰我!?你居然敢轰我!?” 姜宜被仆妇半扶半劝地请出长乐宫时,却在宫门口遇见了耿月盈。 见姜宜如此这般狼狈景象,她掩唇轻笑,道:“怎么对摄政王妃这般无礼?王妃既要离宫,自当安排车驾相送,如此拖拽,实在有辱皇家。” 仆妇们恭恭敬敬行礼,告了声是。 姜宜此刻却是个疯狗,逮谁咬谁,她满目轻蔑地打量着耿月盈,见这个死了两次丈夫的女人,竟还是这般容光焕发得不像话,分明是和她一样的年纪,一样梳着妇人髻,甚至衣裳首饰都是老气许多的太妃样式,偏生穿起来就比她还要贵气些。 尤其是那仪态,与耿月盈素来轻佻的名声相背离的是,她自幼养成的一副来自三大世家的气度…… 姜宜越想越觉得嫉妒,她昂了昂下巴:“你来做什么?” 耿月盈却只是提醒道:“王妃,论身份,你该给哀家行礼才是,姜家不曾教过你吗?” 耿月盈这是在嘲讽她家武夫出身没有家教? 从前她最喜欢捡着戚家武夫出身的身份嘲讽她们,是因为她自己最知道这些话刺心。 只这一句话就已经刺激到了姜宜,她瞪大了眼示威一般:“德太妃若还记得自己的身份,便该自持些,别做出一副奴言婢色,对男人目挑心招,简直下贱!” 不料,耿月盈不怒反笑,笑得花枝乱颤,倒让姜宜都心虚了起来,也愈发恼羞成怒:“太妃笑什么?!” “无事……”耿月盈深吸口,才终于压下笑声:“只是觉得王妃实在天真可爱,没忍住。” “你敢嘲讽我?”姜宜拧着眉。 “摄政王妃多心了。”耿月盈款款而笑,忽而,她道:“姜侯爷是不是前去征讨越州了?” “我父亲是去诛杀越王这个楚氏同党了,怎么?”姜宜专门咬重了“楚氏”二字,目不转睛盯着耿月盈,妄图从她脸上看出些许愤怒。 耿月盈却只是淡淡哦了声:“没怎么,只是希望摄政王所愿一切顺利。” “自然会一切顺利了……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看着姜宜愚蠢的模样,耿月盈只睨了一眼,道:“王妃日后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进宫问哀家。” 说罢,她便自顾自进了长乐宫。 姜宜总觉得耿月盈的眼神幽幽的,盯得人发寒……实在是莫名其妙极了。 她望着耿月盈的背影,身姿窈窕,纤秾合度,心里又生起气来,恨恨骂了句:“当了两次寡妇还不安分,成天往男人跟前晃,贱人!” …… 长乐宫。 耿月盈一进门就看到李子桀一脸乌云罩顶,她却乐不可支:“殿下的王妃还真是有意思,她方才还以为我是来专程勾引殿下的。” 李子桀面色又是一黑。 姜宜有家世有容貌,她父亲有兵权,还和裴衷有血亲,只可惜少了半颗脑子,是个让人看一眼都嫌烦的蠢货,他自诩算无遗策,要他和这样的愚蠢之人做夫妻,简直是既头疼又屈辱。 “登基大典准备得如何了?”很显然,李子桀不想再谈论姜宜,便自顾自地将话头引到登基大典上。 裴衷虽即位,但登基大典尚未办。 李子桀谋划这些日子,终于压下了盛京中大部分反对的声音,人毕竟是人,贪生者多,奋起者少,若有人牵头振臂高呼,或许还能跟着喊几声,于是他处置了那些声量最大的反对者,那么剩下的人,便也因为多数人的沉默而选择了沉默。 “登基大典就在半个月后的二月廿五,到时候我只说裴臻在位时数次提及有心将皇长子立为太子,让南安侯李子桀为帝师,殿下涉政,理所应当。” 说到这个,李子桀声音一寒:“原本倒是理所应当,毕竟明帝的子孙中也就只有这一个适合登基了,可偏偏裴熠又活了,当真是……” 耿月盈闲坐着,轻瞥他一眼:“活了就活了,横竖盛京这边被咱们握在手里,他集结些边境州郡又有什么用呢?越王这么多年不也还是只能匿身于越州么?” “耿月盈。”李子桀忽而盯着她:“本王要诛越州,你就一点也不担心?” 耿月盈却笑了:“殿下是想问我有朝一日会不会背叛殿下,转而投向越州吧?可惜我当时年纪尚小,不似阿姐一般与越王一起谋划多年,还有婚约在身,算起来,我与越王连熟人都不算,更何况楚家已经没人了,我在这时候和越州一起讨伐殿下,对我有什么好处?” 见李子桀仍一脸狐疑,她托腮莞尔:“殿下若是不放心,登基大典结束后,我也便没了用处,杀了不就好了?不过如今耿澶得摄政王所用,手里又还有殿下需要的人,殿下还是最好不这么做。” 李子桀见识过耿月盈的狡猾,自是不大容易相信她,闻言,也只是冷笑一声。 耿月盈却只是叹了口气,道:“哀家所求只有两个,一是荣华富贵,二是报仇,如今哀家的谋划都是为了前者,至于后者——耿氏父女已死,裴臻已然名声尽毁地驾崩了,冯家人也死光了,哀家已经没有仇人了,不是吗?” 耿月盈也看着他,虽笑着,眸中却漆黑如夜,看不出神色。 李子桀双眼微眯,没再说话。 第212章 归来 肃州。 收服罢西北军后,越来越多将领在此群龙无首之际选择投靠裴熠旗下。饶是如此,兵马司中仍有不少兵将仍坚持拥戴新帝和李子桀。 红炉雪 第230节 如若游说不得,便难免交战,未免战事波及百姓,也减少军队损耗,裴熠点到即止,只将为首者擒获便停战,如此一来,到了有些州郡时,甚至有军民不顾兵马司勒令,主动开城门相迎。 肃州在大梁西北,最东毗邻乐州,乐州兵马司指挥使姓李,属宁州李氏旁支,哪怕是为了己身荣华富贵,也会死扛到底,一连几日,已斩杀不少有投靠之意的僚属。 裴熠掐算着,闵州一战至今已过去一月有余,他走向盛京的这条路,已然比他所期望的慢了很多。可偏偏因为战事四起,朝野动荡,双方皆是严防死守,他这一路上召来玄狐的人询问,可他们也已经与盛京的人断联许久。 直至此日,与乐州恶战后的深夜,几个士兵押着个五花大绑的人进了他的军帐:“殿下,此人是在乐州与肃州的山岭间被抓获的,他妄图从山野之地绕过城防,看着煞是可疑,怕不是乐州那边的探子!” 而裴熠的眼眸却在看清他面孔的一瞬间清亮了起来:“把人留下,你们出去。” 士兵微愕:“殿下,此人可疑,若对殿下有不轨之心,岂不危险?” “无妨,退下吧。” 二人面面相觑,却也只能遵命。 待四下无人,裴熠甚至来不及解开藏锋身上的绳索,他蹲下:“可是有消息了?” 藏锋似乎也经历了不少奔波,脸上还带着污泥和血痕,他点头:“得知殿下在寻找平南县主的消息,在下便一直试图告知殿下,只是如今传递消息实在不易……” “你说。”裴熠打断了他的解释,眼底微微发红,龟裂的嘴唇透着血丝,不住发颤:“她可还活着?” “活着。”藏锋沉声:“或者说,一个多月前还活着。” 裴熠还没来得及松懈的呼吸又一次凝滞:“……此言何意?” “大约是姜浩出征的前一日,我们得到的消息,平南县主尚在天牢中,只是……只是据说受了刑,伤并不轻。” 不知不觉,裴熠攥紧了拳,骨节分明的手背上,青筋突突跳着:“我竟此时才知晓……” 一个多月前,阿玦便已然身受重刑,而他不仅未能在侧,甚至还一无所知……甚至,甚至到了此时此刻,他才知晓她这些日子她的困苦…… 这算什么……? “从此处到盛京,最快要多久?” 藏锋没想到他会这般问,略一思索,道:“日夜兼程快马加鞭,也得半月……殿下要回去?不可!如今摄政王最想杀的人就是殿下!” “我必须去。”裴熠笃定,眸中似有腾腾烈火灼烧不止。 却在此时,一个士兵匆匆来报:“殿下,越王殿下来了。” 裴澈虽身子孱弱,又有眼疾,但并未留在越州,只是让戚玉珩与座下几位将领驻守越州,自己则随着裴熠横扫梁国西部的步伐,一路同行,此战诸多计策皆是二人共同商议的结果。 他被人搀扶着进了军帐落座:“你要回盛京?” 想来方才是在外头听清了他们所言。 “是。”裴熠毫不犹豫道:“我先前就已然告知殿下,我的目的,不止是因为江山,也是因为她。” “裴熠。”隔着白纱,裴澈微微抬头,那双空洞的眼睛似乎是在看他:“你可知道你这条命已然与一个月前不同了?你不只是裴熠,更是大梁端郡王。” “知晓。”裴熠道:“我是这大梁西六州的一面旗帜,也是他们共谋大业的理由,有人为了天下太平,希望我做这个镇山石,也有人为荣华富贵而来,试图通过追随我,有朝一日得获从龙之功。” “既知晓,又怎能鲁莽行事?你若是死在李子桀手里,这西六州很快会化作一盘散沙。”裴澈的眉头微微蹙着。 “不会。”裴熠否认道:“殿下,我身为裴子晖的儿子,说到底,只是一个造势的理由,如今我们已经收复了西六州,有了对抗李子桀的资本,那么,势便已成,接下来,只待守住越州,攻下乐州,我们便愈加势不可挡,而殿下麾下,能者无数,有得是比我善战的将领。” 见裴澈沉默,冷不丁地,裴熠道:“越王殿下其实从未想过让我做这个皇帝吧?” 裴澈闻言,面色微微一僵,向下的嘴角愈发生硬,却并未否认。 裴熠却只是轻笑一声:“我明白殿下的野心和抱负,也明白殿下心里的仇恨,和想要为楚家正名的心。所以,其实一开始,殿下助我,目的便不是让我称帝,而是借我造势,将我作为一面大旗,用以讨伐李子桀。但事成之后,一国却不能有两个帝王,也不能有一个众望所归的皇亲。我不知道在殿下原本的打算里,是打算在成大业后如何处置我,或杀或废?我不知晓。不过,这些都是不曾发生过的事情罢了,我若要因此事怨怼殿下,多少有些不讲理了,所以我其实……很感谢殿下。” 顿了顿,他在裴澈略有惊愕的表情中续道:“我感谢殿下在我危困时的收留和支持,也谢殿下的信任,能将三军交托我手,如今我也可回馈殿下以安心——我从始至终,从未想过做皇帝。” 终于说罢,他松了口气:“我想要的,只有皇爷爷所期盼的天下太平,以及我自己所盼的安宁人生,从一开始,我就只想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所以殿下……让我去吧,不论死活,都不会影响殿下的计划,甚至还能有所助益。” “什么意思?”裴澈闻言,惊诧地站起身来。 裴熠却只是平静道:“李子桀杀了我这个最合适的继承人,殿下以此为名出兵,岂不更加师出有名?而且,还免了殿下夺权之后处置我的辛苦。” 裴澈的嘴角动了动,片刻沉默后,他试图否认:“本王……并未想害你。” “我知晓。”裴熠道:“对将来的事,我并不敢笃定,但可以确定的一点是,殿下本身是一个很好的人,想来不会做出兔死狗烹之事,所以……烦请殿下答应我一件事。” “请讲……” “若我此次死在途中,便请殿下夺权后杀了李子桀;若我只一人活着回来,便容我亲自挂帅出战,砍下李子桀的头颅;若我们两人都活着回来,请殿下容我上阵斩杀李子桀,并在将来……将我宗室除名,让我永无机会涉权位之争分毫。” …… 裴熠没有再看裴澈的神情,只是在他缓缓点头后,与藏锋一起披星戴月离去。 他知道此行要面对的是什么,即便他和藏锋皆有能轻易避人的功夫,要想穿过严防死守的乐州已是九死一生。 只是这次,他必须得去了,不能再等了…… …… 十日后,盛京。 春雨绵绵飘着,柳絮一般扰人又缠绵。 摄政王府。 姜宜端着手炉独立于屋檐下,这个天气太磨人了,虽是春天,雨却似细针一般寒浸浸的,冻得人骨头发冷。 庭院里的梨花洋洋洒洒开了,被雨浇得零落在地,化作满地泥泞。 此时,一个妇人冒着雨,脚步匆匆:“王妃……” 姜宜回过神,那张带着几分乖俏的脸板着:“说。” 妇人道:“偏院里的确藏了个女人,难怪这些日子围得似铁桶一般,不让任何人进,奴婢买通了守卫往里头递了个消息,果不其然,就有个绿衣丫头偷偷摸摸从后门出去了。” 姜宜握着手炉的手蓦然收紧,双眼怒睁着:“果真,我一让人编造了戚家人的踪迹,她便忙不迭排了人出门查探……” 她眼底通红,眼睑噙着泪,眉目似被揉皱了一般扭曲着:“李子桀,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藏什么女人不好,非要藏戚家的!” 她扬手,手炉被狠狠掷在挺远正中的石板路上,黄铜被磕得歪曲,碳火落了一地,很快被春雨浇灭,流着灰黑的泥水。 “……真打量我是个好欺负的?好啊……李子桀,非要在这时候给我难堪是吧?你等着……你等着!” 姜宜喘息不止,发疯一般嘶吼着:“我这辈子就没受过这种气!” “王妃……”仆妇小心低头,翼翼抬眉:“今日摄政王又去了天牢,侯爷不是给姑娘陪嫁了几个护卫吗?想来软硬兼施,偏院的人也拦不住王妃。” “是啊……”姜宜咬牙切齿,她扶着梁柱,眼眸缓缓抬起,唇畔利刃一般勾起:“李子桀……我要让你后悔!” 第213章 妒恨 天牢。 戚玦的背脊重重撞在刑房的墙上,灰扑簌簌落着,她只觉喉间一股血腥味。 她眉间微蹙,抬起的眼睫落满了灰,乍似落了层初春回雪。 她咬牙抬眉,正对上李子桀怒不可遏的双眼。戚玦的眼底多了些欣慰,望向他的眼神愈发倔强而嘲讽。 她挑衅一笑:“摄政王的大业似乎不大顺利,不然怎想起拿我撒气了呢?” 只见李子桀的双眼泛着血丝,通红得似要滴血,他躬身一把扼住戚玦的脖颈:“姜浩被擒,是你的计策?” 果然,姜浩到眉郡不过十日,就被越州擒了。 戚玦按捺心底的波动,面不改色:“殿下高看我了,我在这样的地方,连外头的尘土都闻不到,有什么法子算计广汉侯于千里之外呢?许是广汉侯技不如人,得了地图还是大败亏输。” 忽而,她的笑意加深:“摄政王本就盼着广汉侯死,怎么如今反倒不快?可是……又有什么新的变故,让殿下又搁置了除掉广汉侯的计划?” 李子桀的眼中愈发狠厉……她说得的确不错,如果不是裴熠死而复生这个变故,姜浩的死活的确不值一提。 但如今,姜浩被生擒,越州竟要划地三州才肯放人。 更要命的是,此一战让越州名声大噪,更让其余摇摆不定的州郡逐渐倾向越州! “戚玦!本王真的会杀了你!” 谁料,戚玦脸上竟浮现一丝释然,死么?到了这个时候她的确已经不怕了。 横竖……她地府熟人比阳间还多,死了倒松快! 李子桀的手逐渐收紧,掐得她面色逐渐由红转白,神思渐浅,游离天外…… 忽而,她猛地吸了口气,冰凉的空气瞬间填满她的喉间。 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便双眼通红地被李子桀抬起了下巴。 模糊间,李子桀粲然:“本王差点忘了,只要有你在,本王手里便也有人质。” 什么意思……? 戚玦没明白,李子桀却只是站直了身子,居高临下睥睨着她,旋即,转身离去。 重新回到牢房,戚玦只觉得身上的伤口崩裂,鲜血透出结满了血痂的衣物,全身上下黏糊糊的。 她还在想李子桀那句话的意思,难不成,他想用她威胁玉珩? 李子桀他休想!同样的问题她上辈子已经做过选择了,真有那一天,她即便自断也不会做这个人质。 至于姜浩被擒,还真是她的计划。 戚玦做不到,不代表耿月夕做不到。越州的城防,可是她上辈子参与设计的。 越州的入口,实际上有三条路。 从眉郡往西直走,那条路机关密布;往南进密林后再向西,才是越州的真正入口。 至于往北进密林的那条路……那条路的确可以找到一处城门,只不过,那并不是越州的城门,而是迷关郡的。 迷关郡是越州下的一个小州郡,曾在百国乱世时被齐人占领,遭遇屠城之祸,其间亡魂无数,鬼气森森,是个十足十的不祥之地。 即便后来被梁国收回,城门和其间屋舍皆被保留,但那个地方早已经寒气弥漫,住不得人。 耿月夕当初看中的便是这一点。她让人将此处收拾出来,将城墙改造有无数窗口的一座巨型箭楼,只不过,窗口并非对着城外,而是对准城内。 此处常年有人驻守,就是为了在必要时候以备不时之需,若有敌人靠近,便点燃烽火告知越州城,裴澈便会派人前来驻满箭楼。 姜浩按照地图找到迷关郡的时候,想来大喜过望,还以为自己真找到了越州的入口处。只不过待他攻入其中,发现迷雾之中箭头的寒芒似星空满天的时候,才会知道自己正中敌人下怀。 只不过为时已晚,自己只能随着亲兵一起沦为瓮中鳖。 时隔多年,不知道这个礼物,裴澈可还喜欢? 红炉雪 第231节 …… 肃州。 裴澈接到了戚玉珩的消息,说姜浩已然在迷关郡中被擒获。 他愣了很久,眼上白纱微微一动,似能看见他满目惊愕。 迷关郡,是当初月夕的主意,知道的人并不多。 当初他们约好,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便以迷关郡为局,将敌人引入其中。凡入城者,杀无赦。 只是曾经的那些人,除却与他一起留在越州的僚属,其余的早已经死了。 还能有谁知道这一切? 除非……除非月夕还活着? 怎么可能呢?怎么会呢? 若她还活着,为何不回到越州? 裴澈的手扶上颤抖的面庞,喉间似被什么梗着。时隔多年,依旧难受得锥心刺骨…… …… 日暮,盛京的雨下得逐渐大了。 摄政王府的正院大门紧闭。 屋檐下,姜宜缓缓坐下,手中换了个嵌珍珠的赤金手炉,白狐护领将她的脸托住,衬得愈发矜贵,精心勾勒过的唇角尖锐而刻薄。 戚珑如残花一般被掷落在地时,抬眸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粗粝的石板将她的手擦出鲜血,混杂着脏污的泥水,刺痛得厉害。 姜宜的脸黑沉着,在二人对视的瞬间,戚珑仿若看到眉郡戚府的梅树下,那个少女时期的姜宜。 她斜睨着摔在雪地里的她满脸调笑,却似吐着信子的蛇:“不过让你折几支梅花罢了,二姑娘又何必作出这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倒似我欺负你似的。说起来,哪个将门能养出这样的柔弱无能之辈?莫不是成心装的?” 仅仅是因为这个理由……不,或者说根本不能称之为理由,只是姜宜想要发泄那对她与生俱来的厌恶,而找的一个借口罢了。 她那张脸带着天真的恶毒,支应着姜家的丫鬟,道:“要我说,二姑娘会这般病歪歪的,终究还是少些磨砺。愣着做什么?都去帮帮她。” 于是几个丫头嬉笑着上来,手里的动作看似要扶她,但却在她将要起身的时候,膝盖狠狠跪在她的膝窝上,几人冷眼看着她再一次摔在雪地里,沾了满身的雪融化后,便丝丝沁入衣裳,无孔不入地冻得她瑟瑟发抖。 可姜宜却是笑了,她掩着唇,笑得花枝乱颤,似是冰天雪地里最明媚的一朵蔷薇,开得那般不合时宜,又带着张扬的锋芒。 不知不觉,两张脸重叠。 身着赤色华裳的姜宜像是一朵盛开到了极致的蔷薇,泛着股香甜的腐烂味。 依旧是那般不由分说,她垂眸看着手中的暖炉,冷声:“打。” 一声令下,几个身形粗壮的仆妇便持竹笞气势汹汹围上来,戚珑本就无甚气色的脸愈发苍白,她惶惶抬眉看着周遭的人,雨水却顺着眉梢流进眼里,让一切显得愈发模糊。 戚珑的身子早已经柔弱不堪,根本无需仆妇按住,也根本无力反抗。 她知晓自己单薄,挣扎也不过是负隅顽抗,更知道姜宜厌恶她,更恨整个戚家,求饶亦是无用,便瑟缩着身子,一声不吭任由竹笞落在她身上。 竹鞭细软,可也最是折磨人,只一下就能让人皮开肉绽。 血泪和流,待其中一个仆妇停下来后,她禀告姜宜:“王妃,她没声儿了。” 姜宜垂着的眼皮终于缓缓抬起,看着此刻满身血腥缩在雨中的戚珑,她起身,信步上前。 身旁的丫头自觉地打好了伞跟上去,没让她沾到丝毫雨滴。 姜宜冷脸,忽而,她快意地笑了,缀满了珍珠的绣鞋踩在戚珑瘫落的手心,狠狠碾了下去。 戚珑是被疼醒的,她的嘴张着,却喊不出半点声音。 姜宜却只是幽幽叹了口气:“我早就说了,这贱人就是喜欢作出一副柔弱模样给人看,惯会装模作样惹男人怜惜……不愧是戚家人,一个比一个下贱!” 她说着,便用鞋尖抬起戚珑的下颌,但又很快嫌弃起绣鞋上沾染的血渍和污泥,她啧了声:“真是晦气!给我舔干净!” 但戚珑似乎无比痛苦,脑袋无力地垂着。 “我让你给我舔干净!”姜宜说着,便蹬着戚珑的肩膀狠厉一脚,将她整个人掀翻,仰面朝上。 但姜宜有些意外,因为戚珑看着她的眼神是那般淡漠,分明已经害怕得将双手护在身前颤抖不休,嘴唇紧绷地抿着,但那被瘀血染红的眼珠却只是一瞬不瞬看着她。 就是这个眼神,让姜宜彻底暴怒,她把手炉扔到仆妇手里,又夺过竹笞,发疯一般一下下打在戚珑身上。 “你们戚家欠我两条人命!两条!”猝不及防,她吼得面红耳赤,几乎要将自己的心肺吼出来。 “你们戚家人就没有半分惭愧吗!你怎么敢!你怎么敢这么看着我!你该跪在我两位哥哥灵前叩首至死!你怎么敢这般问心无愧!你凭什么!” 直到竹笞被打断,她才转身,指着仆妇道:“把炭盆端过来!” 仆妇们似乎也被她突如其来的暴怒惊着了,愣了一瞬,才忙不迭遵命,将炭盆端到姜宜面前。 此刻的姜宜也不顾炭盆脏污,信手接了过来,竟将一整盆通红的碳火浇在了她身上。 已经精疲力尽的戚珑本能地挣扎起来,痛苦的呜咽声似重伤后的鹿。 她蹲下身,欣赏着戚珑的痛苦与绝望,竟冷森森笑了,笑得声泪俱下,声嘶力竭:“瞧瞧,我就知道你这贱人最是喜欢装模作样,不是被打得没声儿了吗?怎么此刻又叫得出来了?嗯?” 忽而,她又止住笑,莞尔的面孔骤然冷澈:“听说你靠装晕卖可怜,将王爷在新婚之夜从我身边夺走?是吗?” 而此刻的戚珑早已经气若游丝,眼皮垂着,似听不见姜宜冷硬的声音,只在眼角划下一滴带着血丝的泪。 第214章 万事落空 “戚珑,你们戚家长辈没告诉你,聘为妻奔为妾吗?上赶着给人做小,你真是犯贱!你就是个活该做小妇的贱人!” 但忽而,似想到什么,姜宜冷不丁嗤笑一声:“小贱人,你知道自己有多脏吗?嗯?居然到自己仇人的床榻前自荐枕席,这世上,再没有人似你这般不要脸了。” 知道此时,戚珑的眼里才终于有了几分神采,她恍然转动着眼珠,怔怔看着姜宜。 姜宜的脸笑得几乎扭曲,她拍了拍戚珑的脸:“从一开始,王爷就没打算留戚家,从一开始,他就许了我摄政王妃的名分,而戚家,只不过是一个踏脚石……那日抄家,你以为是谁做的?是王爷,是他李子桀!” “对了!”姜宜的神色有些癫狂:“你知道他还承诺了我们姜家什么吗?一旦事成,就把你们戚家满门拱手奉上,让姜家报此血仇!我父亲派出的杀手,已然将那几个贱丫头杀死在城外了……戚珑,连仇人都床都爬,你可真贱啊!” 戚珑的双眼只是不可思议睁着,眼角流下的泪带着血丝,一滴接着一滴,泪中的血一次比一次粘稠,直到最后划下两行殷红的鲜血。 “你说,李子桀口中的戚家满门,有没有包括你?”说着,她又笑了:“不过,不要紧,我有的是法子让他彻底厌弃你。” 说罢,她起身:“没有男人会怜惜一个肮脏的婊子。” 雨越来越大,顺着伞沿哗哗打在戚珑脸上。而伞下的姜宜却只是悠然接过手炉,侧首对仆妇们道:“叫几个咱们的奴才上来,今日他们也费心了,我这个做主母的也不好亏待他们,此刻,便让他们好好松快松快!” 吩咐罢这些,姜宜重新坐回房檐下,看着被召进来的那五个模样粗鄙丑陋又浑身泛着汗臭的小厮,她勾起嘴角:“瞧瞧这姑娘如花似玉,真是便宜你们几个了,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动手?” 几个小厮早就被告知了来意,此刻站在雨里搓着手,其中一个满脸谄媚:“王妃……这确定没事吧?” “王府有我在,能有什么事!”她慢悠悠斥道:“你们这些人,这辈子能有什么机会睡个官门女子?若这都还要瞻前顾后,今日便发卖出去!我府上还养不了这起子废物!” 闻言,几个小厮点头哈腰,便将手伸向戚珑。 面对这些肮脏又腥臭的男子,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手抵抗,但即便是平日,她也根本无力反抗,更遑论此时她早已身受重伤。 正此时,只听一声巨响…… 砰! 正院的大门被踹开。 不可置信间,姜宜飞快起身,几个猖狂的小厮也愣在原地,仆妇们齐刷刷跪下。 只见正院门口,竟是已然几近疯狂的李子桀。 他疾步上前,冲进雨幕,狠狠踢翻了几个小厮,看着血泊之中的戚珑,李子桀咬牙切齿,他一把将人横抱起来,温言安抚:“好了,没事了……” 这样的声音伴着雨声响起,戚珑有一瞬间失神,甚至连自己此时此刻是什么心情都难以捉摸。 模糊间,她看着李子桀柔和的下颌挂着雨珠。 无边的厌恶与痛恨外,竟还有一丝令她可耻的心安。她的耳畔,李子桀的心跳声震得飞快,却也在她心上落下无比羞耻的叩问…… 此时雨已经倾盆如泄,将李子桀脚边混杂血腥的泥水溅起水花。 他的目光死盯着姜宜,这是他的双眼里第一次对她带着毫不遮掩的杀意。 “传令下去,姜家带来的人通透拿下,王妃囚于正院不得外出,此院中所有奴才,通通凌迟处死。” 这一次,轮到姜宜慌了。 没等她震惊中回过神来,便有李子桀的人迅速动手,登时,正院中哭喊声求饶声震天。 李子桀当即要转身离去,姜宜却不顾漫天大雨,她发疯一般狂奔至他身边,一把将他拉住,大雨浇得她精致的妆容都变得凌乱而颓丧。 她嘶声:“李子桀你什么意思?!你敢这么对我?!你自己许诺我的……你许诺姜家要把戚家人拱手送上,为我哥哥报仇!你答应过的!是你自己言而无信!是你对不起我!” 李子桀却只是微微侧首,居高临下斜睨着她:“是,本王言而无信,本王反悔了,我就是要她,你当如何?姜家又当如何?” “你说什么……李子桀你疯了?!”姜宜不可置信得抓着李子桀的外袍摇晃着:“我父亲为你征战越州!你敢背信弃义!?” 而李子桀的眼中早已没有半分佯装的温柔,那双浸透雨水的桃花眼微微眯着:“姜浩被越州生擒了。” “什么……”被冲散妆容后的姜宜面色登时煞白,摇晃李子桀的手愈发急切:“那你快救他啊!你快救他!” “你要本王拿三州去换他?”李子桀反问的语气间带了些嘲讽:“姜家到此刻已然是一枚废子,本王是不会为了个废子费心力的。” 姜宜的嘴微微张着,化去了尖锐的唇角,此刻的她彷徨无比,她摇头,眉目扭曲着:“李子桀你……你狼心狗肺!当初我们家放弃了靖王和先帝,转而为你鞍前马后,让你从一个式微侯爵到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居然……你居然是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李子桀你不是人!” 她绝望无比,拼命捶打着李子桀,换来的却只有他冷漠至极的一脚,那一脚结结实实踢在了她的下腹,让她倒地的瞬间有片刻的恍然失神。 而此时,雨声的嘈杂间,她听到了李子桀的声音:“若非我杀了姜兴,姜家怎会与裴臻生出嫌隙?若非我杀了姜昱,你们姜家又怎会因此痛恨裴臻,而接受我的邀约?皇长子又怎会成为我的傀儡?” “是你杀的……”姜宜惶惶抬头:“是你……是你?居然是你!?” 她惊声尖叫着,似面对一个恶鬼,身子止不住连连后退。 看着癫狂的姜宜,李子桀的脸上竟有些畅快,他逼近她:“是本王,全都是本王。” 只是……他看着怀间的戚珑,此刻她已昏厥不醒,见状,他便要转身离开,吩咐道:“先传太医!” 而身后,却诡异地传来了姜宜的笑声,那笑声疯狂无比,几近丧心病狂,即便是李子桀,他的背脊也不禁闪过瞬间的寒意。 “她知道了!她都知道了!” 李子桀心头一震,他回首,却只见姜宜似乎是疯了,那双眼睛变得空洞而蒙昧,她似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笑得无比浮夸。 红炉雪 第232节 “李子桀!你以为你能和戚珑长长久久吗?”她伸着根手指,驼背缩脖地在眼前晃了晃,指着他怀里的戚珑,嘻声而笑:“她都知道了……她啊,知道她家人是怎么死的了……哈哈哈!她都知道了!” “你知道吗?戚家人都骨头都是又臭又硬……你该不会以为她脾气软吧?”她飞快摆手:“不是的!她也是戚家人……又臭又硬的戚家人,她不会原谅你的……永远不会!” 说罢,又开始竭声笑起来。 听完这些,李子桀的眼中早已满是崩溃,他又一次疾步上前,将姜宜踢翻:“毒妇!本王要杀了你!本王要让你生不如死!” 可姜宜却还是仰面笑着,笑得无比畅快:“李子桀!你会遭报应的!我诅咒你毕生所求皆不会如愿!哈哈哈哈哈哈万事落空!万事落空!和我一样!万事落空!” …… 李子桀抱着戚珑回到偏院,看着床上那个惨白如死人一般的人,这一次,他彻底慌乱了…… 他一次次探她的鼻息和脉搏,又手忙脚乱将被子覆在她身上。 他抚摸她的脸,那带着血痕的脸像朵被暴雨揉皱后的花。 他小心翼翼一下下亲吻着她的额发……此刻他悔极了,他该把人带着的,不管去哪里,总不能将她留在这样危险的地方。 “珑儿,别死……”他声音颤抖:“本王只有你了,你别死……” 正此时,下人通报,说是宫里的太医来了。 太医进门的时候,李子桀又恢复了威严与肃穆,信手站在一旁。 待白发苍苍的太医把脉后,他擦了擦额上的汗,跪在地上不敢直视李子桀的眼睛。 “回……回禀殿下,这位姑娘的伤皆是皮肉伤,臣即刻便开一帖药,内服外敷并行,想来,至多一个月,伤便可痊愈,只是……” 太医声音颤抖:“只是姑娘天生胎里不足,加之……连日忧思过多,身子早已虚透,如今因伤病倒,身子算是彻底垮了,已然……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太医没敢抬头,却已然感受到李子桀的声音滞住。 忽而,他问:“太医贵姓?” 老太医不明所以,只能喏喏答道:“臣……太医佟氏。” “佟太医?”李子桀淡淡哦了声:“拖下去处死,换旁的太医来。” 佟太医抬头,早已经震得说不出话来,眼见着几个仆从便要上来拖人,他这才想起来求饶,花白的脑袋磕在地上:“殿下饶命!殿下饶命!臣……臣有法子!油尽灯枯并非无法挽回!若以汤药养着,是可以续命十数年的!殿下饶命!” “十数年?”李子桀却是一把提起他的衣领:“本王不要十数年,要一辈子!本王活多久她就活多久!明白吗!” 他一把将人甩开:“拖下去,换人!这些无用的废物通通该杀!” 伴随着佟太医苍老的求饶声逐渐远去,李子桀重新把目光落到戚珑身上,那只她带来的肥猫不知道什么时候靠到了她身边,小心翼翼偎着。 李子桀没有驱赶,只是看着戚珑的眼神变得愈发疯狂,也愈发执着。 第215章 游丝 二月廿四。 冷宫高墙之下,只听得外头锣鼓声声,热闹异常。 戚珞听着这动静,却提不起半分兴致,与身侧的宴宴一般,倦得说不出半句话。 冷宫这样四处漏风的地方,寒冬腊月里连一点炭火也没有,想要活命就只能硬生生熬着,天寒地冻,人被冻得犯困,整个冬天,她们都似这般浑浑噩噩。幸而,终于熬到开春了。 只是冷宫的饭食已经有几日不曾送来了,她们被饿得早已经没了力气。 戚珞睁着眼睛望着破败的屋梁……她梦见二姐了,一连几日,她都听见二姐在梦里喊她。 过年前,她头脑一热,便不管不顾地一头扎进宫里,之后发生的一切却是她预料不到的。 她没想到就在她混进宫的当日,陛下就驾崩了,一夕之间改朝换代,摄政王作为新的掌权者独揽大权,整个皇宫噤若寒蝉,她连半点出宫的机会也没有。 她便也只能自我宽慰地想着:二姐至少还有其他姐妹照顾着,但宴宴若是没有她,便真的要命丧冷宫了。 可……连日的噩梦让她害怕,她和二姐本就是同胞双生,她从小想吃什么想玩什么,二姐想都不必想就能参透她的心思,若是一人生病,另一人便也跟着浑身难受。 所以,她不会无缘无故地做那样的梦……她得去找二姐! 正思索着,一阵铃铛声响起。 宴宴困乏地抬起眉,二人的身子靠着,以从彼此身上交换些许暖意。 她人清瘦了不少,虽是粗布麻裙,但依旧难掩国色,徐徐抬起的双眼,似悠悠然舒张的白牡丹。 听着那声音,她恍惚:“有人来了?” 戚珞与她对望一眼,道:“许是送饭的来了,我瞧瞧去,宴姐姐你等我。” 没有了晏贤妃身份的束缚,戚珞对宴宴的称呼又恢复了初见时的亲昵。 果然,冷宫大门边上的小窗那挤了十来个人,戚珞把她们拨开,挤上前去,那小窗小得不足以露出她的整张脸,只勉强能塞进只装着馊饭的碗。 戚珞接过,连忙叫住了送饭的太监:“这位公公!” 她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个小金疙瘩,这本是她的金镯子,后来为了换些吃食,被她凿成了几截,如今便只剩下这么一点点了。 她把金疙瘩给了太监,道:“公公,今日宫里在忙什么?怎么这么热闹?” 那太监接过,显然这么点金子在宫里还不如个苍蝇腿,但苍蝇腿也是肉,虽一脸嫌弃,但还是擦了擦,收进腰间,道:“明日就是登基大典,今天全宫上下都忙疯了,怕是彻夜不能眠……行了行了,关你什么事?没事少打听。” 说罢,便又拿了几碗馊饭塞进来,很快就被一群疯女人哄抢一空。 拿着饭回到宴宴身边,二人习以为常地吃着,戚珞心里却是有了计较。 “宴姐姐,我想出宫一趟。” 宴宴愣住:“……怎么了?” “明日就是新帝的登基大典,今夜人多眼杂,是溜出去的好机会,我已经离开家太久了,不回去看看,我心里不安。” 宴宴闻言,有些发怔,却只是恍然点头:“也好……该去瞧瞧的。” “我会回来的。”戚珞补充道。 宴宴抬眉看她,却只见戚珞蜡黄的脸上绽开的笑却是一如既往地让人如沐春风:“我不会把宴姐姐一个人丢在这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宴宴想解释,眼圈却不住发红,她抿着唇忍住,片刻后,她道:“珞儿,你本不必为我做到这个地步的,陪着我受了这么许多苦,我本就于心有愧,你若有机会出去……便不要回来了,好吗?” 宴宴又何尝不想出去?戚珞有几分身手,浑身上下又透着股机灵劲儿,要混出宫尚有可能,可她,要离开此处,太难了,更何况,全宫上下有几个人认不出她? 而今,戚珞有机会离开,她又岂能再继续将她留在这个坟茔一样的地方?即便这座孤坟因为戚珞的存在尚有一丝活人气,即便她这个人因为戚珞的存在才有些许希望,即便她无比希望珞儿能永远永远陪着她……可她不能这么自私。 “宴姐姐不要哭了。”戚珞却只是抬手擦了她眼角的泪,极尽温柔的触碰下,是极尽温柔的笑意:“那日,是我接下了宴姐姐的牡丹,那是我此生见过第一好看的牡丹,我想,那般金尊玉贵的花不该开在这样阴寒破败的地方……宴姐姐,我一定会回来,一定会带你离开这里的,你信我吗?” 终于,宴宴忍不住哽咽出声,自年少历经灭门之祸戚起,她便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配觅得此番赤诚之心,她郑重点头:“我信你,珞儿,我相信你……你也答应我,无论如何一定要小心保全自己。” 戚珞换好了戚玉瑄的官袍,郑重其事点头。 冷宫的墙很高,但于戚珞而言,翻墙不过是家常便饭,根本不足为惧,而今夜皇宫的喧哗热闹,更是她避开护卫的天赐良机。 …… 天牢。 上回李子桀一番折腾,戚玦的伤又不好了。而季韶锦给她的药早已经用完。 她此刻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似烈火灼烧一般,疯狂燃尽她全身的力气,将她躯壳之下的五脏六腑一点点燃烧殆尽。 身子空空荡荡,轻轻飘飘…… 新送进来的牢饭已经放了两天,她却滴水未进,也没有半分对于食物的渴望。 或许……她的大限要到了。 大约她是活不到李子桀用她来威胁玉珩的那天了吧? 终于要死了……终于要死了……这下应该不会有人来打搅她等死了…… 这么想想,心里蓦地轻松起来。 她挑了个稻草还算软的地方,将自己缩着身子窝好。 也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咽气……她这辈子的死法比上辈子可难受多了…… 不过,总之……裴熠,待会儿见。 …… 京郊。 历经日夜兼程九死一生,裴熠和藏锋终于赶到,也见到了颜汝良。 “阿兄!” 客栈厢房中,裴满儿扑上去抱紧了裴熠的大腿,连日的周折和担惊受怕后,小姑娘哭得似发泄一般,泣不成声。 裴熠蹲下身,把人抱了起来靠在肩头,安抚式地轻拍着裴满儿的背。 “殿下竟还真赶来了。”颜汝良有些讶异:“如今两方剑拔弩张,殿下真是好大的胆子,也好大的本事,竟能躲过李子桀的人。” 说罢,又瞅着裴熠玄色衣裳的裂口处,很明显,裴熠身上早已经不知道挂了多少新鲜的伤痕:“要紧吗?要不要先医治。” 日夜奔走后的裴熠面色不大好,但此刻他并无此心思顾及己身,而是开门见山道:“不妨事,我有一件事想劳烦玄狐。” 颜汝良眉头一挑:“你不会是想让我劫狱吧?” “正是。” 闻言,颜汝良轻轻哎呦了声:“殿下不如让我篡位得了。” 裴熠显然无暇玩笑:“什么条件都行,我名下所有的产业、银两,还有这些产业未来几十年的收成,这些若是不够,玄狐主但说无妨。” 颜汝良犹豫了,按理说玄狐令的机会已经用完,他是可以拒绝裴熠的。 他正托腮想着,这时,裴熠忽然警惕回首,看向房门的方向,果不其然,厢房的门被一把推开。 只不过进来的人是戚瑶、戚玫与绿尘三人。 戚瑶的脑袋还裹着纱布,只不过尚且能落地行走,那枕骨上的伤便无大碍,至少不危及性命。 她扫了一眼屋中几人,道:“那天牢我也是待过一个多月的,还算熟悉,若要劫狱,我能引路。” 绿尘附和:“殿下,我们可以随你同去。” “我也要去!”戚玫昂着下巴,眼睛急得红红的:“五姐夫,五姐受了好重的伤,都是李子桀害的!若再无人救她出来,五姐真就只能等死了!” 裴熠的嘴角动了动,还没等他开口,就听戚玫啊了声,捂住额头。 红炉雪 第233节 颜汝良叩完戚玫的额头还不算完,又毫无分寸地掐着她的鼻子,道:“你去什么?在一旁助威吗?” 戚玫登时面红耳赤挣开了他,她揉着鼻子,道:“颜公子架子大请不动,还不许旁人去吗?我便是死也要和我五姐死一块!” 颜汝良却是嗤了声,他揣着手,似是散漫地打量这个堪堪长到自己胸口的人:“别冲动,我也不是关心你的安危,只是你这一身衣裳还是花了我的银子买的,要是弄脏了弄破了,你说说怎么还给我?” 戚玫今日穿了身桃粉色的小袄,上头还绣了春桃的纹样,在此处养了一个月伤,在狱中瘦下去的脸终于又养圆了起来。 “那我就光着去!” 戚玫语出惊人,颜汝良惊得啧了声:“哪有姑娘似你这般说话的?你……” “二位。”裴熠出声打断二人:“当务之急,救人为上。” 颜汝良抱着臂,抬手低头挠了挠眉心,他漫不经心瞥了眼戚玫,略微一叹:“去,我去还不成吗?既是当务之急,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正好明日新帝登基,李子桀也顾不上天牢。” “那报酬……” 颜汝良摆手:“再议,再议……” 第216章 劫狱 几个月没出宫,于戚珞而言,盛京已是天翻地覆。 不止是戚宅空空荡荡,就连端郡王府也被贴了封条。 夜色下,裴熠穿着身不显眼的玄色布衣,趁着日暮从端郡王府的墙头翻出来,刚小心翼翼避开耳目,却在后门外的转角处撞上了戚珞。 裴熠反应迅速,一把拖着她飞快隐入小巷的死角,夜色昏昏,若不仔细瞧,还真看不清这里藏着两个人。 待巡夜的打更人从巷口走过,戚珞才终于松了口气。 终于见着熟人,她又惊又喜:“殿下?到底发生何事了?五妹妹她们呢?为何处处都在传她的死讯?我二姐又在何处?” “说来话长……”裴熠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大概与她说了今晚劫狱的打算。 戚珞的嘴巴张得大大的,许久才缓过神来:“幸好……我就知道五妹妹福大命大,一定不会轻易就死了!” 忽而,似想到什么,她道:“殿下,既然要劫狱,有个人一定能帮上忙!” “谁?” …… “叙白兄?” 一家酒楼后院的地窖里,裴熠见到了叙白,除此之外,还有小塘。 一见面,小塘便直挺挺跪在裴熠面前:“殿下您终于回来了!我们姑娘自先帝驾崩那日起便杳无音信,便是后来知道她的死讯,我也是不信的,小塘始终觉得姑娘还在盛京,所以不敢离去,和琉翠走散后,为了继续打听姑娘的下落,便只能在这酒楼中寻个活计……如今终于把殿下盼来了!” “我也是前不久才遇上小塘的。”叙白手里攥着剑,低眉敛目,忧心忡忡:“这么久了,我却连县主都蛛丝马迹都不曾寻得……今日偶然碰上了三姑娘,本以为几位姑娘会与三姑娘待在一处,却不想,还是终无所获。” “戚瑶和戚玫两位表姐平安,已然在京郊安顿下了,诸位不必担心。只是……”裴熠喉间微微一动,沉声:“只是,阿玦尚在天牢,生死未卜,为今之计不能再拖,我已安排今夜子时,杀入天牢,劫狱。” 闻言,叙白的双眼瞪大了一圈,因为激动,握着剑的手细细颤抖起来:“当真?” 裴熠点头:“所以此刻我在此,是想请问,此行艰险,叙白兄可愿出手相助?” “自然!”叙白答得毫不犹豫:“叙白是将军的家臣,便也是县主的家臣,自当……以命护之!” 裴熠颔首,而后埋下身子朝叙白深深一鞠:“多谢!” 看着裴熠弯下的腰,叙白的面色愈发深沉,似带着几分不甘,他在裴熠起身后抱拳还了一礼:“是我当谢殿下,叙白是县主的自家人,这条命本就是戚家的。” 裴熠一时没琢磨透叙白话里的意味,却听戚珞问:“之后呢?之后你们打算如何?” “之后……”短暂的思索后,裴熠道:“离开盛京,远走高飞。” …… 钩月西移。 盛京的夜市在这样的动荡中偃息得比以往要早,未到子时,街市上便已然寥无几人。 天牢对面的街边,一辆马车不起眼地停着。 前去劫狱的人大有讲究,不能太多,否则引人注目,也不能太少,以免不敌彼方。 所以一番商议之下,决定由裴熠、颜汝良、叙白、藏锋,以及戚瑶同行。其余人等便在外头接应。 这般计划,不只是因为他们几人身手上乘,更需要戚瑶在天牢中及时找到戚玦的位置,以便他们尽快得手。 子时过,天牢中的狱卒换了一回班。 裴熠凭借轻灵的身法,悄无声息翻上三丈高的墙头。 幸而今晚月色昏昏,他在这样的暗夜里,如悄然消失的涟漪,难觅半点踪迹。 瞭望塔上的守卫张嘴打了个哈欠,却不曾注意到身后一只黑手无声地伸来,右手还反拿着把匕首……瞬间,一把匕首竟就这么从他张着的嘴里捅了进去! 裴熠蒙着面,鲜血飚溅在他带着寒芒的眉眼间。 又在那守卫身上补了一刀,确保人死透后,他从前襟中取出一枚小小柳叶刀,而柳叶刀上,还粘着枚塔香。 他蹲下身,只让自己的一双眼睛就着瞭望塔的垛口向下往。 此处,可以看见天牢那不足手掌宽的窗口,上头还用铁铸的阑干封住了,只留下可怜的一点点空隙。 但足够了。 他屏住呼吸,以火折子点燃了塔香,而后捻着柳叶刀瞄准窗口弹射出去。 在清楚看见柳叶刀进窗口后,裴熠终于松了口气。 那可是玄狐的迷香,有了这个东西,这些人会好对付得多。 裴熠掐算着时辰,约摸一盏茶的功夫,里面的人吸饱了,迷香便也就散了。他这才吹响了那枚带着狐首的哨子。 那声音如呦呦狐鸣,又似什么鸮鸟夜啼,在寂夜中听着寒浸浸的。 做罢这些,他将鹰爪钩挂在瞭望塔的垛口,顺着铁索无声落地。 论迅捷,论隐蔽,裴熠皆是顶尖的高手。 他潜至内墙与外墙间的庭院后,几乎在此处的守卫还没来得及发现他时,便毫不犹豫将之见血封喉。 天牢不比别处,守卫里三层外三层,门锁亦是设下重重关卡,裴熠没有失手的机会,一旦暴露己身,这座天牢里的人便会火烧连营般警惕起来,甚至会引来城门司,乃至御林军的注意。 到了进入内墙的大门外时,裴熠抬起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抹杀了此处的守卫,却又专门留下了一人。 留下的那人脖颈上已然挨了一刀,喉咙根本发不出声音,只能捂着鲜血喷溅的伤口拍打大门。 里头的人闻声,只听门内响起一阵门锁碰撞声响起,就在此时,裴熠毫不犹豫朝那人喉间补了一刀,那人登时倒地而亡。 与此同时,门开了。 开门的狱卒本想查看情况,但却因为不知不觉中了迷香,早已经脚底发软,摇摇晃晃似喝醉一般。他打开门,却在月光斜照在他脸上的瞬间,被封喉而死。 有了那迷香,天牢中便只剩下一群晕晕乎乎的醉鬼。 裴熠走了一路,便也杀了一路,只是他寻觅良久,却始终未能寻得戚玦的身影。 寻了越久,心底的恐惧就越浓……他怕极了,此处已是他得知的关于阿玦的全部线索,如果连这里都没有……他不敢细想。 也不知是出了汗还是沾了血,裴熠只觉得握着匕首的掌心一片湿漉…… 发泄一般,他杀得愈发利落,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险些手起刀落的瞬间,他收住了,也顿时松了口气。 是颜汝良他们。 他们兵分两路,裴熠翻墙杀入,他们从后门杀入,此刻两厢汇合,人也都还在,而裴熠的脸早已经鲜血淋漓。 鲜血下的双眼带着冷冽而残忍的杀意,连额前的碎发都被鲜血浸得一缕缕滴着血,他气息起伏,环视周遭。 此处被关着的人并不多,也并未完全昏厥,却也因为迷香的效用,只能惊恐地发出恹恹的呜鸣。 他把目光投向同样蒙着面的戚瑶,戚瑶明白他的意思,只抬手指了个方向,让裴熠随她而去。 颜汝良沉声:“你们去找人,我们在这支应着。” 裴熠点头,跟着戚瑶走了。本要和颜汝良他们留在一处的叙白,却是朝他们的方向望了眼,随即跟了上去。 藏锋见状,问颜汝良:“他去作甚?” 颜汝良冷眼警惕四下:“别管了,认真点。” 闻言,藏锋便也不再问叙白,而是与颜汝良一起作戒备状。 裴熠跟着戚瑶走了一段,一路上,他的视线划过每一间牢房,心也跟着跳得飞快,连带着气息也变得粗重而局促。 忽地,他的视线停住了。 无法自控地,裴熠的脚步飞快朝一个方向奔去,没等给他引路的戚瑶指明,他便准确无误地到了那牢房外。 不会认错的……他不会认错,那间牢房里,那蜷着身子侧卧在满地枯草上背对着他的人,瘦得只剩那么一点点的人,就是他的阿玦! 隔着那生铁所铸的笆篱,近在咫尺的人却似隔了千百万年般遥远…… 他拿着铁丝的手抖得厉害,过去得心应手的本事,在天牢的铁锁面前似乎不大好用。 他把自己的舌尖咬出了血腥味,却也还是抑制不住那双手无止休的颤抖。 他等不了了……裴熠拔匕首,毫不犹豫在自己肩上捅了一下……剧烈的疼痛终于让他冷静了些许。 不知过多久,直到额上的汗划落成滴,才终于听得吧嗒一声……门锁携着铁链哗哗落在地上。 再也克制不住,他想要把戚玦拥入怀中,可……可她的衣物早已深深浅浅被血浸染,他甚至不知道怎么才能避开伤痕触碰她。 轻轻地,他解下外袍盖在戚玦身上,捞着她的肩膀把人扶起来,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臂弯里,那张他最熟悉的脸,此刻白得几乎透明,下巴瘦得愈发尖,苍白生裂的嘴唇瞧不出半分活人血色…… 戚玦就这般昏睡着,那戴着镯子的手抱在胸口前贴着,眉心无力地舒展开。 她的脸上沾了些污渍,裴熠照例替她擦擦,可手指抹过的地方,却蹭出一片暗红,在惨白的有些透明的脸上晕染开…… 是血污。 身上,手上,随处皆是。 他想给她擦了,但无论是眼神还是手指,一时都竟不知该落在哪里。 他擦不干净。 红炉雪 第234节 裴熠感觉到了彻骨之寒,他忍不住战栗和慌乱……就像擦不去戚玦脸上的污渍一样,他第一次觉得眼前的人他留不住,第一次真切觉得他怀中的温热这般易碎。 他好怕,怕极了…… 裴熠的心此刻像是被什么反复摧折揉搓着,绞得人心口似撕裂一般……他宁可再去南齐死上几回,也不愿见此番情景。 他连忙从怀中取出个粗糙的陶瓶。 混元一气还魂丹,他连夜回端郡王府,就是为了将此物取来。 把丸药塞进戚玦嘴里的时候,叙白还想要阻他:“这味道太古怪了,你给县主吃的是什么?!” 裴熠却并未回答他,此刻似听不见任何声音,紧紧盯着戚玦的目光无暇分出半点予旁人,只小心翼翼把她横抱起来。 裴熠将她抱得高了些,让她的脑袋枕在自己肩头。 臂弯收缩,又怕碰疼了人,轻轻将人拢着,任由她的体温像只受惊的野猫在他的五脏中横冲直撞地抓挠。 怀中的人轻了好多,轻飘飘得让他害怕,整个人虚软得没有一丝力气,就这么软着身子躺在他怀里。 裴熠低声,用他们彼此才能听见的声音,在她依偎着的耳畔,轻声哽咽:“对不起,我来晚了……阿玦,我们回家……” 第217章 纵 “走吧。”戚瑶的目光在戚玦身上停留了片刻后道。 裴熠怀里,戚玦就这般静静闭着眼靠在他肩头,微微拂过他耳畔的呼吸声,让他的心终于有了须臾安宁,他沉声:“走!” 此地不宜久留,虽说天牢中的狱卒已然尽数被屠,但天亮后便会有人前来换班,他们必须在此之前离开。 天牢大门外的守卫直挺挺站着,但裴熠知道,这些人其实早就已经死了,身体只不过被长矛撑着,强行作出站立的姿态,以暂时迷惑旁人,实际上他们的脚边早已经血流成河。 天光破晓,天色微寒,将那件玄色外袍拉了拉,把戚玦苍白的脸也挡住了,他的手掌停留在她的脑袋上,轻轻托着,似在安抚她,但也是在安抚他自己。 乘着即将散去的夜色,他们匆匆跑向了在街角伺机的马车。 “殿下。”一直候在此处的戚珞却是忽然鞠身一礼:“五妹妹没事就好,你们带着她离开,我便不走了。” 裴熠一怔:“怎么了?” 见几人皆是不解,戚珞解释道:“二姐下落不明,我亦有牵挂之人在此处,不能随你们一起走了。” 说罢,她又看了眼寂静无人的周遭,款款一笑,道:“你们趁着天黑快走吧,五妹妹便托付给你了,殿下照顾好她,我先走了!山水有相逢,会再见面的!” 盛京的夜色下,只听到戚珞转身跑开的脚步声,直到只剩下一个淡淡的人影,那个人影朝他们挥了挥手,而后,便消失在了长街的拐角处。 “走吧。”戚瑶收回视线,催促道:“别耽误了时辰。” 时候不早了,几人没有多做停留,便匆匆上了马车。 裴熠抱着戚玦,二人钻进木箱之中,木箱上又压了几箱货。 时辰已然被计算好,待他们的车走到城门,估摸着就刚好是开城门的时间,他们便可以趁着天牢的惨状被发现之前离开盛京。 玄狐的产业无数,他们在这次出城打的自然也是玄狐名下某家大店的名义,如此一来,城门司的检查便会松懈很多。 如果是李子桀兵变前,盛京的守卫并未如此严苛,从前裴熠还是可以深夜偷偷出城去找明镜道人的,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他若想带着戚玦这般逃出去,只怕是自投罗网。 …… 城门。 他们到此处时已是卯时,城门已开,正有不少百姓在此等待接受盘查后进出城门。 轮到他们的时候,城门司的人盘问了他们的身份,幸好这些颜汝良早有准备,车上的人也都提前乔装过。 城门司的人也只是按部就班地随意翻看了几下他们的东西。 有个守卫停在戚玦裴熠藏身的木箱面前,裴熠透过缝隙,隐约还能看见对方皱眉:“什么东西?血腥味这么重?” 颜汝良轻车熟路般道:“这是我们兴旺肉铺的车,正赶着出城运肉,别说是这车了,我们这些人身上早就被腥气腌入味儿了,爷您见谅!” 透过木箱缝隙,裴熠瞧见颜汝良从袖底给那守卫递了串钱,讨好笑道:“这个时节做点生意不容易,您行个方便?” 守卫贼眉鼠眼地瞥了眼周遭,才一脸为难地把钱收进了腰间:“去吧去吧!” 车上几人皆是暗暗松了口气,车轱辘的声音重新响起,木箱也随之轻轻摇晃起来。 裴熠低头,昏暗之中,他看着怀里的人,心里闷得慌,却也暗自宽慰:没事了,要离开这里了。 不料此时,却突然有人来报:“大人!大人不好了……天牢出事!摄政王有旨,关闭城门!不许放任何人出城!” 登时,裴熠包含柔情的双眸沉了下来,他不动声色抽出了那把匕首。 城门处一时哄闹不止。 “怎么不让走了?” “怎么回事?我还赶着出城探亲去呢!” “这可如何是好?该不会又要关上一个多月吧!?” 颜汝良看着,心道运气真差,这旨意来得也太是时候了,若是再晚上一会儿,他便直接策马逃了,何至于这会子进不进出不出的,被拦在城门外的档口。 他搓了搓手,问道:“爷,我们这……您行行好,都到这了,便让我们走吧?” 那守卫是个拿了鸡毛当令箭的,颐指气使道:“别添乱!没长耳朵吗?盛京里出事儿了!放你走?万一你就是这朝廷钦犯,我有几个脑袋放你走?” 此时,只见几个守卫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连声恭敬道:“耿都尉!” 城门下,耿澶一身熊罴绯袍,年纪虽小,却生得眉目凉薄,颇有威仪。 守卫之中为首的点头哈腰道:“大人,今早城门刚开,人尚未放出去几个,不过都是下官亲自查验过的,都是些有官籍的,出不得错。” 却见耿澶的眼神却只是在这些排着队的百姓身上徘徊。 见他的脸依旧冷得吓人,那守卫头领连忙补充:“您放心,小的这就让人把那些人都追回来!保证不会出事儿!” 耿澶却只是微微抬手,阻止了他的行动,他冷声:“未曾发现可疑之人?” “未曾发现!” 问罢,他便自顾自踱步着,走到了城门外,目光最终落到了颜汝良他们的这辆马车上。 守卫头领解释道:“这是兴旺肉铺出城去乡下运肉的。”说罢他又立马换了副嘴脸,呵斥道:“去去去!见着都尉在此,还不快滚进去!” 颜汝良讪讪,正思量着错过这次,该怎么再找机会离开盛京。 却不料耿澶忽然道:“等等,搜。” 几人的心霎时狂跳不止。 裴熠的目光冷到了极致,听着外头翻动木箱的声音,他把戚玦搂紧了些。 大不了……一场血战,杀出去就是! 搜查声近在咫尺,却忽听耿澶道了声:“停!” 裴熠可以听见那脚步声,声音一点点靠近,直至停在了他面前。 木箱的缝隙,裴熠可以清晰看见耿澶穿着那身他曾穿过的绯色官袍,甚至还可以感受到他居高临下审视的目光。 忽然,他与耿澶的视线对上了!就这么透过狭窄的缝隙,一明一暗,他与耿澶就在这瞬间四目相对! 他发现了! 裴熠握着匕首的手缓缓举起…… “放行。” 放……放行? 裴熠愣住了,耿澶的意思是,放他们走? 外头的守卫也有些讶异:“大人,不是说封城吗?” 不料耿澶却道:“查验既无错漏,放行又有何异议?” 守卫闻言,只能连声称是。 随着车轮声响起,惊魂未定的裴熠也愈发不解:耿澶既然能担任城门都尉这种要职,说明耿氏姐弟是在替李子桀做事,但……似乎这姐弟二人也另有图谋,否则为何会就这般把他们放走? 顺利到达城外的客栈时,天已经大亮。 他们已经无暇思考其他,只知道李子桀已经发现天牢遭血洗,只怕城中找不到人,很快就会扩大范围搜寻。 裴熠抱着戚玦翻身上马:“按照计划,你们先行,我们随后就到!” 戚玫刚见到戚玦,此刻自不肯分开:“五姐怎么了?五姐可还好?不行!我得陪着五姐!五姐夫,让我跟你们一起走!” 不料,却被颜汝良一把拎住后领,戚玫个子小,就这么被提着悬空起来:“下次再说,先走!” 他们事先的计划,即便裴熠带着戚玦离开,李子桀也会布下天罗地网抓捕,四处排查,而且他们人太多,目标太大容易暴露,倒不如颜汝良他们坐船先走,而他带着阿玦先藏身于盛京附近。 灯下黑,反而更安全些。 等到盛京这厢松懈,玄狐便会安排新的船送他们走。 马背上,裴熠道:“先行一步,后会有期!” 说罢,便趁李子桀的追捕到达之前,一路策马向盛京西郊而去。 …… 长乐宫。 耿月盈早已一身盛装,她缓步走了进来,九翟冠的衔珠长长垂到肩头,岿然不动地坠着。 高位之上,李子桀一身玄色九毓冕服,却垂首扶额,额上青筋突突跳着,冕冠上的青玉珠随着他的呼吸相互碰撞,哗哗作响。 耿月盈却煞是悠然,她缓缓道:“殿下,吉时已到,该由殿下主持新皇登基了,殿下耽搁在此,怕是要惹百官非议。” 李子桀的拳头攥得咯咯响着,不知不觉,他的面容愈发阴沉憔悴。 他起身,赤色的翘头履踩在案几边缘,他奋力一脚,摆满了奏疏的桌案便顺着长阶翻滚而下,满地狼藉。 默默发泄般地掀了桌子,李子桀的声音有些憔悴:“耿澶把人抓到了吗?” 耿月盈不动声色微微挑眉:“尚未,不过城门已封,逃不到哪里去。” “传旨下去。”李子桀的声音闷闷的,却恐怖似暴风雨前的寂静:“分发戚玦的画像,大梁每一个驿站,每一个码头,所有来往人员,全部一一检查,如有错漏,满门抄斩。” 想了想,又反悔道:“不对,如有错漏,株连九族。” 红炉雪 第235节 说罢,他心口那股子气是终于再也按捺不住了,烛台也好,书柜也罢,统统遭了毒手,一边砸着东西还一边怒骂不止。 “这贱人本就是本王手里最有用的人质!就这么在眼皮子底下丢了!丢了!” “姜浩也被她算计废了!这贱人!倒不如一早杀了!” “不光是她人丢了,还是带着虎符的行踪一并丢的!” “当初在眉郡的时候就不该放过她!” “这贱人……这贱人是要把李家多年的筹谋都毁了!” “李家死了那么多人!那贱人休想得逞!那对狗男女贼夫妇休想得逞!” 耿月盈却只是冷眼看着,无喜无怒,只待他骂完,才款款上前帮他解开冕冠上交缠打结的青玉珠:“如何都好,只是殿下,眼下登基大典就在眼前,无论戚玦能否被找到,都不能再耽搁了。” 李子桀的双眼微微眯起,心里大约也明白了,从前耿月盈为何能单凭容色便让那么多男人为她鞍前马后。 盯着这双水光潋滟的眼瞳看了须臾,只见她朱唇轻启,吐气如兰:“走吧,摄政王。” 李子桀勾起的嘴角带着些许阴寒:“走吧,太妃。” …… 金銮殿中。 满朝文武皆已身着礼服,不论心里是否真心臣服,此刻皆只能恭恭敬敬低眉垂首。 国不可一日无君,其实先帝驾崩一个月内本就该举办登基大典,只不过彼时盛京之中反声一片,直到前些日子才终于安宁些,新帝登基的日子便也被拖延到了如今这个时候。 居于百官之首的李子桀手持玉圭,略欠着身子,目光却死死盯住居高台之上的耿月盈。 只见耿月盈怀抱一个未满周岁的婴孩,居高临下,俯瞰百官。 耿月盈高声:“先皇驾崩,举国哀恸,先皇毕生唯有皇长子衷为唯一血脉,先皇并未立后,而本宫身为先帝德妃,执掌六宫,位同副后,曾亲耳听闻先皇有意册立皇长子为皇储,而今朝中,唯南安侯后人李子桀于先帝在时颇得信任,先帝委以重任,而今又任摄政王——故而,皇长子衷宜承继大统,立为新帝,摄政王李子桀辅政,不知众卿可有异议?” 异议? 他们倒是想有异议,只不过,宫里御林军守着,盛京城门司围着,王畿还有王畿军坐镇,这些人不是李家人就是李子桀的亲信,敢有什么异议? 就在众人敛声屏气之时,李子桀躬身一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大臣便也只能随之跪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就在所有人俯首帖耳拜新皇时,金銮殿中却忽然响起一阵不合时宜的女子笑声。 所有人循声望去,却见一女子身着青鞠衣外罩红罗大衫,腰束钑凤纹青线罗大带,头戴九翟冠,分明是亲王妃的规制,但头上的翟鸟却被换成了凤凰。 是姜宜。 最震惊的是李子桀,他怒斥:“谁放她进来的!?” 无人应答。 而姜宜目光空洞,虽是妆容庄重,仪态却格外难看,前仰后合笑个不停。 不顾众人怪异的目光,姜宜脚步飞快跑到了李子桀面前。 “你来此做什么?!” 第218章 姜宜之死 “你来此做什么?!” 在李子桀的惊愕中,却见姜宜鞠身一拜:“自然是恭贺新皇登基,叩见吾皇万岁来了!” 对于本该被囚禁在王府的姜宜突然出现在此处,李子桀尤其不满,他呵斥着随侍:“王妃得了失心疯,还不快把人带回去!” 李子桀的随侍正要动手抓人,却也不知姜宜哪来的力气,竟挣扎着推开了他:“别碰我!滚开!“ 她慌乱无比,挣脱后,手脚并用地爬到了金銮殿的高位上。 “快拿下!御林军何在?还不快拿下!” 而姜宜却只是痴痴看着耿月盈怀里的裴衷,忽然,便发了疯一般从耿月盈手里抢夺起了孩子。 可耿月盈的力气哪里比得过一个疯子?慌乱之中,耿月盈顶着沉重的九翟冠摇摇晃晃,被姜宜一推,便一头撞在了龙椅上,登时满头鲜血。 “三姐姐!” 耿澶想要上前搀扶,但却见姜宜将裴衷抱在怀里,厉声威胁:“谁敢过来我就摔死他!” 登时,所有人面色煞白,就连耿澶也愣在了原地。 “姜宜你疯了!弑君可是死罪!”李子桀也没想到姜宜会来这么一出。 “死罪?”姜宜仰天笑起来,笑得声嘶力竭,声音喑哑:“死罪?李子桀,我怕什么死罪?我连诛九族都不怕!你这个丧良心的畜生!你们李家勾结南齐,犯上作乱,害死我兄长,还让我姜家被心甘情愿做你的棋子,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 “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胡说?”姜宜一手抱着已经吓得大哭不止的裴衷,一只手指着满朝文武:“诸位!被戏耍的何止是我姜家?他李子桀戏耍了全天下!” 却见李子桀目眦欲裂的双眼里带着凶光,嘴角却维持着狰狞的笑意,看着姜宜的眼神如看着死人一般,他冷声:“王妃已经疯了,是本王对家眷约束不足,让诸位同僚看了笑话,是本王的不是。” “我才没疯!”姜宜竭声反驳:“李子桀,你是不是觉得我没有证据,你便能如此颠倒黑白!?” 说罢,她嘶声大喊:“别的证据我或许没有,但诸位看看这是什么!” 说话间,她袖筒间竟还藏了个小臂长短的卷轴,那卷轴徐徐展开。 登时,满朝哗然…… 只见那卷轴……简直浑然就是一幅……一幅春宫图! 画上的一男一女身形交缠,面目清晰,女子的背上还有一块巴掌大小的红色胎记。 而两个人的脸,居然就是……就是新的生母宛氏,和前朝状元郎、广汉侯府小侯爷,姜昱! “看看吧!你们都看看!哈哈哈哈哈哈李子桀你好大的胆子啊!居然敢让宁婉娴和我兄长的奸生子当皇帝!我现在杀了这孩子还算不算弑君?你李子桀混淆皇室血脉,又担不担得起一个株连九族!” 姜宜骂上了头,口中絮絮不止:“你们以为李子桀不知晓吗?这幅画就是他本人亲手所绘!这上头的女子就是皇长子生母!如若不信,大可以去刨了坟看看,她宁婉娴背上是不是也有这块胎记!这画是我亲手装裱的,不知夫君可还喜欢!” 看着这一切,李子桀几欲吐血! 他怎么也不相信,原本只差一步他就能力挽狂澜地将皇权握在手中,却毁在了这么一个蠢货身上! 他好不容易才维持住盛京暂时的平静,好不容易才镇住了那些老臣。那些裴氏宗亲愿意与他划定一个折中的方案,也只是因为,皇位仍在裴家人手里。 如今姜宜此言一出,满朝的老臣和裴氏宗亲登时炸了锅,他所维持的脆弱的安稳,也顿时土崩瓦解。 “李子桀你好大的胆子!” “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如此反贼辅政,大梁江山岂不易姓!?” 怒意滔天之下,李子桀的胸口起伏不止,他竟拔了剑冲上长阶。 姜宜还在狂笑不止,瞬间,只听哧一声,白刃进,红刃出。 姜宜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癫狂的眼里终于有了些许神色,就这般怔怔看着李子桀,眼中倒映的,是李子桀怒意滔天的脸,她半张着的嘴里猛然涌出一口鲜血。 她手里的卷轴吧嗒一下掉在地上,画中污秽不堪的画面被鲜血一点点浸染。 姜宜直挺挺倒在地上,手里的裴衷还躺在躺的胸口,张着嘴哇哇哭个不停。 李子桀已然杀红了眼,众目睽睽之下,他手起剑落,一剑捅穿了这姑侄二人的胸口,二人被一把剑串在一起,方才还哭声嘹亮的裴衷也逐渐没了声音。 看着双眼逐渐黯淡无光的姜宜,李子桀竟笑了。 他的嘴角婉转勾起,满脸鲜血,可怖异常,竟朝着瞠目结舌的满朝文武诡笑起来。 “姜氏逆贼,混淆皇室血脉,还意图污蔑本王,着实可恶,现已当庭诛杀,逆贼已死……不知诸位,可觉得有什么问题?” 台下,耿澶环视周遭,眉目依旧冷森,他附和道:“逆贼已死,摄政王英明!” 一时间,李子桀朝中的亲信和追随者也纷纷附和:“逆贼已死,摄政王英明!” 而此时,竟有个不怕死的高声骂道:“李子桀!你当所有人都是好哄骗的吗!真正的逆贼究竟是谁,你比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李子桀不怒反笑,他问此人:“不知尊驾谁人?” 却见此人昂首,道:“明帝侄孙,安息郡公裴胥!” 而李子桀却连正眼都没给这人,而是看着手里带血的剑,缓缓走下高台:“安息郡公?明帝侄孙?那便不是明帝的血脉,难不成这位郡公,觉得自己才是那个继位的人选?” 说罢,没等那裴胥反驳,李子桀便面色一凛,竟一把剑捅进他腹部! “安息郡公,意图皇位,有谋反之意,其罪当诛!” 何其嚣张?! 眼见李子桀居然当庭杀害皇室宗亲,又厉声:“来人!” 此声一落,殿外,内卫御林军呜呜泱泱一片冲进殿中,耿澶带来的城门司的人也拔了剑。 李子桀冷笑一声:“不知众爱卿,可还有谁如安息郡公一般,有谋反之意啊?嗯?” 一时间,所有人敛声屏气,偃旗息鼓。 而李子桀只是信步走上高台,对众人铁青的面色熟视无睹,而对耿澶道:“耿澶,把人带上来!” 耿澶抱拳:“遵命!” 就在耿澶离开金銮殿的空荡,李子桀竟在龙椅前的桌案上坐了下来:“闲着也是闲着,诸位不如听本王讲个故事。” 李子桀的手肘撑着膝盖,也不顾满朝文武刀剑般的眼神,自顾自道:“咱们崇阳帝的皇后,人尽皆知,乃我姑母荣贤皇后李玉致,说来崇阳皇帝无福,据说当年曾有传说,说崇阳帝抢了不属于自己的皇位,甚至不惜弑父,结果惹怒上苍,登基后便没有一个新生的孩子活下来……而我姑母荣贤皇后是何等贤惠之人,为江山社稷考虑,便把一个宫女所生的皇子悄悄送出宫,直到近年,李家才终于找到了这个被送出去的小皇子。” 众人面面相觑:谁人不知道当年荣贤皇后嫉妒成性,若非因为李家势大,她早就因为谋害皇嗣被废了,如今竟还敢大言不惭地说荣贤皇后保护皇嗣?只怕那皇嗣不是被荣贤皇后送走的,而是被追杀逃走的! 而此时,只见一直虚弱地躺在一边无人问津的耿月盈居然缓缓站了起来,还从袖间拿出本书册。 她的额角仍带着血,却并不狼狈,似簪了朵散落的花。 她打开书册,其声缓缓:“此物乃从崇阳帝的皇陵中取出,上面亦是崇阳帝的亲笔,朝中若有为官三朝者,应当能认出其间笔迹。” 耿月盈居然把挖皇陵说得如此毫无顾忌,一时,满座惊愕,就连李子桀也有些怔愣……这一切事发突然,但耿月盈却像是早有准备。 却见她不疾不徐,道:“这本是崇阳帝陪葬之物,事急从权,不得不将此物取了出来,上头崇阳帝记下了自己的一则遗言:崇阳八年,陛下曾于京郊行宫临幸过一位宫女,崇阳九年,此宫女生下一子,赐名裴耀,由宫人悄悄送出宫,并留下一副奇楠木珠串为信物,有朝一日可凭此物认祖归宗!” 耿月盈说着,便将那奇楠木珠串举过头顶:“崇阳帝的手记中有载,此奇楠木珠有双层,表面虽粗糙,内里却镂空有龙纹。” 耿月盈说着,便取下发簪撬开木珠的表面,而后捧着此物给众人亲看,却见里头居然真的镂空雕了龙纹。 红炉雪 第236节 而此时,耿澶也带着人来了。 来的人正是阿冬,此刻正怯生生躲在耿澶身后,看着这金碧辉煌大殿中神色各异的人。 阿冬被带到了高台上,带到了李子桀面前。 此刻的李子桀看着游刃有余的耿月盈,心中虽是不安,但此刻别无选择,便也只能举起阿冬的手,道:“这位,便是崇阳帝苦苦所寻多年的皇子裴耀!亦是新帝的最佳人选!” 此刻满朝文武心知肚明,不管什么人当皇帝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李子桀的目的是借由一个明帝血脉,一个傀儡皇帝,好真正将大梁的皇权掌握在手里。 裴衷只是个尚不能说话的稚子,那么眼前这个裴耀,一个养在民间上不得台面的皇子又有什么区别?说到底不过是李子桀的提线木偶罢了。 如今整个盛京已然被控制,刀都架到了脖子上,他们有选择拒绝拥护裴耀的资格和权利吗? 没有。 不料此时,耿月盈竟忽然诡异一笑:“若是这些信物,诸位或许还有所不信,幸而,崇阳帝在这本手记上还留了一句话:雉鸟乃十二章纹,独属天家,所以陛下在送走小皇子之前,曾以其遗物中的雉鸟玉佩,在小皇子背上烙下过一个痕迹,以此来辨明小皇子的身份。” 说罢,她抬眉,递给了李子桀一个眼神。 李子桀略有狐疑,却还是不顾瑟瑟发抖的阿冬,用剑划开了他背上的衣物。 可在百官眼前的,竟赫然是个干干净净的后背,根本没有手记上所说的雉鸟疤痕! 李子桀愣住了,他怔怔看着耿月盈,而耿月盈却是平静异常:“摄政王殿下可是会错了意?哀家不曾说过这孩子就是崇阳帝的皇子裴耀,这串奇楠木珠,其实是自耿澶出生起便一直贴身佩戴的物件,不是吗?” “你什么意思……”李子桀和阿冬面面相觑,腿脚险些没站稳。 就连耿澶也一时没反应过来:“三姐姐,你说什么……” 耿月盈却只是款款笑着,眸中的神色暧昧不明,她抬手,在耿澶怔愣的目光中,把手伸进他的衣领,一点点拉开他的前襟…… 当着所有人的面,金銮殿之上,耿月盈扒了耿澶的上衣。 而他的后背,竟就是一只带着雉鸟雏形的烙疤! “摄政王殿下。”耿月盈莞尔:“当年不知怎的,机缘巧合,被送出宫的皇子竟被送到了耿家,成了耿家的孩子,想来,是天恩所眷。” 耿澶还没缓过神,他愣声:“三姐姐,我……我不是你的弟弟?” 其实耿月盈也不知道,怎么田氏当年就能糊里糊涂养了皇家的人,想来,或许是那个带着孩子出逃的宫人为了保住小皇子,又正好见耿祈安的外室生了个儿子,便悄悄狸猫换太子,将两个孩子掉了个个儿……或许阿冬,才是她那个同父异母的亲弟弟。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她根本不在意耿祈安的宝贝儿子如何,当她知道耿澶其实才是真正的裴耀时,她心里只有狂喜,无边的狂喜! 耿月盈没有回答耿澶,而是俯身跪地,叩首而拜:“德太妃参见新皇!吾皇万岁!” 随着此声,许多原本默不作声的朝臣居然一个接一个齐刷刷跪了下来,附和道:“臣参见新皇!吾皇万岁!” 脑袋短暂的空白后,李子桀几乎要疯了! 好啊!好啊!他现在甚至可以肯定,姜宜会畅通无阻地跑到金銮殿前发疯,是因为有耿月盈放水了! 他看轻耿月盈了,她绝对不是一个只会靠床笫之欢邀买人心的妇人!她会蛰伏这么许久,以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方式,一下子抢走他所有的成果,让他所有的谋划都为她做了嫁衣裳!甚至……甚至这朝中之人,居然也不动声色地被她拉拢了这么多!这些绝不仅仅是靠出卖色相能做到的!定是她许诺了这些人切实的好处! 耿月盈,比他想象得要恐怖得多! “耿月盈!”他癫狂无比,叫嚣不止:“来人!拿下!拿下!” 殿中的御林军就要一轰上前,却听耿澶沉声:“谁敢!” 登时,城门司的人也纷纷拔剑。 只见耿澶的下颌微微抬着,他伸手,单手便将跪着的耿月盈捞了起来:“朕是大梁的皇帝!摄政王想作甚!” 而耿澶身旁的耿月盈只是抬头,嘴角带着婉转的笑意,就这般幽幽看着李子桀。 而此时,李子桀也明白过来了:他没选择了。 明帝的血脉,除了裴耀就是裴熠,要么就是裴澈,而他尚未有直接篡位登基的威势。 此时此刻,除了让耿澶恢复身份坐上皇位,他别无他选! 他唯一能凭借的也只有手头的兵权,凭借这些兵权,他可以保住自己的性命和权势。 可耿澶不会像阿冬那么好控制,不会是一个好操纵的傀儡,承认耿澶的皇位,也意味着,他与大权独揽失之交臂! 可他已经没得选了! 这大抵是李子桀此生最屈辱的一次。 他面色铁青,走下长阶,双眼紧盯着耿澶,而后咬牙切齿般冷笑一声:“臣李子桀,参见吾皇!” 第219章 归墟 宁无峰,归墟观。 裴熠抱着戚玦匆匆爬到山顶时,已面白如纸。 归墟观摇摇欲坠的大门被砰一声打开。 “师……师父!师父救命!” “终于想起来回来了?这些日子够风光的,为师在这山野之间都听说了你在外头干的好事!小兔崽子又惹事了是吧……” 明镜道人背着手,吹胡子瞪眼走出门来,可看到裴熠一副虚弱至极的模样,怀里还有个奄奄一息的人,教训人的话便停在了嘴边:“快……快把人放下!” 裴熠已然精疲力尽,把戚玦放在床上时,被自己捅了一刀的左臂都止不住颤抖,却也生怕弄疼她,每一个动作都轻柔到了极致。 玄色的外袍下,戚玦干涸着血渍的手腕骨节分明地凸起,灰白间透着蜡黄,明镜道人搭脉时都觉得有些硌手。 “这是怎么折腾成这样的?”明镜道人叹了又叹,摇头不止。 “师父,阿玦如何了……”裴熠说话的时候,呼吸不自觉地紧促了些,手指搓捻着自己的衣摆。 “混元一气还魂丹吃了吗?” “吃下了!” “那便死不了。” 明镜道人终于把手从戚玦脉上撤开,他嘴角生硬向下,没好气瞪着裴熠,上去便给了他两脚:“没出息的东西!连个人都护不好!这丫头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便等着后悔吧!” 却见裴熠连躲也不躲了,任由他踢着,只苍白着个脸,直愣愣看着戚玦,满目失魂落魄。 见此情状,明镜道人又叹了口气:“行了,虽说这伤拖了几个月,硬生生把人拖成了这般模样,但到底不危及性命,她还年轻,日久天长的,仔仔细细养回来就是了。” 明镜道人说着,背着手走到药柜前,搜了一堆瓶瓶罐罐塞到裴熠手里:“别愣着了,替她把药都敷上。” 裴熠眉心蹙着,嘴紧紧抿成一条直线,他接过明镜道人的药,讷讷点头……忽而,意识到明镜道人在说什么,他眼睛瞪圆了:“我我我……我敷药?” 戚玦的伤遍及全身,浑身上下就没一块好的,他岂能……岂能…… 明镜道人啧声,又给了他一脚:“不然呢?这荒山野岭还能再找出第四人吗?她的伤已经化脓,不能再拖,别废话。” 说罢,又满是嫌弃地打量着他:“剩下的药给你自己也用上吧……真是,每次回来都是一身伤,费药!” 明镜道人转身离开,还顺手带上了门,只留下他与戚玦面面相觑。 看着戚玦,裴熠的面色青了又白,红了又紫,悬在她前襟的手缩回了几次,直到昏睡中的戚玦难受地攒起了眉心,他才牙一咬心一横:“要杀要剐,醒了再说,阿玦……冒犯了!” …… 可,直到他解开衣带,才发现戚玦身上的伤是何等骇人,衣裳与其说是穿在她身上,不如说是长在了她的伤口上。 未及时处理的伤口和衣料紧紧扒在一起,每扯动一下,便渗出鲜红的血来。 好几处本该缝合的伤口深可见骨,隐隐发着黑。 他虽非医者,却在处理伤口上最是熟练,他知道这些伤都是需得剜去腐肉才能重新缝合。 他更知道,这太痛了…… 这几个月,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纵然她的性子比常人坚韧,却也不代表她该承受这些摧折……这是他的阿玦,是他想要放在心尖上护佑的人,她不该这样受苦的…… 他强忍着已经通红的眼圈,将砭镰在灯上炙烤。 如果这砭镰是要剜在他自己身上,他可以忍下,但若是要他千刀万剐般一刀刀落在阿玦身上,只会让他更痛苦百倍。 他每一次落刀,戚玦的眉睫便会细不可查地轻轻颤动,好几次喉间没忍住轻哼出声,即便他已然给戚玦用了麻沸散,可这般折磨之下,她额上早已细汗密布。 终于到了暮色西沉的时候,裴熠才替她的指尖上好了药,这双他好不容易才牵到的手,也被折磨得不成模样,连指甲都生生脱落了…… 忙罢这些,又探了探戚玦尚且均匀的鼻息,他才撑着头晕目眩的自己去了厨房,却见里头已是药香氤氲,明镜道人正蹲在灶前打扇子。 “师父……有吃的吗?”他扶着门框,人都险些站不稳了。 明镜道人见状,举起扇火的蒲扇,一下子就蹦起来打了他的脑袋:“你自己没疗伤啊?” 裴熠有些恍惚:“……忘了。” “忘了?!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他又挨了一脚,明镜道人叉腰骂道:“吃的待会儿就好!快滚去收拾好你自己!” …… 裴熠带着碗热粥回到屋中时,戚玦正安静睡着,不知是不是药起了作用,此刻的她眉目舒展了不少。 他轻手轻脚扶着戚玦坐起身子,让她靠在自己身上,一勺勺轻吹着热粥,再一点点喂进她唇齿间。 粥只喂了半碗便喂不进了。 虽吃得少,但总归能吃进些东西……晚些时候再喂一些吧。 裴熠这般想着,又用手背贴着她的额头探了探……已经退烧了。 他心下稍舒,手却并未放下,手指眷眷不舍地被她的长发纠缠着。 处理伤口的时候,他也替她擦洗了身子,梳洗了头发,只是这长发已然和那晚月下凉亭中,缠着他指尖的头发有所不同,三个月的苦楚让她的头发变得有些枯黄。 似乎她身子的每一处都在告诉他,她这些日子是遭受了何等折磨。 “阿玦,对不起,不该和你分开的……” 他环着她的动作很轻,轻得像是伸手掬着片羽毛,生怕她飘走一般。 …… 戚玦是下半夜醒的。 这一次,她似乎睡了很久很久……睡梦间,她还以为自己下了十八层地狱的油锅,全身上下疼得似拆筋断骨…… 红炉雪 第237节 可又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自己的身子很轻很轻,似身处云端…… 她的眼皮太沉了,在半梦半醒间挣扎了很久,才终于缓缓睁开。 可就在抬起眼皮的刹那……她又努力眨了眨眼,直到眼前模糊的眉目逐渐清晰…… 她枕在一个人的肩头,微微扬起的脸,正对着那人柔和的下颌。 裴……裴熠? 游移的意识让她这般盯着眼前这个双眼紧闭的人看了许久,她呼吸一促……似乎是轻轻笑了一声。 就是这么点动静,让裴熠蓦然惊醒。 抬眼的瞬间,正对上戚玦直愣愣的双眼,他一时也怔住了。 却见戚玦的眼眸微微一动,唇齿间又轻轻哧了一声:“……我终于死了。” “阿玦?”裴熠的声音有些干涩:“你说什么?” 而戚玦却只是扬唇,语调里竟有些轻松:“终于……见到你了……” 她话音刚落,便不顾一切地挣扎着坐起身来。 “阿玦小心,你的伤……” 没等他说完,他的话便凝在了嘴边。 怀里的戚玦紧紧环抱着他……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哭,他却感受到了她撕心裂肺般的悲恸…… 裴熠眼眶一酸,心似被刀剜着一般,痛彻心扉。 他拥着她,拥得那般小心翼翼,又如珍似宝。 过了许久,温热滚烫的怀抱才逐渐让戚玦有了些许真实感。 她不能自控地呜咽起来,直到呜咽一点点变成嚎啕大哭,如春雷过后酣畅淋漓的暴雨。 “我回来了……”裴熠的声音哽咽着:“对不起……现在才回来,阿玦,对不起……” 戚玦枕在裴熠肩头,泪眼朦胧间,她只看见模糊的窗外泛蓝,似乎是天要亮了。 她紧紧拥着他,早已无暇关心自己身处何地,只觉得他们置身如水月色的孤岛中,万籁俱寂。此刻她只知道自己此刻真真切切抱着她朝夕惦念,又失而复得的人…… …… 戚玦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重新睡着的,只觉再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环视周遭,自己已然不在那噩梦一般的天牢中,取而代之的是虽简陋但暖意氤氲的归墟观。 她抬手,手指被仔仔细细包扎过,还带着浓烈的药香,揭开袖口,衣袖下,亦是层层叠叠的纱布,纱布的尾端,还扎了个大大的蝴蝶结,看着怪眼熟的…… 裴熠…… 想到什么,她正欲坐起身,却听门吱呀一响,门口的人影逆着光,有些模糊不清。 “阿玦,你醒了?” 直到那人缓缓走进,戚玦清晰看见裴熠眉目分明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她才敢真真切切相信,昨晚的一切不是一场梦。 “嗯。”她看着他,有些愣神,轻轻应了声。 相对凝望,二人似乎有千言万语,却都十分默契地选择了沉默。 面前这个,这可是她差一点就永别的人啊。 戚玦这般想着,喉间又不自觉干涩起来。 眼尾有些发酸,但昨晚哭得够多,现在不大想哭了。 须臾沉默后,她摊开被纱布包裹的双手。 却见裴熠看着她,眼中有些不解。 戚玦干哑着声音:“抱一下吧。” 在裴熠愣神之际,她轻轻笑了声:“我想抱你一下。” 裴熠眼神一软,毫不犹豫却又轻柔地将她拥进怀里。 戚玦歪着脑袋搭在他肩上,只觉得自己的身子轻飘飘的,整个被埋进他怀里,也是到了此时此刻,她心底的不安才彻底消弭散去,她贪恋极了这样的亲密……彼此之间,唯余这般柔软而眷眷不舍的依赖。 说是抱一下,但他们二人谁都没有言语,只在这暖光斜照穿朱户的午后,沉溺在此番难得允许蹉跎的光阴里。 终于是赶在春日结束前回来了,窗外正是草长莺飞的阳春时节,他们没错过此番好春光。 “你去哪了?”过了很久,戚玦才开口问他,她把脑袋从他肩头抬起:“这些日子你去都去哪了?” 略分开了些,二人才得以四目相对,想了想,裴熠道:“大梁西六州,是我们的了,我去找了越王,等过些日子,李子桀对我们的追查略松些,玄狐的人便来接应我们,到时候,我们就一起去西六州。” “西六州?” “南抵越州,北至肃州,都是我们的地界,接下来,我们可以和李子桀抗衡了。” 裴熠说话的时候,细细的虎牙冲着她,黢黑的眼中跃动着的神采,似乎,在分开的这些时日里,裴熠已然和从前不同了,那过去被刻意掩盖的锋芒,悄然间变得锐利而刺目,是谁人都无法轻易夺去的耀眼。 “你想夺权吗?”戚玦问他。 “阿玦。”裴熠却反问她:“你想不想当皇后?” 第220章 逃离 “你想不想当皇后?” 戚玦被问得微微一愣……她想不想当皇后?上辈子她是想的,因为当上了皇后,便说明楚家争赢了。 彼时她想要的只是家人平安,楚家在朝中稳如泰山,只是最后她所求皆不能如愿,于是才有了今生。 这辈子,她仍记得刚醒来时的愿望:她想要天高海阔,做一个富贵闲人。 至于裴熠呢?他曾说过他想要离开盛京,远离是非,周游列国。难不成如今,在接触权势后,他的心思也开始有所动摇了? “阿玦?”裴熠见她发呆,轻唤了她一声。 “嗯?”戚玦应了声,随后问他:“那你呢?你想当皇帝吗?”问罢,又补充道:“说实话,只说想不想。” 裴熠的眼眸动了动,只略一思索,他便答道:“不是很想。” 戚玦闻言,却是悄然松了口气:“我也不想,太累了,一天安生日子都没有。” 裴熠抿唇一笑:“那我们等一切结束后就去过安生日子,去哪里好呢?阿玦你有主意吗?” 她摇头:“尚未想好,到时候再说吧,哪里都好,大不了周游列国,遇到个喜欢的地方就停下来不走了。” 裴熠扬唇一笑:“好主意,阿玦去哪我就去哪。” 想到将来,戚玦暗自庆幸,幸好到了如今这个时候,他们仍称得上一句志同道合。 “对了,阿玦,你等我一下。”似想起什么,他眉头一挑,起身飞快打开了衣橱,从里头取了件衣裳出来,在她面前徐徐展开。 那衣裳带着浅浅的蓝,衣料有不显眼的卷草暗纹,泛着银光,倒是身十分利落的衣裳。 “给我的?”戚玦有些不解。 “嗯。”裴熠复在床沿坐下:“如今不大好下山买衣裳,山上也只有我和师父的旧衣,只是都不大合你的身,我便用我自己的裁剪一番,改得小了些,待你能下床了,便能穿着出门,总好过穿着身上这件,实在太松垮了些。” 戚玦看着,眼前微微一亮:“你什么时候改的?手真巧。” “昨晚你睡着后,我横竖是没了睡意,长夜漫漫,寻些事情做也是好的。” 她的手暂时拿不了东西,裴熠便铺在她面前给她瞧。 戚玦瞧见着衣领上居然还悄悄绣了两朵小小的梅花,她抬眉看他,不禁道:“你也太贤惠了些吧?” 裴熠却是抱着臂,眉梢一扬:“不贤惠怎么给你做上门夫婿?” 闻言,戚玦忍俊不禁,两颊透出些许鲜亮的血色,裹着纱布的手试图拿起衣裳对着自己比划一番,裴熠见她几次都没成功,便提着衣裳在她身前比了比。 她道:“还挺合身的,比我身上这件合身多了。” 她身上这件,虽刻意把袖子卷起一截了,但还是显得格外宽大,领口也有些空荡,一看就是男子的身形…… 忽地,她怔住,恍然抬头看着裴熠。 裴熠还盯着那衣裳沾沾自喜,直到注意到戚玦显得有些严肃的眼神,才忽而紧张起来:“怎……怎么了?” 却见戚玦双眼空洞睁着,不知怎的竟有些崩溃,她嘴角动了又动。 “我身上的衣裳是你的?” 二人面面相觑。 裴熠的笑容倏然收敛,他讷讷:“是。” “是谁给我换的?” “……是我。” “伤也是你包扎的?” “……是。”裴熠呆滞着回答完这一切。 瞬间,戚玦的表情比她平生所历还要精彩纷呈。 她只觉得自己整个头都烫得离谱,烫得冒烟,只飞快转开和他交错的视线。 她身上这些伤,若要包扎,可谓……一览无余! “对不起!”裴熠道歉道得飞快:“我我我……我也是形势所迫,我……” “你道什么歉啊!”戚玦捂着脑袋,崩溃不已。 那种情形下,哪怕是个素昧平生之人给她疗伤也是情有可原,她都该谢谢人家,他有什么可道歉的啊! 只是只是……要她一觉醒来接受这件事,实在是……实在是刺激过头了些…… 即便她是个在菜市口砍过几百颗人头的刽子手,金盆洗手后去鲮山寺出家,在三清祖师面前修十年无情道,也得超度自己一些时日才能做到面不改色直面裴熠吧! 裴熠却以为她是真生气了,不愿听他解释,忙不迭又埋着头歉意连连:“阿玦我……我没有乱看!我不会同旁人说的……我会负起责任!我发誓!” 此情此景下的道歉实在是让她的尴尬和无地自容又上升了几重。 “裴熠我求你闭嘴吧……” 红炉雪 第238节 戚玦捂着耳朵猛然抬头,后脑勺却一阵吃痛……与此同时,裴熠也住了嘴。 她的脑袋和裴熠的下巴撞得可谓结结实实。 二人一个捂着脑袋,一个捂着下巴,面红耳赤,一言不发。 这都算什么事啊…… 戚玦受不了这种相顾无言的尴尬,兀自在浆糊一样的脑子里翻找可以转移话题的内容。 她脱口而出:“裴熠,我有要紧事,事关生死的要紧事要告诉你……虎符,我知道虎符在哪。” “啊?”裴熠透红的脸还没缓过来,他的声音有些虚浮:“怎么了?” 隔着被子,戚玦用膝盖撞了他一下:“回神!” 他揉了把脸:“你说……” “裴臻临死前,把虎符给我了,一同给我的还有他亲笔所写的传位诏书,他要把皇位传给越王裴澈。” “他怎会把这些东西给你?”寻回理智后,他的眼神终于看起来聪明些了。 “说来话长,总之他死前见的最后一个人是我,这也是为何我会被谣传成杀死裴臻的凶手。当时在皇陵之中,未免虎符和诏书落入李子桀之手,我把他们藏在贞宜皇后棺椁下的砖石中。” 听罢戚玦的解释,裴熠的手指轻抵着下颌,不知在思索什么。 忽而,他道:“阿玦,我想……” “不行。”戚玦猜到他要说什么,当即否认:“皇陵机关重重,又有人把手,你别轻易试图闯进去,倒不如等越王攻入盛京后,再去取出此物,如此更为稳妥。” 裴熠眯着眼,笑得有些心虚,却还是连连点头:“阿玦说得对,听你的。” 接下来的半个月,戚玦一直待在宁无峰养伤,终于养到了可以下地行走的时候,她换上了裴熠替她改好的衣裳。 连日无聊,明镜道人也只是瞧过她几回,多数时候都是裴熠陪着她解闷,在此期间,二人也事无巨细讲述了这三个月的所有经历。 藏锋来过几次,替他们带来了山下的消息,他们这才知道,山下发生了何等剧变。 姜家垮了,姜昱和宁婉娴的孩子裴衷被杀死。而耿澶居然才是裴子焕真正的私生子裴耀,当初耿祈安和田氏的这个孩子,竟被人偷龙转凤了。 裴耀登基,年号依旧使用原本为裴衷准备的“永安”,如今已是永安元年。 大权仍是掌握在李子桀手中,但碍于朝局不稳,李子桀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让裴耀这个皇帝先做着。 藏锋并未和颜汝良他们一同离开,而是留在了盛京,问及缘由,他的解释是:“主子让我接应着你们,说待县主伤好些,盛京的风声松些,便悄悄安排县主与殿下乘舟南下。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戚家二姑娘尚无音信,主子受戚家几位姑娘所托,要我在此寻找二姑娘下落。” “二姐姐……”戚玦愁眉不展,却忽然想到什么:“我怀疑二姐姐在李子桀手中。” 裴熠眸色一沉:“阿玦可是知道什么?” 戚玦看着他,道:“李子桀曾逼问过我二姐姐的下落。从前在眉郡的时候,他曾以容夕的身份与二姐定亲,如今怕不是对她旧情难了……如果真是这样,倒还好了,至少二姐姐人还活着。” “但无论如何,还是得先把人找到。” 戚玦点头:“李子桀就是个疯子,哪怕是为了对付他的时候不伤及二姐,也得想法子找到她,带着她一起走。” “县主,殿下。”藏锋此时开口道:“只怕二位不能等到二姑娘了。” “怎么了?”戚玦问他。 藏锋道:“最近新帝和摄政王在为城门都尉的新人选而明争暗斗,都想让这个差事落到自己的人手里,昨天晚上,李子桀的人刚上任就离奇乍死,新帝想将自己的爪牙安排进去,眼下城门都尉职位空缺,是城门司守卫最松懈的时候,若要离开,最好趁着这一两日,我今日前来也是为了转达此事,若县主和殿下觉得无甚不妥,玄狐今夜就可以连夜安排,明晚午夜,便可以出发。” 戚玦黯然:“这的确是一个离开的好机会,只是明晚,或许不够时间寻找二姐吧。” 藏锋解释:“我会继续留在盛京寻找二姑娘,但潜入摄政王府毕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办成的,若因此惊动了摄政王,只怕接下来要离开就难了。” 裴熠蹙着眉,略思忖片刻,对戚玦道:“京中有藏锋,还有戚珞表姐,我们留下来,却不能下山,只怕也有心无力。” 想到戚珑,戚玦心底总有隐隐的不安,看着裴熠,她还是点了头:“走吧,你离开越州已经很久了,大局为重,先走吧。” “藏锋。”片刻思索后,戚玦道:“我还有一事委托玄狐。” “县主请说。” 戚玦眉头一沉:“琉翠现在还是杳无音信,她是我极其要紧的亲信,劳烦你,也一并寻找她的下落,酬金不论。” 小丫头虽不大聪明,没有绿尘勇武,不及小塘沉稳,但戚玦犹记得,当她刚在这具身体里醒过来时,孤立无援中,琉翠是第一个护着她的人。 “她心眼不多,估摸着跑不远,多半还在盛京里,平日迷迷糊糊的,便是被拐子拐了去也不奇怪,你多在人牙子那留意,也瞧瞧那些无家可归之人,说不准就混在其中,总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藏锋点头,抱拳一鞠:“明白了。” 第221章 夜航 可次日,戚玦一早醒来却未见着裴熠。 药房里,她找到明镜道人时,他正盘坐着挑拣药草,听见门板吱呀作响的声音,他抬头,皱纹里夹着不耐烦,但看到戚玦的瞬间却变了脸色,他笑得无比慈蔼:“能自己下床了,看来是伤好了,恭喜。” 见戚玦朝他认认真真鞠身一礼,眼珠子却瞟着似在寻找什么,他道:“找那小兔崽子来了?” 戚玦身上还穿着裴熠亲手改的衣裳,她笑了笑,坐下来与明镜道人一同整理起药草:“今早一醒便不见人影,我还想着他会不会在道长这。” 明镜道人揶揄她:“到底年轻,正是最痴痴缠缠的年纪,才不见一会儿便这般着急找人。” 戚玦顿住,这样的调笑让她脸上灼得慌,她道:“……只是今晚便要准备离开盛京,不见他人影,若是耽误了行程便不好了。” 而裴熠应当提前告知明镜道人了,闻言,他并无讶异,而是兀自起身,嘴里喋喋道:“放心吧,一时半会儿丢不了,他那性子,自小如此,不受管束,这往后有你受累的,你瞧着是个比他靠得住的,今后可得多管教管教他。” 明镜道人一面说着,一面翻箱倒柜,终于翻出了零零散散一堆药瓶子:“既然要走了,便多带些应急的药去,这个止血,这个退热,这个活血,这个补血……还有这个去疤的,都带上,记好了,别弄错了,若记不住便问问那臭小子,这些药他熟门熟路。” 只是,戚玦等到了傍晚时分还是没等来裴熠,心也跟着悬了起来。 倒是在日薄西山时等来了藏锋:“县主,马车已然备下,即刻出发前往江边,玄狐的商船已然侯着了。” “裴熠不知去何处了。”戚玦道。 但藏锋却是一点也不意外,他道:“县主先出发,殿下随后就会到。” “你知道他在哪?” 藏锋却只是低眉:“在下不知,殿下并提及他的去处,只是交代,先带县主上船,他会按时赶到。” 戚玦心中愈发狐疑,也愈发不安,可时不待人,她无暇犹豫,只能辞别了明镜道人,先跟随藏锋一道下山去。 藏锋的马车带着她到了江畔,这是京郊野外的一片芦苇荡,若非足够信任藏锋,她还真不敢在身体尚未恢复的情况下同他独自前往此处。 他们到时,已是月上梢头。 “县主,商船不久后会途经此处,你先上这条小舟。” 此夜乌云蔽月,夜色昏昏,实在是个金蝉脱壳的好日子。 戚玦小心翼翼踏上小舟,藏锋撑着船,一点点向江心划去,果不其然,随着江水涌起些许颠簸,一搜高十数丈的商船穿过夜色驶来。 船舷上,放下长长一串梯子。 戚玦攀着梯子,用尽全力向上爬。或许是身子真的虚透了,她爬得艰难,那双能挽弓的手累得发抖,几次差点打滑。 她爬上船舷时,全身上下都被冷汗湿透了,累得差点腿一软就要倒下去。 幸好玄狐的人接住了她,来接应的是个女子,她搀着戚玦,低声道:“县主不用担心,这船上里里外外都是咱们的人,十分安全,在下唤作云容,县主且随我去安置。” 戚玦回头冲着江水望了眼,却发现藏锋已撑着船返回芦苇荡了。她收回视线,看着眼前的女子,这女子高矮胖瘦皆适中,面貌亦无甚特征,可以轻易隐没于人群中,是个极其适合为玄狐办事的长相。 戚玦的心并未因为此番安抚而放下,她问云容道:“端郡王呢?他可在船上?” 云容一边带着她进船舱,一边道:“尚未,不过与端郡王约定的地点在下游,时辰也未到,县主宽心。” 船舱的厢房被安排得妥当,一应用度充足,只是灯火暗了些。 戚玦被扶着坐在床沿,视线却望着粼粼生辉的江面,心也随着江水浮浮沉沉。 …… 裴熠被带进船舱的时候正是子时,船舱门还没打开,戚玦便闻到一股子浓重的血腥味。 原本已经昏昏欲睡的人,登时惊醒了,她飞快起身,却看见裴熠几乎是被人架着进来的…… 他身上玄色的衣裳湿透了,头发一缕缕地滴着水,身上的血粘稠地滴落在甲板上,看着格外触目惊心,可他却还有心思嬉皮笑脸。 云容并未让人将裴熠放在船上,而是让他被人搀扶着,顺着船舱内的楼梯一路向下。 戚玦飞快跟了上去,云容跟在身后解释道:“前头再有几个时辰便会遇到个水驿,最近查得严,二位还是先移驾船舱下的密室藏身。” 云容还想唤大夫给裴熠诊治,却被他拒绝了,他撑着身子倚着枕头:“不妨事的,你们先退下吧。” 云容面露忧色,可见裴熠执意如此,便也只能作罢,将疗伤用的器物和金疮药放下后,就带着人退了出去。 这是个哪怕只有他们二人,也显得极其狭小的房间,只有一床一桌,燃着一盏昏昏的烛火,为了应对搜查,便是连窗子也无,低矮的房顶让人觉得有些压抑。 比房间更让人压抑的是戚玦的脸色,对上她阴沉沉的脸,裴熠有些躲闪,他带着尽可能轻松的表情,从衣襟里取出一团东西,灯下,依稀可见是一团纯白的带着龙纹的衣料,和一块浸了血的铜疙瘩。 戚玦认出来了,是她那日藏在姚舒然棺椁下的传位诏书和虎符。 戚玦的震惊无以复加,他居然……真的去取了,他一整日不见踪影,居然是自己去取了诏书和虎符,居然半个字都不曾透露给她…… 讨好一般,他眉飞色舞道:“阿玦你瞧,我给你带了什么……” 可下一瞬,一巴掌落在他脸上,却很轻很轻,如微风拂面。 “你活够了?”戚玦站着,居高临下间,语气似暗含汹涌的平静海面。 似乎是真生气了。 裴熠立马收起笑意,他讷讷:“没有……” “没活够你去送什么死?看我这般你很痛快?” 她要受不了裴熠这疯劲儿了,那可是皇陵!他们现在是逃犯!谁家逃犯这般猖獗的?! 他上一次闯皇陵便差一点点丢掉了性命,他怎么敢再二再三? “阿玦?”见她发着愣,裴熠连忙解释:“我是想着……既然要离开盛京了,倒不如将东西先取出来,以免生变,而且……对了,而且我这几日趁你睡着后一直都在踩点,就是摸清了最近盛京守备有所松懈,更何况皇陵的机关,总是大差不差的,有了在南齐的那次,我已然熟门熟路!我身上的伤只是看着吓人,其实一点也不严重的,不信你看……” 他的话停在嘴边……只见戚玦忽然在床沿坐了下来,忽然靠近的脸,让他呼吸一猝。 戚玦离得很近,近到可以看清她眼睫的翕动。 就在裴熠愣神之际,他只觉身上一凉……戚玦竟一把扒了他的衣裳! 裴熠倒抽一口凉气,本能地就想要躲开,戚玦却冷声:“不许动。” 于是乎,裴熠言听计从,僵直着身子,任由戚玦摆布起来。 红炉雪 第239节 裴熠的伤多集中在上半身,新伤旧伤斑驳着,没一块好地方。 这也是戚玦第一次见到他说的那条疤,那条从左肩窝绵延至右腰侧,几乎贯穿整个躯干的伤疤,即便已过去数年,依旧触目惊心地横亘着…… 戚玦眉心微蹙,喉间酸疼得厉害。 幸而这次从宁无峰带了好些药来,她下山的时候,包袱里只捡了些紧要的细软,剩下的便全是药了。 她的手指沾着药粉一点点敷在裴熠带血的伤口上,她深知自己手笨,便只能让自己的动作尽可能轻柔,半点不敢分心。 冰冰凉凉的触感让裴熠不禁有些酥麻,几次用余光确定戚玦并未看他后,他游移的眼神落到了她身上。 戚玦微微弯着身子,轻手轻脚替他敷药,手指就这么划过他的胸膛、臂膀,乃至腹部,时不时轻呼的气息,和垂落着的青丝有意无意在搔动着…… 他的角度,并不能太清晰看见她的脸,只看到她眼睫垂着,原本就有些发红的眼角,因为动怒显得愈发殷红,烛火昏昏,这抹殷红在她雪白清瘦的脸上也愈发动人。 当真,尽态极妍。 她忙得心无旁骛,却不曾注意到面前的人呼吸都有些粗重而低沉。 直到起伏的胸膛让她上药的动作都不太麻利了,她才轻轻啧了声,抬头—— 蓦地,毫无预兆的四目相对,让裴熠的瞳孔都放大了几分,他只觉一阵血气上涌,小腹猝然发紧。 他飞快转开视线。 “你身子哪里不舒服?”戚玦问他:“怎么呼吸这么重?” “没……没有……” 他咳了几声,咳得遮遮掩掩。 但就在戚玦重新低头的刹那,他飞快叫住了她:“阿玦!” “怎么了?”戚玦的眉头皱得愈发深。 却见裴熠眼神躲闪,他手足无措着支支吾吾:“我那个……我背后,背后还有……” 他说着便背过身去,手忙脚乱着抓起被角盖在自己腿上。 看着他的背影,戚玦虽有不解,但还是继续替他上药。 裴熠的后背线条流畅,不同于穿上衣服后略显清瘦的身姿,借着那一点点灯火,可以看到他起伏的筋骨。 指尖略过伤口,传来些许温热,莫名地,她觉得这屋中格外闷,闷得人有些烦躁不安。 她飞快眨了眨眼,深吸口气,继续专心致志上药。 他的伤也太多了,刀剑伤,擦伤,还有勒痕,戚玦连上药都觉得累,更别说受伤的裴熠本人了。 第222章 干柴烈火 “那般着急做什么?传位诏书上写的也不是你的名字。” 却听裴熠背对着她,片刻沉默后,道:“我……我也是想着,若能有兵符和诏书相助,便能早些平定动乱,也能少死些人。” 不仅如此,若梁国这般长久动乱,南齐人也绝对不会安分,若真有那一天,只怕百国乱世之后难得的太平又要毁于一旦。 这个道理戚玦如何不知?若让她选,她也会去冒这个险,可……她也是凡人,难以免俗,她也会有私心,裴熠就是她的那个私心。 她可以拿自己的命去赌,却也再不想承受如惊闻他死讯时的摧心折肝。 幸好,有惊无险。 背对着戚玦,裴熠嘴角没忍住微微扬起。 上回杀鄢玄瑞的时候,他窝在破庙中,何等希望戚玦能在侧。这次真的在了,不止如此,还对他百般关切,这般想想,这次倒也值得。 他心里越想越明媚,却忽然觉得周身一暖…… “阿……阿玦你做什么……” 他只觉戚玦的手臂从身后环住了他,让他好不容易平复的心又飞快跳起来。 “别乱动。”戚玦语气中带了些许未散的愠怒,却并未不耐烦,她道:“我好不容易缠好了,你一动又歪了。” 戚玦懊恼不已,她本就十指奇拙,要给裴熠缠纱布本就费劲,他的伤还遍布全身,这岂不是要她把人整个裹起来? 而裴熠早已经心如擂鼓,他其实自己也能疗伤,比这再难处理的伤口他都包扎过。 但此时此刻,他却安安静静闭嘴绝口不提,僵着身子任由戚玦的手在他身上来来回回摆弄……手指每划过一处,都撩起一阵难言的滚烫。 “转过来。”戚玦扯着纱布命令道。 “哦……” 裴熠奉令承教转过身,将盖在腿上的被子又掖了掖。 “你很冷吗?”戚玦问他。 可她觉得屋子里分明闷热得很。 却见裴熠眼神忽闪,舌头打结一般语无伦次:“不是……有点,有一点冷……” 戚玦也没好意思盯着他的脸看太久,她低下头,继续处理着棘手的纱布,折腾了半天,她耐心渐无,心底的烦躁也愈发强烈,本就已经有些发热的脸颊也愈发灼人起来。 裴熠的眼神重新飘回到她脸上,只见她的脸不知何时染上一抹绯色,在昏暗却温柔的烛火下,有种难言的妩媚动人…… 戚玦正忙着,蓦地,她耳边一阵温热。 她下意识抬头,却正对上裴熠的双眸,只见他的手,不知何时抚上她的耳廓,正轻轻替她将垂落的头发顺到而后。 一时,她有些失神…… 只见裴熠凝望着她,那双漆如点墨又璨如星辰的双眼里,此刻却满是躁动,烫人得紧。 她算是知道自己的焦躁从何而来的。 她那哪是心烦?分明是心痒!她怎么可能对着他的身子心如止水? 裴熠的手指停留在她耳畔,眷眷不舍,顺着她的耳垂,划至下颌……捧着她的脸,他的气息试图靠近…… 戚玦猛吸了口气,飞快站起身来与他拉开几步距离,手中成捆的纱布被她手忙脚乱弄散,拉出长长几尺…… 她清着嗓子试图拉回些许理智……他们现在这叫什么? 叫干柴烈火! 如若放任这把火,他们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眼下他们两个伤员,有些事,不行!不可以!断断不能! 偏偏此时,一阵闷响,船身晃动—— 桌上的烛台翻倒,吧嗒一声滚落在地,烛光瞬间消失,整个屋子陷入黑暗。 与此同时,戚玦一个趔趄倒下……却稳稳地,落入一个滚烫的怀抱,二人一起滚在了床上。 完了。 戚玦心中断言道。 可忽然,一阵光晃过,稍纵即逝。 戚玦这才察觉到,这船舱深处的屋子虽没有窗,但木板间却有缝隙,隐约间透出些许昏黄的火光。 她脑子飞快清醒……方才那一声,或许就是船靠岸的声音。 她们到水驿了,此刻外头定然已经有人在检查这艘船了。 但显然她身旁之人还没清醒,唤她的声音气息有些粗重:“阿玦……” 顺着声音,戚玦一把捂住他的嘴,她挪着身子,尽可能不碰到裴熠身上的伤,凑到他耳边小声道:“别说话,有人查船了。” 这种事情开不得玩笑,若有差池,他们二人死路一条,不止如此,这整船的人都要完蛋。 二人不敢弄出半点动静,只听着外头甲板上来来回回的脚步声。 在这样漆黑的环境中,人的五感被无限放大。 戚玦只觉得自己被牢牢抱着,捂着嘴的手,掌心触感柔软,手背上则时不时拂过一阵灼热的鼻息。 只隔了一层衣料的阻隔,戚玦整个人贴在裴熠身上,能清晰听见他坚实胸膛下振聋发聩的心跳声。 不止如此,她的大腿处似乎……似乎有什么抵着。 简直要疯了…… 身侧,她的手不自觉抓紧了被襟,心乱如麻地拧作一团。 如此这般,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的声音才逐渐散去。 又不知多了多久,船身晃了晃,原本依稀可见的火光逐渐暗淡。 船走了。 她捂着裴熠的手,手背上一阵暖意。 裴熠握着她的手放了下来,他轻声:“阿玦,没事了。” 戚玦恍然,如梦初醒:“嗯……” 她挣扎着,试图起身,却猝不及防又被拉着跌回他怀里。 “……你别扯我!”她道。 可黑暗里却响起裴熠有些无辜的声音:“我没有……” 没有? 戚玦困惑,又挣扎了几下,却发现自己似乎被什么捆住了。 她摸索着:“这什么?” “纱布。”裴熠答她。 “该死……” 阴沟里翻船,她居然被个纱布缠住了。 再次试图起身,却听到裴熠突然倒抽一口气。 她登时悬心:“扯痛你了?” 红炉雪 第240节 裴熠愣了愣,言不由衷道:“嗯。” 她的动作变得小心翼翼,尽可能让自己得以挣脱出来,却又听到裴熠嘶了声。 “阿玦,好疼啊!” “好好好,我不动了!” 戚玦老老实实躺了下来,还没躺好,她又挪了挪:“不行,这样压着你手臂了。” “没事的。” 他圈着她腰肢的手在黑暗中悄悄收紧了些,声音闷闷的:“没压到伤。” 戚玦听到,他的心跳声更快了。 商船随着江水起伏,轻轻晃动着,木板缝隙里透着的江风夹着些许淤泥的味道。 他们二人静默无言,似浸在温热的水中。 这样亲密又别扭的距离,让彼此之间生出些许依赖感,气息此起彼伏地交缠着,心照不宣又暧昧不明。 “烦死了。”戚玦嘟囔了声:“你这么大本事怎么不跟着船一路游到越州去?上来做什么?烦人得很。” “我错了。”裴熠低低应了声。 戚玦不依不饶:“居然还敢瞒我?今日敢瞒我,他日还有什么事情是你不敢的?若不是看在你有伤,我定要与你动手!” 裴熠的呼吸拂在她额上,气息轻软,似在撒着娇:“我错了,再不敢了,往后唯阿玦之命是从。” 他说着,在她额上蜻蜓点水般落了一吻:“阿玦别怪我了,好不好?” “……” 戚玦不说话了。 …… 戚玦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总之她两辈子都没有过这般诡异的睡姿。 她一睁眼,便对上裴熠的睡容,他们额头相抵,鼻尖相触,呼吸交缠,而她自己也不知什么时候抱紧了他。 盯着裴熠纤长低垂的睫毛看了许久,戚玦才逐渐回忆起昨晚发生的一切……一时,脑中轰轰作响,如闷雷滚滚。 她连忙撤开环抱裴熠的手。 也是在此时,只见裴熠悠悠转醒,船身轻晃,透进屋中的光斑在他脸上摇曳,让他的眼瞳闪过一阵稍纵即逝的琉璃色。 他的双眼缓缓眨了两下,才终于在恍惚间收敛神智,四目相对,彼此眼中的惊愕一览无遗。 为了克制住自己羞愤欲死的心,戚玦几乎是咬牙切齿:“既醒了,就快点起来,把这该死的纱布……解了。” “哦……” 后知后觉,裴熠扶着她,二人一齐从床上坐起身来,避开对方的目光,他们手忙脚乱让自己从纱布的缠绕中挣脱出来。 戚玦的身上,和床榻上都不免沾了血,但经过一晚上,裴熠身上的伤口已经凝结,看着已无大碍。 他低着头,把昨晚戚玦缠了一半的纱布在身上绕好,最后在腰间打了个大大的蝴蝶结。 狭小的屋中,历经昨晚的荒唐,此刻二人都变得忸怩起来,一人坐床头,一人坐床尾,隔得远远的。 就在沉默间,一阵敲门声咚咚响起,戚玦惊得心口一阵抽痛。 “县主,殿下,今天白日不会经过什么水驿,二位可要出来透透气?” 是云容的声音。 戚玦抚着心口……两辈子都没如此心惊肉跳过。 “多……多谢!我们即刻就出来!”她连忙答应道。 他们到底是有什么本事,回回都能把光明正大的关系弄得似在偷一般? 而身侧,裴熠已经穿好了衣裳。 往外走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似乎听到裴熠嘲笑一般地嗤了声。 可当她皱着眉回头的时候,却又看到他一本正经又颇为无辜的神色 “……” 第223章 江上 江上视野开阔,凉风习习,鸥鹭纷飞,阳春三月,正是草长莺飞时节。 望着明媚的江景,戚玦心中的燥热终于一扫而空。 这一路,他们每逢水驿便躲进船舱深处的小屋,船行至山野之地,便跑出来透气。 接下来的日子,大约是害怕再发生那晚的事情,两个人都规规矩矩地保持着距离,哪怕是睡一床,也隔了条被子,不敢有半点越界。 便这么过去了大半个月,他们在四月初到达了涧西镇,再有半个月就要到眉郡了。 …… “阿兄!嫂嫂!” “姑娘!” “五姐!” 戚玦终于在涧溪镇见到了戚玫她们,许久不见,颠沛流离,不料戚玫反倒胖了些许,脸又圆了回来,只是连日行船让她晕船的老毛病又犯了,气色看着不大好。 她扑在戚玦怀里蹭了又蹭,却被颜汝良不怀好意地敲了脑袋:“行了行了,再不去船底下藏身,待会儿被抓走了可别把我供出来。” “你能不能别动手动脚的!”戚玫本就烦,她捂着脑袋,气急败坏给了他一脚,却扑了个空:“人都被你打傻了!” 逃过了一脚,颜汝良还不闭嘴,又凑过来小声道了句:“已经不会更傻了。” “没完了是吧?”她一拳头打在颜汝良身上,只不过她的拳头是软的,自然不疼,颜汝良也半点没有要还手的意思,反倒乐不可支。 怪,太怪了……此情此景,戚玦在旁看着,眉头都皱紧了。 “你们走不走了?”戚瑶横眉冷眼看着,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一个两个怎么都他娘的这么烦人? 戚玦被拽着和戚玫她们进了同一间船舱下的秘密房间。 她发现似乎玄狐的船构造都十分相似,就连这房间的位置都一样。 想来玄狐总是干些杀人越货的勾当,有这样一个方便藏人藏物的密室倒也方便,只是似乎这艘船的密室会比她和裴熠来时乘的那艘要多。 她此刻和戚玫、戚瑶、绿尘、小塘、裴满儿她们勉强挤进了一间,裴熠则和叙白他们一处去了。 “这船到底有几间这样的密室?”她不禁发问。 …… “这船到底有几间这样的密室?” 隔壁间,裴熠看着置身于昏暗中的颜汝良,也问了这个问题。 “八间。”颜汝良道:“藏东西方便嘛。” 裴熠思索着,点点头:“那倒是比我们乘的那艘宽敞,那艘船只有一间。” “那艘也有八间。” “……那你为何让我们住一间?” “你与县主住一间!?”叙白几乎破音。 颜汝良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叙白兄弟冷静,何止是住一间?还是在一间住了半个月。” 震惊中,裴熠压低了声音:“那你为何……” “不用谢。” “谢什么……?” 颜汝良失笑:“殿下别装了,一见面我便见殿下满面红光如沐春风,分明也是十分享受的模样……殿下就说吧,这半个月里,可曾与县主共度良宵?若说一次也没有,说出来是没人相信的。” 叙白扒开了颜汝良捂他嘴的手:“你对县主做了什么!?你说清楚!” 听着外头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裴熠和颜汝良借着微弱的光线对视一眼,毫不犹豫齐齐上阵,将叙白抓着手脚捂着嘴按在床上。 直到检查的人离去,他们才小心翼翼松开。 却见叙白仰面朝天躺着,两眼发直,若不是还有呼吸,他们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把人捂死了。 …… 从涧溪镇到眉郡的水域途经之处多是丘陵山野,偶有小村镇零星错落,他们也终于能够在外头多待片刻了。 戚玦寻了张弓试了试,果然…… 她的力气已经不足以拉开了,想来是牢房中这些日子已经让她的身子虚耗至极,可怜了她苦练两世的技艺,也不知何时才能稍有恢复。 不远处,叙白遥遥望着她的方向,手里攥着个玉簪踟蹰不前,他深吸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却在迈出步子的刹那,看到有人靠近了戚玦。 他手忙脚乱躲在了桅杆后,也看清了戚玦身边的人是谁。 端郡王…… 只见戚玦看到了裴熠后,便将弓放了下来,两人不知说了什么,裴熠竟在环顾四下后,从身后将戚玦环在了臂弯间! 而戚玦,却不见半分反抗的意思…… 这厢,裴熠从身后把着戚玦的手挽弓搭箭:“阿玦,若你来瞄准,我来拉弓射箭,你看如何?” “能行吗?”戚玦嘟囔着:“试试?” 裴熠目视前方抬了抬下巴:“那有只野鸭子。” “就它了。”戚玦沉眉,瞄准了那只野鸭。 …… 直到被玉簪上的珠饰扎得手疼,叙白才如梦初醒般缓过神来。 他分明看见裴熠的脑袋好几次挨着戚玦,挽弓的手更是自始至终就没分开过,可……戚玦却似习以为常一般。 红炉雪 第241节 隐约间,他还能听见戚玦的抱怨声。 “歪了,还差一点。” “不行不行,再试试……” “你发晚了,到手的野鸭子都飞了!” “试试那棵树,那棵树也行!” 终于,一箭穿过江面牢牢扎进江边的一棵树,戚玦面露喜色:“虽只中了静物,但好歹说明咱们这样还是可行的。” 裴熠低头看她:“多练几次,下回定能打中活物。” 只是,戚玦不免又黯然起来,原先分明是她最擅长的事情,现在却要裴熠帮忙才能做,看着手里的弓,她觉得没意思得很,懊恼着把弓塞进裴熠手里:“没什么用,上战场的时候总不能把你捆马背上带去。” 想到这里,就连江上的景看着都没意思起来。 戚玦回身想进船舱,却忽觉手臂一紧,她回头,只见裴熠伸手拉住了她。 “做什么?”她恹恹道。 可裴熠却瞥了瞥周遭,然后一脸鬼鬼祟祟地拉着她的双手,让她退到船舱边,直到她的背抵在船上。 她登时瞪大双眼:“想干嘛?” “亲一下。” 裴熠的直言不讳并没有让戚玦的震惊有所缓解,她咬着后槽牙低声道:“青天白日的,你别发疯!” “就一下,当我求你。” 饶是他的眼神真挚无比,戚玦也不想和他一起疯。 “求我也不行,求神仙都没用!晚些再说!不然我……” 话没说完,她的嘴便被裴熠的气息堵上,大胆热烈又猝不及防。 她还试图推开他,手却被他一把握住,放在了他的心口。 “……” 戚玦闷哼了两声,只觉得眼皮发沉,便也沉进着肆无忌惮的亲昵中。 这一吻,亲得她腿软,连呼吸都还是热的。 裴熠意犹未尽般梳理着她被江风吹乱的鬓发。 戚玦拍开了他的手,虽没真生气,但也带了几分愠色:“我问你,好端端的你做什么?若是被人瞧见,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已经被人瞧见了。”裴熠道。 “你说什么?”戚玦怔住。 只见他抬眉看了眼桅杆的方向:“刚才叙白一直在那。” “你有毛病吧?”戚玦毫不犹豫给了他一脚。 她怒气冲冲,转身进了船舱。 裴熠穷追不舍,声音里反倒带了几分委屈:“还不是他觊觎你?” 戚玦猛地停住脚步,回头的时候差点又和裴熠撞上。 戚玦无解地眨眨眼,百思不得其解:“你胡说什么???” “他就是觊觎你!方才我大老远就看到他在旁盯着你,含羞带笑,踌躇不前,我们练了那么久箭他都舍不得走……可谓其心可诛!我定不能让他如愿!” 裴熠愈发委屈,戚玦愈发扭曲。 二人面面相觑,哑然须臾,她终于蹦出句囫囵话:“就……就算有人觊觎我,和你有什么关系?我是入你裴家玉牒了还是与你写合婚庚帖了?” “我也觊觎你。”他答得当机立断。 “……”戚玦又一次沉默。 …… 到眉郡的时候,已经是四月末。 从眉郡乘舟西行到越州最近,但眉郡的守备也是最严密的。 此处有国防要隘关津,眉郡上上下下的兵防都万分严谨,更有关津军驻守,这也是为何越州一直没能吞并眉郡。 兵马司的人查了船,直到深夜,他们才得以悄悄坐上马车。 他们的船若是就这么直接从眉郡开到越州,关津的人定然会把他们杀得灰都不剩,越州也不会轻易迎他们进去。 眼下他们要找个安顿之处,等待越州的人前来接应。 只是这么多人,能安顿在哪里呢? 戚玦疑惑之际,马车驶入一间院子,外头颜汝良的声音响起:“都出来吧,此处安全。” 下车的瞬间,戚玦愣在原地。 “这里是……临仙楼?” 戚玫晕船的劲儿还没缓过来,她挽着戚玦,下巴架在戚玦肩膀上,有气无力:“怎么会是这里?” 颜汝良却只是慢悠悠伸了个懒腰:“此处能吃饱喝足睡好觉,知道这些就够了,别问那么多。” 跟着他走进临仙楼顶层,这里的侍女早已经等候在此,将他们的行囊接过,带进各自的屋中。 戚玫实在顶不住了,被搀着进屋休息。 戚玦却按捺不住心中的困惑,她追上刚准备进屋的颜汝良,道:“颜公子留步。” 裴熠也亦步亦趋跟了过来。颜汝良打量了他们二人一眼:“怎么了?可有哪里招待不周?” 想了想,她问:“临仙楼也是……玄狐的产业?” “是。”颜汝良眉头一挑,并没有打算隐瞒。 “那白姨……” 戚玦话音未落,回廊转角处,便有一道身影款款而来:“环儿。” 循声看去,正是身姿窈窕,气度出尘的白萱萱。 “白姨!”久别重逢,戚玦眉目一舒。 却见白萱萱朝颜汝良作揖行礼:“公子大驾,属下未能远迎,公子见谅。” 颜汝良倚在门框上,打了个哈欠:“不妨事,我也乏了,便不耽误你们叙旧了。” 说罢,他进了屋,关门前还还冲戚玦裴熠二人挥了挥手:“二位晚安。” 第224章 城防图 于是乎,三人一同进了戚玦屋中,遣退四下,白萱萱才终于解释了这一切:“临仙楼幕后的东家一直都是玄狐,临仙楼也一直是玄狐搜集消息的众多来源之一,但其实,临仙楼中知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唯有几个玄狐主的心腹罢了,像敏儿,她就不知道。” “白姨当初获救,可否与玄狐有关?”裴熠问道。 白萱萱点头,双眸微微抬着,似在回忆往事:“我被敏儿从水里捞出来时,只剩下一口气了,她求着楼里的妈妈救我,可……谁会为了我一个将死之人费心思呢?但是,上一任玄狐主认出了我,是他让大夫救了我足足一个月,才将我的性命拉回来。” “上一任玄狐主?”戚玦不解:“他为何要如此为之?” “因为我是白萱萱,是裴子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寻找的白萱萱,如果能把我送回盛京,会很值钱。”她说话时,似乎已经释然,眼中并未见多少悲怆,只是叙叙道来。 “我不想回去,便祈求玄狐主,若能替我隐瞒身份,我今生今世愿为他所用,他答应了。”白萱萱说完,只舒缓一笑:“并无太多惊心动魄,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听起来仍是有些沉重……这句仅此而已,是白萱萱为她自己选择的后半生。 白萱萱并未在戚玦屋中停留太久,作别前,她嘱咐道:“白姨说过,不管发生什么,环儿永远是白姨的环儿,临仙楼这个地方,环儿只当是自己家,白姨虽没什么本事,但招待好环儿还是能够的。” 又看了眼裴熠,颇为欣慰地莞尔一笑:“舟车劳顿辛苦,你们也早些歇息。” 说罢,便掩门离去了。 白萱萱一离开,屋里便又只剩下他们二人,因着上回裴熠的孟浪,戚玦这大半个月都不曾让他近身,此刻也难免阴阳怪气:“你还在这做什么?还不回你自己屋去?” 裴熠笑了笑,耍赖一般坐了下来:“我不走,想和阿玦聊聊。” “聊什么?” 他托腮想了想:“自然是从风花雪月聊到花天酒地,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什么都成,总之,阿玦别不理我,好不好?” 他眨巴着眼卖弄无辜,拽着戚玦的手指晃了晃,妄图博得她几分心软,却被无情甩开。 “正经些,我刚好有事问你。” 裴熠登时正襟危坐,摆出一副正经得不能再正经的姿态:“阿玦你说。” 戚玦坐下,道:“有了虎符和诏书,越王那边还要多久能打入盛京?” 说到这件事,裴熠终于收起玩笑的心思,须臾思索后,他摇了摇头:“不会太快。” “怎么说?” “乐州久攻不下,眉郡城防严密,这两个地方又都是东进的必经之路,且驻军都是李子桀的人。即便我们有虎符和诏书,也得有人听令于虎符和诏书才行,这两个地方,仍旧只能强攻,不能招安,可偏偏,强攻又太难。” 戚玦烦闷地叹了口气,片刻后,她灵光一闪:“乐州我或许没办法,但若要拿下眉郡,或许我有个主意。” “什么?” 却见戚玦莞尔一笑:“你忘了?我爹是潢州兵马司前指挥使。” 裴熠面露喜色:“阿玦的意思是,戚府?” “对。”她道:“我爹在关津驻守那么多年,眉郡的兵防他了如指掌,我就不信他的遗物中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若是我们能取来这些东西,或许能拼凑出一份眉郡兵防图。” 说罢,又轻轻唉了声:“可惜咱们这次是秘密回来的,不然便可以光明正大回去取了。” “这个简单。”裴熠说着便要起身:“我去就好了。” “哎你急什么?”戚玦还想叫住他。 裴熠却见缝插针地捧着她的脸,在她还不及反应之际,就飞速在她脸上啄了一口,然后翻窗离去,跑得飞快。 …… 等到裴熠回来时,戚玦仍未入眠。 红炉雪 第242节 他也不回自己屋去,一来就直接翻进了戚玦的窗,却见戚玦的灯都还亮着,此刻正抱着膝坐在床上。 他小跑着朝她而来,他背着个包袱,头发乱糟糟的,高束着的发上,几缕头发胡乱翻翘。 “阿玦怎还不睡?” “睡不着。”她伏在膝头,任由枯黄后显得有些蓬松的散发垂落。 “正好。”他轻轻笑了声,拉着她的手:“你过来一下。” 只见裴熠神神秘秘拉着她坐到桌前,还十分贴心地将烛台捧了过来。 光线不佳,戚玦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提了个食盒。 “这什么?” 裴熠轻手轻脚将食盒里的两碗东西捧出来,对着烛光,热气氤氲。 戚玦定睛一看:“馄饨?你去买了馄饨?” 他粲然点头:“从戚府出来后,便去买了些来。” 戚玦手里的勺子轻轻搅动,不免惊异:“好香啊,可这不是早市上才有的吗?” “已经到了早市的时辰了。” 戚玦这才看了眼窗外,天竟然已经蒙蒙亮,外头的鸟雀声叽叽喳喳。 毫无察觉地,她竟彻夜未眠。 送了一勺入口,果不其然,还是那年早市上吃到的味道。 “你怎还有心思买吃的去?可是顺利?” “自然!” 裴熠昂首挺胸,从身旁刚解下的包袱里,取出一大捆卷轴和几本册子:“这些都是我从戚姨父书房里取来的,时间急迫,我便把所有涉及潢州城防的东西都拿回来了,你看看可有用得上的?” 戚玦从中一个个翻看起来:“戚府可有李子桀的人守着?” “戚府如今只有仆婢,他倒不至于专门派人看守,但是定然会派人盯着,我去的时候,并未与他们碰上。” 裴熠说着话,手也不曾闲着,又舀了勺馄饨喂到戚玦嘴边,戚玦习以为常般吃下,注意力全然落在手中的卷轴上。 “虽没有兵防图,但是……”她吃了口馄饨。 “但是……上头有用的东西不少,你瞧这个,根据往年布兵的情况,也能推测出眉郡几个驻兵之处,还有这个,崇阳十五年的馄饨……不对,崇阳十五年的城墙修筑记录,还有……”她吃了口馄饨。 “……还有粮草损耗的记录,也能计算出几个驻军点能容纳的人数,总之,有了这些东西,对我们来说还是很有用的,如果能拿下眉郡,便也能拿下潢州,之后的……”她吃了口馄饨。 “之后的其他州郡,尤其是宁州,便可以一鼓作气收入囊中,到那时候,才是真正的势不可挡。收拾好南边的州郡,就能从后方围堵乐州,到那时便不足为惧了,我们……” 裴熠又给她塞了口。 戚玦停下来,却见裴熠正喂得尽兴。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 “听着呢!”裴熠连连点头:“每一个字都记下了。” 说罢又舀起一勺:“我不是怕凉了不好吃吗?阿玦如今身子未愈,自当好生将养,断不能吃生冷的东西,就是这样热腾腾的吃下去,肚子里才暖和。” 戚玦暗叹:太贤惠了有时候吧……也挺恼人的。 …… 他们并未在临仙楼待太多天,越州便派了人来接应他们。 等穿过高山深谷到达越州的时候,已至五月中旬,距离戚玦离开盛京天牢,已过去了近三个月,随着天气转暖,她的身子也终于有所恢复。 其实她一直没告诉裴熠,这些日子以来,她总是格外容易疲累,天寒的时候,骨头更是酸疼得难受,但他似乎有所察觉,这一路上能坐车便不让她走,到了越州深谷,前路难行的时候,也是他背着前去的。 到了越州的城门下,她隐约看清了来迎他们的人,有些眼熟。 直到那人挥着手高呼:“四姐五姐六姐!” 戚玉珩? 戚玦暗诽:果然军营最是磨砺人的,一下子居然高大了这么许多。 她正想着,又听他喊:“五姐夫!你终于回来了!” 一时间,周遭人的眼神让戚玦如芒在背,她瞪大了眼冲着正背着她的裴熠,一下子用手臂锁住他的喉,低声:“我不在的时候你就是这般同旁人说的?” 面对指控,裴熠颇为不服,他用彼此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阿玦本就答应嫁我了,难道还想反悔不成?” “你还说!” 她卡着裴熠的脖颈,直到进了城门,见到了戚玉珩,她才被裴熠放了下来。 只见他身着战甲,本就高大的个子显得如一堵墙般,戚玦昂头看他都有些费劲,从前娇生惯养的戚小少爷被晒得黢黑。 “五姐!”他挠着脑袋傻笑着。 戚玦心中不免欣慰,当初万幸将他保下了,便也缓缓一笑:“我们家也算是又出一个武将了。” 戚玉珩不免得意:“自然了,咱们戚家世代功勋,我怎么着也长歪不了。” 并未多做耽搁,戚玦他们坐上了戚玉珩安排好的马车。 这次她上与戚玫,还有绿尘小塘她们共乘一辆,裴满儿也不知怎的非要挤上来,狭小的马车里登时挤得人贴人。 戚玦掀开车帘看着窗外,这座她曾参与改造的城,街道之上人来人往,百姓们的打扮虽算不上富裕,但也算得上生活安乐。 裴澈治下的越州,倒有几分世外桃源之感。 可惜,若是当初登基的是他就好了,或许今时今日会是另一番光景,可惜时过境迁,这些假设早已没有意义。 戚玦正出神,就听到小塘唤她:“姑娘。” 戚玦侧首,只见小塘也正看着窗外,戚玦这才恍然,小塘也是越州人,当初那场战乱,也让她流离失所。 只见她指了个方向:“姑娘你瞧,往那边走,便是奴婢的家了,一走这么多年,也不知道旧宅和田地还在不在。” “你想留下来吗?”戚玦忽然问她。 小塘愣了愣:“我……我不知道。” 戚玦却是坦然一笑:“你不用顾及我,我这里没有强留人的规矩,如今姜家也没了,待战乱平息,你有没有想过留在自己家乡?” 小塘眼里闪过一丝希冀,却仍是有几分犹豫,她抿了抿唇,摇摇头:“尚未想好。” 戚玦却只是拍拍她:“不妨事,待将来你,还有绿尘和琉翠,你们想去哪里都行。” 看着窗外的天光,戚玦也有了几分期待:等一切都过去,她们所有人,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去吧,她们是,她也是。 “嫂嫂。”裴满儿忽然拽了拽戚玦的袖子,忽闪着和裴熠十分相似的眼睛。 “怎么了?”戚玦柔声回应。 “等打完仗,满儿也有一个愿望。” “哦?”戚玦捏了捏她的小脸。 “满儿想看阿兄嫂嫂成亲。” 戚玦的笑僵住:“……” “小孩子不可以胡说的!”戚玫鼓着个脸,便着急反驳起来。 裴满儿也不甘示弱:“没有胡说!嫂嫂最喜欢阿兄了,阿兄也最喜欢嫂嫂,既然这样当然要成亲啊!” 说罢,还不忘征求戚玦的意见:“嫂嫂你什么时候和阿兄成亲?明天好不好?” “……”戚玦僵笑着,只觉得后背热得很,热得她耳朵一阵发红。 第225章 裴澈 越王宫。 戚玦不再好由裴熠继续背着,下了车,众人便跟在戚玉珩身后,走在越王宫的长道上。 算起来,她和裴澈一别数年,时过境迁,也不知道他如今怎样了。 每行一步,她便觉那些痛彻心扉又寒凉入骨的前世记忆又一次席卷而来,不可自控地在她脑子里徘徊。 “阿玦。”察觉到她的异样,裴熠低声询问:“怎么了?是不是身子不大舒服?” 戚玦恍然,才惊觉自己的手心不知何时已经出了汗,她摇头:“没有。” 裴熠又道:“你别担心,越王人还是很好相与的。” 正说着,正堂的门被推开。 只见正中的主位上,只端坐个素衣男子,头发盘束,面色从容,一如耿月夕记忆里的那个温文尔雅的少年裴澈。 只是……只是看起来略显消瘦,模样分明没变,但却判若两人,恍惚间,似一棵被掏空的巨树,已然没有当年的生机。 那线条柔和的眉目,已然被一条白纱遮住……是李子桀的毒药,是她当初险些栽了跟头的奇毒。 裴熠侧首,只见戚玦眼圈发红,眼底泛着一层水雾,就连呼吸都带着微微的颤抖。 而她怔怔看着的方向……他顺着视线看去,正是裴澈。 重新把目光落回戚玦身上,裴熠眼中的担忧与不解愈发浓稠地锁在眉间…… 不只是戚玦,没人发现,戚瑶正失神看着裴澈,她的手茫然抚上腰间的荷包。 是他……不会错的,她死也忘不了那张脸!当初在鲮山脚下,那个在她最绝望之时遇到的人,那个她在年幼之时遇到的神仙一般的人,就是眼前的越王裴澈! 终于,戚玫察觉到了戚瑶的异常,连唤了她几声,才让她的神智收回些许。 “你做什么?快点拜见越王啊!”她小声提醒。 戚瑶跟随众人鞠身而拜,与此同时,悄悄隐去了眼底的惊诧。 而神色恍惚的戚玦,几乎是被裴熠扶着弯下了腰,才勉强跟上众人的行礼,可她的目光,却从头到尾没离开过裴澈。 裴熠看着,心里咯噔一声。 “参见越王殿下。”众人拜道。 “不必多礼。”裴澈开口,声音仍是一如既往地平和优雅:“诸位远道而来,想必辛苦,越州虽是贫瘠之地,但身为戚小将军和端郡王的亲眷友人,本王理当尽力招待,还望诸位莫要嫌弃。” 红炉雪 第243节 言罢,他又款款一笑:“略备了些酒菜为诸位接风洗尘,诸位笑纳。” 几人又是拜谢,而后便被侍从引着去各自的席上坐了下来。 这样的场合,男女分席,戚玦和裴熠自是不能再坐在一处。 待他们坐下,侍女们便捧着酒菜进了堂。 看着眼前的菜肴,虽比不得皇宫里的御膳,但也保留了许多盛京的菜式,更添了几样颇具越州风味的菜食。 其中有一道杏仁糕,她抿了口……还是她当初讨厌的那个味道。 想起什么,她不经意笑了声。 当初舒然最讨厌杏仁糕了,只可惜这道菜是宫里的例菜,玉台书院每个月都要吃上几回。 姚家家风严谨,姚太傅那个老学究总是念叨着“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纵然他宠着姚舒然,却也是不许她糟蹋粮食的,于是耿月夕就替她吃了。 其实耿月夕刚开始还是挺喜欢这道点心的,只不过回回都多吃一份,时间长了便也不爱吃了,只是姚舒然也不吃,她为了不让姚舒然内疚,才忍着不说,每次勉为其难吃了干净。 可裴澈却以为她吃两份是因为喜欢,有时候玉台书院不供杏仁糕时,裴澈还会自作主张给她另带几块,用油纸包好了交给兰泽。 隔了一世,没想到,她居然还是不喜欢这个味道。 戚玦眼中一片温热,她把杏仁糕整块吃进嘴里,凝望着首位上裴澈的方向,嘴角又不禁扬起。 时间过得太快了,居然就只剩下他们两人了…… 席座对面,裴熠的眼神在戚玦和裴澈间徘徊,表情却是愈发慌乱。 “端郡王。” 裴澈不知唤到第几声,裴熠才缓过神来:“……殿下请说。” “听闻此次进京,可是大有所获?” “是。”他起身,从怀间取出那两个物件:“先帝将虎符与诏书委托给了平南县主,有这两样东西在,一切便会顺利许多。” 他没有假手于人,而是亲自将东西奉到裴澈的桌案前。 裴澈修长的手指抚摸着虎符的纹路,确认无疑后,略带凝重的嘴角一舒:“只怕李子桀也一直在苦寻此物,能将他们带来越州,想必危险重重。端郡王,本王会记得今日之恩。” 裴熠却有些心不在焉:“殿下言重。” 此时,却听裴澈话锋一转:“本王很早便听闻平南县主美名,又屡次听端郡王提起,不知今日,可否与本王畅叙一二?” 闻言,裴熠却是目色一沉。 戚玦起身行了一礼:“殿下抬举,臣女惭愧。” 听到戚玦的声音,裴澈一愣,原本略带笑意的嘴角顿住了。 须臾,他才重新露出僵硬的微笑:“不知这位平南县主……从前是哪里人?又是什么年岁?” 未等戚玦回答,便听戚玉珩道:“殿下说笑,臣的姐姐自然是潢州眉郡人氏。” 戚玦也是一怔……难不成就是一句话的功夫,裴澈便察觉到了她的身份? “臣女乃崇阳六年生人,今年二十,祖祖辈辈皆是眉郡人。” “才二十……”裴澈低低喃了声。 裴熠心绪早已大乱,他接过话,道:“殿下,既有了虎符与诏书,接下来,当仔细谋划才是。” 但不料裴澈却忽然缓缓起身,道:“本王身子略有不适,暂且失陪,诸君幸食。” 说罢,有朝着戚玦的方向道:“平南县主,本王有事与你相商,不知可否赏脸?” 裴熠没来得及出言阻止,便听戚玦鞠身:“是,臣女领命。” 裴熠的嘴张了张,眼睁睁看着戚玦随之而去。 “阿玦……”他唤了句。 戚玦却只是匆匆看了他一眼,有些失神:“……我去去就回,不妨事。” 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裴熠云翳渐深:果然,他的阿玦太好了,人人都有觊觎之心,裴臻将她召去,不过几日便赐婚下来,难不成裴澈也要如此? 可只要阿玦不愿,他便不怕,他可以为此做任何事,除非…… 想到戚玦的神色,他心里突突跳个不停,他可以不要命地以人力扭转一切,但却不包括戚玦自己的心意。 …… “平南县主,你是如何认识耿月夕的?” 身后的门刚掩上,裴澈便直言不讳问如是。 戚玦神色略微一滞,气定神闲:“五年前,耿月夕命丧眉郡,她在死前将一些事情委托于我。” “只是萍水相逢,她为何会将这般至关重要的事情告知你呢?进入越州的密道,以及——迷关郡。”裴澈的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冽:“平南县主,姜浩会误入迷关郡,与你有关吧?” 戚玦喉间一动……于裴澈而言,她此刻不是故友耿月夕,甚至十分可疑。 “臣女并不知晓殿下所言何意,姜浩被擒,臣女亦是离开天牢后才知晓的。”戚玦否认了,她道:“兴许是耿姑娘还有旁的亲信,也在想方设法帮助殿下。” 为了掩盖自己借尸还魂的事,她试图引到裴澈主动将迷关郡的秘密联想到耿月盈身上。 裴澈只沉思片刻,没有继续追问这个问题,而是缓缓道:“依我与她相识十余载对她的了解,她不是那般莽撞的人,不会把这种事关生死之事随意告知他人,本王还是很好奇,你是与她有什么渊源,才会让她将进入越州的路线透露给你?” 戚玦沉默,这种事情,她还真解释不清。 “本王想知道你们之间的所有事情。”裴澈补充。 裴澈眼盲,戚玦不必费心遮掩自己的神色,她搓捻着自己的袖口,道:“我与耿月夕之间并无太多故事,不过是……一命之缘。” “一命之缘?”裴澈微微一怔:“本王的确听戚玉珩说起,你曾救过月夕的命?” “是。”她承认得很快:“确有其实,所以耿月夕曾告诉臣女,若他日山穷水尽,可向越王裴澈求助。” 她是撒谎了,但不全是。 戚玦的确救过耿月夕的命,以戚玦之身躯,收留了耿月夕这缕残魂,才让她得以重活一次。 裴澈沉默,白纱的遮蔽,让她看不清他的神情。 良久,他才道:“平南县主,恕本王冒昧,你可有什么证明之法?” “殿下是担心,我能得知这些,是因为我逼迫了耿月夕是吧?”戚玦反问道。 裴澈默认了。 “她也曾同我说过一些往事。”戚玦道。 “往事?”裴澈的明天微微一蹙,若有所思。 “是。” 往事波澜起伏,在戚玦心口泛起层层涟漪。 “西北肃州的荒漠戈壁,玉台书院的秋日银杏,策马南下的自在随性,这些……我全都知晓,还有,她说,若有朝一日我见到越王,要我告诉你一件事。” 却见裴澈闻言,先是一怔,而后呼吸都变得绵长而缓慢:“她有遗言留给我?” 第226章 月夕 “她有遗言留给我?” 忍住心底的酸涩,戚玦道:“世人眼中风过而散的沙砾,却能炼就价值连城的五色玉 人工烧制玻璃制品。道人消烁五石,作五色之玉,比之真玉,光不殊别。——《论衡》 ,高低贵贱从来无关出身,望殿下珍重,莫要自轻,待他日问鼎九五之尊,莫负当日天下之约。” 戚玦看见,随着她缓缓道来,裴澈的唇角止不住颤抖起来。 这句话,是耿月夕曾对裴澈说过的。 想当年,裴澈年少,尚且不露锋芒,但耿月夕见过他偷偷藏起来的文章,雄才大略不输裴臻甚至还多了几分细致。 可惜他的母妃出身不高,又不受宠,还早早故去,无依无靠之下,便只能韬光养晦。少年裴臻不会加害他,但却要小心提防冯贵妃和历阳侯。 只是,时间久了,他也难免自轻,也就是那次,耿月夕送了他一条五色玉手串,告诉他:“五色玉华美,但却是由最不起眼的沙砾炼成的。出身既定,但命贱如沙砾,还是高贵如五色玉,只有殿下能决定,况且殿下天潢贵胄,又怎会如沙砾般被埋没?” 她早知裴澈绝非池中之物,所以那年辛卯之战后,人人都惊叹裴澈深藏不露,唯有耿月夕知道,他胜过裴臻,本就是理所应当。 因为,裴澈的才智是她第一个知晓的,这句话她也只对裴澈说过。 不知是不是错觉,戚玦听见裴澈的呼吸带着细微的哽咽。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气息终于平静下来,蓦地,竟微微一笑,缓缓叹了口气。 “她能告诉你这些,定是全然信任你的,你身上,也定有她察觉到的过人之处,既是她信得过的人,本王自然也是信得过的。” 戚玦这才终于松了口气,心底对于自己这种靠旧情谊取得裴澈信任的行为充满鄙薄,这也是她第一次做戏做得如此难受。 “还能听到她留下了的话,本王十分宽慰。”他微笑着,长舒一口气:“不瞒县主,无论是县主的语气还是气息,都像极了月夕,只可惜……她不会再回来了。” 陷入回忆,裴澈微微抬起下巴,搭在膝头的手也微微攥着,即便看不到眼睛,戚玦也能感受到他眉间挥之不去的苍凉与悲伤。 这悲伤浓烈地,竟让戚玦也怔住了……一时间,一阵异样涌上心来。 “本王以为月夕已经忘记这句话了。”裴澈轻声笑了笑:“可本王还记得,本王这辈子都记得,那次,是我第一次对月夕动情。” 戚玦的呼吸止住,心底轰然一震……他说什么? “平南县主,即便本王眼盲,却也能感觉出来,你真的很像她。”裴澈说得真挚而认真:“本王今日是说得多了些,可,有些话本王想请求你听完,只当是给本王一个机会,弥补当年遗憾。” 戚玦喉间顿了顿,道:“……臣女自当奉陪。” 得到回答,裴澈嘴角泛起温雅的笑意,便自顾自娓娓道来,戚玦的思绪也被牵引到了遥远的从前…… “月夕……她么?她是本王的……妻子,但其实也不算,因为本王与她并未结发,我们只有一纸婚约,许是因为自幼相识,难有风月之情,至少,她是从来没有……她待我同待裴臻,待贞宜皇后一样,想来我在她心里,也与他们没有分别。” 裴澈无奈着,摇了摇头。 “但是,如果非要和一个人成亲的话,我们都宁愿是彼此。与其说她是本王的妻子,不如说是竹马青梅,或者知己挚友……若是她还活着,我们那般默契,应该也能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 说到此处,他的笑柔了几分:“她是个很特别的女子,明媚,骁勇,心怀天下,有昭阳之风……” 不知想到什么,他的嘴角又僵住了:“只是,那样好的一个人,尸骨无存……本王连她的尸骨都没带回来,便只能在越州替她立一个衣冠冢……答应她的事情,本王一件都没办到。” 戚玦的脑子里一团乱麻……一时间,曾经许多从她眼角眉梢溜走的细节之处一一浮现。 红炉雪 第244节 恍惚间,那来自年少年时身后追随着的炽热眼神,穿过漫长岁月,直到如今才与她有一个姗姗来迟的对视。 末了,他自嘲得摇摇头:“可惜,本王若是没有眼疾,能亲眼看看你就好了……不过看不见了也好,若是月夕见我把旁人当做她,必然是要笑话我的。” 话至此处,戚玦已然满面泪痕。 她这辈子才知道,其实他们几个人的人生,很早就已经被赶入死局,一个注定的死局。 他们的人生注定如一局乱棋,最后被七零八落掀翻在地。 她们逃不过,也回不去,所有一切都回不去了…… 裴澈似乎并不在意戚玦的反应,他只是想要有个人听他吐诉些许往事。 又叹了口气:“本王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没能同月夕早早表明心迹,没能早早迎她过门,时至今日,连以夫妻的身份祭奠她都没有资格。年少时总以为来日方长,如今却才知晓,朱颜辞镜去,好花不待人,岁月向来是残忍得让人不由分说的。” 说罢,似打趣一般遮掩着自己无边的悲伤,裴澈拿出几分年长者的姿态:“说来,平南县主既与端郡王情深甚笃,可有想过何时成婚?” 戚玦一怔……情到浓时,她的确答应过要同裴熠结为夫妇,只是…… 事到如今有一件事她无可躲避:仍她要与裴熠成婚,有些事便不能再隐瞒下去,他该知道,也必须知道。 可这要怎么说?又该如何开口?他信吗?又能接受这么久的隐瞒吗?知道以后,他是否又能接受这个真正的她? 她不知道…… “平南县主?”裴澈唤了她几声。 戚玦这才神志恍惚地回过神:“……臣女在。” “县主可是觉得本王的故事无趣,听得昏昏欲睡了?” 戚玦强撑着笑意:“臣女只是在思索着,如今天下未平,儿女私情皆是次要,还是当以大局为重。” “说到这个。”裴澈膝头上的手轻轻敲打着:“如今虽有虎符与诏书,但要平乱,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接下来只怕征战不断啊。” …… 门外,裴熠被拦着靠近不得,饶是他想听清里面究竟在说什么,也是无能为力。 不知等了多久,门终于开了,看到戚玦安然无事地走出来,他才松了口气。 “阿玦。”他唤了声。 但他很快也发现了戚玦神色上的异样,只见她眼角潮湿发红,分明是……分明是刚哭过的样子。 刚放下的心又是一紧,他疾步上前:“怎么了?” 可戚玦抬头,看向他的眼神却是又一瞬间的躲闪,她飞快撇开视线:“无妨,只是有些累了,无甚食欲,想歇歇。” “可是旧伤又难受了?让颜汝良带来的大夫帮忙瞧瞧吧?”裴熠仍关切询问着。 戚玦却有些失神,她摇摇头:“你回席上去吧,我没事,只躺一会儿就好。” 说罢,也不等裴熠回答,便对侍女道:“劳驾带我去歇息,也请转告越王殿下,平南身子不适,辜负殿下此番招待。” “阿玦……” 裴熠还想叫住她,可戚玦却像是刻意回避他的眼神一般,没再看他,只跟着侍女去了越王宫后院。 他们究竟说了什么?为何不过这么片刻,阿玦就似失了魂一般? …… 几人的院子都被安排在了越王宫的后院,回到自己屋中时,小塘和绿尘正在收拾细软。 “姑娘,你怎么了?”连小塘都察觉到了戚玦的不对劲之处,连忙扶着戚玦的手,让她坐在刚铺好的床上。 “突然这般失魂落魄,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戚玦看了眼绿尘,也没心情去纠正她的胡乱用词,只摇头:“什么事也没有。” 正此时,一阵轻缓的叩门声响起,绿尘去瞧了瞧,没过多久便回来了。 “姑娘,端郡王说你在席上都没吃什么,特准备了些吃食送来呢。”绿尘说这话的时候,带着股不怀好意的调笑。 戚玦却是蓦地心底一虚……她脱口而出:“别让他进来!” “啊?”绿尘的笑僵在脸上。 “就说……我已经睡下了,不想吃东西,让他回去吧。” 绿尘仍是不解:“我不明白……你们吵架了?” “没有。” “那你为何闭门不见?” 见绿尘追问不休,可戚玦也不知如何解释,只差遣小塘道:“你去回了他吧。” “……姑娘?” “去吧。” 戚玦又催促了一次,小塘才总算去了。 小塘回来的时候,人恹恹的,手里还提着个食盒:“姑娘,殿下说他不进来,但这些饭菜还请姑娘用些,还有……他似乎很难过。” 绿尘长长地喔了声:“受情伤了。” 戚玦没心思接她的茬,她也郁闷得很。 今日与裴澈的那番交谈,让她意识到了一些事……一些迫在眉睫又避无可避的事。 …… 按理说,她身体虚弱,又经车马劳顿,应是十分疲累的,到越州的第一晚,她早早躺下了,可却根本难以入眠。 戚玦仰面躺在床上,盯着自己腕上的绞丝镯出神,裴澈的话在却在脑子里一遍遍回荡着。 忽地,她坐起身,飞快给自己套好了衣裳。 镜子前,戚玦只随手把自己的头发一绾。 不知不觉,镜中的她,眉眼已有几分像耿月夕的模样了,透着股锋芒毕露的韧劲儿。 她不禁伸手轻抚着镜中的自己,而后,推门而出。 这个时辰,小塘和绿尘都还没睡,她她正在院中,手里还捧着摞刚熨烫好的衣物。 见戚玦脚步匆匆,她忙问:“……姑娘,你大晚上的的是要去哪?” 戚玦不答,只推了院门就要出去,临行前,回首对小塘道:“我出去一会儿,不许跟上来。” “姑娘?你今日太不对劲了,究竟是怎么了?要不要去寻端郡王前来!” 小塘捧着衣物,追也不是,丢也不是,眼见戚玦跑远了,只能慌张求助:“绿尘……绿尘!要出事了!” 第227章 坟冢 越王宫毕竟不是真正的宫廷,没有下钥时辰,再加上此刻并不算晚,估摸着也才到亥时一刻。 戚玦很顺利出了越王宫,她脚步匆忙,绕到了越王宫后。 越王宫北面,有一座无名小山。 今天,裴澈告诉过她,这座山被他改成了一处园寝。 虽说月黑风高,但她半点也不害怕,只觉得心似被什么扯着,难受得厉害。 顺着山坡一路往上,她走得气喘不止。 如今这身子,还真是不顶用啊…… 她暗自恼着,却也庆幸,自己这次难得地没有迷路,她找到了她想找的人。 石碑前,戚玦只觉一瞬间便似被抽了力气一般,双腿骤然虚软,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五年了……五年,她终于站在了至亲的坟前,也终于得以行这一场迟来的孝礼。 她伏着身子,额头枕在臂弯间,将自己的脑袋抱住,身子弓着蜷缩起来。 她的呼吸很乱,不知是累得气喘还是哽咽,急促的声音似哭非哭,紊乱而干哑地在喉间呜鸣。 “娘……” 只这一声,她自己便克制不住了,泪如决堤般汹涌着,这一世似积攒多年的眼泪皆在此刻释放。 “……娘!”她又唤了声。 今天裴澈告诉她,崇阳二十一年战乱中,那些包括楚家人在内的死去的人,就埋葬在这座山上,此园寝中。 不光有娘,还有外祖、舅舅和几位表兄,以及……她自己。 她不知闷头哭了多久,才算是终于缓过劲来,有气无力地干坐在地。 虽说她的坟只是衣冠冢,但这世上能祭拜自己的人,只怕没有第二个吧? 来此的路上,她在夜市上买了壶酒,在坟前倒了半壶,才自己喝了一口。 越州偏僻,并非富庶之地,酿酒的粮食自然也比不得盛京那般精细,这酒浑浊得很,还有些烧嗓子。 戚玦默了默,却又仰头咕嘟咕嘟灌了几口,直到整个人泛起迷迷糊糊的醉意。 前世的记忆钝刀割肉般摧折着她,挥之不去,直到此时此刻,站在这坟前,才有种肢解般淋漓尽致的痛感。 虽用新的身子活了这么久,可到底,她还是抛却不了前世,做不到完完全全把自己当做戚玦,尤其是到了越州之后,故人的存在时时刻刻提醒着她有关前世的一切。 就像今日,她在裴熠面前只觉得无比心虚。 想到这里,她又灌了口酒:“娘,我决定了,女儿有件不得不做的事,若成了,便带个人来见你。” …… 戚玦还是迷路了。 走在空无一人的越州城街头,唯有一轮明月高悬,她视线模糊,连月色都显得朦胧,如浸在水中一般。 她想起来了……今天五月十五。 她的名字,月夕,本就是期盼她的一生能如十五明月般圆满,可惜啊……月夕成玦,环缺成玦,哪有那么多圆满无缺的人生? 她失神地看着那圆月,摇摇晃晃间,左脚绊右脚跌在地上,手里的酒瓶也咕噜噜滚了出去。 红炉雪 第245节 大抵是走累了,她也不想起来了,便慢悠悠撑着身子坐起来。 忽而,原本在一片琼光照顶下的戚玦,被什么阴翳覆盖住了。 似乎是……有个人挡住了她的视线。 “阿玦?你怎么了?” 那人的所以熟悉而温柔,带着沙沙的温热,似夏日浅溪水中的沙砾。 那人蹲下来,戚玦这才看清他的脸,便顺从地拉着他的手坐直了身子:“裴熠……你怎么来了?” 许是因为刚哭过,她的声音还有些不明显的嘶哑,带着浓浓的鼻音,竟有几分难得的绵软。 见她完好无损,裴熠的表情才稍有松弛,但并未好转多少。 只见她穿着那身他亲手改的衣裳,衣襟上还绣着红梅,却是灰头土脸的,身上沾了许多泥,就连头发上的都不知是从哪带来的枯叶,那习惯只扎半边的辫子,此刻也炸了毛,乱得不像话。 他伸手替她摘掉枯叶,裴熠的嘴抿成一条直线,嘴角微微朝下,少见地,他对戚玦含了几分愠色。 只是一开口,声音仍是做不到太过生硬:“怎么弄成这样了?阿玦身子尚未大好,即便是想喝酒,也不该自己跑出来的,若有不测,该如何是好?” 戚玦却似听不懂一般,眼皮半垂着,有气无力地看着他。 不料,戚玦却猝不及防地环抱住他的身子,万分乖顺地将自己埋在他怀间。 “……” 裴熠眉头不自觉一跳,嘴角也跟着似笑非笑地动了动…… 他方才居然真在和阿玦置气,真是过分啊。他如是作想。 “回去了。”他附在戚玦耳边的声音带了些许难掩地愉悦。 他将人横抱起来,让戚玦轻飘飘靠在他怀里,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由着她环住自己的脖颈。 …… 一回到越王宫,裴熠便差人去把外出寻人的绿尘和叙白他们喊回来了,自己则把戚玦抱着送去了她房里,在床沿放了下来。 见戚玦平安归来,小塘总算松了口气,鞍前马后地替戚玦打热水梳洗:“好端端的,姑娘怎喝了这么多?” 戚玦擦了把脸,眼皮子终于支棱起来些许,只是醉意未消,总有几许迟钝,看着属实不太机灵。 “我在哪……”她呆滞问了句。 “姑娘,咱们来越州了,眼下正在越王宫,在你自个儿的房里。”小塘倒也耐心,边替她擦着沾了泥的手,还缓缓解释道。 “我房里……?”她又问了句。 “是啊,姑娘收拾好了,便歇下吧。” “我不要在我房里。”戚玦嘟嘟囔囔道。 方才一番亲近,让裴熠今天一整日的不虞都消减了大半。此刻他蹲了下来,抬头看着坐在床沿的戚玦:“阿玦还想去哪?” 发现裴熠还在此处,毫无预兆地,她也不顾小塘在场,一把搂住裴熠的脖颈:“想去你房里睡。” 这是他们互通心意后戚玦第一次醉酒,他从未想过酒后的戚玦会这般主动与他亲近,此刻只觉面红耳赤,方寸大乱。 小塘那般沉稳的人,此刻捧着水盆逃命一般,差点连人带盆栽倒在地:“殿……殿下!小塘先告辞了!” 随后便听见她手忙脚乱的掩门声,须臾……院子里响起了铜盆落地的狼狈声音。 ……到底还是摔了。 戚玦面色微醺,眼神与声音面软得一反常态,却似带着钩子般,将人搅扰得神志不清。 裴熠咽了咽:“阿玦你……说什么呢?” 屋内只余二人,气氛瞬间暧昧得不像话。 却见戚玦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瞧,脑袋一歪:“我有个十分要紧的决定要告诉你。” 裴熠却先是一愣,白日里那些不大愉快的画面一闪而过,方才舒朗几分的眉目微微一颤。 他拉着戚玦搂住他的手放了下来:“我便知道,阿玦想去我房里,是有话与我说,对吗?” 戚玦点头:“你不想听吗?” “不想。”裴熠面色有些黯然,唇不自觉地紧张抿起。 “你现在不想听我说话了?”戚玦眼睛瞪大了,满眼不可思议。 “酒后才愿意说的话,定然不是什么好话……”他撇开视线,兀自怄着气。 戚玦却是不由分说捧着他的脸转回来:“不行……我必须告诉你,今日裴澈还同我说了……” “不听!”他一把捂住了戚玦的嘴。 一想到这个,他便气上心头,气得胸口起起伏伏:“我现在不想知道,等阿玦什么时候酒醒了什么时候再说,你现在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 戚玦眨了眨眼,满是不解地看着他。嘴被捂得难受了,便挣扎着扒开他的手。 裴熠也没有真用力捂她,眼见戚玦的嘴捂不住了,便自欺欺人般捂住自己的耳朵。 “……我不听!阿玦分明说了喜欢我心悦我,你分明说了要给我名分!今日才堪堪几个时辰而已,你便要对我始乱终弃!” 戚玦酒劲儿还没缓过来,只双目失焦地看着裴熠抓狂又崩溃的模样,似没看懂他在作甚,带着些鼻音,她嗤声:“……始乱终弃?谁敢!” “你!” 裴熠气得面红耳赤,可戚玦却仍是反应迟钝,她指了指自己:“我?” 一拳打在棉花上一般,自己已经气得抓耳挠腮,可戚玦却气定神闲似局外人,如此这般更让裴熠气不打一处来。 他咬牙切齿,却又委屈万分:“你是不是……你是不是……” 他问不出口,愣是把自己憋得眼圈都红了,才委屈不已,道:“你今日为何那般瞧越王?你是不是……是不是对他有一点点……一点点情意?” 戚玦怔住,这句话在她酒后朦胧的脑子里打着转,半天没想明白是什么意思。 裴熠见她不回答,更是崩溃,他把戚玦的双手握在掌心中,抬头看着她:“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可是这样不行的,阿玦!你们今日才初见而已,可我们是有海誓山盟的,你怎么能……你怎么能见异思迁?!谁都不可以!越王不能够,叙白不能够!谁都不成!” 就在裴熠吐诉委屈的这么片刻,戚玦回过味儿来了,呆滞的眼里终于被逐渐涌起的怒意填满,她一把甩开了裴熠的手。 裴熠叫屈的话停在嘴边,随即,只觉得唇上一温…… 戚玦居高临下着吻上了他,吻得干脆热烈,似撒气一般,又在他唇上恶狠狠地咬了一口才分开。 裴熠的唇齿中仍带着酒味,迷迷糊糊地,也似染上了些许醉意…… 戚玦的手搭在他后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起伏的脊骨,声音慵懒而散漫:“我对谁有情意?” 裴熠两眼发直,言听计从般答:“我。” 戚玦这才抵着他的额头,手指点了点他的鼻尖:“这才像话。” 裴熠被撩拨得眼神迷离,气息也有些断断续续:“既如此……阿玦想说什么?” 戚玦又歪着脑袋想了想,鼻尖若即若离地蹭着。 须臾,她想起来了自己此行的目的,眼神瞬间变得坚定而认真,她一字一顿。 “我想与你,成婚!” 第228章 想与你成婚 “我想与你,成婚!” 戚玦酡红着脸,却是无比笃定。 这下轮到裴熠愣住了,他灿若星河的眼瞳有一瞬间的震颤:“你说什么……” 戚玦转瞬黯然,万般不解,竟还带了几分哭腔:“……你不愿啊?” “愿!”生怕戚玦会反悔一般:“我愿!” 戚玦这才笑逐颜开,乐得眼睛都只剩条缝,嘻声而笑:“既如此,当……不负良宵!即刻就把事办了!” “啊……?”裴熠大惊,戚玦越疯,他面上的忧色便越浓:“阿玦,你今日是怎么了?为何会突然说这样的话?” 却见戚玦闻言,她的笑僵在脸上,转瞬间,眼圈又透红起来。 “阿玦?”裴熠见状,轻托着戚玦的脸,问她:“我就知道,阿玦这般反常,定然是心里有事,对不对?” 戚玦也不答他,只一下将他抱住,把脑袋埋在他肩窝里。 裴熠只能轻抚她的后背,只听她声音闷闷的,带着些埋怨:“你马上又要领兵出征了,出征前……成亲吧。” “为什么?”裴熠问她。 “战场危险,刀剑无眼,我怕……我怕若有什么差池,我们都不能以夫妻之名为彼此祭奠。” 一语毕,裴熠只觉心头一震……喉间酸涩得难受。 他扶着戚玦的脑袋,让她坐直了身子。看着她眼皮无精打采耷拉着,满目醉意,裴熠伸手理了理她额前碎发。 “阿玦,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可正是因为战场危险,朝不保夕,我才不能在这时候与你成婚,若我……真的死了,岂不误你终生?” “我的终生?”戚玦闷哼一声:“谁告诉你,我终此一生就非嫁人不可了?若我不曾有你,兴许……就不会嫁人了。” “阿玦你……你听我说。”裴熠以手指天:“阿玦,我发誓,待战乱结束,我便……” 戚玦的手指抵在他唇上,嘘了声:“不许说这话,古往今来……话本子里说过这句话的,要么死了,要么就是从战场上带了别的什么女人回来,总之,全部都……不得善终!” 裴熠:“……” “要我说,还是满儿说得对。” “满儿说什么了?”裴熠满目困惑。 “她说……”戚玦轻笑一声:“你最喜欢我,我也最喜欢你,就是应当要成婚的,所以……咱们什么时候成婚?明日好不好?这可是我两辈子第一次真心想成亲……” “两辈子?”裴熠轻声一笑:“阿玦果真是醉了。” 戚玦却是忽地满目困惑,她眉头一皱:“……说漏嘴了?” 见戚玦发着愣,裴熠的指腹轻抚她的侧脸:“阿玦?” 戚玦自顾自念叨了起来:“罢了,本就打算告诉你的……否则这般瞒着你,于你而言,便算是盲婚哑嫁,属实不公……” 裴熠看得愈发莫名,他起身,在戚玦身边坐了下来,宽慰道:“好了,阿玦,有什么话,待你酒醒了再说,此刻你怕是自己都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 红炉雪 第246节 若是明日酒醒,戚玦知道自己今晚的所作所为,自己便第一个要疯了。 “不行!”戚玦却当即拒绝了,她挪着自己的身子正对着裴熠,痴痴看着他:“酒醒了……我就不敢说了。” “好。”裴熠耐心哄着:“那我听阿玦说完,说完了就尽早歇下,可好?” 戚玦点头,可想了想,又摇头:“可我又不是阿玦。” 这话在戚玦上一次醉酒时便说过,她清醒时,在他给她绞丝镯的那晚,也说过类似的话…… 见戚玦迷蒙的眼里满是认真,裴熠的心也跟着一沉……没准,她从一开始说的便不是胡话。 “那……你是谁?”裴熠小心探问道。 “我是谁……”戚玦垂眸,仔仔细细思索了一阵。 裴熠亲眼看到,她的眼中逐渐漫起落寞,甚至还有痛苦,凄哀…… “是一个……一个该死的人。” “你说什么?” 戚玦的眼眸幽幽转着,直至与他四目相对,满是不解:“可我为什么没死成呢?我分明……分明已经被万箭穿心,从那么高的地方一跃而下……我分明已经死了,怎么会还活着呢……” 裴熠只忽觉得背脊蹿起一阵森寒,连带着手都隐约带着些颤抖。 戚玦却只是垂眸,茫然看着自己的双手,又看着他:“你看看我……你看到的这副皮囊不是我,皮囊之下,是一具死了五年的白骨……裴熠,你明白吗?” 裴熠早已愕得说不出话……这一切实在太过荒谬,但她说得认真,他便也无法将一切当做醉话。 他将她的双手握在掌心,那双手冰冰凉凉的,泛着汗意,抖得厉害。 他摩挲了一番,试图将她的手捂热些。 “借尸还魂。”冷不丁地,她道:“我借了戚玦的尸还魂,才多苟活了一世。” 裴熠几乎是咬着牙让自己保持冷静,他轻抚戚玦不安的手,挤出抹笑来,似闲聊一般,道:“那你原本的名字呢?叫什么?” 戚玦的眼圈悄然一红:“耿月夕。” 裴熠的呼吸止住,浑身上下蹿起一股麻栗。 “我是,耿月夕。”她又重复了一遍:“盛京,阴宣侯楚家的那个耿月夕,承佑元年死在麟台下的耿月夕。” “……耿月夕?”他颤抖着,轻轻唤了声。 而戚玦眼角早已一片湿润,她的声音带着微微的沙哑:“原是我瞒了你……” 她自嘲般缓缓笑了声:“我的身份、样貌、年岁……全都是别人的,甚至,我根本不能算作真正的人……你若是因此害怕,便散了吧,只算是我背信弃义,是我始乱终弃,是我……” 话音未落……戚玦只觉自己被一股暖意紧紧裹住,而耳畔,是振聋发聩的心跳声,跳得急促而热烈。 裴熠的双手把她箍得很紧,宽大的手掌托着她的背脊和后脑。 她有些愣神…… 而耳畔,是裴熠略带鼻音的声音。 “疼吗……”许久,他才轻声问她。 戚玦怔住:“你说……什么?” 他的手在她发间轻抚着:“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疼不疼?” 戚玦虽醉意未消,可一番闹腾,她早已拾回了几分清醒。 此刻她只觉心口一阵暖意漾开,眼泪不受控制地淌在他肩头。 “……你相信我?”她问。 “你说的我都信。”他答。 “你不害怕?”她又问。 “我说过,是你就行,而你是谁根本不要紧……我不及你,只活了这一次,可便是只有一次,我也只想要你……我怕什么?我只怕你弃了我,我只怕你憋着这些独自伤神,怕你摔得疼了……” “不疼的。”戚玦的声音哽咽颤抖:“只是刚落下去的时候疼了一瞬,后来只觉得身上冷,再然后……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裴熠又将她抱紧了些,似要将她揉进自己身体里。 得到他肯定的回答,戚玦的手才敢拥上去。 许久以来的忐忑、不安,那总是缠绵在她每一场梦境中的恐惧,似毒虫一般啃食着她的尸骨,终于……此时此刻,她才觉得自己真的重生了,真的成了一个有骨血的人。 她将自己埋在他怀中,释放自己的哀鸣。 她运气真好啊……她这般想。 苟且偷生这一世,竟还能遇得这样一个人,终究是苍天怜她,不忍苛待。 长夜寂寂,他们这般无言地相拥许久。 直到外头,鸡鸣四起,天将明。 戚玦被勒得燥热,她动了动,裴熠便松了手,由着她坐直了身子。 裴熠看她的目光如旧,似乎并未因为今晚的这番话而有什么改变,眼神依旧是那般温柔而坚定,含着几分柔情的笑意,漾满在一双好看的眼里。 “酒醒了吗?”他问。 戚玦点头。 裴熠微微一笑,语气亦如寻常:“往后我该唤你什么?阿玦?还是月夕?” “前世已然不可追,少些麻烦,便和从前一样吧。”她道。 忽而,她眼珠子微微一转:“或者,娶了我,往后便唤夫人,或是娘子。” 许是今晚的坦白,让二人的心不自觉更靠近了些,二人此刻皆沉溺于彼此间黏着的氛围,裴熠便自然而然地将她的手握着,贴在自己的侧脸上,用自己的脸蹭她的掌心。 裴熠扬眉:“阿玦认真的?” 他恨不得早早娶她,她这般主动更是少见,裴熠心中雀跃,却也不免生忧。 “我说过,世道太乱,我不想等出了什么事后,连以夫妻之名为彼此祭奠都不能够。” 今日裴澈的话提醒了她,生离死别,世事难料,若得良人,当如此般,爱得淋漓尽致,断不能生憾。 “就当我为保你平安归来,在你上战场前办场喜事冲冲喜。“ 见裴熠还想反驳,她倏然冒出几分坏心眼:“或者……我有个主意。” 在裴熠的不解中,她满眼狡黠:“你若不愿,这种事也不好太勉强你,谁办喜事不是办呢?但既是我的一份心意,我自当亲力亲为,不如……我先随便寻个男子把婚成了如何?如此也算两全之策。” 本还拉着她的手缱绻不已的裴熠,登时大惊失色,他瞪大了双眼,近乎破音:“这如何能行!那我怎么办?!” 戚玦强忍着笑,拍了拍他的肩:“放心,以你我二人的交情,我定然是让你做大的。” “不行!”他耍赖一般把她抱紧了:“方才还说两辈子只想要我一个人,阿玦骗我!” 戚玦双手托着他的脑袋,把他从自己肩窝扳出来,四目相对间,戚玦生出几许得意来:“急了?” 裴熠咬牙切齿:“急得很!” 她故作为难:“哎呀,那可怎么办呢?” “给我一点时间。”他闷声。 “什么?” “给我一点时间,我去准备三媒六聘,你且等着!” 第229章 藏锋 越王宫正厅。 裴澈召来了诸多越州将领与幕僚,其间许多人都是戚玦前世熟识的。 如今万事俱备,接下来的计划便也随之安排完毕。 裴澈携数将领与十万兵力,北击乐州。 而裴熠和戚玉珩借由潢州兵防图,领兵十万,先将整个潢州收归治下。 待将潢州兵马司和关津军握在手中后,将人分列两支,一支往东控制李子桀的老巢宁州,以及宁州军。 另一支留守关津,以防齐人北上。 戚玦在旁听着,与裴熠遥遥对视了一眼。 接下来的日子,只怕征战不休。 正此时,只听一阵吵闹。 “戚姑娘,殿下正在议事,您不能擅闯!” “那为何戚玦能在里头?!” 戚玦听出来了,是戚瑶的声音。 守卫的解释:“这……这是殿下准许的,小的们也没法儿,唉……戚姑娘!” 就这么须臾间,戚瑶闯了进来,只见她穿着利落的身湖蓝色衫裙,头发高束着,很明显,被剪短了一大截,显得格外飒爽。 她只瞥了眼戚玦,不语,而后对着裴澈,抱拳跪下:“臣女戚瑶参见越王殿下!臣女有事禀告,往殿下准许!”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裴澈也略有不解:“这位戚瑶姑娘,本王此刻正商议要事,姑娘若有什么要紧事,只怕此刻不是说话的好时机。” 戚玉珩也劝道:“四姐姐你怎么来了?你快回去吧,我一会儿寻你去。” 戚瑶却是岿然不动,她环视周遭,等到重新把目光落回裴澈脸上时,她的眼神愈发坚定。 “臣女请殿下准许!许臣女上阵杀敌,为殿下的千秋大业略尽绵薄!” 她说得铿锵有力,笃定十足,却让在场众人议论纷纷。 戚玦也有些讶异……她是知晓戚瑶和裴澈的那一面之缘的,也知晓戚瑶已经认出他了,只是没想到戚瑶会突然做出这种决定。 但转念一想,戚瑶这刚烈的性子,倒也合情合理。 “你说,你想上阵杀敌?”裴澈虽不免惊异,但还是颇为耐心地询问了她:“你可知道战场凶险?事关性命,还望戚姑娘仔细斟酌。” 红炉雪 第247节 “臣女上过战场,承佑三年,眉郡关津抵御齐人,臣女亲手砍杀数十齐军,臣女不才,但出身将门,绝不辱没先祖!殿下若是不信,可问戚玉珩。”她道。 闻此言,戚玉珩起身:“殿下,这件事我四姐说得倒是不错,她自小身手过人,便是我的一身功夫,也是四姐教的,她可比我勇武多了。” 裴澈只淡淡哦了声,若有所思。 生怕被拒绝,戚瑶连忙补充:“无论生死,臣女可以自负,还请殿下准我上阵!” 此刻戚瑶眼里跳动着的是热忱与执着。戚玦也不大明白,上战场究竟是她自己想要去的,还是仅仅只是为了报答当初的萍水相逢。 …… 出征的事情很快就定了下来。 只可惜戚玦如今已然不能上阵,只能暂居越州,等裴熠和戚玉珩先把眉郡拿下,她才能回到戚府。 临出发前一晚,她带裴熠去拜见了楚君怡。 坟前,戚玦终于露出几分宽慰的笑:那个能替她挽发的男子,她找到了。 …… 千里之外,盛京。 摄政王府。 夜色下,藏锋口中涌出一股鲜血。 而李子桀提着剑,居高临下,目光灼灼,声线冷冽:“擅闯南安王府,杀!” “不要……不要!” 戚珑挣开琉翠,跌跌撞撞膝行至李子桀身边,抓住他的袍角:“不要这样!” 她的声音虚弱无力,只能竭力喊到破音,但李子桀却不为所动,而是万分不解地看着她。 “珑儿,他要带走你,他要把你从本王身边带走!你说……他该不该杀?” 戚珑泪眼婆娑,已然抖如筛糠,她无意识地拼命摇头:“不要再杀了……我求你,殿下……我求你!” 李子桀却深吸一口气,竟挤出抹诡异至极的微笑,他俯下身,手指捏住她的下巴:“我杀了他,就再也不会有人打扰我们了,好不好?” 说罢,他持那鲜血淋漓的剑就要动手。 戚珑抓着她的手又紧了几分:“殿下!容大人!我求你了!珑儿求你!” 恍然,李子桀有些失神。 也就是这片刻的失神,让藏锋有了可乘之机,他飞快起身一跃,翻离了摄政王府。 李子桀蹲了下来,手指轻轻蹭着戚珑的侧脸:“不是说了……以后不要再这般唤我了吗?一听到你这般唤我,本王总觉得自己对不起你。” 面对李子桀的触碰,戚珑不受控制地瑟缩,眼角低落的泪落在他发愣的指尖。 “为何如此怕我?”他问罢,似不甘心般,又继续追问着:“从前在眉郡的时候,你是心悦我的,对不对?” 李子桀的眼里压抑着疯魔,让跪坐在地的戚珑挪着身子向后退去。 换来的确实他愈发疯狂的眼神,他仍保持着微笑,但抓着她手腕的手却不受控制收紧了:“你心里分明有我,为什么要害怕呢?珑儿,哪怕本王杀尽天下人,也是不舍得伤你分毫的,等本王登基,你就是我的皇后,为什么要怕呢?” 他一把将戚珑拉入怀中,如珠似宝地抚摸着:“珑儿,这个地方不好,已经不安全了,我带你走,我们天高海阔的,我带你离开……” 正此时,有人来报:“殿下!” 李子桀依旧蹲着,他怀抱戚珑,冷声:“说。” 那属下低头:“最新得到的消息,皇上打算今夜行事,围剿摄政王府。” 李子桀生硬地冷笑一声:哪里是皇上的意思?耿澶,或者说裴耀,根本没有这个本事……最可怕的敌人,一直以来就是耿月盈。 多年来,荡妇不过是她的伪装,事实上她的爪牙早已经遍布盛京,从她每一次全身而退时起,他就该注意到的…… 可她偏偏是个女子,这实在是太具迷惑性了,谁能想到一个小女子竟能够、竟也敢将他们这么多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短短数月!裴耀登基不过短短数月!她就挟天子号群臣,竟迅速将他架空! “准备好了吗?”他冷声。 “是!人都已经候着了!” 只不过,狡兔三窟,他李子桀不会把自己吊死在盛京,他还有得是兵权,他还有关津军和宁州军! 当初李家断尾之策保全了李氏一族,给他留下不少好差遣的李氏亲信,这些人北至乐州,南抵眉郡,只要他把这些人搜罗起来,便是暂时离开盛京又何妨? 金蝉脱壳罢了,有得是杀回来的一天! …… 有了兵防图,整个潢州只花了一个多月就被控制了。 领关津军的将领是李子桀的亲信,在虎符的号令下,竟被群情激奋的关津军围杀致死。 裴熠和戚玉珩的军队有了关津军的加入,愈发强势,下一步就要直指宁州。 可偏偏在这时候,他们收到了李子桀赴宁州的消息,只怕一切会没有他们想象得那般顺利了。 戚玦刚到眉郡的时候,便又收到了玄狐的消息。 他们找到戚珑和琉翠了,果不其然就在李子桀手中,此刻……应当是在宁州。 虽不知道琉翠是如何碰上戚珑的,但得到她们平安的消息,戚玦也算是松了口气,心底却又隐隐不安起来。 …… 回到熟悉的梅院,戚玦只觉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难得睡了两日好觉。 在眉郡驻扎了小半个月,戚府的一切景致如旧,正直盛夏,午后时分,戚玫捧着樱桃酥酪穿过月洞门来,伴随院中柳树上沸反盈天的蝉鸣,她脚步声笃笃,推门闯来。 有那么一瞬间,戚玦恍然觉得光阴与她初来戚府那年重叠。 这只是燥热的盛夏,空空荡荡的福安院的,风轮和水车已经不再转了。 当真是时过境迁。 从前只是回忆前世时会有这种沧海桑田的伤怀之感,如今再回首,只觉行过的每一步又悄然将回忆拉长。 此刻繁杂之中偷得的浮生半日闲,于当时而言,也只道是寻常。 戚玫和裴满儿坐在榻上,二人一人一口分食着酥酪,难得地,这两个人倒是融洽。 这时候,小塘推门进来,手里还捧着个锦盒。 “这是什么?”戚玫搁下酥酪问道。 小塘被热得还有些喘,她打开锦盒:“已经按姑娘的意思挑了最好的了,姑娘瞧瞧可还满意?” 裴满儿哇了一声,面露惊艳:“好漂亮的衣裳!这是嫂嫂的吗!” 戚玫将锦盒中的衣裙展开,只见那是身赤色衣裙,衣料波光粼粼,是上品的锦缎,胸前是苏绣的并蒂牡丹,裙摆上的海棠与桃花还坠了珍珠。外披是青色广袖大衫,镶了金边的衣褖和袖褖上还绣了雪白的芙蓉。 “这是……”戚玫愣住:“这是嫁衣?” 戚玦只是微微一笑,默认了。 “不止呢。”小塘放下锦盒,里面竟还有一身,她将衣裳展开:“是两身。” 下头的这身,是套红色的深衣,身有暗纹,用的一样是锦缎,领口处滚着金边,分明是男子样式。 “谁要成亲?!”戚玫瞪大了眼。 “我知道我知道!”裴满儿举手:“是我阿兄和嫂嫂要成亲了,对不对!” 戚玦的手指却只是轻轻拨弄着茶盏,故作寻常般,道:“我想出征前把堂拜了。” 第230章 大婚 戚玫的最张得大大的:“五姐你……你就要嫁人了?!这般仓促?!” 戚玦却只是眉头微微一抬,心事欲盖弥彰般,她淡淡道:“是仓促了些,不过事急从简,便也不大操大办了。” 裴满儿兴奋得手舞足蹈,戚玫却是不解,她坐到戚玦身边:“可是……为什么呀?天下哪个女子不想要一场漂漂亮亮的婚礼?凤冠霞帔,十里红妆……五姐你不想吗?” 戚玦默了默,仔细想想,她好像从来都对成亲这种事情无甚兴趣,而今也只是想把婚先成了,至于戚玫说的这些……她倒是不在意,就是不知裴熠会不会觉得太过简陋了。 这些日子他忙着处置军务,只怕也无暇安置婚事,她如今身子虚,做不了什么费心劳神的事情,便只能在他焦头烂额之际准备好这些了。 反正赶在出征前,让他抽空拜个堂就成。 总归,她是不想等了。 戚玦正想着,却忽听一阵鞭炮声响。 随之而来的是洪亮绵长的锣声。 一声……两声……三声…… 正疑惑不解之际,梅院的门被推开,绿尘冲进来的时候险些摔了一跤:“姑……姑娘!端郡王殿下来了!” 戚玦坐直了身子:“来就来了,何故如此着急?” 绿尘叉腰喘着气:“不是!哎呀……姑娘你自己去看看吧!” 闻言,戚玦跳下矮榻,脚步匆匆而去。 而当她到达戚府大门时,家中的仆妇早已里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见戚玦来了,这些人才议论纷纷地让出了一条道。 到了此时此刻,她还有些发懵。 她的心忽然跳得厉害,视线越过人群,她看见……看见穿着一身猎猎红衣的裴熠款款回过身来。 此刻他乌发高束,玉冠盘之,通身赤色织金暗纹广袖裳,腰佩环,踏高靴……恍然间春风得意,气宇轩昂。 而跟在身后的,是漫长的队伍,小厮打扮的人具挑了朱漆染过的木箱,一眼望过去,竟有百余担。 四目相对,裴熠眉眼微眯,抬眉款款一笑。 “你在……做什么?”戚玦的声音很小,小到被自己的心跳声掩过。 却见裴熠笑意更深,他弯腰拱手一鞠:“在下不才,听闻贵府之上有五姑娘平南县主戚玦,正直芳龄,姝色无双,才貌佳绝,故特来求娶,略备薄礼,望得佳人应准!” 戚玦愣在原地,许久未缓过神来。 红炉雪 第248节 “你是来……提亲的么?” 裴熠眉目舒朗,春风和煦,满目殷殷,他腰弯得更深:“虽婚事匆忙,但礼不可废,今在下以一百二十担聘财求娶戚玦姑娘,不知姑娘可愿与在下缔结良缘,厮守终生?” 看惯了总是身着暗色的人一席红衣耀目,灼得戚玦眼热。 一礼毕,裴熠抬眼,望着门楣之下的戚玦,大约是心情真的很是不错,他唇畔露出的那颗虎牙,一如既往带着几分得意。 戚玦只觉心口发热,她鞠身回以一礼,而后起身望他,眉目一舒,轻声:“允了。” 她话音一落,裴熠身边那敲锣的小厮便又热热闹闹连敲了三声,声音惊得裴熠的表情都皱了。 但他却只是眉开眼笑着望她,而任凭周遭如何热闹,她的眼中,也似乎只有眼前这一个人。 她转身进屋,脚步轻快,衣袂清扬,而身后,裴熠疾步跟了进去。 呜呜泱泱的聘礼鱼贯而入,很快密密麻麻填满了松鹤堂外的院子。 到了松鹤堂,堂中,裴满儿雀跃不已,几乎就手舞足蹈起来:“太好了!阿兄和嫂嫂要成婚了!” 戚玫则站在松鹤堂门口,伸着手指数那满院子的聘礼,她惊叹:“真有足足一百二十抬,五姐夫,你可真有钱。” 私下无外人的地方,二人终于不用拘着礼数。 “哎。”戚玦唤了他一声:“你平日不忙吗?怎有空做这些?” 他们刚在眉郡驻扎下几日,还要准备接下来攻打宁州的事宜,裴熠已经连日在关津不曾回来了。 裴熠却只是悠然坐下:“明媒正娶,再繁忙,三书六礼也是一样都不能缺的,我虽忙碌,但还是可以差遣人去做这些事的,我把在眉郡钱庄里的钱财都取了出来,凑的这一百二十台,阿玦可还满意?” 今日本就是意外之喜,戚玦哪还有什么满意不满意的? 裴满儿蹭到戚玦身边,与她挤在一张椅子上,许是因为天牢中的那段经历让裴满儿格外黏她。 此刻她趴在戚玦腿上,托着腮:“阿兄!嫂嫂!” “怎么了?”裴熠应她。 裴满儿呲着缺了颗牙的嘴,眼睛眨巴着:“你们什么时候成亲啊?满儿等不及了,就明日好不好?” 戚玦裴熠二人只相视一笑 裴熠:“明日?” 戚玦:“明日就明日。” “不是吧?你们怎么成亲这种事情都能临时起意?”看着这两个人,戚玫的眼睛瞪得圆圆的。 …… 次日。 “他们两个人,还真是从头仓促到尾。” 戚府中,戚玉珩揣着手道:“我姐姐今日成婚,我居然是今早才知晓此事,我还以为是讹传!哪有这样的?太可气了!” 戚玉珩身边,跟着一胖一瘦两个人,正是当初与他的同窗的梁天赐和屈英才。 “拜堂的地方选在戚府,便连花轿这一步都省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五姐有天大的本事,能招宗室入赘呢。” 梁天赐却拍拍他:“县主也是爽快之人,连宾客都没请几个,想来是不拘这些的。” 屈英才不禁长叹:“说来,当初在梨花巷那会儿,谁能想到县主居然嫁了端郡王,缘分这种东西当真是……妙不可言啊。” …… 他们的婚宴邀请之人并不多,就连戚家自己的人都没到全,便也只请了几个熟悉之人。 万事从简,戚玦只吩咐下去,按家宴的规制办就好,梅院内外也只需戚玦自己院子里的人布置就成。 一直到了傍晚时分,梅院中。 梅院的房梁上连夜挂红绸、张红灯,窗上贴了大红的囍字,还是小塘熬夜剪的,就连一床鸳鸯锦被,都是她昨日让小塘买来的。 白萱萱捻着梳子,一边说着吉祥话,一边替戚玦将满头乌发梳成高高的发髻。 望着镜中的自己,戚玦也有些恍惚,在这副明艳而端庄的打扮下,镜中的她,模样浓烈到了极致,恰如一枝开得淋漓尽致的红梅。 白萱萱难得换上了明亮些的衣裳,却不似万朝朝时那般故作艳俗,而是格外端丽贵气。 她看着镜子里的戚玦,弯下腰,满目慈爱:“环儿大婚,本该找个福寿双全,儿女绕膝的有福之人梳头的。” 戚玦却拉住她的手,起身后,不顾白萱萱的阻拦,跪下来深深一拜。 “环儿……”白萱萱的泪一时没止住。 她扶着戚玦起身,却见戚玦宽慰般一笑,道:“萱姨,我的至亲不多,长辈更是只有萱姨一个,无论怎样,替我送亲的人,萱姨是最合适的,也该受环儿一礼。” 白萱萱拭泪不止:“好环儿……你此生定要好好的,要夫妻恩爱,福寿满堂,敏儿她……见你这般一定会欣慰的。” 正伤感之时,只听门外,戚玫高喊:“吉时到!新娘子出阁!” 白萱萱又连忙擦了擦眼角,而后将团扇交到戚玦手里,催促她:“快去吧,别误了吉时。” …… 他们拜堂的地方被选在祠堂,毕竟能称为高堂的都位列其中。 戚玦被搀扶着,以罗扇掩面,款款而至。 此时此刻,她心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只觉得脚步都有些飘忽。 思绪飘回承佑元年的祠堂,她与裴熠初见于此,那时候,她会想到有这一日吗? 难得地,思及过往,她心口没有痛感,而是顺着回忆的涟漪泛起阵阵甜蜜。 隔着罗扇,她模糊可见面前那道颀长的鲜红身影。 周遭分明热闹,可她却觉得安静极了,似乎整个五感都被眼前这个模糊的人填满,听不得,也看不见其他。 “阿玦。” 走近的时候,她听见裴熠轻轻唤了声她,看不清他的脸,她也轻声应了:“嗯。” 仪式起。 喜娘高声:“一拜天地!” 二人躬身而拜。 “二拜高堂!” 此刻已然没有活着的高堂了,只有满目牌位,也不管戚家列祖列宗乐不乐意见到她,也不得不受她这一拜了。 “夫妻对拜!” 二人转身相对。 “一拜!一心一意!” 弯腰的时候,戚玦只能看到绣着金线的裙摆,金光闪闪,刺得她满眼温热。 “二拜!鸳鸯比翼!” 从前世到今生,从耿月夕到戚玦,哪怕差之毫厘,或许便不会有他们二人的今时今日。 “三拜!永结同心!” 今后的日子她无法预料,但只要他们一起,不管是什么日子都不要紧。 “礼成!入洞房!” 余光里,裴熠的手向她伸来。 她将自己的手交由他掌心,与他的模样不同,他的掌心是粗粝而温热的,如盛夏的浅溪水的沙砾。 他那样恰到好处地握着她,力一分不多,不会将她攥疼,又一分不少,能让她感受到他此刻的满腔柔情。 周遭人哄闹,调笑,喧声沸反。 而袖底,她的紧紧与他十指交扣……往后,他们会这样紧紧牵着手,哪怕是刀山火海,也不怕了…… 梅院正屋的门被关上前,不知是谁搡了一把,将戚玦推进了他的怀里。 突然安静下来。 鞭炮声与锣鼓声都被隔在了门外,窗外还窸窸窣窣攒动着好奇的声响。 裴熠不曾松手,二人静默无言地相拥着,裴熠的脸埋在她肩头,戚玦靠在他胸膛可以听到他的心跳声。 第231章 红烛帐暖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才分开些许。 牵着她的手,裴熠引着她到榻边坐下。 红烛帐暖,床边,一对龙凤烛为昏暗的屋中镀上一抹暖色。 二人对坐,裴熠这才伸手取下她手中的团扇。 四目相对,裴熠的眼底流连着烛光,戚玦在他眼中看到了惊艳之色。 他有些发怔,这般与她不知眉目流转多久,手指才轻轻抚上她的脸颊。 “阿玦……” 他的指尖在她侧脸温柔缱绻,久久徘徊。 “阿玦今日,当真……珠辉玉丽,丰神绰约。” 他眼中闪烁,又一次将她拥入怀中,声音轻轻落在她耳畔:“阿玦,我当真开心极了,我到现在还好似做梦一般……你说,咱们现在,是真的在一起了吗?” 戚玦靠在他肩上,她望着那龙凤烛出神:“当然,从今往后,便是夫妻了,不会再分开了,夫君。” 戚玦说话的尾音微微扬起,似在裴熠心头猝不及防地一挠,搂着她的手又收紧了些。 他闷闷笑了声:“往后,我进夫人的闺阁,也终于不用再翻窗了。” 戚玦也笑了,只轻轻一推,便从他怀里挣了出来。 她瞟了眼窗户,外头还隐约趴着几个人影,不过她昨晚还特意检查了窗户纸,可谓严丝合缝,什么也看不到,而他们说话的动静不过耳语,外头更是听不到。 裴熠也顺着她的视线往外看,他道:“我这就让人把他们驱散了,不妨事的。” 红炉雪 第249节 “妨什么事?”戚玦反问他。 裴熠一愣,耳尖倏而红了:“就……没什么。” 戚玦抬腿给了他一脚:“天还没暗呢,你想白日宣淫不成?” 裴熠没羞没臊起来,答得无比认真:“白日宣淫怎么了?往后日日宣淫都行。” 戚玦嘶声,又想动脚,被裴熠起身躲开了。 平日真能装啊,从前怎没发现他是个能这般面不改色说出这些浪荡话的人? 裴熠绕到桌后,面对着她,讨好般笑了笑,便将桌上的酒斟满,又捧到她面前:“夫人说得对,晚些就晚些,合卺酒尚未喝呢,来。” 戚玦接过,那是一对绘了喜鹊的酒盏,以红绳相系,一人一端,合卺共饮。 红绳很短,对饮的时候,二人额头相触,抬眼间,近在咫尺。 暖甜的酒在心口漾开……方才那点羞愤此刻也蒙上几许暧昧的色彩。 两厢对视间,愈发情浓。 就在坐直身子的瞬间,二人齐齐闷哼了声。 捂着笨重的脑袋,戚玦疼得皱眉:“怎么回事?” “头发……勾住了。” 戚玦顺着被绷得头皮发紧的发丝摸索着,才发现头上的凤冠将二人的头发紧紧扯在一起。 “……真行。”不愧是他们俩。 裴熠试图解开,却如行船那晚的绷带一样,越发难舍难分。 “疼疼疼……别弄了。”戚玦拍了下他的手,指着不远处的桌案:“那儿有剪子。” 于是二人便这般手忙脚乱又艰难无比地抵着脑袋,缓缓朝桌边挪去。 裴熠比戚玦高出许多,只能尽可能弓着身子。 咔嚓两声,手起刀落,二人揉着酸疼的脖子,看着那桌上那撮缠得花样百出的头发,一时失笑。 戚玦在桌前坐下,她拔了发簪,试图把那繁重的凤冠取下。 “我来。”他道。 十分有眼力见地,裴熠殷勤上前帮忙。 戚玦的头发在头顶被绾作妇人髻,层层叠叠的珠翠之下,想要松开发髻,还真得费一番功夫。 戚玦的头面被一个个拆下来,又解了红绳,不一会儿,她的长发便松散着,流云一般垂下,裴熠又拿了梳子替她顺起头发。 戚玦的手闲着,她拿着刚解下的红绳在手里把玩一阵,又看了眼那撮乱发,干脆剪了截红绳,在那乱发上缠绕起来。 看着她的动作,裴熠轻笑一声:“正好,新婚夜本就是要结发的,这下省得咱们再另外剪了。” 摆弄着不太听话的红绳,戚玦道:“如此倒是恰逢其时,实在是……” “实在是天作之合!”裴熠连忙接话。 顿了顿,戚玦眉头一挑:“你说得对。” 她的满头乌发在裴熠的指缝间穿梭,痒痒的,还带着淡淡的馨香,分外亲密,撩得人心痒,他一时有些失神。 正此时,就听戚玦唤他:“帮我。” 裴熠回过神,只见戚玦已经把那乱糟糟的头发弄得更乱了,红绳也尴尬地打了好几个结。 所谓心灵手巧,但有时候心灵和手巧也未有必然联系。 裴熠接过,在她身边坐下。红绳在他修长又骨节分明的手指上绕了几圈,他拿着那头发,麻利地打着圈儿。 他此刻认真而忙碌,戚玦支着脑袋,就这般歪着身子看着。 许是因为饮了酒,她此刻只觉得身上懒懒的,眼中也不知不觉就带着些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柔情。 “好了。”裴熠抬眼的瞬间,戚玦的眼神迅速躲闪。 她接过,只见那红绳整整齐齐捆着,还扎了个大大的蝴蝶结。 想到什么,他从衣襟里取出一团竹青色的东西。 戚玦定睛一看:“这个暖炉套子你怎么还留着呢?” 几经折腾,这玩意儿早已经破损严重,已在垂危之际。 却见裴熠郑重其事将结发收入其中:“这可是夫人给我的定情信物,自然要仔细放在心口,寸步不离。” 戚玦轻推了他一下:“哪门子定情信物?我送你暖炉套子的时候,对你可没有什么情。” 裴熠顺势揉捏着她的手:“是我有,行了吧?” 二人对望着傻笑了一阵,裴熠忽握紧了她的手,拉着她起身:“有个东西要给你。” “什么?” 却见裴熠神神秘秘把她引到塌边,在戚玦不解的目光中,他兀自掏了一阵袖口,才从宽大的婚服底下找出了一大摞纸。 “这是什么?成个亲怎么还在身上揣这么多东西?” “你看。”裴熠把东西都交到她手里。 戚玦这才发现,这居然是大把的钱庄契券,可谓洋洋洒洒。 “这是我的身家,盛京那里还有一部分房契地契,等我们回去了,便全部交给你。” “这么多?”戚玦不免惊异。 “多数都是我娘当年的嫁妆,还有我份例内的食邑,我自小就在宁无峰,花不了几个钱,留下的自然也就多了。” “都给我?”戚玦扬眉:“你别后悔。” 裴熠眯眼一笑:“后悔什么?我整个人都是阿玦的,东西自然也是。阿玦不是想周游列国吗?这些钱财,足够咱们玩一辈子了。” 这也太多了……戚玦看着眼都花了,怪不得当初她问他是不是很有钱的时候,他能那般理直气壮,原是她自己有眼不识泰山…… 意识到什么,她从床头底下的夹缝里翻出了个带锁的木盒,又不知从哪里找出个钥匙开了锁,契券被整整齐齐塞了进去,厚到差点盖不上。 勉强合上盒盖,上了锁,她又重新藏好盒子。 却见裴熠端着手看她,调笑道:“有这样持家的夫人在,咱们家定能千秋万代地富贵下去。” 似乎是格外喜欢这个新称呼,他今晚有意无意地唤了好几次。 戚玦却是嗤了声,往榻上一坐,欲盖弥彰般道:“谁说要与你千秋万代?” 说话间,她又警惕地瞥了眼窗外……财不外露,这事被人听见,可比他们白日宣淫被听见还要严重。 裴熠却挪着身子坐近了些:“外面已经没人了,阿玦。” “这才什么时辰?”戚玦定睛一瞧,果然,外头已经没动静了,天也已经擦黑,想必闹一闹便都回去了。 她转脸看向裴熠,鼻尖却猝不及防地蹭过他的侧脸。 突然的对视,让裴熠也有些恍惚。 二人就这般定定看着对方,眼中是暖黄的烛光和彼此的倒影。 戚玦一时脸上有些发热。 或许是时候了吧……她想。 愣神之际,她只觉唇上一温……裴熠蜻蜓点水般吻了她的唇。 他离得很近,龙凤烛光下,眼波流转间,她能清晰看清他的睫毛随着呼吸而翕动,她只觉呼吸都跟着发热,泛着舒服的暖黄色。 “你……” 想说什么,但话音未落,他又在唇上点了点。 她有些恍惚,顺着他的气息吻了回去。 他们二人本就如干柴烈火,只需一点点撩拨便一触即发,更何况,此时此刻是他们的新婚之夜,只属于他们的新婚之夜。 红烛帐暖,氛围正好,一切本就该水到渠成。 裴熠的臂弯悄然环住她的腰肢,她也顺势攀上他的脖颈。 戚玦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如涟漪,泛起余韵悠长的波澜…… 一阵天旋地转间,她已卧于鸳鸯锦被中,二人四目相对,戚玦只觉自己的后腰被宽大的手掌托着,让她无限接近对方的体温。 逐渐粗重绵长的呼吸,和不经意间身体微妙而明显的变化,让她的心跳得越发快。 手抓着他背后的衣料微微攥起……她的背脊也跟着颤动起来。 裴熠的声音落于她耳畔:“阿玦……可以吗?” 她双眸早已迷离,如堕云雾…… 她有些难以自持地轻哼了声:“嗯……” 得到她的首肯,恍惚间,她只觉有只手穿过层层叠叠的嫁衣,带来的陌生触感,让她不住漫起一阵暖意,愈加想要靠近那一方温柔。 蜿蜒于唇齿,脖颈,腰肢,直至那方寸之地的生涩而虔诚的探索间,她只觉心神摇晃。 渐入佳境,掺杂着痛意的酸胀,却似冲破她被撩拨起的痒,相互磋磨。 床帏纱帐下,她附在他耳畔,回应以妙啭,报之以雨露。 她的眉蹙着,眼前人的模样都有些模糊。 她的手指划过他的下颌,嘴角不禁莞尔……她真的好喜欢他......真的。 情深似他放肆的越界,意重如他热烈的给予...... 此时此刻,小窗暖屏,鸳鸯交颈,正当一室旖旎。 …… 第232章 燕尔 隔壁,桐院。 红炉雪 第250节 戚玫隔着月洞门探着脑袋,房檐下的红灯笼被夜风吹得灯影摇曳。 忽地,她的肩膀被人猝不及防拍了一下。 尖叫声还没来得及冲破喉咙,她就被一个人捂住了嘴,那人总是慵懒的表情里多了一丝促狭,他做了个嘘声的动作:“春宵一刻值千金,别搅扰你姐姐了。” 戚玫恼羞成怒地推开她的手,还格外嫌弃地唾了两声,又擦了擦被捂过的嘴:“颜汝良?你怎么还在这?你不嫌烦吗?” “冤枉冤枉。”他拱手:“我是被你姐夫请来吃席的,从盛京到眉郡这一路,你吃我的住我的,连吃顿喜酒都舍不得?我也是随了礼的。” 戚玫嘁了声,往自己院子里走去:“不敢,我哪敢对手眼通天的颜公子有意见?” 颜汝良跟了上去,在桐院屋前的廊台上翘着二郎腿倚了下来,又慢悠悠从袖口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后竟是一包糕点。 “席上光顾着喝酒了,不曾吃饱,方才专程去买了点吃的,不然今晚得生生饿死。” 说罢,便自顾自吃起来。 戚玫只瞥了一眼,便不满地挪开了眼睛。 她今晚也没吃两口东西,拜堂结束后她便被绿尘她们拉着凑热闹,在洞房外瞧了许久,可惜什么也没瞧着。 此刻闻着那糕点的香味,只觉得肚子饿得难受。 颜汝良却故作不查,还饶有兴致说起话来:“说真的,你真该对我客气些,我好歹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她问:“什么时候?” 颜汝良眉头一皱:“没良心的丫头片子,那年在鲮山,若非是我,你早被何恭平烧死在鲮山寺了。” 戚玫嘟嘟囔囔:“这是陆良干的事,关你什么事?” 见颜汝良想反驳,她抢话道:“你自己不让我提的,这会子倒说我没良心,分明是你胡搅蛮缠。” 闻言,他却只是噗嗤一笑,不禁感慨起来:“说来日子过得也真快,那会儿你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大概,也就这么点高吧。” 他抬手比划了一阵。 “乳臭未干,却凶得很,张牙舞爪地像只小野猫,结果再在京郊见着的时候,我差点没认出来……哎呀,长大了之后果然有几分姑娘样了,不过,脾气倒是没变,一样又臭又硬。” 戚玫被念叨得烦了,扭头就斥:“你很闲吗?” 却在回头的刹那,看见颜汝良捧着个油纸包伸到她面前:“吃不吃?” 骂人的话徘徊在喉咙里,看着那松软的点心,她咽了咽,没出息地伸手捻了一块。 “怎么样,好吃吧?” 戚玫点头,又吃了块。 于是这二人,你一口我一块,很快便将一包点心分而食之。 吃人嘴短,戚玫此刻也对颜汝良有了几分好脾气,与他一起靠着栏台坐下。 “哎对了。” “怎么?”戚玫斜睨他。 “带你去个地方。” “不去。”戚玫当即拒绝。 “我是想着今晚月色尚佳,咱们待在这廊下,岂不辜负?” 戚玫没明白她的意思,兀自捻着衣带玩:“赏月在哪都一样,你还能飞到天上去看不成?” 说罢她又指着屋顶:“喏,你要真是闲得发慌,就自己爬上去,别烦我。” “好主意啊。” “什么好主意?” 愣神间,戚玫忽觉肩头一紧—— “颜汝良你大胆!” 只见颜汝良竟直接揽着他,脚步轻点,就这么轻盈地跃上墙头,站在了屋脊之上。 “颜汝良!你大晚上的发什么疯啊啊啊啊!” 虽是叫骂着,但她的手却不自觉抓紧了颜汝良,巴不得把自己整个人挂在他身上。 颜汝良却乐得笑出了声:“你平日里凶巴巴的,其实该不会畏高吧?” “这叫畏高吗!?我这是惜命,怕你害我摔死了!” 她好不容易对颜汝良建立起的好感,此刻吓得烟消云散。 颜汝良逗得起劲了,他调笑道:“想下去?” “废话!” “别这么凶嘛,问你件事,问完就放你下去。” “有屁快放!” 颜汝良啧声:“小丫头片子真是粗鲁啊。” “你问不问!” 看着在臂弯里像只炸毛猫一般的戚玫,此刻气得小脸圆鼓鼓的,他觉得好笑之余,眼里终于又收回了几分正经神色。 “我问你,你应当,还没有说亲吧?” “关你什么事啊!”她叫嚣。 颜汝良眉头一挑,竟闪过一丝窃喜:“所以有没有?” “没有!可以了吧!快放我下去!” 得到回答,颜汝良登时展颜一笑:“巧了,我也没有!” 戚玫闻言,猛然抬头看他,瞠目结舌间,似听到什么晴天霹雳般的事,几乎是不过脑子地,她也不顾此刻还在屋顶上,松了抓着颜汝良的手,忙不迭捂他的嘴。 “巧什么巧!谁跟你巧!关我什么事!不许胡说……啊——!” 这样的闹腾让二人脚下一晃,竟就这么没站稳滚了下去。 “啊……” 浑身上下疼得难受,戚玫挣扎着试图让自己爬起来,庆幸没摔死之余,她发现正趴在什么东西上。 颜汝良轻功上佳,方才已经借着屋前那棵桃树的力踏了一脚,这才没有实打实地摔下来。 只不过带着个人,总归还是不够轻便,此刻他充当了肉垫,仰面躺在湿软的泥地上,而身上,正趴着个温香软玉的炸毛猫。 戚玫见颜汝良只仰面朝上,直视前方,两眼发直,她一时急了,拍着他的脸唤他:“喂!你没摔死吧?!” 颜汝良的眼珠子转了转,落到眼前之人的脸上。 只见戚玫头发散乱,居高临下趴在她身上,而月光轻撒,让眼前之人变得柔和而朦胧。 “没死……”他愣愣出声。 “你……你没事吧?” 戚玫明显有些怕了,一张小小的圆脸和一双圆眼急得红红的。 颜汝良有些懵:“没事……就是有点……” “有点什么?”戚玫靠近了些,试图听清他的声音。 却听到颜汝良低低的声音:“有点想亲你一下……” “什么!?” 没来得及惊怒,戚玫便感觉后脑被一张宽大的手掌托住,那手掌只微微使劲,就让她不受控制地贴了上去…… 唇上一温,戚玫瞪大了眼。 她挣扎地像只甩尾巴扑腾的鱼,等她从颜汝良嘴里逃脱出来时,早已经两眼通红。 几乎是咬牙切齿,她一拳头抡圆了砸在颜汝良脸上,而后起身回屋,把门摔得震天响,只留下颜汝良独自仰望冷凄凄的月光,许久未能回神…… …… 次日。 暖光斜照。 戚玦迷迷糊糊睁眼,只觉得身上燥热而黏腻。 “……” 乍然看见近在咫尺的那张熟悉的脸,她险些惊坐起来,直到想起自己已然成亲了,才冷静下来。 她还是不大习惯身边有人。 昨晚虽早早就躺下了,但此刻只觉得困乏不堪,她动了动酸疼的身子,枕在他肩上又重新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 “阿玦醒了?” 晨起的裴熠,声音也是懒懒的。 “嗯。” 戚玦没睁眼,在他怀里应了声。 她只觉裴熠又在她额上轻轻吻了吻。 直到裴熠低低笑了声,她才缓缓睁眼,却见他正一瞬不瞬看着她。 “你笑什么?” 却见他笑意更深:“在笑阿玦昨晚好生辛苦,让人心疼得紧。” 一想到昨夜的醉生梦死,戚玦的脸腾地红了,她偏了偏脑袋打量着他:“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人这么不老实?” “从前我也不知道,原来阿玦还是更喜欢我那般唤你。”他笑得一脸讨打:“是吧,阿玦姐姐?” 戚玦一掌推开了他的脑袋:“你没完了是吧?” 人不可貌相,也是昨晚她才晓得裴熠竟是那般恶趣味,一回生两回熟,刚开始还显得生涩,待到轻车熟路后,竟咬着她耳朵喊她阿玦姐姐。 混账啊……简直太混账了! 红炉雪 第251节 她居然还真的应了……当真是色字头上一把刀,将她杀得好没脸面。 “日上三竿,闷热得慌,离我远点!” 戚玦忍着腿软,起身披了件衣服。 正此时,一阵敲门声,又将她惊得一跳。 她捂着心口……都成亲了,怎么还似在偷一般? “谁……?”她问。 外头是小塘的声音:“是我,姑娘……姑娘该洗漱了。” 戚玦回身,将嬉皮笑脸坐着的裴熠按回床上,又拉上床帏,才道:“进来吧。” 小塘大抵也是头一遭伺候这样的差事,进屋后并不往寝屋这边来,而是搁下热水,便面红耳赤着,忙不迭道:“姑……姑娘,我先下去了!” 而后,逃命一般离开。 洗了把脸,看着镜子,果然……昨晚只断断续续地睡了会儿,此刻眼底有些发青。 而此刻裴熠也狗尾巴似的黏了上来。 看着他神清气爽的模样,心里嘀咕:醒是一起醒的,睡是一起睡的,凭什么他就这么容光焕发?实在是太不公了。 正想着,裴熠却拿起梳子,替她顺起了头发。 “做什么?”她问他。 “自然是替自己的夫人绾发了。” “你会吗?”戚玦反问他。 裴熠却只是低着头,看了看镜子里的她,便继续将青丝把玩在手中,晨光斜照在他脸上,落在他指缝间,长发辉映着淡淡橘光。 纤尘悄然跃动。 不知为何,她觉得此刻很安静,安静得让人舒心。 裴熠的笑声便在此刻绽开,似在流淌的光阴里不经意落下的小石,溅起叮咚的水花。 “不知道,让我试试吧?”他道。 戚玦没有应答,只是在此时此刻,脑子里飞快闪过一个念头:若是后半生都似如此,便再没有半点遗憾了。 她往后倒着身子,惬意地靠在他身上,将自己的头发交由他摆弄。 稀里糊涂的,倒也勉强让他捣鼓出了个发髻,两侧的鬓发还被他打成了一对辫子,一同绾进发中。 只是昨晚剪了撮头发,于是脑袋上就多了一缕半长不短,绾又绾不上,垂着又略显突兀的头发。 裴熠的眼光很是不错,替她挑的钗饰高低错落,相得益彰。 “手真巧。”戚玦不禁道。 裴熠却似玩上了瘾,又夺过她的眉黛,跃跃欲试:“阿玦,闭眼。” “画眉为什么要闭眼?” 裴熠咧着嘴:“阿玦这么盯着我看,我是拿不稳眉黛的。” 不光手巧,嘴也挺甜的。 戚玦暗自想着,便也依言闭了眼睛。 透过粉色的眼皮,她看见光影在眼前晃动,裴熠托着她的脸,眉睫处痒痒的。 “好了没有?”戚玦问他。 却听他轻轻嘘了声。 而后,她唇上传来略显粗粝而湿滑的触感。 他的手指混合着唇脂,在她唇上轻柔地点着。 “好了。”他道。 戚玦睁眼,正对上他有些失神的双眼,这双好看的眼里正倒映着自己。 “阿玦真美。”他由衷道。 戚玦对着铜镜瞧了瞧:“果然比我画得好。” “那往后,我便替阿玦画了。” 说到这个,戚玦透过铜镜看他:“还说呢,过几日便不在我身边了。” “阿玦怪我吗?” “这倒没有。”她道:“到时候记得多砍李子桀几刀,以报新婚燕尔的离别之苦。” “这个自然。”裴熠道:“我与他新仇旧账一起算。” 说罢又一叹:“方才食髓知味,便要忍饥受饿,实乃酷刑也。” 戚玦斜睨他:“……” 第233章 耿澶之死 裴熠出征那日,城楼之上,戚玦已将发髻梳作妇人样式,袖底,她的手被裴熠攥住。 回首看了眼城楼下,三军待发。 他看着戚玦的眼神脉脉良久,戚玦却只收起伤感,催促他:“快去吧,眉郡有我和玉珩在。” 戚玉珩在旁附和:“放心吧五姐夫,此处有我守着,定然不会让五姐有半分差池。” 闻言,裴熠的手在袖底又握紧了几分。 他身穿铁甲,每动一下,甲胄便哗哗响着,肩上的玄色帔风被风吹得扬起。 城楼上的风大,戚玦的鬓发也被吹得乱了。 “走了。”他拍了拍她的手,抿唇一笑:“会尽快回来的。” 看着他走下城楼,打马而去……太阳有些刺眼,望着那背影,戚玦已然开始思念了。 …… 在裴熠离开的这段时间,书信不曾间断。 与此同时,她还接到了裴澈攻破乐州的消息。 而此时,已是初秋。 算起来裴熠离开已经近两个月了。 此战不算顺利,李子桀虽已是强弩之末,但宁州之地富庶,最不缺的就是粮草,更何况宁州军兵强马壮,若要攻破,实属难事。 而裴澈攻破乐州这个要隘之后,更是所向披靡,剩下的州郡多半因为虎符和诏书的缘故,自愿弃暗投明,臣服于裴澈。 除此之外,戚玦还接到消息,说戚瑶频频立功,如今已被授予兵权,是名副其实的将军,且杀敌起来勇武异常,以致有些州郡一听说她的名号,便溃不成军。 又过了一个月,裴澈打到了盛京城外。 盛京。 九月初,一弦弯弯的蛾眉月高悬空中。 上元码头,战船上。 昏昏月色下,耿月盈身披斗篷,头戴兜帽,看着搬搬抗抗忙碌不已的兵士,她面无表情,只是下巴微微抬着,带着几分冷淡的倨傲。 “三姐姐。” 耿澶,或者说是裴耀,堪堪登基半年,那股子冷飒逼人的气度,已然平添些许帝王的阴戾,只是那份阴戾,在耿月盈面前时,会显出稍许柔和。 耿月盈并未看他,而是默默一叹,眼底透出些不加修饰的狠厉。 “不该放走戚玦的,我的确没想到,她手里会有虎符与诏书,若无这两个东西,越王打进来的速度也不会那么快,我们看似逼走了李子桀,控制了文武百官,但到了这时候,那些老狐狸最知道该投靠哪一边。” 她那时也不知怎的,竟对戚玦起几分不忍,就因为戚玦曾出手帮她吗?可被她利用的人太多了,戚玦所做的并不算什么。 不过事到如今,她倒显得异常平静,平静之下似乎又暗藏着汹涌:“终究还是走到末路了,分明只差那么一点……分明已经将皇位握在手中了,可惜,终究没抓住。” “不是的,三姐姐。”看着她,裴耀的声音清冽如月色:“只要我们能保住性命,便没有到末路,我们连夜离开,天亮之前就能到出海口,扶桑小国,世外蓬莱,我们还有很多地方可以去,我们早晚还会回来的。” 正此时,忽然有个兵士匆匆来报:“德太妃,在下已然按照吩咐准备好了。” “闭嘴!稍后再说。”不料耿月盈却突然打断了他,与此同时,眼底闪过一丝惊慌,飞快瞟了眼裴耀。 裴耀也察觉到了不对劲,连忙追问:“三姐姐?你……怎么了?” 耿月盈却只是低垂着视线,默默不言。 裴耀急了:“三姐姐可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见她不答,他又逼问那兵士:“你说!” 那兵士踟蹰不言:“这……德太妃吩咐,小的不敢多说……” “好了。”耿月盈发话,她对那兵士道:“你下去吧。” “三姐姐……” 待到只剩二人时,耿月盈眼底竟漫起几分潮湿,她喉间哽咽:“澶儿……你把逃离盛京想得太容易了。” “三姐姐,你什么意思?”他急切地握住她的手,耿月盈并未挣扎,而是任由手掌无力地躺在他手心。 看着这船上来来往往的人,她道:“今晚会带走三千人,你带着这些人,可以去投靠周边小国,往后没我在身边,澶儿要记得……万事切莫冲动,当多思多虑,谨慎行事。” 她说罢,又指着船尾的方向:“如果这艘船被越王截下,船尾处我还备了一条小船,你可以弃了大船,以及这船上的人,从船尾趁乱逃走,记住了吗?” 看着她,他眼中满是愕然,许久才说出话来:“……三姐姐要去拖住裴澈,好让我逃走?” 耿月盈飞快解释:“澶儿,裴澈不会杀我的,他太爱阿姐了,他舍不得杀我的,至多将我软禁起来……这是我能想到的让两个人都活着的最好的方法。” “不行!”裴耀的眼圈红了:“我知道三姐姐最渴慕的就是权力,让三姐姐身陷囹圄,只会比死了更难受!” “可我只有你了……澶儿,我们只有彼此了!” 第一次,这是在楚家亡后,裴耀第一次在耿月盈脸上看到这样生动的表情,她的眼泪似卸下了所有生硬的伪装,满目间唯有破碎与脆弱。 红炉雪 第252节 裴耀没克制住,小心翼翼替她轻轻拭泪。 正当争执之际,只听静夜里,传来远远的马蹄声和兵甲声,汹涌的火光自天际处如一条火线朝此处移动。 裴耀的泪眼里倒映着火光,眼神蓦地沉了几分,变得无比坚定。 他的手指从耿月盈脸上收回,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朝船尾拖去。 “澶儿!澶儿你做什么!” 耿澶不理会她,只将她拖到她说的那艘小船边上,毫不犹豫地,一把将她推了上去。 “澶儿!?” 此情此景,他竟缓缓笑了:“哪怕为了三姐姐这滴泪,我也甘心去死。” 耿月盈的眼泪凝滞在脸颊,她有一瞬间的失神……有一瞬间,她开始怀疑自己的所作所为到底值不值得…… 失神之际,她感觉到裴耀的呼吸在她唇上轻轻一点……若即若离,却又余韵绵长。 他挥剑斩断绳索:“走!” 船身轻晃,顺着江流朝出海口飘去……耿月盈看着远处,那道身影越离越远,心口前所未有地抽痛起来…… 看着自己的双手,她惊慌失措……自那时候起,她以为自己已经再也不会对任何人有半分真心,可为什么此时此刻,她的心会这么痛?! 她好像……亲手断送了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人…… 听着远处的兵刃声,看着江岸上连绵的火光。 默默,耿月盈收回那看不出情绪的眼神。 她回首看着星河烂漫的江面,开阔而幽暗,不知会带着她飘向哪个未知的远方。 她缓缓合上双眼,心仍痛得厉害。 可是,她不后悔。 永不后悔。 耿月盈,走吧,不要回头了! …… 上元码头,鲜血缓缓淌入江水,将江岸晕染得血红一片。 裴耀单膝跪着,杵着剑,将自己勉强撑住,他浑身上下一片鲜血淋漓。 戚瑶横着剑指他,一双下三白的眼里,是冷峻的杀伐之气:“陛下,束手就擒吧,当日城门处,陛下手下留情,臣不敢忘恩,定会尽全力求得越王恩典,保全陛下性命。” 裴耀却并未看她,仿若此时此刻,生死与他而言不过鸿毛。 不料,话音刚落,裴耀竟径直举剑横在自己脖颈间,没有半分犹豫,狠狠一挥,登时,鲜血喷涌…… 在周遭一片慌乱的嘈杂中,他空洞的双眼回望远处江水,一颗泪顺着他的眼窝划下,停在鼻尖。 他和耿月盈朝夕相处,他熟悉她的阴狠,也见过她的柔软,她的每一个眼神,是真心还是假意,他都知晓,她怎么可能骗得过他呢? 但其实啊……三姐姐若想让我去死,不用那么麻烦的……澶儿……心甘情愿…… 他的表情停留在一个释然般的苍凉一笑,而后,再无半点生气。 …… 皇宫之中,一片大乱。 冷宫。 “珞儿……外面出什么事了?” 戚珞蜡黄的面色此刻有些发白,她摇了摇头。 盛京已经乱了快一年了,此刻皇宫之中无比吵闹,哄乱一团,送饭的太监也已经几天没来了,她们已然弹尽粮绝。 “刚才我爬到墙头上想看看发生了什么,发现不少宫人已然开始收拾东西逃了……宴姐姐,我们也逃吧,去找我妹妹她们,好不好?” 至于收拾东西,她们什么东西都没有,于是戚珞用那块杀过人的石头砸了门锁,拉着宴宴就往外跑。 长期的忍饥挨饿,让她们的体力格外虚弱,跑起来气喘吁吁。 周遭,还听见宫人们边跑边说什么“变天了”、“又要换皇帝了”、“人已经打到城外”、“陛下丢了他们跑了”之类的话。 …… 眉郡。 戚玦这些日子也没闲着,关津的军务一直都是她和戚玉珩一起处理。 她带过关津军,对于城防和部署,心中早已了然,处理起来倒也得心应手。 而戚玉珩只负责将兵士都操练好,严阵以待,以随时对裴熠增援。 果然这一日,他们收到了宁州那边的求援,粮草与兵马不足,需由戚玉珩带人三万兵马相助。 戚玉珩一大早就带走了关津近一半的人马。 也是在这一日的夜晚,戚玦彻夜都待在关津,不曾回戚府,心底隐隐的不安感,让她坐在军帐的桌案前,彻夜未眠。 子时过。 丑时过。 直至寅时的更漏响起,叙白连通报都没有,就着急闯入帐中。 “县主!” 戚玦心头一惊,有些惺忪的双眼恍然清明:“怎么了?” “南齐有异动,将军带人前赴宁州后,他们便整军列队,估摸着……有足足七万人!” 戚玦倏然站起身来。 “不对……玉珩刚走他们就动手,世上不会有那么巧的事情!那封求援有问题,眉郡……很可能混进细作了!” “细作?!”看着戚玦,绿尘心惊肉跳。 戚玦点头,她按捺住心底的汹涌,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叙白听令。” “县主请说。” “派出三支人马,第一支追上玉珩,以防前赴宁州途中有诈;第二支求援越州及周边州郡兵马司,借兵应急;第三支……找来颜汝良,我需要他的人帮忙亲自向裴熠求证宁州的境况,其余人所说一律不信!” 叙白抱拳:“是!” 就在叙白转身离开前,戚玦叫住他:“叙白!” 他停住:“在。” “办完这些以后,尽快回来,关津需要你出力。”她道。 “是!”说罢,转身离去。 虽说她能向周边求援调兵,但今晚是必须要她想法子撑过去了。 她的拳攥紧了,胸口发闷,忍不住咳嗽起来。 “姑娘身子可还好?”绿尘关切道。 戚玦却只是摇了摇头:“我无妨,绿尘,帮我磨墨。” 以少胜多的事,从前又不是没干过,南齐败将,何足为惧? 她戚玦只是身子有点亏虚,又不是死了! 当务之急,关津只有四万人,撑到援军抵达,短则五日,长则一月,她要如何才能等到那时候? 趁着颜汝良来之前,她提笔,片刻思索后,在纸上飞快图画着。 第234章 琅郡 颜汝良和叙白到的时候,戚玦正好搁下笔。 颜汝良此刻呵欠连天,领口和腰带都是歪的,显然是刚被叙白从床上拖起来,没等戚玦开口,便毫不客气地自己找地方坐下。 “更深露重,端郡王妃有何贵干?” 却见戚玦当即鞠身,向他深深行了一礼,颜汝良登时困意全无,满目狐疑看着她。 “王妃好大的礼,不知所为何事?” 戚玦也不做犹豫,言简意赅道:“劳烦玄狐主帮忙,我需要玄狐帮忙传信,天亮之前,我要知道宁州战场的情况。” “用信鸽的话,倒也不是不行。” 戚玦又是一鞠:“多谢,兹事体大,还望玄狐主即刻发信。” 默了默,她又道:“若得结果,还望帮忙发往琅郡,今夜我会连夜赴此。” 从眉郡到宁州,琅郡是必经之地,计算路程,戚玉珩应当到琅郡了。 见戚玦此般,颜汝良此刻也无心玩笑,他正色:“王妃多礼了。” “县主要去琅郡?!”叙白很是惊讶。 “是。”她看着叙白:“叙白,接下来的事情,我需要交代给你,事关生死,也只能交代给你。” 颜汝良适时道:“既如此,便先告辞了。” 说罢,便掀了军帐离去。 只剩下戚玦、绿尘与叙白三人,戚玦这才把方才画好的东西展开。 依旧是戚玦的风格,一大幅胡乱的线条盘根错节。 戚玦道:“虽然不太容易看得出来,但这确实是幅地图。” “这是……” “是齐国边境图。”说罢又补充:“是裴熠耗费心力探得的,更结合了当初从曲家搜出来的那一幅,所以这地图不会有误。” 叙白的面色有些微妙,沉默片刻后,他才道:“既如此,我们要对付南齐便会容易得多。” 戚玦点头:“我们兵力不足,想要以少胜多,便只能另辟蹊径。如果,我们将所剩不多的兵力拆分成数小队,在齐军抵达关津之前,埋伏于齐国的崇山峻岭间围堵包抄,或许可以更大概率绕开齐国守备而不被发现,实现以少制多。” 红炉雪 第253节 叙白目色一沉:“的确可以一试。” “尤其是这一片。” 戚玦指着地图上的线条,将每一处都细致说与叙白听,直到他完全理解这些杂乱线条的含义。 戚玦道:“叙白,无论如何,关津托付给你了,接下来我要出发前去琅郡了。” “县主,这又是……为何?”叙白不解。 戚玦的目光骤然带着几分寒意:“我们现在几乎可以确实,那封宁州的求援是诈,而玉珩早上刚走,不过一日的路程而已,齐国这时候打过来,玉珩完全来得及回关津支援,但齐国却敢如此迅速出手,焉知不是断定了玉珩根本不会活着回来?” 她冷哼一声:“玉珩有危险,不只是他,一旦玉珩那边出事,裴熠便是腹背受敌,我不能坐视不理。” “太危险了。”叙白当即否定:“若真有埋伏,对你而言,实在是太危险了。” “此刻不是计较生死的时候,叙白,宁州也好,关津也罢,哪一个战场出现纰漏,于身后百姓而言皆是灭顶之灾。” 她的目光无比清醒:“更何况那两个,是我的家人。” 却见叙白眉目微垂,眉睫轻颤,似纠结至极,他咬牙:“让我陪你去吧,县主……当初将军临死前曾托付我,要好好助你、护你!” “叙白。”戚玦的表情没有因为他改变一丝一毫:“此刻眉郡更需要你,你在关津跟随父亲多年,比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更晓得如何应对。” 片刻沉默后,叙白眼中的热切才终于冷静下来。 “我明白了,是我唐突,望……县主此去平安。” “多谢。”她道:“也望此次危机过后,你我依旧安康,回见。” 话音一落,她便携绿尘离开了军帐。 挑了两匹健硕的千里马,二人一路西去。 …… 为保速度,她们只带了十几人,披星戴月而去。 戚玦的身子虚得厉害,马没跑多久,她便满头虚汗,气喘不已。 只是,她不敢停下来片刻。 她现在只盼裴熠那边一切顺利,所谓缺少援军也只是讹传,唯有这样,她才能有法子专心对付南齐。 终于,天破晓的时候,戚玦看到了远处,晨光撒在军帐的棚顶上。 她松了口气,又挥动了下马鞭,加快速度朝那里去。 有人认出了她,高声道:“那不是……端郡王妃吗?端郡王妃来了!端郡王妃来了!” 戚玦下马时,已是腿脚虚软,面色苍白,眼前的阳光落在她眼里,忽明忽暗,闪烁得厉害。 她整个人被绿尘搀住,才勉强没有栽倒在地。 她被带着去了戚玉珩的军帐,戚玉珩见了她也是一惊。 “五姐?五姐你怎么来了?怎么面色这么难看?你该不会是连夜赶过来的吧?” 戚玦坐下,强忍住眩晕和反胃:“不能再往前走了……” “什么?”戚玉珩一时没明白。 戚玦道:“再往前……就是齐鸣谷。” “对啊,我们便是打算今日穿过齐鸣谷,再过三五日便能与五姐夫会师。” 戚玦身上难受得厉害,她努力挤了挤眼,才勉强让自己保持清醒:“昨晚,齐国人发兵关津了。” “什么?!”戚玉珩登时惊怒不已。 “听我说……”她道:“我怀疑宁州的求援是细作故意讹传,就是为了调虎离山,削弱关津的兵力,好趁机攻入,而齐鸣谷地处梁齐边境,我担心……他们会埋伏于谷中,对你不利,齐人极其擅长利用齐鸣谷排兵布阵……” 前世,裴臻裴澈平定辛卯之战,裴臻就是差点栽在了齐鸣谷,还受了伤,若非裴澈相救,只怕他那时候就已经丧命。 她续道:“眼下关津守备薄弱,便是你现在掉头回去,兵力一样难敌,周边州郡的援军一时半刻也赶不到,咱们需得想个法子击溃南齐。” “可……我们如何能确定五姐夫是不是真的身陷险境,需要增援?万一呢?” 万一宁州的求援是真,那么此时此刻,宁州和眉郡两个战场都需要增援……若是如此,他们该怎么办? 戚玦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 准确的说,她这一路上都在想这个问题。 她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只知道,她会尽可能保住更多的人,但若是裴熠身死,她会选择与他共赴黄泉。 就在这须臾间,玄狐的人来了。 玄狐的人被匆匆请如军帐中,拱手为戚玦送上一封信,一封被卷成指头大小的急信,把信递给戚玦后,那人没有多言,转身就走。 戚玦接过的时候,手都在抖,指尖的汗濡湿了信的一角。 她打开—— “宁州无恙,万事顺利,至多一月,必攻破。” 戚玦腿一软,差点栽倒在地。 得到他平安的消息,若非她此刻已经精疲力尽,她或许真的会喜极而泣。 “好……很好!接下来,咱们专心收拾齐国。” 她抬眉,虚弱的眼里溢出几分杀伐之气:“玉珩……裴熠应该告诉过你,害长姐的人是谁。” 戚玉珩的面色也骤然一沉,闷闷冷哼一声:“我明白五姐的意思,鄢玄瑞虽死,但我与齐人的仇不休!” 戚玦的眼神却是更深了几分:“你想不想,荡平齐国皇室?” 闻言,戚玉珩的瞳孔骤然一缩:“做梦都想。” 戚玦扬眉:“玉珩,拿纸笔。” 戚玉珩立马给她铺了纸,他是见过戚玦画地图的,所以画得再丑倒也不足为奇,只是他见戚玦面色苍白、汗如雨下,还是忍不住关切道:“五姐,我先召军医给你瞧瞧吧?” 戚玦却道:“等我忙完。” “这又是什么地图?”戚玉珩凑上前看。 “齐鸣谷的地图,齐人极有可能埋伏谷中,咱们可以先收拾了他们,再从此进入南齐。” “这……”戚玉珩震惊:“这靠谱吗?” “靠谱。”她道:“裴熠亲自验证过。” 那次刺杀鄢玄瑞,他用了半条命来亲自验证这条从琅郡进出南齐的秘密路线。 不止如此,她前世与裴臻的最后一战,便是在齐鸣谷中,这个地方她再熟悉不过。 她道:“如今齐国专心攻打关津,如果我们这时候能从齐鸣谷攻入,齐国便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放弃关津,如此一来,眉郡方能保住。” “我明白了。”戚玉珩若有所思。 “还有,齐国南部瘴气多发,要紧的城池皆集中在北部,包括国都,所以,要攻入齐国都城,其实并不远,这也是为何齐人一直如此执着于北伐。” “五姐的意思是……要我攻入齐都?”戚玉珩有些不可置信。 “这并非不可能,你可以先向周边州郡索要援军,待处置完齐鸣谷的齐人,怎么着也得十天半个月,等援军到了,趁热打铁,一举攻入。” “这……”戚玉珩语塞:“旁的好说,但哪个国家的都城不是经过精妙设计,易守难攻的?难不成五姐你还有什么齐国皇城的地图能为我所用?” “你怎么知道没有。” “什……什么?”戚玉珩愣神。 只见戚玦看着他,手从衣襟里取出另一张纸,抖开。 “南齐皇城的地图。” 这个还是宴宴给她的,如今可算派上用场。 戚玉珩瞠目结舌:“你怎么什么都有!?” “这你就别管了,总之,趁此机会,一鼓作气吧。” 第235章 和谈 戚玦预料得没错。 极其擅长用齐鸣谷设局的齐国人不好对付,这一打就是小半个月。 在此期间,关津那边,叙白借由地形埋伏偷袭,倒也没让齐人打入眉郡。 与此同时,她还收到了裴澈控制盛京的消息,裴耀已死。只是,她又打听了一番,却连玄狐也没有任何耿月盈的消息。 一个人就似完全消失在这世上一般,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戚玦揉着额角:她那么聪明,会有办法活着吧? 随着裴澈控制盛京,名正言顺登基,他也终于得以分出余力,派拨兵力增援眉郡、琅郡以及宁州。 终于,在十月深秋的深夜,戚玉珩率军冲破齐鸣谷,闯入南齐。 这个消息在齐国内部迅速传开,齐军一时军心溃散。 戚玦坐在随军的马车里,一路跟着军队进入齐国,虽不能提枪上阵,但一直在营中接收消息。 宁州那边的军报,李子桀已然到了绝境,裴熠会在七日内准备破城。 另一边的眉郡,据叙白的传信,说刘浊带兵从闵州赶来,如今兵力大增,加之齐国军心不稳,短短数日就扭转战局,一路打得齐国人溃不成军,急急忙忙就撤了兵。 他们又乘胜追击,一路南下,很快就占领了几座城池。 而戚玉珩这边进展也格外顺利,戚玦遣了人调查才知道,齐国其实早已经败絮其中。 荣景帝篡位夺权,为收拢人心,竟开放了军队经商的口子,如此一来确实可以让暂无作战需求的军队自负军费,还能让各地将领有油水可捞。 但军队醉心敛财,必然疏于训练,加之百姓不过一些小门散户,根本无法与军队争利,长此以往,竟成垄断之势,官富而民穷,民心动摇。 这么一打,终于让荣景帝松口,派出使者前来求和。 戚玉珩收到求和的时候,正在兴头上:“五姐,要我说就斩了来使,讲什么和?我掀了他的老巢!” 戚玦却异常平静,看着那言辞恳切的求和书,心里却有了别的计较。 红炉雪 第254节 “让我去。” “去什么?”戚玉珩一时没反应过来。 却见戚玦只是微微抬眉,莞尔一笑:“讲和啊。” “五姐?!”他大惊:“你不能去,太危险了!而且我们又不是打不赢!” 戚玦却是幽幽一叹:“玉珩,省点兵力吧,我又没说要放过他们,但又不是只有硬打这一种方法。” 不止如此,这一路的顺利,让她心底隐隐不安了起来,她也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想要求证。 …… 讲和那日,戚玦已提前穿上了厚重的冬衣,去年冬天的病根未消,她总觉得身上寒津津的。 戚玦身边只带了二十来个侍卫,剩下的三十多人无一例外皆是仆妇,贴身陪着的更只有绿尘。 这也是戚玦为此提的条件,毕竟,一个养尊处优的王妃,多带几个伺候的人,合情合理。 马车进入齐国都城的时候,齐国百姓夹道相迎,只不过他们表达热情的东西是烂菜叶和臭鸡蛋。 被骂了一路,她终于到了齐皇宫。 她被迎上金殿,荣景帝竟还煞有介事地给她专门设了宴。 高位上,端坐着一个精瘦的中年男子,身穿冕服,头戴十二毓,唇上蓄着两撇细长的胡子,此刻虽面色平静,但攥着酒盏的手指已然发白。 想必这就是荣景帝了。 从时疫到火烧眉郡,从承佑三年痛击南齐,再到睦邦宴画像和曲家,戚玦无数次坏过他的好事,裴熠更是亲手杀了他的亲儿子鄢玄瑞,此刻他恐怕是恨她入骨。 而戚玦又何尝不是恨毒了这个裴子晖昔日同党? 只见戚玦面色如素,虽年纪尚轻,但昂首阔步间,尽是气定神闲的将门气度。 她徐徐一拜:“外臣梁国平南县主、端郡王妃戚玦,见过陛下。” “端郡王妃?”一声低低的冷笑后,是一阵良久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开口:“赐座。” 戚玦并未因此面露不虞,她进退有度,鞠身道:“多谢陛下。” 待戚玦坐定后,荣景帝才终于露出几分略显狰狞的笑:“梁国会派出王妃前来,倒让朕十分意外。” “只要是真心实意为了两国邦交,谁来又有何区别呢?”她展颜道。 “既如此,不知梁国需得什么条件,才愿收兵平息战火?” “陛下能在梁国危乱之际出兵,可见陛下是个极有决断的人,此时此刻,怎问起外臣了?自然还是得看陛下您能拿出多少诚意。” 戚玦这话说得剑拔弩张,教荣景帝的指节不经意咔哒作响。 说罢,她又悠悠道:“此次为了击退齐军,梁国实在劳民伤财了些,所耗资之巨,竟超过了整个眉郡十年的税收,寻常金银怕是难以填补,不若……陛下送我十几个郡,就当用这些郡的年税,替梁国平账了。如何?” 见荣景帝面色铁青,戚玦不依不饶:“陛下若觉得外臣的提议不妥,也不是没有旁的法子,其实,齐国的都城就很是不错,梁国费些心思打下来,也是几个月的事罢了。” 当真是猖狂极了! 仿若根本没注意到荣景帝的滔天怒意,戚玦莞尔,抬眉瞥了眼绿尘,绿尘会意,便替她研起墨来。 “不若这样。”她提笔,在铺陈于前的地图上随意圈了几笔:“梁国要的也不多,剑州失地是一定要拿回来的,除此之外,以关津为起点,齐国边境线难退一百里,如此一来,外臣便上书请奏,将陛下的诚意向梁皇转达,如此一来,方可以平息梁皇怒火,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绿尘把地图捧好了,交给太监之手,再呈给荣景帝。 看着地图上扭曲的线条,浓重的墨几乎把宣旨洇透,肆意挥洒飞溅,好生潦草。 颇为嫌弃地蹙了蹙眉,荣景帝此刻几乎可以确定,戚玦是有意羞辱他的,或者说,梁国派了这么个上不得台面的妇人,就是为了羞辱他。 而此刻戚玦正一副趾高气昂的嘴脸,似乎吃准了他不敢和梁国硬拼。 冠上垂珠轻晃,掩去他眼底的几分戾色。 “退一百里便快到都城之下了,不止如此,剑州于齐国而言十分紧要。”他提笔,在地图西端画了条线:“若梁国所求只是领土,齐国西部三州,共十八郡可以奉送。” 却见戚玦似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笑得花枝乱颤,不能自已:“陛下,齐国最好明白,打了败仗,唯一能选择的只有接受或不接受条件,接受,陛下则可以继续当这个皇帝,不接受,便只有亡国这一条路!” 说罢,她不顾已经目露凶光的荣景帝,竟甩着支笔,径直走上前去。 殿内的侍卫当即就要一哄而上。 戚玦却只是不紧不慢道:“陛下,若我死在齐国,梁人的铁蹄一定会踏平皇城。” 周围的侍卫动作也变得踟蹰起来,而戚玦只是莞尔,无视这些人,便独自踏着步子走上长阶。 看着荣景帝面前的地图,她眉头一挑:“看来陛下对梁国的议和方案不大满意?那看来——” 她又挥了一笔:“一百里不成,那便两百里吧。” 这一笔,几乎把齐国的国土腰斩。 “你!” 戚玦笑意更深:“陛下还是及时考虑迁都吧。” “端郡王妃,莫要欺人太甚。”荣景帝声音低沉,戚玦几乎可以听见他胸膛中呼噜噜作响的一口怒痰。 “欺人太甚?有么?若不如此,如何显示陛下诚意呢?”戚玦说得理所当然,丝毫不觉得自己言行有何不妥。 可忽地,她眼底的笑意沉了下去,教荣景帝心头一跳。 “只是陛下,你的诚意实在是太少了,外臣真的十分好奇,陛下非要留着剑州是有什么用?难不成,是因为剑州与宁州土地接壤,水系相连,唯有保住剑州,才能继续借兵给李子桀呢?” “你……” 未等荣景帝开口,金殿中便一片刀光剑影,只见戚玦带来的那些仆妇,竟都纷纷从腰间拔出软剑,在所有侍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戚玦身上时,被杀得措手不及。 这些哪里是什么仆妇?分明个个都是顶尖的高手! 一直随侍戚玦身边的绿尘,竟一掌打在荣景帝的后颈上,在他眩晕的片刻之间,她反扭住他的臂膀。 戚玦也迅速拔了软剑横在荣景帝脖颈之间。 一时之间,荣景帝竟就被她们牢牢控制住了。 与此同时,随着一声哄响,一朵烟花在空中展开,透着夺目的红光。 烟花的辉映下,殿外的侍卫熙熙攘攘,正想冲进来,就听戚玦一声怒吼:“若齐国不想发国丧,所有人便即刻停在殿外!” 所有人霎时敛声屏气,不敢妄动。 荣景帝被控制住命脉,不敢有多余的动作,只怒骂:“小人行径!” “彼此彼此。”戚玦哂笑,看了眼外头呜呜泱泱的守卫:“皇宫里的兵卫里三层外三层,陛下本来也没打算让我活着离开,不是吗?这时候若能把我扣下,的确是一个不错的人质,这一点,倒很符合你们齐国皇室的作风。” 荣景帝一把老骨头被这么一番折腾,已是面色苍白,他冷着脸:“杀了朕,你也一样不能活着离开此处。” 戚玦闻言,乍然笑出了声:“是吗?陛下方才即便没看到,也该听到了,我的人已经放了信号,梁国大军此刻想必已经动手了。” 荣景帝却冷哼一声:“你当齐都是什么地方?便是十万人连攻一月也未必攻下,这段时间,足够将你碎尸万段!” “这就不必陛下操心了,我只有几个问题想要问问陛下。” 戚玦脸上的笑意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只是阴鸷狠厉的眼神。 “梁国内乱这么长时间,你一直在观望,偏偏在关津的主要兵力被调走后就发兵,还在齐鸣谷中设下埋伏,定然是已经早早在梁国埋伏眼线了,对吧?” 荣景帝嗤笑:“两国敌对多年,互派细作这种事情早就心照不宣了。” “这倒也是。”戚玦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旋即,话锋一转:“不过,你这些事日一直在通过剑州联络李子桀,这个,我应该也没有猜错吧?” 荣景帝一愣,冷眼看着她:“朕为何要告知与你?” 而戚玦只是波澜不惊地从袖筒里取出个瓷瓶,抬眼示意绿尘后,她扳着荣景帝的脑袋让他无法动弹,而后,学着裴熠当初的手法,一把卸了他的下巴,再把瓶子里的东西灌进去,直到确保他吞咽后,再将下颌装回去。 “……大胆!你做了什么!” 戚玦将瓷瓶掂了掂,随手丢开:“没什么,只是出自你们齐国的一种剧毒,裴子晖就是死在这上头的,这瓶还是从他的血里提出来的,腥味有点重,陛下忍着点,不过这药的药效太快了,所以我掺水稀释过,不会即刻要了陛下的命。” “毒妇!毒妇!”荣景帝叫骂不止,又试图把毒药呕出来,却只是徒劳。 戚玦油盐不进般:“是是是,小人是我,毒妇也是我,不过陛下还是想想自己吧,这药出自齐国,陛下手里多半是有解药的,所以陛下还是想想怎么回答我的问题,答到我满意了,自然就放陛下去解毒了,否则用不了多久,陛下就会变成一具毒尸。” “你们梁国内乱,与我齐国何干!久平内乱无果,便污蔑朕与李子桀有私!” “是吗?”戚玦显然不信:“宁州地处平原,不比越州有易守难攻的崇山峻岭,按理说不该撑得住这么久,且前线传来的战报,李子桀手中的兵力绝对不止有宁州军,且宁州就算再富庶,物资也有耗完的那天,可李子桀却撑住了,我不信他没有别人予以助力。” 说着,她的刀背又在荣景帝脖颈上威胁式地拍了拍:“宁州两面被围,背靠大海,唯一能运进粮草和援军的,便只有南边的剑州了,你说,除了陛下你,还有谁?” 她用刀背强行抬起荣景帝的下巴:“说吧,你们这般辛苦算计,还有什么计划?” 见他不语,戚玦又道:“无妨,你不说也不要紧,反正耽误时辰,我能等来生机,而陛下面前,只有死路,时不待人,还望陛下仔细斟酌。” 正此时,只听外头一阵哄乱,沸反盈天。 第236章 荣景帝 正此时,只听外头一阵哄乱,沸反盈天。 不多时,一个兵卫打扮的男子跑来,摔得人仰马翻:“不……不好了!西门失守!皇城失守!梁国人打进城了!” “什么!?”荣景帝愕住:“不可能!你们不可能做到!” 见他挣扎,戚玦转而用刀尖抵住他的下颌,道:“齐国皇城的设计的确十分精巧,皇宫更是特别造了几条保命的路线,很可惜,我怎么就刚好都知道呢?” “你……” “陛下不必惊讶,今日我本就不是为了和谈而来,而是为了里应外合,若非陛下不把禁卫军都用来盯着我,导致顾此失彼,或许梁军还不好如此顺利。” 殿外,刀剑相接之声与惨叫声此起彼伏,饶是此处都能闻见一股夹在风里的血腥气。 此刻戚玦的声音都似乎透着股阴森。 她摇了摇头:“说来陛下还真是昏聩,居然连李子桀都敢合作,我们这一路势如破竹,想来陛下是借了不少兵给李子桀,以致齐国守备空虚,而他李子桀捡了好处偏安宁州,倒让陛下你闹到要做亡国之君的地步,若非听信他的唆使,陛下此刻还能相安无事地做这个皇帝,不知陛下可曾后悔?” 忽而,她故作讶然:“陛下该不会想着李子桀从越州脱身后还能来支援陛下吧?且不说他自身难保,就算他得以成功当上了梁国的皇帝,他也是不会管陛下的死活的,和他共谋过的人,到最后都被卖了,陛下又怎会是例外?包括你的好太子鄢玄瑞都落得死状惨烈。” 提及鄢玄瑞,荣景帝顿时激动不已,他骂道:“北梁小儿害得我儿惨死,如此奇耻大辱,便是如今以命相胁,朕亦无畏!你便等着看裴熠不得好死吧!” 闻言,戚玦的声音里透着股阴戾:“鄢玄瑞害我家人性命,死不足惜,即便是你齐国太子,也抵不上我姐姐的半条命!” 兵败如山倒,梁国的人杀进金殿并未耗费太多时间。 红炉雪 第255节 戚玉珩浑身上下似被血浸透一般,每行一步,脚下都多出一个滴血的脚印,满目杀气腾腾。 与在盛京时相比,已然脱胎换骨。 他挥手,便有两个兵士上前搭把手,替绿尘将荣景帝扭住,拖到殿中。 戚玦举剑也举累了,此刻终于可以安坐下来。 “五姐,你没事吧?”与戚玦说话的时候,戚玉珩那股阴戾才终于散去大半。 “没事,你把事情都办成了吗?”她问。 “放心吧五姐,人还没来得及出皇城,便被我的人截获了。” 闻言,戚玦不禁一笑:“陛下,有件事忘了禀告。” 自知大势已去,荣景帝面色惨白如纸,两眼发直,如丧家之犬。 “事发突然,陛下将太后与皇子们都提前送走,此刻已然被截下了,不知他们的性命,陛下如何定夺?” 闻言,荣景帝失神的双眼缓缓回神,他险些一口老血翻涌而出,登时痛哭失声:“天要绝我大齐啊!” 连日的不安与劳顿让戚玦此刻有些不耐烦,并不是很想听他的亡国之悼。 “为了诸位皇子的性命,陛下还是尽快把与李子桀的谋划都说清楚,如此一来,方有商量的余地。” 荣景帝悲愤不已:“到了如此地步,尔等还能再留他们性命不成?与其这般,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便是要裴熠死又如何!” “陛下的担心不无道理。”她道:“可我听说,陛下有个二皇子被贬至岭南,倒是机缘巧合不在京中,纵然陛下不喜他,但他也恰好成了齐皇室最后的生机,可他无反攻之力千里救驾,却能延续鄢氏血脉,只要皇室未亡,他日,诸位皇子便还有活命的机会,陛下确定不考虑考虑?” 原本还万分绝望的荣景帝陷入沉默。 戚玦摆手:“陛下若是真不考虑,我就把人杀了吧,也让他们省些提心吊胆的苦楚。” “等等!”荣景帝终于松口了:“若朕告诉你,你会如何处置他们?” 想了想,她道:“按照历朝历代的做法,多半是押入盛京,作为质子,给个爵位安置起来,假以时日,用来和齐国换取利益,譬如领土或是赎金。” “你想要什么?”荣景帝问他。 戚玦的手指微微攥起:“我想要能杀死李子桀的法子。” “没有。”他道:“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宁州城中的人马比你们预料的多得多。” 一瞬间,戚玦只觉得头皮有些发麻,浑身上下窜起一股寒意…… 宁州那边的战报,裴熠打算在七日内破城……据战报所说,李子桀手中兵力目测不到一万人,如果真如荣景帝所言,此刻的宁州就是一个巨大的陷阱,一旦踏入其中,便是自投罗网! 她唰地站起身,一把揪住荣景帝的衣领:“陛下最好保证你说的都是真的,否则若是裴熠死了,我会杀了你的儿子们,再一路杀到岭南,不遗余力杀干净你全部血脉!” 戚玦一把将人掷在地上,转身问戚玉珩:“从这里到宁州要多久?” 戚玉珩一愣:“快马加鞭,至少也要十日了。” “立刻派遣一队人马前去报信!” “好!五姐你别急,我这就派人去!” 戚玉珩连忙吩咐下去。 戚玦又问她带来的数十个扮作仆妇的女子:“诸位,敢问此处可能联系上玄狐的人?” 这些高手,都是她重金从玄狐请来的,全都是颜汝良的人。 几人面面相觑了一阵,其中一个稍年长的道:“王妃若是想传信,在下可以尽力联系,只是战火纷飞,在下不敢给王妃保证飞鸽传书一定能送达。” 戚玦心底又是一沉,但还是鞠身道:“劳烦了!” “玉珩。”她眸色沉沉:“再给我安排一支人马,我要亲自去。” “可是五姐!”戚玉珩一急:“我已经派了人去了,他们会比你更快,你作何去冒这个险?” 戚玦的眉睫颤了颤,金殿外,冷风呼号。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时候去有什么用,但总觉得不管发生什么事,她若不在,会抱憾终身。 …… 如何处置齐国皇室,这件事还需要禀呈朝廷,由裴澈定夺。 戚玉珩继续驻守在皇城中,他拗不过戚玦的坚持,拨给了她一支人马。 与绿尘一起,戚玦连夜北上,每行一段,便换一批马,入了夜,便只草草休息不到三个时辰就又继续出发。 看着戚玦愈发形销骨立的模样,绿尘不免担心:“姑娘再这么熬下去会受不了的……” 可戚玦真的等不了了,都第七日了,她还没等到玄狐的消息,她放不下心。 “姑娘夜里还总是惊醒,根本没有睡几时,今晚便多歇会儿吧,明天一早过了奇鸣谷就到咱们梁国境内了。 帐篷里,戚玦给自己灌了口水,简直冻得人发抖。 天越来越冷了,想来不日就要落雪。 她疲惫地闭上了眼,可偏偏就是这时,一个兵卫匆匆来报,帐篷外,那人惊声:“王妃……大事不好!” 戚玦心惊,连忙疾步出去,只见那兵卫不知是吓得还是冻得,此刻忍不住发抖。 “说!” “小的方才探路,发现……发现先于咱们出发的那队人,死在奇鸣谷以南了!” “什么!?”绿尘大惊:“谁干的!” “不知……小的查看时,发现他们已经死了好几日了!” “姑娘!”看着此刻面色苍白的戚玦,绿尘道:“咱们回小公子那吧!前面太危险了,姑娘的身子更是撑不住,回去吧!” 而戚玦却充耳不闻,两眼发直了片刻,她眸色骤然一凝:“绿尘……你带他们回去找玉珩吧。” “姑娘!”绿尘心急如焚:“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若是怕危险,又何必与姑娘来南齐?我是担心姑娘……”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戚玦显得异常平静:“我没有怀疑你的胆量,而是接下来这件事,我要自己去做。” “什么……”绿尘愣住:“你别胡说了!你如今这副模样,我怎可能放你自己去!前头那么多精兵都死了,姑娘你打不过的!我们回去吧,端郡王也不会想看到姑娘你这般的!” 却见戚玦低头敛色,转而,她忽朝绿尘一笑:“你说得对,你快去收拾收拾,我们连夜折返。” 以为戚玦想通了,绿尘大喜过望,连忙回到了帐篷。 可转瞬,她就意识到了不对劲,低低骂了句,她连忙冲出去。 却见戚玦已在这片刻之间就翻身踏马而去,马蹄扬起一阵烟尘,将他们甩在身后。 “姑娘!你回来!”她嘶声,却见戚玦没有回头的意思,径直往东疾驰而去。 第237章 琉翠 寒风凛冽从戚玦耳畔刮过,刀子一般在她脸上篆刻着。 马背的颠簸中,戚玦的眸色越来越沉。 那队先他们而行的梁军死在了齐国境内……荣景帝是束手就擒了不错,可李子桀却还能通过宁州和剑州的接壤进入齐国,那杀他们的人最可能就是李子桀。 既然李子桀的人能埋伏此处,自然也是知道她的行踪,打算在她进入奇鸣谷前制服她。 她如今硬生生往回赶,是绝对来不及了,既如此……赌一把吧,最后再赌一把! 裴熠已经为她赌过那么多次命了,大不了一起死,没什么可怕的!她这辈子,不能再留下任何遗憾! 此刻,马背上,她只觉浑身的骨头都被颠得散架。 忽地,她只觉马蹄似乎被什么一绊……瞬间人仰马翻。 戚玦只觉得自己被重重摔在地上,巨大的撞击让她的骨头一阵咔哒作响。 而后,再无意识。 …… 等到戚玦再醒来时,她已经被五花大绑地放在一辆板车上。 果不其然,她就知道,被李子桀的人抓住,她就能坐着车前去宁州,连马都不用骑。 只是这车没顶棚,她就这么仰躺着,看着天上细细的雪花随风飘着,打着旋儿落在她眼睫上。 而且,李子桀的人居然不杀她,而是把她捆起来。 戚玦心中也侥幸起来:裴熠或许还没上钩,还想留着她做人质,不然早把她杀了。 预料得没错,她被押入宁州。 也不知李子桀是有什么捷径,她居然只花了三四天就抵达了。 到的时候正是夜晚。 李府之中。 戚玦和李子桀面面相觑,场面一时不太美好。 “好久不见。”戚玦率先打破沉默。 “又是你?” 或许是夺权大计急转直下,被逼得步步紧退,李子桀的神智看起来也不太稳定,甚至有种濒临崩溃的颓丧感,就连眼圈也加深了几分。 居高临下地,李子桀看着被捆作一团被丢在地上的戚玦,面色黑沉得像是黑眼圈扩散到了全脸。 自己这次还真是赌命啊……她大概是李子桀在这世上最痛恨的人了吧? 李子桀却笑了,笑声畅快,眼神狰狞,他一把扭住戚玦的脖颈:“好……好啊!好极了!这是你自己非要来送死的,我就不信,这次还杀不了裴熠!” 这一次,他没有多言,而是直接让人将戚玦带下去关押起来,走之前,还堵了嘴,用麻袋蒙了头。 押解她的人走的很快,戚玦几乎觉得自己是被架着走的。 透过麻袋纵横的孔隙,她只能模糊看到自己被押着走在一座宅院里,估摸着这里就是李家在宁州的祖宅。 和眉郡一样,这样的偏远之地,对宅院的规制几乎不做限制,李府也建得十分宽敞,估计也少不了地牢这样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 正思索间,戚玦却忽然瞪大了双眼。 方才一晃而过间,她看到了一个人! 红炉雪 第256节 那小丫头穿着身绿衣裳,愁眉苦脸的模样,便是化成灰她也认得! 琉翠!是琉翠! 谢天谢地她的小琉翠活着! 大喜过望间,戚玦也意识到,琉翠的目光只是在她身上停留须臾便擦身而过,并未认出她。 她飞快思索自己身上有什么琉翠能认得的东西。 慌乱间,她的手指在绳索之下悄悄活动着,手腕几乎被勒出血,她才勉强把裴熠给她的长命缕解下来,再悄无声息扔在地上。 琉翠平日虽迷糊了些,但这个长命缕是她戴了好几年的,一定能认得出来,只希望方才琉翠没有走远,能看到她的长命缕。 …… 李府的地牢。 被扔在墙角后,石门嘭一声关上。 她摸索着,将堵嘴布和麻袋取下,此刻她只觉得此处压抑不已,地牢昏暗潮湿,甚至不见半点光亮。 而身上,坠马的伤,让她疼得浑身泛着湿漉的冷汗。 她此刻要怎么做才能从此处出去,并给裴熠提示,让他绝对不要进入宁州? 昏暗密闭的环境,让她的心愈发焦灼起来。 黑暗中,她的手摸索着潮湿粗糙的墙,都是用石头砌的,若真是逃不出去,未免被作为人质,她用力撞一撞应当是能撞死的。 这次李子桀还真是对她严防死守,把她弄到这么个黑漆漆的地方,外头连声音都传不进来,让她和聋了瞎了无异,还被缚了手脚。 而且此处好冷……她缩紧了身子,连日的曲折让她的身子每况愈下,实在是难捱得很。 也不知过了多久,地牢的门才打开了一条缝。 外头有个男子的声音:“这里头关的人十分要紧,你送饭进去不得与她多言半句,否则出了差池,你我可担待不起!” 有人要进来了? 又听一个女声,略显稚嫩,却趾高气昂:“我乃珑夫人身边的人,难不成还需你教我什么是分寸吗?” 是琉翠! 原本已经冻得头昏脑涨的戚玦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 听着黑暗中逐渐靠近的脚步声,戚玦心跳得飞快。 直到她僵硬的手被琉翠握住……她手心一暖,只觉手里多了个什么东西……这手感,应是她方才丢下的长命缕。 没有言语,戚玦反握住了琉翠的手。 此刻两个人都已经心照不宣地认出了彼此。 琉翠的呼吸有些急促,借着昏暗的光线,她几乎是手忙脚乱地从袖子里掏出了什么,又一阵手忙脚乱地割她手上的绳索。 慌乱间还划伤了戚玦的手……果然,琉翠还是那个琉翠,从前做坏事从不带她,竟这般不熟练。 手松绑后,戚玦干脆从她手里夺过利刃,自己把脚上的绳索割了。 而此时,外头的人已然在催了:“怎还不出来?” 外面火光一晃,有个人举着灯进来查看,眼看着那一点火光越来越近,戚玦连忙起身,动了动发麻的手脚,而后,一把锁住琉翠的喉。 琉翠被吓得惊声尖叫,外头看守的兵卫连忙闯了进来。 “怎么了!” 戚玦迅速松开六神无主的琉翠,自己隐没在了黑暗中。 那两个兵卫举着灯,敌明我暗,位置十分容易判断。 戚玦忍着身子的不适,她握紧了利刃。 在那两个人顺着琉翠尖叫的方向前去查看时,她自身后手起刀落。 噗嗤两声,两个人应声倒地。 几乎是同时,戚玦听到地牢外传来哄乱而嘈杂的声音。 怎么了?难不成……裴熠已经开始攻城了?! 她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但这样的动静也掩盖了他们这里的声音。 她飞快将地牢的门关上,以免再引来其他人。 “琉翠,你没事吧!”戚玦终于敢出声了。 “姑娘……”琉翠哽咽不已,循着声音,一下子钻进戚玦怀里。 “姑娘!我终于找到你了!你这些日子去哪了啊!” “没事了没事了。”戚玦摸摸她的脑袋:“先别哭,我带你走!” 生怕那两个兵卫醒来,戚玦又补了两刀,然后便在黑暗中摸索着扒起衣服来。 戚玦一边换衣服,一边问琉翠道:“你怎么会在这?” 琉翠解释:“去年冬天抄家,我本来是和小塘一起逃了的,结果碰上了拐子,稀里糊涂便被人牙子卖到了摄政王府,对了姑娘……二姑娘也在摄政王府,我现在就是在伺候她,摄政王不曾见过我,便也没认出来我是姑娘的人,再后来,摄政王带二姑娘来了宁州,我也就被带来了。” “二姐果然在李子桀手里。”戚玦咬牙:“所以今日来救我,也是二姐姐的主意,对吗?” “正是,二姑娘说她会弄出些动静,等李府乱了,姑娘就找机会逃出去。” 所以刚才的动静是戚珑弄出来的?也就是说裴熠还没有开始攻城?戚玦终于松了口气。 换好了衣服,她们推门出去。 原本戚玦还十分好奇,怎么外头无人把手这么久了,都还没人前来查看,直到走出地牢她才发现,琉翠所说的“戚珑会弄出些动静”是怎样的动静了。 只见不远处,竟是火光接天……而李府的人上上下下一片哄乱。 戚玦愕然:她柔弱不能自理的二姐姐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趁此机会,琉翠带着她到了一处小门:“姑娘你快走吧!我若是不回去,摄政王会疑心二姑娘的!” 戚玦也没工夫犹豫:“你们也小心些,等我带人回来找你们!” …… 戚玦抬头看了眼天色,此刻天刚黑,细细落着些雪。 宁州的街道,这个大梁最富庶的地方,街上竟一个百姓也没有,具是闭门锁户,半点不见昔日繁华。 街道上唯有和她打扮一样的兵士正在巡逻。 借着头盔,戚玦的脸被挡住了小半张,她整个人躲藏在小巷中,等到巡逻的兵士们路过的时候,再悄无声息地跟在其中一队的最末尾。 这身衣裳,以及着阴沉无月的夜,很好地替她做了掩护。 第238章 大结局 各得其所 此时,李府。 琉翠低眉顺眼、敛声屏气,不敢发出半点声音,生怕激怒了此刻已崩溃到极点的李子桀。 榻上,戚珑躺在李子桀面前,却撇开眼不看他,她两眼空洞,自顾自流着泪。 “珑儿……” 李子桀的声音声音有些沙哑,他把戚珑的手攥在自己手心,她试图抽开手,却被李子桀攥得更紧。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他的声音压抑到发抖:“我已经让你生厌到宁可自焚也不愿留在我身边的地步了吗?嗯?” 戚珑并未回应他一个眼神,只试图翻身背过他去,却被李子桀一把扳回来,他的手托着她的脑袋,迫使她面对着自己:“看着我……珑儿你看看我!” 他呼吸急促,腥红的眼底满是癫狂,他抵额亲吻着她。 戚珑挣扎不已,终究只能无力地被他牢牢钳制住双手举过头顶,她哽咽着,泪流不止。 李子桀的唇这才松开她,眼中的疯狂杂糅着眷眷不舍的温柔,诡异得让人背脊发凉。 “为什么……”他低声问:“为什么要寻死?你知不知道,我若是再晚一点冲进去,你就要葬身火海?” 绝望的呜咽声中,戚珑模糊着开口:“让我死了吧……” 她抬眉看着她,昂着苍白瘦弱的脖颈:“我求你让我死了吧……” 李子桀一怔,眼底恍了恍:“珑儿,我对你不好吗?” 可戚珑只是一遍遍重复着:“让我死吧……求你让我死吧……” “我究竟是有什么让珑儿不满?”他的喉间突然多了几分狠厉,他质问她:“你知不知道,我很快就能杀了裴熠?我好不容易让齐国和眉郡鹬蚌相争,无论他们谁赢,另一方必定陷于弱势,加上从齐国借来的兵马,我们就能趁此机会侵占大片领土,划地为界!” 说到此处,他欣喜若狂般,低低地笑出声来,眼底的腥红更深了几分:“很快了,珑儿!等我做了皇帝,你就是皇后!这样不好吗?咱们就这样好好的在一起一辈子不好吗?!” 戚珑的双目依旧空洞,她低声呢喃:“李子桀……我这辈子如果从来不认识你,该多好?” 李子桀闻言,手指只是在她脸颊上极尽温柔地摩挲着:“可珑儿,咱们这辈子注定要生同衾死同椁,不光是这辈子,下辈子我也要把你绑在身边,不管怎样,都不要离开我了,好不好?” 李子桀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动作都让她恐惧得发抖,戚珑瑟缩着身子,苍白的脸上,眼泪止不住流。 正此时,一个丫鬟闯了进来:“殿……殿下!有军务来报。” 闻言,李子桀倏而正色,所有疯狂的情绪都被他敛于眉目间。 “传。”他冷声。 起身后,他最后望了一眼戚珑,便将床帐拉上,兀自走到外厅。 一个将领打扮的男子进了门:“殿下,端郡王已然陈兵城外,怕是今夜就要攻城。” 李子桀负手,冷笑一声:“来了就好,只怕他不来。” 说罢,又道:“去军营,把地牢里的人带上。” 偏此时,又一个兵士匆匆而来,几乎是连滚带爬到了李子桀面前:“殿下!大事不好!” 李子桀蹙眉:“说!” “守地牢的人死了!人……人丢了!” 李子桀一愣,他的表情分明没有丝毫变化,但只一个眨眼间,他眼中就似蓄满了杀气,细不可查微微向下的嘴角,生硬而阴戾。 红炉雪 第257节 他抬步向屋外走去,两个人也连忙跟上。 直到到了庭院中,到了戚珑看不到的位置,漫天缓缓落下的雪,在他发上结霜。 他一脚踢在那兵士身上,所有怒气不受控制地爆发,他额上青筋暴起,眼中满是血丝:“废物!” 兵士的脸撞在地上,磕了一嘴血,他连连磕头:“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小的本想过去换班,不曾想却看见一地尸体,那女子却一无所踪,想必……想必是趁着走水逃走的!” “走水?”李子桀赤红的双目顿了顿。 兵士连忙道:“是!走水之时府中混乱,想必就是那时候逃走的!那会儿是晚饭时分,地牢里还有未动过的饭菜!” 李子桀微眯了眯眼,乌青的眼圈都在颤抖:“可本王从未吩咐过任何人给她送晚饭。” 说到这里,那兵士似想起什么,压低了声音:“殿下!曾有人瞧见……珑夫人身边的人曾来送过饭,大家都以为,是殿下的意思,所以并未阻拦……” “不可能!”李子桀飞快否定。 嘴上如此,可恍然间,他还是回首,望着那暖光昏昏的窗,他满眼的不可思议中,杂糅了浓浓的失落和绝望。 …… 宁州城外的军营。 戚玦跟着队往军营去的兵士来到此处。 她的脸用泥抹得黢黑,加上光线和头盔的遮掩,除了清瘦了些,一时倒也瞧不出是个女子。 此时,军营中已忙碌非常,听着他们的谈话,戚玦知道,裴熠的兵马此时已在城外,今夜就是攻城之时。 她的手心已经溢出一片潮湿的虚汗。 如果这个时候不能提醒裴熠,便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自投罗网……不行……绝对不行! 正思索间,一个酒坛子被塞到她怀里,一个显然没认出她的兵士道:“马上要开始打了,喝点暖暖身子,别喝光了,一人喝几口,喝好了传下去。” 看着叮咚摇晃着的酒坛,戚玦心头一跳……或许有一个法子,一个只有她和裴熠知道的法子。 裴熠看到,一定会明白宁州内有蹊跷! …… 大梁阵营。 裴熠独坐战马之上,身披重甲,持长戟,夜风呼号,卷着薄雪,吹得帔风猎猎作响。 战场之上,战鼓连天,遥望着宁州城星星点点昏暗的光,他的心底却不知为何泛着不安。 几日前力挫李子桀后,他估摸着越州城中的兵马不过一万。 出于谨慎,在原定的攻城之日,他再次命人探查,虽因此耽误了几天,但也确保了宁州的确已经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 是时候一举拿下了。 战鼓连天,六军整装,蓄势待发。 正当他准备下令进军时,忽地……越州的方向闪过一丝火光。 旋即,一阵巨响震天,那火光迅速扩散,以天崩地裂之势,化为成片的大火。 那是…… 周遭,战鼓停了下来,原本斗志昂扬的兵士们也愣住了,纷纷观望起来,议论不止。 “那是什么?” “什么东西炸了?” “有旁的人袭击了宁州?” “我们还打吗?” 看着那方向,裴熠的眉头不可置信地皱着。 是火药炸了,而且瞧这爆炸的规模,绝对称不上一句弹尽粮绝,那为何李子桀并未拿出这些火药来对付他?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李子桀在可以隐藏战力,好引他入城。 可既然如此,为何又会在此时突然爆炸? 恍然间,裴熠想到了那年七夕……他和阿玦也是这般炸了齐国的火药库,以提醒戚卓,齐人已然趁夜逼近关津。 难不成此时此刻,也是什么人在提示他李子桀的埋伏? “怎么会……”裴熠低喃,提着缰绳的手攥紧了。 忽地,意识到什么,他倒映着火光的眼眸中瞳孔一缩,几乎是声嘶力竭,他下令:“进发!” …… …… 戚玦睁眼见到裴熠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新婚一别,转眼竟已过三月。 “……” “阿玦?你醒了?” 裴熠的手急切地握住她,戚玦这才看清楚,裴熠的头发乱糟糟的,身上还穿着未褪去的铠甲,脸上满是血污。 她喉咙有些难受,微微动了动:“……发生了什么?” 他轻抚她的额发:“阿玦昏迷了几日,都不记得了吗?” 戚玦有些恍惚,片刻沉思后,她昏迷前的时候终于在她脑子里罗织完整。 她混进了宁州的军营中,然后…… “我找到了火药库,然后……然后我打昏了一个看守的人,又泼了酒,点了盏蜡烛,用绳子绑在那昏迷之人的手脚上,只要他醒了就会打翻蜡烛,引燃火药……” 她愣愣说着:“后来我就一直跑,不知道跑了多久,身后便一阵巨响……就不记得了。” “再后来……”裴熠接着道:“我看到那爆炸,就想到了你,我想,万一你真的在里面呢?便带着人杀过去……” “等等!”戚玦急了:“可城里有……” “有埋伏,我知道。”他道:“所以我找到你后,只将城外那些残兵败将俘虏了,便不再前进。” 戚玦松了口气:“吓死我了……” “阿玦才是吓死我了。”他看着戚玦,愈发后怕:“看到阿玦突然出现在宁州,还受了那些伤,当真是要把我吓死。” “对了。”戚玦道:“我见到二姐和琉翠了,她们在李府中!” “可还安好?”裴熠连忙问道。 戚玦点头:“尚且无事,我被李子桀抓获,是她们二人将我放了出来,若被发现,我担心李子桀会为难她们,我想尽快将她们救出来。” “还有件事。”戚玦扬眉看着他:“我想等所有事情结束后,亲去官府将琉翠脱籍的事办了,若她愿意,便再以义妹的身份记在名下,将来留在身边也好,出嫁也罢,总归也算有个归宿。” “好,应该的。”他说话的时候,把戚玦的手攥在掌心揉捏摆弄着。 “先前我们一直误判了宁州的兵力,所以并未求援调兵,现在我已经呈报了盛京,请调援军,围攻宁州,纵李子桀有通天之能,怕是也难敌数十万兵马强攻。” “而且齐国如今自顾不暇,已然不能再给宁州输送兵马和粮草,李子桀接下来也只是困兽之斗。”戚玦敛眉沉思:“除非……他趁齐国大乱,趁机南逃?” …… 宁州,李府。 琉翠瑟缩在地,她似从血水里捞出来一般,那身衣裳已然看不出半点碧色。 冬日的暖阳斜照,透过窗棂洒在她身上,却透着彻骨的寒。 而在她面前,李子桀从身后抱着惊恐到近乎昏厥的戚珑,附耳轻声:“你就这般恨我吗?恨到明知戚玦想杀我,还将她放走了?” 他的手指捻着戚珑挂着泪痕的下巴:“珑儿知不知道自己这次闯了多大的祸?我本该杀了你的,可你明知道我舍不得,所以,我只好杀了她。” “不要……”戚珑拼命摇头,可虚弱的身子却无法挣脱分毫,只能任由自己被李子桀禁锢在怀里。 “饶了她吧……是我令她做的!不要杀她!”戚珑哭声细弱地求饶不止:“你想要如何都成……想要我做什么都行……” “做什么都行?”李子桀意味不明地笑了:“要你好好留在我身边,每天好好地对着我笑,多爱我一点,行吗?就像从前在眉郡时一样。” “好……”戚珑被抱着,却觉得寒意入骨,僵直着身子颤抖不休。 可片刻沉默后,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李子桀忽然大力地扳着戚珑的肩膀,让她面对着自己,他额角上的青筋突突跳着:“珑儿,为什么……为什么你连对个下人都能这般好?我这般待你,你却恨我至极,如今却愿意为一个下人的死活假以辞色!为什么!” 他满眼的困惑与愤恨,在竭声质问后转瞬化为了浓烈的狠厉,他沉声:“好……既如此,我偏不让她活!” 他说罢,一把松开了戚珑,拔了剑就要朝已经奄奄一息的琉翠而去。 戚珑跪了下来,扯住他的袍角,哀求不止:“不要!李子桀不要!” “松开。”他冷声命令。 “不要……我求你了……我求你……” 她的哭声辗转戚哀,却让李子桀杀意愈发浓,他将袍角从戚珑手里抽走,阔步上前,扬手挥剑—— “我有身孕了!”戚珑竭声。 李子桀举剑的手顿住。 又听戚珑混杂在哭声里,期期艾艾的声音:“李子桀……我……我有身孕了……” 剑铛铛落地。 李子桀不可置信般回过身,看着跪坐在地的戚珑,他蹲了下来:“你说什么……” 他面上竟闪过难以压抑的喜色:“你……何时的事情?” 戚珑眉目低垂,劫后余生般两眼空洞:“约摸……两个月……” “好……好……”他呢喃不已。 小心翼翼地,他将戚珑横抱起来,放回床榻上,眼神却愈发疯狂。 似看不到戚珑脸上的恐惧与绝望,他喜形于色,气息起伏间满是期盼:“珑儿……这个孩子是我的血脉至亲,我……我又有亲人了,珑儿你知道我多开心吗?” 他轻抚着戚珑的发顶,温声缱绻:“听你的,我不杀她了,以免惊了你们母子。” 他搂着戚珑,让她靠在自己肩头,他动作轻柔,似在呵护自己久违的一丝暖:“若是宁州守不住,我们就离开,我们还可以去剑州,还可以一路南下,珑儿别怕,我会保护好你们的……” …… 红炉雪 第258节 又过了半个月,宁州的细雪逐渐变得厚重,洋洋洒洒,在军帐顶上积了薄薄一层雪。 戚玦暂时没处去买新衣,便只能穿着裴熠的厚袄,本堪堪过膝的衣裳,被她穿得垂到脚踝。 她坐在裴熠身边,围着同一个火炉,一同看着军报。 “这么说,援军都已经到了?”她问。 “嗯。”裴熠从军报中抬眼看她:“人马已足,如此再进攻宁州,方可万无一失。” 而此时,有人来报:“殿下,戚将军到了。” “请进来吧。” 不多时,军帐被撩起一阵风,几个人走了进来。 而为首的戚将军不是旁人,正是戚瑶,她的头发盘在头顶,身穿利落的湖蓝色圆领袍,束护腕,踏军靴,腰佩长剑,俨然一副军伍打扮。 要不怎么说军营是最磨砺人的?如今的戚瑶,那双下三白的眼睛愈发冷飒,人也沉稳了不少。 “四姐来了。”戚玦起身相迎。 而她身后,只听一声惊呼,蹿出道人影来:“五妹妹!” 戚玦眼前一亮:“三姐?还有……” 还有一个戴着兜帽的女子,她解下兜帽,露出轻简打扮下难掩的国色。竟是宴宴。 “县主如今唤我宴宴就好。”她莞尔。 “你们怎么来了?”戚玦万分惊喜。 却见戚瑶兀自坐了下来,冷嗤一声:“我路上捡的。” 戚珞撇嘴:“我们以为盛京动乱,便逃命一般跑了出来,逃了一个多月,才知道登基的新帝,竟和端郡王是一伙的,真是白跑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继续南下了一个多月,没想到会在半道上遇到戚瑶,便跟着一起来了。” 她说罢,又一脸戏谑地打量起了戚玦:“听说……五妹妹居然趁我们不在的时候偷偷嫁了人,真是好没意思!” 而此时,听她们说话听得跑神的裴熠,此刻正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悄悄捏着戚玦藏在袖底的手,时不时牵一牵,又时不时掐一掐、挠一挠。 戚玦轻咳了声,反手一巴掌打在他手背上,打得他一激灵。 回过神来,他支支吾吾:“……是,事出紧急,未曾知会几位姐姐,望见谅。” 戚瑶坐着,她的角度正好能将二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她没眼看地啧了声:“这种事情有什么可急的?” “对了,四姐。”戚玦有意转移话题:“怎么会是你领援军前来?” 说到这个,戚瑶正色:“新帝登基后,仍有些州郡未平,我便一路南下扫平这些不老实的,陛下接到端郡王军报的时候,我离宁州不远,便遣我来了。” “原来如此。” “既这般,攻城之日可曾定下?”戚瑶问。 “我们这边随时都行,四姐可要安顿几日?”戚玦道。 “不必了。”戚瑶当即回绝:“这种事情自然是速战速决,最好明日就动身。” “四姐这么想,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好。”戚瑶起身,又瞥了眼他们二人:“不打扰了,告辞。” 裴熠忙道:“为诸位准备的军帐已然备下,还望不要嫌弃。” 戚瑶头也不回:“多谢!” 戚珞见状,也道了声谢,便匆匆跟上。 他们二人在帐中还能听见戚珞的声音:“戚瑶你拉着个脸做什么?” 却听戚瑶道:“我从见他们二人第一眼起,就知道他俩早晚不清白!” “……” 戚玦伸了个懒腰在床榻边坐下:“既定了明日,便早点歇吧,想来明早天不亮就该起了。” “也好。” 裴熠解了衣裳往架上一丢,便小跑着,把军帐内的灯一盏盏吹了。 黑暗中,戚玦只觉得一个温热的气息靠近她,卷着她往床上一滚。 “阿玦说得对,还是早些歇下吧。” 说是歇了,但又是一阵动手动脚。 戚玦推了推:“军帐不隔声,你别乱来!” 尤其是方才,隔着军帐都能听见戚瑶她们说话,她才得以确定,这军帐是真的不隔声! 裴熠却在她耳畔嘟囔起来:“这话阿玦昨晚不说,前天晚上也不说,怎今晚便担心起来了?” “我……”戚玦语塞。 于是裴熠又不客气了些,他轻声一笑:“我们轻一点!” …… …… 次日,天际堪堪泛白。 裴熠便已陈兵列阵,准备对李子桀做最后的绞杀。 一声令下,六军其发,如山崩之势,很快,宁州军便处于下风。 日头渐盛,逐渐驱散雪雾。 中午时分,宁州破城。 李子桀预设的埋伏也挡不住铺天盖地的金戈铁马。 偏就在一切顺利之时,有人来报:李府之中,早已不见李子桀的身影。 “又让他跑了!”戚瑶咬牙切齿。 他们在李府中,只找到了血肉模糊的琉翠,估摸是逃跑的时候被落下的。 裴熠派部分人马驻守,彻底接管了宁州,梁国最后一个叛乱之地,也终于在此日彻底平定。 戚玦也终于见到了琉翠,她忙不迭让军医前来诊治,却始终昏迷不醒。 不止如此,戚珑依旧不知所踪。 她道:“李子桀无处可去,只能南下从剑州逃走,如今适逢齐国大乱,梁国的人又没能彻底控制齐国,于李子桀而言,倒算是有机可乘。” 戚瑶冷哼一声:“那便一路南追,看他还能往何处逃去!” …… 剑州。 李子桀到此处时,已是次日清晨。 他原本就没指望能守住宁州,所以南逃的时候带走了大半兵马。 他带来的人很快控制了剑州,再留部分人守在此处,他便能争取时间继续南下,他便不信裴熠会为了杀他而费尽心力追到天涯海角。 而他,只要活着,只要留着一条命,早晚有机会东山再起! 而此时,有人来报:“殿下!梁国的追兵还在继续南追!” “启程!” 原本还想停留剑州休整几日,眼下来看,怕是片刻都耽误不得。 马车里,看着因为颠簸而越来越虚弱的戚珑,他握住她的手:“珑儿受苦了,待安定下来,我便为你寻最好的大夫调养。” 戚珑不语,只是眉头蹙着,把手放在了隐隐作痛的小腹上。 他们继续前行,将近傍晚时,临近剑州边界,这是一个叫清流县的小城。 探子来报,追击的梁国人已停军驻扎。 李子桀这才下令,让已经精疲力尽的兵士停下来休憩。 这日是晴天,雪已经停了,日暮昏昏,此刻残阳如血。 他们占了座富商的宅子暂时落脚。 屋中,李子桀看着地图,思索着下一步前行的方向。 往北的路已经堵死,齐国虽内乱,但又有驻守于此的梁军虎狼环伺,再往南,岭南又有齐国的皇室余孽负隅顽抗。 简直……穷途末路。 他赤红的眼底,竟生出些许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绝望。 正此时,房门打开,进来的是个消瘦的身影。 只见戚珑虽穿了厚实的衣裳,看着却还是瘦弱不堪,半点不像个已经有了身孕的人。 她月白色的袄子上不只是蹭了血污还是什么,裙摆上斑驳着些许脏污。 “殿下。”她鞠了一礼。 李子桀连忙扶住她:“不必多礼,来,坐下。” 戚珑手里还提着个食盒,她放下,从里面捧出了一只小盅。 “这是什么?”李子桀问她。 难得地,戚珑微微一笑:“殿下几日不曾好好用饭,人都憔悴了,我便让人煨了些汤,殿下用些吧。” 李子桀的目光都温柔了几分,他手里的汤匙轻轻搅动泛着鲜甜的汤:“珑儿有了身孕后,果真性子都绵软了许多,我很喜欢。” 戚珑不动声色,只是疲惫无比的双眼静静看着他。 李子桀捧了汤,舀起一勺就要往嘴里送,可蓦地,动作却顿住了…… 他又看了眼戚珑,残阳透过窗棂,柔和的光撒在她侧脸上,她虽笑着,可一双眼睛却无悲无喜,静静地,似一只带着灰尘的陈旧木偶。 他手里的汤泛着薄薄的油花,平静地流转着,可他的心,却一片翻涌。 她不会这样待他的…… 短暂的喜悦后,李子桀意识到了这件事,他意识到……戚珑永远不会再爱他。 红炉雪 第259节 带着最后的试探,他抬眉,把汤递给了戚珑:“珑儿这些日子也辛苦了,你先喝。” 他凝望着她,妄图从她脸上看到些许惊慌失措。 可戚珑依旧笑着,依旧无悲无喜。 “好。” 没有丝毫犹豫,她伸手接过,舀了一勺汤就要往嘴里送。 咣当! 李子桀在她入口之前掀翻了碗盏,青瓷滚落,崩裂在地。 即便到了此时此刻,戚珑依旧是平静的,平静如一潭死水。 “连你也想杀我?”不可置信间,李子桀的声音都在抖。 戚珑没有要掩饰的意思,只看着他,道:“我恨你,恨极了。” 似受到什么天大的打击,李子桀恼羞成怒般,一把掐住戚珑的脖子站起来。 “为什么!我们马上要有孩子了!” “我只觉得……恶心。”戚珑从喉间挤出一句话来。 李子桀睁着怒目,死死盯着她凉薄的眼:“你难道就没有一点点……哪怕只是一点点喜真心?一点都没有吗?” 而戚珑的眼也泛起了红:“没有……” 李子桀的眼底,一滴泪悄然坠落。 他怒吼一声,收紧了手指。 而戚珑没有挣扎,看他的眼神依旧平静无澜,不知是难受还是如何,一滴清泪顺着她眼角划下。 她的脖颈纤细得只要他用力一折就能折断……可此刻,他却有些力不从心。 突然! 他只觉得肩膀一痛。 他低头,赫然看见戚珑细瘦苍白的手,攥着根簪子,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捅在他身上。 血顺着她的指缝流下,蜿蜒在她的手腕。 终于,到了此时此刻,他才终于愿意承认,这个曾经爱过他的人,此时此刻对他,再没有了分毫眷恋。 他松手,瞬间,戚珑脱力地瘫软下来,躺在他臂弯里。 李子桀拔下肩头的发簪,不甘的眼里泪流不止。 他生于李家,是李氏长孙,身体里注定流着贪婪的血,他年少时就亲历灭门,他的至亲为了保下他甘愿赴死。 即便如此,他们李家人也是没有什么血脉亲情的,一大家子人仿佛共用一具躯体,只要能有一个人登上那个位置,所有人都可以穷尽手段,以命相搏。 他是李家铸的剑,是全族的希望。 他一直以为自己可以用温润的模样掩饰住这颗注定凉薄冷情的心,他也一直以为戚珑只是他计划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棋子。 却没想到最后他这颗心其实并不是死的,只是缺一缕春风,便可以死木逢春。 终究,已经活过来的心,没有办法再把自己当做一把剑,自此,对真情的渴望如野草疯长…… 他想要戚珑,想要这个未出世的孩子,想要像个真正的人一样,有爱恨嗔痴,骨肉亲情…… 可为什么……这个哪怕是最低贱的人都能拥有的东西,他却求而不得…… 怀抱着戚珑,他瘫坐在地,心如刀绞。 也不知过了多久,暮色西沉,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寒浸浸的夜,浓稠地漫入未点灯的屋中。 属下慌张的声音闯入,打破了此番寂静。 “殿下……殿下!南边!南边!” 那人已语无伦次。 “南边什么?”他厉声。 “南边!戚玉珩打上来了!” “戚玉珩……”他喃喃。 随即,没忍住笑了声,随后苍凉入骨的笑声在晦暗中回荡。 腹背受敌,他算是彻底离不开剑州了。 山穷水尽、穷途末路的的时刻,居然这么快就到了。 …… 南北夹击,不过堪堪两日,便逼近了李子桀藏身的清流县。 只不过,当他们与戚玉珩一起杀入城中时,却并不见李子桀其人。 “他还能往什么地方跑!” 灯下,戚瑶一拳砸在地图上。 “他会不会弃了手下兵马,藏匿山中了?”戚玉珩道。 戚珞眉目皱成一团。她身手不差,又听说戚珑极有可能就在李子桀手里,便跟来了,此刻愁眉不展:“若不是二姐在他手里……” “若不是二姐在他手里,便一把火烧了山!”戚瑶气得竭声怒骂。 “往东追吧。”冷不丁地,戚玦道。 “阿玦的意思是?” 戚玦侧首看着裴熠:“清流县靠近出海口,裴耀穷途末路之时曾试图出海逃走,李子桀也未尝不如此。” 裴熠眸色一暗:“你说的对。” …… 码头。 李子桀的人将此处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眼前的巨大商船是他从清流县富商的手中抢的。 他此生从未想过自己会被逼到如此境地。 戚珑被他的手臂圈着,轻飘飘宛如提线木偶一般的人,几乎是靠着他的力气才勉强站立,仿若他一松手,眼前这个人就会瘫倒在地。 他却没注意到,戚珑的面色愈发苍白如纸,连眼神也有些失焦,只是眉头时不时蹙着,似乎十分痛苦。 忽地……戚珑只觉眼前似有什么东西一晃,有些刺眼。 她循着光的方向望去,却见跟随李子桀而来的兵士队伍中,有一个人正将一片小小的镜子藏在手心,借由反射昏暗的火光,以引起她的注意。 她心头一跳,只见那人微微抬起隐没在头盔下的脸…… 珞儿…… 戚珑的泪水险些夺眶而出,几乎就要喊出声。 而此时,戚珞飞快低下了头,也将手里的镜子藏入袖中,跟着兵士的队伍一起走上船。 李子桀并未察觉异样,他环视周遭,而后一声令下:“走!” 说罢,他又扶着戚珑的肩膀,便要顺着艞板登船。 偏生此时,周遭,一点点火光亮起…… 逐渐,逐渐,连成一片…… 点点火光似黑夜里的狼群。 紧接着,便是愈发靠近的金戈铁马之声。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慌了。 “登船!”李子桀竭声。 正此时,李子桀只觉身后忽然一阵光亮。 他猛然回头……却见那艘代表着他最后希望的商船,在此刻浓烟滚滚,进而,火光接天。 船被点燃了! 戚珑怔怔看着……她知道,这是戚珞做的。 而另一边,以戚玉珩和戚瑶为首的梁军已然将码头层层包围。 码头、江岸,乃至江岸边的城楼和晏海楼,都已经被梁军驻满。 李子桀目眦欲裂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只听戚瑶的声音清冷,穿透了冬夜的寒凉。 “李子桀!到了此时此刻,还不快束手就擒!” 火光辉映,让李子桀的脸在惨白与暖黄间交错,呼吸也变得愈发粗重。 不料到了这时候,他竟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得近乎声嘶力竭。 那张伪装了二十多年温润尔雅的脸,依旧是一双清隽的桃花眼,此刻泛着浓重到可怖的赤色。 笑罢,李子桀的脖颈挺直了,微微仰着,抱着戚珑的手不曾松开半分。 “束手就擒?尔等凭什么擒我!”他反问。 这莫名其妙的一问,让戚瑶也愣了一瞬:“你起兵叛乱,搅得天下不安,早已罪无可恕!” “是吗?”他的嘴角却不自觉勾起:“你说我搅得天下不安,可凭什么这天下没有李家人的份!” 也不管戚瑶他们做什么反应,李子桀便自顾自道:“当初百国乱世,李楚冯裴四位先祖打下的江山,凭什么是梁王裴家称帝!凭什么不能是李家!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皇家人过河拆桥,当初打下江山的三大家族全部灭门!我李子桀不反,难道等着束手就擒吗!” 说罢,他又朗声笑起来:“等着吧!你们如今杀了我,是平乱有功,可皇室最是翻脸无情!如今得意,焉知哪一日不会落到我这个境地!” ”呸!”戚瑶唾了口:“一年战乱,死者不计其数!你一人不甘,凭什么让天下与你一同承受!李子桀,你若束手就擒,我尚可以给你挑个痛快的死法!” “谁说我要死了!” 红炉雪 第260节 李子桀笑得狰狞,修长的手指却轻柔抚摸着戚珑的脖颈,而后,一把掐住。 “李子桀!”戚玉珩怒不可遏:“你动我二姐一下试试!” 李子桀却道:“给我重新准备一条船!并万两黄金!等到安全的地方,我自然会放了她!” “李子桀!” 不顾戚玉珩的吼声,李子桀乍然收敛了笑,眼神变得无比阴狠:“若是放跑了我这个为祸天下的大恶人,你们又算不算为祸天下?我倒要看看,这种事情落到你们自己家的人身上时,还能不能做到大言不惭!” “按他说的做……”戚瑶冷声。 在众人愣神之际,她又提高了声量:“按他说的做!” 就这么僵持了一个多时辰,新的船终于开到了码头。 李子桀挟持着戚珑,又吩咐手下的兵士:“上船检查清楚!” 已经瑟瑟发抖的宁州军兵士登船,直到将里里外外检查干净,才向他禀告:“殿下……船是干净的,上头没人。” “登船。”他冷声吩咐。 扼住戚珑的脖颈,他一步步后退,跟随他的兵士也举着武器小心翼翼拥护他登船。 直到踏上甲板,李子桀才终于松了口气。 可偏偏就在此时,他只觉自己掐着戚珑脖颈的手传来一片温热…… 他不可置信地低头,却见戚珑的口中竟喷出一口血来…… 她面色灰白,嘴唇还泛着青,而裙摆……早已经被血濡湿…… “你……你服毒了?!” 登时,李子桀似疯了一般:“你什么时候服毒的!给我下毒之前你就服毒了是吗?!你是不是疯了!为什么……为什么!杀我还不够,还想和我一起死吗!”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戚珑的眉目间终于露出了李子桀渴盼已久的眼神……恍如初见般那样的温柔。 “珑儿……” 忽地,李子桀只觉一阵心气上涌,胸口似被什么撕裂着,他瞪大了双眼,只觉喉间有异…… 猛地,他也呕出了一口血。 而此时,他才注意到,肩头,那个被戚珑捅出来的血窟窿,此刻在昏昏灯火下,流着的血隐隐发黑。 “你……在簪上也抹了毒?”他问她。 “是……” 戚珑的泪自眼角划下,看着他,竟静默无声地笑了。 而此刻,不远处的城楼上。 “二姐怎么了……” 戚玦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只能看到戚珑的口中、身上,处处是骇人的血迹。 “阿玦,专心。”裴熠在耳畔低声提醒。 戚玦深吸一口气,这才勉强自己沉下心来。 裴熠将她拥在怀里,一如那日在船上,拥着她拈弓搭箭。 如果不是因为李子桀挟持了戚珑,他们此时此刻大可以一箭结果了李子桀。 只是……她实在不敢拿戚珑的命冒险。 那厢。 李子桀凝望着戚珑,眼中竟划过一丝释然…… 他轻笑一声,眉睫轻微的颤抖,将一颗泪震落。 “珑儿……”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下辈子吧……我这辈子没机会了,你回家后,要好好活着。” 话音未落,他推着戚珑,一把将她从船舷处推落! 商船近二丈高,坠落的瞬间,船下,浑身挂着湿漉海水的戚珞疯跑出来。 她几乎是结结实实地让戚珑砸到自己身上。 与此同时。 城楼之上,戚玦沉声:“现在!” 一声铮鸣后,冷箭离弦—— 这一箭带着寒芒,力道十足,将冬夜的海风撕裂。 反射这火光与月光的利芒,一箭——穿透了李子桀的胸膛。 “放箭!” 随着戚玉珩的号令,梁军之中,万箭齐发—— 一箭又一箭,从他的躯体穿过。 直到,他的膝盖重重捶地,那双不甘的桃花眼瞪得很大,空洞的视线随着脑袋一起垂下…… 跪坐在地,似一块扭曲的死木。 裴熠从身后抱住了戚玦……二人怔怔看着这一切,没有丝毫喜悦,只觉得身上一阵轻松,却又同时被一股寒意爬满…… 这种感觉难以形容,只觉过往种种在脑中飞快闪过,剜着心抽痛不已。 戚玦颤抖着转过身抱住裴熠,把自己的眼泪埋进他前襟。 “都结束了……”她道。 “结束了……”他道。 终于。 都结束了。 …… 永安年间的动荡,短短一年,四位帝王更迭,堪称少见,后来的史书把这段称为“永安之乱”。 只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一切结束后,他们回到了眉郡。 如今的眉郡已不再是边陲,梁国的国界南移,将齐国皇室逼至岭南偷生,此时的南齐已与西南诸国无异,再不成威胁。 裴澈登基后,将年号改为元盛,并将当年楚家覆灭的真相公诸于世,楚家的陵墓也被迁入太庙。 百废待兴,他以休养生息为国策,重开科举,减税宽刑。 立国已百年的大梁,似乎又要迎来一个新的盛世。 裴澈对这次平乱有功之臣都大加封赏,戚玉珩被复了忠勇侯之位。 戚瑶这次领兵后,更觉相比囿于闺阁,战场才是她的归宿,便请旨继续领兵,说是要“为陛下护佑疆土至死”。 裴澈本也是惜才之人,便加封她为辅国大将军,赐爵宣平侯。 但据说这位女侯爵脑子缺根筋,手底下招兵只看本事,旁的什么也不看,于是便有了一支煞是英勇的娘子军,任凭满朝言官参了她一笔又一笔,她都不动如山。 后来才知道,原是不少言官家中,那些定了亲的女儿、守了寡的儿媳、低眉顺眼的侍妾之中,竟出了数十起出逃投军之事,实在是见所未见。 总而言之,一门姐弟两侯爵,让戚家一跃成为盛京炙手可热的新贵。 话说裴澈本还想将裴熠的郡王抬为亲王,不过亲王嘛,这种弄不好又要和皇位扯上关系的爵位,实在是太不符合这夫妇二人后半生的规划了。 裴熠辞谢了爵位,却不辞谢封赏,于是又一道圣旨下来,将戚玦的县主之位一下子晋为平南公主。 虽有些意外,但戚玦选择了笑而纳之,毕竟她和皇位八竿子打不着,而公主的俸禄可比县主高多了。 她曰:“实乃富贵闲人也~” 只不过往后,裴熠管她叫端郡王妃,她管裴熠叫平南驸马,二人各论各的,相当和谐。 …… 戚珑的身子轻,所以充当了肉垫的戚珞,伤并不严重,躺了两个月就好了。 她躺了多久,宴宴便照顾了多久,褪去一身宫装的宴宴最终选择了隐姓埋名,留在眉郡。 琉翠比戚珞的伤重很多,医治的时候疼得她直哭,结果绿尘那个嘴欠的,在旁逗她个不停,硬生生把她气得忘了疼。 小塘选择回到越州,戚玦给了她卖身契和一笔安身钱。 她离家的这些年,家中亲戚见她孤身一人,又是个女子,便想着把她的屋宅和田地分了。 不过小塘不愧是小塘,用在戚玦身边这些年耳濡目染的本事,将那些妄图吃绝户的亲戚治得服服帖帖。 又因为能写能算,在盛京的时候还去酒楼做过事,竟也用戚玦给的安身钱,像模像样地开起了间小酒楼。 戚玦曾问过绿尘的打算,绿尘却是摆摆手:“我哪也不去,如今天下太平了,待在姑娘身边想必也没机会在历经什么惊心动魄,又吃喝不愁,这么舒坦的活计上哪找去?” 只是戚珑,虽解了毒保住了性命,但本就已经虚耗至极的人,又历此番打击……大夫说,她小产之后已被彻底掏空了身子,只怕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戚家姐妹几人只能日日陪着,小心翼翼地调养,竟也熬到了开春。 眼见她能下地了,便又带着她去眉郡的街市上散心。 只是,她每日睡着的时间越来越长,到了秋天的时候,一日只醒两个时辰不到。 再后来,又一年开春,万里无云的早晨,天空一色碧蓝。 戚珑说她身上冷,想去晒晒太阳。 于是戚玦让人把她的矮榻摆在戚府的花园里,铺了厚厚的狐裘,让她躺着晒太阳。 她又睡着了,只是这次没再醒来。 戚珞发现的时候,戚珑只斜斜躺着,眉目舒展,春日暖阳下的皮肤微微透明,脸上带着柔软的绒毛,唇角带笑,还以为是睡着了,做了什么美梦…… 她走得,应当没有痛苦。 戚珑的棺椁和戚玉瑄一样,埋在了戚家的祖坟,牌位被一同摆在了祠堂。 季韶锦回眉郡祭拜过,自戚玉瑄死后,他实在心力交瘁,最终还是辞了官。 浑浑噩噩间,他遇上了南下来看望戚玦和裴熠的明镜道人,不知怎的,明镜道人同他说了一番话后,他便下定决心遁入道门,同明镜一同云游去了。 红炉雪 第261节 再听到他的名字时,他从四海列国搜罗整理的古籍,已被四处翻印传阅。 …… 这厢,戚玦虽将戚家交给了戚玉珩,但她和裴熠并没有回盛京的端郡王府,而是一直住在梅院里。 只是住在戚家,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地碰上叙白,每回见他,都总是一副愁容不展郁郁寡欢的模样。 天热后,戚玦和裴熠便筹谋着,把周游列国的计划给提上日程。 他们本想带上满儿的,不过满儿在眉郡结交了不少朋友,今日跟着戚瑶习武,明日跟着柳吟读书,后日又去鲮山厮混,总之一日也停不下来。 好好的一个大家闺秀,最终还是耳濡目染,让他俩养成了野丫头。 幸好近年大梁民风一改,野丫头并不比大家闺秀差,如是作想,他们便也就宽心了。 至于出游的第一站,他们想先去越州瞧瞧小塘,然后再去西南小国游历一番,只不过还是要小心避开岭南,那里似乎不怎么太平。 听说荣景帝那位二皇子在岭南称帝,只不过今年开春的时候突然病倒,半身不遂,其子年幼,大权旁落到了一位女奴出身的妃子身上。 那位妃子,名字听说是叫……楚非月? “楚非月?” 念着这个名字,戚玦不语,没有再做评价。 就在他们收拾东西的时候,颜汝良却不合时宜地登门了。 戚玦心头一跳:“我们是不是在他那赊了好多账?” 夫妇二人面面相觑。 “好像是。” 他们在松鹤堂见了颜汝良,心里还掐算着,若是还上颜汝良这边的账,他们的出游计划怕不是要因此搁置。 果不其然,颜汝良扯着长长的一串账目,向他们报完了所需偿还的债务。 二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颜汝良却展颜一笑:“二位莫要激动,今日颜某登门并非为了这等俗事,而是……听闻平南公主家中尚有一位小妹不曾婚配,不知……” 戚玦手里的茶盏没端稳,撒了满桌。 裴熠连忙帮她扶正了,又重新斟满一杯。 “颜公子……”戚玦咋舌:“一码归一码,我们尚未到了要拿自家妹妹抵债的地步。” 她说罢,捻起新倒好的茶盏轻吹了吹。 不料此时,一个人忽然闯进松鹤堂,只见她气喘吁吁,满目焦急。 正是戚玫。 戚玦的茶盏停在嘴边,她莞尔:“玫儿放心,五姐定然不会让你嫁给你不愿嫁的人……” “五姐!” 戚玫打断了她的话,又低头咬着唇,在戚玦的满目不解中,她跺脚:“我……我是自愿嫁他的!” 戚玦手里的茶盏咣当坠地…… (正文完) 第239章 番外一】喜结良媒(戚玫x颜汝良) 戚玫近来遇见个愁人的事儿。 战乱结束后的眉郡总算太平下来,隆冬里,她坐在八角亭中,手里拿着几枝檀口腊梅失神。 嫩黄的花瓣心乱如麻地落在她脚边。 身旁的侍女小心翼翼开口:“姑娘不是说折些花回去插瓶吗?这花瓣都摘完了,奴婢再重新折些吧?” 戚玫这才回过神来,看着自己手上那被祸害得不成模样的梅花,恍然道:“去……去吧。” 小丫头应了声,便折梅去了。 戚玫愈发心烦意乱。 自五姐新婚那晚,颜汝良轻薄她到现在,已经过去几个月了,彼时还是盛夏,如今冬天都要结束了,竟一次都不曾同她解释一句。 那会儿忙着战事,无暇分身,如今战事已平,他竟敢就这般装作无事发生! 当真是混蛋!禽兽!猪狗不如! 想到这里,她顺手接过侍女递过来的梅花,似要将颜汝良剥皮拆骨一般,往膝盖上一磕,硬生生将一整把都折断了。 侍女伸着手,没来得及阻止,只委屈抱怨:“姑娘要是不喜欢这把,奴婢再折就是了,可是这已经是第三把了,梅花都一个样,姑娘到底想要什么样的呀!” 看小丫鬟一副悬泪欲泣的模样,戚玫遣了她回桐院歇去。 可心里却是愈发不忿,发誓下次遇到颜汝良定要再狠揍一顿! 忽地,一阵泠泠之声划过耳畔,随后,什么东西掉在了她的掌心。 她低头,手里竟躺着个编织着红绳的银铃,银铃的纹样奇特,不像中原的样式。 那银铃拿起来并不冰凉,尚待带着股温热,轻轻摇晃之下,声音清脆如泉水。 顺着银铃被丢来的方向,她回首望去。 只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散漫而悠闲地踏进来,往她身边一坐,那张欠揍的脸上带着几分促狭:“喜欢吗?” 却猝不及防对上了戚玫的眼,不知是不是气的,她的脸通红,眼神更是阴沉得吓人。 颜汝良默默咽了咽,解释道:“这次梁国西南扩界三百里,设了新的州府,我去西南安置新的暗桩,那儿满目疮痍,没什么值钱玩意儿,我见此物还算新奇,就顺手买了。” 闻言,戚玫没忍住嗤了声,尤其是听到那个“顺手”,更是把银铃攥得噶哒一响。 今日是顺手买的,那日只怕也是顺嘴亲的。 他当她是什么便宜的新奇玩意儿,觉得好玩儿就顺便采撷了! 颜汝良眨眨眼,他尚不知戚玫心中此刻所想,只觉得她面色黑沉得吓人。 下一瞬—— 他只觉视线蓦地一黑。 “你……” 他捂着眼窝:“你打我做什么!” “打的就是你!你还敢来!” 戚玫抬脚就冲着他踢,幸而这次有所防备才堪堪躲开。 她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捡着梅枝就往他身上扔,从八角亭一路追杀到了雪地,又团起地上的雪朝他招呼,嘴里还碎碎骂着“混蛋、禽兽、人渣”。 颜汝良只能捂着一只眼睛边躲闪边解释:“我当然不会只准备这个啊!我还捉了只活生生的云豹,总不能牵来给你瞧吧!” “还有……还有只金丝猴,会翻跟斗!我马上就让人送来,你别打了行不行!” “我这次来就是和你打个招呼!陛下传召我赴京,出发前我想把事儿先定好,我……” “你又要去盛京?” 戚玫的手终于停了下来,举着团未砸下的雪球悬在半空。 “去多久?” 见戚玫终于肯停下来听她说句话了,颜汝良松了口气:“如今战事虽平,但新帝登基,叛党余孽没除干净,估摸着短则数月,长则……两三年吧。” 见戚玫愣住,他陪着笑,小心试探:“如今你的事,是你五姐做主吧?” 戚玫不答,他又清了清嗓子,收起了玩笑的意味,顶着发青的眼圈,认真道:“你放心,我不是那种撩拨了姑娘就跑的人,决计做不出始乱终弃之事,我一定会负责,那晚我……” 谁料话音未落,戚玫手里的雪球便朝他脸上糊去,而后轮着拳头往他另一只眼睛又来了一拳。 “你还敢提那件事!” 颜汝良还想逃,却脚底打滑跌在了雪地里,被戚玫连砸了几团雪。 “你负责?谁要你负责!去你的!” 抹了把发红的眼圈,戚玫气得哽咽:“两三年算什么!你最好别回来!你一走我就开始相看,然后马上成婚!你若再敢提这些事,我见一次打你一次!” 说罢便转身而去,咧着嘴在寒风中抽抽嗒嗒,还险些一个趔趄摔了。 …… 看着两眼乌青又浑身湿漉的颜汝良,此刻还在一本正经地汇报西南暗桩的事,戚玦和裴熠一连跑神了好几次。 没忍住,戚玦问他:“你当真是在戚府里摔成这样的?” 想到方才发生的一切,颜汝良促膝一叹:“雪天路滑,一时没留神,让只猫绊了。” “请大夫瞧瞧吧。”裴熠真诚提议。 “不用。”他干笑两声:“我回去后自会上药,区区小伤,不值一提。” …… 北上盛京的船上,迎着刺骨的江风,望着逐渐消失在视野里的眉郡,颜汝良一时感伤。 这一次到底是他自作多情了,他也没想到戚玫居然会那般讨厌他。 待到他回来,只怕真就有缘无份了。 藏锋劝他:“回去吧主子,外头风大。” 见他不做声,便小心问了句:“主子有心事吗?” 被这么一问,颜汝良只缓缓一叹:“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罢了……说到底也算不得什么事,儿女私情如何值得堂堂大丈夫牵肠挂肚?” 说罢又啧啧:“你看叙白,到现在还是愁云惨淡的,为了个女子,恨不得把自己的命都搭进去。” 藏锋表示认同,他同颜汝良倚着阑干发了会儿呆。 忽地,颜汝良想起什么。 什么叫“最好别回来”? 红炉雪 第262节 还有,戚玫为什么要拿自己的婚事威胁他? 嘶…… 颜汝良回过味儿来:这不是在挽留他吗!? 死丫头手劲儿真大,那会儿真是把他打傻了! 低低骂了声,他忙不迭下令:“返航!返航!” 藏锋忙把他拉住:“主子你疯了?这是官船,返航就是抗旨,你不要命了吗!” 颜汝良崩溃:“先返航再说吧,别回头真嫁了!” 藏锋比他更崩溃:“主子别说叙白了,你也没好到哪里去……” …… “玫儿,其实要是实在没有喜欢的,就算不嫁人,五姐也是可以养你一辈子的。” 戚玫却是摇摇头:“不行,我还得继续相看。” 戚玦无奈,这一年多,戚玫几乎相遍了全眉郡所有适龄未婚的男子,可没有一个是她满意的。 最开始只是说,想要找个模样俊美、个儿高、有钱且父母双亡的,戚玦让人给她打听了。 后来找了几个同她见面,她又说不喜欢蓄须的,显老,但也不喜欢看着太嫩的,不喜欢太黑的,也不喜欢太白的,不喜欢眼睛太大的,也不喜欢眼睛太小的。 到最后,她的要求甚至细化到喝冷水茶的不要,食指长于无名指的也不要,甚至连衣裳的颜色不合她意的,也被拒之门外。 总之,现如今连媒人都已经对他们家避之不及了。 “今日这个进门的时候先迈右脚,男左女右,他太没礼数了,我不喜欢。” 看着戚玫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模样,戚玦心中猜疑,便问她:“你是不是有意中人了?” “没有。”戚玫想都不想就否认了:“如果有,就……让那人掉河里淹死。” “说到这个。”戚玦想起一事:“今日收到信,颜汝良要回一趟眉郡,本来今日就该到了的,但昨晚遇上风浪,船翻了,他人也掉河里了。” “啊?”戚玫一愕:“死……了?” “那倒没有。”戚玦道:“就是得晚几日到了。” 戚玫不动声色松了口气:“关我什么事……” “当然关你的事。”戚玦道。 戚玫眼珠子心虚一转,低下头来:“胡说……” 戚玦却没注意到她的异样,兀自道:“原本裴熠前几日就向酒楼订了桌菜,打算今日给他接风,结果他出了意外,今日到不了,我就让人将那一桌菜送到家里来,好几道是你爱吃的。” “哦。”不知为何,戚玫还有些失落。 “对了。”戚玦又想起了什么:“他信里还说,他如今也老大不小了,打算回来,在眉郡说一门亲事,让我和裴熠帮忙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适合的姑娘。” “啊?”戚玫不自觉坐直了身子:“他又要去祸害哪家的姑娘?” “郡尹秦家,新任兵马司邵家都不错,不过对颜汝良最满意的,还得是同为商门的吕家。”戚玦掰着手指分析:“吕家倒也算是大户,家风严明,常有善举,那年齐国人打上来,吕家还往军中送了不少粮草,他们家的女儿,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 见戚玫拧着手心,眉头紧锁,不知在想什么,戚玦连唤了几声,才让她缓过神来。 “玫儿怎么了?” 戚玫鼓着脸挤出一抹笑,摇摇头:“没怎么,就是饿了,五姐,咱们吃饭去吧。” 捏了把她的脸,戚玦轻笑一声:“也好。” …… 又过了几日。 桐院。 看着匣子里,这一年多来颜汝良差人给她送的这一堆新鲜玩意儿,她更是气恼极了。 吕家今日居然去拜访了颜汝良! 颜汝良在眉郡也有府邸,她让人向他府邸的下人打听了,听那架势,似乎……似乎已经有定亲的意思了! 太可恶了太可恶了! 她高举着匣子就要狠狠砸掉。 不过转念一想,砸这些东西到底是没有亲自揍那厮一顿来的痛快! …… 戚玫闯进颜府的时候,吕家的人前脚刚走。 她推门而入,就看到颜汝良心情不错,正悠闲自得地喝着茶。 只是在见到戚玫的时候,微微一怔。 “你怎么来了?”他意味不明地问了句。 却见戚玫把身后的门砰地一关,攥着拳头步步逼近。 她气息起伏,居高临下看着正坐着的颜汝良,把那串银铃往他脸上一扔。 “一年多没见,又要打我啊?”他有些夸张得捂住了脸。 戚玫的喉咙微微一动,咬牙切齿般道:“我不同意!” 拿着银铃在手里把玩了片刻,颜汝良慢悠悠起身:“不同意什么?” 瞪着眼前这个一脸吊儿郎当的人,戚玫气得跺脚:“什么秦姑娘邵姑娘还是吕姑娘,哪个都不许!” 见她如此这般,颜汝良差点没忍住窃笑,他眉头一挑,故作气定神闲地反问她:“哪个都不许啊?那我岂不是一辈子不能成婚?” “我说不许就是不许!” 终是没收住笑,颜汝良乐出声来:“哟,你这么霸道的啊……” 话还没说完,他就忽地闭了嘴,他看见戚玫的眼圈一点点红了,眼眶湿漉漉的,若非咬着唇拼命忍着,只怕此刻眼泪已经落下来了。 “你……真哭了?”他抬手,想给她擦擦眼泪。 忽地。 他只觉怀里一暖,他的眼睛一瞬间也跟着清亮了几分…… 戚玫整个人扑进了他的怀里,脸埋在他胸口,分明带着哭腔的声音瓮声瓮气道了句:“没有哭……” 愣了一息,颜汝良忍着笑的嘴角没忍住不自然颤抖了几下。 戚玫的个子小,哪怕是长了肉也是小小一个,可以很容易地便将她整个人埋在自己的臂弯里。 他压制着声音里的暗喜,轻声道:“那好吧……不娶了。” 犹豫了须臾,他又小心开口:“只是,你不让我娶旁人,我可就要孤独终老了,很残忍的,不如……你嫁我吧?” 他的呼吸都放缓了,只觉得自己的心咚咚跳得飞快。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得怀里的人闷闷“嗯”了一声。 颜汝良眉目一舒。 分明是他先去招惹这小姑娘的,也是他让府里的下人诓她要和吕家订婚,这才把人骗了过来。 但此刻他也莫名觉得眼睛有点干涩。 轻笑一声,他将人拥得紧了些:“那可说好了啊……” 【番番外】 吕家小姐素来为人豪爽,不拘一格,听闻家中打算给她说门皇商的亲事,差点把吕府掀了。 见家父登门颜家,以为此事无可转圜,竟连夜收拾细软,投至宣平侯手下娘子军。 吕父气得七窍生烟,又见颜汝良转头另娶,以为爱女是被这负心汉气得心死。 此后,吕家产业门口俱挂上牌子,上书:颜汝良与狗不得入内。 这件事直到许多年后,颜汝良儿女绕膝了都还想不明白:“我有那么糟糕吗?把个姑娘吓得投了军?” 摸着阿雪因为苍老而脱毛的脖颈,戚玫啧啧:“若不是我要你,你这辈子就等着孤独终老吧,真残忍啊~” (番外一 完) 第240章 番外二(上)】春风入怀(这是一辆摇摇车~) 戚玦和裴熠趁着闲来无事,去了趟越州看看小塘。 如今她的酒楼办得风生水起,尤其是她从盛京和眉郡带了不少菜式过来,越州人瞧着新鲜,小小一个门面,倒也不缺客人。 小塘穿着围裙和攀膊,头发梳得利落,自立门户比从前瞧着还干练。 见他们来,自是喜上眉梢。 可在酒楼里坐了一上午,戚玦便发现了不对劲。 “你瞧这铜板,分量是不是比寻常的轻些?” 裴熠接过,仔细瞧了瞧,又把今日在越州收到的零钱铜板都拿了出来,挑拣一阵,发现有异样的竟不在少数。 他将两把铜板放在戚玦的左右掌心。 “一枚或许难以察觉,但多几枚拿在手里,其分量差距便十分明显了。” 成婚第三载的裴熠,瞧着比从前稳重了许多。 “只是没想到会有这么多。”戚玦嗤笑一声,将两把铜板拍在桌上:“看来有人趁着天高皇帝远,私铸伪币啊。” 她抬眉:“铸伪币的法子无非两种,一则摩钱取鋊,将每个铜板都磨下一些让人难以察觉的粉末,重新熔铸,二则,便是减少钱币中黄铜之量,以更为廉价的锡替代。” 她的手搁桌上,裴熠便漫不经心在她手背上垒铜板玩儿:“应该是后者,边境南移后,锡矿较从前多了,倒让他们铸伪币的行了方便。” 待铜板垒到二十多个的时候,被戚玦一反手掀翻了。 稳重?这辈子都稳重不了一点。 “咱们似乎没什么当闲人的命,这都能碰上事。” 红炉雪 第263节 裴熠抬眼同她对视一眼,微微一叹,又把她的手捋直了,继续在她掌心起高楼般垒铜板,摆弄得她掌心发痒。 “当务之急,还是得查清这些伪币的来源,然后呈报盛京,否则天长地久,只怕要出大乱子。” …… 逐根溯源倒不难,他们在越州隐姓埋名追查了一阵,发现大量伪币皆是从隆兴商行流出的。 这家商行的东家原是齐国人,梁国攻占其家乡后,他便入了梁籍,其产业近几个月才入驻越州。 只是光抓住一个隆兴商行或许还不够,还得摸清商行背后是否有朝廷的人暗中支持,此刻尚不宜打草惊蛇。 “陛下的意思是,最好能派人潜入其中为内应,摸清伪币铸造之处,以及幕后究竟还有没有其他人。” 越州住处的寝屋里,戚玦看着盛京传来的密函道。 裴熠接过密函:“内应?陛下可有什么明示?” “密函上写了。”戚玦道:“隆兴商行的老当家姓傅,前些年在家乡娶了个填房虞娘子,成婚没两年那老当家便死了,留下那填房不过二十出头,无儿无女,孤苦无依,打算前来越州投奔,前些日子,陛下让人将这虞娘子截了下来。” 裴熠看着密函的眼睛越瞪越大:“陛下的意思是让你顶替这位虞娘子混进傅家!?” 戚玦往他身边一坐:“放心吧,傅家人没见过虞娘子,也没见过我,陛下那边能将我的身份安排妥当,不会有事的。” 裴熠十分顺手地揽住她:“那也不行,阿玦你身子单薄。” “已经养好了,我能拉动弓了。” 在眉郡仔仔细细将养三年,终于将她在狱中的亏虚都补了回来,虽不全然恢复似从前,但到底算是康健。 “那也很危险,咱们好不容易才有今日,若有什么三长两短该如何是好?”他嘟囔着,对裴澈都带了几分怨怼:“陛下是不是很想拆散我们?” 自从同他坦白重生之事,他似乎就一直对裴澈有种莫名的敌意。 戚玦啧声,拿膝盖撞了他一下:“说什么疯话?” 裴熠把下巴搭她肩上:“你别去了,让我去。” 戚玦反问他:“你要扮虞娘子?” 说着又侧过身,托着他的脸揉圆搓扁:“而且计划是里应外合,你还得做好将他们一网打尽的准备,懂吗?” “不懂。”耍赖一般,他道:“我还没死呢,你便扮上遗孀了,阿玦好过分。” 两厢对视,戚玦眼底微微一动。 裴熠问她:“阿玦在想什么?” 或许是因为对彼此太过熟悉,戚玦心知自己再这么和他对视下去,什么心事都要被他猜透了,便干脆攀着他的脖颈,往他腿上一坐,好将视线错开。 “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去。” “其实就算是里应外合,让我做里,你做外,也是可以的。”他说着便要抬眉看向戚玦。 未免自己此刻心虚的眼神被他瞧见,戚玦掰着他的脑袋,让自己的脸贴上他的侧脸。 两个人脸挨着脸,似一屉刚出锅的馒头挤作一团。 “那你自己上书陛下,同他说你另有计策,要是盛京那边都同意了,我自是没有意见。” …… 裴熠的帖子写好时,已是晚饭时分。 他们不喜欢吃饭的时候有人伺候,便将人都谴退了。 注意到了桌上的酒壶,裴熠给彼此各斟了一杯:“这是什么酒?” 戚玦敛眉,掩下自己的心绪:“小塘让人送来的桃花饮,说是她的酒楼今年刚开坛的,让咱们尝尝。” 尝尝这坛入口绵柔,后劲却十足十的烈酒。 裴熠尝了口,不禁一笑:“的确有桃花香。” …… 看着床上醉得不省人事的裴熠,戚玦带着满心愧疚,将那封还没来得及送往盛京的帖子烧了,又给裴熠盖好了被子,而后将一封写好的信放在他手里。 拍了拍他泛着红晕的脸:“你不同意也晚了。” 算路程,那位虞娘子这几日也该到越州了,此事不好耽搁。 她收拾好细软,准备趁着夜色出发。 但一想到接下来要分开好长一段时间,她心头一软,又折回床边,在他有些发烫的侧脸落下一吻。 忽地,她只觉脸上一痒。 戚玦睁眼,正对上裴熠徐徐翕动的眼,此刻正带着浓浓的懒倦,修长的睫毛在她脸上不经意一挠。 她呼吸窒住,忙不迭就要逃。 却忽觉腕间一紧,随即翻滚过后…… 再缓过神来,她已被裴熠压在身下。 戚玦瞪大了眼,伸手在裴熠面前晃了晃。 却见他两眼迷蒙,尚带着朦胧的醉意,就这般一瞬不瞬看着她,看得戚玦都不自信起来:难不成,被发现了? “阿玦……”他的呢喃尚带着酒气,闷闷落在她耳畔,连呼吸都灼人得很,带着温热的桃花香。 忽而,他慢吞吞笑了,慵懒的眼半眯着,弯弯的。 没等她反应过来,裴熠便将那粗重的呼吸埋进她颈间,轻吻绵长又浓烈,让她难以自持地轻哼出声。 戚玦歪着脑袋看向桌上那作为罪魁祸首的一壶酒…… 那当真只是桃花饮吗?不会是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吧!? 虽是醉着,但裴熠还是十分熟稔地解开了她的衣带,指尖游走于她每一处最不堪一击的所在。 渴求如沸腾茶汤上袅娜升腾的水雾,一阵又一阵翻涌而起。 罢了…… 戚玦认命地回吻他的耳尖。 事已至此,这厢先忙完再说…… 裴熠比往常还要温热些,桃花馨香萦萦不散,让戚玦都不由自主带了几分醉意,仿若身处桃花漫天的温热酒池中。 许是醉酒的缘故,他的动作绵长而沉重,一如春雨润物细无声,却让她草长莺飞二月天。 她又似身处小舟之上,摇摇晃晃于碧波春水间,逐渐荡入泉水叮咚的密林深处…… 水击石,惊鱼游,莺啼阵阵微拂柳; 雷填填,雨歇歇,船橹轻摇桃花涧; 风雨骤,夜未央,风卷残云浪拍岸…… …… “阿玦……” 耳畔夹杂着粗重喘息的声声呢喃中,那小舟终是翻了…… 莺啼婉转,溪水潺潺。 再一次被落满桃花的暖泉裹挟,窒息间,戚玦仿若瞧见穿透水面的天光,晃得人泪眼朦胧…… …… 烟暖雨收,万籁俱静。 只余唇齿相依时,那细密如花底坠露的声响。 戚玦湿漉得额发打成了绺儿,汗珠划过她尚起伏的胸口……饫餍而尽兴。 只是看着床榻之上的满目狼藉,她欢愉之余也是真后悔了……不该折回来的,这叫什么个事儿! 幸好。 她抬眉看向侧卧着身子,正将她抱在怀里的裴熠,此刻酒劲儿上来,他已然睡去了。 起身的时候,她只觉全身上下骨头都是酥软的。 收拾了好一会儿,终于赶在裴熠酒醒之前重新摆好那封信,然后急急忙忙出了门。 …… 月黑风高,虫声寂寂。 “姑娘怎么这么慢?” 在马车上等候了许久的绿尘都没忍住抱怨了句。 戚玦自不会实话实说,只上了马车,由接应的人带他们去城外汇合。 车上,绿尘在戚玦身上嗅了嗅:“姑娘,你也喝酒了?” “我若喝了,此刻就不在这里了。” 她酒量差,绿尘是知道的。 “奇怪。”绿尘蹙眉:“那怎么一股酒味?” 戚玦不自然地偏过脸去,被戳中了心事,只觉得身上也闷热得慌。 却忽地,听绿尘一声惊呼:“姑娘你这……” 戚玦侧首,就见绿尘指了指她的颈间。 在她一脸不明所以之际,绿尘干脆上手,将她的衣领拉高了些:“姑娘你要扮的是个寡妇,你这……暴露了。” 倒抽一口凉气,戚玦面色倏地一变……她捂着脖颈。 她虽看不到,但大约已经猜到,自己身上留下了一些糟糕的痕迹。 该死…… 第241章 番外二(中)】春风入怀 红炉雪 第264节 那位虞娘子守寡后,虽是花信之年,但打扮却无比沉闷。 戚玦穿上那身暗灰色的缎子裁制的衣裙,将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素衣素钗素装,一整套下来,素得不能再素,竟让她那张妖气十足的脸难得地清隽出尘。 如今玄狐为裴澈重用,这次行动少不得他们在其间安排,戚玦随行的人便是玄狐安排好的,藏锋和云容亦在其中。 于是她们这边十来人便拿着伪造的官籍和路引,堂而皇之以傅家人的身份进入越州的傅宅。 如今傅家的家主是原先那位老当家的长孙,尚不及三十,几个来迎戚玦的,算起来都是虞娘子的小辈。 嗯,辈分高就是好,在座的各位都是她孙子。 而那几位孙子见到戚玦的时候俱是一诧:从前只听说这位继祖母年轻,却不想竟是颇有风韵,趁早接来也是好事,否则独留在老家,天长日久,只怕要出什么辱没家门的丑事。 虽说是长辈,但到底只是个资历尚浅的遗孀,虞娘子那些孝子贤孙对她还算礼数周全,但到底不可能有多重视。 因此也只是辟了间院子,差遣几个人伺候着算完。 仗着傅家的人未将她当回事,戚玦这些日子的进展还算顺利,虽说从傅家人嘴里套不出什么话,但她趁着夜色探查,倒也将傅家的产业摸清大半。 只是,傅家人太谨慎了,伪币总是以极少的数量流出,让她始终无法确定其准确来源。 一恍就过了近一个月,未免露出破绽,她始终未和裴熠见面,只能通过云容和藏锋,将为数不多的消息带给玄狐。 直到这日,绿尘用笨拙的手法给戚玦梳着头,在她耳边悄声道:“今日傅家要招待一位贵客,似乎有笔大买卖要做。” 戚玦不动声色:“那待会儿去园子里逛逛。” 戚玦到花园的时候,适逢傅家家主领着那位贵客在园子里。 只是戚玦没想到的是,被傅家人簇拥着的那位贵客居然是…… “裴熠……”她瞪大了眼,震惊之余,她压低了声音:“他来做什么?” 还没等她逃离,那一干人等便浩浩荡荡过来了。 裴熠的打扮和平日大不相同,通身明紫色的衣裳,以金线织绣,浑身上下金玉琳琅,乍看之下,倒真像个富商。 幸而他本身自带几分矜贵之气,穿着衣裳的时候看着身形清瘦,才让他此番打扮并不显得俗气,反倒像个……开了屏的孔雀。 一和她对上视线,裴熠的眉头便悄然一动,他悄无声息压下扬起的嘴角:“不知这位夫人是?” 傅家家主倒殷勤,他开口介绍:“这位是老夫人,是我的……祖母。” 这声祖母叫起来到底还是烫嘴。 又道:“祖母,这位是眉郡来的明公子。” 戚玦看到裴熠悄悄抿了下嘴,似乎是在憋笑。 她的后槽牙都要咬碎了,只能强忍着和裴熠拼命的冲动,以团扇半掩面,怯生生的模样倒真像个孀居的年轻妇人。 她朝裴熠微微颔首,放软了嗓音:“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明公子见谅。” 裴熠作揖:“傅家盛情,夫人客气了。” 袖底,戚玦的手指咔哒一响。 旁人唤老夫人,他便偏偏唤夫人,故意的吧? 傅家主自不会让他们说太多的话,只打了个照面,便邀着裴熠继续游园去了。 只是在错身而过的时候,裴熠悄然往她掌心塞了个什么。 戚玦心头一跳,攥着手里的东西回了自己寝屋,只剩下她和绿尘二人时,才敢瞧瞧裴熠究竟给她塞了何物。 ……竟是一块包着油纸的糖。 她打开油纸,对着烛火烤了一阵,又沾了水,可却并未见纸上显出什么字。 “似乎只是张寻常的纸。”绿尘道:“兴许玄机在糖上呢?” 此言有理,戚玦又翻来覆去地细看那块糖,却也并无一样,尝了口,的确是糖无误。 “所以只是糖?” 嚼着糖块,戚玦反应过来。 好你个裴熠,当着她孙儿的面调戏她!他想做人继祖父吗! 这人当真是闲得慌! 转眼天擦黑,戚玦正准备趁着夜色出门,打算去问清楚裴熠此行的目的。 刚推开窗,就见一到身影风一般闯进来,迅速关上窗,将她卷到了床帏之后。 窗外巡夜的小厮提着灯笼往这瞧了一阵,却只瞧见紧闭的门窗,便兀自离开了。 裴熠终于不穿白天那一身花枝招展的紫衣了,而是换上了他惯穿的玄色。 那身衣裳戚玦早就觉得不顺眼了。 看着近在咫尺的人,戚玦的面色却不太好:“大晚上的,你在做什么?你搞清楚,我现在可是虞娘子。” 积累了一整日的不快,让戚玦没忍住掐了他一下:“夜深人静,擅闯寝屋,偷偷摸摸,鬼鬼祟祟,这可不是什么好人干的事。” 裴熠由着她掐,他耸着眉,端得是委屈无比:“将人灌醉后,吃干抹净了就跑,分明更不像好人吧?” 戚玦差点没忍住喊出声来,她一把捂住了裴熠的嘴:“你还有脸说!还不是你先动手的!” 裴熠被捂着嘴,声音含混不清,听着却是更委屈了:“分明是你先偷亲我的。” 戚玦咬牙切齿着,恶狠狠道:“你本就是我的,亲你不算偷。” 说罢,她忽地意识到什么:“等等,所以说……你那时候是清醒的?” “……” 裴熠顿住,他握住戚玦的手,手从他嘴上挪开。 他心虚一笑,咧着的嘴角露出那颗虎牙:“那桃花饮的后劲儿的确大,可后劲儿也来得晚,那会儿虽是有些醉了,但人还是醒的。” “那你为何……” “我知道,阿玦执意要做的事情我是拦不住的。”他无可奈何一叹:“你连那种法子都用上了,我若不陪你演完,岂不让你白忙一场?谁承想……” 还没说完,他声音便小了下来:“谁承想阿玦又回来……你知道的,我向来无力自持……” 戚玦啧了声,不想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了:“那现在又是怎么回事?你自己交代,混进傅家是想作甚?” 却见裴熠无比认真且真诚:“想见你了。” 眼见戚玦甩了他的手,又要掐他,他才忙不迭改口:“自然是为了尽早结案,傅家迟迟不露马脚,我便只好以身作饵,让他们露出马脚。” 戚玦的神色终于和缓了许多:“此话怎讲?” 裴熠凑到她耳边同她耳语一阵,温热的气息间,戚玦终于眉目舒展,露出几分笑意。 见她可算消了气,裴熠这才放下心来。 正此时,就听门外绿尘的声音:“老夫人已然睡下了,有什么事交代我就成。” 那声音被刻意拔高了,就是说给屋里的戚玦听的。 “有人来了!” 她把裴熠推到窗边:“快走!” 翻窗的时候,她又听到了窗外裴熠慌乱摔在地上的动静。 “……” …… 之后事情的发展,果如他们所料。 裴熠准备了大批上等生丝,并游走于各大商行。 隆兴商行自不愿意让这批好货落于其他商行之手,于是将裴熠奉为座上宾,表示愿出高价,并承诺能一次性结清所有货款,希望能将这批生丝尽数收购。 如此一来,隆兴商行短期内便需要大笔钱财,且这次以高价收购,即便买下生丝,利润也薄,而隆兴商行吃惯了伪币的好处,自然就希望能在货款上做些手脚。 直接将零零散散的铜板给裴熠,自然是不能够的,这般大量的伪币,极容易被看出问题。 于是他们便将大量伪币与真币混杂,或是兑换于钱庄,或是用于和其他货商的交易,以此将伪币换成真正的白银。 大量的伪币被趁着夜色不断搬进隆兴商行,戚玦也因此得了机会,探清这些伪币来自于哪些矿场。 到头来,竟发现这些矿场乃是官营,并非民间私矿。 果然,隆兴商行能这般猖狂,是因为背后有朝廷的人庇护。 深夜。 傅家家主的屋里还亮着烛火。 戚玦悄然蹲在窗下,探听屋中的动静。 只听那傅家家主不知在和谁说话,声音里带着难以克制的怒火:“你是说,那位明公子的身份不对劲?” “是。”另一人道:“而且我还打听到了一件事,端郡王近日也在越州。” 家主惊声:“这么说,明公子有可能是端郡王的人,或者,就是端郡王本人?” “极有可能,否则为何偏巧此时来了这么笔大生意?那般大量的生丝,可不是随随便便能弄到的。”那人答。 只听家主冷笑一声:“这所谓的明公子,怕不是来诈咱们的。” 窗外,戚玦听着只觉得心里突突直跳。 这般暴露,裴熠岂不危险? 接着,又听那人道:“家主,如今只怕还不能随意处置了明公子去,万一他真的是端郡王,死在咱们手里,朝廷不会放过咱们。” 忽而,他话锋一转:“除非,让人找不着证据证明是咱们杀的。” “哦?”家主问:“你可有计策?” “依小人的想法,当派遣咱们的人混到他身边,方好暗下杀手。” 戚玦心道:派细作么?巧了,两边的人倒是想到一块去了。 家主反驳:“说得轻巧。” 略顿了顿,他似想到什么:“你是说……英雄难过美人关?” 没等那人开口,家主便迅速否定:“不行不行,美人计对旁人或许有用,但要用在端郡王身上,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吧,他这人脑子有病。” 红炉雪 第265节 那人不解:“此话怎讲?” 家主嗤笑:“端郡王堂堂皇室之尊,被端郡王妃这泼妇压制得死死的,他但凡有脑子,早就以多年无子嗣这一条休弃王妃千百回了,他倒好,不仅不敢纳妾,还在那女子的哄骗之下,硬生生让陛下将他的名字从玉牒上划了,这不是脑子有病是什么?你便是把美人送他面前,他都不知道接。” 窗外,戚玦听得瞠目结舌:不是……这种事是怎么传成这样的? 里面两人哄笑了一阵,又听那人说:“家主,其实这种事情,也未必非得他愿意啊。” 戚玦的耳朵贴着墙根,试图听清他们的谋划。 却忽而感觉到有脚步声靠近。 她还想再听下去,却也只能先撤为上。 不行,她得找个机会去见见裴熠。 第242章 番外二(下)】春风入怀 得知傅家家主订了酒楼款待裴熠,戚玦便乔装一番溜出了府去。 正好,她的线索也搜集完毕,是时候将他们一网打尽了。 而这厢,在傅家家主奸计得逞的狞笑中,裴熠神智不清地被人搀进了酒楼的客房。 客房的门被戚玦一脚踹开的时候,裴熠正不省人事倒在床榻之上。 床边,还有个惊慌失措的女子,惊吓之下,她手里的书吧嗒坠地。 “绿尘,拿人。” 一声令下,绿尘赶在那女子喊出声之前捂住了她的嘴。 在确认裴熠还活着后,戚玦才得暇打量起那女子。 只见那是个小姑娘,看着不过及笄不久,模样倒是乖巧,此刻正哭得梨花带雨。 戚玦给绿尘递了个眼神,绿尘会意,松了那小姑娘的嘴。 一松了嘴,小姑娘便呜呜哭出声来:“别杀我!是傅家逼我做的!若办不成我就没命了!” 看着床上的裴熠,戚玦眉头紧皱:知晓用美人计不成,便搞硬上弓的,下流又可耻! 再看那小姑娘,戚玦捡起她脚边的那本书,刚翻开就飞快合上了。 ……她看得真切,那分明就是本活色生香的春宫图。 傅家的那几个是不是有病?合着他们找了个什么都不会,连床笫之事都还需要现学的小丫头来?她才多大点!? 更下流了! 那本书册几乎被戚玦活生生揉成一团。 此情此景,更让那小姑娘吓得发抖:“我……我是被逼的!我真的是被逼的!” 幸好裴熠没事。 她松了口气,对绿尘道:“在傅家的人发现之前,把她送去玄狐手里,审讯清楚了再说。” 绿尘得令,领着人走了。 此处也不宜久留,傅家的人为避嫌,会暂时先行离开酒楼,但他们早晚会发现异样。 她得先带着人离开。 “裴熠?裴熠?”戚玦拍着他的脸唤了两声,却觉他的脸有些发烫。 她可以确定裴熠被人下了药,虽不知是什么,但按照傅家的计划,定然不是要人命的药。 在戚玦的呼唤之下,裴熠徐徐然睁眼……只见他眼中有些潮湿,连眼神也是迷离的。 他似乎难受得很,呼吸粗重地闷哼了两声。 搀着他坐起身来,戚玦又摸了摸他的额头,果然是热的。 “能走路吗?” “……” 裴熠没说话,只攥着拳,似在忍耐着什么。 戚玦朝外头望了望,再这么耽误下去,待她那好孙子来了,她便说不清了。 可她又背不动裴熠,心里一急,没忍住催促了声:“快起来!” 幸好。 裴熠虽神智不清,但戚玦素日里对他说一不二,此刻出于习惯,竟也扶着她幽幽站起来了。 能站起来就好。 戚玦拖着他离开,往他们在越州暂住的院子去了。 出于谨慎,裴熠使用明公子这个假身份后,便另外寻了住处,下人们也跟了过去。 二人到时,宅中竟空无一人。 戚玦扶着裴熠到床沿坐下,而此刻裴熠的状况也越发不好。 身体似乎更烫了……不仅如此,他的手攥着,牙齿咬住自己的手背,牙齿都在打颤,额头上满是细汗。 “裴熠?” 戚玦的心也跟着焦灼起来……她得给他寻个大夫啊。 她摇晃了他的肩膀:“裴熠你说话,告诉我你身上哪里不适,我才好同大夫说。” 只见裴熠拧着眉,闭眼晃了晃自己的脑袋,那双眼睛才勉强聚焦在她身上。 绕是如此,呼吸仍是万分粗重,正如此时此刻窗外那积满黑云的天空中,闷闷响起的雷声。 “裴熠?” 她想拍拍他的脸,却在触及的刹那,被他慌乱躲开。 他又闭着眼晃了晃脑袋,试图站起身,摇摇晃晃着,就往房门的方向去。 可他此刻身上难受,脚步没站稳便是一个趔趄,幸而被戚玦眼疾手快扶住了。 “你怎么了?!” 被戚玦扶住的瞬间,裴熠倒抽一口冷气:“不行……” 嘴上虽这般说着,但身体确实不由自主地贴近她,鼻尖轻蹭着她的额发,似是在试图捕捉熟悉的气息。 温热的喘息让戚玦心头一跳……完了完了,这回怕是真吃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她捧着裴熠的脸,脸颊上已然泛着红晕,他双目迷离,身上似含着团难以消解的火,烧得让腑脏难耐。 可他却似在强忍着,裴熠转开脸:“不可以……你现在是,是虞娘子,我们不能……” 意识到裴熠身上发生了什么,戚玦掰着他的脑袋转回来:“睁眼,看我。” 裴熠睁开了那双好看的眼睛,在和戚玦对视的刹那,瞬间填满了让人难以无视的侵略性。 即便成婚已久,但面对这样的眼神,戚玦还是觉得心头一震。 或许是和这样的裴熠待久了,她的喉间也有些干燥,没忍住咽了咽。 “你看清楚,这里没有旁人,我也不是虞娘子,我是你夫人。” “没有……别人?” 他声音沙哑:“你是,你是阿玦……” “我是……” 话音未落,她的声音便被裴熠堵住。 肆无忌惮的气息横冲直撞,以攻城略地之势侵吞她的呼吸,那颗虎牙咬得她嘴唇都泛着疼。 裴熠逼得她步步紧退……直到她的后腰抵在桌边。 忽而一阵失重,她被抱着坐在桌上。 她失神地攀着裴熠的脖颈,双腿在他腰侧缓缓摩挲着。 近两个月没有亲近,加之药物作用下裴熠不同寻常的掠夺,让她几乎沉溺在这酣畅的窒息中。 耳垂,下颌,颈间……每一处的触碰,都让她泛起阵阵酥麻,未至正题,破碎的声音便已然不受控制地从她唇齿间流出。 身体里似有什么悄然流淌,更像是之于面前之人真挚的邀约。 裴熠第一次似这般,在解她的衣带时,竟急不可耐地手抖起来。 二人手忙脚乱地解着衣裳,却是越忙越乱,将衣带几乎打成个死结。 只听哗啦一声…… 戚玦的衣裳被撕开,雪白间泛着殷红,在深深浅浅的陈旧疤痕间,似绽放于枝头的红梅。 戚玦迷离的双目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裴熠从未对她有过这般粗暴又直接的时候,他双眸泛红,似带着杀戮气息的狼。 ……要命,她好像更兴奋了! 此刻,虽是午后,但外头狂风皱起,天色昏暗,漫天乌云将天压得很低,低得雷声就似在耳边响起。 不同于以往,裴熠从未有这般单刀直入的时候,几乎瞬间就将她填满,毫无征兆地触及那幽幽深处……她喉间的声音无法压制地硬闯出来。 惊雷隆隆,伴随着闪电,暴雨倾泻而下。 巨大的电闪雷鸣声,似将一切不寻常的动静都掩盖了过去。 这大约也是戚玦第一次这般无暇顾及雷雨声,她此刻的心跳,不够分出一星半点给恐惧。 风雨大作,雨水屋檐下的雨链淌下,叮叮当当的碰撞声,混杂着哗啦啦的流水声,急促无比,似要将九天银河都倾注而下。 砰—— 巨大的风雨撞开一扇窗,狂风卷着雨水飘进来,濡湿了满地狼藉的书卷。 桌案凌乱,而戚玦仰躺着,她的腿环住裴熠的起伏的腰。 红炉雪 第266节 被卷入屋中的雨水,羽毛一般落在她脸上。 此刻的她脑子是空白的,她看着窗外那被大雨冲刷得模糊院子,让她一时以为正身处于只有他们二人的孤岛,身处于一个只有他们的世界。 这世间的一切一切,似乎都与他们无关。 …… 这场雨不知道下了多久。 戚玦只知道,自己从精疲力尽中醒来时,天已经晴了。 她卧于床榻之上,身上只薄薄穿着件被撕扯得残破的纱衣,斑驳的红痕在其间若隐若现。 而裴熠就和她面对面侧躺着,那双眼睛此刻已然清明,就这般静静看着她醒来。 午后的雨过天晴,尚能隐约听见叽叽喳喳的鸟鸣,和檐下雨滴清灵的坠落声。 她似处在沸腾的水汽氤氲间,周遭那般潮湿而燥热。 “好累……”戚玦是声音有些沙哑,脸上还带着泪痕。 裴熠圈着她的手臂收紧了些。 大雨过后安静的午后,他们静默不言,依偎良久。 眼看着天色渐昏,戚玦才支着身子坐起来,她扶着沉甸甸的脑袋:“出来一整日,再不回去只怕要出事。” 裴熠将衣裳从身后披在她肩头:“咱们的证据已经足够,是时候将他们一网打尽了,就不回去了吧?” 扭了扭酸疼的脖颈,她侧首看向身边的人。 此刻裴熠正面含笑意,看着她的眼中,是尽兴过后的松弛与温柔。 见她不答,他道:“你瞧,衣裳都这样了,你还怎么回去?” 一说到这个,方才的情景又在眼前闪过……饶是已经对彼此无比熟悉,戚玦的脸上也不禁发烫。 她啧了声。 见状不对,裴熠忙不迭又放轻了声音:“阿玦这次又要吃完就走吗?好无情。” “……” 现在看来,这人不仅倒打一耙,还忘恩负义! 不过确实也不是很有必要回去了。 看着他恳切的笑,戚玦只微微一叹,没再言语。 …… 总而言之,事情的最后,所有参与伪币案之人,皆被收监,听候发落。 那天可怜见的小丫头,在玄狐一番审讯后才得知,她是傅家刚买来不久的,的确什么也不知道,便也只能放了。 至于虞娘子本尊,她被裴澈的人截下后,便将所有知道的事情都交代了。 幸而她也的的确确不曾参与伪币案,加之戚玦用了旁人的身份,便也替她求了情,于是虞娘子便得以发还娘家,也算是还了她一个自由身。 …… 此案了结,戚玦和裴熠被传召入盛京,将此事回禀裴澈。 裴熠是不大想去盛京的,似乎是裴臻传召赐婚那次留下的阴影,他很不喜欢裴澈和戚玦见面。 于是乎这次进京,他说什么也要走陆路,这般一路走走停停,到盛京的时候只怕要年底了。 适逢雨季,阴雨绵绵,这样的天气总让人犯困。 戚玦靠在裴熠身上浅眠了一阵,途经琅郡的时候,被穿过马车帷幔的天光恍醒了。 她揭开车帘,却见阳光晴好,这样难得的晴天,让人连心境都跟着舒朗起来。 打了个呵欠,她声音带着绵软的倦意:“希望这一路不要再遇到这般难缠的事了,否则当真累人。” “阿玦。” 看着车窗外,裴熠的心情似乎也很不错:“咱们骑马去吧?” 正好,坐了一早上车,身上早觉得乏累了。 “走!” 拉着裴熠的手,她下了车。 此处正是郊外,视野开阔,风清气朗。 踏上松软的泥地,她只觉一阵松快。 且管他还会不会发生什么,这就般一路逛着去盛京,似乎也不错。 (番外二 完) 第243章 番外三】所求皆如愿 雨后的风还带着泥土气息。 戚玦迎着风策马,裴熠就在她身后跟着。 这里是琅郡的乡野,晴朗的雨后,视野开阔,湿漉的空气澄明,犹可见远处的村落。 人不多的地方,即便是纵马疾驰也不用有任何负担。 戚玦痛痛快快地跑了一阵,风吹得她鬓发缭乱。 她下颌微抬,阳光擦着她的额角,落在身后的裴熠脸上。 也不知是因为阳光还是因为戚玦,裴熠被恍得有些睁不开眼。 不知想到什么,他轻轻笑了声。 眼前这个以一己之力,自情窦初开起就占据了他所有目光的人,他的妻子阿玦,似乎还与初见那一眼没有任何分别。 一样的耀眼如朝阳明媚。 她回首时朝他笑着,眼睛半眯,发髻松松的。 那股子生生不息的活力,似一口源源不绝,不会干涸的泉水。 裴熠驱马跟上去。 见他赶上来,戚玦又策马奔起来。 乡间的小路,顺着山脚修了一段。 戚玦疾驰而过的时候,却突然收紧了缰绳,马嘶鸣一声,扬蹄而起,硬生生调转了方向。 裴熠紧随其后,不知发生了什么,忙追上去。 却见戚玦看着他,满脸心有余悸。 “谁啊!这么大一个拐弯,也不知道看着点!” 只听一个声音中气十足,破锣一般响起。 戚玦下马,裴熠也忙不迭下马跟上。 只见小路沿着山脚拐了个弯,视野的遮挡,让戚玦没发现前方正有辆迎面而来的牛车。 “抱歉!” 戚玦连忙道歉,搀起了那牛车的主人。 那是个老头,虽没受伤,但为了躲避戚玦,牛拉着的板车却翻了,几袋粮食也滚到了地上。 老头拍了拍身上的土,甩开了戚玦的手:“去去去!冒冒失失的后生,真是要了命了!” 裴熠见状,上前将他们二人隔开了些:“无心之失,不知老人家可伤着了?还是请个大夫瞧瞧吧?” 老头没正眼瞧他,只闷哼一声,便去般自己的粮食:“都是庄稼人,没那么容易死!” 戚玦裴熠对视一眼,一时有些理亏。 裴熠上前给那老头搭把手,却莫名觉得有些面熟。 粮食好不容易装好了,就见那老头叉腰朝他一伸手。 裴熠这才看清楚他的脸,登时一喜:“是您啊!” 老头却没认出裴熠,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少套近乎!摔掉我的板车一根杆子,赔钱!” 明白了老头的意思,裴熠忙不迭掏钱袋子,将修车钱给了他。 老头点了点钱,心满意足收入囊中,这才对二人有了点好颜色:“行了,老头子我也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不为难你们了。” 裴熠却拦住他:“老人家,您当真不记得我了吗?” 一听这话,老头捂紧了口袋,生怕裴熠把钱要回去一般,然后才仔仔细细盯着他的脸瞧了一阵。 “不认识。” 裴熠一时有些无奈,只微微一叹:“不妨事,我们这有马,不如用马帮您拉车吧?” 这个提议,老头倒是同意了。 于是乎戚玦和裴熠二人牵着马,外加一头牛,齐齐走在前头,老头则往粮食袋子上一趟,慢慢悠悠哼起歌儿来。 瞥了眼那老头,戚玦轻声问裴熠:“你认识他?” 裴熠点头:“阿玦你可还记得我杀鄢玄瑞那次?” “嗯。” 那次裴熠为了退掉裴臻的赐婚,也为了杀裴子晖,而将鄢玄瑞刺杀于南齐,然后便从琅郡回到了梁国。 那一次裴熠差点死了,戚玦怎会不记得。 只见裴熠一笑:“是他让我搭了他的车去城中疗伤,那时我还答应他,若有机会重逢,定当重谢,没成想还真遇到了。” 又回头看了眼,戚玦忽觉得这个坏脾气的老头都和蔼可亲了起来。 “是得好好道谢。”她道。 红炉雪 第267节 老头的家就在不远处的村子里。 连人带车送到后,老头也消了气,正好他的妻儿备好了饭,他便要留戚玦和裴熠用饭。 二人辞谢了。 临走前,裴熠将他那匹马拴在了老头的院中,往后老人家的车就能进城了。 戚玦说他傻,养马的饲草所费颇多。 于是她将裴熠的钱袋子搜刮干净,塞进自己的钱袋子,然后把鼓鼓囊囊的一袋银子挂在马鞍上。 这样才够嘛。 …… 离开了琅郡后,他们一路北上,于盛夏之时到了涧西镇。 难得地,他们又遇上了鲤娘娘的生辰祭礼。 夜市好生热闹,他们便在此停了一日。 “所以这鲤娘娘究竟是什么人物?” 这个名号听多了,戚玦也不禁好奇起来。 夜市灯火连天,来来往往的人提着鲤鱼花灯,湖上的花船还有人作舞,漫天的烟花更是热闹纷呈。 似乎是当地很重要的一个节日。 人群中未免走散,二人牵着手。 想了想,裴熠道:“我小的时候,师父同我讲过不少民间故事,关于鲤娘娘的故事,我大约还记得一二。” “哦?”戚玦抬眼看他,等着他说下去。 “大约就是说,这鲤娘娘原是涧西湖上的艄娘,因为救不少落水之人,被点化成仙,成了护佑一方水域的神明,后来人间大乱,她转世入凡尘,下弑昏君,平定乱世,上斩天帝,改天换日……总之,过了千百年,涧西镇的百姓仍供奉她,相信她能保人间风调雨顺。” 详见主页预收文《不安天命小神仙》,求收藏(这是一个植入广告) 说罢,他晃了晃戚玦的手:“其实鲤娘娘还挺灵验的。” 戚玦失笑:“你怎么知道的?” 裴熠刚想解释缘由,便忽有一把茉莉花塞到戚玦面前,怡人的香气扑面而来,戚玦下意识接过。 看清了递花而来的人,戚玦不由一喜。 只见眼前是一个小姑娘,灵气十足的眼睛圆溜溜的,身上背着个比人还宽的竹篓,里头热热闹闹插满了花,小姑娘头上也簪了五六种新鲜的花朵。 戚玦认出来了,这是那年花朝节,那个拉着她扮花神的小姑娘。 几年过去,如今小姑娘身量已经长成,快和戚玦一般高了。 见戚玦认出她了,小姑娘笑得明媚又爽朗:“这位姐姐,今年又来咱们这做生意吗?” 当初偶遇,戚玦曾解释自家是做生意途经此处的商人。 戚玦便也顺着她道:“正是。” “姐姐喜欢这花吗?” 看着手中白纷纷的一束茉莉,戚玦点头。 不料,小姑娘笑得更欢了:“茉莉花五文钱一束,好花配美人,看在是姐姐你的份儿上,便三文钱卖给姐姐了。” 戚玦愣了一瞬,还是掏了铜板给她。 曾经的小迎春花,如今是个卖花姑娘。 收了钱,小姑娘愈发雀跃,她朝不远处招招手,便又过来一个和她年岁相当的小丫头,小丫头挑着扁担,怯生生朝他们过来。 正是那年花朝节,簪梨花的那个小丫头。 卖花姑娘道:“二位逛了许久,可要来点糖水解解渴?” 戚玦这才发现,扁担挑的,竟是两大筐糖水。 还没等二人点头,两只装满了糖水的竹筒就已经递到他们面前了。 戚玦给了钱,尝了口,发现还是冰镇过的。 卖花姑娘朝他们解释道:“她胆子小,见了人就不敢说话,我便带着她一起出摊,二位别见怪。” 和她们告别的时候,戚玦隐约听见那卖花姑娘在和糖水姑娘说什么。 仔细一听:“你看你看,手都拉上了!我当初就说了,他就是喜欢那位姐姐,他还不承认呢……” 戚玦懊悔:早就说要改掉偷听人说话的坏毛病了。 糖水姑娘不说话,只一脸认同,连连点头。 扁担被花篓碰得摇摇晃晃,小丫头的脚步却没有因此有半分凌乱。 胆子很小,但力气还挺大的。 …… 戚玦坐在湖畔的石阶上,河灯将湖面映得粼粼生辉。 不远处的长桥上,裴熠遥遥望过来,手里正拿着两盏河灯,他拨开人群,脚步轻快,高高束着的头发随着他的动作上下起伏。 跑到戚玦身边时,他额上已然出了些汗。 他在戚玦身边坐下,将一盏河灯交到她手里。 裴熠今晚颇有兴致,方才非让她在这等着,自己跑去买了河灯。 他拿了火折子把两盏灯都点亮了。 他脸上镀着暖黄的火光,浅浅笑着,露出那颗虎牙。 戚玦懒懒倚在膝头,就这般歪着脑袋看他。 他问她:“阿玦,你方才不是想知道,我为何说鲤娘娘很灵验吗?” 他的笑深了几分,望着湖面,他道:“你还记得我们炸掉南齐军营的那次吗?那次分开后,我途经涧溪镇,正好也是这一天。” 他说话的时候,耳尖有些泛红,一双眼睛映着灯火,亮晶晶的,很好看。 “那天,我也放了河灯,还许了个愿望。” “是什么?”戚玦问他。 “我说……”他回望戚玦:“希望能和阿玦,岁岁常相见。” 戚玦只觉心里软塌塌的,似被猫踩过一般。 却还是没忍住轻笑一声:“好啊,原来那时你就对我别有所图了。” “……算是吧。” 调笑间,裴熠道:“所以阿玦,咱们放河灯祈福吧?说不准又应验了呢。” 二人俯身,正要将河灯放在水面上。 戚玦却没注意到,她脖颈上拴着的红绳,悄然滑出领口。 那枚玉玦,后来她找了工匠,将被戚卓切下的那块镶嵌了回去,组成一个完整的玉环。 “咕咚——” 毫无预兆地,那红绳断了,玉环便这么沉入水中。 “哎!” 裴熠见状,还想伸手去捞,却转瞬难见半点踪迹。 望着水面沉默须臾,戚玦释然一笑:“罢了,它使命已尽,便随它去吧。” 二人相视一笑,裴熠却忽地眼中一闪,他从衣襟里取出个什么玩意儿,交到戚玦手里。 戚玦接过,只见那一对儿玉坠子,玉质倒是平平无奇,但却是做成了两只相互交扣的玉玦。 裴熠道:“一对玦,便是珏,既合了阿玦的名字,又有琴瑟和鸣之意,我方才买花灯的时候瞧见,便将它们买了下来,如今倒是恰逢其时。” 一枚玉玦是决绝,一对儿玉玦,便是百年欢好。 二人一人一枚系在腰间。 一切都是这般水到渠成,正如他们的相逢,亦如他们的余生。 两盏河灯被放在水面上,湖水带着河灯轻轻摇晃。 戚玦轻推了推,那鲤鱼样式的河灯便似缓缓游走了一般。 她双手合十,闭上了眼。 许什么愿好呢? 一个念头悄然划过她的心尖……她偷偷瞧了眼身旁的裴熠。 此刻他正闭着眼,眉头费劲地蹙着,嘴角却微微扬起,不知想些什么。 戚玦重新闭上眼,将那个愿望在心里说完。 湖边。 戚玦靠在裴熠肩上,看着那河灯逐渐隐没在远处的灯火中。 “阿玦。”裴熠忽问她:“你许了什么愿?” 想了想,戚玦凑到他耳边…… 待她说完,又反问裴熠:“你呢?” 裴熠的声音落在她耳畔:“我说,我希望……” 戚玦耳边酥酥的,她听着,眼底闪了闪,缓缓笑了。 正此时,远处天边的烟花绽开,倒映在她眼里,莹莹闪烁…… ……不管是什么心愿,他们,余生所求皆如愿。 (番外三 完)